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浙江美術學院,也就是現在所謂的中國美術學院,有兩個外國留學生很有名聲;名聲大得連門房老大爺對其都是過耳不忘。原因是這倆哥們屬中國人心目中的典型老外:一個是淡黃頭發,皮膚雪白,白得就跟塗抹水墨畫的宣紙一樣;另一個膚色不白,但眼窩深陷,留著比馬克思的大胡子少些的中胡子。
這哥倆之所以給人印象深刻,還有一個眾所周知的重要原因:哥倆的中國話,也就是漢語,說得順溜。
這倆哥們所處的浙江美術學院,早先(更早的我也不了解)是由解放前在杭州的一個藝術學校,變成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中央美術學院是建國後由徐悲鴻在北京領導創建的,華東分院對其從杭州北上支援了一批師資。後來據說是周總理到了杭州的華東分院,在禮堂和同學們見麵,說這個華東分院的校名要改,改稱浙江美術學院。因為以後中央美院和華東分院,將成為兩個獨立的實體,由文化部直屬,教育部管理。此事據某位前輩回憶,當時周總理這麽一說,猶如往一潭美麗平靜的池水,投下一棵小石子,一下子就激起千層浪啊,同學們“義憤填膺。”改名為浙江美術學院,這不明顯地把堂堂在美術界居領頭地位的學院貶成地方院校了嗎!此事後來周總理又是如何平定了大家的激動之情,我也不感興趣,記不得前輩是如何說的。總之,這就是浙江美術學院的由來。浙江美術學院歸由教育部和文化部所屬,不是地方院校。
言歸正傳,這倆老外中文順溜,主要是一個喜歡用漢語和老中閑聊,另一個善於用中國話罵大街。白的那位叫豐泉,中胡子的那位,堅持民族傳統沒給自己起漢名,叫法郎西斯,翻譯成漢語,就是“發廊西施”的意思。喜歡閑聊的這位是豐泉,善於罵大街的就是發廊西施。
豐泉從瑞士來,淡黃色的頭發是薄薄的一小層,粘在頭皮上頭。整個人兒,給人的感覺就是白。總的印象,這個人就和他所學的書法水墨畫用的的宣紙連在一起了,白。這哥們的個性,我覺得和咱某些傑出的老中一摸一樣,見人說人話,見著鬼,就不講人話了。國畫係的同學,都和他熟,但時間久了,好像大家也就不理他了。我覺得原因很多。
國畫係高年級有兩位上海師兄,食堂吃飯的時候就碰在一起。豐泉聽我說上海話,湊了過來。這樣我就“認識”了豐泉,也領教了他的漢語水平。記得豐泉說過一句至理名言,他說:平常走路,人們的視線和地麵是平行的,或者往下有個角度,看路;但上海人走路,這之間就有個往上的角度。聞之,我哈哈一笑,覺得豐泉的觀察力,和咱毛主席有得一拚;有哲理也形象,有一定理論水平。上海師兄,也的確是像他說的那樣,昂頭走路。同時也覺得此公說話刺耳。到不是對上海人切中要害,主要還是這家夥似乎代表了所謂西方文明的那種掩飾不住的東西,讓同學們覺得不舒服。當時全校就那麽兩三個上海學生,其它地區來的同學就更受不了;比如史上壯士輩出的西安、兩湖、及豫皖等地來的同學。還有就是因為當時反黨反社會主義,不像現在這麽時髦,沒有很大市場。要落現時,這貨,恐怕就是另一個大受推崇的駱家輝了。
後來豐泉很孤獨,沒人睬他。也是要命的漢語給整得。之後,就見他跟一個香港來的女生好上了,兩人一起進進出出的;再後來,我就不清楚了。好像在我離開浙美之前,這倆就不怎麽在校園出現,就跟行蹤不明差不多了。不管怎樣,豐泉是花了浙美好幾年獎學金,至少有4年。這是有案可稽的。
發廊西施和豐泉不一樣,棕色皮膚,頭發濃黑;發型和嬉皮士一般,且人高馬大,一路走來虎虎有聲。要不是深陷的眼窩及輪廓分明的臉龐,看不出和中國人有什麽不同。發廊西施隻和班上的同學說話,不主動和人搭話。我覺得發廊西施有貴族血統。
發廊西施來自墨西哥。說他有貴族血統,首先是他的名字。墨西哥這塊地盤,老早是由西班牙來的殖民者經營。他的這個名字,發廊西施,是個典型的西班牙人名。他的姓,我不知道,所以無從考證他是否出生貴族家庭。但無論如何,西班牙曾有個大獨裁者,也叫發廊西施;漢語的世界史,叫他”佛朗哥“的那個就是。由於這個佛朗哥,西班牙後來爆發內戰;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就曾自願到西班牙加入內戰,和佛朗哥的政府軍作戰。後來好像是由於德國直接幹預,佛朗哥的勢力得到鞏固。佛朗哥本人也一直活到六十年代。畢加索有張名畫,描述的就是德軍對內戰的轟炸幹涉。
說他有貴族血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發廊西施的底氣很足。我之所以了解他的漢語程度,就是因為時常看到發廊西施站在留學生樓門口,對著過路去食堂的師生,發布他的演說辭,也就是罵大街。內容通常就是學校如何不認真對待留學生的課程安排和教學,使得很多人成了遊學生。也就是給留學生發獎學金,卻不係統地對留學生按中國學生的要求衡量學業。於是門檻精的學生,就用這錢,到處周遊神州大地。而時候一到,照樣拿浙美畢業證書。像他這樣認真求學的,卻得不到應有的輔導,等等。總之,浙美不是個地道玩意兒。
還有,發廊西施曾到我係上選修課。不管任課老師是年輕的,還是德高望重的,他都是一臉嚴肅,問這問哪。講話態度直來直去,甚至質詢老師的定論,和罵大街差不多,絲毫沒有咱老中對望者的尊重之態。反正,發廊西施給我的印象,就是義正辭嚴地罵大街,再有,就是通常掛彩的身形。
在我的印象中,發廊西施通常不是臉上有護創膏布,就是手上有。最嚴重的一次,前臂上了石膏定位,用繃帶吊著,像沙家浜十八個新四軍傷病員之一,但絕不會是準備出演沙家浜,扮傷病員。至於發廊西施有沒有傷到嚴重地拄拐杖,我沒印象。
總而言之,發廊西施罵大街,成就了他的漢語天才。滿身時常掛彩,也許是看破紅塵,去了靈隱寺跪著跟老和尚念經,閑暇之餘就在寺裏跟和尚們練中國功夫給鬧的?所有猜測,都不會有結果。因為發廊西施已駕黃鶴西去,不在人世了。
發廊西施突然辭世,大家很震驚。因為他年輕、身體壯實,加上當時中國也沒有現在這麽多的凶殺謀殺,大家無法想像發廊西施會像個老人似地突然離世。但很快,大家就知道了發廊西施死於非命的原因了。要了發廊西施命的,是他那口順溜的漢語。
豐泉由於那口順溜的漢語,搞得沒人睬他。發廊西施,卻使他丟失了寶貴的生命。
發廊西施是在某天夜晚,被偉大的“首都人民”揍死了。直接原因,就是他的漢語太好,沒人知道他那國際友人身份。間接造成的死因,也有貴族血統的因素,見不得不平事物。
聽說的,先是發廊西施去了北京。上京城幹啥來著?轉學去中央美院,還是跟中央領導反映浙美情況? 我不知道。總之,後來傳來的消息令人震驚惋惜:發廊西施某夜在北京某胡同,變串子,醉酒,上房,被人疑是梁上君子,給人揍死了。
我至今一想起,還是惋惜;我對浙美的其他人士,形象早已模糊。但發廊西施,一想起他的非命,就在眼前清晰地顯現。也許這是因為發廊西施是個性格突出的老外,以及他對待事物認真的心態?對於發廊西施的非命,我這種下意識的心理狀態,難以言述。
每每憶及浙美映像,發廊西施的非命,揮之不去;發廊西施輪廓分明的臉龐,加上一頭嬉皮士般濃密長發的形象,以及一臉認真的神情,就在我眼前晃動。進而覺得,據國人屬性,要是換了豐泉,恐怕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豐泉人長得白,黃毛;燈下一照,藍眼珠熠熠發光。胡同串子們一見,估計就集體簇擁著,送他回北京飯店米西米西地去了;盡管豐泉當時可能根本沒錢住北京飯店。但發廊西施和豐泉不一樣;發廊西施黑發,皮膚棕色,眼珠和中國人看上去差不多,燈下一照,雙眼不會鬼火般地如豐泉藍眼珠子樣地大放鬼樣光芒 (這也是洋 “鬼子" 一詞的由來),加上一口道地的漢語,這就要了他的命。
發廊西施混亂之中被人指為梁上君子,有辱身份;可能想到老和尚教誨:君子可氣不可欺。也有西方騎士精神:士可殺不可辱。於是用漢語相應高聲呐喊,縱身一躍,猶如燕子李三輕盈落地。但沒有逃跑,因為貴族血統,自然要決鬥,於是奮力與眾胡同串子們相搏,口中高聲用漢語呐喊相伴。胡同串子們見狀大驚,自然也是奮力。但發廊西施終因身單力薄不敵,悲壯地一絲英魂直上京城上空的雲霄而去。
我想,要是當時發廊西施忘了怎麽說漢語,也許不會丟命。比如西班牙語:腮若麗達,腮若利奧、阿密哥、奇諾、摟口、笨蛋壺,等等;嘰裏咕嚕地一出口,胡同串子們亦大驚:啊,原來是國際友人耶。。。
哀哉,發廊西施,這要你命的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