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塚

陽光下,蠕動著,而不自知;夜裏,冷得想哭。
正文

那三年(長篇連載-11)

(2007-08-31 09:00:24) 下一個

11

不記得第一次挨父親打的情形了。但父親十幾年如一日的按部就班的程序式作業的疊加的總體結果是這樣的:他每次都用撲滅革命(或反革命)的囂張氣焰無以倫比的決心以及斬立決的方式樹立自己的家庭權威,對我大施淫威妄圖使如我般有誌青年心服口服,然而我每每在挨打時腦中閃現的都是江姐劉胡蘭江湖好漢的光輝形象匯編的蒙太奇——“挨打不要緊,隻要主義真!”於是我的驚心動魄的挨打史就演變成了強勢群體的強勢出擊與弱勢群體的負隅頑抗的直接對話史,勝負的鑒定標誌是我被打哭了或是直接求饒說聲我錯了,這顯然對我父親有利的多(不幸的是,好像大多數判定標準都在很大程度上偏重強勢群體)——對他,這是一種either-or式的選擇,得一即可;對我,卻是neither-nor式的不公,勝麵小了很多。同時,還必須隨時防止父親耍賴,譬如我挨打過程中為發泄痛楚發出的嗥叫有時有些走音稍微出了些哭腔,父親就會很興奮地立即住手並大聲向眾人宣告:

“哭了吧?服了吧?服了就好,下次看你小子改不改!”

而我,為了挽回頹勢保住尊嚴,必須馬上把鼻腔中的粘液擤盡把嘴中的唾液咽淨,字正腔圓的向周遭人等宣稱:“沒有,雖然剛才的動靜不太對,但沒哭,這些叔叔阿姨可以作證!”然後那幫道貌岸然的叔叔阿姨們就 “轟”的齊聲虛偽地笑了一下表示讚同。

必須說明的是,那些叔叔阿姨們就是我家的左鄰右舍,每次我爸揍我都弄得起地動山搖氣勢磅礴,然後這幫鄰居們就會假惺惺的擺出很關切的姿態過來看熱鬧,照例是先虛情假意的勸我父親幾句,在聽了我父親的單方麵陳述後毅然的改旗換幟為虎作倀。並且更為重要的是,無論是我和父親的比賽結果勝負如何,他們照例都會在我家客廳裏圍成一桌談論教育問題譬如現在的小孩不好管頂撞父母不知孝道而他們那時候是多麽聽話雲雲,然後我母親就會在父親的指使下端來些水果茶點,(有時我的參戰狀態不好致使父親勝得幹淨利落毫無懸念,此時誌得意滿的他為了安慰諸位助威的看客沒看過癮的失落,甚至會哼著小曲到廚房裏炒兩個菜), 從而直接將一場戰鬥變成了茶話會。我也立即明白了那句一度很流行的口號的真實含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然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是自古的法則,羞愧的我隻能弄出些很惡心的動靜以減弱他們的食欲及談興,如大聲地將鼻腔中的粘液吸進嘴中像刷牙前那樣用其在嘴中拚命的漱口,待眾人的目光被我吸引了過來後,一股腦的將其咽掉!或者路過他們桌旁時裝做不在意實則拚命地擠出幾個聲嘶力竭的屁!

 

還必須補充說明的是,父親是80公斤級的,而我在上大學前一直不足70公斤,在體形上就劣勢頓顯。況且父親在部隊中摸爬滾打了8年,充分練就了一幅(鎮壓)革命的好身板。

 

前已述及,有時父親會好大喜功的報假賬,聽到一點動靜就宣告自己勝利(就是所謂的麻將中的詐唬),此時,我自然會善意的字字珠璣的予以提醒。就像一場拳擊比賽,在對手隻是剛被擊倒一次裁判就大聲的宣判勝負結果會遭到觀眾的噓聲一樣,父親在接受我提醒後也顯得有些城府不深的尷尬。

然後,革命的形勢會毫無例外的急轉直下。

此時我的姿勢仍是身體呈“7”字形趴在床沿上,雙手向前平伸,上身緊貼床麵,雙膝跪在地上,褲子褪下露出屁股(也因此我的屁股總是如西瓜般色彩斑斕,基於同樣的原因,驚羨不已的同仁們都叫我屁股,作為我自豪的外號,這個名字一直背到了大學畢業)。父親照例會繼續用拖鞋做幾下試探性的攻擊,而我也照例會再甩出幾聲梁山好漢的豪情:

“打得好,打得痛快!”有時還拖著些底氣不算太足的尾音。

“換家夥式兒!”父親也像個另一個梁山好漢般對著母親怒吼,一幅革命不成功就決不罷休的架勢。必須說明的是,母親此時一般已經哭得兩眼通紅,雙肩狂抖,然而又努力的不讓父親發覺。父親手中最為得心應手的兵刃就是母親即將遞過來的這根黑色的拇指粗的橡膠繩,那是父親車上的固定貨物用的韌性奇強的寶物,被他假公濟私的留在家裏在這種場合下使用。它發著黑鐵般的慘光,絕不亞於任何一個窮凶極惡的敵人手中的皮鞭。抽在屁股上還相對好受些——此時它已經麻木了,要命的是它的長度還會繞過腰部抵達小腹,眾所周知,該處神經元密布嬌貴異常,皮鞭過後,必然一條粗似手指的血凜子,火辣辣的如同向正犯痔瘡的家夥屁股上潑上辣椒水。此時的我必然全身繃緊,雙拳緊握,身上大汗淋漓,聽著皮鞭的呼嘯而過的風聲,頭腦卻異常清醒的叮囑自己——這是最後一關了,隻要再咬咬牙,勝利就在前方!……

 

有時在挨完揍後決定胸懷大誌地逃離這個渣滓洞,就攜帶藏匿的所有私房錢潛逃,一般兩三天,最長的一次在外麵流蕩了5天——由於資金有限(我從來就沒有未雨綢繆的習性)隻能饑腸轆轆的頂著滿身的蚊蟲叮咬的包回家。而此時回家,一般會以凱旋者的姿態——古語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已經在暗中觀察了幾天形勢,看著所有家裏人包括七大姑八大姨忙裏忙外進進出出的幹轉。回家後,雖然無法直接從蔫了的父親的囁諾中最終得到道歉的話,但從那種神態、那種目光中我已經可以推斷出他這兩天所受到的母親歇斯底裏的狂轟亂炸及自責的質與量。而母親,自然已經絕食幾天癱軟地說不出話,並通過此舉動一舉攻占了家中的王座。她先是斜靠在沙發上心疼地看著我摸著我,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對著父親怒吼:“還不去做飯!”

 

最短的一次離家出走隻持續了不足1分鍾。那次的情形是這樣的,失敗得灰頭土臉的我正在籌備資金就被父親察覺了,他帶著勝利者的自豪:“又要走?把我的東西都留下!”

“這些錢是我的獨生子女費和壓歲錢!”理直氣壯。

“那你這身衣服總是我給買的吧,要走可以,都脫下來!”絲毫不顧及十幾年的父子情深。

“都脫?”略微有些沒出息的顫音,遲疑一下,“ ...... 脫就脫!”人為一口氣佛為一炷香。

一咬牙,全身赤裸的我揣著幾十元錢就豪邁的走出了門外。此時正值午後,剛走到樓下,不幸就看到了一個我班的女生打著醬油(或醋?)往家走,她一定看到了我——我看到她的嘴唇動了動,顯然她很驚奇於我身上的這種皇帝的新衣式的時髦打扮——亞當的身上還他媽的有片樹葉呢,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羞恥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如我也不例外。於是我自然馬上就慌不擇路的轉身逃遁,回家去迎接父親狂笑的沐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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