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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實揭秘:毛澤東晚年為何“棄絕”周恩來

(2010-09-18 05:34:09) 下一個
史實揭秘:毛澤東晚年為何“棄絕”周恩來

柯雲路“文革”小說代表作

我們在影視作品中總是看到,無論是在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的戰爭時期,還是共和國成立後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毛澤東和周恩來親密都親密無間:毛稱周“恩來”;周稱毛“主席”;二者珠聯璧合,合作半個世紀之多,攜手共創了波瀾壯闊的中國現代史。但真正的曆史卻讓人百思不得其解。1976年1月,周恩來逝世;與全國人民悲痛心情相反的是毛在周去世前後的一係列反常表現。周病危,葉劍英等人提議:“主席能否安排到醫院探望一下?”毛澤東遲疑一下說:“我可不是大夫。”葉劍英等人聯名上書:“盼毛主席能到醫院看望自己五十年的戰友。”毛澤東托人傳話:“我從不勉強別人,也不希望別人勉強我。”周去世後,政治局請示毛澤東:“主席是否出席追悼會,是否由鄧小平致悼詞?毛澤東指示:不要唯心,也不要勉強。周追悼會,毛始終沒有露麵,隻送了一個花圈,此外無任何表示。

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結束之後,周恩來冒著夏日的炎熱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他的步子很快,兩邊被烈日照射的房屋、樹木和道路都隨隨便便在他身邊掠過。外電有這樣的評論:“1972年是中國的周恩來年”,想到這個說法,周恩來眼裏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從來沒有得意忘形的時候,他的樂觀永遠與謹慎同在。在中國這個複雜的政局中操持國務,需要一等的耐心和機敏。

無論如何,他此刻走在路上的心情是愉快的,皮涼鞋在腳下快速地踏響著畫著方格的水泥路,自己像在稿紙上寫文章的一支筆。短袖襯衫下裸露的小臂覺出陽光像芒刺一樣熱辣,蹚著滾熱的空氣興衝衝朝前走時,他不禁想到了剛才政治局會議上所做的一係列比較重要的決定。林彪事件之後,國家形勢發生了大的轉變,像一場大地震使一座大山發生了傾斜,現在需要在裂縫中插進一支有力的杠杆一點點撬動,直至將崩裂的大山撬翻,要有一係列有力的手段。前不久,8月3日,遠在江西一個小廠接受監督勞動的鄧小平在林彪垮台之後,第二次寫信給毛澤東,揭發了林彪的問題,表示了繼續為黨工作的願望。昨天,也就是1972年8月14日,毛澤東對此信做了批示,指出鄧小平與劉少奇性質不同,曆史上有功績,解放後也不是沒有做過好事,露出了解放鄧小平並重新啟用他的意圖。周恩來剛才在政治局會議上傳達了毛澤東的批示,並做出相應的決定。他知道政治格局最敏銳的狀態,也知道一切重大的行動要以毛澤東的指示去推動,他隻需像步兵跟著坦克前進一樣,跟在毛澤東指示這個“坦克”壓出的道路推進。

自從1935年遵義會議在黨內確立了毛澤東的領袖地位後,他就習慣了在毛澤東的領導下工作。他早已意識到毛澤東的視野有他不可企及的遼闊,他能夠在毛澤東部署的戰略中有條不紊地工作,這已經是他幾十年如一日的習慣了。他從來沒有覬覦過毛澤東的地位,他習慣在這個偉大的第一把手身邊做第二把手、第三把手或者第四把手,兢兢業業地發揮自己的才能。當毛澤東將整個政治大局撐起來後,他在這個大局下廢寢忘食地工作。想到自己年輕時代在旅途中曾到廟寺裏起過一卦,是六十四卦之一的“隨”卦。他至今還記得卦辭:“隨,元亨利貞,無咎。”後來,他專門翻過《周易》,知道孔子對此卦在《彖傳》中寫道:“隨,剛來而下柔,動而說(悅),隨。大亨貞,無咎,而天下隨時,隨之時義大矣哉!”他當時覺得很好玩,說他“元亨利貞”,四德兼備,大吉祥兆,自然帶來哈哈一笑的高興,說他是“隨”卦,他又深感不以為然。他那時已經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革命青年,他是銳利的,勇敢的,先鋒的,怎麽會是隨和的“隨”卦呢?然而,現在想來卻有一點意思。隨時隨勢,隨著毛澤東的領導,隨著曆史的潮流,倒很能體現自己的特點。

  這樣隨隨便便地想著,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外麵幾間屋已經坐滿了人,都是預先讓秘書召來的有關人員,他對眾人略點點頭,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兩個秘書立刻跟了上來,胖而敦厚的唐秘書將一條濕毛巾遞到他手裏,他拿起來匆匆擦了一把臉,又擦了一下手臂,唐秘書斜著一張胖胖的長方臉端詳著周恩來,伸手給他理了一下被毛巾擦亂的頭發,又遞過來一杯晾涼的茶水。周恩來呷了一口,把杯子還給了唐秘書。唐秘書提醒地說道:“總理,您該活動活動您的胳膊了。”周恩來自從幾年前得了肩周炎,醫生一直建議他經常抬手做做梳頭的動作,他這時抬起右臂,勉為其難地做著象征性的梳頭動作,一邊活動著肩肘一邊問:“材料都準備好了吧?”秘書小丁,一個瘦高的年輕人立刻指著寫字台上一摞摞材料說:“都準備好了。”唐秘書又將電扇打開吹著周恩來。周恩來在辦公桌前坐下,把幾摞材料略翻了一下,一邊翻一邊問:“人都來了嗎?”唐秘書回答:“北清大學的、衛生部的人都來了。”周恩來又想起剛才唐秘書的提醒,一邊看著材料一邊抬手做著梳頭的動作,做了兩下便全神貫注地埋頭在材料中,他先草草翻閱了一遍,對唐秘書吩咐道:“給江西省委打電話。”唐秘書立刻拿起小本準備記錄。周恩來說:“通知江西省委,對鄧小平解除監督勞動,恢複他的黨組織生活,可以安排他做一些社會調查。”唐秘書問:“還有什麽指示?”周恩來說:“先去打這個電話,然後馬上了解一下小平同誌原來的秘書、公務員現在哪裏,想辦法調幾個到江西小平同誌身邊,幫助他工作,照顧他生活。”唐秘書退到另外的房間去打電話了。

周恩來對小丁說:“先叫北清大學的人來。”小丁說:“他們已經在外間屋坐等了。”周恩來點點頭,起身來到外麵的辦公室。北清大學原軍宣隊隊長、現校黨委書記汪倫帶著北清大學領導班子的主要成員四五個人一同站了起來。汪倫一定是覺得自己個子太高,當周恩來出現時,他極力放鬆自己的膝蓋,略微彎下腰背,使自己的高度不那麽突兀。周恩來一邊聽著小丁的介紹,一邊和他們一一握手,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地進入主題。他打著手勢說道:“今天找你們來,要想辦法解決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工農兵學員的文化基礎比較薄弱,如何對他們做文化補習,使得他們在文化上過關,確實培養出符合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需要的又紅又專的人才,這個問題要解決;第二個問題,就是大學不僅是教育機構,還應該是科研機構,特別是如何加強基礎理論方麵的研究,北清大學在這方麵也要有自己的建樹。這個問題有幾個美籍華人科學家向我們提出過,很重要,今天和你們商量出一個結果,我們就可以在全國所有的大學試行推廣,你們可以發表一下你們的意見。”汪倫扭過頭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周恩來也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這位中國著名的物理學教授張大宗現在是北清大學校革委會副主任,在這個領導班子中大概惟有他對教育是內行。張大宗仰著國字臉翻著厚嘴唇對周恩來為難地說道:“現在,我們的教師力量不夠。”周恩來揮了一下手,問:“你們還有多少教師在江西幹校?”張大宗扭頭看著汪倫,汪倫回答道:“還有一兩千人。”周恩來將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問:“可以再調一些回來嗎?”汪倫說:“能夠調回來的都調回來了,剩下的政治上都有問題。”周恩來說:“這麽多人有問題。都有什麽問題?”汪倫說:“有曆史的,也有現行的,有的問題比較複雜。”周恩來目光一下顯得很嚴厲:“哪有那麽多問題?有問題也可以用嘛!隻要不是殺人放火,不是現行反革命,不是證據確鑿的叛徒、特務,都可以用嘛!”汪倫想解釋什麽,周恩來很斷然地說道:“老知識分子,無非是過去留過洋,出身地主、富農、資產階級,解放前寫過不好的文章,有的還參加過國民黨,這些隻要來路清楚,都不妨礙他們走上講台。文化大革命前,我們不就使用了他們嗎?文化大革命後,無產階級專政加強了,對他們的教育更多了,可以放心地使用他們。至於年輕一點的教師,無非是家庭出身有點問題,有過這樣或那樣的錯誤,隻要不是反革命,都可以酌情使用。”

汪倫垂著眼咬住下嘴唇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那多少是一種保留的態度。周恩來知道汪倫的政治背景,他是江青、張春橋信任的人,但他更知道自己麵對的政治大局,此時,他隻好“挾天子以令諸侯”:“主席最近一再強調要大膽解放幹部,解放知識分子,你們北清大學在這方麵要帶個頭,要進一步肅清林彪極‘左’路線的流毒,極‘左’不批透,對極右也批不深。”他問了一連串十分具體的數字:北清大學原有教師一共多少,現在調回多少,留在幹校還有多少?留在幹校的年齡分布如何,他們都有哪些問題,每一類問題各有多少人?他們的家屬在什麽地方,子女在哪裏?幹校每天的活動是什麽,幹校的那些老教授們健康狀況如何?乃至問道他們被遷到幹校以後,在學校原有的住房如何安排了?現在將他們調回來,住房問題有何困難?北清大學目前一共開了多少個係的課,每個係多少學生,多少教師,還能新開哪些係?周恩來還問到學校圖書館的情況、實驗室的情況及幼兒園的情況。對於這些問題,汪倫及他帶來的一班人有一多半回答不上來,他們連連說:“要回學校後再詳細統計。”

周恩來非常嚴肅地說:“對於學校的基本情況,你們應該掌握。”汪倫臉上流著汗:“我們不知道總理要了解這些數字,沒有做準備。”周恩來說:“我問的是一些基本情況,作為學校的領導,應該隨時掌握才可以。你們現在問我這個當總理的中國現在的工農業總產值,國民收入,鋼產量,煤產量,發電量,運輸總噸位,糧食總產量,國家財政狀況,我隨時可以回答你們。國務院各部門的基本情況,我也可以隨時回答你們。什麽叫基本情況?就是我們必須掌握的情況,我們的工作就是在這些情況的基礎上去研究各種動態和問題。”汪倫本來就胖,天氣又熱,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軍裝,張大宗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搓著手。周恩來依然嚴肅而平靜地說著話,他在自己權力的範圍內有足夠的威嚴,這威嚴是通過工作上的嚴格要求表現出來的。他以自己工作的幹練去要求每一個部下,他總是從這種特別具體的工作中顯示著周恩來風格。

最後,他換了比較溫和的語調說:“我看這樣做好不好?”

汪倫等人立刻打開了筆記本,注意地看著他。

  周恩來伸出一個手指一條一條說道:“第一,你們立刻將我剛才問到的那些基本情況搞清楚,報告給我。”汪倫等人一邊記一邊點頭。周恩來又伸出第二個手指頭:“第二,大膽解放幹部,解放知識分子,在原有的教師隊伍中解決師資問題,幹校中的絕大部分教職員工都應該成為我們教育革命可以運用的力量。第三,立刻製定一個將幹校中部分或大部分教職員工調回學校工作的計劃。第四,在此基礎上同時解決對工農兵學員的文化補習。第五,同樣在此基礎上解決對基礎理論研究的加強問題。第六,”周恩來環指了一下麵前的人,“對於上述五點工作的落實,如何統籌兼顧,如何強加領導,協調好方方麵麵的力量,”他說到這裏揮了一下手勢,對汪倫等人說道,“希望北清大學在這方麵走在前麵。你們回去商量一下,製定一個大致的計劃,寫個報告給我,我們就可以用北清大學的經驗來推動全國。”汪倫等人放下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周恩來說:“今天找你們來,是因為相信你們,今天對你們的嚴厲批評,是希望你們起到帶頭作用,同誌們還有什麽問題?對我剛才講的話有什麽不同意見,或者對我的批評有什麽不服氣,都可以說。”他用手比畫了一下在場的人,眾人都尊敬地說:“沒有意見,堅決照總理的指示辦。”周恩來說:“有意見,當麵提,沒有意見,那就要求你們努力去做,我等著你們的報告。”說著,他放下蹺起的二郎腿,皮涼鞋落地的聲音等於宣布談話結束了。

汪倫等人都站了起來,周恩來也站了起來,他與眾人簡便地握手告別。秘書小丁將他們送出去後,對周恩來說:“總理,您到裏麵稍微休息一下,我把衛生部的人安排進來。”周恩來又進到裏麵的辦公室,看見唐秘書正在整理材料,便問:“給江西省委的電話打了嗎?”唐秘書看見周恩來進來,立刻又從臉盆裏擰了毛巾遞給周恩來,同時回答:“打了,傳達了您的指示,他們說立刻照辦。”周恩來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問:“你沒有講他們落實了以後要及時匯報嗎?”唐秘書說:“講了,我知道您的老規矩。”周恩來點點頭,將毛巾遞給唐秘書:“凡事要落實,重要的事要百分之百落實。”唐秘書又指了指周恩來的胳膊,周恩來恍然大悟,舉起胳膊活動著,做著象征性的梳頭動作。唐秘書幹脆把一把梳子遞到他手裏,周恩來一下一下梳起了頭:“這樣一舉兩得,既活動了胳膊,也按摩了頭皮,梳頭是非常有助於腦部血液循環的。”唐秘書說:“總理,你還是……”周恩來一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樣子,就說:“你又要講那件事。”唐秘書點點頭:“總不能回避呀。”周恩來擺了擺手:“現在不談,我馬上還要處理問題。”唐秘書看了看他,欲言而止。

從今年五月份起,在體檢時發現周恩來小便中有紅細胞,複診時紅細胞又增加了,這成為身邊工作人員最擔心的事情,但周恩來自己卻一直有些回避這個問題。看到唐秘書還要張嘴說什麽,他說:“過兩天再談,這兩天太忙。”

秘書小丁推門進來:“總理,他們都來了。”周恩來把剛才令他有些煩惱的話題丟在腦後,放下梳子,拉整了一下白襯衫,神色莊重地走到外間屋。衛生部的幾位領導一下都站了起來,周恩來伸手示意道:“都坐下吧,老朋友了,就不用一一介紹,也不用握手了。”七八個人都坐下了,秘書小丁也在周恩來身邊坐下,拿起本子準備記錄。周恩來仰在沙發上單刀直入地問道:“上一次安排你們的任務完成得怎麽樣?”立刻,衛生部的領導成員之一,一個頭發稀疏臉盤方胖的人回答道:“我們已經組織了北京十大醫院,給將近五百位副部長級以上幹部做了全麵體檢。”周恩來滿意地點點頭:“不少人都是從外地幹校來的吧?”立刻有一個麵孔瘦削的人回答:“是,百分之七十五是從外地幹校來的。”周恩來對這樣精確的回答表示滿意:“好,你們的工作做得好,我非常高興。”人們說:“是總理指示得及時。”周恩來揮了揮手:“不及時呀。發生了老幹部看病難、治病難、死了人之後,我這個當總理的才發現問題,已經是太晚了。”今年年初,他看到了有些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老幹部有病沒處看導致死亡的報告後,立刻對衛生部做了指示,要求他們對文化大革命前副部級以上的所有老幹部進行一次體檢。他當時指示道:“無論他們在哪裏,哪怕在監獄裏,也要想辦法把他們都找到,一個一個給他們檢查身體。”

在檢查身體的過程中,周恩來發現,這是一個解決老幹部問題的特別好的過渡手法。周恩來問:“還有多少人沒有進行全麵體檢?”還是那個頭發稀疏麵龐肥胖的人回答道:“還有幾十個,分布在十一個省,我們和省裏聯係,他們說這些人問題比較嚴重,還沒有做結論。”周恩來說:“你們沒有說先讓他們回來檢查身體看病?人死了就救不活了,結論早晚都可以做。你們就說我的指示,原則上都要回來,不回來,要經過我批準。”一屋子人都在認真記錄著。周恩來突然想起什麽,扭頭對小丁說:“你把王美華叫來。”小丁起身出去,一會兒領進來一個麵色慘白兩眼愁苦的女青年。周恩來對大家介紹道:“這是王國為的女兒。”王國為文化大革命前是一位部長。周恩來對王美華說:“說說你爸爸的情況。”王美華說:“他現在得了尿毒症,還在安徽幹校,想讓他回北京看病,他們不讓他回來。”周恩來問:“為什麽?”王美華一臉苦相地說:“他們說他的問題還沒有做結論。”周恩來顯得十分氣憤地一揮手:“即使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有病治好了,救活了,也是符合革命人道主義的。”王美華站在那裏囁嚅地還想說什麽,周恩來製止住她:“不用再講了,今天我們這裏就定了,讓王國為立刻回北京看病。”

周恩來指著衛生部的領導幹部們說:“你們去安排。”又轉頭對秘書小丁說:“必要的時候你提醒我,我給安徽省委打電話。”然後,他對王美華說:“你放心,這件事情立刻就解決。”王美華看著周恩來,小心翼翼地問道:“看完病還回去嗎?”周恩來說:“不回去了。”王美華對周恩來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周恩來立刻站起來,走過去說道:“你立刻買火車票,今天就走,一到安徽就把你爸爸接到北京,保證在你到安徽之前我們把一切工作都做通。”王美華抹著淚水走了。

周恩來回到沙發旁坐下,揮著手勢說道:“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是黨的一貫的幹部政策,怎麽不允許治病救人呢?身體有病要救,政治思想上有病也要治,也要救;不讓治病救人,豈有此理。”當這樣講話時,他多少覺出了自己殺伐決斷的權威。正是他的一個指示,把幾百個副部級以上的幹部從政治困境中多少解脫了出來,在看病的名義下返回了北京,不久便先先後後分派到全國各個崗位上擔任領導職務。當一個又一個老幹部及其家屬對他感恩涕零時,他神情嚴肅,內心卻對自己感到滿意,他善於用通融的方法簡便地解決各種看來棘手的複雜問題。像王國為這樣的老幹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被整了多少材料,等著整他的人做出正確的結論是件很難的事。現在他什麽指示都不用做,隻需讓王國為回京看病,就等於把加在他頭上的一堆問題都取消了,再將王國為安排到一個省、一個部任職,原來整他的專案組也就偃旗息鼓了。

這就是使用權力的藝術。


他又對衛生部的工作做了一番調查,發出一係列指示,算是處理完了又一樁事。回到裏間的辦公室,他接過唐秘書遞來的毛巾擦了擦臉,擦了擦手臂,還解開襯衫擦了一下腋下,站在吊扇下吹了一會兒,便在沙發上稍稍休息了一下。唐秘書和小丁安靜地在他的對麵坐下,周恩來看到兩個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又想起什麽,抬起胳膊活動著,又伸出手,唐秘書將那把木梳遞到他手裏,他又梳起頭來。梳了好一會兒,看見唐秘書還在直愣愣地看著自己,便問:“你有什麽話要說?”唐秘書胖胖的臉上現出擔憂的神情:“總理,您該認真對待自己的身體了。”周恩來說:“我很認真。”唐秘書說:“您不夠認真。”周恩來說:“怎麽不認真,你不就是說尿檢發現幾個紅細胞嗎?”唐秘書說:“發現紅細胞總是有原因的。”周恩來說:“你說吧。”唐秘書抿了一下肥厚的嘴唇:“一般有五種可能小便出現紅細胞:第一是老年人血管硬化,管壁通透性增加,可能使紅細胞滲透出血管壁;第二是泌尿係統結石,長期摩擦出血;第三是膀胱、尿道有炎症,引起粘膜充血;第四是腎髒血管畸形;最後第五種,膀胱內……”周恩來一下把話搶過來說道:“你不就是想說,膀胱內可能長腫瘤嗎?”唐秘書說:“這隻是其中一種可能。”周恩來很激烈地說道:“我知道你前幾種都是掩護,怕增加我的壓力,你要說的是第五種可能。”

唐秘書還想解釋什麽,周恩來煩惱地揮著手:“我知道你要說這種可能,你的表情、你的語氣、你小心謹慎的措辭都在暴露這一點,我不想考慮這種可能。”

唐秘書在周恩來暴雨一般的發作下低頭承受著,等周恩來的話講完了,他停了一會兒,又說:“總理,您不是教育我們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無所畏懼嗎?”周恩來非常激憤地一拍沙發扶手:“我不唯物了嗎?”唐秘書垂下眼想了一下:“總理,您不該回避這個問題。”周恩來說:“我沒有回避。”唐秘書固執地說:“您是在回避。”周恩來氣呼呼地停了一會兒,臉色有些黯然,而後說道:“好,我現在不回避,你說吧。”唐秘書揚起那張鑄鐵一樣黑的麵孔看著周恩來:“即使得了膀胱癌,膀胱癌的惡性程度在癌症裏是最低的,隻要治療得早,大多數病人可以根治。根據統計資料,膀胱癌的預後情況一般有三種:第一種,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可以根治;第二種,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會反複發作,反複治療;第三種,就是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周恩來這時擺了擺手接過話來:“是死亡,對吧?”唐秘書看著他沒有說話,周恩來抓住下巴陷入瞬間沉思,而後歎了口氣:“我不回避,我聽你們的,積極配合檢查,盡快確診,不管有什麽病,積極治療。”唐秘書說:“應該這樣,總理。”

周恩來放下二郎腿,擺了擺手:“我這病來得不是時候哇。”

  唐秘書和小丁凝視著周恩來,周恩來揚起胳膊摸了一下後腦勺,歎了口氣,目光矇矓地仰望著窗外。唐秘書說:“癌症隻是其中一種可能,最後確診說不定不是癌症。”周恩來眯起眼停了一會兒:“是我自己感到有點不祥之兆呀。”兩個秘書一時說不上話來。他把胳膊肘放在沙發扶手上,手撐住額頭,斜靠在沙發上閉目而坐。隻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生命力越來越衰弱,當他在一切場合都撐起神采奕奕的風度時,卻常常覺得自己已經外強中幹了。每當有重大的外交場合或者政治場合,他照例是目光炯炯地端著右臂出現在攝像機和閃光燈前,他一生在表演周恩來的神采,像旋風一樣在亞非拉上空刮過,到處播下了周恩來的微笑,現在他才知道,那炯炯的目光和神采飛揚的微笑像太陽放光一樣,是要消耗能量的,每當放射一次之後,他就覺出自己的心力交瘁。生命力正像被抽氣筒抽氣一樣從體內一點點抽去,肌肉、骨骼、關節與五髒六腑越來越幹燥,越來越衰老,挺胸抬頭有時都成為一件吃力的事情,然而,隻要是在公共場合,他又絕不願意鬆肩塌胸,破壞了周恩來形象的一貫性。“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他常常是更多地做到了前一句話。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注意到自己臉色的憔悴,老人斑在迅速繁殖,白頭發也越來越多,力不從心的感覺像陰雲一樣籠罩著他。他常常想起自己年輕時代的身體,他有時很難將這兩個身體感覺統一起來,自己的生命力和自己的麵孔一樣,已經由光潤逐步布滿皺紋了。他知道自己的勞累衰老常常是因為萬事太操心,事必躬親。他十分佩服毛澤東放蕩不羈的大家風度,他卻很難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毛澤東去各地視察,無論走到哪一個省市,都揮灑一番揚長而去;而他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要麵麵俱到,告別時甚至對每一個服務員、炊事員都不忘記握手和表示感謝。毛澤東在文化大革命中對於全國武鬥、天下大亂、交通堵塞及工農業生產癱瘓可以毫不在乎地揮手說道:“通過大亂,求得大治。”而他則會對一條鐵路的堵塞、一個鋼廠的停產處心積慮,通宵不眠地守在電話機旁。甚至還有非常可笑的例子,中南海有一段水泥路破裂了,修複時剛剛抹好的水泥路麵還沒有完全幹透就落上了腳印,他當時就站在旁邊痛惜不已,立刻叫人用水泥砂漿將被踩壞的地方補平抹光,又叮囑在這段修複路麵的兩邊擋上木頭,立上牌子。結果,第二天早晨,看見旁邊草坪澆水時水管崩開了,水帶著泥漿衝上剛抹好的水泥路麵,多少破壞了這段水泥路麵的完美形象,他當時抱著雙肘站在路邊歎息地搖搖頭。毛澤東正好散步從這裏走過,聽明白他歎息的緣由,笑了:“天下之事,不可太操心。打起仗來,丟起原子彈,這裏都會夷為平地的。”
毛澤東說到這裏,還笑著揮了揮手。

他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放下撐在額頭上的手,睜開眼看了看唐秘書和小丁:“不談這個話題了,你們到時候和張醫生商量出一個方案,我執行就是了。”張醫生是他的保健醫生,唐秘書說:“說點輕鬆的吧,您換換腦子。”周恩來擺了擺手:“比較輕鬆的就可以了,太輕鬆的沒有時間去說。”唐秘書說:“今天晚上廣州軍區文工團有場演出,他們希望總理能夠有時間去看一看。”周恩來搓了搓麵孔,使勁閉了閉眼,又睜開眼說道:“如果沒有什麽其他更緊急的事情,你們就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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