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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紀實文學連載--地獄群雄傳 [2.4 規矩]

(2007-06-29 00:58:11) 下一個
2.4 規矩

  迷迷糊糊中,嘩啦嘩啦的聲響把我吵醒。睜眼的瞬間,還以為在家呢。夢境和現實的巨大反差,那瞬間的失落,讓我潸然淚下。
  天剛亮,一個犯人的背影出了牢。
  很冷,頭沉,發燒了,禍不單行。四處搜尋不見了小龍,我翻出身下一床棉被蓋上,被子的黴味兒、汗酸味兒刺鼻。當年下鄉也沒吃這麽大的苦啊。繼續睡吧,在這裏,做夢是一大寄托。
  一陣持續的鈴聲把我驚醒,睜眼那一瞬又是極其失落!出了一身汗,感到好些了。我坐著不知所措,見小龍從地上側身拔了起來,他睡到地上去了,我真過意不去。
  小龍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聲說:“怎麽樣?‘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看不出他還有這雅興,還吟頌南唐後主李煜的《浪淘沙》。那是李煜亡國後在軟禁中寫的——夢裏還當皇帝,醒來發現是囚徒。我勉強笑了笑:“人家李煜住啥條件?”
  “噓——”小龍指了一下頭板兒的老大。
  我一看,老大還躺著呢。
  他見我發燒了,又找出一身長褲長衫。褲子前邊的兩個褲襻上各有一巴掌長的短繩,係在一起就是腰帶。看守所裏不能有超過一尺的繩子,怕自殺,所以都是這樣的腰帶。
  小龍對我這麽好,我對他卻隻有感謝——沒有感激,對審我的小王、押送我的司機小謝,卻充滿了感激——沒有切身體會,是很難理解這種“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
  天太熱,大早晨都不涼快。除了我發燒穿長衣長褲,大家還是隻穿一點式。
  老大過來上廁所,老六把衛生紙扯開,折成三折,整齊地碼在隔台兒上。
  臭氣衝天。水管一直衝著也不行。這比豬圈能強多少啊?我本能地捂住了鼻子,我胳膊被拽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昨兒給我做筆錄的“居士”。他指了指老大,我會意地放下手,學著大家自然地聞臭味兒,以免冒犯了老大。
  “蘭哥,那個新來的老美發燒了,讓他坐我那兒行嗎?”小龍向牢頭請示。
  老大沉吟了一會兒,說:“讓他靠被垛吧,你照顧著點兒。”
  “謝大哥!”小龍向我一招手。
  我趕緊學:“謝大哥!”簡直入黑道了。
  擠好牙膏,漱口水倒好,捧著毛巾端著香皂,老六侍候著牢頭洗漱,簡直是帝王的派頭。
  老大洗漱完畢,對著本裏的一張錫紙梳頭,煙盒裏的錫紙成了鏡子。看來鏡子也是違禁品,玻璃也能用來自殺。老大梳完頭,老六遞上皮涼鞋——這違禁品是筒道長的儀仗。
  老大走到鐵門前,對筒道大嚷:“杜哥,開門!”
  “各號兒開電視!各號兒開電視!”後牆的大喇叭突然響了。
  “操!差一步!”老大罵著回了茅台。
  有人開了電視,大家麵向電視站成了三列,開始了看守所的“愛國主義教育”活動——電視播放升旗儀式,犯人跟著唱國歌——亂七八糟,走調的不說,竟有人編詞兒搞笑,簡直是起哄。
  一曲奏罷關了電視,我回身想解手,老大把煙頭扔到了便池眼兒裏,“嗤”地一聲。我剛想跨過隔台,一個犯人迅速躥了過去,迅速掏出了煙頭,然後裝作沒事兒一樣,拿了塊髒布擦地。
  我一腳剛跨過隔台兒,胳膊就被抓住了。“居士”小聲說:“等老大走了,按順序來!”
  牢頭一走,號兒裏氣氛馬上緩和了。一個瘦高個兒溜溜達達去解手,看來他是二哥。
  “嘿!‘河馬’,別擓了,你真長痱毒了!”一個犯人大聲說。
  馬上有人笑起來,看來笑的人,是看到昨晚“砸板”那一幕的。
  “自己咒自己,活該!”
  解手的二哥問:“誰這麽大頭?自我詛咒?”
  馬上有人把昨天那一幕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哄堂大笑。
  小龍講,這號兒的“學習號兒”[1]是韓哥,別的監號兒的學習號兒是老大,韓哥是二哥,因為這號兒的老大蘭哥是“筒道長”,管著全通道14個牢房的牢頭。監牢都是靠流氓管號兒,牢頭都是管教指定的,一般都是家裏給管教塞了錢的大流氓。蘭哥是一個黑社會的頭,他在號兒裏,大家都不怎麽敢說話。別的號兒也都那麽恐%怖,沒事就走板兒解悶。韓哥管的很鬆,當然不守規矩也照樣走板兒!
  一股臭味傳來,我習慣性地捂又捂鼻子,手馬上又撤回來。
  “不那麽臭了吧?”小龍問。
  這臭味兒確實比剛才淡多了。
  小龍說:老大吃的最好,經常在外邊混著吃“班長飯”[2],所以他拉的屎最臭。韓哥在號兒裏吃的最好的,那也比蘭哥差很多,所以臭味兒小。沒錢的犯人,整天吃饅頭菜湯,拉屎真沒什麽味兒,特別是時間長的。
  真是大開眼界,從拉屎的氣味兒竟能判斷這個犯人的地位!
  韓哥大解完,從後排開始,依次“放茅”。看守所稱解手為放茅。大茅兩天一次,嚴格控製的,隻有二板兒[3]韓哥例外。小茅也是定時的。
  小龍向韓哥給我要牙刷毛巾,理由是我已經寫明信片了。韓哥從前邊的牆凹進去的暖氣處找出了新毛巾和牙刷,我趕忙叫道:“謝韓哥!”
  海澱看守所東區的筒道分五類,第一類是女筒,即1筒、2筒,關押女犯;後麵是第二類拘留筒,關押小拘留15天的;往後第三類刑拘筒,刑事拘留的關押地;再往後是第四類逮捕筒,是刑拘後進入檢察院逮捕程序的;最後邊兒就是第五類:大刑筒,13筒、14筒,判刑的都在那兒等著下圈兒[4]。一般犯人要隨著案情從前往後調,但是前邊關不下了,也有直接塞後邊的,象我就直接進了逮捕筒。
  逮捕筒的人,預審階段都過了,直接跟檢察院、法院打交道,經驗很多。犯人們前途未卜的時候,一般從別人的判決結果上找自己,這樣比看法律條文還準,因為中國的法律伸縮性太大、政策老變,從法條上隻能判斷個大範圍而已。小龍建議我多聽多看,大家經驗教訓,都是很好的借鑒。
  韓哥享用完豆奶粉加餅幹的早餐——號兒裏隻有他有這個資格,在地上溜溜達達。忽然問我:“老美,發燒了?”
  “啊,還行。”
  “剛來就受不了了?老六,給他教教規矩。”
  老六操著山東味兒,象說快書一樣:
“饅頭一點兒,菜湯小碗兒。
           睡覺立板兒,水洗屁眼兒。
           抽煙搓撚兒,鞋底洗臉兒。
           要想翻板兒,打斷腰眼兒!” [5]
  大家都笑了。我基本能聽懂,核心意思就是——整你沒商量!
[1] 學習號兒:字麵意思是監號兒裏領著犯人學習改造的犯人,實際就是牢頭獄霸。
[2] 班長飯:看守所、戒毒所給警察吃的飯。
[3] 二板兒:監室裏的副牢頭,睡覺排在頭板兒牢頭的旁邊,故稱二板兒。
[4] 下圈兒:去勞教所或監獄服刑。圈兒,音:勸兒,牲口圍欄。
[5] 立板兒:側身擠著睡; 搓撚兒:搓火,用棉花做的撚子搓著了火抽煙; 翻板兒:不服牢頭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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