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十年祭
接連幾夜,都夢見母親,她好像還很年輕,穿件細格子棉襖,側身坐在“雞公車”上。
“雞公車”是蘇北農村的木製獨輪車,推著會嘰嘰嘎嘎叫喚。我呢,大概隻有六七歲,坐在“雞公車”的另一側;車梁上綁著一個很大的包袱,晃晃蕩蕩,好像會掉落在地,我使勁揪著不放,隨著崎嶇不平的泥路,一起顛簸。
這,似乎是我一生中最早的記憶了。
天空還飄著雪花,愈下愈猛,風也大,母親一件駱駝絨厚大衣,帶著她暖烘烘的體溫,把我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可是,迷迷糊糊,一路上什麽也看不清。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母親帶著我,搭汽車,乘輪船,又坐“雞公車”,路遠迢迢去探望我幾年未歸的父親。
父親喜歡舞文弄墨,寫了幾篇短文謾罵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占領了江南,嚇得他連夜逃出蘇州城,在蘇北鄉鎮一家布廠當庶務。
我見到父親已是夜晚了。父親和一個薑姓女子住在一起,叫我和母親在外間打個地鋪。我很快就睡著了,母親卻淌了一夜眼淚。
幾天後,便是過年。父親把我叫進裏房,那女子摸著我的頭,給我厚厚一包壓歲錢,要我叫她一聲“媽”。我自己有媽,當然強著頸梗抿緊嘴巴不出聲,錢也不肯拿,扔到了地下。父親揚手給我一巴掌,打出了鼻血。母親衝進屋裏,把我摟在懷裏,放聲大哭。
當天下午,母親帶我離開了這個地方。沒有“雞公車”,就背著我,一步高一步低,走在坑坑窪窪泥濘的小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手上臉上都擦出了血,還滑進了很深的水溝裏。我盡管有駱駝絨大衣包裹著,也摔成了泥猴子,渾身精濕,衣袖口掛了冰棱。
那天正是大年初一,風雪之中,空空茫茫,長長的路上隻有我們母子兩人。好不容易上了船,我就陣陣發冷,牙齒哢哢作響。母親解開衣襟,把我緊緊抱在她溫暖的懷裏,我才慢慢地緩過氣來,身子不再顫抖;隨後又發起高燒,大病一場。
這些記憶,刻在我人生書本上,第一頁。
幾十年過去了,還是在冬天,還是在船上。文化大革命後期,我被下放到蘇北響水縣農村。搬家的船行至半途,開不動了,被冰凍在大運河裏。寒風凜冽,饑腸轆轆,整整十個晝夜,也唯有母親和我相依為命。
又過了若幹年,我隨妻子女兒出國了,心中唯一的牽掛是年老的母親。幾年後,姐姐來信說,母親已經臥床不起,一心盼我回國見她一麵。
我回國時,母親已不會開口說話,招手讓我坐在床邊,抖抖索索從枕下取出一包錢來,我姐姐幫她點清,整錢零票總共九仟九佰多元(一萬元還缺幾塊錢)。要我裝進口袋,然後,擺擺手,示意我可以返回加拿大去了。
母親一輩子沒有工作過,從無經濟收入。這九仟九佰多元人民幣,是小輩們給她三元五元零化錢積聚起來的,如何的不容易!
姐姐說,母親一定要你回國,就為了把畢生的積蓄,親手交予你這唯一的兒子。現在她放心了,你可以去加拿大,和妻子女兒團聚了。
我笑著說,就為這些錢,非要我回國一趟,連來回機票錢也不夠啊!
那時,我剛離開了一家華文報社,另一家華文報社要聘用我,應允的條件十分優越。我因為要回國探親,隻得婉言謝絕。心裏很清楚,以後再難找到這樣稱心的工作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對母親說,這趟回來就不走了,要在“沙家浜”紮下來,陪你安度晚年。你今年98歲,爭取再活兩年,做個百歲老人。人民政府在“老人節”會給你200元“敬老金”,你這輩子也總算領到國家工資啦!
母親咧開了沒牙的癟嘴,隻是笑。
為了逗她老人家開心,我把麻將牌“嘩啦啦”倒在桌上,招呼道,媽,你別躺著不起來,我們打幾圈麻將,保證你精神就好啦!
母親無力搖著雙手,翕動了幾下乾枯的嘴唇,說不出話來;撐住胳膊,怎麽使勁也抬不起半個身體,隻是咧開嘴巴對我一股勁地傻笑。我看到母親的兩腿瘦得脫了形,皮包骨頭,細如樹棍,根本不可能支撐身子。我望著出了神,禁不住濕漉漉的淚水流了一臉。
幾天後,卻發生了難以置信的奇事。半夜裏刮起大風,突然來了寒潮,氣溫陡降。我98歲的老母親竟拖了一條厚厚的棉被,跌跌撞撞,到我房裏,給我這61歲的兒子蓋被。被子蓋到我身上,她一屁股跌坐在地,氣喘籲籲,再也起不來了。
對母親的記憶,如樹的年輪,長在心裏,永難抹去。
母親沒有活滿百歲,幾個月後就過世了。逝世前的十多天便粒米不進,連水都不肯喝一口;她怕大小便失禁,拉在床上。她半昏半醒,漸漸神誌模糊,誰叫她都不搭理,唯獨認識我一個人。見我站在床前,與她說話,便咧開沒牙的癟嘴,笑,隻是笑。笑容漸漸凝固,微微合上雙眼,身子已經僵硬了。此時,窗外彩霞滿天,映紅了房間。似乎有幽幽的檀香彌漫在她四周,經久不散。我拿她留下的九仟九佰多元,為她辦了喪事。
至今母親逝世已有十年,我還不時夢見她。我到現在還穿著她親手打的毛襪、加厚的毛褲,使我這個做兒子的,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她賦予的溫暖、不盡的愛…。
我對她的懷念和感激也是綿綿不絕,會延續到我生命的最後一息。
長見識了!把98年的母子關係淡淡精煉地寫出來,留下給讀者的是雪中溫暖的駝絨大衣,經久不散幽幽的檀香,窗外彩霞滿天的意境。我應多向你學習。
謝謝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