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心情很煩躁,因為馬上就要回國過年了,偏偏工作又比平時更忙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總也處理不完,我開始鬧失眠了。昨晚上床前喝了一罐啤酒土法催眠,總算是安然入睡,居然還做了一個夢。這人一旦邁出小青年的門檻就越來越少做夢了,因為工作,生活,情感都穩定了,秉性也沉穩了,美夢似乎失去了滋生的條件;或許也是因為人年紀漸長,忘性大了,就算是做了夢早上被收音機一叫而起早就記不得夜裏做過的夢了。
可我不但昨夜做了夢,早上起來還記得清清楚楚,整個夢中經曆的場景曆曆在目,好象是昨晚真的走過了一遭似地。
我夢見了十幾年前在上海的紡織廠裏實習的事。
我大學時學的紡織專業,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期上海的工科類院校的教學還是非常紮實的,教學、考試、實習、畢業設計每一環節都是一板一眼,細致而有序。這樣的體製是由英國傳統教育打底做基礎,結合蘇聯的教育和工業化生產思想加以係統化,再由中國教育界、工業界根據國情加以優化,我覺得這是非常科學的教育方式,在那個年代國家的大學尤其是工科類院校不是以盈利和炫名氣為目的,而是實實在在地在為中國的建設事業培養專業人才---工程師。
我大學是在上海的中國紡織大學上的。在中國紡織業裏人們常說“上青天”,其實就是說中國紡織業的三個重鎮:上海,青島,天津,“上青天”的紡織業產量占中國整個紡織業的一半以上,而上海又是重中之重,在中國工業實現國際化以前外匯收入除了一些農產品,礦產以外,幾乎全靠紡織品,所以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上青天”對中國外匯財富原始積累的貢獻。
在大學三年級下學期開始我們就陸陸續續地開始了理論學習與工廠實踐的結合。我所學的專業其實是紡織的上遊工序,即化學纖維的合成,因此對我們不要求實際上手操作紡織機械(主要是棉紡),因此我們得以去上海最好的棉紡廠上海第十七棉紡廠實習。我們學校的學生如果是紡織專業的話,就得親自操作紡織機械,國營大廠、名牌企業當然不會讓大學生去擺弄他們的設備,幹擾生產,因此棉紡專業的學生反而都是去一些鄉鎮企業、小企業實習,或者幹脆就在我們大學自己附屬的校辦工廠實習。
大家不是業內人士,當然不知道上海第十七棉紡廠是個什麽來頭。打比方說吧,假如用棉布來類比汽車,在上世紀如果江蘇,浙江,陝西的紡織廠是生產現代,豐田,本田轎車的話,天津,青島和上海其他一些棉紡廠就是生產奔馳,寶馬的,而上海第十七棉紡廠生產勞斯萊斯。上棉十七廠的主打產品是細紗棉布,因為商標是一個龍頭所以又稱龍頭細布。在中國棉紡織業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大概有五六十年吧)龍頭細布是一個基準,所有其他廠的產品要定級時都拿龍頭細布來對比,看各種指標差多少來相應地扣去幾分,再按最後的分數得出定級指標。這一點和打高爾夫球有點像,所有選手的名次按與標準杆的差分來排序,負分越少的越排前麵。
如果這麽解釋您還對上棉十七廠沒感覺的話,那讓我告訴您這廠出了個大名人---王洪文。王洪文早已淡出了大家的視野(92年故),可在六七十年代他可是如日中天,曾是毛主席的心中屬意的接班人,在那個動蕩混亂的時代保不定他就成為中國的一任領導人呢。造化弄人,此人呢做火箭上天,又如流星墜地。我實習時廠裏許多職工還是王洪文的同事,負責接待我們的老工人在休息時還免不了要聊聊他,當年是如何領導幾十萬工人鬧工運,攻打上柴廠,去安亭攔火車,去北京見毛主席(有興趣請自己到網路上搜搜來看)。不過怪哉,棉紡廠裏怎麽會出現這號人呢,在女人紮堆的氛圍裏是如何出現了一個混世魔王?
上海曾有三十家以上的棉紡廠,大廠就有十多家(棉紡廠的規模以紗錠為算,大概10萬錠以上的算大廠吧),象什麽上棉一廠,三廠,五廠,十廠,十七廠等等,紡織業是勞動力密集型的產業,這些大廠每家都有三、四萬以上的職工,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女工。進入紡織廠,如果碰巧趕上交班時間,那你就能看到廠裏所有街道上浩浩蕩蕩都是兩股洪流,一股往裏走,一股往外走,安安靜靜,程序井然。我當時作為實習生,對這種高度集約化的大生產相當敬仰,這麽多的員工,這麽多的生產部門,工段工序,大批的原材料源源不斷地輸入,分門別類地處理加工,完後大批的產品又源源不斷地輸出,人流物流高度精準的按照各自的程序進行著,我感慨,我激動,可我被渺小,我悲哀。在這種大規模的生產中,每一個人(員工)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程序裏的一個數碼,每個人按照程序的指令和語法從事著和“被” 從事著自己的一份工作(或者說是功能),成千上萬個數碼運算一遍,程序就執行一遍,結果就出現一次,而後程序又進入下一個循環,結果就重複一次,周而複始以致無窮。可是,當某一個數碼突然發生了情緒、思想上的故障,不執行自己的功能,整個程序就亂了,程序出了故障,成了病毒,病毒又傳給其他程序,造成更多的程序故障……這是不是就是當年上海文革動亂比別處更快更左更強大更頑固的原因?上海無比強大的產業大軍是否被病毒利用成為了政治鬥爭的利器?
太沉重了,嘻嘻,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夢裏夢見的事,我夢裏夢見到的全是紡織女工們。夢如其事,我上大學前報考紡織類院校是不是有什麽暗意識作祟?
實習時每到一處工序和工段都有生產能手,或技術骨幹給我們講解,示範,師傅們全是女工,當然無一例外她們講的都是上海話,好在我當時已經完全能聽懂,而且紡織女工的職業病之一就是大嗓門,近距離聽更是聽的明明白白。進入紡織車間後,車間裏成百上千台紡織機一起開動噪音大的不得了,因為所有的機器都在高速運轉,你事實上是聽不到某一台甚至是你眼前這台機器的聲音的,你能感受到的是翁翁翁的聲音以及高分貝聲波對胸腔的衝擊,耳朵裏的耳蝸、鼓膜早麻木了。我們實習生看著就行了,可女工們成天工作還要說話或傳達生產任務,要想讓對方聽清楚了基本靠吼,久而久之紡織女工們都練成了大嗓門的職業病。
就算是在上海這樣的紡織業傳統城市裏,紡織女工也不是一個讓女人們渴望的職業。工作環境差,工資不高,勞動強度大,三班倒是家常便飯,但凡是有其他稍好些的選擇誰也不會將紡織廠擋車工作為首選職業。可偉大的上海女性也不全是嬌小姐,上百萬的紡織女工構成了上海產業大軍人員構成比例最大的一部分,她們日複一日紮實地工作著,安安靜靜地完成著自己份內的功能,整個程序高效高質地運行了上百年,即便是文革期間上海工運鬧的那麽凶,好象都是男人們在折騰,上海產業工人曾在四人幫的籌謀下組織了幾個師的民兵準備暴動(當然北京一動手上海這邊就轟然一聲猢猻散了),可不見女工們在裏麵摻和。世人對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人早已形成偏見,勢利,精明,嬌氣,媚外這些標簽就是為上海女人準備的,其實如果上海女人真是個個如此嗎?或者說主體上海女人是如此嗎?不能因為幾個跳的歡的上海女人就把整個上海女人都等同如此,象綿綿,慧慧,張愛玲,小山智利等極端的、為人熟知的女人其實是少之又少,可惜雞毛飛上天,人們的眼光都被雞毛吸引去了,地上的果樹,鬆柏沒人看到,可總不能說是鬆柏有過錯吧?幾百萬上海女工為什麽就不能成為上海女性的主體代表呢。
我曾到織布車間實習,一個擋車工要照看100多台織機,她們一遍一遍繞著織機巡視,給織機上紗錠時就像4月裏杭州龍井茶山上的小姑娘們摘春芽一樣,兩隻手上上下下快速拔下空錠子,再放入新錠子,快速敏捷精確,又好似彈鋼琴。一個班8小時下來,走十幾公裏時免不了的,這差不多相當於從上海的虹橋走到外灘了。如果看到一台織機停了,多是因為某個紗錠上的紗線斷了使得織機自動停機,這時就要馬上接上紗線讓機器再次運轉起來,因為她們的獎金是按照每個班用去的紗錠數量來考核的,一個紗錠上的線斷了造成停機,一台織機上幾十個紗錠都停在哪裏,所以越早發現停機就能及時接線讓機器轉起來,這就要求紡織工必須不停地繞著她所照看的織機巡視,想歇一下也是不行的。
如果停機是因為機器故障,那就要讓機修工來檢修。機修工全是男的,相比擋車女工機修工們的工作技術含量高些,也輕鬆,而且獎金不和產量掛鉤,算是美差。女工們都會主動和機修工們搞好關係,因為如果機修工修理機器時磨磨蹭蹭,耽擱的時間過長那她的獎金就泡湯了。為了和機修工搞好關係,女工們會使出各種手段,比如認幹親,帶小吃,當然也有各種“潛規則”,因為時間關係就不展開說了。
我還到過產品檢驗車間,就是將織好的布匹在一個大燈前過一次(象外科醫生看X光片),布匹有多寬這個燈就有多寬,光線從布的背麵打過來,這樣布上的節點,漏洞或緯紗不均勻等毛病就一目了然了。據說產品檢驗的女工眼法是專門練過的,在離布不到50厘米的距離上她們可以看清楚1米5以上的寬度,這樣脖子不用扭來扭去,檢測效率高,也不累,但絕不會漏過瑕疵 (大家有意的話可以自己練練這個眼法,這樣在看電腦的同時還能看著孩子做做作業是否認真)。發現瑕疵後,女工們會在有瑕疵的位置上的布邊緣掛一個小鉤子,鉤子上有標簽,好讓後麵專門的工序去修補瑕疵。當然如果是發現了無法修補的瑕疵,那這匹布就不能出口了,隻能賣給中國人了,就這還是一布難求(歐,忘了說一句上棉十七廠的產品原則上是全出口的,因為外貿公司是有多少要多少)。
布匹修補車間最難忘,從織布車間出來我們帶著耳鳴聲走到布匹修補車間前,這個車間位於一個紡紗車間廠房的二樓。帶隊師傅讓我們先停下,她自己先上去給上麵工作的女工通知一下,因為在這個車間裏工作的女工們是不穿外衣的(據說隻穿Bikini)。一進入車間,我的眼鏡立刻蒙了一層霧,象進了洗澡堂子,裏麵太熱了。夏天上海的平均溫度在36,37度,那個車間裏至少40度以上。因為樓下是紡紗車間,為了紡紗所需的特定工藝條件紡紗車間是加溫加濕的(其實就是往車間裏通蒸汽),我在下麵實習時雖然也覺得熱但還能忍受,可熱蒸汽是往上走的,而且工廠裏為了節能降耗這個車間時不開窗戶的,所以布匹修補車間就成了桑拿浴。洗桑拿當然是有益身心健康,令人怡情,可讓你一天洗八小時桑拿你試試受得了嗎?在這個環境裏全脫光了還覺得熱,所以女工們工作時都沒法穿外衣。當然這個車間是全手工操作,不需要機器,男工人想進來也是沒門的。
修補工人憑著一把小剪刀,幾把繡花針,一些砂紙就能把瑕疵補得天衣無縫,幾百個工人比基尼打扮(想象),安安靜靜的補著白布,把有瑕疵的布匹變成出口免檢的拳頭產品,這就是有序大生產的魅力所在。我其實不擔心中國紡織業被其他國家擠垮,他們有這份耐心嗎,他們有織補的手藝嗎,他們有這麽多高素質,心如止水的女工嗎?
實習時最令人高興地就是吃午餐了,就象小孩都覺得別人家的飯是最香的,我們也覺得實習工廠的飯是最香的。十七廠的食堂裏的一客大排頂我們學校三個大,還特便宜,肉絲湯(每人單獨點單獨做的)才一兩毛錢,湯裏小雞毛菜新鮮翠綠,不象我們學校食堂的湯裏菜葉總是黃的。更令人高興地是午餐有工廠買單,我們可以放開來吃,誰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爽啊,我夢裏進行到這個環節的時候一定咽了不少口水,可惜現在怕胖,怕膽固醇高,就是這麽誘人的午餐真放在麵前也不敢吃了)。總之,上棉十七廠的食堂夥食真不錯,有國營大廠體恤職工的風範,當然也是因為工廠效益不錯。
可惜這一切都是回光返照了。
從90年代初期開始(具體說就是92年)上海開始進行產業轉型,節能降耗,上海的支柱產業從第二產業向第三產業轉換,紡織業也屬於被淘汰的產業。一夜之間許多經濟效益還非常好的企業被關閉了,機器出讓了,廠房推到了,品牌消失了,工人下崗了。時至今日,上海大概已經沒有留下一家棉紡廠了,一個曾經龐大,輝煌的產業從這個大都市裏徹底消失了。可令人欽佩的是數百萬下崗工人,包括近百萬紡織女工(也就是美國的Layoff)沒有靠,沒有吵,沒有鬧,沒有人上吊自焚,很順利地轉型了(不可否認上海有其特殊之處,得以消化了這麽多失業工人),可還是不能不佩服上海工人的韌性和耐力,及勤勞的本性。其他城市的情況我不清楚,上海紡織女工裏去商店裏當售貨員,去做家政保姆,鍾點工,交通協管員,總之換成各行各業的都有,沒有給社會造成負擔,和動蕩,這一點首要歸功於上海產業工人勤勞的本性。說實話,從堂堂知名工廠的熟練工人立刻變成保姆去給別人家拖地擦吸油煙機不是人人能做得到的。當然,也有轉型轉得好的,有不少先天條件好的紡織女工當了上海航空公司,東方航空公司的“空嫂”,是下崗工人中的幸運兒。其實紡織工人裏本身就有許多能人,象毛阿敏,張行都曾是紡織工人。她(他)們先做了紡織工人並不是因為她們笨,有時隻是機遇不到,或家庭的因素所限罷了。
和工廠的女工們近距離接觸很快就結束了,1個月的工廠實習告一段落了。因為我當時真打算從事紡織事業的,對工廠裏的實際生產特別感興趣,所以比別的同學看的更認真,問的更詳細,和幾個帶隊師傅還很談的來,那是我第一次和上海的市民階層、草根階層密切地工作在一塊,從她們身上看到,學到的東西和從淮海路,衡山路學到,看到的不一樣。那個是真正的上海?兩個都是。
我最後一次和紡織女工近距離接觸是在多年以後的出國前夕,公司夏天組織去普陀山旅遊,往返都是坐船。回上海時因為其他同事都是拖家帶口的所以公司盡可能安排他們住一個艙,我就一個人住另外的艙。我在自己的鋪位上躺下不久就進來十來個中年上海人,女的多,男的少,一進艙就嘻嘻哈哈說話(其實是吼),互相交換在普陀山買的小吃,我一下子就直覺的知道他們是紡織工人,這種說話的聲調,同事之間說話的親密,談話時的眼神,體態是在是太熟悉了。這一直覺慢慢地從他們之間的談話中再次得到印證,聽起來他們原來都是上海某紡織廠的工人,甚至可能從少年時代就是從同一所職業學校進入工廠工作的,而且是同一車間的同事。工廠關閉後大家各奔東西,自謀生路,這是他們的下崗五周年聚會,聽起來在座的大家都還不錯,但言語裏也提到說誰誰誰炒股蝕光了棺材本,誰誰誰腦子壞掉了,和老公離婚跟著福建人跑了做生意去了,誰誰誰混的好自己開了公司了,家長裏短,婆婆媽媽,個個嗓門極大,要是旁人聽了準吵的沒法睡覺,要罵娘的,可我聽著這噪雜的聲音確象是在聽海濤,停貝多芬的交響樂,一開始還能聽出上海話,聽懂談話內容,後來逐漸逐漸一點都聽不出是上海話了,船微微地搖著開向上海,我也搖著搖著眼神迷離起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搖啊搖,搖到上海灘,搖啊搖,搖到美利堅,搖啊搖,搖到賓夕法尼亞,搖啊搖,搖到費拉達菲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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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回上海都住東華大學在安順路上的教工小區,巧嗎?
還在大學食堂裏吃早飯和午飯,(太棒了,同我們上大學時可憐的夥食比。。)拍了很多照片沒來得及放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