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戰役：“這是我們最後一頓飯，大家要吃飽”

塔山之戰打到第5天，高玉寶飛奔到9連的駐地，衝著正在吃飯的9連邊跑邊喊：快上6號陣地，上邊沒有人了！

東北野戰軍4縱12師35團9連指導員登上一個土台，舉起了手裏的高粱餅，對著圍攏來的戰士們說：同誌們，這是我們最後一頓飯了，大家要吃飽。

說完，指導員把餅子全塞進自己嘴裏，高喊一聲：出發！

這個連上去一天就又全沒了。高玉寶說到這裏老淚橫流。這位以一篇《半夜雞叫》而影響了幾代人的戰士作家，此時是東北野戰軍4縱12師35團的通信員。他所在4縱和11縱一起，奉命在塔山地區阻擊前往錦州增援的國民黨軍，以確保順利拿下錦州，在東北戰場形成關門打狗之勢。6天6夜，解放軍8個師，將馳援錦州的國民黨軍11個師牢牢阻隔在離錦州之有30公裏的塔山一線，不能再向錦州前進半步。與此同時，東北野戰軍用31個小時，克錦州。黨國之敗，敗於塔山。國民黨的學者一聲長歎。

我不要傷亡數字，我隻要塔山

在勢力均衡的1948年，國共兩黨都知道塔山之重。如果可以假設，我們不妨大膽推測一下，解放軍一旦在塔山失守，國共戰場會出現何種態勢：

塔山失守，國民黨11個師將迅速推進到錦州城下，固守城池，等待已經在路上的廖耀湘的西進兵團。

如果這三支國民黨軍主力在錦州會合，東北野戰軍將腹背受敵，難以招架，不要說奪取錦州關門打狗，就是往北撤退都極其困難。

如果解放軍在錦州遭遇重大殺傷，國民黨軍又迅速返回關內與傅作義會合，國民政府將士氣大增。

如果……

如果這樣，北平能否和平解放？百萬雄師能否在半年後渡過長江？人民共和國的五星紅旗呢，又能否在一年後的十月在天安門城樓上升起？--1949年的曆史，也許要完全改寫。我不要傷亡數字，我隻要塔山。東北野戰軍總司令林彪這樣命令部隊。

1948年10月10日，中華民國迎來了第36個國慶日。但國民政府從上到下，都沒有心思過節。這一天的拂曉，關係到國共兩黨戰略態勢的塔山戰役打響了。

我們是打完新城後接到命令的，一晚上跑了130多裏地到達塔山。高玉寶回憶，塔山的幾個陣地都有敵人，又打了一天一夜，刺刀見血才占領陣地。4縱奪取了塔山，從10月6日才開始在塔山橋、塔山堡、白台山一線構築工事，等待阻擊援錦之敵。由於急行軍，4縱的很多部隊連重機槍都沒有帶。占領陣地後，開始從海邊開始依次布防，構建野戰工事。時間非常緊迫，攜帶工具也很少，所謂的工事隻能以散兵坑為主。10日的戰鬥一開，就打得異常激烈。敵人一個師有4個團，炮全是加農炮以上的重炮。高玉寶回憶，陣地上天天有5、6架飛機來轟炸。國民黨的旗艦重慶號也來了。緊急構建的臨時野戰工事根本抵抗不住國民黨軍的強大炮火，很快塔山各個陣地上就是一片火海。一個炮彈掉下來，能炸出2層樓的坑。高玉寶說，我們一個排的電話兵派出去接線，還沒打到第4天就全被打光了。35團僅有的三部電話通信線路，很快就被國民黨軍重炮徹底炸斷，指揮作戰全靠人力通信來完成。我們35團配屬團部的兩個步兵通信班，隻剩下了包括包括我在內的5個人了。高玉寶說。此前，從山海關出來的鐵路線已經被東北野戰軍破壞，要想馳援錦州，隻能沿著公路前進。離公路最近的6號陣地成為35團和敵人爭奪的重要山頭。

打到第5天的下午3點多鍾，團長大聲喊高玉寶：小高小高，你到山後把9連調上來，到6號陣地，上邊沒有人了。

高玉寶跳出陣地，跑到山後的小村子裏，找到了9連，並把這個有200多人的連隊帶上了6號陣地。指導員的戰前動員就一句話：同誌們，大家要吃飽，這是我們一生中最後一頓飯了。高玉寶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他一直不知道這個指導員叫什麽，但他認為，這是全世界最具有號召力的戰鬥動員。

他把腰上的刺刀扒了下來，往自己的腿上剁了幾刀

戰鬥由進行到第6天中午，35團團長又一次呼喊高玉寶：小高，小高，你去後山把警衛連帶上來，6號陣地上沒人了。高玉寶的心中一陣難受，調警衛連，那就意味著35團已經拚光了。

警衛連很快從後山過來，高玉寶也跟隨一起上陣地。離陣地還有500米左右，敵人突然進行了一陣炮火急射，打得我們抬不起頭來。高玉寶回憶說。

帶隊的團參謀長用望遠鏡一看，不由哎呀叫了一聲。敵人的一個營的敢死隊，頂著炮火象波浪一樣進行集體衝鋒，眼看就要爬上陣地了。

高玉寶後來才知道，這支敢於集體衝鋒敢死隊，來自國民黨軍中以凶悍毒辣著稱的獨立95師，該師因為戰功卓著又被稱為趙子龍師。而這支敢死隊的成員，全是95師從黃埔軍校、中央軍校畢業的軍官。參謀長把特大號的望遠鏡隨手交給高玉寶，回過頭焦急地給連長交代任務。高玉寶舉起了望遠鏡，這一次，他看到了讓他一生都不能忘懷的一幕。

一個彈坑裏，突然爬出來一個渾身是血的戰士，他想跨過一個樹墩，去抓前麵的機槍。他的左腿已經斷了一大半，隻有點皮連著。高玉寶說。但是，戰士的腿被樹墩掛住了，他扯了好幾下，沒有扯下來。我看到他把腰上的刺刀扒了下來，往自己的腿上剁了幾刀，把腿剁了下來，扔到了已經衝到麵前的敵人堆裏。高玉寶說。

看到敵人一楞，戰士抓到了機槍，一梭子子彈呼嘯而出。

警衛連仍然被阻隔在500米之外，猛烈的炮火將很多解放軍和國民黨軍留在陣前的屍體又拋上了空中。6號陣地上，斷腿的戰士仍然堅持著。

這時候，斷腿的戰士又從彈坑裏刨出來一個人，他頭已經炸爛了，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高玉寶回憶說，斷腿戰士把瞎眼戰士的手拉過來，放到子彈鏈上，瞎眼戰士馬上明白了，迅速地壓子彈。陣地上的機槍再一次響起，就在這幾分鍾的時間內，警衛連躍出壕溝，撲上了陣地。趙子龍師用軍官組成的敢死隊被打了下去。

參謀長一上陣地就抱住了兩個戰士，要把他們抬下去，但兩個戰士死活不幹，堅持互相幫著爬下陣地去。高玉寶說：他們都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戰爭結束了，高玉寶多次試圖能找到這兩個戰士，但是沒有找到。直到5年前，我去塔山掃墓，才在參加過戰鬥的花名冊裏找到這兩個人的名字。高玉寶說。

也不知道9連的弟兄們，最後一頓飯吃飽了嗎

從葫蘆島到錦州，不足百裏，六天六夜，侯鏡如率二個軍零六個師爬也該爬過來了。直到錦州失守、兵敗被俘，國民黨上將、東北剿總副總司令範漢傑還是想不通，為什麽11個師的部隊，還有飛機大炮助攻，就是過不了小小的塔山。不是因為國民黨軍不能打，而是因為我們更勇敢。高玉寶這樣評價。

從兵力和火力上來對比，國民黨軍理所當然的占優勢。以國民黨獨立95師為例，該師雖不是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但曾在抗日戰爭時期的長沙會戰中，痛殲日軍，後又堅守鎮南關，與日軍對峙，連一挺機關槍都沒丟過。日本投降後，獨立95師赴越南受降，也算是見過世麵，不論裝備還是素質，都表現不俗。我們連100毫米以上的炮都沒有，在陣地上被壓得抬不起頭來。高玉寶說。陣地上被炸得沒有任何支撐，隻好依托戰友的屍體繼續戰鬥。狹路相逢，勇者勝利得有些殘忍。1948年10月15日，戰鬥進行到第6天，天上突然下起了雨夾雪。敵人暫時退卻下去，隻有西北風呼嘯著掠過陣地。

4縱12師35團就剩最後這一個連了。戰士們都穿著單衣，餓著肚子，所有的人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陣地前，密集地丟滿了敵人的屍體。有人提議，去把敵人的棉衣剝下來。參謀長堅決不同意，他是個愛兵的人。高玉寶說。

夜色慢慢降臨，敵人還沒有發起新的進攻，槍聲也逐漸遠去。在錦州，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錦州指揮所主任範漢傑指揮的第93軍、新8軍2個師、新6軍1個師等6個師以及特種兵、後勤部隊共10萬人已遭全殲，全部戰鬥在18時結束。我們在陣地上還奇怪呢，怎麽不進攻了？後來才知道，敵人知道錦州被打下來就跑了。高玉寶說。

6天6夜，塔山屍骨如山，黑煙如柱。為了裝屍體，部隊把老百姓的櫃子都征集來，能裝多少就裝多少，然後釘起來。到最後連櫃子也沒有，隻好用白布裹起來埋掉。高玉寶說。當高玉寶所在的35團接過白台山英雄團的錦旗時，全團就剩下100餘人。而他們的兄弟部隊，被授予塔山英雄團的34團，隻剩下了21個人。

林彪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東北野戰軍數十萬大軍南下，後路已斷，勝利曾經與蔣介石隻有一步之遙。當坐鎮葫蘆島的蔣介石聽到塔山部隊無功而返，錦州失守時，麵帶倦容，雙淚含淚，說了一句：我跟他們拚了。時隔59年後，在塔山戰役中幸存下來的高玉寶在建軍80周年前夕，迎來了他80歲的壽辰。和很多經曆了塔山戰役的人一樣，他也決定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到塔山，撒到35團戰鬥過的地方。也不知道9連的弟兄們，最後一頓飯吃飽了嗎？高玉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