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涼了的時候,躁人的暑熱跟陰濕的潮氣被吹得沒了蹤影,然而,元福卻感受不到那種神清氣爽的愜意,他的喉嚨跟氣管好似被什麽給塞得滿滿的,沉重而且壓迫,說話、喘氣也需要費些氣力。
“咳咳,咳咳”,元福艱難地咳著,那聲音掙脫出他的喉嚨,一陣緊接一陣地響起,隨即便悶在了這小小的屋裏,單調且令人心煩,讓人無法逃避。
元福感覺整個胸腔都在“空空”地跟著回聲,腦子也在隨著咳嗽起伏的節奏在一掘一掘地痛,氣管兒裏仿佛一下子生出無窮無盡的濁氣來,排也排不盡,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襲來,他眼前被一團黑霧給籠罩著,黑暗裏,隻有點點的金星在閃耀,仿佛塋地裏的鬼火一般,令他不寒而栗。
一大早,天還沒亮透,元福嫂便被他這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聲給吵醒,她裹了裹被子,問:“她爹,這次的氣管兒炎怎麽發了這麽久?”
元福喘不動氣,半伏半跪著,雙手撐著炕。猛烈地咳過一陣後,他感覺好受了一點點,便坐起來,用手擼著喉頭和前胸,道:“今兒怕是還不能出車,這,這裏頭憋著痰,咳不出,身上也沒勁兒。”
元福嫂掀開被子,起身下了炕,汲拉著鞋子走去門口,從灶台旁的水缸裏舀了半瓢水回來,遞給元福,看著他喝下,道:“我看,還是去瞧瞧郎中吧,別是旁的什麽毛病”,不知怎地,她心裏灰蒙蒙地不敞亮,有種不祥的預感,可她又不敢說出來。
元福突然劇烈咳嗽了兩聲,嘴裏尚未咽下的涼水嗆到了氣管,又引起他一陣更加驚天動地的咳嗽,他手裏拿著的瓢也歪斜了,顫顫抖抖地灑出些水來。
元福嫂趕緊接過他手裏的瓢,又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捶著,見他這遭罪的樣子,就問他:“大花溝北邊有家姓謝的老中醫,聽說他醫術高,能治百病,咱這就去,讓他給你看看?”
元福低頭喘著粗氣,在元福嫂麵前擺擺手,道:“不打緊,氣管兒炎,捱兩天就、就好,何苦拋撒那些無用的銀錢?我年輕力壯的,咳咳,怎麽,屋裏這麽涼?”
元福嫂從箱子裏翻出件冬天穿的老棉襖來,給他蓋在背上,又鼓動了他半天去看醫生。元福不從,隻推說等兩天看看再說也不遲。元福嫂知他心疼錢,仗著年輕,不肯這就去看醫生,她拗不過,便打算偷偷去廟裏替他求上一簽,看看到底有無凶險禍災這類的兆頭。
吃過早飯,箱嫚照舊跟師傅學藝、打雜去了,元福嫂帶著櫥嫚去了前海沿兒的天後宮。娘兒倆走了半個多鍾頭才到,雖不是初一、十五,可廟前也已經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地熱鬧了,香客們摩肩接踵,進香、求簽、還願,小販們也趁機賺點賣香火、小吃的零碎錢。
元福嫂先在廟外小攤上買了一炷香,然後,指著廟門口的石獅子,嚴厲地囑咐身邊的櫥嫚:“進了廟門兒得照我說的做,不得胡言亂語,若衝撞了神仙,這獅子夜裏便會跑去撕你的嘴”,見櫥嫚唯唯諾諾地直點頭,元福嫂這才放下心來,領著櫥嫚邁進了山門。
陰曆八月的天了,廟裏的那株“朱砂桂”已經開滿了朱紅色的花,香氣四溢,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果樹,華冠參天,一樹金黃色的扇形葉子將雕梁畫棟的寺廟映襯得更加富麗堂皇。櫥嫚頭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不免看得眼花繚亂,元福嫂心急若火燎,拉著她低頭疾走。
元福嫂誠惶誠恐地進了天後聖母殿,金碧輝煌的殿堂上,一尊天後像高大莊嚴,是由一整條樟木雕刻而成,其兩邊還雕塑有天後的護將“千裏眼”和“順風耳”。
元福嫂走去香爐點燃香,雙手擎著香,跪在天後的神像前,深深地叩拜了三下, 然後起身過去,將香插在香爐裏。
她從褲兜裏摸出一個銀角來,將那銀角在手裏偷偷掂量了幾下,猶疑了片刻,就又摸出一個銀角來,這才將兩個銀角一起投進了“香火錢”櫃裏。
殿側的一個台子上擺著幾隻簽筒,每隻筒裏裝著100支簽。元福嫂拿來一隻簽筒,跪在天後像前,微微閉上雙眼,口裏喃喃地念叨了幾句,雙手使力,用勁搖那簽筒,卻不想,因為心裏著急慌張,用力過大,嘩啦一下,竟將那筒裏的靈簽大都甩在了地上。
元福嫂一驚,睜眼瞧見散落一地的靈簽,不禁慌張失措,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她身旁跪著的櫥嫚,年紀尚幼,心無雜念,過去將地上的簽一一拾起來放到嬸娘手裏捧著的簽筒裏。
元福嫂因懼怕抽到下下簽,兩隻胳膊抖得厲害,便愈發不聽使喚,她心說:都道小孩子抽的簽靈驗,不如讓大嫚兒來幫我抽。
元福嫂將手裏的簽筒交與櫥嫚,教她怎樣搖簽,櫥嫚心靈,她捧著那簽筒,“嘩啦、嘩啦”地,一邊輕輕轉搖簽筒,一邊上下搖晃起來,才一會兒,一隻簽便從筒裏被搖出,掉到了地上。
元福嫂趕緊跪爬了兩步,過去搶先撿起那隻簽來,卻看不懂上麵的簽語,就讓櫥嫚念給她聽。櫥嫚一字一頓地念道:“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元福嫂聽不明白這簽語是個什麽意思,可櫥嫚隻認字,並不解其中的含義,元福嫂便拿著這簽去問廟祝,隻說是問男人。廟祝盯著那簽看半天,卻沉默不語,元福嫂愈發慌張,心裏惴惴的,她小心問:“請問,是上上吉簽麽?”
廟祝抬眼見她神色慌亂、心急若焚,卻沒有直接解簽,而是慢條斯理地道:“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簽語本無上下之分,都是人心在衡量。簽之吉凶若止水,心若無風,水自紋絲不動,奈何?故此,修心、養性乃世人之良藥。”
元福嫂見他講話拽文拽字、繞來繞去,便認定這是個下簽,所以他才故意不肯講得透徹,便愈發心慌意亂,就探著頭,追問道:“難道是,凶簽不成?”
廟祝依舊不答她的問話,平靜說道:“水無定勢,物極必反,否極泰來,苦盡甘來,此乃世之常理,也是易之理。吉凶禍褔、富貴窮通自有定數,樂極亦可生悲。上上吉簽雖為眾人所求,但也不能永保一世無虞,人即使無近日之憂,亦必會有遠日之慮,若豔陽當空必有西落,而紅日西沉亦會再東升。”
元福嫂被廟祝這番模棱兩可的解釋說得頭暈目眩,心裏更加焦急,追問道:“你隻告我是凶、是吉便可。”
那廟祝道:“剛才已經解過簽,無有更多解釋,香主可自行領會”,他不再答話,伸手接過別人的簽,仔細看了起來。
元福嫂悻悻地領著櫥嫚回家,她心情鬱悶沉重,默不作聲。櫥嫚腦子好使,隻一遍便將那簽上的詩句記住了,一路上,她反複朗朗背誦。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