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紀實文學連載--地獄群雄傳 [2.6 中暑記]
(2007-06-29 00:5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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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中暑記
韓哥滿臉搭笑,顛顛地跑過去,把奶粉和餅幹遞出牢門。
蘭哥接過東西,指著我們:“我上監控看著啊,誰給我找事我揳他丫的!”
蘭哥這麽大的派頭,怪不得黑社會老大哪!表麵是罵我們,一點兒都不給韓哥麵子。
韓哥悻悻地溜達回茅台兒,說:“老美,因為你,我挨了一錘!”
我馬上說:“韓哥,咱出去處得還長著呢!”
韓哥說:“嗨,你當我真在乎他?我也快走了,誰能把我怎麽樣啊?!咱樂和咱的。”
小龍捅捅我,小聲說:“管教來了,一會兒管兒可能提你。”
“你咋知道?”
“蘭哥給管教孝敬早點去了。”
我真意外,這管教還吃犯人的東西?!
突然,坐三排的一個犯人幹噦了一下,馬上搖晃著趴到隔台兒上,對著便池就吐,一股酸臭洋溢開來。馬上有一個犯人過去收拾茅台。
韓哥問:“‘候鳥兒’,咋啦?”
小龍跨過隔台兒,去給那病犯捶背,“昨兒他就不舒服,估計中暑了。”
我顧不了自己低燒了,請示了韓哥,過去給“候鳥”看病。
“候鳥”麵色蒼白,渾身冒汗、心率很快,我摸了摸他的腦門兒,說:“韓哥,這是輕度中暑,得看醫生了。”
韓哥一咧嘴:“咱這號兒人還算少的,這麽熱的天,這麽擠,哪個號沒有中暑的?都去醫務室,還不擠暴了?這地兒,不發高燒都扛著。重了再說吧。”
“那……”我說,“給他喝點兒鹽水吧,讓他平躺在地上,用涼水擦擦身上降降溫。”
“哪兒有鹽哪?”韓哥抱怨著,小龍開始用濕毛巾給“候鳥”降溫。
“方明,出來!”蘭哥在門外叫。
小龍捅了我一下,我才喊出一聲:“到!”趿拉上一雙布鞋,出了門。
蘭哥押著我往外走,一個個牢頭在各號兒裏點頭哈腰地接受蘭哥“檢閱”。
“蘭哥,我們這個中暑的……”一個老大向蘭哥請示。
“死得了嗎?!”
蘭哥這話嚇我一跳,回頭一瞧,蘭哥正翻他那三角眼呢。
“啊……還……還死不了。”
“歇×!大夫來再說!”
進了中央通道,我們匯入了一股人流,流進了後邊的一個大屋子。裏邊蹲了很多犯人,等著照相。蘭哥押著我去加塞兒。我學著前邊的犯人,找出寫著自己名字的大白紙卡在胸前的扣子中間,背對標尺,照了一張標準的“罪犯照”。然後加塞到另一隊按手印兒,這裏叫“滾大板”。
“啪!”“便衣”甩手抽了前邊的犯人一記耳光,罵道:“你丫成心是不是!告訴你手不使勁兒,不會呀!把手擦嘍!”
犯人看著沾滿黑油墨的雙手,怯生生地問:“大哥,往哪兒擦呀?”
“衣服上擦!”便衣惡狠狠地抻出一張新表。
犯人遲疑了一下,黑黑的雙手在褲子上抹了半天,“便衣”重新給他按完了手印兒,罵道:“滾!”
太可憐了!明明有廢紙,就是不讓使。輪到我了,我吸取了教訓,象布偶一樣,任他擺布。按了十個指紋,兩個掌紋,一次成功。
蘭哥押我到一個小號兒洗了手,就進了管教室。
一個中年警察坐在破舊的辦公桌後邊,寸頭,方臉兒,笑眯眯眼兒,叼著個煙卷兒。桌兒上一個台扇對著他,邊吹邊搖頭,好像在說:這人不怎麽樣。
“這是丁管兒。”蘭哥說著自己點上了煙。
“您好,丁管教。”
“坐,抽煙嗎?”管教說著彈出一支煙。
我連忙推謝,坐到他對麵腰鼓形的木墩子上。按規定管教要找每個犯人談話、做筆錄,可是這丁管兒架子大,他讓號兒裏替他做筆錄,他就不用見犯人了,就是他提見的犯人也是蹲著給他回話,給我如此禮遇,我真有點受寵若驚了。
“聽說你是美國人?”
“啊。”
管教簡單問了問情況,說:“踏實呆著。看守所就是看包袱的,不管你的案子,隻要包袱不出事兒就行。我看你呆不長,有啥想不開的找老大,再不成就找我。”
“我想見美國大使。”
“這……我得跟所長請示去。你請律師了嗎?”
“我剛寫明信片,讓我家人請。”
“拿來我瞧瞧。”
蘭哥競走一樣快步出屋,沒兩分鍾,門嫋嫋而開,推門的輕勁兒,跟女人似——竟然是蘭哥,這看守所真能“改造人”!這黑社會的老大在管教麵前都變成了淑女!
管教接過明信片一看,笑了,按說是看到上麵的“油水”了,“行,今兒我就給你發嘍。”
“謝謝管教。”
管教問蘭哥:“他睡幾板啊?”
蘭哥討好地說:“您看呢?不行睡我那兒吧。”
“嗯……你們二板叫什麽來著?”
“韓軍兒,楊所兒[1]的‘托兒’[2]。”
“哦,對,那……讓他睡三板兒吧。”
“謝謝管教。”
管教和藹地問:“還有什麽事兒嗎?”
“我有點兒發燒,能看看醫生嗎?”
“一會兒等大夫吧——不!老蘭,直接送醫務室!”
蘭哥請示:“那幾個號兒中暑的是不是也抬去?”
管教一皺眉:“死得了嗎?”
“死……死不了。”
“等著,大夫來再說!” 管教沒好氣地說:
感情蘭哥對牢頭那套都是跟管教學的!這管教也太“酷”了:對老外倍加嗬護,對老內原形畢露,跟共-產黨咋這象啊!
蘭哥押著我順著中央筒道往外走,拐進了醫務室。
地上男左女右坐著幾個病犯,邊上有犯人陪護著,看病的犯人坐凳子上,兩個女獄醫帶答不理地接診,好像一肚子怨氣——看守所裏,她們這兒油水是最少的。
一個女獄醫對女犯說:“中暑啦!別讓她坐板了,躺地上,喝鹽水,吃人丹。用涼水擦。”
“哎呀姐呀,一直擦著呢,還這麽燒。”一個陪護的女犯誠懇地說。
“躺風圈兒[3]去,頭墊高,昏過去立刻報告!”
“姐呀,這風圈齁熱的……”
“不會潑(水)呀!把風圈牆都潑嘍!讓她躺陰涼。人可不能潑啊!中暑了隻能擦,記住沒?”大夫扔過一盒藥,把女犯打發走了,這兒治療的招兒竟是讓女犯當“潑”婦。
“王大夫,他發燒了。”蘭哥把我拽到了加塞兒塞到了前邊兒。
“中暑了吧?”大夫問。
我怎麽說?大夏天給凍著了?鬧肚子預審讓拉褲子——穿水褲子吹空調?這發病原因是隱私啊!我隨口說:“水土不服。”
“你口音不北京的嗎?”
“他美國人,”蘭哥說。
“喲?怎麽美國人也抓這兒來了?”王大夫驚訝得變了個人,馬上變和藹了。
我量體溫的功夫,王大夫又打發了一個中暑的。
“37度5,不燒啊。”她邊甩表邊說,“還是給你打一針吧,美國人嬌氣,換他們都得扛著!”
“謝謝!您這兒比外邊強,還給打針,外邊淨給輸液了。”
王大夫說:“輸液多貴,這兒可是輸不起。”
“現在大城市醫院,很少打針了,動不動就輸液,把身體都輸壞了。”我一邊挨針一邊跟她閑扯,希望她手法慢點,哪成想她幾乎是把藥滋出去的,獸醫的手藝!
“中國現在都這樣,怎麽掙錢怎麽來,身體輸壞了再給醫院交錢唄。”
“您這話真經典!”蘭哥不失時機地給王大夫拍馬屁。
“在美國不這樣吧?”王大夫說著拔出了針頭。
我說:“美國是盡量不輸液,盡量不打針,一般都吃藥。”
“我也給你開點藥吧,照顧外賓了。”
看來我這美國身份成了護身符了,人人另眼看待。
看病回來,見“候鳥兒”還在水池邊躺著。一摸“候鳥兒”,高燒了,再碰碰,昏迷了——糟糕!重度中暑!弄不好,要死人的!
韓哥急了:“一會兒大夫巡查來了,你說重點兒!不然大夫不管!”
我猛力掐他人中,還不錯,掐醒了。
一個年輕的男大夫出現在門口兒,韓哥趕忙上去匯報。
大夫說:“掐人中,能醒嗎?”
“掐半天了,一直昏迷!”
大夫也急了,“趕緊抬醫務室!”韓哥馬上拍板兒[4],號兒裏忙著給“候鳥兒”穿衣服,大家趁機起來——利用一切機會活動屁股,緩解坐板的壓力。老六背著“候鳥兒”,由韓哥押著出了牢門兒。
半天功夫,韓哥和老六才回來,說“候鳥”砸上腳鐐去溫泉醫院了。
“候鳥兒”去年春天就進海澱了,拘役半年才出去,今年春天又回來了——秋去春回,故名“候鳥兒”。這回不知道啥時候再飛回來。
[1] 所兒:所長。
[2] 托兒:被托的人,私下疏通案子,或者照顧生活。
[3] 風圈兒:看守所監號兒的後院,供犯人定時放風的地方;風,放風;圈兒:牲口圍欄。
[4] 拍板兒:按監室門口的對講器的電鈕叫值班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