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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 智利散記

(2008-12-17 16:06:35) 下一個
[智利] 智利散記

從聶魯達黑島故居回來的第二天中午,我在旅館餐廳見到哥倫比亞詩人哈羅德。他似乎一下老了十歲,滿臉病容,圍著紅圍巾裹緊大衣縮在桌角。他說他昨天喝多了,老病犯了,現在隻能靠流食維生。我問他是不是胃病,他說他根本就沒有胃了,隻能靠大腸消化。我說那你正好像鴿子一樣,可以自由飛翔。

  他住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曾是拉美現代文學的教授,20世紀90年代初在北京的《今日中國》當了三年專家,回國時帶了個叫雪梅的中國媳婦。雪梅在哥倫比亞生活了五年,由於內戰的恐怖氣氛和街頭暴力,再加上外國人的種種困境,最終棄他而去投奔美國。“她是個好女人。”哈羅德感歎道。哈羅德一輩子結過五次婚,後兩任都是中國人,看來他有中國情結。

  我五年前去哥倫比亞麥德林參加詩歌節。那裏處於內戰狀態,政府基本上隻能控製大城市。據說一支左派遊擊隊揚言,凡家產5000美元以上的均屬綁架之列。不用說美國人,我看連中國白領差不多全都夠格。而哥倫比亞人特別熱愛詩歌。詩歌節開幕式是在體育場,聽眾有上萬人。我走南闖北,也從未見過那陣勢。哥倫比亞人還酷愛跳舞,街上到處搭著台子,隻要音樂一響,行人就踩著點兒翩然起舞。對於常年被戰亂困擾的人們,詩歌和舞蹈恐怕像空氣和水一樣必要。   第二天淩晨5點我被電話叫醒。我們要到智利北方的重鎮卡拉瑪(Camala),那是詩歌節的一部分。我們一行

包括半打詩人一個智利歌手一個口譯,由詩歌節主任何塞領隊。在機場喝了杯濃咖啡,生鏽的英文係統終於像鍾表走動起來,我開始跟同伴們搭話。這半打詩人來自不同的國家:愛爾蘭、斯洛文尼亞、葡萄牙、巴西和智利,隻有我身份不明。
  在飛機上我睡著了。我的夢和飛機翅膀一起偏斜,猛醒,我們已降落在沙漠中。卡拉瑪位於在阿塔卡馬沙漠的中心,據說這是世界上最幹旱的沙漠。連沙漠也分等級,那最幹的應為上品吧。

  相當於中國文化局一級的當地幹部在機場迎候,語言不通,但他們粗糙的手顯然與土地與勞動有關,讓人感到溫暖。到機場附近的旅館安頓下來,緊接著是排得滿滿的時間表。

  愛爾蘭詩人保爾(Paul)和我是老熟人了。他出生在北愛爾蘭鄉下,大學畢業後在貝爾法斯特的BBC幹了十多年,1987年搬到美國,進入頗具美國特色的“創作專業”體製,多年媳婦熬成婆,現在是普林斯頓大學的講座教授,兩年前獲普利策詩歌獎。他是個好玩的家夥,機智幽默且急躁。每次汽車發動,他都模仿馬的 嘶鳴;一刹車,他又發出馬的哀嚎。他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他三歲就敢站在馬背上。看來大學體製的鞭與軛,還是沒馴服他。他會突然大叫大喊:“嘿,來點兒搖滾樂。”然後在自己想像的舞台上哼哼唧唧,荒腔走板,重溫當搖滾歌手的夢想。可以想像,當年的披頭士,給多少愛爾蘭的鄉下窮孩子帶來希望。

  我們先去了兩所私立學校。第一所叫“達芬奇”。教室裏,身穿校服的學生們表情嚴肅好奇。若沒有40年的距離,我應調換位置坐在他們中間。先由幾個學生背誦聶魯達的詩,然後輪到我們念詩回答問題。他們的問題都很有意思,比如一個女孩子問:“詩人為什麽不能又年輕又成熟?”讓我們這幫既不年輕又不成熟的詩人瞠目結舌。保爾對我說:“問得好,這都是最古老的問題。”如果我坐在他們中間,一定會問台上的我:“那個東方詩歌大國真的存在過嗎?”

  擔任口譯的小夥子由於高原反應(海拔2400米)而虛脫,送回旅館休息。我也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除了慢沒什麽毛病。口譯一撤,我們這些不懂西班牙語的像斷了線的風箏,讓何塞傻了眼,幸好有歌手馬利奧(Mario)。他在紐約住過多年,英文流利,到另一所學校就由他來翻譯。馬利奧比我小幾歲,平時挺溫和,唱起歌來像獅子一般,讓人驚悚。

  何塞長得很帥,走路雄赳赳氣昂昂,帶動一頭披肩發,好像在波浪中行進。他有點兒傲慢,我想這跟他完全不懂英文有關。每次朗誦前一分鍾,他才跟我商量朗誦內容。平時照麵,我們就像兩個啞孩子,連比劃帶猜,實在急了就蹦出法文:“a va?”(怎麽樣?)“a va bien.”(挺好)。

  下午我們去附近的丘基卡馬塔銅礦參觀。這是智利最大的露天銅礦。自1915年煉出第一根銅棒以來,智利大部分銅礦掌握在外國特別是美國資本手中。據統計,從30年代到70年代的40年間,美國從智利銅礦獲取的利潤高達37億美元。1965年智利國會通過“銅礦智利化”法案。根據這項法案,智利政府通過購買股份,得到對美國銅礦公司的部分管理權和所有權。1970年阿連德政府幹脆將外國銅礦公司收歸國有,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智利銅礦產量至今仍為世界第一。最先使用青銅器的中國如今卻缺銅,成為智利銅的主要進口國。

  我們戴上安全帽,搭乘大轎車來到礦坑邊。這礦坑長4.3公裏,寬3公裏,深近1公裏。站在參觀台上向下望去,一輛輛裝滿礦砂的卡車像玩具車緩緩爬行,而這些載重350噸的礦車巨大無比。站在車前合影,我們還沒有它的軲轆高。

  礦區小鎮一排排簡易房是統計數字以外的現實。那支勞動大軍在繁衍中行進,世世代代,就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樣帶有宿命的悲哀。可以想見,礦工的兒子惟一的出路就是當礦工,他們很難娶上媳婦,隻有更窮的農村才能填補這空白。

  晚上在卡拉瑪市中心的小廣場朗誦。隨何塞的聲聲召喚,我們躍上一個西班牙式的六角形亭子。擴音器吱吱嘎嘎尖叫著。街燈搖曳,人影聚散,詞語迷失在夜空中。有時候我覺得朗誦並非為了讓聲音留下痕跡,而是為了消失,特別是消失在異地他鄉,歸於虛無。那是一種能量的釋放。

  我們被帶到一家畫廊,有紅酒點心有官員致辭有本地詩人朗誦。小地方的鍾表慢,眼見著這慶典奔向午夜。保爾不耐煩了,嘶嘶地跟我抱怨,滿嘴髒話。我試圖安慰他,讓他從美國東部的精確時間中解放出來。我坐在幾個本地詩人之中,其中有個六十開外的男人會講一點兒英文。他把剛剛出版的詩集送給我,磕磕巴巴說著什麽。他是個美術設計師,住在另一個小鎮,昨天才開始參加文化中心詩歌組的活動。這讓我想起中國某個偏遠小鎮的詩人聚會。看來隻要有人煙的地方,詩歌這古老的手藝就不會失傳。

  第二天上午驅車去一個名叫阿塔卡馬聖彼得(San Pedro de Atacama)的小村鎮,途中在一個印加人的要塞遺址停留。山坡上到處是殘垣斷壁,層層疊疊。印加人是南美印地安人,印加帝國的版圖曾一度覆蓋整個南美洲,400多年前葬於西班牙人手中。由於沒有明確的繼承法規,印加帝國爆發了內戰。1531年,弗朗西斯科帶領不到200個士兵從西班牙港口出發,乘虛而入。得知印加國王同意接見,弗朗西斯科在一個廢棄的小鎮擺下“鴻門宴”。令他們驚喜的是,印加國王不僅接受了邀請,還聲稱他的隨從不帶武器。席間,一個牧師勸他信奉基督教。這是進攻的信號。不到半個小時,3000印加人全部被殺。一個帝國就這樣終結了。

  阿塔卡馬聖彼得這個6000人口的小村鎮是沙漠中的綠洲,一直可追溯到遠古時代。村裏仍保留著原始形態,全都是幹打壘的房子院牆,門窗用圖案裝飾,色彩豔麗。條條土路通向一座土坯蓋的白色小教堂,那是村鎮的中心。我們就在教堂前的小廣場上朗誦。這是慵懶寧靜的星期六中午。聽眾散坐,有本地居民也有外國遊客。四五個孩子就近趴在一棵大樹下,竊竊私語。當保爾用濃重的愛爾蘭口音朗誦時,一隻小黑狗突然激動不已,狂吠著穿過廣場,大家忍不住笑了。事後我跟保爾開玩笑說:“看來那隻狗是你 最忠實的聽眾。”

  回到聖地亞哥已很晚了。我的中國胃開始跟我過不去,非逼我去尋碗湯麵。出旅館百餘步,進“龍輝酒家”。侍者智利人,又無中英文菜單。絕望中,一個中國人從櫃台後步出,儒雅謙和。他就是老板。我說我隻要湯麵一碗,別無他求。他問我來路,自報家門,他居然知道我,親自下廚給我做了一大碗湯麵。他告訴我,聖地亞哥中餐館都是做智利人生意的,久而久之,連廚師也不會做地道的中國菜了。他不僅分文不取,還約我第二天共進午餐,說有個哥兒們是天津的特級廚師。我有心推脫,但我的胃激動不已。第二天我欣然赴宴,老板正接待客人,天津廚師忙著炒菜,由廚師的夫人和一位從景德鎮來的陶瓷商作陪。菜上齊了,廚師現身。他是典型的北方漢子,曾在天津開了兩家館子,生意一度很火。他們兩口子來智利,是為了陪在聖地亞哥足球俱樂部踢球的兒子。從長計議,他們正要盤下家餐館。翹首仰望一顆上升的明星,看來中國足球有指望了。而大部分中國人到此都是為了尋找商機,一旦獲得永久居留權就投奔美國。

  當晚是詩歌節閉幕式。我們在聖地亞哥作家協會朗誦。舞台左側掛著米斯特拉爾的肖像,右側是聶魯達。聽眾們鼓掌熱烈。朗誦似乎是一種集體猜謎活動,聽眾鼓掌,則表示他們全都猜中。

  第二天吃早飯碰見哈羅德。他依然圍著紅圍巾,但明顯見好。他送給我一張名片,上麵是個沉睡少年的照片。哈羅德說這是他的養子。1993年,他和雪梅一起從北京回哥倫比亞定居,為博得鬱鬱寡歡的雪梅的歡心,他在波哥大附近置地蓋房養馬牛雞犬。而這種田園生活在哥倫比亞是不真實的,雪梅還是走了。哈羅德病了,體重急增到180公斤,家人把他送到療養勝地開刀治療。在那兒認識了個叫艾迪生的鄉下孩子,他家境貧寒,沒受過什麽教育,但聰明能幹。哈羅德無後,認養子,把他帶回波哥大。艾迪生為他開車,照料土地家畜。2003年夏天,遊擊隊開始爭奪這塊地盤。他們把哈羅德81歲的叔叔抓去,在地牢關了五個月,直到繳足了罰金才釋放。今年6月,遊擊隊登堂入室,當著他的麵折磨艾迪生,然後把哈羅德抓走,直到他同意放棄家產才罷休。他哀求他們保全艾迪生的性命。他們先答應了,最終食言。

  安第斯山脈在腳下越變越小,像孩子在海灘堆成的沙丘。拉丁美洲大陸伸向我的童年——是啊,我曾為地球另一角想入非非。其實說來他鄉和故土並不遠,隻不過我當時年紀尚小,對人類的苦難與歡樂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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