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的愛情萌芽,是在家鄉土地孕育的。
許是苦難與幸福有了輪回,許是天堂和地獄有了接納善惡之分彭德懷在討飯、砍柴、放牛、車水……心靈永遠被苦痛蹂躪著,在生活無從可尋時,十八歲起到長沙投軍,在湘軍度過了六個春秋又回家務農。八十二歲高齡的祖母要他成親。彭德懷應允了,隻提出一條:人要自己選。
——離彭家圍子半裏遠的群山環抱中,有一個南木衝,住著一個很能做活,長相姣美的細妹子。給彭德懷做媒的人很多,但都未答允,當有人提到她,他卻一口答應了。
1922年3月初七,彭德懷與劉細妹子成了婚。細妹子12歲,不識字。結婚後頭一年,彭德懷隻把她當小妹妹看待,教她識字,鼓勵她放了腳,又為她取了個學名叫劉坤模,希望她成為一個思想開通的女性。入夏,彭德懷考取了湖南陸軍講武堂,他去上學了,劉坤模留在家中侍奉他的年老的祖母和病重的父親。3年後,兩位老人相繼去世,他才把她接出,送她到湘潭女子職業學校讀書。時任營長的彭德懷在開赴平江之前,又讓劉坤模暫回湘潭烏石老家——豈料,彭德懷在平江起義後,他們之間音訊斷絕。
他不敢給家中寫信。
她孤守油燈思念著他。
此後,彭德懷任紅五軍軍長、紅三軍團總指揮、紅軍一方麵軍副總司令,在指揮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次反“圍剿”戰役中,更無暇也不敢給家中寫信。長征到達陝北,任紅一方麵軍司令員、紅軍抗日先鋒軍總司令,後任八路軍副總司令時,才給家中的愛妻寫去一封信。
抗日戰爭日益激烈,彭德懷赴前線協助朱德總司令指揮作戰。1937年12月下旬的一天,彭德懷回延安參加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後,就要啟程回前方了,在延安城北門的宿舍裏,他看到了離別近十年的妻子劉坤模。他高興極了,要幫她倒水洗腳,說:“我該侍候你了!”
劉坤模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彭德懷安慰她:“莫哭,莫哭,這些年,你吃苦?,以後就好羅,我們再不分開羅!”
劉坤模哭得更慘了。
彭德懷幫她擦拭眼淚,問她該高興為麽子還要哭?是累了,還是身子不好?要不要請醫生?
劉坤模更是捶著自己的胸哭,痛不欲生,眼淚從她眼裏像泉水樣地淌出來,淌滿了兩頰。彭德懷用手帕給她擦淚,手帕都被淚水浸透了。劉坤模哭了很久,才哽咽著哭訴了真情:
就在彭德懷舉行了平江起義後,家鄉到處貼出捉拿彭德懷的告示,捉到彭德懷者獎賞八千銀元;打死彭德懷者獎賞銀元五千;舉報彭德懷行蹤者獎賞銀元三千。國民黨對彭德懷親屬更是威逼,定讓找回彭德懷,否則,全家問斬。把劉坤模叫去吊打,直打得渾身淌血,回家後動彈不得。一次,竟把肋骨打斷三根,還不準醫院給治療。直折磨了七個多月,劉坤模走不動路了。弟弟們把她抬到親戚家躲避,卻又被抓了回來,吊打了四天四夜,她昏迷不省了,才把她扔到一山溝裏,親戚們把她悄悄抬回來,又悄悄治好傷……劉坤模逃了,討飯吃,幫人做活,經過7年的顛沛流離,無奈與人另組家庭,已經生了一個剛滿周歲的女兒。
她苦苦等了他10年,她為他受了10年的折磨與苦難。
她沒有怨他。
他又怎能怨她呢?彭德懷為她安排了住處,並叮囑她至少住一個月。
他匆匆回前方去了,懷著無邊的抱憾與酸楚。
……
1938年秋,彭德懷從前方再回到延安,參加中共第六次中央委員會。在這次會議上,批判了王明的左傾路線,毛澤東的抗日遊擊戰略和抗日統一戰線中堅持獨立自主的方針取得了完全的勝利。中共中央增強了團結,統一了認識,設在延安橋兒溝天主教堂內的會場上,氣氛無比活躍和歡樂。
會場外,彭德懷另有一番喜悅。
這天,彭德懷到中共中央組織部去了。組織部副部長李富春邀請從前方和大後方回到延安開會的幾個領導幹部在那裏聚會,中央組織部的一些青年幹部也在座。彭德懷坐下來,親切地和大家點頭致意。
驀然,一位姑娘吸引住他的視線——她身材勻稱而苗條,麵龐清秀,端莊文靜,黑黑的齊耳短發,眸子清明如水晶。她曾是北平師範大學的學生,參加過“一二?九”運動,讀書時就入了黨,21歲年紀,已有3年黨齡。經曆了在北平做黨的秘密工作的嚴峻考驗。
她叫浦安修。
彭德懷和浦安修初逢之後,李富春做了月下老人,為他們牽線搭橋。第二天是星期六,在李富春的安排下,他倆披著玫瑰的晚霞走進招待所一間簡樸的窯洞裏。
浦安修敬慕統帥千軍萬馬、拯救中華民族於水深火熱的驍將彭德懷;彭德懷欽佩有文化有教養、舍棄大城市舒適生活而自願來窮山溝參加革命的浦安修。
彭德懷開門見山地說:“我隻是讀過幾年私塾,家境十分貧寒,性情急躁。組織上讓我們見麵,我顧慮很大。請你直截了當地表態,如果我們有希望,就談下去;如果沒有可能,咱們就分道揚鑣。我做事喜歡直率,像打仗一樣,速戰速決。”
浦安修道:“您本來可以讀很多書的,隻是您那份讀書的權利被地富老財剝奪了;我感到,您率直,可親可敬。隻是您是副總司令,我是普通一小兵……”
彭德懷手一揮:“這不應該是障礙。”
浦安修顯得十分拘泥,欲說什麽,又把話咽回去了。
彭德懷望著文靜而纖弱的浦安修,問:“革命很需要有文化的青年,但是革命可要吃苦,還可能有犧牲,你能經受得住考驗?”
浦安修羞忸地低垂著頭,半晌,說:“明朝末年的思想家、愛國誌士顧炎武曾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寇侵略中國,每個熱血青年都應赴湯蹈火。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說,‘人們所追求的庸俗目標——財產、虛榮、奢侈的生活——我總覺得都是可鄙的’。青年,都應當有理想、憧憬和抱負,為祖國,為民族,勇敢向前,樂於犧牲,才是光榮的!”
彭德懷被征服了:眼前這位姑娘,不僅有學問,而且有理想、有追求哩!
他們從戀愛到結婚,可謂“速戰速決”。滕代遠拿出自己一個月的津貼費——5元錢買了半篩花生,半筐蘋果,為老戰友祝賀結婚。幾個消息靈通的戰友趕來了,吃了一頓較平常略為豐盛的晚飯,幫他們把行李搬到一起,熱熱鬧鬧了大半個夜晚。
幾天後,戰爭的炮火又把彭德懷召回太行。他新婚的妻子浦安修也很快去了前方,在中共北方局分管太行地區的婦聯工作。
彭德懷嚴於律己,也嚴格要求妻子。浦安修更是自立自強,她把情愛深深埋在心底,堅持星期六製度——每到星期六晚上,她才匆匆來到彭德懷身邊,星期天拆洗衣服,搞衛生,忙碌一天,傍晚又匆匆而去。幫彭德懷整理好一切走了,留下一片柔情和溫馨……
1942年日本“五一”大掃蕩,浦安修被日軍衝散了,第5天才被找回來,她跑得滿腳打起蠶豆樣的水泡,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家說:“彭總,您該照顧照顧安修同誌了。”彭德懷說:“知識分子,該鍛煉鍛煉!”
可是,警衛員傳出:“晚上,浦安修同誌洗過腳,坐在坑沿上,彭總親自為浦安修挑了腳上的水泡,很心疼地埋怨:‘往後你走路,可要找平坦路走!’”
最難忘那年日寇瘋狂進攻太行山區。5月27日,八路軍總部和北方局突圍後到清漳河畔的小南村集結。犧牲是慘重的。左權同誌就是在這裏犧牲的。彭德懷強壓住內心的憤恨與悲痛,站在打麥場上點著一個個名字。喊“到”者,還活著;無應者,犧牲了。那時候,打麥場上靜極了,天地間靜極了。仿佛,世間的一切都靜止了。當彭德懷一一點過名之後,就要離開打麥場了。大家注意到,他沒有喊一個人的名字——浦安修——他的妻子。大家知道,北方局的隊伍被炮彈炸了,隻有個別人逃了出來。浦安修那麽瘦弱,一定是犧牲了……大家默默地想,靜靜地望著彭德懷,心裏說不出地難過。警衛連長要帶人去找浦安修,彭德懷攔住了。他心中完全是一塊空白,不再想什麽,不再希望什麽,周身浸透了悲傷,淌著淒戚的漩流,含著熱淚說:“肯定犧牲了,沒必要再找了……”
浩月當空,萬籟無聲。同誌們又集合在打麥場上,彭德懷用那濃重的湖南話,如重錘鏗鏘震人心弦地講:“……同誌們,讓我們擦幹眼淚,咬緊牙關,為犧牲的戰友報仇,為死難的同胞報仇!”
他的話並沒有熨平大家心上的傷痛,並沒有掃除大家臉上的陰霾,大家低垂著眼簾,默默地站著,聽著。當彭德懷命令機關立即轉移時,忽見一位女子悄然站在了他身邊。
——她是浦安修。
原來,浦安修在炸彈坑裏爬出來,匆匆找到總部,沒見到任何人,因為饑疲過度,倒在一個小屋的坑上昏昏睡去,誰也沒有發現她,她醒來再找到總部時,才知隊伍在這裏集合了……
彭德懷忽見妻子站在跟前,怔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真的還活著,他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浦安修臉色蒼白、憔悴,雙眼閃著淚花。
他倆對望著,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極端殘酷的戰爭,極端殘酷的敵人,使他們必須忍住自己的眼淚。他們對視良久,又在默默無言中分手了,他沒有說一句安慰她的話……
……彭德懷與浦安修結婚十年,而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數。其間,夫妻雙雙闖過幾多戰火,經曆幾多生死他們都記不清了,隨著被風吹去的屢屢硝煙,飄去了,消散了。曆史賦予彭德懷重任,戰火催得彭德懷馬蹄疾,使他們夫妻沒有過花前月下的甜蜜,沒有過消閑清談的享受,更沒有過歌廳舞榭中的浪漫。彭德懷總覺得對愛妻的親情太少太少,欠下的情債太多太多。彭德懷常對人說:“安修把全部的愛都給我了,她長得很美,心也很美,可是我給予她的關照很少,我給她的愛很少,每每想起這些,心裏十分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