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菜花:本是菜,自以為是花

隻為整理零星思路,想哪兒說哪兒,全無章法。如果您有耐心讀上一篇,這裏就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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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輝煌,去的無聲 —— 九十年代活字印刷術在中國的消亡

(2009-02-08 21:31:24) 下一個

上世紀九十年代,活字印刷術在它發明的國度—中國,悄然逝去。自1040年起,這項技術便承載著人類文明和思想的大範圍傳播。隻因了活字印刷術,文明之光才得以普照黑暗中愚昧的芸芸眾生。其輝煌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然而,它的逝去似乎並沒有引起中國人的關注。十幾年來,人們炒股市炒樓市,一片激情燃燒,卻沒人抽空抬起頭來向這一漸漸消失的輝煌招一招手,道一聲:一路走好。

活字印刷技術是被激光照排技術所取代了,這本身是件好事,也是曆史進步的必然結果。可是國人對此重大曆史事件的麻木,我卻不能認同。各種政府和私人媒體對此應該有更多的報道和追憶。奧運會開幕式上我們向世人展示巨大的活字方陣以彰顯我們的曆史輝煌,可對於它現在是死是活卻好像漠不關心。我們對曆史不應如此的實用主義吧。  

近代的印刷技術是用鉛字排版然後再用凸版印刷。相對於宋朝的泥活字時代,隻是材料的不同和機械化的提高,但本質上還是活字印刷術。這一技術的靈魂就是用活字排成版麵,而一個個的活字可以重複使用。活字印刷技術的精華主要體現在排版這一工序。上千年來,印刷技術不斷改革創新,但是將活字先排成版麵這一程序確是千古不變的。直到激光照排技術於八十年代末投入使用之後,沿用了一千年的活字排版這一工序才逐漸消失了,這也標誌著活字印刷術的最後終結!

我老爸十八歲到上海商務的印刷製版所學徒,我本人更是十四歲就到印刷廠學徒,也算是印刷世家,對這一行還是有感情的。我老爸這一代印刷人在中國近代印刷史上是很特殊的一代。從四十年代入行到九十年代退出曆史舞台,這半個多世紀裏他們親身經曆了中國近代活字印刷從作坊時代,到機械化,到全國範圍的推廣昌盛,最後再經曆它的消亡。他們就是活著的印刷博物館,隻可惜其中大多數已經離開人世了,再不抓緊采訪他們就太晚了。當年的排版車間在印刷廠裏是技術含量最高的工序。我老爸學的就是排版,先在上海商務,五〇年支援首都建設到北京,然後公私合營在北京西四印刷廠當製版車間主任, 後又被分配到保定的國營印刷廠,退休後再到鄉鎮小印刷廠幫助搞副業生產。 他額頭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記錄了一段印刷行業的曆史。所以,下麵我就用他一生的經曆作主線來回憶一下這六十多年來中國活字印刷業的變遷。

一九四六年的一天,有一個年輕人來到蘇州玄妙觀抽簽算命。道人解簽說他的希望在東方,一生和“金”字相伴。這之後不久便果真有朋友作為保人介紹他到蘇州東邊的那個花花世界——上海, 去商務十八組當學徒,從此一生和“鉛”字結緣。這個年輕人就是我老爸。當時上海製版業的龍頭是十八個獨立廠家組成的聯盟,統稱商務十八組。其中每一家都是由商務出山的一位老前輩經營,帶有濃厚的家族作坊的烙印。十八組都是為商務印書館提供排版服務的。後來公私合營時,十八組全部並入到現在的商務印書館,成為現代大型印刷企業的一個組成部分。我老爸當時投奔的是十八組裏較大的一個,叫做“兆記製版所。”

說起中國近一百年的印刷技術,我們不能不提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商務之所以重要,一是因為中國近代印刷業的基本行業標準是由商務印書館形成的,二是它為中國的印刷業培養了基本的骨幹力量。比方說印一個表格或者一個數學公式,這其中的字體大小,間隔對稱等等,其標準都是參照商務形成的行規。而中文書有中文書的格式,英文書有英文書的格式,這些都要有統一的標準。即便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國的印刷技術已經完全普及之後,如果工人對版麵格式有了爭議,老師傅一般都會拿出商務印的書作為終極評判標準。我老爸這一輩兒的老商務和他們的徒弟們離開商務之後,大多成了新中國各地印刷業的精英人物,車間主任,廠長,頂不濟的也混個技術骨幹。

四十年代的製版行業在當時大概也算是高科技了,入行儀式頗為隆重。先是在合同上簽字畫押,然後燒香拜佛,然後磕頭拜師,再然後就是——讀報。當然,讀報的目的不是學習中央精神,而是看看這些十幾歲的孩子是否認字。在這整個的入行儀式之中,老板一直在無聲的觀察每一位孩子的天分。最理想的學徒是識字多,聰明肯幹,而且中等以上身高。 這樣的孩子會被分配到撿字工序,也稱“架工”。 他們的工作是把手稿裏需要用的鉛字從一個儲存鉛字的架子上找出來,放在一個托盤裏。泱泱大國五千年文化,中國的文字及其各種字體的變化十分複雜,。一個配備完整的製版廠其架子上要有至少三萬多種不同型號字體的鉛字。為什麽有這麽多呢?要知道單是一種常用字體就包括了六千多個不同的鉛字。而中文書報需要使用很多不同的字體, 諸如楷體,仿宋體,黑體,老宋體,七號字,六號字,老五號,新五號,老四號,小四號,等等等等,不盡其數。學徒如果個子矮,放在架子上端的鉛字就夠不到,影響速度。架子上的學徒一開始是練基本功,每天無數遍把架子上的鉛字一行行的拿出來然後再放回去,天天重複這一單調的過程,直到大致記住了這數萬種鉛字的位置。這種基本功的訓練一般要延續兩至三個月的時間,然後才可能拿著一篇稿子從事撿字。一個訓練有素的撿字工人一天能撿六千多字,真正厲害的可以撿到一萬多字,錯字率一般不超過千分之三,有人甚至保持在萬分之三以內。如果達不到這些標準,在當時的商務是混不下去的。

對於學徒而言,上架子的真正意義不在於學撿字,而是一部分架子上的工人最終有可能被晉升到案子上工作。這案子上的工作便是活字印刷的靈魂 ——排版,也稱作“案工”或者“裝書”。這一工作是把撿好的鉛字和鉛條以及其它材料搭配形成版麵,然後四周用繩子捆好。字體大小,格式安排,科技公式,插圖位置,統計表格,中文,英文,阿拉伯文,等等等等,這版麵的學問可就大了去了。案子上一旦學成,那在當時的印刷業就相當於大學畢業了,不同的是他們不象現在的大學生那樣擔心沒工作。上海商務的案子,那可是鐵飯碗。當時對排版師傅的稱呼是先生, 而其它工種的師傅就不能如此尊稱。也正因為是先生而不是工人,所以其他工人上班可以穿短袖衫,而排版先生們來上班都是要穿長衫的,就像學校裏的教書先生一樣。

個子不高,或識字不多,或不夠伶俐的孩子,就輪不上撿字了,而是被分配去“磨字。”這一工種就是手拿一個小銼刀,把鑄好的鉛字四周打磨光滑。後來隨著鑄造技術的精進,這一工序在我學徒時已經消失了,因為鑄好的鉛字一出爐就可以用,光滑得很。磨字學徒的下一步晉升往往是鑄字或打紙型工序。打紙型是把案子上排好的版麵壓到硬紙板上形成凹版。再後麵的工序就是把鉛澆鑄在凹版上形成(凸)鉛版,裝在印刷機上印刷。無論鑄字還是打紙型工序,其技術含量與案子上的排版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被分到磨字的學徒,其職業前途便略為遜色一點。當然,行行出狀元,不作案工在製版界也有大名鼎鼎的。有一種工序叫做“刻字”。顧名思義,這一工作就是雕刻鉛字。雖然大部分鉛字是在銅模裏鑄出來的,但由於中文實在太複雜,世界上沒有一幅銅模能夠包括所有的中文字和字體,所以有很多鉛字要不斷的手工刻出來,各種字體和型號都要刻得精準一致,也相當不容易。四十年代的上海有一位最厲害的刻字工,在一個普通的鉛字上可以雕刻出九條龍,這工人作的已經有點藝術家的境界了。

回過頭來再說那撿字的學徒。大部分架子上的人並沒有機會上案子排版, 而是一輩子撿字。 是否被晉升要看他是否聰明肯幹,而且也要看運氣。如果案子上不缺人,或者老師傅不走人,那就沒有機會。剛入行的學徒一般要在架子上檢字三到五年以後才有可能被晉升到案子上。據我老爸說,他上過三年的私塾能磕磕巴巴的讀一段報紙,所以就被分配去檢字。而他隻用了一個多月就逐漸獨立檢字了,又加上機緣巧合,八個半月之後就上案子學排版了。這在當時的兆記,也算是個神童吧。一個學徒要想上案子平時便得多動腦筋,老師傅是不會主動教的。機靈的學徒一般都是偷著學,自己細心琢麽。特別是用過的版麵,是由學徒拆了線以後再把鉛字放回架子上。有心人會在拆版的時候留心老師傅是怎麽將版麵拚在一起的,用了什麽材料和手法。一旦案子上缺人,老板會在架子上選四個人,每人輪流一個月的時間上案子,沒人教,全靠平時偷學的一招半式排幾張版麵給老板檢查。四個月之後,老板根據這四個候選人的“作品”最後決定誰能勝出,那麽其餘的三個人就回到架子上繼續撿字,等待下一次機會。這就好象是現在流行的競爭上崗。據我老爸說,他當時的三位競爭者都是遠比他資深的師兄,而且其中兩位還是老板娘的侄子,但我老爸卻最後被選中。 每次說到這段光榮曆史他老人家都會兩眼放光,就好像一個北大校友回憶當年的高考。不過這也說明資本家不是用人唯親。

當時上海商務的規矩是學三年幫數年。也就是說學徒三年,出徒之後不能馬上跳槽,要在廠裏再幹兩到三年, 工資不高。學徒時管吃管住外加一點零用錢。老爸一般留下理發錢,肥皂牙膏錢,每月兩場電影錢,其餘的存起來有機會就送回家裏給我爺爺。作為兒子,我老爸比我可孝順多了。在當時的大上海,他唯一的奢侈就是每兩周看一場電影。我猜想好萊塢為他清苦的學徒生活帶來了許多的夢想和美好的記憶。而好萊塢的大名就象天邊的雲彩,美麗而又遙遠。直到四十五年以後我接他老人家來美國加州,我們終於去了一次洛杉磯的Universal Hollywood。他高興得像個孩子,當初在上海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親眼看到好萊塢,夢想成真啊。

我老爸剛剛出徒不久,上海就迎來救星共產黨,所以那“幫數年”的義務便被取消了,工人們有了跳槽的自由。 按照當時的規矩,出徒的人不管本事大小工資是不會高過他師傅的。我老爸養家的壓力大,所以有心另攀高枝。 當時的北京正漸漸變成中國政治和經濟中心,萬事待興,急需人才。正巧開明書店需要在北京設立製版廠,想請兆記製版廠前往。可是兆記的老板對北京沒興趣,就由商務十八組衍生出的“務本製版廠”老板接了下來。為了讓開明書店放心,他們特意從兆記挖了兩個人作招牌,其一便是我老爸。作為外援,給他的待遇不低,包括:月工資63元(一九五〇年的人民幣),外加包吃包住,包全部醫療費,一年兩次蘇州探親。就這樣,他滿懷憧憬的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這家北京製版廠初創不久就趕上了公私合營,於一九五六年合入北京西四印刷廠。當時的那位資本家老板給自己定的國營工資是120元,然後就交出財產服從黨的安排,後來一輩子在廠裏做清潔工(一百多塊月工資請清潔工,這廠子可夠奢侈的),我學徒的時候還見過此人。無論公私合營屬於搶劫還是贖買,對當時的印刷業卻促成了從作坊式生產向綜合性大企業的過渡,這應該算是生產力的一個進步。合營以後的印刷廠包括了所有印刷的工序,製版,鉛印,裝訂,彩色膠印(這是後來九十年代計算機照排印刷術所必備的後續工種,也是我本人學徒的專業)。這已經不再是家族作坊了,而是大型綜合印刷企業,並和出版商(國家出版局)直接合作。 這為後來大型機械化的引進奠定了體製和資金上的基礎。

繼公私合營以後,印刷業迎來了全國大普及的黃金時代。作為政府宣傳喉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印刷業還是很受各地政府的重視。當時河北保定有一個印刷廠,其前身是共產黨的地下印刷廠。我後來入這家廠學徒還常聽老師傅講那過去的故事。當時作為地下工廠他們隻能在石板上刻字,諸如打倒國民黨之類的標語,然後在石板上直接印,趁著月黑風高再把標語貼到大街小巷。也就是說,這家地下印刷廠的技術還停留在“石刻”時代,連北宋晚期的泥活字時代都還不如。這般原始的技術也能打倒國民黨,當時共產黨的生命力真不是一般的強,不服不行啊!

既然是一個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工廠,它一定得發揚光大。遊擊隊不能永遠是遊擊隊,技術力量要加強,怎麽辦?任何困難都難不倒共產黨。很簡單,把北京西四印刷廠整個聯窩端到保定,兩家合並,以小吃大。 這樣一來,這家原始的地下印刷廠就直接一步達到上海商務的水準, 成為河北最大的印刷廠!決定下達以後,一夜之間我老爸和全廠近三百工人再加上拖家帶口的數百老少家屬集體上火車來到了保定,那個年代沒有人可以不服從國家的需要,甚至沒人懷疑過國家安排的合理性。國家說的就是合理的,這 還用問嗎?這真是世上少有的良民哪。當時是一九六〇年的冬天,我本人還不到一歲。說起來我本是北京戶口,那可是中國首都的上等公民啊。但是一夜之間戶口被遷到這四類城市作了小市民,從此永遠失去了高質量奶粉,大米白麵供應,平價海鮮,高考優惠,等等一應的特權。盡管我本人對此並不介意,並帶著一股小市民的惡習茁壯成長,可我老爸一想起這次遷徙,那眼神真比竇娥還怨。我很理解他,因為搬到保定是他命運的一個轉折點,這以後等待他的將是二十年暗淡的人生。在此之前,他基本上是意氣風發,一步步向上攀爬。 從撿字到排版一帆風順,剛出徒就已經在上海製版界小有名氣。然後作為外援被請到北京獨擋一麵。公私合營後不到二十七歲已擔任北京西四印刷廠製版車間主任,並擔負著全廠40%  的利潤,工資漲到八十七元。 作為年輕的主任,又長了一幅好皮囊,忙中偷閑想必還可以找漂亮女工們個別談話,聊聊工作。個人方麵,他娶了一個資本家出身的二小姐,也就是我老媽,生了我們姐弟。真正是風調雨順幸福的沒處說理去。但是,自從來到保定的第一天開始,這一切美好的進程便嘎然而止了。。。。。。

這批私營廠裏培養的技術工人,在爭權奪勢方麵顯然處於下風。畢竟人家跟著共產黨鬧過革命,根紅苗證,一見麵自我介紹都論哪年參加的革命,那些私營廠裏的工人心裏先就沒了氣勢。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北京來的工人很快就失去了優勢,一個個紛紛被踢出局。一位架工好手當年在北京當過勞模,後來被派去燒鍋爐。一位案子上的技術骨幹,後來派去看門房。有一位有點曆史問題的,幹脆派去為廠裏放羊(廠裏不知為何一直養著好多的羊,大概為食堂改善生活)。我老爸自然當不上車間主任,他和幾個原製版廠的技術工人一起被派去檢大頁。所謂檢大頁就是印毛主席的書要求絕對保證質量,從機器上出來的每一張紙都必須檢查。一摞五百張,一張張翻,看有沒有漏印的白紙,或墨跡不均缺行缺字的, 等等。這樣的工作不需要任何技術,不識字也沒關係,隻要不是瞎子誰都能幹。但由於是毛主席的書,責任卻是重大。 比如白頁沒有被發現就算一次事故,如果三次事故,那就直接定性為反革命,你敢不服?我老爸算是服了,他從此以後便把所有的聰明才智放在了燒飯和趕集市跟農民討價還價, 其樂無窮。比如買活雞,他不用秤,手一拎就知道雞的重量,然後再把價錢殺得讓對方咬牙切齒。這樣平庸的生活,他一過就是二十年。

如此管理的企業自然不掙錢,好在工廠是國家的,賠錢也沒人心疼。到我入廠的時候已經是經常性的發不出工資。當時廠領導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到石家莊的省出版局要錢發工資。這時候就體現出大鍋飯的好處了,廠子再賠錢,出版局一定把工資的錢發下來,從來沒欠過, 當時我們比現在農民工的境遇可強太多了。不光是工資,增添設備的錢也沒斷過。我在廠裏工作四年,眼看著老舊的手動續紙的印刷機被全部更新成高速自動進紙的機器,而且是雙色機(一次印兩種顏色),後來我上大學以後聽說又安裝了四色機,都是北京印刷機械廠的最新產品。我的感覺,當時中國的印刷機械技術還是相當不錯的,並不落後。因為來美國後有時在電視新聞裏看到報社印報的畫麵,好像和我們廠裏的大輪轉機差不多,出報速度也沒覺得特別快。

八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時,老爸已經準備再混幾年就退休了。當年那個機靈的小學徒和年輕有為的車間主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就在這時,他卻發現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晚來俏。 事情是因為改革開放開始了,國營企業也要自負盈虧,省出版局已經無力再為廠裏發工資了。可這家賠了多年的工廠不是一夜之間可以改變的。為此省裏把廠子的第一二把手全換了,限期三年,不賺錢就罷官,這次玩真的了。 作為印刷業的靈魂,製版車間必須扭虧為盈,而這也是最難管理的一道工序。這時他們忽然想起了那個檢大頁的瘦老頭兒,廠長立馬三顧茅廬,請我老爸出山  頭兩次我老爸一口拒絕。我想是因為心中有氣 —— 別看我窩囊了二十年,老子不尿你。第三次談話,廠長給我老爸許以單元房一套,工資漲到超八級(國家工人級別最高八級),條件是六個月之後轉虧為盈。與此同時,有人放出風來告訴他 如果不合作,結果可能行政處分。這次我老爸答應了,總不能晚節不保臨退休還挨個行政處分吧。但是他提出來1 全廠的人員他有權隨便挑,2 自己不接受任何官職,以示隱士的清高3 生產安排和人員調度要他一人說了算,書記主任隻管政工和後勤,不得插手。

條件談妥之後,我老爸就馬不停蹄的跑到傳達室,大頁組 ,鍋爐房(羊圈裏那位大爺已經退休了, 但後來我老爸每周在他家裏和一批老同事開會商量管理策略),把散落各處的幾個當年老兵都找回了製版車間, 從架工到案工全麵篡權, 每個工序的組長都是他信得過的人。每周還給工人們開班授課傳授技術,並製定質量考核標準,當年北京全套的管理程序都搬來了,有人抱怨他比資本家還狠。可是那些北京來的老家夥們已經憋了二十年,這次個個全力以赴,三個月之內毫無懸念的就轉虧為盈, 也就是每月三百萬字。一年以後更是達到了八百萬字,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的任務。以至於河北省出版局一時都無法提供足夠的書給他們廠印,生產力居然過剩了。

各位可能要問了,這些老人都是四五十年代的技術,到了八十年代為什麽還有用武之地呢?這是本文要闡述的一個關鍵問題。前麵說過,中國當時的印刷機械製造水平並不低。鉛印,膠印,從速度效率到質量水平比四五十年代的設備提高了隻怕有一百倍。但是,有一樣工序卻始終無法自動化,從來都是手工操作 —— 那就是排版!也就是說,一旦做好了版麵,印起來就快了。但是這版麵確做不快。為什麽呢?首先這幾萬種鉛字就不好自動化,因為輸入就是個難題,機器可不認字。但這還不是最難的,真正的問題出在排版。試想中國有無數多的刊物書報,每家的版麵布局簡直是千變萬化,插圖,表格,數學公式,化學圖解,古文,白話文,中文外文,等等,數不勝數。這一係列的問題不是一組齒輪杠杆加上電動機就可以解決的。正因為如此,排版工序自動化的必備條件是發明擁有人工智能的機器,否則絕對沒希望。 所以八十年代的排版技術和四十年代幾乎沒有不同。事實上活字印刷術裏的排版技術從他發明之日起經過了一千年都在原地踏步,沒有任何本質上的進步, 至少從自動化的角度來看是這樣。這就是活字印刷術的一個致命弱點。換句話說,要想排版自動化就必須徹底放棄活字印刷。自動化和活字印刷術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我老爸從來不認為機器可以有排版工人的智能。八三年左右他還曾經斷言:在他有生之年排版是不可能被機器所取代的。我老爸一再教導年輕人要好好學技術,因為他堅信學好了排版技術可以吃一輩子。可是這話說了不到十年,他老人家就眼看著計算機照排技術的誕生,並逐漸取代了人工排版。這實在是讓人目瞪口呆,唏噓不已。也難怪,排版這一行從宋朝發明到現在都一千年了,代代相傳,他老人家萬萬沒想到這門技術眼睜睜看著就死在了他們這一代的手中。 從此以後他所熟悉的所有工種,包括鑄字,刻字,撿字,排版,打紙型,澆鉛版,鉛印機, 等等等等,全部消失了。 所以說,活字印刷這次真的死了!

我沒有作過調查,不過我相信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大部分省市的主力印刷廠都淘汰了活字印刷。當然,活字印刷術並不會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從八十年代末期開始,改革開放大潮下的文化生活開始變得越來越豐富。其體現之一便是各種報刊雜誌的紛紛誕生,有陽春白雪的散文詩歌歌頌祖國歌頌黨反思文革傷痕文學等等等等,也有低級趣味諸如假金庸濫武俠甚至街頭小報專登城牆根兒的裸屍案。他們的發行需要大量的印刷能力。而與此同時農村經濟開始變得極為活躍,紛紛辦起了小印刷廠。大廠不願意印甚至不敢印的,他們都印;大廠不要的淘汰設備,他們都要。這是印刷技術向農村和邊遠地區的一次擴張。許多退休的老工人得到了發揮的空間。我老爸八八年退休。當時作為扶貧項目在唐縣建了一個印刷廠。出版局便派我老爸前往幫助他們建製版車間,退休金以外再掙點兒外快。不光是教技術,還要幫著找設備,甚至找生意。待遇也不錯,食堂為他一人開小灶,第一次工資兩個月發五百塊,嚇得我老媽一個勁兒的問拿這麽多錢算不算犯錯誤?在退休後的五六年裏,他輾轉幹了好幾家各種規模的小印刷廠,他的很多老同事也以同樣的方式在印刷二級市場上發揮著餘熱。後來待遇長到三百六一個月,在當時的保定還是相當不錯的。有幾個老同事在外麵都認幹女兒了,搶手的很。陸陸續續幹到了九三年,我老爸後來終於徹底退休在家,隻是在茶餘飯後聊聊他那些印刷的事兒。 最近我問他是不是活字印刷在鄉下小廠裏也已經被淘汰了,他斬釘截鐵的說一定還沒有。因為最近他在書攤剛買了本盜版的便宜書,他一眼就看出那一定是鉛版印的。 

每次聊起排版印刷,我老爸都有一份落寞的表情。我想,現在的活字印刷術應該也很落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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