溫莎的樹林 (第二章 “開始總是下著雨” 1)
(2009-12-10 14: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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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麵窗前那個人已經盯著我們看了很久,小阿姨放下剪刀,說“好了”的時候,他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顯得很嚴肅。可是等我抬頭看他的時候,他馬上低下了頭。我沒看清楚他到底長什麽樣,但感覺上他應該和我差不多大。
我接過小阿姨遞來的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她問我“好不好”,我說“很好”,眼光瞟見落了一地的頭發,伸出腳在上麵踩了踩,軟軟的,仿佛還有生命,突然有些想哭。
一年前,小阿姨威脅似地對我說,“蔡雨霏,知不知道啊,你跟著我要常常搬家的。”到現在,才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們搬了三個城市,換了五個住處,這是第六個“家”。跟著我的東西,一樣一樣丟掉,隻剩下頭發和果凍,現在,連頭發也沒有了。
小阿姨手握一麵鏡子,叉著腰打了個哈欠,“以後再留起來吧。”她一貫那種天塌下來有人頂著的口氣,打量著自己的作品,“不錯嘛,看上去很清爽,現在女孩子流行短發。”
我點點頭,說,“謝謝小阿姨。”
第一次見到小阿姨,是在爸爸的追悼會上。她戴一副碩大的太陽眼鏡,一套黑色呢裙子,臉上毫無表情,擠在人群中顯得很醒目。我不停地哭,直到聲音啞掉,她冷冰冰地遞過來一條亞麻布的手絹。等她摘下眼鏡,我才發現她的眼眶也是紅紅的。
幾個伯父都說她是香港來的,很有錢,我知道他們其實是怕我落到他們中任何一家的頭上。時間長了,人心都會變,隻是我太不明白,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
到最後,小阿姨拿著兩個商店裏新買來的皮箱放在我腳邊,“跟我走吧。”然後又關照,“少拿點東西,能不帶就不帶。”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依然戴著墨鏡,抽著一根煙,一邊打量我收拾行李,突然走過來,扳著我的臉,說“笑一下嘛,笑!”,她幾乎在命令。
我機械地牽動嘴角的肌肉,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臉上浮起一種複雜的表情,“你左臉上也有個酒窩,同你爸爸一樣。”然後她猛地轉過身去,不再理我。
後來我問小阿姨,我們會不會去香港,她問“誰告訴你我是香港來的”,我說是大伯和二伯說的,她哈哈地笑起來“我哪有本事帶你去香港”。我問“那我們去哪兒”,她說,“哪兒有飯吃就去哪兒。”不過阿姨的確去過香港,後來簽證過期就回來了,她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到處旅遊,已經去過中央台天氣預報上除了拉薩和呼和浩特以外的所有中國城市。
小阿姨問我,“你對你媽記得多少?”
我說“一點點”。我最早的記憶是五歲,隱約中,有個女人帶我去百貨商店買了一條粉紅色帶蕾絲邊的裙子,她穿著袖子上手工繡花的白襯衫,我家的床罩上也有同樣的繡花。她拉著我的手很軟。那是春天,沒等夏天到來,她就死了,我戴了幾個月黑臂章。那條粉紅色裙子是店裏最貴的,當時媽媽已經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麽病;那條裙子我從來沒有穿過。
小阿姨說,“你媽是個可憐的人,”過一會,她說,“你爸也是,”再過一會,她摸摸我的臉頰,又說,“你也是。”
直到現在我都沒搞明白小阿姨到底是否喜歡我,但是那好像並不重要,因為她的情緒瞬息萬變,她到底喜歡不喜歡她自己,也還是個問題。
小阿姨的收入很不固定,有時候會橫財般地拿到一大筆錢,有時候幾個月沒有一分進賬。有錢的時候,她會打扮得像個貴婦,給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帶我去很高級的商場,一件件試衣服,把商場小姐像女傭那麽使喚,當然,使喚夠了,她一定會買下一件夠我們幾個月菜錢的衣服或者鞋子。在需要靈感的夜裏,她穿上那些高貴的行頭,在房間裏鏡子前慢悠悠地踱步,日光燈下,落難公主般的神情,金銀絲織就的皮鞋跟輕輕敲在老房子的地板上。偶爾她會全副武裝去參加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動,酒會之類的,有時候回來,有時候不回來。
沒錢的時候,我們就拿方便麵當早飯中飯和晚飯,早飯裏加雞蛋,中飯裏加火腿腸,晚飯什麽也不加,小阿姨說女人晚上吃得多會發胖。
這是過去大半年的主要狀況,來到這個城市,我頭一次坐了飛機。小阿姨看著我吃飛機餐,問“好吃嗎”,我說“好吃”,問她沒吃完的果醬和麵包能不能帶走,她摸摸我的腦袋,說“當然可以”,聲音十分溫和,然後告訴我,她已經找到了兩份工作 ----- 在影樓做婚紗攝影師,另外兼職為一家廣告公司做圖案設計,做得好的話,一個月能有五六千塊錢收入。
“蔡雨霏,就算是為你,我也該安定一點了。”她轉過頭去看著機窗外麵,歎了口氣,聲音很鄭重,她的左耳上綴著一顆亮亮的紅寶石耳釘。小阿姨有個習慣,她一本正經說話的時候,一定會稱呼我的全名。
“對不起,小阿姨。”我在心裏說。
飛機降落後,我迫不及待地去托運行李處領回了那個小鐵籠。聽說貨艙比客艙冷,一路上我都在擔心。“這小東西的票比我們的還貴,真是人不如狗。”小阿姨揶揄地對工作人員說。
籠子一打開,那個小東西就“嗚嗚”地滾進了我的懷裏。客艙裏的氣溫可能的確是比較低,它的毛摸上去涼涼的,滑滑的,讓我很心疼。以前我都叫它“狗狗”,那一刻,我決定給它改名叫“果凍”,為了那涼涼的,滑滑的,喜之郎小果凍般惹人憐惜的毛。
頭一次看見果凍,是在一個東北城市,我跟著小阿姨流浪的第一站,那裏煙塵漫天,空氣又冷又幹,沒有一點值得留戀。可是,在離開的前一天,我們在街上一家飯店的玻璃窗前看見了一隻小狗,兩顆黑玻璃珠一樣的眼睛,圓溜溜一動不動望著我們,鼻子扁扁地貼在汙髒的玻璃上,伸起來一個小爪子,仿佛在和我打招呼。它的眼皮微微搭拉著,探出粉紅色的舌頭,表情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們走進那家店,各人吃了一碗麵條,小狗貪婪地望著桌上的肉骨頭。我揀出一塊小骨頭放到它的麵前,聽見小阿姨問店主“這狗是你家的吧”。
她用五十塊錢買下了那隻狗。第一次把果凍抱在手裏的時候,它輕得幾乎沒有什麽分量,背上的骨頭高聳著,全身都很髒,白色的毛打著結糾成一團一團。第一次洗過澡後,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我腳邊打呼嚕,溫潤的熱量帶著一陣陣微顫從腳背傳過來,我忽然十分感動,好像世界上終於有什麽東西會永遠屬於我。
我對小阿姨說,“我真沒想到你會買這隻狗。”
她搖搖頭,“我也沒想到。”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從那一刻起,我不再害怕她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