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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與寫作

(2013-10-29 06:39:12) 下一個
盡管人們在談論文學和科學寫作的時候常會略帶提到哲學的指導作用,卻很少從另一個方向來談哲學與寫作的關係,即寫作對於哲學本身的作用。這是人們在談論哲學的特點時常會出現的一個基本的缺失。
造成這一缺失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日常的經驗。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於哲學的運用主要表現在不需長篇大論的個人對於生活哲理的思辨和名人的哲學警句的引用,盡管名人警句的出處常是長篇大論,但是用在日常生活中的時候人們在意的是應時應景,而沒有什麽人會真正地在意警句的出處。其次,提到哲學,人們主要關心的是其中的智慧,而論述的過程常被認為是智慧的載體,就好比是調頻信號的接收器收到信號後要從調頻的載體中提取聲音信號一樣,人們因而會更注意哲學論述中的智慧而忽略了作為智慧的載體的寫作。
再者,隨著科學的發展,科學表達與文學表達之間的對比性所帶來的人們對於類哲學領域裏內容重於形式的固有印象也使得人們容易忽略寫作在哲學中所占的分量。我們知道,科學發現最主要的依據是數學的推導和實驗的結果,所以對於科學論文來說,人們最關心的是所謂的實質性內容而不是文采(當然如果內容值錢文采也好的話會更受歡迎),或者說在一般情況下科學論文的主要功能是用來表達已經獨立完成的(數學)理論推導和觀測及實驗的結果,這也是為什麽科學論文有一定的規範以至中學作文課會教授科學論文寫作規範的原因。而對於文學的作品來說,寫作的分量當然就不可低估了,再精彩的故事如果不能用高超的技巧來表達也無法引人入勝。而相對於科學與文學這兩個極端的情況來說,哲學由於它貴在智慧所以也容易給人們一個與科學一樣內容重要而寫作不重要的印象。
實際上,上述這種認為哲學的內容重於寫作的認識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也存在著偏差。從原則上來說,同科學一樣,作為提供和開啟人們的智慧的哲學的內容確實應該比作為載體形式的寫作重要。但是,如果因此而把哲學的寫作看成等同於一般的科學論文的寫作的話就錯了。對於一般的大眾來說,這種錯誤隻是一個對於哲學的知識性的錯誤,但是對於有誌於在哲學上有所成就或建樹的人來說,那就是一個大錯特錯的錯誤,不幸的是這種大錯特錯的錯誤在今天的中西方的所謂專業哲學論文中卻表現得稀鬆平常。今天不但很多所謂的哲學文章本身缺乏哲學論文應該具有的睿智的表現,而且作為一個古老傳統的學術界的所謂專業哲學界本身也象科學一樣地在追求哲學論文的形式上的規範化(大家隻要去隨便找一本專業哲學雜誌翻一翻就知道我這裏說的是什麽了),這實際上是(專業人士)對於哲學與寫作之間的高度耦合的關係缺乏認識的表現。
對於哲學與寫作之間的關係缺乏認識可以導致兩個方麵的後果,一是導致哲學文章一大抄而缺乏新鮮的智慧[1],另一是缺乏解讀理解前人的哲學著作的能力。這第二點也包含了缺乏對於前人的哲學中的錯誤的批判能力,而從整個社會的層麵來看,這第二個缺陷對於人類哲學的發展的負麵作用還有可能遠超過第一個缺陷。
我們先來看寫作對於哲學智慧的產生的影響。其實,這又包括了兩個方麵,一是真正的智慧的產生,二是對於產生謬誤的防堵。同科學框架是由結論(定律,定理,公式等)構成的不同,哲學並非簡單的警句的堆積,恰恰相反,很多警句的產生需要有大量的論述作為支撐。有經驗的哲學作家應該知道,很多時候哲學寫作的過程就是把離散甚至模糊的思緒組織成為一個有機的哲理的過程,也就是說,哲學的寫作本身就是哲學的創造的過程,而寫作過程的一大任務也是一大挑戰便是把複雜的邏輯關係理清楚。雖然不同的哲學作者可能會有各自的風格,但是複雜多變的哲學議題本身的內在邏輯特征卻使得哲學寫作很難遵循一個特定的統一規範。
其實,孕育了各個具體學科的哲學能夠幾千年來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而存在,尤其是在各學科與行業的社會分工已經非常細膩,而且經過了象海德格爾和霍金這樣的大人物的唱衰之後仍然能頑強地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在那裏堅持著,這一點本身就表明了哲學不象具體的學科那樣有一定之規。現有的每個學科內部的關係都有一定的模式,但是這些模式在不同學科之間可以是非常不同的。比如,棋藝這門學問與建築這門學問的內在結構模式就有很大的不同,因而棋藝雜誌的規範與建築雜誌的規範之間就會表現出不同的風格來。這種學科與學科之間在各自的內在模式上的不同本身已經反映出了作為一般的智慧的哲學所涵蓋的關係可能具有的複雜的特性來,更何況哲學本身的邏輯涵蓋麵要超出所有已知的學科的總和呢。因此,考慮到哲學的寫作過程經常是哲學智慧的生產過程,試圖為哲學寫作設立統一規範的作為顯然是一種扼殺哲學智慧的做法。而哲學寫作缺乏規範性這一點對於真心要在哲學上有所作為的人來說既是一個便利(因為他不需要為了哲學而去先學八股文),更是一種挑戰(因為他無法照貓畫虎)。
另外,由於人類所認識的真理本身是相對的,所以很多時候所謂謬誤就是在一定範圍內的真理被用在了範圍之外。比如,我曾在博客中提到的一個例子,當人們用所謂的“活在當下” 來表示既不要過於為過去憂傷也不要陷入不現實的虛幻這樣的意思的時候是有它的積極意義的,但是當賭場的老板在紐約的地鐵裏用“活在當下”來做廣告的時候,他們的用意顯然就不是前麵提到的那個意思了。所以,哲學創造的一大任務就是給出那些可能被人們作為警句來用的概括性的抽象結論的適用範圍,而這一任務的完成通常都是要通過綿密周到的論述,也就是寫作來實現的。除此之外,人們還需要通過寫作來指出一些社會上的現有的錯誤認識以及與正確的認識形似但是卻實際不同的錯誤結論來。
可以說離開了遵循著相對嚴格的邏輯的嚴肅的哲學寫作就很難產生出比較係統的哲學智慧來。這對於很多對哲學感興趣卻忽略哲學寫作的人來說恐怕是一個警訊,因為很多原本有誌於在哲學上作一番事業人卻最後隻能是做做哲學史編輯或哲學評論工作,無法真正生產出自己的有價值的哲學體係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未能突破高難度的哲學寫作這一關。
由於哲學的智慧常常是產生於寫作之中,寫作的文采本身便成為了生產哲學智慧的有利的工具。但是,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寫作又可以成為滋生哲學謬誤的根源。哲學的文章不象文學作品那樣直白易懂,也不象科學論文那樣隻要了解了行業內的術語且有較深的數學修養一般就能夠讀懂。哲學文章的作者往往是要掙紮在他本人的語言和智力的極限邊緣去挖掘那個人們按照日常的語言思維沒有意識到的邏輯區域(這一點從被批評語言古怪的黑格爾的作品中可以比較明顯地感受到),因此很多專業的哲學工作人員也讀不懂另一位哲學作家的文章是不奇怪的(當然這種讀不懂不是說可以很容易找到明顯的漏洞的那種情況,而是既找不到錯或至少不能肯定找到錯又讀不懂的情況)。如前麵提到的,在科學與文學之間,如果從哲學的功能(提供和開啟智慧)來說,哲學更象重內容而輕文章表達形式的科學,但是如果從我們在這一段中所討論的哲學的創作過程對於寫作的依賴來說,哲學則更象表達依賴於寫作技巧的文學。可以說,作為人類文明的基礎的哲學在文字內容和形式上綜合了作為人類文明的兩大分支的科學和文學的特點[2]。在這種情況下,哲學文章的文采和曆史知識,尤其是大哲學家的文章的文采和博學本身就很容易被作為真理的標誌,而這種用文采和對於曆史故事的了解(了解不一定等於真正理解)來決定新的理論或寫作的真理性的狀況顯然便成為滋生謬誤的一大來源,這也可以說是對於老子的“智慧出,有大偽”的一個詮釋。
海德格爾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今天推捧海德格爾的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沒人讀得懂海德格爾,也就是說很多人是在根本沒有讀懂海德格爾的情況下來推捧海德格爾的。如果你要是認真地讀讀海德格爾的作品可以發現他不但文采確實非常好,語句通順如行雲流水,而且也有著豐富的西方哲學史知識(盡管他對曆史文獻的解釋不一定都對)。不過,他也常在關鍵的地方做些邏輯上的模糊,從而在讀者的不知不覺之間將文章的邏輯論述引向他預定的結論上去。今天很多人不喜歡馬克思主義,但是雖然馬克思在哲學上基本沿用了黑格爾的部分哲學和其他幾位前人的理論,他畢竟還是有他自己的諸如剩餘價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論述,以及飽受詬病的共產主義宣言等比較自成一體的理論。而海德格爾的文章雖多,其主題卻主要是圍繞著存在(Being),無(Nothing),時間性(temporal),和大幸(Dasein)這些由黑格爾在一百來年前提出的概念。除此之外,真還很難指出他有什麽象馬克思的理論那樣自成體係的理論來。
海德格爾的主要工作或是詮釋黑格爾的理論,或是對黑格爾的理論進行小修小改(還不一定修改得合理)。而他真正能稱得上是他自己的東西,如“哲學就是本體論”,“形而上學的根基就是純無”,“哲學死了”都在邏輯上漏洞百出。但即便如此,人們還是把海德格爾的理論和他本人一起推上了幾乎同黑格爾齊名的哲學經典和大師的寶座。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恰恰是人們既讀不懂黑格爾也讀不懂海德格爾。這裏我們看到了哲學對於寫作的依賴的另一個意義:寫作對於解讀理解前人的哲學著作的能力的影響。我們又可以從兩個方麵理解這一意義:一方麵,寫作本身可以幫助人們對於高深的哲學作品的理解。很多時候人們對於老子,亞裏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等人的理論的困惑就表現在他們隻是單純地站在讀者的立場去試圖解讀哲人的著作而無法設身處地體會作者的心境,這種狀態本身就是缺乏作為一個哲學思考者來進行寫作實踐的表現,所以說寫作本身對於理解力的提高是至關重要的;另一方麵,與新的哲學思想和理論的產生過程類似,對於前人高深的哲學理論的解讀本身也往往是要通過寫作來完成的。雖然比起自己的原創理論來說,解讀的一個優勢是有原文作比對,但是對於真正高深的理論由於需要在高維度上進行解讀,與簡單的雜文寫作相比起來,解讀高深哲學的寫作難度有可能會更高些。這一點有興趣的讀者從本人對於老子道德經的解讀中可能可以有所感受[3]
從整個社會的角度來說,這種解讀高深哲學的寫作對於整個社會理解前人的理論是非常重要的,這種重要性不但在於吸取前人的智慧的層麵上,而且在於世界哲學發展的層麵上。以前麵提到的人們因讀不懂黑格爾和海德格爾而過高地推捧海德格爾為例,如果那種讀不懂僅僅是人為地多製造了一位大師也就罷了,可是海德格爾因此而具有的名聲卻為他所宣告的“哲學死了”的結論給世界哲學的發展的阻礙增添了很多分量。由此可見,哲學的寫作既可以成為哲理的生產過程,也可以是阻礙哲學發展的謬誤的根源。所以說,任何有誌於哲學的人都應該對哲學的寫作,尤其是高水平的邏輯嚴格條理清晰的形而上的哲學寫作能力的培養有著足夠的重視。。。。。。


[1]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本博客隨筆瀏覽一下,我隻覺得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寫我要寫的東西,但是從未有找不到題目的時候,而且我所有的幾百篇文章不但沒有一篇是重複他人的,而且內容都是對於人類文明或文化及生活具有一定的重要意義的---結合這兩點來說,就是人類哲學的一個未開發領域或者不成熟領域,當然這裏也包括了對於人們對諸如老子或黑格爾等前人的哲學的認識上的不足的討論。但是,我已親自聽到或讀到不止一位專業哲學人士在抱怨說找不到新穎的哲學題目---這其實甚至還是目前整個哲學界凋零以及當初導致海德格爾宣布哲學終結的主要原因。
 
[2]哲學對於曆史知識的重視又使得它具有曆史學和考古學的特點。另外,了解中西方的古典哲學以及現代西方的存在主義(甚至馬克思主義)教條的人們或許知道除了文字的內容和形式之外,哲學還因強調在生活中的實踐而具有工程等實踐科學的特點,這是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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