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胡耀邦親自發話,說陳永貴年紀不小了,就不讓他回山西老家去了,就留在北京住下來,按行政十三級 ( 當時的高級幹部最低一級 ) 發給工資,保留汽車,警衛員、司機、炊事員都繼續留下為他服務。陳永貴本人落戶北京,並把他和夫人及未成年的幼子陳明亮的戶口轉來北京。
1976 年 7 月 28 日淩晨 3 時 42 分,河北省冀東地區的唐山、豐南一帶突然發生 7.8 級強地震,新興的重工業城市唐山蒙受慘重災難,被夷為一片廢墟。時任副總理的陳永貴視察災情。
農民陳永貴
我最後一次拜訪陳永貴,是 1984 年 11 月下旬的一天。這時的陳永貴,已經是沒有任何領導職務的一個平民百姓了。他住在北京木樨地的一座公寓樓房裏。
作為農家子弟,我從幼年時起就崇敬勞動模範。直到退休之後,仍然如此。看看他們那憨厚、淳樸的笑臉,聽聽他們充滿泥土芳香的莊稼話,就感到親近。對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勞模,總覺得他們就是自己的長輩。而陳永貴,我還沒有看到他作為一個普通農民是什麽樣兒。
從 1972 年夏天開始,十幾年間,我多次采訪他。 1974 年還在大寨、昔陽住 過一年時間,與他有一些交往。可惜,那時他已經不是一般農民了,政治上正處於節節上升的時候。他的身上有農民的某些特點,卻也沾上了許多官氣,特別是隨著 地位的躥升,與我們這些記者越來越平起平坐甚至俯視。
在山西省,我還認識大名鼎鼎的全國農業勞動模範李順達。他憨厚淳樸,總保持著忠厚農民的本色。有一次在太原的大街上,遠遠地看見一輛銀色的伏 爾加轎車開來了,有一位記者朋友招手攔車,說: “ 讓老李帶上我們一段路。 ” 身材高大的老李不僅讓司機停車,而且笑哈哈地招呼我們: “ 快上來!咱們有車同 坐。 ” 這種事在陳永貴身上便絕無可能。所以,我們對陳永貴,可以尊重他,甚至敬畏他,但不大可能親近他。
1972 年 7 月我采訪他時,那天他情緒特別好,一口氣談了五個多小時,話裏有些閃光的思想和語言,給我啟發。中午請我們吃飯,他喝了整整一瓶汾 酒。飯後我們請他合影,他高興地答應了。我們一起站在昔陽二招大樓門前照相,院裏不少外來參觀者圍觀,也有不少人湊上來跟他握手搭話。陳永貴乘著酒興,很 興奮,也很得意,向大夥招著手,同時大著嗓門問我們: “ 有人說,來大寨、昔陽參觀,要見我陳永貴,比上北京見毛主席還難!你們給說說,難不難? ” 聽了這 話,我的心猛一緊,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湧上心頭。
進入 20 世紀 80 年代之後,隨著 “ 農業學大寨 ” 運動大潮的不斷低落並最終止息,他失去了一切高位和權力,又變成了一個普通老百姓。當他正走紅, 官氣十足時,我們對他是敬而遠之,有工作才去找他, “ 無事不登三寶殿 ” ,也從不去跟他拉扯;而當他失勢之後,倒又看到他的若幹好處,很想去看看他。畢竟他 的出身是一個山裏的老農民嘛,是個辛勞多年、也做了不少好事的農村基層幹部。後來他升了這麽高的官,也絕不是他自己想當就當的;做了錯事,也不能完全怪 他。這樣的大起大落,恐怕夠這老漢受的。
1984 年 11 月底,我調到新創辦的《望》周刊工作。周刊英文版有位女記者,家與陳永貴住得很近,有機會見到他,並有采訪他的打算。她來向我了解老陳的情況,我便托她去問候老陳,並表示要去看看他。
毛澤東接見陳永貴
第二天她就帶來了回話:老陳說,歡迎去他家玩兒玩兒。
那天清晨,我早早來到他的住處。這是部長級幹部才有資格住的高級公寓樓。
1981 年 11 月 23 日,中共中央批轉了中共山西省委《關於農業學大寨經驗教訓的初步總結》,給 “ 農業學大寨 ” 作了最後的總結。這場在中華大地上風風火火鬧了十多年的運動,就此終止。 1980 年 8 月 30 日,全國五屆人大三次會議批準陳永貴辭去國務院副總理職務。
1982 年 9 月黨的十二大召開,選舉出新一屆中央領導。這時,他在黨中央、國 務院,就再沒有任何職務了。黨中央對他的生活待遇作了合情合理的安排。據說,是胡耀邦親自發話,說陳永貴年紀不小了,就不讓他回山西老家去了,就留在北京 住下來,按行政十三級 ( 當時的高級幹部最低一級 ) 發給工資,保留汽車,警衛員、司機、炊事員都繼續留下為他服務。陳永貴本人落戶北京,並把他和夫人及未成 年的幼子陳明亮的戶口轉來北京。
陳永貴在北京工作這麽多年,官至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卻直到這時,他和家人才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成了北京市市民。這位操勞了大半生的人,在京城開始了晚年的閑居生活。
開始時,他仍然住在北京交道口附近的那座四合院裏。日子非常清閑,他也不急於把老伴、兒子搬來。但沒有任何工作了,心情苦悶,整天坐在家裏,愁 眉苦臉,唉聲歎氣。過去一閑下來就回昔陽、大寨看看,現在山西省正在搞 “ 清查 ” ,他不便再回到他熟悉的太行山裏去。這時,中央還是很關心他的。鄧小平說, 陳永貴不是 “ 四人幫 ” 的人,中央是清楚的。胡耀邦也對他說,你不是 “ 四人幫 ” 的人,勸他寬心,不要背思想包袱,要好好學習,好好休息。
很快就到了 1980 年年底,陳永貴心上的火氣慢慢地消散了。他冷靜地想了想,願意接受中央的善意安排,把老伴接來,在北京安家,把心愛的幼子接 進京來上學。他一輩子沒有完全摘下文盲帽子,他希望兒輩能在北京上個好學校,將來上大學。此時秘書已經離去,他讓警衛員張艮昌幫他寫了幾封信。一封是給郭 鳳蓮並大寨黨支部的,讓他們跟中央保持一致,按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做好大寨的工作。這是這位大寨老支書對家鄉工作的最後交代。另外,也對老戰友們說了自 己的家庭安排,老伴、兒子進京,在北京落戶,不回大寨了。家裏沒吃完的糧食分給社員們,幾口盛糧食雜物的大缸都交公歸隊。這封信算是他對大寨的鄉親和戰友 們的告別。
另一封信給他老伴宋玉林,讓她料理一下,趕在春節前把家搬來北京,讓小兒子陳明亮轉到北京的學校上學。
他還交代老伴,把那塊自己用過的羊毛氈送給老夥計賈進才。
賈是他的入黨介紹人,是大寨德高望重的老模範。幾十年來,他們之間恩怨頗多。 不知為什麽,陳永貴似乎總愛拿這個隻知道苦幹、不善言語的老實疙瘩開刀。 20 世紀 60 年代否定了 “ 賈進才三讓賢 ” 的事,狠狠地貶了老賈。 20 世紀 70 年代 要寫大寨三十年鬥爭史,竟把這位老夥計整成了從 50 年代就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老 “ 走資派 ” ,編派了他許多不是。老賈幹生氣沒辦法,為了維護大寨紅旗,他 不得不忍氣吞聲,任憑陳永貴在他頭上潑髒水。人都說老賈這人心特別寬,隻有他才忍得下,從來沒有為此跟陳永貴鬧過。現在,陳永貴自己要離開大寨了,他又想 起老賈,把心愛的毛氈送給他。這時,陳永貴的心緒一定是非常複雜的,他要向這位老夥計說的話一定很多很多。一條羊毛氈,道得盡滿腹的話嗎?表達得了那麽複 雜的情感、思緒嗎?
安排了這一切之後,他就向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提出搬家的要求。不擔任領導職務了,就不再住在這個大院了。國管局先是回了話:此事已請示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同誌指示不要搬了。急急搬家,影響不好。
可陳永貴堅決要搬, “ 不在其位,不享其祿 ” 。他把這句老話時常掛在嘴上,三天兩頭打電話去催,讓警衛去講。最後國管局分配給他這座部級高幹公寓樓的一套居室。 1981 年春節剛過,陳永貴舉家搬出交道口那座院落,住進了木樨地這座公寓樓。
那天清早,按照約定的時間,我進了他的家門。陳永貴正蹲在沙發上,端著個粗瓷大碗,喝昔陽人愛吃的小米加麵條煮的糊糊。老伴正在廚房裏忙活,小兒子已經出去上學了。
他見我進來,一手端著碗,一手拉著我進了客廳,讓我在沙發上落座。我仔細看了看他,外表沒有多少變化,還是穿著黑色對襟的夾襖,寬大的黑褲子, 家做的黑布鞋。臉上還是滿滿地像用刀子刻出來似的皺紋,又密又深。精神仍然十分健旺,年過七十的老人了,可並不見老。抬手動腳都十分利落,說話聲音洪亮, 吃起糊糊來呼呼有聲。再環視一下廳裏的陳設,一看便知道,沙發、桌凳、書櫃這全套家具都是公家配的,書櫃裏擺著不少書。我過去看了看,多是 “ 文革 ” 中出版 的曆史、埃及史等,還有 “ 四書 ”“ 五經 ” 等供批判用的 “ 反麵教材 ” 。這些顯然也是公家發的,擺在那裏,主人是不會去翻看的。我正看著,老陳吃完飯丟下飯碗 走過來,使勁跟我握了握手,喊著: “ 大斌同誌,謝謝你來看看我。我現在也不用談工作了,我是個平民百姓了。咱們這見麵是老朋友交往,不講別的事兒,也不用 說工作上的事了。 ”
我忙上前問候: “ 這些年不見,挺想念你的,早就想來看看你。身體好不好? ”
他高興地哈哈大笑,抬抬胳膊伸伸腿,說, “ 你看,壯著哩!一說這我就高興啊!從我往上數三代 ( 再往上數我就不知道了 ) ,老先人們都沒有我的年歲大,在舊社會,老一輩都早早餓死了,苦死了。
我過了七十,算長壽啦!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幸福啊! ”
前些日子,聽人說陳永貴下台後滿腹牢騷,整日愁眉苦臉。可是,今天坐在我麵前的陳永貴,卻是另一個形象。他精神健旺,性格開朗,看不出有什麽苦 惱,也沒有前些年的逼人官氣,又是一個慈祥、熱情、善良的老農民模樣了。我們對麵坐著,平等地、自由自在地說著家常話,隻有這時才對他有了幾分親近的感 覺。
正說著閑話,他突然問了我一句: “ 這幾年新聞界的老朋友、新朋友都寫文章罵我,你寫過沒有? ”
這一問倒是有點意外,我說: “ 這話看怎麽說了。恐怕也不能說你的記者朋友都寫文章罵了你,人家是批評 ‘ 農業學大寨 ’ 運動中的錯誤嘛!至於我,你 也知道,那幾年我在新華社管農村報道,我雖沒有寫過 ‘ 罵 ’ 你的文章,可是那幾年的報道,沒少批評 ‘ 學大寨 ’ 運動,那些報道是我組織的,文章、報道都登在報 上,你一定都看過,那是我的工作。還有,去年秋天,我參加了對大寨、昔陽的調查,調查報告裏說了你們的好話,也說了壞話。不過,不管好話壞話過頭話,都是 調查組那個時候的認識,不代表哪一個人。 ”
陳永貴仔細地、耐心地聽我說長篇大論,等我說完了,他一擺手,哈哈大笑,說: “ 你倒說得仔細。我也就是這麽一問。都是過去的事啦!說好哩,壞哩,批哩,罵哩,都過去了,不想它了!也不說它了! ” 他又笑了起來。
我說: “ 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些年風風雨雨,你過得也不容易。你上了年紀了,還是平平靜靜、高高興興養老,過幾年好日子吧!我們希望你健康長壽,多享幾年社會主義的幸福! ”
他看了看我,似乎有點動情,連聲說: “ 謝謝! ” 說著,他站了起來,拉起我說: “ 走,咱下鄉看看去!現在我隻有這麽一個工作了 —— 東郊農場的顧問,一星期去一回。今天那兒正好有點工作,咱們一塊兒去。你也看看咱那農場。 ” 他又回頭喊道: “ 湯師傅,咱們走呀!
湯師傅名叫湯占興,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派來為老陳開車的汽車司機。
過去陳永貴當副總理時是他開車,那時開的是 “ 大紅旗 ” ;現在仍然是他開車,開的是一輛蘇聯產的 “ 伏爾加 ” 。
我們剛要出門,老陳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喊他老伴: “ 快把咱借人家農場的涮鍋拿來,我帶回去還人家。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 我幫他提上銅火鍋,他說: “ 前幾天昔陽來了幾個老鄉,非得要吃涮羊肉,我就借來鍋子讓他們在家裏涮了一頓,又親熱又省錢。 ”
當時已是冬天,我已穿上了薄大衣,可老陳卻隻穿件黑夾襖,出門時也不加衣服。我說: “ 天冷了,多穿點衣服。 ” 他說: “ 不怕,我穿著毛衣呢。 ” 他掀開黑夾襖,裏麵確實穿了件家織的黑毛衣。司機老湯說: “ 老漢身體壯著哩,大冬天早起逛農貿市場,也就是穿這一身。 ”
上了車,我問他: “ 有空了,還去自由市場哩? ”
他說, “ 現在是天天有空閑了,去買點菜,去跟人家說說話,了解點社會嘛!可就是不敢多去。北京人都認得我這張臉,認得我這 ‘ 永貴大叔 ’ !買點啥人家非得照顧咱,有的還硬不收錢,給咱鬧開了特殊化啦! ”
我們就坐上湯占興師傅開的伏爾加轎車直奔東郊農場。一路上湯師傅對我講了許多 “ 永貴大叔 ” 下台後的故事。
湯占興說,老陳對自己要求嚴,就說這部車吧,除了他上農場辦公事,私事一律不許用,老伴、兒子都不許用這車。平時,老陳自己也很少用車,常是一個人去擠公共汽車,更喜歡乘地鐵。
有一次,陳永貴提著籃子上一家國有菜市場去買菜,售貨員抬頭一看,不禁喊了聲 “ 是永貴大叔 ” !忙跑進店裏找出經理來。那位經理一看,果真是陳永 貴,就拉上他進店裏坐坐。陳永貴也樂意跟老百姓聊聊,就隨他進店裏坐了下來,喝茶閑聊。售貨員從後院揀出一籃子十分新鮮的蔬菜送上來,經理說: “ 這算我們 店送給你老的,分文不收。 ” 陳永貴說: “ 給了好菜,再不給錢,可就太特殊化了! ” 他忙撂下錢,轉身就走。經理和售貨員送到門外,喊著: “ 往後多來! ” 可陳 永貴再也不敢進那家菜店。他說: “ 賣菜的是好人啊!可太客氣了。咱不能再去給人家添麻煩哩! ”
下了台的陳永貴,在北京普通市民中間,就是這樣一個 “ 永貴大叔 ” 。
陳永貴深情地說: “ 北京人待咱不薄,沒有誰看不起咱這山裏老漢。 ” 說這話時,他恢複了以前那寬厚的、知足常樂的淳樸農民形象。
我們到了東郊農場,人還沒有下車,人們迎上來,是衝著老陳來的。年紀大點的喊聲 “ 陳大哥 ” ,年輕的喊 “ 永貴大叔 ” 。有的人問他身體可好?還有人 問他請他辦的某件事辦成沒有?還有人喊他: “ 今兒晌午上我家喝一盅去! ” 陳永貴一一作答,高喉嚨大嗓門地喊著,笑著,看起來,他跟農場的人相處得不錯。
中午,我們在農場機關食堂就餐。正巧有位港商來農場談生意,慕名求見陳永貴,非得邀請他共進午餐不可。陳永貴樂哈哈地答應: “ 好!好!請吃飯還 不好? ” 飯桌上拿出酒來,是京郊產的 “ 二鍋頭 ” 。陳永貴像孩子一樣高興,說: “ 那咱就跟香港朋友幹一盅! ” 他高興地連喝了幾盅酒,滿麵紅光,說話聲更加響 亮了。
送走那位香港客人,陳永貴和我們一起在農場大院裏散步,閑聊。幾杯燒酒下肚,他的話也更多了。有些話我本來想問又不好問,他都主動對我說起來了。
我聽說陳永貴對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路線,一直不理解,對 “ 包產到戶 ” 心懷不滿。有人說,在公開場合他不多說,而在私下裏,他卻直言不諱地攻擊包產 到戶。他說, “ 大包幹 ” 的確可以暫時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但那調動起來的是資本主義的積極性,助長了人的私心,不合社會主義的方向。
這次見了他之後,我便很想問問他怎樣看待當前農村形勢,可我了解他在 20 世紀 70 年代末時的態度,怕提起這些事觸到他的心病破壞了他今天的好心 情,所以一直沒好開口。可是飯後散步時,他卻拉住我,主動說了起來。他問我: “ 聽人家說我的壞話沒有?有人說我反對農村改革,反對實行包產到戶責任製。我 為啥反對哩?有人說是因為陳永貴丟了官位,心懷不滿哩!說我還想掌著領導全國農業的大權哩!哎呀!這些人真不知道我的心嘛!你知道的,就憑我這麽個人,大 字不識幾個,能當好副總理?能管得了全國的農業?能擔得起那麽重的擔子?那些年,也愁死我哩!
咱不會別的,就會個大寨的那些幹法,幹部帶頭苦幹!全國學大寨那些年,我帶著大寨、昔陽的幹部大幹,真是累死了!苦死了!全國學大寨的先進單位的那些幹部、社員也都像大寨、昔陽的幹部大幹,真是累死了!苦死了!我還到處批鬥人家,批鬥來批鬥去,全國的農業還是個上不去。
我們這些人自己也苦死啦,累死啦,啥辦法都使啦,十八般武藝都使上了,就是沒辦法把農業鬧上去!可你看現在,不搞運動啦,不批啦,不鬥啦,可一搞 ‘ 包產到戶 ’ ,生產呼啦上來了!市場上吃的用的,啥也有了!我這個人最認實。我咋不服氣哩?我現在高興著哩! ”
聽到這裏,我挺受感動,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這時,他確實沒有必要再向我說大話空話假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後那段時間,他曾有一段時間想不通, 對中央的方針政策發過不少牢騷,甚至還揚言要 “ 抗到底 ” 。這些情況在一些書籍及報道裏多有披露。但人的思想是可以變化的,下台後,他冷靜下來了,在十一屆 三中全會後全國農村改革巨大成果麵前,他思想上的彎子慢慢轉過來了!他終於走過了不通、頂牛的痛苦階段。
“ 對現在的形勢我也有意見 ” ,陳永貴毫不隱諱地繼續說道, “ 現在有些領導幹部搞特殊化,群眾要辦點事,解決點問題,得到處走後門。這算怎麽回事哩!不走後門就辦不成事了,為人民服務還要不要了?我最恨這號事了! ”
陳永貴下台後,尤其是搬到木樨地的公寓樓上後,沒有森嚴的警衛了,見人方便了,昔陽、大寨的親友故舊,進京來都要來看他,使他更多地了解了下 情,了解了民意。他那十二層樓上的房子就成了昔陽、大寨人進京的落腳站。凡是因公來京的,路費宿費可以報銷的,就去住旅館;因私的,或看病辦事的,沒有人 給報住宿費,鄉親們也不大富裕,統統留在家裏住下來。床不夠好辦,好在客廳裏有公家配的地毯,毛茸茸的,比羊毛氈還舒服。來人也都不客氣,就在地毯上打地 鋪睡了。那間客廳裏,哪個月也得接待幾批客人。除了安排住宿之外,鄉親進了家門,陳永貴便要陪著喝上幾盅,席間他也向來人問問家鄉的人和事。家鄉人帶來的 消息,有的讓他高興,也有的讓他歎惜,如有些老夥伴下世了,誰得了重病,等等。
他熱情地幫助家鄉來人,也寄托了他的思鄉情懷。
他一直思念著大寨,思念著鄉親們,也曾幾次想回鄉看看,可都沒能成行。回去一趟隻一夜火車就到了陽泉,再坐幾十裏汽車就到了大寨。可這趟路對於他也是很不容易走哩。回去了,有些人見不見?有些話說不說?反過來倒過去地考慮,最後還是咬咬牙算了,不回去了!
不回去的決心下了,可思念是無法丟掉的。一天早晨起來,陳永貴告訴老伴,說他做了個夢,夢著回大寨春耕下種去了。陽坡地怎麽種,背陰地怎麽種,忙活了一夜。陳永貴長歎一聲: “ 白天沒處動彈,黑夜叫我回村幹活去了。 ”
除了看病之外,家鄉人也有托陳永貴走後門辦事的。能辦的他盡量幫忙。有一次,一位昔陽鐵廠的熟人求他給鐵路方麵的人說句話,要幾節火車皮。陳永貴撥了一個電話,果然就要到了。老鄉高高興興去辦了手續,回來告訴陳永貴,說事辦成了,挺順當的,隻要了二百塊錢。
“ 二百塊錢? ” 陳永貴問, “ 什麽二百塊錢? ”
“ 好處費呀! ” 老鄉看著陳永貴那一臉的疑惑,說: “ 這挺便宜哩!沒有你的麵子,按現在的行情得四五百哩! ”
“ 他收你這錢,怎麽開發票? ” 陳永貴問。
“ 開甚發票哩! ” 老鄉笑他少見多怪,說, “ 咱主動往人家兜裏裝呢,還要啥發票哩? ”
來北京看病的人總愛來找他,希望他幫助聯係一下好醫院,找個好醫生看看,拿些好藥吃。老陳都熱情接待,打電話聯係醫院醫生。
陳永貴在勞動
陳永貴一聽,臉色立時變了,喊道: “ 不行!他這是肥了私人。用公家的車皮,肥了自己,這事咱不能給他幹! ” 說著他拿起電話,告訴鐵路局的人,車 皮不要了。那位老鄉急得直跺腳,求老陳別打電話,別退車皮,可陳永貴理也不理。把車皮退了之後,陳永貴仍然十分生氣: “ 你們這事我不能給辦。損了國家、肥 了個人的事,我不幹! ”
大概就是這些事,使陳永貴了解了如今老百姓的難處,了解到有些部門和國家幹部以權謀私。
他切齒痛恨不走後門辦不成事的不正之風!
我們與陳永貴在東郊農場待了大半天。他擔任這個農場的顧問,每周隻來一次,卻很盡力。農場的幹部說,老陳可幫了大忙了!他幫我們辦了一些我們辦不成的事,買到一些我們買不到的生產資料。全場上上下下都跟他挺熟,幹部、職工都歡迎他、尊敬他。大夥都說,這是個好老漢!
傍黑時,我們離開農場往回趕。一路上老陳講了許多他個人和其他幾位工農中央委員的一些逸事。那天,他情緒很好,一直把我送到新華社大門前。我 說,要不要進去坐坐?熟人們想你哩!他擺了擺手說,不了,不了!以後有空就到我這兒玩兒玩兒,說說話。別看我不識多少字,沒看過多少書,可我經過的事多著 哩!從辦互助合作到辦人民公社,從大隊支部書記一直當到國務院副總理,全國有幾個?我經過的事多著哩,心裏想的事多著哩!聽我說說,對你們能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