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坐下來閱讀這本《第二次機會》,與布熱津斯基一道回顧1989年以來美國與整個世界的變化,我們可能很難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已有多少滄海變成桑田。
1989年2月,蘇聯軍隊從阿富汗完全撤出,老布什剛剛擔任美國總統一個月。這成了布熱津斯基在本書中給美國三位總統“打分”的時間起點。老布什接下來要麵對的,是一係列幾乎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劇變:東歐變色、蘇聯解體、兩極格局瓦解。在1989年2月,國際舞台上是那樣一批“玩家”:老布什、戈爾巴喬夫、葉利欽、鄧小平、霍梅尼、撒切爾夫人、薩達姆、昂納克、瓦文薩、齊奧塞斯庫,他們全都已經遠離公眾視線,不少人已經作古並逐漸被人遺忘。在1989年2月,我們的詞匯表裏還沒有下列這些現在已經習以為常的概念:互聯網、WTO、“基地”組織、歐洲聯盟、中國(印度)崛起、精確製導、全球變暖。
由於距離曆史太近,我們常常看不清自己所處的時代。很多人至今還在說我們處於一個過渡時期:舊有的世界格局早已瓦解,新的格局尚未建立。可是跟隨布熱津斯基做一個15年的簡單回顧之後,我們可能就會疑惑。究竟是我們仍在經曆一個已經近20年的超長過渡期,還是過渡早已結束,隻是我們自己沒有能力來概括自己所處的時代?
所謂戰略家,是能夠探尋我們時代的基本特征,審視本國在這個時代裏的得失,並進而謀劃本國如何趁勢而為的人。在美國2008年總統大選已經拉開帷幕的時候,布熱津斯基的新書《第二次機會:三位總統與美國超級大國地位的危機》就是其試圖影響美國未來戰略走向的最新努力。
戰略大家
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是當今美國最活躍、最有威望的戰略家之一。布熱津斯基出生於波蘭,其父曾任波蘭駐德國、蘇聯大使,因而幼年的布熱津斯基曾目睹德國法西斯的上台以及斯大林的“大清洗”。蘇德兩國瓜分波蘭之後,布熱津斯基一家滯留加拿大。在加拿大完成大學教育後,布熱津斯基來到美國,並在哈佛大學拿到博士學位。此後,他加入美國國籍,先後在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成為美國知名的東歐政治專家。此後,布熱津斯基先後在民主黨的約翰遜政府和卡特政府服務,並在卡特政府中擔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是卡特不折不扣的頭號外交顧問。在此期間,布熱津斯基致力於把人權引入卡特外交當中,對蘇聯采取比較強硬的姿態,改變了尼克鬆-基辛格時期的“緩和”戰略。同時,他深深地卷入東歐國家事務,與波蘭“團結工會”和波蘭出身的教皇保羅二世關係密切,可以說為日後波蘭以及東歐“變天”打下了基礎。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任內的1979年1月,美國政府終於決定對台“斷交、撤軍、廢約”,中美兩國正式建立了外交關係。
離開政府後,布熱津斯基繼續活躍在華盛頓政界、學界。他依然任教,但眼光早已超越早年的東歐問題,而成為一名戰略大家。除了早年影響很大專業學術著作之外,他最近十幾年裏仍然筆耕不輟,每一著作都在政界、學界引起很大轟動,有趣的是,這些書的中譯本,幾乎都以“大”字開頭,大概是凸顯作者的大格局吧。1989年,他撰寫了《大失敗》一書,準確地預言了蘇聯的解體;1993年的《大失控》,呼喚美歐亞合作,重塑世界政治的道德標準;1997年的《大棋局》是布熱津斯基最廣為人知的著作,戰略家和地緣政治大師的功底在此書中顯露無遺;到2004年的《大抉擇》,布熱津斯基已經對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提出警告:美國到底是要作世界的“領導者”,還是要作支配世界的霸權?在這些著作中,布熱津斯基的思想有一個一以貫之的主線:冷戰結束後,美國應該利用其空前超強地位,鞏固美國現有的盟國體係,積極接觸中、俄等大國,共同塑造這個世界,使其朝著有利於美國利益和價值觀的方向發展。
老師“打分”
那麽這18年來,在布熱津斯基的眼中,美國做得如何呢?《第二次機會》的主體部分,就是“布熱津斯基教授”給老布什、克林頓、小布什三任總統的外交政策“打分”。布熱津斯基對三任總統顯然都不滿意:老布什是“還不錯”,得了B,評語是“戰術層次技巧高超,可是錯過了重大戰略機遇”;克林頓是“參差不齊”,得了個C,剛及格,評語是“潛力與表現之間存在重大差距”;小布什就慘了,布熱津斯基稱他的外交是“災難性的失敗”,得了個F,相當於零分了,評價是“簡單化的、教條的世界觀促使他走向自我毀滅的單邊主義”。話說得相當重。
在這三位總統中,老布什是上任之前外交經驗最豐富的一位。布熱津斯基說老布什的四年麵臨的任務是史無前例的繁重,應該不算誇張。在歐洲,老布什要應對東歐劇變、蘇聯解體,既要確保搞垮這些國家的共產黨,又要穩住形勢,避免發生戰爭與衝突;在亞洲,他要對“六四事件”之後的中國區別對待,在應對美國國內壓力的同時穩定中美關係;在中東,老布什拉起了世界曆史上最大的一次聯合軍事聯盟,漂亮地擊敗薩達姆,解放了科威特。這一切,都在四年中圓滿完成,顯示老布什及其團隊的確有過人的國際視野和外交技巧。布熱津斯基感到遺憾的是,老布什雖然提出了“世界新秩序”的大戰略,卻沒能具體地加以實施,這既是因為老布什壯誌未酬,幹了一個任期就黯然下台,其實也是與他小心謹慎、缺乏魄力的個性有關。
老布什是“戰術型”總統,有手腕卻缺少願景;克林頓與小布什卻恰好與他相反。這兩位總統,實際上代表了美國近年來兩股主要的外交思潮:全球化與新保守主義。
布熱津斯基開玩笑說克林頓是“馬克思主義者”,因為克林頓相信“曆史決定論”,隻不過這個曆史的發展方向是“全球化”而已。克林頓相信全球化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全球化的大潮一方麵能解決各國的發展問題,另一方麵讓各國超越主權觀念,讓戰爭消於無形。布熱津斯基說,“克林頓相信全球化是一列自動火車,自己會抵達終點,美國隻是火車上的一個乘客。”因此,克林頓在外交上有時候坐失良機:比如他對前南斯拉夫內戰一開始優柔寡斷,不願意幹涉;對索馬裏內戰匆匆卷入又在“黑鷹墜落”後迅速撤出;對盧旺達種族屠殺坐視不理而招致廣泛批評。這一切,與克林頓相信全球化能解決問題,不需要美國積極參與有關;與他對國內問題的重視程度超過國際問題有關;也與他後期緋聞纏身,麵臨彈劾的境地有關。
小布什則是“列寧主義者”,也就是說,他堅信自己站在曆史正確的一邊,剩下的就是要用暴力改造這個世界。布熱津斯基一直是小布什的激烈批評者。他曾說小布什是“摩尼教偏執狂”。摩尼教也就是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裏提到的明教。摩尼教相信在人類初始時,存在著光明與黑暗兩種互相對立的世界,“光明之父”統治著“光明之國”。小布什宣稱“要麽在我們這邊,要麽在恐怖分子一邊”的非黑即白的理念,可能他自己就是那個“光明之父”,切尼和拉姆斯菲爾的大概就是小說裏的“光明左使”和“光明右使”吧。在布熱津斯基看來,小布什軍事上陷在了伊拉克,錯過了反恐的重點,政治上加劇了世界各地的反美情緒,裂解了大西洋聯盟。由於整個布什政府的經曆都消耗在伊拉克問題上,布熱津斯基認為小布什在中國崛起、俄羅斯集權、朝鮮與伊朗的核問題、全球變暖等問題上都沒有投入足夠精力。
布熱津斯基對三位總統的評價,總體上應該算是公道。隻不過“當家有當家的難處”,相信每位總統及其團隊雖然不願意對“布熱津斯基老師”的批評直接反駁,但是心裏也許也有點不服氣吧。人各有優缺長短,加上有體製限製,曆史包袱,每個總統一定會留下敗筆和遺憾。坊間已有人批評布熱津斯基“站著說話不腰疼”,指出在卡特政府期間,布熱津斯基同樣犯下諸多錯誤,比如盲目追求人權卻忽視蘇聯擴張動向,對伊朗巴列維王朝支持不夠而導致伊斯蘭革命爆發,美國從此“失去伊朗”等等。伊朗革命後發生的人質事件,實際上最後是導致卡特未能連任的重要原因。但是無論怎麽說,就事論事,布熱津斯基作為“局內人”的批評還是很有價值,他對全球化與新保守主義這兩大願景的梳理與批判,應該也算打到了要害。
問題與處方
伴隨著大選的展開,毫不誇張地說,近來華盛頓已經是一個辯論與反思之城。小布什的外交已經被多數人宣判為失敗,更多的關注轉到,2009年之後的美國應該朝何處去?這種思考不僅僅是一些政策的反思,很多人涉及到的是一些根本的問題:這個世界的時代特征是什麽?美國這個國家的根本特征是什麽?美國能做些什麽,符合時代潮流,也符合美國理想?民主黨人固然已經在掰著指頭算布什下台的時間,不少共和黨人也感到需要與布什的政策作一定的切割,找回共和黨的靈魂來。
布熱津斯基在書中直言,這本書的寫作目的就是要影響2008年大選,影響布什之後的新總統。冷戰後美國大好的機會已經被三任總統揮霍,布熱津斯基認為美國還有第二次機會。在15-20年內,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具備挑戰美國軍事、經濟和科技的能力。“美國獨大”應該至少還有十幾年時間,因此,下屆總統還有機會重新再來。但是,布熱津斯基認為,美國不會再有第三次機會了。
布熱津斯基的反思包括三個問題:其一,在國家製度層麵,美國三權分立的製度如何保證白宮和國會製定一致的外交戰略?利益集團遊說政客的製度如何保證美國外交政策不被他們操縱?其二,在社會層麵,美國老百姓是否能明白,必須改變美國高消費-高能耗-高負債的運行方式?美國人如何才能增加對外部世界的知識,以適應全球領導角色?這兩個問題都是很切實的問題,其他論者也多有指出。不過“美國國情”之下,改革也決非易事,布熱津斯基雖提出問題,但對下屆總統能否改變這些問題,筆者並不表示樂觀。布熱津斯基的一些建議,如建立府會聯合谘詢委員會、讓美國人全民義務參加公民服務活動等,無論從可行性還是從效果而言,似乎都大可懷疑。
布熱津斯基提出的第三個問題,其實非常深刻,不過此一問題似乎被“打分”的新聞效應遮蔽,很多人並沒有注意。這個問題是,美國能否明白,“全球政治覺醒”這個現象對今後的美國到底意味著什麽?所謂“政治覺醒”,布熱津斯基指的,是法國大革命以來,人類對個體尊嚴的追求。這一覺醒源自法國並蔓延至整個歐洲,其後則表現在中國人民追求民族獨立的連續鬥爭、印度人民反抗英國殖民統治、以及二十世紀下半葉亞非拉各國的反殖民鬥爭中。這一覺醒在範圍上逐漸擴大到全球,深度上逐漸深入各個社會內部,近年來更借助電視、互聯網迅猛發展。發展中國家人口年輕化的趨勢,注定這一趨勢將在東亞、中東、拉美迅速發展。除追求自由、民主外,要求發達國家尊重別國文化多樣性,表達自己文化、宗教聲音的願望是這些 “世界憤青”的主要要求,反殖民、反西方、反美是他們情緒的外在表現。實際上,近年來中東的恐怖主義和反美主義、東北亞中日韓關係的緊張,很大程度上都來自這一趨勢。
在這個問題上,布熱津斯基的觀察是具有曆史眼光的。然而布熱津斯基在此開出的藥方,又讓人頗為意外。可能是由於他長期研究地緣政治的緣故,布熱津斯基相當重視“全球覺醒”造成的國家實力對比變化。在他看來,西方國家實力相對下降不可避免,如果美國處理不好,可能會出現美、歐、中三足鼎立的局麵,日本被邊緣化,印度和俄羅斯作“騎牆派”,在“政治覺醒”的作用下,也可能與中國聯手,從而終結美國的“領導地位”。他給這個“新問題”開出的,也是地緣政治的“老藥方”,比如說重振大西洋聯盟,把烏克蘭和土耳其吸收到歐洲;強化美日關係,讓日本在北約框架內發揮作用;繼續接觸中國,在聯合國安理會和八國集團之外,與中國共組真正的全球大國(如日、俄、歐、印、印尼、巴西等)參加的協商機製;停止在中東國家強行推行民主等。
從地緣政治的邏輯去看這股潮流,得出布熱津斯基設想的“最壞前景”也順理成章,其“藥方”也有不少高明之處。不過這圖景,似乎又跟我們自身的經驗產生矛盾:中國、印度的“覺醒”,並沒有造成中美、印美關係的惡化;“全球政治覺醒”如何就必定造成“民族國家間對立”?中東地區的現狀如何就適用於東亞或其他地區?幾大國共同應對“全球政治覺醒”是否會造成發展中國家新的不平等感?這些都是布熱津斯基邏輯推演當中需要回答的問題。在筆者看來,也許美國更應該聯合其他國家去作的事情,不是去實現大國力量平衡,而是如何節製這個全球政治時代的種種全球問題:例如如何調節全球化造成的各國內部經濟失衡;如何建立各國普遍認可的全球政治、安全行為準則;如何從政治哲學層次去建立文化的多樣性,而不是把文化多樣性僅僅理解為衣食住行的差異。
不過無論如何,這樣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讓這本“打分”或者“揭內幕”的書更具有了深度。在筆者看來,這些問題不僅對美國下屆總統有價值,對關注中國外交的人來說,如何順應這股曆史潮流,同時穩妥處理好國內外這股情緒。也將是一個中國崛起進程中必須思考的大問題。
Zbigniew Brzezinski, Second Chance: Three Presidents and the Crisis of American Superpower.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7
布熱津斯基為冷戰後三位美國總統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