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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後唐:玄宗---穆宗) 《讀通鑒論》王夫之

(2007-07-04 16:17:43) 下一個

唐朝(後唐:玄宗---穆宗)   《讀通鑒論》王夫之

○玄宗
【一】
言治道者,至於法而難言之矣。有宋諸大儒疾敗類之貪殘,念民生之困瘁,
率尚威嚴,糾虔吏治,其持論既然,而臨官馭吏,亦以扶貧弱、鋤豪猾為己任,
甚則醉飽之愆,簾幃之失,書Ψ之鬼,無所不用其舉劾,用快輿論之心。雖然,
以儒者而暗用申、韓之術,將仁恕寬平之言,堯、禹、湯、文、孔、孟其有獎亂
之過與?
仁而弱,寬而縱,祟情以?法,養奸以病民,誠過矣。然使其過也,果害於
國,果賊於民,則先王既著之於經,後世抑守之以律,違經破律,取悅於眾,而
自矜陰德,則誠過矣。欲謝其過,抑豈毛舉瘢求、察人於隱曲,聽惰民無已之怨
ゥ,信士大夫不平之指レ,辱薦紳以難全之名節,責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貧,
矜纖芥之聰明,立難攖之威武也哉?老氏以慈為寶,以無為為正,言治言學者所
諱也。乃若君子之言,曰寬、曰簡、曰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喜,自與老氏之旨趣
相似而固不同科,如之何以羞惡是非之激發妨其惻隱邪?
絕人之腰領,死者不可複生矣;輕人之竄逐,棄者不可複收矣;壞人之名節,
辱者不可複榮矣。唯夫大無道者,怙終放恣,自趨死而非我殺之,自貽辱而非我
辱之,無所容其欽恤耳。苟其不然,於法之中,字櫛而句比之;於法之外,言吹
而行索之;酒漿婢妾之失,陷以終身,當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幾也?惡非眾惡,
害未及人,咎其已往,億其將來,其人雖受罰而不服,公議亦或然而或否,欲堅
持以必行而抑自詘矣。徒為繁密之深文,終以沮撓而不決,一往惡惡之銳氣,亦
何濟於懲奸,而隻以辱朝廷羞當世之士邪?
夫曰寬、曰不忍、曰哀矜,皆帝王用法之精意,然疑於縱弛藏奸而不可專用。
以要言之,唯簡其至矣乎!八口之家不簡,則婦子喧爭;十姓之閭不簡,則胥役
旁午;君天下,子萬民,而與臣民治勃溪之怨,其亦陋矣。簡者,寬仁之本也;
敬以行簡者,居正之原也。敬者,君子之自治,不以微疵累大德;簡者,臨民之
上理,不以苛細起紛爭。禮不下於庶人,不可以君子之修,論小人之刑辟;刑不
上於大夫,不可以胥隸之禁,責君子以逡巡。早塞其嚴刻之源,在<並刃>法者之
善為斟酌而已。
玄宗初親政,晉陵尉楊相如上言曰:“法貴簡而能禁,刑貴輕而必行。小過
不察,則無煩苛;大罪不漏,則止奸慝。斯言也,不倚於老氏,抑不流於申、韓,
洵知治道之言乎!後世之為君子者,十九而為申、韓,鑒於此,而其失不可掩已。
【二】
夫苟欲自全其誌行以效於國,則樂黨淫朋以敗官常也,必其所不欲為。乃立
身無玷,而於邪佞終不得而遠,究以比匪受傷,勢成於無可如何,而正誌不伸、
修名有累者,抑何多也!張九齡抱忠清以終始,?乎為一代泰山喬嶽之風標,為
李林甫所側目,而遊冥寥以消?弋,觀其始進奏記於姚崇,可以得其行己待物之
大端矣。其言曰:“君侯登進未幾,而淺中弱植之徒,已延頸企踵而至,豈不有
才,所失在於無恥。”至哉其言之乎!
夫以鴻才偉望,一旦受天子之知,爰立三事,隆隆炎炎,熏蒸海內,物望之
歸,如夏雲之矗興,春流之奔湊,所不待言矣。於斯時也,有所求而進者進矣,
無所求而進者進矣。有所求而進者,誌在求而無難窺見其隱也;無所求而進者,
徐而察之,果無所求也;是其為樂我之善,玉我於成,以共宣力於國家者乎?於
是樂與之偕,而因以自失。夫惡知無所求而進者,為熏蒸之氣所鼓動,不特我不
知其何求,使彼自問,亦不知其何以芸芸而不自釋也;無他;淺中者其量之止此,
而弱植者自無以立,待人而起者也。俄而勢在於此,則集於此矣,俄而勢在於彼,
則移於彼矣,害不及而避其故也如驚,福不及而奔其新也如醉。君子小人一伸一
屈,數之常也,言為之易其臧否,色為之易其顰笑,趾為之易其高下,則凡可以
抑方屈而揚方興者,無所不用,與斯人居,而上不病吾君、下不病吾民、中不貽
他日之恥辱者,鮮矣。故天下之可賤、可惡、君子遠之必夙者,唯此隨風以驅、
隨波以逝、中淺而不知事會之無恒、植弱而不守中心之所執者也。
生於教衰行薄之日,履物望攸歸之位,習尚已然,弗能速易,惟有杜門卻跡,
寧使怨謗,勿與周旋,以自立風軌而已耳。天下方亂而言兵,天下初定而言禮,
時急於用而言財,乃至教興道顯而相仿以談性學,皆中之淺、植之弱,足以玷君
子之修名,而或一違時、則反唇相詆而不遺餘力者也。乍與周旋,容其旅進,一
為其所顛倒,欲不病於而國、累於而身、敗於而名也,其可得乎?司馬溫公失之
於蔡京,唯察此之未精耳。九齡唯早曙於此也,故清節不染於濁流,高蹈不傷於
鉗網。其詩曰:“弋者何所慕。”無可慕也,鴻飛之冥冥,所以翔雲逵而為羽儀
於天下也。
【三】
唐多才臣,而清貞者不少概見,貞觀雖稱多士,未有與焉。其後如陸贄、杜
黃裳、裴度,立言立功,赫奕垂於沒世,而寧靜淡泊,固非其誌行之所及也。唯
開元之世,以清貞位宰相者三:宋?清而勁,盧懷慎清而慎,張九齡清而和,遠
聲色,絕貨利,卓然立於有唐三百餘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恥,天下乃藉以又
安,開元之盛,漢、宋莫及焉。不然,則議論雖韙,法製雖詳,而永徽以後,奢
淫貪縱之風,不能革也。
抑大臣而以清節著聞者,類多刻?而難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為,亦非
國民之利也。漢、宋之世,多有之矣,孤清而不足以容物,執競而不足以集事,
其於才臣,如水火之相息、而密雲屯結之不能雨也。乃三子之清,又異於是,勁
者自強,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爭也。故?與姚崇操行異而體國同;懷慎
益不欲以孤介自旌,而礙祟之設施;九齡超然於毀譽之外,與李林甫偕而不自失,
終不與競也。唯然,而才臣不以己為嫌,己必不替才臣以自矜其素履,故其清也,
異於漢、宋狷急之流,置國計民生於度外,而但爭涇渭於苞苴竿牘之?也。嗚呼!
偉矣!楊震也,包拯也,魯宗道也,軒︼、海瑞也,使處姚崇、張說、源乾曜、
裴耀卿之?,能勿金躍於冶、冰結於胸否邪?治無與襄,功無與立,徒激朋黨以
啟人主之厭憎,又何賴焉?
夫三子之能清而不激,以永保其身、廣益於國者,抑有道矣。士之始進也,
自非猥鄙性成、樂附腥膻者,則一時名之所歸,望之所集,爭托其門庭以自處於
清流之選,其誌皆若可嘉,其氣皆若可用也。而懷清之大臣,遂欣受之以為臭味,
於是乎和平之度未損於中,而激揚之情遂移於眾,競相獎而交相持,則雖有邊圉
安危之大計,黎民生死之遠圖,宗社興衰之永慮,皆不勝其激昂之眾誌,而但分
流品為畛域,以概為廢置。夫豈抱清貞者始念之若斯哉?唱和迭增,勢已成而弗
能挽也。於是而知三子者之器量遠矣,其身不辱,其誌不?,昭昭然揭日月而行
者,但以率其固然之儉德,而不以此歆召天下,奉名節為標榜,士固無得而附焉。
不矜也,亦不黨也,不黨則不爭矣。
嗚呼!士起田?,食淡衣粗,固其所素然矣。若其為世祿之子,則抑有舊德
之可食,而無交謫之憂;讀先聖之書,登四民之上,則不屑以身心陷錐刀膻?之
中,豈其為特行哉?無損於物,而固無所益,亦惡足以傲岸予雄而建鼓以求清流
之譽聞乎?天下之事,自與天下共之,智者資其謀,勇者資其斷,藝者資其材,
彼不可驕我以多才,我亦不可驕彼以獨行,上效於君,下逮於物,持其正而不厲,
致其慎而不浮,養其和而不戾,天下乃賴有清貞之大臣,磽磽者又何賴焉?故君
子秉素誌以立朝,學三子焉斯可矣。有伯夷之廉,而驕且吝,亦人道之憂也。
【四】
奸人被發,而誣發奸者以罪,其罪不貰:兩俱有奸,而因人之發,還相為發,
則後發者之罪,姑置勿論,而先發之奸,罪在不貰;誠彼之有奸也,奚不早聲其
罪以論奏之,而待己慝已彰,乃相反噬乎?
京兆尹崔日知貪墨不法,禦史李傑糾之,日知反構傑罪。勿論傑罪之有無也,
傑不可以日知之言而坐,日知不可以訐傑而寬。玄宗納楊?之言,釋傑而竄日知,
允矣。雖然,有說焉。禦史、京兆尹,皆法吏也。尹之貪暴,禦史之所必糾;禦
史汰縱於輦轂,尹亦習知,而執官守以論劾之。假令傑敗官箴、藏奸宄、以下撓
尹權,知日知之必レ己愆,而先掇拾其過以鉗製之,將亦唯傑之搏擊而捫日知之
舌乎?則楊?所雲“糾彈之司,奸人得而恐喝,則禦史台可廢”者,亦偏護台臣
之黨,而非持平之論也。
夫日知之罪,不可以構傑而減,固也;而傑罪之有無,抑不可以不察。傑果
無罪,則日知既以貪暴抵法,而益之以誣賢之惡,加等之刑,不但貶為丞而足蔽
其辜;若傑而有罪也,亦不可以糾日知故而概不加察。今?不辨傑罪之有無,但
以護台臣而護傑;且當開元之始,群賢皆有以自見,而傑無聞焉,傑之為傑,亦
可知矣。?為禦史台存綱紀,而不為朝廷別賢奸,非平允之論也。天子虛衷以詳
刑,則奸人自無所藏奸;士人正己以匡世,則小人自弗能置喙;又非可以禁恐喝
斥、反構一切之法彈壓天下者也。
【五】
君與臣為謔,則朝無章;朝無章,則邪佞玩而巧讎其慝。故聞以道裁物者矣,
其次則以法禁下矣;道不可揆,法無所飭,君謔其臣而以資淺人之慶快,慶快者,
淺人也;乘之以交謔者,奸人也。道法之君子,知其不足以君天下,而奚快焉?
鄭銑、郭仟舟投匭獻詩,述遊仟之旨,以?上聽,按法而竄殛之,或姑貸而
斥罷之,允矣。堂堂為天下君,弗能秉道以飭法,懲奸止邪,乃度之為道士,聊
與之謔,以供淺人之一笑,然則貪人聚斂而賜之金粟,淫人勸?而畀以少艾乎?
且銑與仟舟奉敕而為道士矣,惡知其不栩栩然集徒眾、建樓觀、采鉛汞、以鳴得
意而獵厚利哉?玄宗之為此,聊以謔也;小人得天子之謔,而以謔為榮,無知者
競榮之;未數年而張果、葉法善、邢和璞輻輳於天子之廷,非此致之哉?
君可以謔其臣,臣抑可謔其君,交相謔,則上無章而下無忌。蕭?,大臣也,
太宗聽其出家,亦謔也;此唐之所以無政也。論者快之,謂足以懲奸而警俗,國
憲官箴法律刑紀皆可不用,而以謔懲奸,天下其誰警哉?淺人之所快,君子之所
羞稱久矣。
【六】
薑皎與誅逆之功,玄宗聞宋?之諫,放之歸田,下製曰:“南陽故人,以優
閑自保。”其於劉幽求、鍾紹京,胥此道也。徇國亦為其所可為者而已,過此未
有不以召憎惡於明主者。若遇猜忍之君,則裏克、寧喜之服刑,亦其自取,而不
可但咎其君之刻薄。明乎此,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臣知所以立節而全身矣。
(此篇疑有脫誤。)
【七】
經國之遠圖,存乎通識。通識者,通乎事之所繇始、弊之所繇生、害之所繇
去、利之所繇成,可以廣恩,可以製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國,而鹹無不允。於
是乎而有獨斷。有通識而成其獨斷,一旦毅然行之,大駭乎流俗,而庸主具臣規
目前之損益者,則固莫測其為,而見為重有損,如宋?發太府粟及府縣粟十萬石
糶之,斂民?惡錢送少府銷毀是已。
散粟於民,而取其值,疑不足以為仁之惠;君與民市,疑不足以為義之宜;
以粟易錢而銷毀之,徒取值於民而無實於上,疑其病國而使貧;一旦為之,不可
測而可駭,庸主具臣聞言而縮舌,固其所必然矣。以實求之,夫豈然哉?取值不
有,而散十萬之粟於待食之人,不費之惠也;下積惡錢,將隨敝壞,上有餘粟,
將成紅朽,而兩易之,製事之宜也。乃若大利於國者,則尤非淺見褊衷之所易知
也。惡錢之公行於天下,奸民與國爭利,而國恒不勝,惡錢充斥,則官鑄不行;
人情趨輕而厭重,國錢之不能勝私鑄久矣。惡錢散積於人?,無所消歸,而欲人
決棄之也,雖日刑人而不可止;發粟以收惡錢者,使人不喪其利而樂出之也。銷
毀雖多未盡,而民見上捐十萬粟之值付之一炬,則知終歸泯滅而不肯藏,不數年
?,不待棄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惡錢不行則國錢重,國錢重則鼓鑄日興,奸民
不足逞,而利權歸一,行之十年,其利百倍十萬粟之資,暗償之而贏餘無算,又
豈非富國之永圖乎?
乃當其時,愚者不測也,吝者不決也,非玄宗之倚任,姚崇、蘇?之協恭,
則?言出而訕笑隨之矣。司國計而知大體者之難;小人以環堵之識,惜目睫之錙
銖,吝於出而急於納,徒以削民斂怨,暗耗本計於十年之後,而吮之如蜜,王安
石之以病宋者此也。不耕而思獲,為盜而已,為乞而已;盜與乞,其可與?國哉!
【八】
黃帝正昏姻而父子定,周禮,父在為母服齊,以體黃帝之精義,而正性以節
情,非聖人莫能製也。武氏崇婦以亢夫,而改為斬衰,於是三從之義毀,而宮闈
播醜,禍及宗社。開元七年,敕五服並從禮傳,乃士大夫議論紛起,各從其意,
迷先聖之典,逆時王之命,褚無量歎曰:“俗情膚淺,一紊其製,誰能正之?”
傷哉!言之而無能知也,知之而無能信也,信之而無能從也,聖人不足以垂訓,
天子不能以行法,天下之錮人心、悖天理者,莫甚於俗,莫惡於膚淺,而奸邪悖
道者不與焉,有如是哉!
奸邪悖逆之壞法亂紀也,其惡著,其辨不能堅,勢盡情窮,及身而止,無以
亂天下後世也。俗則異是。其始為之倡者,亦懷奸耳,亦行邪耳,亦悖王章、逆
天理、以逞其私耳;乃相沿而成,末流之?濫,則見以為非而亦有其是也,見以
為逆而亦有其順也。其似是而順乎人情者,何也?人莫不所溺而利以為歸也。夫
人之用愛也易,而用敬也難;知情者眾,而知性者少;於養也見恩,而於德見憚;
皆弱也。而不但此也。出而議禮於大庭,入而謀可否於妻子,於是而父之得與母
同其尊親,亦僅存之法紀使然耳。不然,伸母以抑父,父齊而母斬,又豈非其所
可為、所忍為者哉?於是親繼父而薄繼母,怙母黨以賊本支,茫然幾不知為誰氏
之子。“何知仁義,以享其利者為有德”,猶且自詡孝慈以倡率天下,中國之不
狄、人之不禽也,幾何哉?
天性者,藏密者也,非引聞見以歸心、潛心以體性、順性以窮理者,不能喻
也。膚淺以交於人倫,十姓百家浮動之誌氣,違天理而與奸邪悖逆者之情相合,
所必然已。故曰:惡莫大於俗,俗莫偷於膚淺。無量之歎,垂之千年,而帝王不
能正,士大夫不能行,嗚呼!人道之淪亡,吾不知其所終已!
【九】
論魯莊公者曰:“母不可製,製其侍禦之人。”以此而事不順之父母,未盡
善也,以施之不令之兄弟,則義正而恩全,道莫尚焉。舜使吏治象國,而不得暴
其民,聖人亦如是而已。不謂玄宗之能及此也。駙馬都尉裴虛己私從岐王遊,挾
圖識,坐流新州,離其婚,法嚴而無所貸;於岐王則不以此懷疑,而慰安之如故。
夫虛己挾邪說以私交,而岐王容之,王豈無罪乎?而虛已之辟既伸,則遊王門者
鹹知畏忌。以生長深宮之帝子,居宦官宮妾之?,旦歌夕飲以戢其邪心,固不待
加威而自安侯服矣。
無左吳、趙賢,則淮南不能謀逆,無宇文述、楊素,則楊廣不能奪嫡;無張
公謹、尉遲敬德,則太宗不能殺兄;天下之亂,釀成於徼幸功名者之從臾者類然
也。博望啟,而戾太子之項縣於湖城;天策開,而隱太子之血流於玄武;事成則
禍及於國,不成則殃及於身。玄宗日遊諸王於鬥雞吹笛之?,而以雷霆之威,亟
施之挑激之小人,諸王保其令祚,王室無所震驚,不亦休乎!不能殛逐?亂之奸,
繼乃摧殘其同氣,睿宗所以縱竇懷貞而僅存一妹,終以傷心也。周公以頑民授管
叔,固不如舜之與象以天子之吏治其國,而永保其恩也。故曰:“聖人人倫之至
也。”法其一端,可以盡倫,可以已亂,堯、舜之道,人皆可學,亦為之而已矣。
【一○】
漢之太守,去古諸侯也無幾,辟除賞罰兵刑賦役皆得以專製,而縣令聽命如
其臣,故宣帝詔曰:“與我共天下者,其二千石乎!”太守之權重,則縣令之任
輕,故天子詳於二千石之予奪,而治道畢舉矣。唐、宋以降,雖有府州以統縣,
有稟承稽核之任,而誅賞廢置之權不得而專,縣令皆可自行其意以令其民,於是
天下之治亂,生民之生死,惟縣令之仁暴貪廉是視,而縣令之重也甚矣。玄宗敕
在京官五品以上、外官刺史四府上佐、各舉縣令,誠重之也。重之於舉之之始,
必將以保任分功罪,其得也,但得文飾治具之士,葸弱免咎,而無以利民;其失
也,舉主畏連坐之罰,而互相掩蔽以蓋其奸;則保舉之法,不足以肅官常、澤民
生,固已。重之者,豈徒在選舉之日乎?
夫縣令之任重矣,而其秩則卑,故後世多以為筮仕之官,才不才非有前效之
可驗,欲先辨而使克副其職,雖具知人之鑒者未易也。然士當初受一命,初試一
邑,苟非繇胥史異途而升,則其不畏清議、甘為敗類、以病國虐民者,固鮮矣。
無以激之,其濁不懲;無以揚之,其清不展;軋於上官,其用不登;責以奔趨,
其節不立;夫亦存乎上之所以用之者耳。重憲紀以糾其不若,則有所戒也;縣清
要以待其拔擢,則有所勸也。成法之外,許以因地而便民,則權可任也;供頓驛
遞之役,委之簿尉,而弗效褻役之勞,則節可礪也。夫然,則賢者誌得,而不才
者亦勉而自惜;若其尤不肖者,固比類相形,愆尤易見,持法以議其後,亦不患
稂莠之難除矣。何事於未試之前,以不可保之始終繩薦舉者,而責以所難知哉?
開元之製,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可也;據以為法,而弊即在焉。重者,
用之重也,非一選舉而可畢任賢養民之道也,用之重而治可幾矣。
【一一】
罷兵必有所歸,兵罷而無所歸,則為盜、為亂。張說平麟州叛胡,奏罷邊兵
二十萬人,而天下帖然,蓋其所罷者府兵也,府兵故農人也,歸而田其田、廬其
廬,父子夫婦相保於穹窒栗薪之間,故帖然也。於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無
救於國之危亂,審矣。
說之言曰:“臣久在疆場,具知其情,將帥苟以自衛及役使營私而已。”夫
民之任為兵者,必佻宕不戢、輕於死而憚於勞之徒,然後貪釃酒椎牛之利、而可
任之以效死。夫府兵之初,利租庸之免,而自樂為兵,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迨
其後著籍而不可委卸,則視為不獲已之役,而柔弱願樸者,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
若此者,其鈍懦之材,既任為役,而不任為兵,畏死而不憚勞,則樂為役以避鋒
鏑,役之而無不受命,驕貪之將領,何所恤而不役以營私邪?團隊之長役之矣,
偏裨役之矣,大將役之矣,行邊之大臣役之矣;乃至紈?之子弟、元戎之仆妾役
之矣;幕府之墨客,過從之遊士,彈箏擊築、六博投瓊、調鷹飼犬之徒,皆得而
役之。為兵者,亦欣然願為奴隸以偷一日之生。嗚呼!府兵者,惡得有兵哉?舉
百萬井疆耕耨之丁壯為奴隸而已矣。縱遣歸田,如奴隸之得為良人,而何弗帖然
邪?
無︹悍不受役之氣,有偷安不恤役之情,因其有可役之資,而幸收其效役之
利,行則役於邊臣,居則役於長吏,一時不審,役以終身,先世不謀,役及後裔,
天下之苦兵也,不待矢石相加、<骨此>骼不返、而後怨毒填胸矣。是張說所奏罷
之二十萬人,無一人可供戰守之用,徒苦此二十萬之農民於奉拚除、執虎子、築
球場、供負荷之下。故軍一罷,而玄宗知其勞民而弱國也,而募兵分隸之議行,
漸改為長從,漸改為獷騎。窮之必變,尚可須臾待哉?而論者猶責玄宗、張說之
改製異於古法,從事於君子之道以垂法定製而保國安民者,不宜如此之鹵莽也。
所患者,法弊已極,習相沿而難革,雖與更張,害猶相襲。故自說罷邊兵而
邊空,長從?廣騎製未定而不收其用,邊將承之,畜私人,養番兵,自立軍府,
以釀天寶之亂。蓋自府兵調戍之日,早已睥睨天下之無兵,而一旦撤歸,芻糧贏
餘,唯其所為,而朝廷固莫之能詰也。數十年府兵之流禍,而改製之初受之,乃
舉而歸過於召募,胡不度人情、循事理,而充耳塞目以任浮遊之說輕談天下事邪?
【一二】
一議也,而以私與其?,則成乎私而害道。唐、宋以下所稱持大體、務遠圖
之大臣,未有不雜公私以議國事者,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撓而相脅。
玄宗與宰相議廣州刺史裴?先之罪,張嘉貞請杖之,張說曰:“刑不上大夫,
為其近於君也,且所以養廉恥也。”其言韙矣,允為存國體、勸臣節之︳謨矣。
既而又曰:“宰相時來則為之,大臣皆可笞辱,行及吾輩。”此與宋人“勿使人
主手滑”之說同。苟懷此心以倡此說,傳之上下,垂之史策,人主將曰:士大夫
自護其類以抗上而避害,蓋古今之通習,其為存國體、獎士節,皆假為之辭,不
可信也。賈誼以不辱貴大臣諫文帝,亦與說略同,而誼以新進小臣,非絳、灌之
伍,自可昌言而無諱。說懷“行及我輩”之心,與同官?尊遝以語,則不可令人
主聞,而開後世臣主猜防之釁。念一移而言隨得咎,過豈在大哉?
且夫士之可殺不可辱者在己也,非挾持以覬上之寬我於法也。居之以淡泊,
行之以寧靜,絕賄賂之門,飭子弟之汰,謝遊客之邪,息黨同之爭,卓然於朝右,
而奚笞辱之足憂?誠有過也,則引身以待罪;言不庸也,則辭祿以歸耕。萬一遇
昏暴之主,觸婦寺權奸之忌,而辱在不免,則如高忠憲(攀龍)之池水明心,全
肢體以見先人於地下。又其不幸,固義命之適然,雖辱而榮者。規規然計及他日
之見及,而製人主以不我辱,士大夫有門庭,而君不能有其喜怒,無怪乎暴君之
益其猜忌,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說自詡其識之及遠,而自君子觀之,何以異
於胥史之雄,鉗製其長吏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
天下之公理,以私亂之,則公理奪矣。君臣之道喪,唐、宋之大臣自喪之也。
於是而廷杖詔獄之禍,燎原而不可撲矣。
【一三】
春秋紀晉盟諸侯於商任,以錮欒氏,譏其不能撫有,而又重禁之於人國,為
已甚也。封建之天下,國各私其人,去其國則非其人,於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
而碩鼠之詩曰:“逝將去女,適彼樂士。”亦挾去以抗其君。上下交相疑貳,衰
世之風,不可止矣。
天下而一王矣,何郡何縣而非一王之土?為守令者,暫相事使而固非其民,
民無非天子之民也。土或瘠而不給於養,吏或虐而不恤其生,政或不任其土之肥
瘠,而一概行之,以困其瘠,於是乎有去故土、脫版籍而之於他者。要使耕者耕、
工者工、賈者賈,何損於大同之世,而目之曰逃人,有司者之訁皮辭也,惡足聽
哉?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客勝而主疲,不公也;而新集之民,不可驟役者也。
生未定而力不堪也。若夫撿括之而押還故土,尤苛政也。民不得已而遠徙,抑之
使還,致之死也。開元十一年,敕州縣安集逃人,得之矣,特未問其所以安集之
者奚若也。安集之法,必令供所從來,而除其故籍,以免比閭宗族之代輸,然後
因所業而徐定其賦役,則四海之內,均為王民,實不損,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
然則邑有逃亡,可罪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地之肥磽,既其固然矣;征徭
之繁簡,所從來者非一日也。轉徙多,則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問其徭役
墮積之敞而平其政,非守令之能專,乃撫治大臣所任也。邑多新附之民,可賞其
守令乎?曰:未可也。守令之賢不肯,能及於版籍之民,而不能加之新附,若其
以小惠誘人之來徙者,又非法之所許也。無曠土,無曠民,解法禁以任所在,而
土者仕、農者氓,安集之令,猶為贅設也乎!
【一四】
唐多才臣,唯其知通也。裴耀卿之於漕運,非可為萬世法者乎?壅水以行舟,
莫如易舟以就水;冒險以求便,莫如因時而避險;徑行以求速,莫如轉遞以相續。
江河各一其理,南北舟工各一其習,水之漲落各一其時,舟之大小各一其製。唯
不知通也,以一舟而曆數千裏之曲折,崖闊水深,而限之以少載;灘危磧淺,而
強之以巨艘;於是而有修閘之勞;撥淺之擾,守凍之需遲,決堤之阻困;引洪流
以蝕地,亂水性以逆天,勞τ生民,縻費國帑,強遂其徑行直致之拙算,如近世
漕渠,曆江、淮、汶、泗、河、濟、漳、沽,曠日持久,疲民耗國,其害不可勝
言,皆唯意是師,而不達物理者也。
成天下之務者,因天之雨?,就地之險易,任人之智力,為其所可為,不強
物以自任;則以理繁難、試艱危、通盈虛、督偷窳、禁盜侵,無不勝也,自宋以
後,議論猥多,而不可用者,唯欲以一切之術,求勝於天時、人事、物力,而強
以從己而已矣。唯唐有才臣,方之後世,何足述哉!
【一五】
帝王立法之精意寓於名實者,皆原本仁義,以定民誌、興民行,進天下以協
於極,其用隱而化以神,固不在封建井田也。井田封建,因時而為一切之法者也。
三代貢舉之法不傳,唯周製之散見者,有大略之可考。任以其職,正以其名,寓
其納民於善之心,使習之而相因以興行,且以昭示人君君師天下,非徒會計民產
以求利用,故領之以司徒;而塚宰宗伯不偏任焉。其意深遠,雖百世可師也。
夫貢舉者,一事而兩道兼焉。選天下之才,任天下之事,以修政而保國寧民,
此一道也。別君子於小人,榮之以爵,養之以祿,俾天下相勸於善,而善者不抑,
不善者以悛,此又一道也。兩俱道,而勸民以善之意,尤聖人之所汲汲焉。人勸
於善,國以保,民以寧,此本末之序也。故塚宰者,任治者也,宗伯者,任已登
已進之賢才,修其軌物者也;而進賢之職,一任之司徒。徒之為言,眾也,合君
子野人而皆其司;司君子之教,以立野人之則,而天下萬有之眾庶,皆仰沐風化
以成П和。徒豈易司者哉?乃其鼓之、舞之、揚之、抑之,不待刑而民自戒,不
待禮而民自賓,則唯操選舉之權,以為之樞機,一授之司徒,而天下鹹諭天子之
心,曰:上之使牧我養我而疆理我者,莫匪欲吾之善,而鹹若於君子之道也。故
選舉領於司徒,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誠萬世不易之至道與!
唐之舊製,貢舉掌於考功,是但為官擇人,而非求賢於眾矣。開元二十四年,
改以授禮部侍郎,是以貢舉為緣飾文治之事,而浮華升進,民行不興矣。風俗之
陵夷,暗移於上之所表著,而不知名之所存,實之所趨,未有爽焉者也。自貢舉
不領於司徒,而貢舉輕,一人之予奪私,而兆民之公理廢矣。自司徒不領貢舉,
而司徒輕,但為天子頭會箕斂之俗吏,而非承上天協君敘倫之天秩矣。士競於浮
華,以棄其實行;民迫於賦役,以失其恒心。一分職任事之?,循名責實,治亂
之大司存焉。良法改而精意亡,孰複知先王仁義之大用,其不苟也如此乎!善師
古者,凡此類勿容忽焉不察也。其他因時隨士以立一切之法者,固可變通以行其
化裁者也,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
【一六】
李林甫之譖殺太子瑛及二王,為壽王地也。武惠妃薨,壽王寵漸衰,而林甫
欲樹私恩、怙權勢,誌終不移,謀之愈很,持之愈堅,凡可以熒惑主聽、曲成邪
計者,尤劇於惠妃未死之前,以其為己死生禍福之樞機也,可以得當者,無所不
用。然而玄宗終以忠王年長好學,聞高力士乘?片言,儲位遂定,林甫莫能置一
喙焉。繇此觀之,奸邪自詡得君,劫廷臣以懼己,其誇誕無實之伎倆,概可知矣。
非徒玄宗中載未甚淫昏也,即極ウ懦之主,一聽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牽曳,
亦情之必不能而勢之不可得者。且奸臣孤媚以容身,抑豈若董卓、高澄威脅上以
必徇己誌而俾君懟怨哉?唯探其意之所欲為於前,秘其事之所自成於後,舉凡其
君之用舍從違,皆早測而知其必爾,乃以號於眾曰: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
恩者其恩,威者其威,群工百姓待命於敕旨既下之餘,不得親承顧問,則果信恩
威之一出於奸臣,而人主唯其牽曳,乃以恐喝天下,籠絡而使歸己,雖有欲斥其
奸者,弗敢發也。
然則苟有忠智之士,知其術之僅出乎此,則以武氏之悍淫,周、來、侯、索
之驟銜天憲,諸武、二張之密侍內廷,而攻擊者弗傷,按殺者無憚,直言請斥遠
之者反見任使,況其亂非武氏之世,猶可與言者乎?特患無明理察情之士,灼見
而不惑耳,豈果有不可拔之勢哉?惡之、恨之、疑之、畏之,私議於下,徒罹於
禍以?死屠門,奸邪之所以益逞,忠真之所以益替,人君之所以益迷,可勝悼哉!
【一七】
天寶元年,置十節度使,其九皆西北邊徼也。唯河東一鎮治太原,較居內地。
別有嶺南經略,長樂、東萊、東牟三守捉,亦皆邊也,而權抑輕。若畿輔內地,
河、雒、江、淮、汴、蔡、荊、楚、兗、泗、魏、邢,鹹弛武備,幸苟安,而倚
沿邊之節鎮,以冀旦夕之無虞,外強中枵,亂亡之勢成矣。蓋自一行立兩戒說,
分用文用武之國,於是居輕禦重、強枝弱幹之術行,而自詫其鞏固。方玄宗之世,
吐蕃、突騎施、奚、契丹雖倔強不賓,而亦屢挫衄以退,本無可用防禦者。無故
而若大患之在邊,委專征之權於邊將,其失計固不待言矣。即令外寇果︹,侵陵
相迫,抑必內屯重旅,以時應敵,而不容棲重師於塞上,使玩寇失防,一敗而無
以為繼。況周、漢之亡,癰先內潰,覆車不遠,豈盡繇四裔乎?
寇之起於內也,非能亟聚數萬人以橫行天下;其或爾者,又皆烏合而弗難撲
滅者也。唯中原空其無人,則旋滅旋起,而無所彈壓。撤邊兵以入討,必重虐吾
民,而人心離叛;偶一折喪,乘勢以收潰卒,席卷以行,而邊兵皆為賊用,然後
鼓行而入無人之境,更無有挾一矢以抗之者,社稷邱墟在旦晚之?耳。
夫使祿山之亂,兩河、汝、雛、淮、楚之?,有大臣屯重旅,拊其入關之背,
而迫之以前卻兩難之勢,賊其敢輕窺函穀哉?封常清一身兩臂,募市人於倉卒,
以授賊禽,其為必敗無疑矣。二顏之起河北,張,許之守唯陽,皆率市人以戰,
賊之所望而目笑者也。李、郭雖出,九門克捷,而不救潼關之敗。觀於此,則虛
其腹心,以樹︹援於四末,一朝瓦解,大廈旋傾,勢在必亡,無可拯救,必然之
券矣。
且重兵之在邊也,兵之強弱,朝廷不得而知也;將之忠奸,中樞不得而詰也。
兵唯知其將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將一失其所守,而自放為遊兵,潰而散,靡
而降,反戈而內訌,豈徒祿山犯闕、天子奔蜀為然乎?楊劉一潰,而朱友貞匹馬
無投;恒州一衄,而石重貴束身待縛;種師道入援不振,而宋徽父子憑孤城以就
獲。千古敗亡之一軌,自犬戎遽起,烽火無援,其來久矣。東漢黎陽之屯,差為
有恃;乃其亡也,亦以邊強腹弱,而山東義旅,不敵董卓之胡騎。後之謀保天下
者,可弗鑒諸?
【一八】
唐政之不終者凡三:貞觀也,開元也,元和也。而天寶之與開元,其治亂之
相差為尤縣絕。夫人之持誌以務修能,亦難乎其始耳,血氣未定,物誘易遷,智
未開,守未固,得失貞淫治亂之故未熟嚐,而易生其驕惰;及其年富力強,見聞
益廣,浮蕩之誌氣已斂,聲色之娛樂已厭,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則靡而淫,玩
而弛,縱而暴,皆日損以向於善;此中人之恒也。太甲、成王終為令主,亦此而
已矣。唐之三君,既能自克以圖治於氣盈血溢、識淺情浮之日矣,功已略成,效
可自喜,而躁烈之客氣且衰,漁色耽遊之滋味已飫,乃改而逆行,若少年狂蕩之
為者,此又何也?於是而知修德之與立功,其分量之所至,各有涯?,而原委相
因也。
夫苟以修德為心與?德者,無盡之藏也,未之見,則一善成而已若有餘矣,
天下之可妨吾善者,相引以遷而不自覺;既見之矣,既習之矣,仁不熟不安於心,
義未精不利於用,浩乎其無涯矣,森乎其不可犯矣,??乎相引以深密,若登高
山,愈陟而愈見其峻,勿容自釋也。故所患者,始之不自振也,繼之不自省也,
而不患其終之不自保也。師保在前,疑丞在後,古人之遺文,相督而不假,窺其
精意,欲從而末繇,則雖未日進於高明,而可不失其故步,奚憂末路之猖狂哉?
苟其以立功為心,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與?則功者,有盡之規也,內賊未
除,除之而內見清矣;外寇未戢,戢之而外見寧矣;百姓未富,富之而人有其生
矣;法製未修,修之而國有其典矣。夫既內無肘腋之奸,外無跳梁之敵,野鮮流
亡,而朝有綱紀,則過此以往,複奚事哉?誌大而求盈,則貪荒遠之功;心滿而
自得,則偷晏安之樂;所願者在是,所行者及是,所成者止是,複奚事哉?邪佞
進,女寵興,酣歌恒舞,而曰與民同樂;深居晏起,而曰無為自正。進厝火積薪
之說者,無可見之征;抱蟻穴金堤之慮者,被苛求之責。智淺者不可使深,誌小
者不可使大,度量有涯,淫溢必?,蓋必然之勢矣。
是以古之聖王,後治而先學,貴德而賤功,望之天下者輕,而責之身心者重,
故耄修益勤,死而後已,非以為天下也,為己而已矣。為己者,功不欲居,名不
欲立,以天子而無殊於岩穴之士,誌日專,氣日斂,欲日忄詹忘,心日內守,則
但患其始之未正也,師保任之也;不患其終之不永也,無可見之功勳,則無告成
之逸豫也。唐以功立國,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於學士大夫置不講焉,三君之
不終,有以夫!
【一九】
大義不可易,顯道不可誣,苟且因仍,無能改者,不容終隱於人心,而不幸
發自德薄望輕之口,又或以纖曲邪妄之說附會之,遂以不伸於天下,君子之所重
歎也。
商、周之德,萬世之所懷,百王之所師也。祚已訖而明禮不可廢,子孫不可
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詐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內爭起,不相統
一,殺掠相尋,人民無主,漢祖滅秦夷項,解法綱,薄征徭,以與天下更始,略
德而論功,不在湯、武下矣。漢祚既終,曹魏以下二百餘年,南有司馬、劉、蕭、
陳氏,皆竊也;北有五胡、拓拔、宇文,皆夷也;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而
天倫絕,民害滋,唐掃群盜為中國主,滌積重之暴政,予兆民以安,嗣漢而興,
功亦與漢埒等矣。
天下之生,一治一亂,帝王之興,以治相繼,奚必手相授受哉!道相承也。
若其亂也,則天下無君,而治者原不繼亂。故夏之末造,有韋、顧、昆吾,乘暴
君而霸;殷之將殄,崇、密攘臂而爭;周之已衰,六國、強秦、陳涉、項籍,挾
兵以逞;漢之已亡,曹、吳、司馬、劉、蕭、陳、楊、五胡、索虜、宇文,割裂
僭號,皆彗孛之光,前不繼西沒之日,後不啟東生之月者也。若以一時僭割、乘
郤自雄者,可為帝王授受之統係,則三{?木}、崇、密,可為商、周之所紹嗣矣,
而豈天之所許、人之所懷哉?
王者褒崇先代,隆其後裔,使修事守,待以賓客,豈曰授我以天下而報其私
乎?德足以君天下,功足以安黎民,統一六寓,治安百年,複有賢子孫相繼以飾
治,興禮樂,敷教化,存人道,遠禽獸,大造於天人者不可忘,則與天下尊之,
而合乎人心之大順。唐欲法古帝王之德意,祟三恪之封,自應以商、周、漢為帝
王相承而治之緒,是不易之大義,不誣之顯道也。
自武德至天寶,百餘年矣,議禮之臣,無能昌言以?正,猶奉拓拔、宇文犬
羊之族、楊氏悖亂之支、為元後父母之淵源,何其陋也!天寶九載,乃求殷、周、
漢後立為三恪,而廢拓拔、宇文、楊氏之封,雖曰已晚,堂堂乎舉久湮之墜典,
立百王之準則,亦偉矣哉!乃非天子所能念也,非大臣所能正也,非儒者所能議
也,而出於人微言輕之崔昌。又以以土代火,五德推遷,襲鄒衍之邪說參之。為
儒如衛包者,抑以“四星聚尾”無稽之言為征,不能闡元德顯功、民心天理之秩
序以播告來茲者為永式,主之者又李林甫也。故林甫死,楊國忠之黨又起而撓之,
後此弗能伸其義者;聖帝明王之祀陰,永絕於世,不亦傷乎!
唐之既亡,朱溫以盜,朱邪、臬捩雞以夷,劉知遠、郭威瑣瑣健兒,瓜分海
內,而僅據中州,稱帝稱王,賤於丞尉:至宋而後治教修明,賢君相嗣,以為天
下君師。是於周、漢與唐,猶手授也。曾不能推原治統,自躋休美;而以姑息之
恩,獨崇柴氏。名儒林立,此議無聞,大義隱,顯道息,垂及劉伯溫、宋景濂,
不複知有乾坤之綱紀,弗能請求劉、李、趙氏之裔以作賓於王家,曾李林甫之弗
若,豈非千古之遺憾哉?雖然,人紀不容終絕,王道不容永弛,豪傑之士申其義,
明斷之主決於行,夫豈難哉?敬以俟之來哲。
【二○】
秀者必士,樸者必農,亻票而悍者必兵,天與之才,習成其性,不可移也,
此之謂天秩,此之謂人官。帝王之所以分理人物而各安其所者,此而已矣。
唐之府兵,世著於伍,垂及百年,而違其材質,強使即戎,於是而中國無兵。
安祿山以蕃騎渡河,人無人之境,直叩潼關,豈中原之民一皆月色弱,無可奮臂
以興邪?顏魯公一振於平原,旬日之?,而得勇士萬餘人,於是盧全誠於饒陽,
李奐於河閑,李隨於博平,而顏常山所收河北義旅凡二十餘萬,張睢陽所糾合於
雍邱者一日而得數千人,皆蹀血以與賊爭死命。斯固三數公忠勇之所激,而豈此
數十萬比屋之民,皆義憤填胸、思拯國難者乎?亻票輕鷙悍之材,誠思得當以自
效,不樂於負耒披蓑,寧忘身以一逞,其材質不任農而任兵,性以成、情以定也。
然則拘府兵之故紙,疑?廣騎為虛文,困天下材勇於隴首,蕩?遊閑,抑不收農
民之利者多矣。違其性,棄其長,強其短,徒弱其兵,複窳其農,唐安得有兵與
民哉?
唯其不能收天下之材勇以為國用,故散在天下,而天下皆得以收之,忠者以
之效其忠,邪者以之黨其邪,各知有所募之主帥,而順之與逆,唯其馬首是瞻,
於是乎藩鎮之勢成,而唐雖共主,亦與棋立以相敵。延及五代,天下分崩,互相
吞滅,固幽、燕叛逆之所倡,抑河北、山東義兵之所啟也。若夫高仙芝、封常清
迫而募於兩都者,則市井之罷民,初不足為重輕者也。民懲府兵之害,聞召募出
於朝廷,則畏一登籍而貽子孫之禍,固不如河北、山東、雍、睢牧守之號召,人
樂於就而能得其死力也。
宰天下者,因其可兵而兵之,因其可農而農之,民不困,兵不枵,材武之士
不為將帥所私畜,而天下永定。因天也,因人也,王道之所以一用其自然也。
【二一】
李萼說顏魯公陳清河之富雲:“有布三百餘萬疋,帛八十餘萬疋,錢二十餘
萬緡,糧三十餘萬斛,甲兵五十餘萬事。”一郡之積,充?刃如此,唐之富可知
矣。唐之取民,田百畝而租二石,庸調絹六丈、綿四兩而止。宇文融、韋堅、王
钅共、楊慎矜雖雲聚斂,未嚐有額外之征也。取民之儉如此國儲之富如彼,其君
若臣又未嚐修蟋蟀葛屨之風,方且以多聞矣。繇此觀之,有天下者,豈患無財哉?
憂貧者,徒自憂而益其貧耳。
夫大損於民而大傷於國者,莫甚於聚財於天子之藏而枵其外,窘百官之用而
削於民,二者皆以訓盜也;盜國而民受其傷,盜民而國為之乏矣。輦天下之金粟
錢貨於內帑,置之無用之地,積久而不可用,愈積愈冗,而數不可稽,天子莫能
問也,大臣莫能詰也,則一聽之宦豎戚畹及主藏之奸胥,日竊月匿,以致於銷耗;
且複以有為無,欺嗣君之ウ,而更加賦以殫民之生計,是盜國而民傷也。有司無
可贍之用,不得不為因公之科斂,以取足於民,於是而蔽上以盜民者,相習為故;
且有司之科斂者一,而奸吏猾胥以及十姓百家之魁長乘之而交相為盜,官盜一,
而其下之層累以相剝者不但二也;民乃急其私科,緩其正稅,逋欠頻仍以徼幸於
恩貸,匿田脫戶,弊百出以欺朝廷,而歲之所人,十不得五,是盜民而因以乏國
也。
唐散積於州,天下皆內府,可謂得理財之道矣。已散之於天下,而不係之於
一方,則天子為天下措當然之用,而天下皆為天子司不匱之藏,有司雖不保其廉
隅,而無所藉口於經用之不貲,與奸胥猾吏相比以橫斂於貧民,而民生遂矣。官
守散而易稽,不積無用以朽蠹,不資中貴之隱竊,而民之輸納有恒,無事匿田脫
戶,縱奸欺以墮樸氓而虧正供,則國計裕矣。故天寶戶口之數,古今莫匹,兵興
之初,州縣財餘於用,非地之加廣、生之加蕃也,非虐取於民、倫吝於用也。散
則清、聚則漏,昭然易見之理,自宋以來,弗能察焉;富有四海而患貧,未有不
以貧亡者也。
【二一】
天子出奔以避寇,自玄宗始。其後代、德、僖三宗凡四出而卒返,雖亂而不
亡。平陽之青衣行酒,五國之囚係終身,視此何如邪?春秋傳曰:“國君死社稷,
正也。”國君者,諸侯之謂也,棄其國,寓於他人之國,不得立宗廟、置社稷,
委天子之命,絕先祖之祀,殄子孫之世,不若死之愈矣。諸侯之侯度固然,非天
子之謂也。自宋李綱始倡誤國之說,為君子者,喜其詞之正,而不察春秋傳大義
微言之旨,欲陷天子於一城而棄天下,乃以終滅其宗廟之血食。甚矣!持一切之
論者,義不精,學不講,見古人之似而迷其真,以誤天下有餘矣。
天子有,天下之望也,前之失道而致出奔,誠不君矣;而天下臣民固倚以為
重,而視其存亡為去就;固守一城,而或死或辱於寇賊之手,於是乎寇賊之勢益
張,而天下臣民若喪其首,而四支亟隨以仆。以此為正,而不恤四海之淪胥,則
幽王之滅宗周,元帝之斬梁祀,可許以不辱不偷之大節乎?天子撫天下而為主,
都京師者,其擇便而安居者爾。九州莫非其土,率土莫非其人,一邑未亡,則猶
奉宗祧於一邑,臣民之望猶係焉,弗難改圖以光複也。而以匹夫??之節,輕一
死以瓦解天下乎?
嗚呼!非徒天子然也。郡縣之天下,守令為天子牧民,民其所司也,士非其
世守也。祿山之亂,守州郡者,如郭納、達奚?、令狐潮之流,望風納款,乃至
忠貞如顏杲卿、袁履謙、張巡者,亦初受脅迫而始改圖,困守孤城而不知變計,
幾陷於逆,莫能湔滌。力不能如顏魯公之即可有為也,則何如潔身以避之,徐圖
自效可也。身居危困之外,自有餘地以致身盡瘁;而濡忍不決,勢迫神昏,自非
與日月爭光之義烈、“艮其限,厲熏心”,亦危矣哉!不保其終無玷也。故守令
無三軍之寄,而以失城坐大辟,非法也。去亦死,守亦死,中人之情,畏死其恒
也,迫之以必死,則唯降而已矣,是驅郡邑以從逆也。故曰非法也。 

●卷二十三

○肅宗
【一】
肅宗自立於靈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倫,罪無可辭也。裴冕、杜鴻漸等之勸
進,名為社稷計,實以居擁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誅也。史稱顏魯公頒赦書於諸
郡,河南、江、淮知肅宗之立,徇國之誌益堅,若以此舉為收拾人心之大計,豈
其然乎?
玄宗之召亂也,失德而固未嚐失道也。淫荒積於宮闈,用舍亂於朝右,授賊
以柄而保寇以滋,ル倫傷教,誠不足以任君師、佑下民。而誅殺不淫,未嚐如漢
桓、靈之?掠,宋哲、徽之竄逐也;賦役不繁,未嚐如秦之築長城、治驪山,隋
之征高麗、開汴渠也。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厭唐德,祿山以凶淫狂?之胡雛,縣
軍向闕,得誌而驕,無終日之謀以固其勢,無錙銖之惠以餌其民,蟪蛄之春秋,
人知其速隕,豈待靈武之詔,始足動天下以去逆效順哉?
雖然,肅宗不立,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幸而不然,人不知其變之必至耳。
國雖不固,君雖不令,未有一寇甫興而即滅者,秦之無道,陳涉不能代之以興,
況唐立國百年,民無荼毒,天寶之富庶甲乎古今,豈易傾哉?而有不可知者,亂
者,所以召亂也;止亂者,尤亂之所自生也。袁、曹討董卓,而漢亡於袁、曹;
劉裕誅桓玄,而晉亡於劉裕;禍發而不戰,惡知其極?定之不早,意外之變繼起,
而天下乃以分崩,是則安、史雖平,唐尤岌岌也。
於稽其時,玄宗聞東京之陷,既欲使太子監國矣;其發馬嵬,且宣傳位之旨
矣。乃未幾而以太子充元帥,諸王分總天下節製,以分太子之權。忽予忽奪,疑
天下而召紛爭,所謂一言而可以喪邦者在此矣。盛王琦、豐王珙,皆隨駕在蜀;
吳王祗、虢王巨,皆受專征之命;永王?之出江南,業已抱異誌而往;是蕭梁骨
肉分爭之勢也。河北、雍、睢之義旅,罔測所歸;河西李嗣業,且欲保境以觀釁;
安西李棲筠,愈遠處而無適從;李、郭雖心王室,且斂兵入井陘,求主未得而疑;
同羅叛歸,結諸胡以內窺,仆固玢敗而降之為內導,以掣河東、朔方之肘;此漢
末荊、益,西晉河西之勢也。使一路奮起討賊,而諸方不受其統率,則爭競以生;
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諸王各依一鎮以立,諸鎮各挾之以為名;抑西
晉八王之禍也。居今驗古,不憂安、史之不亡,而亡安、史者即以亡唐。托玄宗
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長於其方,太子雖有元帥之虛名,亦惡能統一而使無參
差乎?玄宗之猶豫不決,吝以天下授太子,不盡皆楊氏銜士之罪也,其父子之?,
離忌而足以召亂久矣。
肅宗亟立,天下乃定歸於一,西收涼、隴,北撫朔、夏,以身當賊,而功不
分於他人,諸王諸帥無可挾之勳名以嗣起為亂,天未厭唐,啟裴、杜之心,使因
私以濟公,未嚐不為唐幸也。蓋肅宗亦未嚐不慮此矣,而非冕、鴻漸之所能及也。
肅宗自立之罪無可辭,而猶可原也。冕、鴻漸ル大倫以徼擁戴之功,唐雖繇之以
安,允為名教之罪人,惡在心,奚容貸哉?
【二】
李長源?關至靈武,肅宗命為相而不受,以白衣為賓友,疑乎其潔身高尚也,
而其後曆仕中外,且終相德宗矣,此論者所未測也。抑而下之,則譏其無定情,
始以賓友自尊,而終喪其所守。推而高之,則謂其鄙肅宗之乘危自立,紊大倫而
恥與翼戴之列。夫長源誌深識遠,其非始自尊而終耽寵祿也明甚。若鄙肅宗之自
立,則胡為冒險?行以參帷幄,既與大謀,又惡可辭推戴之辜邪?夫長源之辭相,
乃唐室興亡之大機,人心離合、國紀張弛之所自決,悠悠者足以知之?
玄宗之幾喪邦也,惟其以官酬功,而使祿山懷不得宰相之忿,讎忮廷臣,怨
懟君父,而逞其毒。玄宗出奔,肅宗孤起於邊陲,以待匡救於群臣。於斯時也,
人競乘時以希高位,而不知所厭止者也。凡天下一敗而不能複興之禍,恒起於人
覬貴寵而輕爵位。貴寵可覬,則賢不肖無別,而賢者不為盡節;爵位既輕,則勸
與威無以相繼,而窮於勸者怨乃以生。長源知亂之必生於此也,故玄宗知其才欲
官之,而早已不受,抑知必反此而後可以立功也,故肅宗與商報功之典,而曰
“以官賞功,非才則廢事,權重則難製,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而不可輕予以宰
相之名”唯然,猶恐同功共事之人,侈望之積習不化,故己以東宮之友,倚任之
重,聯鑣對榻之隆,而居然一布衣也;則人不以官位為貴而貴有功,不以虛名為
榮而榮有實,天寶濫竽之敝政,人恥而不居,而更始“羊頭關內”、高緯“鷹犬
儀同”敗亡之覆軌,不複蹈焉。
嗚呼!此長源返極重之勢,塞潰敗之源,默挽人心、掛危定傾之大用,以身
為鵠,而收複之功所自基也。深矣遠矣,知之者鮮矣。以示人臣遇難致身、非貪
榮利之大節,以戒人主邂逅相賞、遽假威福之淫施,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
其後充幕僚、刺外州、而不嫌屈,馴至德宗之世,始以四朝元老任台鼎之崇,進
有漸也,士君子登用之正,當如此爾。昭然著見而人不測,乃疑其詭秘無恒也。
吳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卜,視此能勿慚乎?
【三】
自唐以上,財賦所自出,皆取之豫、兗、冀、雍而已足,未嚐求足於江、淮
也。恃江、淮以為資,自第五琦始。當其時,賊據幽、冀,陷兩都,山東雖未盡
失,而隔絕不通,蜀賦既寡,又限以劍門、棧道之險,所可資以贍軍者唯江、淮,
故琦請督租庸自漢水達洋州,以輸於扶風,一時不獲已之計也。乃自是以後,人
視江、淮為腴土,劉晏因之輦東南以供西北,東南之民力殫焉,垂及千年而未得
稍紓。嗚呼!朝廷既以為外府,垂腴朵頤之官吏,亦視以為膻場,耕夫紅女有宵
匪旦,以應密罟之誅求,乃至衣被之靡麗,口實之珍奇,苛細煩勞以聽貪人之侈濫,
匪舌是出,不敢告勞,亦將孰與念之哉!
自漢以上,吳、越、楚、閩,皆荒服也。自晉東遷,而江、淮之力始盡。然
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後,自朱溫以迄宋初,江南割據,而河雒、關
中未嚐不足以立國。九州之廣,豈必江濱海ㄛ之可漁獵乎?祖第五琦、劉晏之術
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於弋取,而見為無盡之藏。竭三吳以奉西北,而
西北坐食之;三吳之人不給饣?粥之食,抑待哺於上遊,而上遊無三年之積,一
罹水旱,死徙相望。乃西北蒙坐食之休,而民抑不為之加富者,豈徒天道之虧盈
哉?坐食而驕,驕而佚,月倍三釜之餐,土無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蠶不事,
舉先王盡力溝洫之良田,聽命於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饑相迫,則夫削妻骸,弟烹
兄肉,其強者彎弓馳馬以殺奪行旅,而猶睥睨東南,妒勞人之采?剝蟹也。誰使
之然,非偏困東南以驕西北者縱之而誰咎邪?驕之使橫,佚之使惰,貪欲可遂,
則笑傲以忘所自來;供億不遑,則忮忿而狂興以逞。其野人惡舌喑?惡,以脅羸
懦之馴民;其士大夫氣湧膽張,恫喝以淩衣冠之雅士。於是國家無事,則依中涓、
附戚裏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則降盜賊、戴夷狄而不知君父;何一而非坐食東
南者之教猱豢虎,以使農非農、士非士,日漸月靡,俾波逝而無回瀾哉?
冀土者,唐堯勤儉之餘澤也;三河者,商家六百載奠安之樂土也;長安者,
周、漢之所久安而長治也。生於此遂,教於此敷,一移其儲亻待之權於江介,而
中原幾為無實之土。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害遂延於千載。秉國之均,不平謂
何。非均平方正之君子,以大公宰六合,未易以齊五方而綏四海。邵康節猶抑南
以伸北,亦不審民情天化之變矣。
【四】
製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乃可以為天子之大臣。易曰:“其亡!其亡!係
於苞桑。”九四捍禦之功,不如上九之豫防,足以傾否,九五之不亡,上九係之
也,李長源當之矣。
其與肅宗議功臣之賞,勿以官而以封邑,故賊平而無挾功以逼上之大臣,此
之謂保邦於未危。不然,則如劉裕之誅桓玄、李克用之驅黃巢,社稷隨之以傾矣。
其諫肅宗以元帥授廣平、勿授建寧也,故國儲定而人心一。全二王兄弟之恩,
息骨肉猜疑之釁,此之謂製治於未亂。不然,則且如太宗宮門流血之慘,玄宗、
太平構禍之危,家國交受其傷矣。
太原之起,秦王謀定而乃以告:韋氏之誅,臨淄不告相王而行;非適非長而
獨建大功,變起宮庭,高祖、睿宗亦無如之何也,非君父之舍適長而授庶少以權
也。使肅宗以元帥授建寧,則業受命於己矣,是他日之爭端,肅宗自啟之也。乃
肅宗之欲命建寧,非有私寵之情,以建寧英果之姿,成功較易,則為當日平賊計
者,固得命帥之宜,廷臣自以為允。乃長源於圖功之始,豫計未有之隙,早塗?
以泯其跡,決之一言,而亂萌永塞,所貴於天子之有大臣者,唯此而已矣。事已
舛,禍已生,始持正以爭於後,則雖以身殉,國家不蒙其佑,奚足賴哉?
且夫逆賊有必亡之勢,諸將有克敵之能,廣平雖才讓建寧,亦非深宮豢養無
所識知者也。假元子之寵靈,為將士先,自可製賊之死命,無待建寧而始勝其任,
長源知之審矣。廣平為帥,兩京旋複,亦非拘名義以隳大功。知深慮遠,與道相
扶,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謂也。故曰必如是而後可以為天子大臣也。
【五】
借援夷狄,導之以蹂中國,因使乘以竊據,其為失策無疑也。然而有異焉者,
情事殊,而禍之淺深亦別焉。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師都、劉武周之黨,不得已從劉文靜之策,
而所借者僅五百騎,未嚐假以破敵也,故乍屈而終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數騎
卻之,突厥知我之強而無可挾以逞也,故其禍尤輕。
石敬瑭妄幹大位,甘心臣虜,以逞其欲,破滅後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
冊命,為附庸之天子,與宋之借金亡遼、借元亡金,胥仰鼻息於匪類,以分其濡
沫,則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禍尤重。
肅宗用朔方之眾以討賊收京,乃唯恐不勝,使仆固懷恩請援回紇,因脅西域
城郭諸國,征兵入助,而原野為之蹂踐;讀杜甫擬絕天驕、花門蕭瑟之詩,其亂
大防而虐生民,禍亦棘矣。嗣是而連吐蕃以入寇,天子為之出奔,害幾不救。然
收京之役,回紇無血戰之功,一皆郭汾陽之獨力,唐固未嚐全恃回紇,屈身割地
以待命也。則愈於敬瑭遠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時,西京被陷,而祿山留雒,不敢入關,孫孝哲、安守忠、李歸仁、
張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縱酒宣淫而無戰誌,索民財,人皆怨憤,?首以望王
師,薛景仟破賊於扶風,京西之威已振,畿內豪傑殺賊應官兵者四起,肅宗既擁
朔方之眾,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臨欲潰之賊,複何所藉於回紇而後敢東向哉?
此其故有二,皆情勢之窮,慮不能及於遠大也。
其一,自天寶以來,邊兵外強,所可與幽、燕、河北並峙者,唯王忠嗣之在
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輔,奪忠嗣而廢之,奉忠嗣之餘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
翰為祿山屈而稱病閑居,朔方之勢已不振,既且盡撤之以守潼關,而陷沒於賊。
郭、李雖分節鉞,兵備已枵,同羅叛歸,又扼項背以掣東下之肘,故郭、李誌雖
堅,名雖盛,而軍孤且弱,不足壓賊勢於未灰。陳濤之敗,繼以清渠,不得專咎
房?而謂汾陽之所向無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計於前,肅宗不能遽振於後,
積弱乍興,不得不資回紇以壯士氣而奪賊膽,其勢然也。
其一,肅宗已至鳳翔,諸軍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並塞以取幽、燕,
使其計行,則終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禍永消;而肅宗不從,急用回紇疾收長安者,
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於晨昏之戀,不能久待,”徒飾說耳。南
內幽居,父幾死於宦豎之手,猶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語,將誰欺乎?蓋其時上皇
在蜀,人心猶戴故君,諸王分節製之命,玄宗且無固誌,永王?已有琅邪東渡之
雄心矣。肅宗若無疾複西京之大勳,孤處西隅,與天下縣隔,海岱、江淮、荊楚、
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賊之功,區區適長之名,未足以彈壓天下也。
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紇,縱其蹂踐,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
哉?決遣?敦煌王以為質而受辱於虜帳,其情然也。
乃以勢言之,朔方之軍雖弱,賊亦散處而勢分,統諸軍向長安者凡十五萬,
回紇六千耳,卒之力戰以破賊者,非回紇也,固愈於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貫、
孟珙之僅隨虜後也,故回紇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奪中國。唯其情之已私,則奉回紇
以製人,與高祖之假突厥而實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懷恩且挾之
以入為寇難,非汾陽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強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於禍者,用之有重輕,而禍有深淺耳。推其本原,劉文靜
實為厲階,僅免於危亡,且為愚夫取滅之嚆矢,不亦悲乎!
【六】
“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則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
曰“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愛同於母,奚徒道之必盡,抑亦誌之必從,飲食
男女,非所得閑也,豈容以事君者事父乎?責難於君,敬之大者也;責善賊恩,
傷愛之尤者也;至於此,則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於不孝,以傷天性,辱死及身
而不足以贖其愆矣。
均一事也,君父有過,臣諫之,則納者十之三四也;雖不納,而不施以刑殺
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見戮見殺,十之一二耳,抑雖死而終不失其忠。子則不
然,子諫而父納,自非至仁大聖,百不得一焉;況乎寵妾媚子,君所溺愛,位相
逼,勢相妨,情相奪,豈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申生以君安驪姬之故,不忍辯而
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寵嬖之情,任其煽惑,?死無言;臣而若
此,則非臣也,臣以責難為敬者也。子之事父,愛敬並行,而敬繇愛起,床第之
歡,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禍之及己而陷父以不
慈也,言焉而未有聽焉者也,爭焉而未有能勝焉者也,徒為無益以召死亡,庸詎
非一朝之忿乎?
肅宗方在軍中,而張良娣以護庇見嬖,黨於李輔國以亂政,李長源惡之,建
寧王亻炎亦惡之。嗚呼!良娣雖不可容,豈亻炎之所得惡者邪?長源秉臣道之正
以匡君,亻炎違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肅宗雖惑良娣,輔國雖伏機械以求害長源,
而終保全恩禮,悠然以去;於亻炎則發蒙振落擠之死,而肅宗不生<疒鬼>木之悲;
其道異,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禍福亦別,豈有爽與?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為君子者,幽王無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訟
己誣,不斥褒姒之惡也。當此之時,肅宗任長源以腹心,長源業不恤良娣之怨以
與爭成敗,則亻炎授規正之責於長源,而可平情以靜聽;乃欲殺良娣以為長源效,
不已亻真乎?相激而陷父以殺子之大惡,自貽之矣。
所惜者,長源於亻炎投分不淺,而不能固諫亻炎以安人子之職,亻炎死,乃
追悔而力止廣平之忿怒,至於他日涕泣以訟亻炎之冤,亦已晚矣。豈亻炎之剛愎,
不可與深言邪。不然,則長源善處人父子兄弟之?,功屢著矣,而徒於亻炎失之,
抑又何也?
【七】
肅宗表請上皇,自求還東宮修人子之職,雖其飾詞,亦子道之常耳,而李長
源料玄宗之?弗然,果?徨不進,得群臣就養之表,而後欣然就道,抑何至於此
哉?言之必如其事也,事之必如其心也,君子之以立誠而動物,無有不然者也。
然有時乎以交天下之人,猶出之以遜讓,飾之以文詞,抑以昭雍容謙挹之度,而
遠直情徑行草野倨侮之惡,君臣朋友賓主之閑,蓋亦擇其可用而用之矣。獨至於
父子之際,固無所容此也。幼而哺以乳,未嚐讓乳也;長而食以食,未嚐讓食也;
壯而授以室,未嚐讓室也;天性自然之愛,不忍欺也。可欲者欲之,可得者得之,
以誠請,以誠受,天子雖尊,天下雖大,亦將徹之卮酒豆肉而已矣,父猶父也,
子猶子也,奪之非怨,予之非恩,父母而賓客之,豈複有人之心哉?
肅宗自立於靈武,其不道固矣,天下不可欺,而尤不可自欺其心,以上欺其
父。偽為辭讓以告天下,人亦孰與諒之?乃於拜表奉迎之日,悲歡交集之頃,為
飾說以告父,此何心邪,賊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見於社稷,則居大位而不疑;
已破賊收京,飲至論功,正南麵之尊,乃曰退就東宮,歸大位於已稱上皇之老父
乎?肅宗之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製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
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眾以複貪大寶,折服其不平之氣,而使箝口戢
誌以無敢複他也。嗚呼!天理滅,人心絕矣。
玄宗固曰彼已自立而複為此辭者,不以父待我,而以相敵之情相製,心叵測
矣。司馬懿稱病以謝曹爽,唐高祖輸款以推李密,其後竟如之何也,尚能忘憂以
安寢食哉?不孝之大者,莫甚於匿情以相脅,故自立之罪可原,而請就東宮之惡
不可<辶官>。非鄴侯之善處,則南宮禁錮,不待他日,且使自斃於成都,惡尤烈
於衛輒矣。群臣表至,玄宗乃曰:“今日為天子父乃貴。”所以明其不複願為天
子而自保其餘年也,悲哉!
【八】
張巡捐生殉國,血戰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績,固出顏杲卿、李澄之上,
尤非張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賊平,廷議褒錄,議者以食人而欲詘之,國家崇節報
功,自有恒典,詘之者非也,議者為已苛矣。雖然,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
可。
李翰為之辯曰:“損數百人以全天下。”損者,不恤其死則可矣,使之致死
則可矣,殺之、臠之、?而吞之,豈損之謂乎?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
而始知其不可也,固聞言而心悸,遙想而神驚矣。於此而忍焉,則必非人而後可。
巡抑幸而城陷身死,與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後,救且至,城且全,論功
行賞,尊位重祿不得而辭,紫衣金佩,赫奕顯榮,於斯時也,念?筋噬骨之慘,
又將何地以自容哉?
守孤城,絕外救,糧盡而餒,君子於此,唯一死而誌事畢矣。臣之於君,子
之於父,所自致者,至於死而蔑以加矣。過此者,則愆尤之府矣,適以賊仁戕義
而已矣。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漢末餓賊
起而禍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禍乃烈;然事出盜賊,有人心者皆惡之而不忍效。忠
臣烈士亦馴習以為故常,則後世之貪功幸賞者且以為師,而惡流萬世,哀哉!若
張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遊辭以導狂瀾,吾滋懼矣。
【九】
史思明降而複叛,肅宗使烏承恩陰圖之,而給阿史那承慶鐵券以離其黨,事
覺而速其反,謀之不臧,祗以速亂。雖然,亂自速耳,即弗然,而思明豈悔過自
新、終於臣服者哉?張鎬之策,李光弼之請,非過計也。安慶緒欲圖思明,耿仁
智、烏承?乘其危疑而誘之以降,於時慶緒孤保鄴城,不亡如線,思明既?其圖
己,抑料其必亡,姑為自全之計,持兩端以觀釁,其不可恃也,亦較著矣。慶緒
之心既非不可解之仇,無難數易;而唐室君臣複東京而誌已滿,回紇歸,子儀弱,
威力不足以及河朔,明矣。思明何所憚、複何所歆,而已張之爪距弭耳受柙乎?
曠歲無北伐之師,思明目已無唐矣,不反何待焉?
討賊易,平亂難;誘賊降己易,受賊之降難;能受降者,必其力足以殲賊,
而姑容其歸順者也。威不足製,德不足懷,賊以降餌己,己以受降餌賊,方降之
日,即其養餘力以決起於一旦者也。非高位厚祿、溫言重賜之所能撫也,非輸粟
輦金、安插屯聚之所能戢也,非深謀秘計、分兵散黨之所能製也,誠視吾所以致
其降者何如耳。重兵以臨之,屢挫而奪其魄,如諸葛公之於孟獲,嶽鵬舉之於群
盜,而後可開以自新之路,而不萌反複之心。故肅宗之失,在不聽鄴侯之策,並
塞以攻幽、燕,使諸賊失可據之穴,魂銷於奔竄,而後受其歸命之忱,薄錄其將,
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綏其亂。失此不圖,遽欲挽狂瀾以歸壑,庸可得哉?
鄴侯去國,兵無謀主,郭、李之威,盡於一戰,思明再叛,河北終不歸唐,
非但烏承恩之謀淺、李光弼之計左也。梁武之威,不足以壓侯景;唐肅之威,不
足以製思明;養寇與激亂,均為失策,張鎬雖能先知,亦將如之何也!向令承恩
之計行,與承慶共斬思明,而承慶、承恩又一思明矣。數叛之人,不保其繼,愈
疑愈紛,愈防愈潰,河決而塞之,癰潰而斂之,其亡速矣。
【一○】
將與兵必相得也,兵不宜其將,非弱則訌。唐節度使死,因察軍中所欲立者
授之,亦未為過也。其事自肅宗以平盧授侯希逸始。於是唐權下移,終其世於亂,
而國以亡。蓋人君之心,有可洞然昭示使天下共見者,雖雄猜如曹孟德,而亦無
所隱。有藏之密、慮之熟,決於一旦而天下莫測者,雖孔子之墮後阝、費,亦未
嚐示人以欲墮之誌。非疑於人,信之在己者深也。
唐之中葉,節度使各有其兵,而非天子所能左右,其勢成矣。察三軍之誌,
立其所願戴者,使軍效於將,將效於國,亦不容已之勢也。非可以漢高旦馳入營
奪韓信、張耳之軍行焉者也。惟然,而此意可使將與兵知之乎?軍有帥,有偏裨,
帥死而偏裨之可任與否,非不可以豫知者也。其為忠、為逆、為智、為愚、為寬、
為嚴,天子與大臣辨之審而慮之早,則帥一死而赫然以軍中所欲奉之主授以節鉞,
而不待其陳請。則帥既感其特恩,兵亦服其夙斷。既憚其明見萬裏之威,複懷其
實獲我心之德。雖有桀驁,敢生攜貳乎?天下止此數鎮,鎮之偏裨止此數人,天
子大臣曾不察其可否,而待迫以詢之群小邪?劉後主之ウ也,猶能使李福問帥於
諸葛方病之日;若祭遵、來歙死於倉卒,而兵柄有歸,尤先事以防不測,其計定
矣。惡有縣三軍之任,搖搖不知所付,帥死而後就軍中以謀用舍哉?又況所遣者
奄人,賄賂行,威權替,李懷玉得逞其奸,而唐無天子,養亂以垂亡,寄生之君,
屍祿之相,不足與有為久矣。將有材而不能知,軍有情而不能得,浸使不問,軍
中自為予奪,其召亂尤速也。操大權者,非一旦之能也。
【一一】
安、史之滅,自滅也,互相殺而四賊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複兩京,後
之收東都,皆乘其敝而資回紇之力,李、郭亦因時以取大勳,非有血戰之殊勞焉。
以戰功論,李光弼奮其智勇,克敵製勝之功視郭為多;郭則一敗於清渠,再潰於
相州,功尤詘焉。然而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輕,後世無得而議者,又豈徒
徼虛譽乎?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聽物之順逆,而不挾意以自居於勝,此唯古
之知道者能之。故詩稱周公之德曰“赤寫幾幾”,言其誌定而於土皆安也。夫有
攬天下於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訁皮;心者,藏於中而
不可掩者也。藏於中而固不可掩,故天下皆見之,而思與ル、疑與信、報之以不
爽。汾陽以翹關負米起家,而暗與道合,其得於天者,三代以下莫與之倫矣。
能任也,則不能讓,所謂豪傑之士也,韓信、馬援是已;能讓也,則不能任,
所謂保身之哲也,張子房李長源是已。汾陽於位之崇替,權之去留,上之疑信,
讒佞之起滅,乃至功之成與不成,俱至則受之,受則任之,而無所容心於其?。
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測其所為。山有陂陀,則測其峰之起伏;水有灘磧,則測
其波之回旋;平平蕩蕩,無高無下,無曲無奇,而物惡從測之哉?天下既共見之,
而終莫測之,大哉!平情之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賢不肖萬殊之情歸其節圍矣。
相州師潰,汾陽之威名既損,魚朝恩之譖行,肅宗奪其兵柄授李光弼,數年
之內,光弼以元帥擁重兵戮力中原,若將駕汾陽而上之也。乃許叔冀叛於汴州,
劉展反於江、淮,段子璋反於梓州,楚州殺李藏用,河東殺鄧景山,行營殺李國
真、荔非元禮,內亂蜂起,此撲彼興。迨乎寶應元年,汾陽受王爵、知諸道行營,
而天下帖然,內既寧而外自戰,史朝義釜魚之遊不能以終日,弗待血戰之功也。
嗚呼!是豈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漢、魏以下將相大臣之能得於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漢,亡漢者關東也;桓玄不足以亡晉,亡晉者北府也;黃巢不
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晉也。然則安、史非唐之憂,而乘時以蜂起者,鹿不知死
於誰手。汾陽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過斬王元振四十餘人而已,天下莫敢
複亂。唯其平情以聽權勢之去來,可為則為,不可為則止,坦然無我之大用,人
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領,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寵辱之固然者乎?仆固懷
恩亂人也,張用濟欲逐光弼,而懷恩曰:“鄴城之潰,郭公先去,朝廷責帥,故
罷公兵。”引咎以安眾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舍幾幾之度,
淪浹於群心,懷恩詎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義,憂國如家,性之節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辭,道之任也。篤忠
貞者,汲汲以謀濟,而勢詘力沮,則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發於中,必動於外,
天下乃爭騖於功名,而忘其忠順。奸人乘之,亂因以起。唯並取立功匡主之情,
夷然任之,而無取必於物之念,以與天下相見於冰融風霽之宇,可為者無不為焉,
則雖有桀鼇不軌之徒,亦氣折心灰而不敢動。不言之言,無功之功,回紇稱之曰
“大人”,允矣其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於公,而天下不蒙其?,兩將相
衡,度量較然矣。
【一二】
孤臣{?子}子,曆?疾而憤興。雖然,亦存乎其人爾。抱倜儻不平之姿者,
安樂易以驕,憂危乃以惕,則晉重耳、越句踐是已。其不然者,氣折則神益昏,
心危則誌益溺,使駕輕車、騁康莊,猶不免於折?輸載也。
中宗幽辱於房州。因與韋氏?匿以自安,而製於韋氏,身為戮,國幾喪,固
無足道矣。肅宗之明能任李泌,其斷能倚廣平,雖不廢寵樂,而無淫荒之癖,是
殆可與有為者。其在東宮,為李林甫、楊國忠所離間,不廢而死者,幸耳。靈武
草創,履行閑者數年,賊逼於外,援孤於內,亦可謂與憂患相終始、險阻備嚐者
也。而既歸西京,討賊之功,方將就緒,ぃ然委順,製於悍妻,迫於家奴,使擁
兵劫父,囚處別宮,唯其所為,莫之能禁,乃至蒙麵喪心,慰李輔國曰:“卿等
防微杜漸以安社稷。”天倫泯絕若此之酷者,豈其果有梟獍之心乎?畏輔國之擁
六軍,禍將及己,而姑以自全耳。黜蕭華,相元載,罷子儀,乃至聞李唐之諫,
泫然流涕,而不敢修寢門之節,與冥頑不慧之宋光同其陷溺,豈非憂患深而鋒棱
絀,以至於斯哉?
其任輔國也,徇良娣也;其嬖良娣也,亦非徒悅色也,當在靈武時,生子三
日而起縫戰士之衣,畏刺客而寢於外,以身當之,患難之下,?沫相保,惻然之
心一動,而沈酣不能自拔,縱遣驕橫,莫能複製,日銷月靡,誌不守而神不興,
不複有生人之氣,岌岌自保之不遑,於是而泯忘其天性,所必然矣。鄉使以元子
之尊,早受冊立,無奸臣之搖動,無巨寇之摧殘,嗣天位,撫金甌,則固可與守
文,而豈其喪心失誌之爾爾邪?
嗚呼!豈獨天子為然乎?士起孤寒之族,際荒亂之世,與炎寒之流俗相周旋,
凍餒飄搖,激而特起,念平生之坎坷,懷恩怨以不忘。主父偃曰:“日暮途遠,
倒行而逆施之。”一飯千金,睚眥必報。蘇秦、劉穆之、元載身陷大惡,為千古
﹃,皆?疾之深,反激而愈增其狂戾也。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處
約而能不以女子小人醉飽金錢為恩怨者,鮮矣。此亂世所以多敗德也。  
 
○代宗(唐諱世,代宗猶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學如此。)
【一】
代宗聽程元振之譖,流來?殺之,而藩鎮皆懷叛誌,仆固懷恩以是樹四降賊
於河北,養亂以自固,終始為唐巨患,其上書自訟,指?之死為口實,用拒入朝
之命。夫來?之誅,豈其無辜而僅以請托不從致元振之怨乎??之誅,亦法之所
不貸者也。
其鎮襄陽也,以李輔國之私人,奪韋倫而得之,引降賊張維瑾等為爪牙,收
人心以據大鎮,召赴京師而不至,徙鎮淮西而不行,縱兵擊裴?,禽送京師,脅
朝廷以行辟,唐藩鎮之抗不受代圖不軌者,蓋自?始。殺?而藩鎮怨,縱?而藩
鎮抑驕,兩俱致亂之道;殺之而咎其刻,不殺則必聽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
怨之所歸,不知反此,而咎又將在彼矣。肅宗以來,驕縱養癰,勢將必潰,飭法
以誅?,固非淫刑以召叛也。?不死,仆固懷恩?壑之欲又豈易厭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懲亂而反以致亂者,殺之非所以殺也。刑者,帝王所以
懲天下之不恪也。刑濫於不當刑,人固自危,而猶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終能不濫,
則疑怨不深。唯刑施於所當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測其刑之已窮,而怨其以機相
陷也,乃始挾毒以相報。
當來?襄陽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討賊,?固無恃以脅唐;藩鎮林立,勢不
相下,?即叛,祗以速亡,則使正名聲罪以致天誅,夫豈有大害於社稷哉?而惴
惴然將迎之不遑,殺裴戒以媚之,虛相位以餌之,魚脫於淵,然後假通賊之誣辭,
加以不當辜之辟。藩鎮之怨,非徒怨也,固將曰:?擁兵不入,唐固無如?何,
唯倔強者可以免禍,而?自投其圇,吾知戒矣。留賊以為援,抗命而不朝,鷹隼
揚於寥天,豈?弋之能加哉?
蘇峻曰:“吾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孱主庸臣之伎倆,在奸雄
心目之中,以怨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製而相持也。藉令當?違命之日,
下尺一之詔,責以不可貰之法,使束身歸闕,則姑貸其死而貶之;不則舉六師以
急清內賊,則河北群醜,且震動以弭其邪心,況方在立功、反謀未決之懷恩哉?
【二】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篤行,則行愈於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偽
飾之文,以行取士而得偽飾之行,則偽行之以害人心、壞風俗、傷政理者,倍於
偽飾之文,支離浮曼,而害止於言也。且設科以取士,則必授之以式矣。文者,
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駢偶聲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
也。行而務為之成法,則孝何據以為孝之程,廉何據以為廉之則邪?不問其心,
而但求之外,非梟獍皆可雲孝,非盜賊皆可雲廉,不可式者也。極其弊,委之守
令,而奔走於守令之門,臨以刺史,而奔走於刺史之門,以聲譽相獎,以攀援相
競,乃至以賄賂相要,父母為羔雁,廉恥為優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趨者能幾也?
鄉舉裏選,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國方百裏,周之大國五百裏而止,其小者
五十裏耳,即其地,選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與相狎,而賢奸易辨,猶今置鄉
耆於一村一社而已,則公議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遼絕,刺史守令三載之乍臨,
求知岩穴之行履,責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況曲士之
垂腴而幹請,賕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漢之舉孝廉,舉其為吏於州郡者也。既為吏而與一鄉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
矣,而清濁異流,臭味異合,請托易集,黨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
漢末之得士,概可見矣。況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於未登仕籍之處士乎?
楊綰懲進士之亡實,欲複孝廉之舉,終不可行,論者惜之。惜之者,未嚐體人情、
揆事理、周世變、究終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勝者也。綰未幾而奏罷孝弟
力田科,以無實狀、多僥亻幸、故廢之,綰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則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謂文之可以得士也,設取
士之科者,止以別君子野人而止耳。雖有知人之哲,不能於始進而早辨其賢奸也。
故三代之法,觀之於飲,觀之於射,觀其比禮比樂內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讓之容
而已;?壽爵行而合語,觀其稱古昔、道先王而已;觀之於此,而君子野人之辨,
可十九得也。過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試以功,皆論定後官之餘,乃以察其賢不
肖而進退之。然則立法以取士,試之以策問,試之以詩賦,試之以經義,亦飲射
之遺意而變通之,豈期於此而遽得真士哉?習文教而與聞乎德言之緒論,為野人
之所不勝,既繇乎君子之途,則可望以循此而上達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
佞貪廉,自有秉憲者執法以議其後,其可縣行誼為標格,使之讎偽以藏奸乎?
若夫學校之設,清士類於始進,不當專求之文,而必考其閨門之素履;正士
習,育賢才,嚴不淑之懲,又不待登進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
愛,絕公門之請謁,亦士之常耳,或既貴而喪其所守,詎可遽以此為賢,而授之
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罰,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偽行抑不敢冒,斯
其於取士之法,殆庶幾與!
【三】
盈唐之廷而發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謂廷無人矣。抑考古今
巨奸之在君側,大臣諫官緘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擊去之,若此類者不一,夫人
君亦何賴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誠足悲已!乃其?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勢,執ウ
主之權,生殺在手,士大夫與爭而不勝,因起大獄,空君子之群,誅戮流竄,流
血盈廷,檻車載道,而綸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勢將傾,而無有能詰者,
於是一介之士,迎其機而孤起以攻之,此固無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權以來,所譖而誅者來?,?固有可誅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
猶得刺州以去,未有大傷也;李峴與相不協,柳伉之事,峴且與謀,未嚐先發製
峴,而安位自若;省寺台端,類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優遊群處
於朝右,誰禁之使?,而讓搏擊之舉於一博士乎?通國痿痹,無生人之氣,何其
甚也!
宋之諫臣,遷謫接踵於嶺南,而諫者日進;唐無貶竄之禍,而大奸根據,莫
之敢搖;無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養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氣不伸,抑無有
激之者也。進無聽從之益以仰庇宗社,退無誅逐之禍以俯著直聲,雖欲扼腕昌言,
一づ吟而蛩泣耳。無惑乎視糾謬鋤奸為迂闊之圖,人棄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
以薰蕕並禦之朝廷,不如水火交爭之士氣也。
【四】
擁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終叛,類皆有激之者,唯仆固懷恩不然。來?
雖誅,然無功於唐,而據邑脅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韓在漢,蘇、祖在晉
比也。雖誅十?,懷恩自可坦然無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懷恩,至於已叛,猶眷
眷不忘,養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負懷恩。”程元振、魚朝恩雖不可久恃,
而方倚懷恩以沮汾陽,抑不如楊國忠之於祿山矣。懷恩不叛,優遊擁王爵於朔方,
何嫌何懼,不席富貴以終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馬首,乞隨行
閑,正其策勳鳴豫之日矣;遽起異心,養寇樹援,為叛逆之地,辛雲京閉城自衛,
豈過計哉?駱奉仙雖為雲京行說以發其反謀,亦非縣坐以本無之誌而陷以醢俎,
辛雲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誌不回,此何心哉?
傳曰:“狼子野心。”洵懷恩之謂與!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過任懷恩耳。許回紇之昏,而以懷恩之女妻之,使
結戎狄以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為元帥,進收東京,不置帥副,而
以懷恩領諸營節度為雍王副,二失也;奪汾陽兵柄,以朔方授懷恩,三失也。功
已立,權已張,位已極人臣而逼上,內有河北之援,外結回紇之好,睥睨天下,
莫己若也,汾陽亦不得不解元帥之任以授之,汾陽且為之屈,懷恩目中不複有唐
矣。鷹飽則?,豈待激之而後叛哉?雲京不發其奸,懷恩之逆特遲耳。禍速則其
根本未固,河北四鎮,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結之資,以擁懷恩而蜂起;使
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為祿山,不幸而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餘凡幾
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於器,則?濫不可複收,並其器而亦傾。懷恩
可使為偏裨,聽汾陽之頤指者也。故當李光弼入軍之日,而能止軍中之亂,過此
則溢矣;雖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禍止於太原與奉天,河北不與俱
起,猶雲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則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誅之後,徒委罪於元
振,豈定論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亂者也。
【五】
廣德二年,戶部奏戶口之數二百九十餘萬,較天寶戶九百六萬九千有奇,僅
存者三之一也,而猶不足。叛賊之所殺掠,蕃夷之所蹂踐,亂軍之所搜刷,死絕
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長,民之自惜其生,
驚竄甫定,必即謀田廬、育婦子,筋骸以習苦而強,婚嫁以殺禮而易,亦何至凋
零之逮是哉?
蓋國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賦役者,恃夫法之不亂、政之不苛,?吏無所
容其奸,猾胥無所讎其偽耳。喪亂猝興而典籍亂,軍徭數動而遷徙雜,役繁賦重,
有司以消耗薄征輸不及之責而利報逃亡,單丁疲戶,徼幸告絕,而黠民乘之,以
眾為寡,以熟為萊,墮賦於僻遠願樸之鄉,席腴產、長子孫者,公為籍外之遊民,
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脫漏,乃使奉公畏法之願民,代奸人以任國計,戶日減,科
斂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賦,今以一而應軍興之求索,故其後兩稅行
而稅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為哀寡婦誅求之盡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豈徒掠殺流亡之慘哉?第五琦、元載之箕斂愈酷,疲民之詭漏愈
滋,官胥之欺誣愈劇,此二百九十餘萬者,猶弗能盡隱而聊以塞上之搜求者也。
以此知廣德之凋殘,上損國而下病民,誠有以致之,蓋亂世必然之覆軌矣。賦輕
役簡,官有箴,民有恥,雖兵戈之餘,十年而可複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絕乎?
【六】
讀古人書,不揆其實,欲以製法,則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戰刑名
之邪說足以禍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當其時必有以處之者,民乃不困。其約略可考者,
則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萊相參之法,名為什一,非什一也。以國之經費言
之,天下既自上古以來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國,以與天子相頡頏,以孟子所言,
率今一小縣,而有五世之廟,路寢三門之製;百官有司,則以周初千八百國計之,
以次國二卿為準,南不盡楚塞,西不逾河、隴,東不有吳、越,中原侯甸未訖六
州,而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無算,
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幣帛饔飧見於聘禮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數舉而偏於友邦,
皆民之晝耕夕織、勤苦而僅獲者也。後世而幸免此矣,則無三王寬恤之仁,而欲
十取其一,以供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惻隱之心者,誰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竊其語以橫征,欲詰其非,則且曰此禹、湯、文、武,裁中正之
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謂異於貉道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
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後世無識之士,欲撓亂成法,謂三代之製一一可
行之今,適足以賊民病國,為天下﹃,類此者眾矣。不體三代聖人之心,達其時
變,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惡逾於商鞅矣。何也?彼猶可鉗束其民而
民從之,此則旦令行而夕哭於野,無有能從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猶不適有生,
況什一乎?
【七】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測也。兵凶戰危,以死為道者也。以死為道,然後
審乎所以處死之道;審乎所以處死之道,然後能取威製勝,保國全民,不戰而屈
人之道鹹裕於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觀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決計
必行之際,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於禍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測也。
不測之,則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鈍之樞,夫豈然哉?知死為其道,而處之也不
惑耳。
回紇要郭汾陽相見,汾陽知戰之必敗,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鋒止
銳而全宗社。於斯時也,固不謂往之必死也,亦不謂往之必不死也,雖死而無所
恤焉而已。故藥葛羅情窮而辭屈,懾於其不畏死之氣,則未知殺公以後勝敗奚若,
而心已折、氣已餒矣。決於死,則情誌定;情誌定,則神氣平而條理現。免胄投
钅倉之際,一從容就義者大雅之風裁也。
處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則神全,神全則理裕。理處其至裕,而事必應乎
其心。凡人之情,局於目前而迷於四際者,固不足以測之,遂相與詫之曰:其不
可測也,有若是哉!不則其有天幸乎?夫惡知所守之約,為恐懼疑惑之所不得乘
哉?
其謂子?曰:“戰則父子俱死,不然,則身死而家全。”聊以慰?而已,非
公之本誌也。告藥葛羅曰:“挺身聽汝殺之,將士必致死與汝戰。”亦示以不可
勝耳,非挾將士之報讎死戰、足以懼回紇也。公之心,則惟極致於死,而固無必
生之計也爾。
【八】
代宗委權以驕藩鎮,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寬縱也,人具知之;抑豈知其失也,
非徒柔弱不自振之過哉?惟握深險之機以與天下相靡刂相製,而一人之機,固不
足以敵天下也。代宗之機,得之於老氏。老氏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至險之機也,而代宗以之。固為寬弱以極
悍戾者之驕縱,驕縱已極,人神共憤,而因加之殺戮也不難,將自以為善製奸慝
而必死於其手。乃天下習知其術,而受其與、不聽其取;乘弱製之以不複剛,終
處於無何而權以倒持。安足以馳騁哉?自敝而已矣。
李輔國惡已極而殺矣,程元振惡已極而流矣,魚朝恩惡已極而誅之俄頃矣;
假手元載以殺朝恩,複縱元載以極其惡,而載又族矣。當其姑為隱忍,則輔國繇
三公而王,唯其誌也;程元振位驃騎,激怒群情,挫抑汾陽,唯其誌也;魚朝恩
總禁兵,判國學,隸視宰相,發汾陽之墓,鉗製朝政,唯其誌也;然猶曰宦官已
掌禁軍,有不測之防,弗能驟計也。元載以一書生,貪猥無狀,自可折筆以鞭笞
之者;乃顏真卿為之坐貶,楊綰為之左遷,李少良為之杖死,且寄鄴侯於江外,
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處心積慮,欲甘心於載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惡盈而後
殮,使害已播於天下,乃以快刑殺於俄頃。凡誅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機圖
之,而藉口以號於天下曰:吾非忍殺之也,彼自殺而我因之也。亦險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難製者也;不若是而誅殛之也有餘,即若是而誅殛
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機而終投其阱。乃怙此以為協持天下之具,
餌藩鎮而徐圖之,則愚甚矣。
來?不臣已著,舉天下以討一隅,易矣;而餌之以宰相,誣之以通賊,然後
殺之。仆固懷恩已反,勢且潰敗,而猶為哀矜之說以恤之。於是梟雄之帥,皆測
其險詐,即乘其假借之術,淫威既得而不複可製。故懷恩受副元帥而後叛,田承
嗣受平章事而終不入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寶臣皆姑受其牢籠
而終逸於柙阱。一人之險,何足以勝天下戰?徒寬縱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
甚也。
元載死,晉楊綰而任之,意且與綰深謀製群雄而快其夙恨,綰早卒,乃戢意
而廢然返耳;藉其不然,誅夷行於一方,則四方愈為搖動。然而無慮也,元載殺
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綰雖忠,亦必慮及於此,以自慮於不才之散木,挾詐之主,
未有敢興深謀者也。信乎老氏翕張取與之術,?以自敝,孰謂漢文幾杖賜吳之智
為能製吳之死命乎?帝王之誅賞,奉天無私,猶寒暑之不相貸也,邪說興,訁皮
行逞,寶此以為術,而天下之亂日生,可勿戒與?
【九】
李長源當肅宗之世,深觸張良娣、李輔國之怒,拂衣而歸衡山,何其快也!
其於元載也,未斥其惡以糾責之,徒以賢奸不可並處而去之,則引身歸嶽,不猶
便乎?乃置身參佐,訁乇魏少遊以自全,又何屈也!夫豈葸畏無端而不能自持也
哉?達人之通識,度己度人,因時以保明哲之身,而養國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
說所可執為得失也。
長源之於肅宗,在東宮則定布衣之交,在靈武則冒難首至,參大議於孤危,
坐寢與偕,成收複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輔國雖惡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
長源一日不居左側,弗為己難,則意得而無餘恨:於此而翩然已逝,全終始之交,
綽有餘裕矣。其於代宗也,雖與謀元帥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宮,其後不參
帷?,交未固也。複東京,拒吐蕃,返陝州之駕,誅殛三閹以清宮禁,又未有功
也。代宗以畜疑之主,離合不可終憑;元載雖見忌於君,而旁無相逼以升之朝士,
唯長源以宗臣入參謀訪,唯恐軋己而代之;且載文辯足以濟奸,朋黨樂為效命,
眾忌交集,深謀不測,抑非如婦人奄豎、褊衷陋識、一去而遂釋然也。載與長源
立於兩不相下之勢,而禍機所發,不可預防,岣嘍煙雲,祝融冰雪。其能覆蔭幽
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光未試、混跡漁樵者,則或名姓上達於天子,而
鋒棱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屢變而不驚。其不然者,名之所
趨,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誌煙霄、杜口時事,而講說吟詠以
迨琴酒弈畫之流,聞風而輻輳,乃有遍遊戎幕拓落不偶之士,爭其長短以恣其雌
黃,甚且挾占星卜氣讖緯之小技者,亦浪跡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絕之則怨生
而謗起,納之則禍發而蔓延,孰謂山之?、水之?,非風波萬疊、殺人族人之險
阻哉?如稗說所傳,?賴殘十年宰相之說,己足深元載之?冒嫉,而可坐以結納
妖人之大法;則衡山一片地,正元載橫施網罟之機也。自非有所托於外援,優遊
軍府,而屈誌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勢,其能免乎?代宗慮此已熟,而長源何勿
亻免首以從也?夫長源非無意於當世之務,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誌也,固
且誅逐元載而戴之以匡王國者也。進退之?,豈容不審,而但以冥飛之鴻、矯誌
林泉也哉?
【一○】
辨奸者,辨於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大曆之季年,河北降賊之抗衡久矣。田承嗣連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
逾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寶臣黨叛而自相襲奪,不複知唐之有天下也。乃盧龍
︹悍可憑,凶逆成習,而朱Г一授節鉞,隨遣朱滔入衛,繼且自請釋鎮歸朝,病
而有輿屍赴闕之語。代宗於此,雖欲不驚喜失措,隆禮以待之,廁之汾陽之列,
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驁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誠也。
雖然,亦思其何為而然哉?德有以懷之與?威有以震之與?處置之宜,有以
服其心與?三自反求而皆無其具,則意者其人之忠貞素篤,超然於群類之中,而
可信以無疑邪?乃Г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於亂賊之中,熏染於悍戾之俗,而
狡凶尤甚,假手於李懷瑗,殺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蠱三軍以戴己,柔媚藏奸,乘
?而竊節鎮,既有明驗矣,飾忠歸順,遂倚為心膂之大臣,嗚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雖可負固以予雄,終非良久之謀也。
而Г尤岌岌,驟竊幽、燕,眾誌未戢,而李寶臣有首邱之誌,日思攘臂,輕兵入
其郛,弗能遏也;於是張皇四顧,睨朝廷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內援以安枕於北
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隙以逞狂圖。自︹藩割據以來,人所
未及謀者,Г竊得之以僥幸。代宗不能知,汾陽不能製,常兗、崔?甫之褊淺,
莫能致詰,而Г果能優遊岩廊以觀變,亦狡矣哉!代宗崩,汾陽總己,德宗初政,
未有釁也,是以遲久而始發,不然,Г豈能鬱鬱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
而唐之君臣固夢夢也,夫豈奸之難辨哉?問Г之何以得帥盧龍,而能不為之寒心
乎?非但如安祿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窺者也。
然則如之何?於其入而待之以禮,榮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統於汾陽,
而汾陽得以製之,豈徒Г之惡不足以逞乎?河北諸逆知天子之不輕於?笑,而意
亦消沮矣。得失之機,昏昭之別,判於持重審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為驚喜者
之所能與也。
【一一】
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離析之際,則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
下而歸之法,為七國分爭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後法
亦無能以行,則孔北海欲複王畿千裏之製,徒為空言,而身以喪,國終以亡。若
其猶可治也,法可施,而惡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寶以後,天下分裂而無紀,至於大曆,亂少息而泮散尤甚。雖然,可
為之幾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橫已極矣,唯意所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亂法也;邪
臣之邪貪已極矣,唯利是崇,然其亂法者,莫能改法也。故楊綰一相,三月之?,
而天下為之震動恪共以從?,綰於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綰不死,知其可
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嶺南之亂尤末也,鳳翔、涇原、汴宋、河陽
之蜂起,猶非本也。三豎亂於前,元載亂於後,朝廷無法,而天下從風。綰清修
自飭,立法於身,而增百官之奉以養官廉;罷團練守捉以肅軍政;禁諸使之擅召
刺史,以孤悖逆之黨;定諸州兵數,以散聚眾之謀。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
之內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於不論,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後,內寧
而外患亦無藉以生,天下將秩秩然,兵有製,吏有守,則據土叛君者,明其為化
外之跡,而不敢以中逆貌順、覬朝廷之寵命,河北梗化之凶豎,不斂手而聽命者,
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無能為者,一受製於李輔國,而二豎因之,元載乘之,懷情以待,
得綰以相而誌將伸,綰遽卒,常袞不足以勝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
悼已!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猶綰之餘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
遠,綰清慎自持,汾陽且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猶可行,治猶可定,天奪綰
而代宗終為寄生之君,過此無可為矣。  
 

●卷二十四

○德宗
【一】
驟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終。震世之善,驟為之而不疑,非其心之能然,
聞人之言善者,亟信之也。聞人之言善而信以為必行,則使聞人之言不善者,抑
不審之於心而亟從之。聞人不善之言而信,則人之言善者,無不可疑也。交相疑
信,而善者恒不敵不善者之巧給,奚望其善之能有終邪?且夫事之利病,豈其有
常,人之賢不肖,豈易以一概論哉?胥一善,而或為之而效,或為之而不效,義
難精也;亟於信者,期其必效矣,期之太過,不遂其望,而或至於隳功,遂以疑
善之不足為也。胥為君子,而或不爽其名,或大爽於其名,誌難知也;亟於信者,
期君子之必善矣,期之太過,不慰其所求,而或至於敗行,遂以疑君子之不可用
也。若此者,欲其善之終也,必不可得矣。夫明主之從善而進賢,寬之以取效之
途,而忍其一時之利鈍;諒小人之必不仁,而知君子之有不仁者,但黜其人,而
不累於其類;然後其決於善也,以從容而收效,決於用賢也,以闊略而得人。無
他,審之於心,百折迂回,詳察乎理之必有與事之或然,而持其誌以永貞,非從
人聞善而遽希驟獲之功也。
唐德宗之初政,舉天寶以來之亂政,疾改於旬月之中,斥遠宦寺,閑製武人,
慎簡賢才以在位,其為善也,如日不足,察常袞之私,速奪其相位,以授所斥責
之崔?甫,因以震動中外,藩鎮有聰明英武之言,吐蕃有德洽中國之譽;乃不一
二年而大失其故心,以庇奸臣、聽讒賊,而海內鼎沸,幾亡其國。人徒知其初吉
終亂之善不長,而不知其始之善非固有之,道聽而襲取之;迨乎物情之變,固不
可知,期效迫而不副其所期,則懲往而急於改圖,必然之勢也。罷轉運鹽鐵使而
省職廢;命黜陟使巡天下,而洪經綸激田悅之軍,使之痛哭;任文臣以分治,而
薛邕以文雅舊臣,盜隱官物巨萬,張涉以舊學師友,坐贓放黜。所欲行者齟齬,
所相信者二三,猶豫於善敗藏否之無據,奸佞起而熒之,無惑乎窮年猜忌,內蠱
而外離也。
向令德宗於踐阼之始,曲體事幾之得失,而權其利害之重輕;深察天人之情
才,而則其名實之同異;析理於心,窮心於理,鄭重研精,不務皎皎之美名,以
需效於歲月。則一事之失,不以沮眾事;一人之過,不以疑眾人。其失也,正其
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無不可信也。堯不以共、馭而防舜、禹,周公不以管、
蔡而廢親親;三折肱為良醫,唯身喻之而已。躁人浮慕令名,奚足以及此哉?故
於德宗之初政,可以決其不克有終也。
【二】
法為賢者設乎?誠賢矣,雖不授之以法而可矣。故先王之製法,所以沮不肖
者之奸私,而賢者亦循之以寡過。唐既於牧守之外置諸道諸使,使自擇任寮吏,
於是其未亂也,人樹黨以營私,其亂也,聚徒以抗命。沈既濟上選舉議,猶欲令
州府辟用僚佐,而不任宰相吏部兵部之銓除,且曰:“今諸道諸使自判官副將以
下,皆使自擇辟吏之法。”何其不恤當時之大害至此極也!自天寶兵興以後,迄
於宋初,天下浮薄之士,置身私門,背公死黨,以逆命謀篡、割據分爭者誰邪?
既濟以為善政,而論者獎之為三代之遺法,甚矣!其貽禍之無窮矣。
夫環天下之賢不肖,待銓除於吏部,不足以辨不齊之材品,此誠有未允者,
而亦事理之不得不然者也。操黜陟之權於一人者,天子憲天以立極,猶萬匯之榮
枯統於真宰也。分進退之衡,使宰相部臣司其進,牧守使臣糾其退者,各有所司
而不相侵,猶春夏之司生,秋冬之司殺,互成歲功也。牧守既臨下以考功罪矣,
又使兼爵人祿人之權焉,則誣上行私、政散人流而不可止。唐之以判官副將聽諸
使之自擇,其威福下移之害,既可睹矣。激安祿山以反者,幽、燕部曲也;黨劉
展以反者,江、淮親舊也;勸李寶臣以抗命者,王武俊也;導李惟嶽以自立者,
畢華也;說朱滔以首亂者,王侑也;奉四叛以稱王者,李子千也。自非端士,必
懷祿以為恩。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生死以之,而遑問
忠孝哉?故自田承嗣、薛嵩、李正己、李希烈以泊乎李克用、朱溫、王建、楊行
密,皆有盡心推戴之士以相煽而起,朝廷孤立,無與為謀,唐之亡,亡於人之散,
明矣。抑令天下無釁,牧守無妄動之心,而互相輔倚,以貪縱虐民、蕩佚法製,
亦孰與禁之?而國民之交病,不可詰矣。既濟倡為邪說,以破一王之法製,意者
其為藩鎮之內援,以禁天子不得有一士之用乎?不然,何大綱已失,必取其細目
而裂之也?其曰“辟吏之法,已試於今”,不軌之情,已不可掩矣。
【三】
不欲以其死累天下者,君子之義也;不忍於送死之大事,而不以天下故儉其
親者,人子之心也;兩者並行而各盡。故屍子曰:“夫已多乎道。”豈必唯父命
之是從哉?況乎有固吝之心,而托之遺命以自飾也!秦殫天下之力以役驪山,窮
奢戕民,洵無道矣。乃欲之者,嬴政之自縱其惡,非胡亥之矯父命以崇侈虐民也。
且秦之毒民而以自亡,豈但驪山之役哉?
檀弓出於漢儒之雜記,有非聖人之言者矣。其曰“葬也者,藏也,欲人之弗
見之也,封樹雲乎哉”?夫人不愧於天,不怨於人。死,天下知其死;葬,天下
知其葬,懷其恩者,過墓而欷?;聞其風者,望阡而愾想。即其不然,亦相忘於
林巒之下。何所抱恨,何所含羞,而托鼠穴以深匿,欲人之弗知之邪?如其負大
惡、施大怨,死而人且甘心焉,則不封不樹,裒然平土,而操?以?之,猶易易
也。故以知檀弓之言,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必也親喪乎!”士庶人有財而得為,皆可致而無
弗致也;況四海兆民之元後,父終母亡,終古止此一事,而為天下吝乎?喪禮之
見於士喪者,且如彼其慎以周矣,遣車抗木,茵嬰明器,空中人之產,士貧且賤,
猶且必供;以此推而上之,至於天子,率萬國以送其親,而迪民以歸厚,不可過
也,而矧可不及邪?遺命雖嚴,在先君以自章其儉德,惟不?削斯民、致之死亡,
而已善承先誌矣。若挾此為辭,吝財力以違可致之心,薄道取法於墨者,充塞仁
義,其視委壑而聽狐蠅之嘬食也無幾,非不仁者,孰忍此哉?
唐德宗葬代宗於元陵,詔從優厚,而令狐?亙曰:“遺詔務從儉薄;不當失
顧命之意。”不仁哉其言之乎!為人子者,當親存之日,無言不順,無誌不養,
沒而無遺訓之不奉,姑置此言焉可也。他不具遵,而唯薄葬之言為必從,將誰欺
也?邪說誣民,若此類者,殆仁人之所必誅勿赦者與!
【四】
政莫善於簡,簡則易從。抑唯上不憚其詳,而後下可簡也。始之立法者,悉
取上下相需、大小常變之條緒而詳之,乃以定為畫一,而示民以簡,則允易從矣。
若其後法敝而上令無恒,民以大困,乃苟且以救一時之弊,舍其本,而即其末流
之弊政,約略而簡之,苟且之政,上與民亦暫便之矣。上利其取給之能捷,下利
其期會之有定,稍以戢墨吏、猾胥、豪民之假借,民雖殫力以應,而亦幸免於紛
擾。於是天下翕然奉之,而創法者遂自謂立法之善,又惡知後之泛濫而愈趨於苛
刻哉!
蓋後世賦役虐民之禍,楊炎兩稅實為之作俑矣。夫炎亦思唐初租、庸、調之
成法,亦豈繁苛以困民於旬輸月送乎?自天寶喪亂以後,兵興不已,地割民凋,
乃取僅存之田土戶口,於租、庸、調之外,橫加賦斂,因事取辦而無恒,乃至升
鬥錙銖皆灑派於民,而暴吏乘之以科斂,實皆國計軍需,在租、庸、調立法之初,
已詳計而無不可給者也。舉天下之田畝戶口,以應軍國之用,而積餘者尚不可以
數計。量其入以為出,固不待因出而求入也。因出以求入,吏之奸,民之困,遂
浸淫而無所止。然一時喪亂之權計,有司亦乘時以破法,而不敢以為一定之規。
民雖勞,且引領以望事之漸平,而輸正供者猶止於其數也。兩稅之法,乃取暫時
法外之法,收入於法之中。於是而權以應迫者,皆以為經。當其時,吏不能日進
猾胥豪民而蹤指之,猾胥豪民不能日取下戶樸民而苛責之,膏血耗而夢寢粗安,
故民亦甚便也。非時非法之箕斂並於上,而操全數以待用,官亦甚利也。乃業已
為定製矣,則兵息事已,國用已清,而已成之規不可複改。人但知兩稅之為正供,
而不複知租、庸、調之中自餘經費,而此為法外之征矣。既有盈餘,又止以供暴
君之侈、?吏之貪,更不能留以待非常之用。他日者,變故興,國用迫,則又曰:
“此兩稅者正供也,非以應非常之需者也,”而橫征又起矣。以此思之,則又何
如因事加科,旬輸月送之無恒,上猶曰此一時不獲已之圖,不可久者也;民猶知
租、庸、調之為正供,而外之苛征,事已用饒,可以疾苦上聞,邀求蠲貸者也。
唯據亂法以為法,則其亂不已。嗚呼!苟且以圖一時之便利,則其禍生民亦至此
哉!
兩稅之法行之數百年,至宋而於庸外加役焉,役既重派於民,而作輟猶無定
也。至成化中,而朱都禦史英者,又為一條鞭之法,於夏秋稅糧之外,取濫派之
雜徭,編於正供,箕斂益精,而漏卮愈潰。迨乎兵興用棘,則就條鞭之中,裁減
以輸京邊,而地方之經費不給,又取之民,而莫能禁製。英且以法簡易從,居德
於天下,夫孰知其為楊炎之續以貽害於無窮乎!
夫立法之簡者,唯明君哲相察民力之所堪,與國計之必畜,早有以會其總於
上;而瓜分縷別,舉有司之所待用者,統受於司農;以天下之富,自足以給天下
之需,而不使群司分索於郡縣,則簡之道得矣。政已敝,民已疲,乃取非常之法,
不恤其本,而橫亙以立製。其定也,乃以亂也;其簡也,乃以繁也;民鹹死於苟
且便利之一心,奚取於簡哉?楊炎以病民而利國,朱英以利民而害民,後之效之
者,則以戕民蠹國而自專其利,簡其可易言乎?炎不足誅,君子甚為英惜焉。
【五】
言治道者諱言財利,斥劉晏為小人。晏之不得為君子也自有在,以理財而斥
之,則倨驕浮薄之言,非君子之正論也。夫所惡於聚財者,以其殃民也。使國無
恒畜,而事起倉卒,危亡待命,不能坐受其斃,抑必橫取無藝以迫民於死,其殃
民又孰甚焉?故所惡於聚財之臣者,唯其殃民也,如不殃民而能應變以濟國用,
民無橫取無藝之苦,詎非為功於天下哉?
晏之理財於兵興之日,非宇文融、王钅共、元載之額外苛求以困農也,察諸
道之豐凶,豐則貴,凶則賤糶,使自有餘息以供國,而又以蠲免救助濟民之餒瘠,
其所取盈者,奸商豪民之居贏,與墨吏之妄濫而已。仁民也,非以殃民也。榷鹽
之利,得之奸商,非得之食鹽之民也;漕運之羨,得之徒勞之費,非得之輸?免
之民也。上不在官,下不在民,晏乃居中而使租、庸不加,軍食以足。晏死兩年,
而括富商、增稅錢、減陌錢、稅閑架,重剝餘民之政興,晏為小人,則彼且為君
子乎?
抑考當日戶口虛盈之數,而晏體國安民之心,不可沒矣。兵興以來,戶不過
二百萬,晏任財賦之季年,增戶百萬,非晏所統者不增,夫豈晏有術以餌之,使
鄰民以歸己邪?戶口之耗,非果盡死亡也。貪?之吏,舉百費而一責之農民,猾
胥持權,以私利為登耗,民不任其誅求,賄吏而自詭於逃亡死絕,猾胥鬻天子之
民以充囊匯,偷窳之守令,亦以戶少易征,免於催科不足之罰,而善匿者長子孫,
據阡陌,征徭不及,以為法外之民,其著籍而重受荼毒,皆窮鄉願樸者爾。戶日
耗,賦必日增,僅存之土著,日斃於杖?凶擊之下,此其所以增者百一、而減者
十三也。晏唯通有無、收監利、清?免兌、以給軍用,而常賦有經以不濫;且所
任以理租、庸者,一皆官箴在念之文士,而吏不得以持權。則彼民也,既優遊於
奉公之不擾,自不樂受猾胥之脅索,抑安居晏寢,無漏逃受戮之隱憂,有田而租,
有口而庸、調,何憚而不為版籍之良民,以康乃身心邪?然則非晏所統而戶不增
者,非不增也,增於吏而不增於國也。晏得其樂於附籍之本情,以杜奸胥之詭,
使樂輸者無中侵之傷,故民心得而戶口實,仁人君子所以體民而生聚者,亦此而
已。豈乞靈於造物而使無夭劄,遙呼於胡、越而使受戎索哉?然則晏之於財賦,
君子之用心也,不可以他行之瑕責之也。
【六】
無利於國,無補於民,聽奸人之挾持,為立法禁,以驅役天下而桎梏之,是
謂稗政。能知此者,可與定國家之大計矣。
劉晏庀軍國之用,未嚐有搜求苛斂於民,而以榷鹽為主。鹽之為利,其來舊
矣。而法愈繁則財愈絀,民愈苦於淡食,私販者遂為亂階,無他,聽奸商之邪說,
以擅利於己,而眾害叢集矣。官榷之,不能官賣之也;官賣之,而有抑配、有比
較、有增價、有解耗,殃民已亟,則私販雖死而不懲。必也,官於出鹽之鄉,收
積以鬻於商,而商之奸不讎矣。統此食鹽之地,統此歲辦之鹽,期於官無留鹽、
商無守支、民無缺乏,踴貴而止耳。官總而計之,自灶丁牢盆薪芻糧值之外,計
所得者若幹,足以裕國用而止耳。一入商人之舟車,其之東之西,或貴或賤,可
勿問也。而奸商乃脅官以限地界。地界限,則奸商可以唯意低昂,居盈待乏,而
過索於民。民苦其貴,而破界以市於他境,官抑受商之餌,為之禁製,徽糸墨日
累於廷,掠奪日喧於野,民乃激而走挺,於是結旅操兵,相抗相殺,而盜賊以起。
元末泰州之禍,亦孔烈矣。若此者,於國無錙銖之利,君與有司受奸商之羈豢,
以毒民而激之亂,製法之愚,莫甚於此,而相沿不革,何也?朝廷欲鹽之速讎,
不得其術,而墨吏貪奸商之賄,為施網罟,以恣其射利之壟斷,民窮國亂,皆所
弗恤也。
晏知之矣,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煩,則商既不病;一委之商,而任其所往,
商亦未嚐無利也。相所缺而趨之,捷者獲焉,鈍者自咎其拙,莫能怨也。而私販
之刑不設,爭盜抑無緣以起。其在民也,此方挾乏以增價,而彼已至,又唯恐其
讎之不先,則踴貴之害亦除。守此以行,雖百王不能易也。晏決策行之,而後世
猶限地界以徇奸商,不亦愚乎?
持其大綱,疏其節目,為政之上術也。統此一王之天下,官有煮海之饒,民
獲流通之利,片言而決耳,善持大計者,豈有不測之術哉?得其要而奸不能欺,
千載莫察焉,亦可歡已!
【七】
德宗不許李惟嶽之嗣位而亂起,延及數年,身幾危,國幾亡,天下鼎沸,是
豈可謂德宗之宜聽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據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許之,
則又兵連禍結而不解。論者至此而議已窮,謂不先其本,而急圖其末,是已。顧
處此迫不及待之勢,許不許兩言而判,徒追咎於既往,而無以應倉卒,是亦塵羹
土饣卞之言耳。
粵自田承嗣等勢窮而降,罪可誅,功無可錄,授以土地甲兵者,仆固懷恩奸
矯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無賴之健兒,為賊已蹙,偷竊土壞,乃欲效古諸侯之世
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滅亡也,本可折?以收之者也。寶臣先死,惟嶽
首為難端,ウ弱無能,而張孝忠、王武俊又與離心而伏戈相擬,則首抑之以懲李
正已、田悅、梁崇義於未發也,誠不可不決之一旦者矣。不許,而四凶表裏以佐
亂,癰之必潰,養之奚可哉?曾未逾年,而田悅大衄,李納勢蹙,惟嶽之首縣於
北闕,天下亦且定矣。悅與納株守一軍,無難坐待其斃。然則惟嶽之叛,不足以
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許,事雖勞而固有功矣。天下複亂,固非不許惟嶽之所
致也。
謂殺劉晏而群叛懷疑以競起者,非也;晏自不當殺耳,不殺晏,而河北能戢
誌以聽命乎,誰其信之?不殺來?而仆固懷恩固反,不殺劉晏而河北固叛,賊指
為名以激眾怨耳,實則了不相及之勢也。抑欲天子不敢殺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
乎?惟嶽既誅,成德已平,而處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亂,則誠過已。雖然,
滔、武俊之誌,猶之乎承嗣、寶臣也,平一賊而進一賊,又豈易言哉?嗚呼!蓋
至是而所以處此者誠難,論者設身處此,又將何以處之與?
且德宗之初政,猶勵精以求治,盧杞初升,其奸未逞,固本治內,即不逮漢
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無咎於天下。以此言之,癰久必潰,河壅必決,代宗
以來,養成大患,授之德宗,誠有無可如何者。固非天數之必然,亦人事漸漬之
下遊成乎難挽,豈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亂而反益亂者,則有在焉。當時所冒昧狂逞以思亂者數人
耳,又皆紈?子弟與夫偏裨小將無能為者也。若環海內外,戴九葉天子以不忘,
且英明之譽,早播於遠近,賊之宗黨,如田庭?、邵真、穀從政、李洧、田昂、
劉怦,下至幽、燕數萬之眾,無欲叛者。德宗誠知天下之不足深憂,則群逆之黨,
固可靜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視天下,自朝廷以至於四方,無一非可疑者。
樹欲靜而撼之,波欲澄而扌日之,疥癬在四末,而針石施於膏肓,可談笑以收功,
必震驚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衛,以爭勝於東方,憂已深,
慮已亟,禍愈速而敗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無妄之災矣。
蓋河北之勢不能不亂者,代宗積壞之下遊也,而於德宗則為偶起之波濤。事
窮而變,變則有通之幾焉。田承嗣、李寶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潰而且竭
矣,其潰也,正其所以痊也。嗚呼!能知苟安之必為後患,禍發之可待消亡,守
順逆之經,居高乘權,因窮變通久之時,無震動悚之惑,而後天下靜於一人之心。
一發不效,惴惴焉迫為改圖,載鬼一車,而孤張不說,庸人之識量,所為自貽伊
?者,唯此而已矣。
【八】
劉盆子請降,光武曰:“待以不死耳。”大哉言乎!理正而法明,量弘而誌
定,無苟且求安之情,則威信伸而亂賊之膽已戢,天下之寧也必矣。詩雲:“我
徂惟求定。”定者,非一旦之定也。誌惟求定,未定而不以為憂,將定而不以為
喜,所以求之者,持之心者定也。
史朝義窮蹙東走,官軍追敗之於衛州,而薛嵩、李寶臣降;再敗於莫州,窮
蹙無歸,而田承嗣降;獨與數百騎北奔塞外,而李懷仟殺之以降;馬燧、李抱真、
李晟大敗田悅於臨?,梁崇義俘斬於襄陽,李惟嶽援孤將潰,而張孝忠降;馬燧
等大破田悅於洹水,朱滔、張孝忠攻拔束鹿,惟嶽燒營以遁,而王武俊殺惟嶽以
降。凡此皆梟雄狡獪、為賊爪牙、以成其亂者,火??水平,則賣主以圖僥亻幸,
使即不降,而欲燼之灰,欲澄之浪,終不足以複興。且其反麵無親,旦君夕虜,
よ焉絕其不忍之心者,允為亂人,非一挫可消其狂犭製。以視赤眉、盆子,其惡
尤甚;而既俯首待命,則製之也尤便。待以不死,而薄給以散秩微祿,置之四裔,
則禍於此而訖矣。官軍將士,血戰以摧強寇,功未及錄,而窮乃投懷之鷙獸,寵
以節鉞,授以土疆,義士心灰,狂徒得誌,無惑乎效忠者鮮而犯順者日滋也。
語有之曰:“受降難於受敵,”而非此之謂也。兩國相距,勢埒力均,乍然
投分,誠偽難知,則信難矣。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威,討逆臣而蹙之死地,
得生為幸,雖偽何為?操生死榮辱之權於吾腕掌,夫何難哉?夫光武初定雒陽,
寇盜林立,統孤軍以遏歸寇之衝,則誠難耳;而一言折盆子之覬覦,易且如彼。
況朝義、惟嶽焚林之浮焰已滅,天下更無餘爝乎?
惡已滔天而戮其身,固非不仁也。且使以不死待之,而劉盆子終老於漢,固
可貸其生命,則其為恩也亦厚矣,非若白起、項羽坑殺之慘也。乃唐之君臣,迫
於亂之苟定,一聞瓦解,驚喜失措,納蜂蠆於懷中,其愚也足以亡國,不亡者幸
爾。朱溫叛黃巢以歸,而終篡唐;郭藥師叛契丹以來,而終滅宋。代、德之世,
唐猶強盛,是以得免於亡;然其浸以亂而終亡於降賊,於此始之矣。寵薛嵩等以
分土者,仆固懷恩之奸也;君與大臣聽之者,其偷也。孝忠、武俊,則德宗自假
之威,而又猜忌以裁抑之,馬燧等不能與賊爭功,尚何能奪其寵命哉?
【九】
君ウ相佞,天下有亂人而無奸雄,則亂必起,民受其毒,而國固可不亡;君
ウ相奸,有奸雄以芟夷亂人,而後國之亡也,不可複支。漢、唐之亡,皆奸相移
政,而奸雄假名義以中立,伺天下之亂,不輕動而持其後,是以其亡決矣。
田悅、李納、李惟嶽、朱滔,皆狂?躁妄、自取誅夷者也,雖相煽以起,其
能如唐何邪?又況李希烈、朱Г之狂愚已甚者乎?希烈之鎮淮寧,獵得旌節,非
能如河北之久從安、史,豢養梟雄,修城繕備之已夙;梁崇義?色弱無難平者,
幸而有功,固不足以予雄;淮寧處四戰之地,東有曹王皋,西有哥舒曜,北有馬
燧、李抱真、張孝忠、李懷光、雲屯之旅,希烈よ無所畏,據彈丸之地,橫鯁其
中而稱帝,擬之袁術,而又非其時也。朱Г兵權已解,與朱滔縣絕一方,旁無可
恃之黨,乘無主之亂兵,一旦而遽登天位,保長安片土,為燕雀之堂,以視桓玄,
百不及一也。此二豎者,白晝而攫市金,直不足以當奸雄之一笑。自非李元平、
源休、張光晟輩之湣不畏死,誰則從之?盧杞邪矣,而挾偏私以自怙,然未嚐如
郗慮、崔胤之與賊交謀也。以此言之,德宗能持以鄭重,而不括民財、空扈衛,
以爭旦夕之功於外,此豎子者,惡足以逞哉。
夫群賊之中,狡黠而知忖者,王武俊耳。擒惟嶽,反朱滔,皆其籌利害之已
夙而能留餘地以自處者也。天子不恃以為依,宰相不結以為黨,抑有李晟、馬燧,
力敵勢均,而懷忠正以扼之,故其技止此,而不足以逞其邪心。不然,進而倚之
以立功,則桓玄平而劉裕篡,黃巢馘而朱溫逆,不知武俊之所止矣。
夫戡亂之主,拯危之將相,慮患不可不密也;尤不可無鎮定之量,以謹持其
所不必防。李抱真得武俊之要領而示之以誠;李晟蔑視懷光之反,而安據渭橋,
不為妄動;皆能忍暴集之奔湍,堅以俟其歸壑者也。有臣如此,賊不足平矣。德
宗之召亂也,視希烈之惡已重,而捐社稷之衛為孤注以與爭也。田悅、李納、武
俊皆降,而希烈稱帝,奄奄日就於斃,何足以煩空國之師乎?可以知已亂之大略
矣。
【一○】
人而不仁,所最惡聞者忠孝之言,而孝為甚。君子率其性之誠然而與言,則
必逢其怒;加之以欷?垂涕行道酸心之語,而怒愈不可攖矣。陳天彝之言於至不
仁者之前,勿論其怒與否也,不可與言而與言,先失言矣。
顏魯公謂盧杞曰:“先中丞傳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其麵血,公忍不相容乎?”
近世高邑趙塚宰以魏廣微叔事逆奄,而歎曰:“昆溟無子。”魯公陷死於賊中,
塚宰沒身於遠戍,取禍之繇,皆君子之過也。
雖為小人,而猶知有父,猶知其父之忠清,而恥貽之辱。則與父所同誌者,
雖異趣殊情,而必不忍相忮害,此不待人言而自動於心。蓋牿亡之餘,夜氣猶存,
不能泯沒者也。既不自知矣,知之而且以其父為戒矣,則忠臣孝子,固其不必有
怨,而挾蠆以唯恐不傷者也。蔡京小人耳,使而為君子,蔡攸豈但執手診視、迫
其病免已乎?故夫子之責宰予,待其出而斥其不仁,弗與盡言也。使以三年之懷,
麵折其逆心,震喪其貝,而彼且躋於高陵,與於不仁之甚矣。君子於此,知其人
理之已盡,置之而勿與言也。漠然若蜂蠆之過前,不問其誰氏之子也。權在則誅
殛之,權不在,則遠引以避之,如二胡之於秦檜,斯得矣。盧奕、魏允成之生豺
虺,腹悲焉可也。
【一一】
樊係受朱Г之偽命,為訁巽冊文,乃仰藥而死。其愚甚,其?不可浣,自度
必死,而死於名節已虧之後,人所怪也。嗚呼!人之能不為係者,蓋亦鮮矣。以
為從賊訁巽冊,法所不赦,光複之後,必罹刑戮,懼亦庸人所必不能引決而死者,
未盡然也。待至光複議法之日,止於死耳,蟪蛄之春秋,且苟延以姑待,亦庸人
所必不能引決者,則係之死,實以自顧懷慚,天彝之未盡忘者也。
乃既慚而有死之心矣,而必自玷以兩虧者,其故有三,苟非持誌秉義以作其
氣,三者之情,中人以下之所恒有,而何怪於係焉。懷疑而有所待,一也;氣不
勝而受熏灼以不自持,二也;妻子相縈而不能製,三也。Г之僭逆,出於倉卒,
所與為黨者,姚令言一軍耳;在廷之臣,固有勸Г迎駕者,不徒段司農也,係於
此,不慮Г之必逆,而姑俟之,一旦偽命見加,冊文見委,驚惶而迫無以應,退
而後念名義之已虧,而憤以死也。此無他,其立朝之日,茫然於貞邪之辨,故識
不早而造次多疑也。
迨乎偽命及身,冊文相責,斯時也,令言之威已張,源休、蔣鎮、張光晟、
李忠臣實繁有徒,出入ピ赫於係左右,誇之以榮,怖之以禍,揮霍談笑,天日為
迷,係於此時,心知其逆而氣為所奪,口?去目眩,不能與之爭勝,雜Ш憑陵,
弗能拒也,魂搖神蕩,四顧而無可避之方,伸紙濡毫,亦不複知為已作矣。此無
他,立義無素,狎小人而為其所侮,乍欲奮誌以抗凶鋒,直足當凶人之一笑;義
非一旦之可襲,鋒棱不樹者,欲振起而不能,有含羞以死而已矣。
當德宗出奔之際,薑公輔諸人皆宵馳隨蹕,李晟在北,家固居於長安,弗能
恤也,係徒留而不能去。既而陷身賊中矣,段司農、劉海賓擊賊而死,一時百僚
震忄?,固可想見;而婦人孺子牽裾垂涕,相勸以瓦全,固有不忍見聞者。係濡
遲顧恤,以訁巽冊保全其家,以一死自謝其咎,蓋無如此??囁囁者何也。
嗚呼!至於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決者,百不得一矣。捐身以全家,有時焉或
可也,郭汾陽之斥郭?,而自入回紇軍中是也。捐名義以全妻子,則無有可焉者
也。身全節全,而妻子勿恤,顧其所全之大小以為擇義之精,而要不失為誌士;
身死節喪,而唯妻子之是徇,則生人之理亡矣。此亦有故,素所表正於家者無本,
則狎昵嚅??、敗亂人之誌氣以相牽曳也。夫若是,豈易言哉?怪係之所為者,
吾且恐其不能為係;即偷免於他日,亦幸而為王維、鄭虔以貽辱於萬世已耳。段
司農自結發從軍以來,其光昭之大節,在軍中而軍中重,在朝廷而朝廷重,夫豈
一旦一夕之能然哉!
【一二】
奸佞之惑人主也,類以聲色狗馬嬉遊相導,而掣曳之以從其所欲;不則結宮
闈之寵、宦寺之援為內主,以移君之誌。唯盧杞不然,蠱惑之具,一無所進;婦
寺之交,一無所附;孤恃其機巧辯言以與物相枝距,而德宗眷倚如此其篤。至於
保朱Г以百口,而Г旋反;命靈武、鹽夏、渭北援兵勿出乾陵,而諸軍潰敗;拒
李懷光之入見,而懷光速叛;言發禍隨,捷如桴鼓,而事愈敗,德宗之聽之也愈
堅。及乎公論不容,弗獲已以謫之,而猶依依然其不忍舍,杞何以得此於德宗邪?
德宗謂“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覺”者,亦以其無勸淫導侈之事,無宦官宮妾之援
也。夫杞豈不欲為此哉?德宗之於嗜欲也輕,而宮中無韋後、楊妃之寵,禁門無
元振、朝恩之權也。
德宗之所以求治而反亂,求親賢而反保奸者,無他,好與人相違而已。樂違
人者,決於從人。一有所從,雷霆不能震,魁鬥不能移矣。杞知此而言無不與人
相違也。其保朱Г也,非與Г有香火而為賊?也,眾言Г反,則曰不反而已矣;
其令援軍勿出乾陵也,非於諸將有隙而陷之死地也,渾?言漠穀之危,則曰不危
而已矣。故顏魯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李揆以天子所恤,而必驅之行。人所謂然,
則必否之;人所謂非,則必是之。於是德宗周爰四顧,求一力矯眾論如杞者而不
可得。誌相孚也,氣相協也,孰有能?之者?蓋德宗亦猶杞而已。己偏任之,眾
力攻之;眾愈攻之,己益任之。其終不以杞為奸邪者,抑豈別有所私於杞哉?向
令舉朝譽杞,而杞不足以容矣。故奸邪必有黨,而杞無黨也。挾持以固寵於上者,
正以孤立無援,信為忠貞之瓊絕耳。
夫人之惡,未有甚於力與人相拂者也。王安石學博思深,持己之清,尤非杞
所可望其肩背;乃可人之否,否人之可,上不畏天,下不畏人,取全盛之天下而
毀裂之,可畏哉!孤行己意者之惡滔天而不戢也。鯀以?幸直而必殛,夫豈有貪
忄林??婀之為乎?
【一三】
德宗之初,天下鼎沸,河北連兵以叛,李希烈橫亙於中,朱Г內逼,天子匿
於褒、漢,李楚琳複斷其右臂,韓?收拾江東以觀成敗,其有必亡之勢者十九矣。
李晟、馬燧以孤軍援之,非能操全勝之勢。而罪己之詔一下,天下翕然想望清謐,
陸敬輿之移主心以作士氣、存國脈者,功固偉矣。然所以言出而效隨者,繇來有
二,不然,則漢之將亡,亦有忠靖之臣,宋之將亡,亦下哀痛之詔,而何以訖於
不救邪?
其一,則德宗之為君也,躁愎猜忌,以離臣工之心,而固無奢淫慘虐之暴行
以失其民,故亂者自亂,德宗固居然四海之瞻依也。倉皇北出,而段司農追韓?
以返,得安驅以入奉天;趙升鸞劫駕之謀尤亟矣,渾?一泄其謀,複得徐行以入
梁州。天下知吾君之尚在,故罪己詔下,鹹翹首以望蕩平。河北群逆,亦知唐室
之必興,而有所歸命。皆乘輿無恙,足以維係之也。向令帝之出也不速,或為逆
賊所害,則如梁氏父子死於侯景之手,而梁速??;或為逆賊所劫,則如漢獻困
於董卓,辱於李亻?、郭?,而漢遂夷。唐於是時,無宗藩之可倚,如琅邪之在
江東;無儲貳之可扶,如肅宗之在靈武;敬輿將何托以效忠?天下無主可依,則
戴賊以安,亦必然之勢矣。唯唐之君臣,不倡死社稷之邪說,沮卷士重來之計;
故維係人心者,亦不僅在慷慨淋漓之一詔也。
其一,則惑德宗以致亂者盧杞也,敬輿與杞忠佞不兩立,而其奔赴行在也,
與杞同至。當是時,敬輿所欲除帝根本之蠹以滌舊惡者,莫杞若也。杞所深知,
危言切論雖未斥訟其奸,而必將逐己者,唯敬輿也。顏真卿、李揆、崔寧,杞皆
先發而製之矣,唯敬輿以患難同奔之侶,迫不及排,而氣焰豐采、直辭正色,非
杞之可投?以相攻。乃猶不僅此也,凡奸臣知不容於正士而反噬無已,雖見迸逐,
猶將僨起者,唯其有黨也。故蔡京誤國已有明征,而靖康之初,小人猶沮抑君子
以不得伸其忠悃。杞則執拗專橫之性不與人相親,而唯與人相忮;恃君之寵如山
嶽,而視百僚如培?婁;雖引裴延齡、白誌貞以與同汙,而未嚐以天子之爵祿市
恩餌眾。故敬輿一受上知,杞旋放黜,而在廷在外,舉倚敬輿以求安,無有暗護
杞以沮撓敬輿者。德宗偏聽之性一移,而中外翕然。不然,宋室垂亡,而王?、
陳宜中之黨猶沮文信國之謀,吾未見敬輿之得行其誌,以曆數德宗之失,暢言之
而無所撓也。
是故天下無君,則後立之君必不固;小人有黨,則君子之誌必不行。非此二
者,則人心不搖,廷議不亂,內靖而外不離;叛寇之起縱如亂絲,亦有緒而無難
理矣。人臣而知,則勿為李綱之訁皮辭,陷其主以寒天下之心;人君而知,則勿
任結黨之小人,塞君子以效忠之路。存亡之樞,決於毫發,蓋可忽乎哉!
【一四】
詩雲:“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輯雲者,合集事理
之始終,序次應違之本末,無有偏伸,無有偏屈,詳析而得其要歸也。如是,則
物無不以類辨,事無不以緒成,皆沁入而相感,故曰民之洽也。懌雲者,推於其
心之所以然,極於其事之所必至,宛轉以赴其曲,開朗以啟其迷,雖錮蔽之已深,
而善入其中則自悅,雖危言以相戒,而令其易改則自從。如是,則君與臣不相抗,
智與愚不相拒,意消氣靜,樂受以無疑,故曰民之莫也。如是者,無他道焉,辭
不以意興,意不以氣激,盡其心以達人之心,誠而已矣。故易曰:“修辭立其誠。”
誠立而後辭可修,抑必辭修而後誠乃立。不然,積忠悃於咽膈,輸?猝發,浮動
而不本於心,甚則反激以召禍而不莫,不然,亦悠悠聽之而固不洽也。辭之為用
大矣哉!
今有說於此,其為理之必然,明矣。見為是而毅然決之曰是,其所以是者未
之詳也,其疑於非而必是者未之辨也,則人亦挾其所是者以相抗矣;見為非而憤
然斥之曰非,其所以非者未能レ也,其疑於是而固非者莫能詰也,則人亦報我以
非而相折矣。是與非立於未事之先,未有定也,觀於已事之後,而非者非,是者
亦難全其是也。恃氣以言之,一言以斷之,無體驗成熟之實,而出之也厲,父不
能得之於子,師不能得之於弟子,而況君臣之際乎?故修辭而足以感人之誠者,
古今不易得也。非陸敬輿其能與於斯哉!今取其上言於德宗者而熟繹之。推之使
遠,引之使近,達之以其情,導之以其緒,曲折以盡其波瀾,而徑捷以禦之坦道,
擴其所憂,暢其所鬱,排宕之以盡其變,翕合之以歸於一,合乎往古之經,而於
今允協,究極於中藏之密,而於事皆征,其於辭也,無閑然矣。貞元以後,棼亂
之宇宙,孤危之社稷,渙散之人心,強悍之戾氣,消融蕩滌,而唐室為之再安,
皆敬輿悟主之功也。故曰辭之為用大矣哉!
前乎此者,董仲舒正而浮,賈誼奇而偏,魏征切而俗,莫能匹也。後乎此者,
蘇軾辯而詭,真德秀詳而迂,莫能及也。不主故常而不流,不修藻采而不鄙,六
經邈矣,卮言日進,欲以辭立誠,而匡主安民,撥亂反正,三代以下,一人而已
矣。
【一五】
亂與治相承,恒百餘年而始定,而樞機之發,係於一言,曰利而已。盜賊之
與夷狄,亦何以異於人哉?誌於利,而以動人者唯利也。
唐自安、史以後,稱亂者相繼而起,至於德宗之世,而人亦厭之矣。故田悅、
李惟嶽、朱滔、李懷光之叛,將吏士卒皆有不願從逆之情,抗凶豎而思受王命;
然而卒為所驅使者,以利?之而眾暫食其餌也。田緒殺田悅,慮將士之不容,乃
登城大呼,許緡錢千萬,而三軍屏息以聽;李懷光欲奔據河東,眾皆不順,而許
以東方諸縣聽其俘掠,於是席卷渡河。嗣是以後,凡據軍府、結眾心以擅命者,
皆用此術而蠱眾以逞誌。嗚呼!此以利貿片時之歡者,豈足以窺非望而成乎割據
哉?以此為藏身之固,利盡人離,旋以自滅,蓋亦盜賊之算而已矣。
老子曰:“樂與餌,過客止。”天君子豈不知人情之且然哉?乃得天下而不
為,身可死,國可亡,而必不以此?合於愚賤之心者,則所以定天下之誌而安其
位也。以利動天下而天下動,動而不可複止,有涯之金粟,不足以填無涯之?壑,
故唐之亂也無已期。利在此而此為主矣,利在彼而彼為主矣,鬻權賣爵之柄,天
子操之,且足以亂,庶人操之,則立乎其上者之岌岌何如也?天子聽命於藩鎮,
藩鎮聽命於將士,迄於五代,天子且以賄得,延及宋而未息,郊祀無名之賞,幾
空帑藏,舉天下以出沒生死於錢刀。嗚呼!利之亡國敗家也,盜賊一倡其術,而
無不效之尤也,則亂何繇已也,而其愚已甚矣!
盜賊散利以餌人,夷狄聚利以製人,皆利乘權以製生人之命也。誰生厲階,
意者其天乎!抑亦宇文融、王钅共、楊慎矜、楊炎之徒導其源邪?是故先王賤利
以納民於名義,節其情,正其性,非計近功者所能測。而孟子三斥梁王,杜篡弑
奪攘之萌,其功信不在禹下也。
【一六】
漢有推恩之詔,則賜民爵,不知當時天下何以位置此盈廷盈野之有爵者也。
或者承三代之餘,方五十裏之小國,卿、大夫、士亦林立於比閭之中,民之無爵
者,逐不得比數於人類,漢亦聊以此謝其觖望邪?無祿之爵,無位之官,浮寄於
君子野人之?,而天下不亂者,未之有也。
德宗蒙塵梁、漢,國儲已空,賞無可行,以爵代賞,陸敬輿曰:“所謂假虛
名以佐實利者也。”夫爵而僅以佐利之窮,名而詭於虛以誘人之悅,天子尚誰與
守官,而民誌亦奚以定乎?且夫唐之所以自喪其柄而亂生不已者何邪?輕虛名以
召實禍也。一降賊而平章矣,禦史大夫矣,其去天子直尋丈之?耳。李惟嶽之求
節鉞,德宗固曰:“賊本無資,假我位號以聚眾耳,”是明知爵命之適以長亂矣。
時蹙勢窮,不得已而又用之,則人主之能操魁柄以製四方者,誠難矣哉!
獻瓜果之民,賜以試官,敬輿以為不可,誠不可矣。要其實,豈但獻瓜果者
乎?奏小功小效於軍中,而驟予以崇階,使與功臣能吏相齒以進,下傲上,賤妨
貴,以一日之微勞,掩生平之大節,甚則伶人廝養陵乘清流,積閥之?,又惡足
以勸忠而鼓士氣哉?敬輿此論,猶爭於其末而遺其本也。賊以利,我以名餌,術
相若矣;利實名虛,勢不敵矣。夫亦恃唐祚未窮,而朱滔、李懷光皆猥陋,人無
固誌耳;不然,是術也,允足以亡矣。
慎重其賞,則一縑亦足以明恩,一級固足以昭貴;如其?濫無紀,人亦何用
此告身以博酒食邪?故當多事之秋,倍重名器之予,非吝也;祿以隨爵,位以隨
官,則效節戮力以拔自寒微、登於顯秩者,無近功而有大利,固無患人之不勸也。
德宗始於吝而終於濫,中無主而一發遂不能收,敬輿欲挽之而不能邪?抑其謀之
未足以及此邪?爵冗名賤,欲望天下之安,必不可得之數也。
【一七】
奚以知其為大智哉?為人所欺者是已。奚以知其能大治哉?不憂人之亂我者
是已。故堯任伯鯀,而聖不可知;子產信校人,而智不可及。蓋其審乎理亂安危
得失之大綱,求成吾事,求濟吾功,求全吾德焉而止。其他是非利害、百說雜進
於前,且姑聽之。必不可者,我既不為之移矣。彼小人之情,有愚而不知者焉,
有躁而不審者焉,有隨時傾動而無適守者焉,有規小利而覬幸得之者焉,凡此皆
不足以撓我之大猷,傷我之經德。無論其得與不得,情識有涯而善敗亦小,欣然
笑聽,以徐俟其所終,即令其奸私讎而事有妨,要亦於我無傷,而惡用窮之哉?
所欺者小,竊吾之г濡而止,校人之詐,僅食一魚也;所欺者大,自有法以議其
後,禹不能為鯀庇也。持大法,捐小利,以聽小人之或徼薄福而或即大刑,誌不
撓,神不驚,吾之所以敕幾於理亂安危得失者,如日月之中天,不驅雲以自照也。
智者知此,而其智大矣,以治天下,罔不治矣。
德宗言自山北來者,張皇賊勢,頗似窺覘。陸敬輿曰:“役智彌精,失道彌
遠。”智哉言乎!夫張皇者之情,大要可見矣,愚而驚,躁而懼,隨時傾動,而
道聽途說,其言不足信,其情可矜也。吾之︹弱,在人耳目之?,何必窺覘而始
悉。吾所欲為者,大義在討賊而無所隱,進止之機在俄頃,而必不輕示初至之人。
即使其為窺覘邪,亦何足以為吾之大患;且將情窮跡露,自趣於死,而奚容早為
防製哉?敬輿之說,非徒為闊略之語以誇識量也,取天下之情偽而極之,誠無所
用其彌縫之精核矣
【一八】
名者,實之所自薄也,故好名為士之大戒。抑聞之曰:“三代以下,唯恐不
好名”斯亦非無謂言,蓋為人君取士、勸獎天下於君子之途而言也。士以誠自盡
而遠乎名,則念深而義固;上以誠責下忌其名,則情睽而恥元刂;故名者,亦人
治之大者也。因義而立,謂之名義;有節而不可逾,謂之名節;君之求於士者,
節義而已。
名固有相因而起者矣,皋、夔、逢、比,皆名之可慕者也。惟所好在名,則
非必皋、夔,而必為皋、夔言;彼固不足為皋、夔,而君可與於堯、舜矣。非必
逢、比,而必為逢、比之言;彼固不足為逢、比,而君可免於桀、紂矣。夫導君
以侈,引君以貪,長君之暴,增君之淫,讎害君子而固結小人,取怨兆民而邀歡
戚宦,亦何求而不得,所不得者名耳;則好名者,所畏忌而不欲以身試者也。於
名而不好,則好必有所移。榮寵,其好矣;利祿,其好矣;全身保妻子,其好矣。
人君而惡好名,將謂此亻此々有屋、蔌蔌有?、享厚實小人,為誠樸無飾而登進
之乎;
夫所言非道,不足以為名;君未有過,不足以為名;時未有危,不足以為名。
取善言而效之,乘君瑕而攻之,知時危而先言之;既而其言驗矣,天下相與傳誦
之,然後忠直先識之名歸焉。夫士苟非自好之有素,憂國之有誠,但以名之所在,
不恤惡怒,不避罪罟,而力爭於廷,誠為臣之末節,而君子之所恥為。然其益於
人主也,則亦大矣。忠信誠愨,端靜和平,格心非而略人政,以遠名而崇實者,
閑世而一遇。如有其人,固宅揆亮工、托孤寄命之選也。諫省部寺以降,有官守
言職者,豈必盡得此而庸之乎?則汲汲焉求好名之士,唯恐不得;而加之罪名曰
“沽直好名”,安得此亡國之語哉!
德宗惡薑公輔之諫,謂其指朕過以求名。誠指過以求名,何惜不予之名,而
因自懲其過乎?陸敬輿曰:“掩己過而過彌著,損彼名而名益彰。”所以平複諫
者之浮氣也,實不盡然也。予士以名,則上收其實也。
【一九】
德宗之ウ也,舍李晟、渾?不信而信吐蕃也。吐蕃歸國,陸敬輿以為慶快,
其識卓矣。
借兵於夷以平寇,賊闌入而掠我人民,乘?而窺我社稷,二者之害易知也。
愚者且為之辭曰:掠奪雖弗能禁,然忍小害以除大患,亦一時之權計也。若夫乘
?吞滅之害,則或輕信其不然,而究亦未必盡然,愚暗者且以香火要之矣。故二
者之害易知,而愚者猶有辭以爭。若夫其徒勞而隻以弛我三軍之氣,驕我將帥之
心,旋以僨敗,則情勢之必然;不必其滅我掠我,而禍在眉睫,猶弗見也。古今
之以此致覆軍、殺將、失地之害者不一矣,豈難知哉?
夫我有危亡之憂,而借人之力以相援,邢、衛且不能得之於齊桓,而況夷乎?
兩軍相當,鋒矢相及,一死一生,以力相敵,以智相距,以氣相淩,將不能自保,
兵不能求全,天下之至凶至危者也。豈有人焉,唯他人之是恤,而君忘其敗,將
忘其死,以致命於原野哉?孫臏之為趙敗魏,自欲報魏也;項羽之為趙破秦,自
欲滅秦也。不然,則君欲之而將不欲,將即欲之,三軍之士必嗤其強以肝腦殉人
而固不聽也。故吳結蜀以為援,蜀待吳以交起,而俱滅於魏;諸葛誕、王淩、毋
丘儉倚吳而斃於孤城;竇建德不揣以奔赴王世充之難,軍心不固而身為俘虜;恃
人與為人所恃者之成敗,概可見矣。
兩軍相距,乞援於外,而外亟應之者,大抵師鄧析教訟之智,兩敵恒輕,而
己居其重,其所援者特未定也。此以情告,彼亦以情告,此以利餌,彼亦以利餌,
兩情俱可得,兩利俱可收,相其勝者而畸與之,夫豈有抑彼伸此之情哉?斂兵旁
睨,於勝者居功,於敗者亦可無怨,翱翔於其?,得厚實以旋歸,弱者之敗自不
瘳也。藉令無為之援者,無所恃以生玩敵之心,而量力以自奮,亦何至狂起無擇,
以覆師失地於一朝哉?
故凡待援於人者,類為人所持以自斃。況夷狄之唯利是趨,不可以理感情合
者乎?宇文、高氏之用突厥也,交受其製,而不得其一矢之力,其明驗已。回紇
之為唐討安、史也,安慶緒、史懷義之愚不能反用回紇以敝唐也。德宗乃欲效之
以用吐蕃,朱Г狡而據充盈之府庫,我能與爭媚狡夷、使必親我乎?吐蕃去,軍
心固,將任專,大功必成,敬輿知之審矣。古人成敗之已跡,著於史冊,愚若王
化貞者,尚弗之省,而以為秘計,天奪妄人之魄以禍人國,亦至此哉!
【二○】
德宗以進取規畫謀之陸敬輿,而敬輿無所條奏,唯戒德宗之中製,俾將帥之
智勇得伸,以集大功。其言曰:“鋒鏑交於原野,而決策於九重之中;機會變於
斯須,而定計於千裏之外;上掣其肘,下不死綏。至哉言乎!要非敬輿之創說也。
古者命將推轂之言曰:“閫以外,將軍製之。”非帝王製勝之定法乎?而後世人
主遙製進止之機以取覆敗,則唯其中無持守,而辯言亂政之妄人惑之斯惑也。
惑之者多端,而莫甚於宦寺。宦寺者,膽劣而氣浮,以肥甘紈繡與輕佻之武
人臭味相得,故輒敢以知兵自命。其欲進也如遊魚,其欲退也如驚鹿,大言炎炎,
危言惻惻,足以動人主之聽。人主習聞之,因以自詫曰:“吾亦知兵矣。”此禍
本也。既已於韜鈐之猥說略有所聞矣,又以孤立於上,兵授於人,而生其猜防。
弗能自決也,進喋喋仡仡之士,屑屑以商之,慎重而樸誠者弗能合也。於是有甫
離帖括,乍讀孫、吳者,即以其章句聲韻之小慧,為尊俎折衝之奇謀。見荷戈者
而即信為兵也;見一呼一號一跳一擊者,而即詡為勇也;圖畫之山川,管窺之玄
象,古人偶一試用之機巧,而寶為神秘。以其雕蟲之才、炙轂之口,言之而成章,
推之而成理,乃以誚元戎宿將之怯而寡謀也,競起攘袂而爭之。猜ウ之君一入其
彀中,遂以非斥名帥,而亟用其說以遙相迫責。軍已覆,國已危,彼瑣瑣雲雲之
子,功罪不及,悠然事外,彼固以人國為嬉者,而柰何授之以嬉也?庸主陋相以
寡識而多疑者,古今相襲而不悟,嗚呼!亦可為大哀也已。
一彼一此者,死生之命也;一進一退者,反覆之機也;一屈一伸者,相乘之
氣也。運以心,警以目,度以勢,乘以時。矢石雹集、金鼓震耳之下,蹀血以趨
而無容出諸口者,此豈揮Ψ擁壚於高軒邃室者所得與哉?以敬輿之博識鴻才,豈
不可出片語以讚李晟、渾?之不逮,而杜口忘言,唯教其君以專任。而白麵書生,
不及敬輿之百一,乃敢以談兵惑主聽,勿誅焉足矣,而可令操三軍之生死、宗社
之存亡哉?宦寺居中,辯言日進,亡國之左券,未有幸免者也。
【二一】
西域之在漢,為贅疣也,於唐,則指之護臂也,時勢異而一概之論不可執,
有如此夫!
匈奴之大勢在雲中以北,使其南撓瓜、沙,則有河、湟之隔,非其所便。而
西域各有君長,聚徒無幾,僅保城郭,貪賂畏威,兩袒胡、漢,皆不足為重輕,
故曰贅疣也。至唐,為安西,為北庭,則已入中國之版;置重兵,修守禦,營田
牧,屹為重鎮。安、史之亂,從朔方以收兩京,於唐重矣。代、德之際,河、隴
陷沒,李元忠、郭昕閉境拒守,而吐蕃之勢不張,其東侵也,有所掣而不敢深入。
是吐蕃必爭之地也,於唐為重矣。惟二鎮屹立,扼吐蕃之背以護蕭關,故吐蕃不
得於北,轉而南向,鬆、維、黎、雅時受其衝突。乃河、洮平衍,馳驟易而防禦
難。蜀西叢山遝嶂,騎隊不舒,扼其從入之路,以囚之於山,甚易易也,故嚴武、
韋皋捍之而有餘。使割安西、北庭以畀吐蕃,則戎馬安驅於原、洮而又得東方懷
歸怨棄之士卒為鄉導以深入,禍豈小哉?
拓土,非道也;棄土,亦非道也;棄土而授之勁敵,尤非道也。鄴侯決策,
而吐蕃不能為中國之大患,且無轉輸、戍守、爭戰之勞,胡為其棄之邪?永樂謀
國之臣,無有如鄴侯者,以小信小惠、割版圖以貽覆亡之禍,觀於此而可為痛哭
也。
【二二】
陸敬輿自奉天得主以來,事無有不言,言無有不盡,而德宗之不從者十不一
二也。興元元年,車駕還京,征鄴侯自杭赴闕,受散騎之命,日直西省,迄乎登
庸,逮貞元五年,凡六載,而敬輿寂無建白;唯鄴侯出使陝、虢,敬輿一謀罷淮
西之兵;及鄴侯卒,敬輿相,舉屬吏,減運米,廣和糴,止密封,卻饋贈,定宣
武,敬輿複娓娓長言之。李進而陸默,李退而陸語,是必有故焉,參觀求之,可
以知世,可以知人,可以知治理與臣道矣。
夫鄴侯豈妨賢而窒言路者哉?敬輿之所陳,又豈鄴侯之所非,而疑不見庸以
中止者哉?蓋敬輿所欲言者,鄴侯早已言之,而鄴侯或不得於君者,敬輿終不能
得也。德宗之倚敬輿也重,而猜忮自賢之情,暫伏而終不可遏,勢蹙身危,無容
不聽耳。而敬輿盡其所欲言,一如魏征之於太宗者以爭之,德宗不平之隱,特折
抑而未著,故一歸闕而急召鄴侯者,固不欲以相位授敬輿也。鄴侯以三世元老,
定危亡而調護元良,德望既重,其識量弘遠,達於世變,審於君心之偏蔽,有微
言,有大義,有曲中之權,若此者皆敬輿之所未逮也。小人以氣相製,君子以心
相服,使敬輿於鄴侯當國之日而嘖嘖多言,非敬輿矣。故昔之犯顏危諫以與德宗
相矯拂者,時無鄴侯也。夫豈樂以狂直自炫,而必與世相違哉?
論者或加鄴侯以詭秘之譏。處人天倫ル敘之介,謀國於傾危不定之時,而奮
激盡言於猜主之前,以博人之一快,大臣坐論格心之道,固不然也。使鄴侯而果
挾詭秘之術,則敬輿何為心折以忘言邪?鄴侯卒,而敬輿又不容已於廷爭,其勢
既然,其性情才學抑然。無有居中之元老、主持而靜鎮之,如冬日乍暄,草木有
怒生之芽,雖冰雪摧殘,所弗恤也,則又敬輿之窮也。
【二三】
天子禁衛之兵,得其人而任之,以處多虞之世,四末雖敗,可以不亡。唐自
肅、代以來,倚神策一軍以︹其幹。及德宗亟討河、汴,李晟將之而北,白誌貞
募市井之人以冒名而無實,於是姚令言一呼,天子單騎而走,中先痿也。及李懷
光平,李晟移鎮鳳翔,神策一軍仍歸禁衛。於斯時也,任之得人與不得,安危存
亡之大機會也。德宗四顧無所倚任,而任之中官,終唐之世,宦寺挾之以逞其逆
節,而迄於亡。當德宗初任中官之日,鄴侯、敬輿無一言及之,何其置大計於緘
默也?所以然者,自李晟而外,亦無可托之人也。
禁兵操於宦寺,而天子危於內;禁兵授之帥臣,而天子危於外。外之危,篡
奪因之,宋太祖驟起於一旦,而郭、柴之祀忽諸,此李、陸二公所不能保也。晟
移鎮而更求一如晟者,不易得也;即有一如晟者,而抑難乎其為繼。蓋當日所可
任者,唯鄴侯耳。鄴侯任之,則且求能為天子羽翼、終無逆誌者以繼之,法製立
而忠勤遍喻於吏士,雖有不順者,弗能越也,如是,乃可保之數十年,而居重馭
輕之勢以成。然而鄴侯不可以自言也,敬輿亦不能以此為鄴侯請也。德宗之欲任
竇文場、王希遷也,固曰猶之乎吾自操之也。漢靈帝之任蹇碩,亦豈不曰猶吾自
將之也乎?君畜疑自用,則忠臣心知其禍而無為之謀。李、陸二公救其眉睫之失,
足矣;惡能取百年之遠猷,為之辰告哉!
【二四】
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可謂天下之至愚矣。夫其所以不知者何也?
瞻前而欲察見其讒,顧後而欲急知其賊也。可見者既見而知之矣,未可見者惡從
而知之?必將樂聞密告之語,以摘發於所未形。此勿論密告者之即為讒賊也,即
非讒而不為賊,而人之情偽亦灼然易見矣。當反側未安之際,人懷危疑未定之情,
苟非昏溺,豈遽安心坦誌以盡忘物變之不可測哉?惟其然也,明者持之以靜,乃
使跡逆而心順者,憂危而失措者,有過而思改者,為惡而未定者,皆得以久處徐
思而定其妄慮。然而終不悛焉,則其惡必大著,不待摘發而無可隱。如是,則讒
賊果讒賊也,在前在後而無不周知也,斯乃謂之大智。
達奚抱暉殺節度使張勸,據陝州,要求旌節,東與李希烈相應,鄴侯單騎入
其軍中,於時賓佐有請屏人白事者,鄴侯拒之曰:“易帥之際,軍中煩言,乃其
常理,不願聞也。”夫抱暉之逆既著矣,必有與為死黨者,亦無容疑矣;或有陰
謀乘?以作亂者,亦其恒矣:要可一言以蔽之曰,技止此耳。河東之軍屯於安邑,
馬燧以元戎偕行,威足以相製,鄴侯之慮此也周,持此也定,屏人以白者,即使
果懷忠以思效,亦不過如此而已,惡用知哉?拒之勿聽,則挾私而謗毀者,道聽
而張皇者,淺中而過慮者,言雖未出,其懷來已了然於心目之?。若更汲汲然求
取而知之,耳目熒而心誌亂,讒賊交進,複奚從而辨之哉?
天下之變多端矣,而無不止於其數。狐,吾知其赤;烏,吾知其黑;虎,吾
知其搏;蛇,吾知其螫;蛙,吾知其鳴;鱉,吾知其?;涇,吾知其清;渭,吾
知其濁;冬,吾知其必霜;夏,吾知其必雷。故程子之答邵堯夫曰:“吾知雷之
從起處起也。”天地之變,可坐而定,況區區讒賊之情態乎?獻密言以效小忠者,
即非讒賊,亦讒賊之所乘也,況乎不保其不為讒賊也。知此者,可以全恩,可以
立義,可以得眾,可以已亂,夫是之謂大智。
【二五】
祿山、思明父子旋自相殺,而朝義死於李懷仟,田悅死於田緒,李惟嶽死於
王武俊,朱Г死於韓?,李懷光死於牛名俊,李希烈死於陳仟奇,而李懷仟旋死
於朱希彩,陳仟奇旋死於吳少誠,惡相師,機相伺,逆相報,所固然也。殺機之
動,天下相殺於無已。湣不畏死者,擁兵以自危,莫能自免。習氣之熏蒸,天地
之和氣銷爍無餘。推原禍始,其咎將誰歸邪?習氣之所繇成,人君之刑賞為之也。
安、史之迭為梟獍,夷狄之天性則然,無足怪者,夫亦自行吾天誅焉可矣。
史朝義孤豚受困,有必死之勢,李懷仟與同逆而北麵臣之,一旦反麵而殺之以為
功,此豈可假以旌節、躋之將相之列者。高帝斬丁公,光武誅彭寵之奴,豈不念
於我有功哉?名義之所在,人之所自定,雖均為賊,而亦有大辨存也。盡天下之
兵力以蹙垂亡之寇,豈待於彼之自相吞?以殺其主而後亂可訖乎?降可受也,殺
主以降,不可貰也。偏裨不可以殺主帥,則主帥不可以叛天子之義明矣。幸而成,
則北麵擁戴以為君,及其敗,則?其首以博祿位而祿位隨之,韓?、陳仟奇惡得
而不效尤以徼幸乎?朱希彩、吳少誠又何憚而不疾為反戈邪?一人偷於上,四海
淫於下,我不知當此之時,天下之彝倫崩裂,父子、婦姑、兄弟之?若何也!史
特未言之耳。幽、燕則朱滔、朱Г迭為戎首,淮西則少誠、少陽踵以怙亂,而唐
受其敗者數十年而不定。代宗毀坊表於前,而德宗弗能改也,惡積而不可複掩矣。
【二六】
陸敬輿之籌國,本理原情,度時定法,可謂無遺矣。其有失者,則李懷光既
誅之後,慮有請乘勝討淮西者,豫諫德宗罷諸道之兵也。諸道罷兵八閱月,而陳
仟奇斬李希烈以降,一如敬輿之算,而何以言失邪?乃參終始以觀之,則淮西十
餘年勤天下之兵血戰以爭、暴骨如莽者,皆於此失其樞機也。
安危禍福之幾,莫不循理以為本。李懷光赴援奉天而朱Г遁,盧杞激之而始
有叛心,雖叛而引兵歸河東,猶曰“俟明春平賊”。據守一隅,未敢旁掠州縣、
僭稱大號也。所惡於懷光者,殺孔巢父而已,抑巢父輕躁之自取也。德宗欲赦之,
蓋有自反恕物之心焉,李晟、馬燧、李泌堅持以為不可,斯亦過矣。若希烈者,
勝孤弱狂愚之梁崇義,既無大功於唐室;且當討崇義之日,廷臣爭其不可任,而
德宗推誠以任之;賊平賞渥,唐無毫發之負,遽乘危以反,僭大號以與天子競存
亡,力弱於祿山,而惡相敵矣。此而可忍,萬世之綱紀裂矣。何居乎敬輿之欲止
其討也?乘河中已下之勢,河北三帥斂手歸命,蹙已窮之寇,易於拉朽,乃吝一
舉之勞,而曰“不有人禍,必有鬼誅”。為天下君而坐待鬼誅,則亦惡用天子為
也?俟人禍之加,則陳仟奇因以反戈,而吳少誠踵之,淮西數十年不戢之焚,皆
自此啟之矣。
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飭法明倫,而法有輕重。委之鬼誅,則神所弗佑;
待之人禍,則眾難方興。懷光可赦,希烈必不可容。法之所垂,情之所衷,道之
所定,抑即勢之所審;而四海之觀瞻,將來之事變,皆於此焉決也。故敬輿之於
此失矣。隨命李晟、渾?、馬燧一將臨之,而淮、蔡蕩平,天下清晏,吳少誠三
世之禍不足以興,而淄青、平盧、魏博之逆誌亦消矣。失之垂成,良可惜哉。
【二七】
細行不矜,終累大德,三代以下,名臣正士、誌不行而道窮者,皆在此也,
君以之而不信,民以之而不服,小人以之反持以相抗,而上下交受其詘。歐陽永
叔以困於閨帷之議,而陶穀之挫於南唐,尤無足怪也。
張延賞奸佞小人,?亂天下,吐蕃劫盟之役,幾危社稷,廷臣莫能斥其奸,
而李晟抗表以論劾之,正也。晟之告李叔度曰:“晟任兼將相,知朝廷得失而不
言,何以為臣?”推此心也,其力攻延賞之誌,皎然可正告於君父,而在廷將繼
之以助正抑奸者,不患其孤鳴矣。乃德宗疑其抱夙忿以沮成功,終任延賞,聽之
以受欺於吐蕃,晟雖痛哭陳言,莫能救也。平涼既敗,渾?幾死,延賞之罪已不
可掩,然且保祿位以終,而譴訶不及。無他,成都營妓之事,延賞早有以持晟之
長短,而上下皆惑也。晟之論延賞也,且忘其有營妓之事,即不忘,而豈得以纖
芥之嫌,置相臣之賢奸與邊疆之安危於不較哉?而君與廷臣既挾此為成心,以至
史官推原釁郤,亦謂自營妓而開,晟之心終不白於天下,唯其始不謹而微不慎也。
飲食醉飽、琴書弈博之微,皆有終身臧否、天下應違之辨存焉。故昔人以在官抄
書亦為罪過,而不可不慎。觀於李晟,可以鑒矣。
【二八】
亂國之財賦,下掊克於民,而上不在官,民乃殄,國乃益貧,民罔不怨,天
子聞之,赫然以怒,皆所必然,而無不快其發覺者。然因此而句勘之以盡納於上,
則害愈浸淫,而民之死也益劇矣,是所謂“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也。
假公科斂者,正以不發覺而猶有所止耳。發覺矣,上顧因之而收其利,既無
以大服其心,而唯思巧為掩飾以自免;上抑謂民之可多取而必應也,據所句勘於
墨吏者歲以為常,則正賦之外,抑有句勘之贏餘,列於正供,名為句勘,實加無
藝之征耳。且上唯利其所獲,而不抵科斂者於法,則句勘之外,又有橫征,而誰
能禁之?民之無知,始見墨吏之囊畢輸之內帑,未嚐不慶快焉,孰知昔之剝床以
辨者,後且及膚乎?故用之一時而小利,行之數世,而殃民之酷、殆不忍言。李
長源以此足防秋之國用,欲辭聚斂虐民之罪,不可得已。
誠惡墨吏之橫征,恤民困而念國之匱也,句勘得實,以抵來歲之賦,可以紓
一時之急,而民亦蘇矣,民知稅有定額,而吏亦戢矣,斯則句勘之善政與!
【二九】
小弁所以為君子之詩者,太子欲廢未廢之際,其傅陳匡救之術於幽王也。故
其所以處父子君臣之際,曲盡調停之理,而奪其迷惑浸淫之幾。鄴侯用之,以全
德宗之恩,而奠其宗社。故小弁為君子之詩,其利溥也。
其詩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但言究,則聽讒而惑者,固自以為究矣;
乃其彌究而彌惑者,惟其不舒也。淺人之情,動於狂而不可挽,無他,聞言而即
喜,聞言而即怒耳。以其躁氣與讒人之深機而相觸,究之迫,則雖有至仁大孝之
隱,皆弗能自達。鄴侯曰:“願陛下從容三日,究其端緒,”用此詩也。氣平而
讒人之機斂,抱忠欲言者,敢於進矣,故?一日而德宗果悟也。
其詩又曰:“君子無易繇言,耳屬於垣。”易言者,不必信之於心也。心非
必惑,而偶觸於讒言,以有喜怒過情之辭,亦將曰:吾為君父之尊,言即失而無
大過也。乃一出而人信以為固然矣。匪直懷奸者,幸有?之可乘;即觀望而無定
情者,亦謂君子之喜在此而怒在彼,即此以迎合之,而將得其心。在旁在側者,
見為不足憚,而言之也無擇,惡知一入於其耳以生其心,伏莽之戎,怙此言以為
依據,而旋相構扇於無已哉!惟慎於口而人不得窺其際,則讒人之氣愈斂,而抱
忠欲言者敢於進矣。鄴侯曰:“陛下還宮,當自審思,勿露此衷於左右,”用此
詩也。故德宗流涕曰:“太子仁孝,實無他也。”小弁垂訓於千載之上,而鄴侯
以收曲全慈孝、安定國家之至仁大孝於千載之下,故曰:小弁,君子之詩也。自
非幽王之喪心失誌,循其道而無不可動。詩之為教至矣哉!知用君子之道者,君
子也。鄴侯之為君子儒,於斯見矣。
【三○】
君相可以造命,鄴侯之言大矣!進君相而與天爭權,異乎古之言俟命者矣。
乃唯能造命者,而後可以俟命,能受命者,而後可以造命,推致其極,又豈徒君
相為然哉!
天之命,有理而無心者也。有人於此而壽矣,有人於此而夭矣,天何所須其
人之久存而壽之?何所患其人之妨已而夭之?其或壽或夭不可知者,所謂命也。
而非天必欲壽之,必欲夭之,屑屑然以至高大明之真宰與人爭蟪蛄之春秋也。生
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亂有亂之理,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
天者,理也;其命,理之流行者也。寒而病,暑而病,饑而病,飽而病,違生之
理,淺者以病,深者以死,人不自知,而自取之,而自昧之,見為不可知,信為
莫之致,而束手以待之,曰天之命也。是誠天命之也。理不可違,與天之殺相當,
與天之生相背,自然其不可移矣,天何心哉?
夫國家之治亂存亡,亦如此而已矣。而君相之權藉大,故治亂存亡之數亦大,
實則與士庶之窮通生死、其量適止於是者,一也。舉而委之於天,若天之有私焉,
若天之纖細而為蟪蛄爭春秋焉。嗚呼!何其不自揣度,而謂天之有意於已也!故
鄴侯之言非大也,非與天爭權,自知其藐然不足以當天之喜怒,而天固無喜怒,
惟循理以畏天,則命在己矣。
雖然,其言有病,唯君相可以造命,豈非君相而無與於命乎?修身以俟命,
慎動以永命,一介之士,莫不有造焉。禍福之大小,則視乎權藉之重輕而已矣。
【三一】
陸敬輿之在翰林,言無不從,及其爰立,從違相半,其從也,皆有弗獲之色
焉,何也?大權者,人主之所慎予,小人之所爭忮,君子之所慎處者也。敬輿之
忠直明達,允為社稷之臣,而鄴侯將卒,不急引以自代,蓋鄴侯知此位之不易居,
為德宗謀,為敬輿謀,固未可遽相敬輿也。
宰相之重,仕宦之止境也,苟資望之可為,皆垂涎而思得。董晉、竇參、苗
晉卿所不敢相排以相奪者,徒鄴侯耳,非能忘情而甘出其下也。鄴侯以三朝元老
立翼戴之功,而白衣歸山,屈身參佐,無求登台輔之心,其大服不肖者之心夙矣。
肅宗欲相之,而李輔國忌焉則去;代宗欲相之,而元載忌焉則去;君輸忱以延佇,
己養重以徘徊,乃以大得誌於多猜之主,宵小盈廷,而俯首以聽命,敬輿豈其等
倫哉?自扈從以來,無日不在君側,無事不參大議,雖未授白麻,而鄴侯既卒,
其必相也無疑矣。嗚呼!欲相未相之際,奸窺邪伺,攢萬矢以射一鵠,亦危矣哉!
鄴侯之不薦以自代,全敬輿,即以留德宗法家拂士於他日,而敬輿不知也。
今為敬輿計,鄴侯在位,國政有托,而敬輿忘言,未可以去乎?董晉、竇參
受平章之命,未可以去乎?竇參以貪敗,物望益歸於己,未可以去乎?參死,參
黨疑敬輿之譖,未可以去乎?與忮陋之趙憬同升,未可以去乎?沾沾然若留身於
嚴廊以待枚卜之來,則倒授指摘於人,而敬輿之危益岌岌矣。及既相也,裴延齡
判度支,苦諫而不從,吳通玄騰謗書於中外,薑公輔以泄語坐貶,賈耽、盧邁相
繼而登三事,及是而引身已晚矣。然且徘徊不決,坐待貶斥,幾以不保其腰領。
以自全也,不宜;以靖國也,尤不可矣。何也?己被罪,而忠直之黨危,邪佞之
誌得,禍必中於國家也。
宰相者,位亞於人主而權重於百僚者也。君子欲盡忠以衛社稷,奚必得此而
後道可行乎?至於相,而適人閑政之道詘矣。欲為繩愆糾謬之臣,則不如以筆簡
侍帷?之可自盡也。鄴侯知之,敬輿弗知也,二賢識量之優劣,於此辨矣。
【三二】
貞元八年,江、淮水潦,米價加倍,畿輔公儲委積,陸敬輿請減江、淮運米,
令京兆邊鎮和糴,酌一時之緩急,權其重輕,信得之矣,然未可為立國之令圖也。
豐凶者,不定之數;田畝所出,則有定之獲也。豐而餘,凶而不足,通十年之算,
豐而有餘,凶而猶無不足,則遠方之租米,畢令輕齋,京邊之庸調,悉使納米可
也。如其不然,則豐年之所偶餘,留之民?,以待凶歲,使無頓竭之憂;柰何乍
見其豐,遽糴之以空在民之藏乎?
為國用計者,耕九餘三,恒使有餘以待凶歲。如其饋饣軍有限,吏祿軍食,
豐僅給而凶則乏,又值京邊穀餘而價賤,則抑以錢絹代給,使吏與軍自糴於民,
猶之可爾。何也?自糴則食有節而支不糜,民尚不至虛廩?以自匱。若官與和糴,
就令無抑買捐民之弊,而必求如額以供坐食者之狼戾與窖藏之紅朽,不複念此粟
者,他日小民炊煙屢絕,求粒米而無從者邪!況乎立國有經,恒畜有餘以待水旱,
則江、淮薦饑,自可取足太倉,捐歲運以蘇民,何事斂民之積以虛根本哉?
敬輿所陳,令江、淮鬥米折錢八十,計其所贏餘錢十萬四千緡,一時行之,
覺為公私之兩利,而國無常守之經,官操商販之計,空內地之積,奪凶歲之儲,
使牟利之臣,因得營私以殃民,其失也大矣。以要言之,京邊之盈餘,不可聚於
上而急食之也。此不易之定論也。
【三三】
陸敬輿請罷關東諸道防秋戍卒,令供衣糧,募戍卒願留及蕃漢子弟,廣開屯
田,官為收糴,自戰自耕於其所守之地,此亦以明府兵番戍之徒勞而自弱,不如
召募之得也。論者於敬輿所陳,則韙其說,而惜德宗之不從;乃於府兵,則讚其
得三代之良法而謂不可易。貪為議論,不審事理,自相齟齬,罔天下後世以伸其
無據之談,如此者,亦奚必他為之辯哉?即其說以破之而足矣。
夫折中至當之理,存其兩是,而後可定其一得;守其一得,而後不惑於兩是。
誠不易也,就今日而必法堯、舜也,即有娓娓長言為委曲因時之論者,不可聽也。
誠不容不易也,則三代之所仁,今日之所暴,三代之所利,今日之所害,必因時
而取宜於國民,雖有抗古道以相難者,不足聽也。言府兵則府兵善,言折衣糧以
召募則召募善,心無衡而聽之耳,耳無準而聽紙上之跡與唇端之辯,受奪於強辭,
而傲岸以持己之是,唯其言而自謂允愜於天下。嗚呼!小言破道,曲說傷理,眾
訟於廷,文傳於後,一人之筆舌,旦此夕彼,其以萬世之國計民生戲邪!不然,
奚為此喋喋哉?持其前後彼此之論以相參,則其無目無心,如籬竹得風之鳴,技
自窮矣。
【三四】
自米粟外,民所輸者,本色折色奚便?國之利不宜計也,而必計利民。利民
者,非一切之法所可據為典要,唯其時而已。唐之初製,租出穀,庸出絹,調出
繒、纊、布,其後兩稅法行,繒、纊、布改令納錢。陸敬輿上言:“所征非所業,
所業非所征,請令仍輸本色。”執常理以言之,宜無以易也;揣事理以言之,則
有未允者焉。
絹、繒、纊、布之精粗至不齊矣,不求其精,則民俗之偷也,且以行濫之物
輸官,而吏以包容受賕,既損國計、導民奸;而取有用之絲?,為速敝之絹布,
滅裂物產,於民亦病矣。如必求其精且良與?而精粗者,無定之數也,墨吏、猾
胥操權以苛責為索賄之媒,民困不可言矣。錢則緡足而無可挾之辭矣,以絹、布、
綿、縷而易錢,愚氓雖受欺於奸賈,而無恐喝之威,則其受抑者無幾,雖勞而無
大損也,此折錢之一便也。
樹桑者先王之政,後世益之以麻?、吉貝,(今綿花)。然而不能所在而皆
植也。桑?之土,取給也易,而不產之鄉,轉買以充供,既以其所產者易錢,複
以錢而易絹、繪、纊、布,三變而後得之,又必求中度者,以受奸商之騰踴,愚
氓之困,費十而不能得五也。錢則流通於四海而無不可得,此又一利也。
丁田雖有定也,而析戶分產,畸零不能齊一,勢之所必然也。絹、繪、纊、
布必中度以資用,單丁寡產尺寸銖兩之分,不可以登於府庫,必計值以求附於豪
右;不仁之裏,不睦之家,挾持以虐孤寒,無所控也。錢則自一錢以上,皆可自
輸之官,此又一利也。
絲?者,皆用其新者也,民儲積以待非時之求,而江鄉雨濕,山穀煙蒸,色
黯非鮮,則吏不收,而民苦於重辦;吏既受,而轉輸之役者民也,舟車在道,霧
雨之所г濡,稍不謹而成マ敝,則上重責而又苦於追償。其支給也,非能旋收而
旋散之也,有積之數十年而朽於藏者矣;以給吏士,不堪衣被,則怨起於下,是
竭小民機杼之勞,委之於糞土矣。錢則在民在官,以收以放,雖百年而不改其恒,
此又一利也。
積此數利,民雖一勞而永逸,上有支給而下有實利。金錢流行之世,所不能
悉使折輸者,米粟而已,然而民且困焉。況欲使之輸中度之絲麻,累遞運之勞以
徒供朽壞乎?
唐初去古未遠,銀未登於用,鑄錢尚少,故悉征本色可也。敬輿之言,惜舊
製之湮,順愚民不可慮始之情耳。金錢大行於上下,固無如折色之利民而無病於
國也。故論治者,貴於知通也。
【三五】
陸敬輿論稅限迫促之言曰:“蠶事方興,已輸縑稅;農功未畢,遽斂穀租。
上責既嚴,吏威愈促。急賣而耗其半直,求假而費其倍償。”悲哉!亂世之民;
愚哉!亂世之君也。
民之可悲者,聶夷中之詩盡之矣。其甚者,不待二月而始賣新絲,五月而始
糶新穀也。君之愚也,促之甚,則民益貧;民益貧,則稅益逋;耕桑之獲,止有
此數,促之速盡,後雖死於桁楊,而必無以繼;流亡日苦,起為盜賊,而後下蠲
逋之令,計其所得,減於緩征者,十之三四矣;何其愚也!迫促之令,君忄?而
不知計,民惴而不敢違。墨吏得此以張其威焰,猾胥得此以讎其罔毒,積金屯粟
之豪民得此以持貧民之生死,而奪其田廬子女。亂世之上下,胥以迫促為便,而
國日蠹、民日死,夫誰念之?
孟子曰:“用其一,緩其二。”緩之為利溥矣哉!所謂緩者,非競置之謂也,
通數十百年而計之,緩者數月而已。絀邪臣急功之謀,斥帑臣吝發之說,燭計臣
卸責之私,姑忍之,少待之,留一春夏之閑,俟之秋冬,而明歲之春夏裕矣,源
源相繼,實亦未嚐有緩也。統計之於累歲之餘,初何有濡遲之憂哉?國家當急遽
之時,自有不急之費,取此而姑忍之,少待之,可省以應急需者不患乏也,而柰
何遽責之千裏之遙、轉輸之不逮事者也:緩者,驕帥、奸臣、墨吏、猾胥、豪民
之大不便,而人君深長之益也,愚者自不知耳。君愚,而百姓之可悲、無所控告
矣。
【三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亂,中徇藩鎮之惡,終授宦豎之權,樹小人之黨,其不君也
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乃夷考其行,非有征聲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
淫刑濫殺、暴怒不戢之惡也,抑非有聞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進中主
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為後世危亡之鑒者,論者以為好疑之過,是
已。雖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窮本探源,則好諛而已矣。故陸敬
輿欲釋其疑,而不足以奪其心而使之悛;蓋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
無所信而一用其疑也。於盧杞則信,於裴延齡則信,於竇文場、霍仙鳴則信,於
韋渠牟則信,敗而不怒,貶而不釋,死而猶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擊,而愛
之益堅。且不僅是也,陸贄之始,李泌之終,亦未嚐不唯言是聽而無有二三也。
然則豈好疑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輿之在奉天也,有排難之顯功,言無不中,則秉義雖直,處時雖危,而誌
得神怡,發之於辭氣顏色也,必溫和而浹洽,故罪己之詔,雖暴揚其過而不以為
侮。若長源,則宛曲從容之度,足以陶鑄其驕氣,而使其意也消。盧杞諸奸,豈
有別術以得當哉?無宮壺之援,無中涓之助,唯麵柔口澤,探意旨而不相違拂耳。
是故德宗之得失,恒視所信而分,專有所信,則大有所疑。嗚呼!千古庸人膏肓
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
或信或疑,賢奸俱不可恃,唯善諛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於不足。智不足,則疑人之己誑;力不足,則疑人之
己淩。先自疑而旁皇無據,四顧不知可信之人,於是諛者起而乘之,諒其所易為,
測其所易知,淺為嚐而輕為辨,則不足者亦優為之而掩其所短。固將曰:非與我
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與,固非我之攸行;且惡知其非
矯誣以奪人於所不逮,而讎其異誌乎?直者之疑愈厚,則諛者之信愈堅,於是偏
信而無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離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處於至足者,知從我者之非誠,而違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堯無疑於群臣之
薦鯀,而鯀不足以病堯。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掩,則諛我者之情
窮矣。流俗之言,苟且之計,惡足以進於前哉?此中材救過之善術也。能知此,
則天下皆與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與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
失於信也。好諛而信之,雖聖哲痛哭而不救其敗。紂之惡無他,好諛而信飛廉、
惡來者深也。  
 

●卷二十五

○順宗
王亻丕、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韓、劉、柳皆一時之選,韋執誼具有清望,
一為所引,不可複列於士類,惡聲一播,史氏極其貶誚,若將與趙高、宇文化及
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為,亦何至此哉!
自其執政以後,罷進奉、宮市、五坊小兒,貶李實,召陸贄、陽城,以範希
朝、韓泰奪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亂政,以快人心、清國紀,亦雲善矣。順
宗抱篤疾,以不定之國儲嗣立,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為者也。
所未審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窮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
於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議易儲以危社稷,順宗?而不理,非有夾輔之者,則
順宗危,而憲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頒大政,以止一時之邪謀,而行乎不得已,
亦權也。憲宗儲位之定,雖出於鄭?,而亦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諸內豎修
奪兵之怨,以為誅逐諸人之地,則韋執誼之驚,王叔文之憂色,雖有自私之情,
亦未嚐別有推奉,思搖國本,如謝晦、傅亮之為也。乃史氏指斥其惡,言若不勝,
實?其詞,則不過曰:“采聽謀議,汲汲如狂,互相推獎,亻?然自得,屏人竊
語,莫測所為”而已。觀其初終,亦何不可測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
氣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圖,而故出之以密,謀本無他奇,而故居之以險,膠漆以
固其類,亢傲以待異己,得誌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
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敵眾,謗毀騰於天下,遂若有包藏禍心為神人所共怒者,
要亦何至此哉!
亻丕、叔文誠小人也,而執誼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結於上,亻丕、叔文不得
於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達於篤疾之順宗。嗚呼!漢、唐以後,能無內援而致人
主之信從者鮮矣。司馬溫公之正,而所資以行誌者太後;楊大洪之剛,而所用以
衛主者王安;蓋以處積亂之朝廷,欲有所為,弗獲已而就其可與言者為納約之牖
也。叔文、亻丕之就誅,八司馬之遠竄,事所自發,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範希朝、
韓泰之奪其兵柄,忿懟急泄而大獄疾興。諸人既蒙不赦之罪,神策監軍,複歸內
豎,唐安得有斥奸遠佞之法哉?宦官之爭權而迭相勝負耳。杜黃裳、袁滋不任為
主也。故執誼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謂為千古之敗類,則亦誣矣。
繇此以觀,士之欲有為當世者,可不慎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
與天下共之。其或幾介危疑,事須密斷者,則緘之於心,而製之以獨。若驟得可
為之機,震驚相耀,以光大之舉動為詭秘之聲容,附耳躡足,晝呼夜集,排群言,
斂眾怨,自詡為憂國如家,乃不知旁觀側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事既秘,言
不能詳,欲置辯而末從,身受天下之惡,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戶庭,無咎。”
慎之於心也。不出門庭則凶矣。門內之密謀,門外之所疑為叵測者也。流俗之所
謂深人,君子之所謂淺夫也。讀柳宗元謫後之書,“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
已!  
 

○憲宗
【一】
禮何為而作也?所以極人情之至而曲盡之也。古禮之佚不傳者多矣,見於三
禮者,唯喪禮為略備,達於古今,無不可繇也。然而猶有闕焉,時之所不然,事
之所未有,情之所不生,禮之所未及也。於是而後儒折中論定之道,有可參酌以
極得其中,則遭亂失其父母,尋求不得,生死莫能知,而為之追服,是已。
禮文之未及此也有故;古者分土建侯,好問不絕,偶為仇敵,而禮之往來不
廢,聲問相逮,無有阻也。故諸侯失國而為寓公,大夫去國而有羈祿,即其為行
人而見執,臨戰伐而見俘,其生其死,必相聞矣。則生而遙告以吉凶,死而得奔
喪、還葬,奚有尋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
王莽之世,盜賊坌起,永嘉而後,胡、漢分割,於是而貴賤均於俘囚,老弱
隨其轉徙,千裏無人,音問既絕,轉掠不定,蹤跡莫稽,乃有父子殊天,終相暌
隔,母妻漂散,不審存亡者。嗚呼!生不得聚,死不得知,疏衰者,非人子之可
用報親者,而猶不克盡三年之哀慕,亦慘矣哉!晉庚蔚之等始建議尋求三年之外,
俟中壽八十而服之,此亦以禮定情之極致,周公複起,不能易也。
德宗母沈太後因亂陷賊,不知所在,德宗即位,尋求數十年不得,迨德宗之
葬,禮官乃申蔚之之議,以德宗啟殯日,發沈後之喪,因此而?廟之禮行焉。夫
蔚之限尋求以三年,俟發喪於中壽,而德宗終身不廢尋求者,以德宗已正位臨民
為宗社主,不容因母而廢大政,即位尋求,兩不相礙也。而士大夫既含重哀、必
廢婚宦,盡心力為尋求地,期以三年,則人子之誌伸,而生人之理亦無崩壞之憂
矣。晉、宋以來,有因此而永絕婚宦者,其誌可尚,而其道不可常,殆亦賢者之
過,蔚之裁之以中,不亦韙與!不宦則祭祀不修,不婚則繼嗣不立,抑非所以廣
孝也。且夫尋求不得,而生死固無據焉,銜恤靡至,一以喪禮居之,萬一親幸而
存,豈非之生而致之死乎?即位而尋求,臨朝不廢之典,宜於天子;限求以三年,
權停婚宦,宜於士夫。酌中壽之年以服喪,生存之望可絕;以啟殯之日而為忌,
人子之道以終;變而不失其常,補古禮之未有,合先聖之大經,此其選已。
【二】
杜黃裳之請討劉辟,武元衡之請征李?,李絳之策王承宗、田興,不待加兵
而自服,皆時為之也。知時者,可與謀國矣。
自仆固懷恩以河北委降賊而僭亂不可複製者,安、史之誅,非唐師武臣力製
其死命而殪之,賊自敗亡而坐收之也。幽、燕、河、濟,賊所糾合之蕃兵、突騎
皆生存,而梟雄之心未艾,田承嗣、薛嵩、朱希彩之流,狼子野心,習於戰鬥,
狃於反覆,於斯時也,雖李、郭固無如之何,而下此者尤非其敵也。代宗驕之,
德宗挑之,俱取敗辱,雖有黃裳、元衡之能斷,李絳之善謀,我知其未易為籌度
也。
至於元和,而天下之勢變矣。向所與安、史同逆矯厲自雄者,死亡盡矣,嗣
其僭逆者,皆紈?驕憨、弋色耽酒之豎子也。其偏裨,則習於叛合、心離誌怠、
各圖富貴之庸夫也;其士卒,則坐糜粟帛、飲博遊宕之罷民也。而狎於兩代之縱
弛,不量力而輕於言叛;乃至劉辟以白麵書生,李?以貴遊公子,苟得尺寸之土,
而妄尋幹戈;此其望風而仆、應手而糜者,可坐策之而必於有功。韋丹、李吉甫
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勸興師,況黃裳、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謀者乎?故德宗奮而啟
禍,憲宗斷而有功,事同而效異也。
夫既知其可以討矣,則亦知其可以不戰而屈之矣。姑試其威於西川而西川定,
再試其威於鎮海而鎮海平。河北豢養之子弟,固不測朝廷之重輕,而苟求席安以
自保,眾心俱弛,群力不張,於斯時也,唐雖不自信其有必勝之能,而魏博、成
德非王武俊、田悅之舊,彼自知之,亦可眾量之矣。吉甫目擊杜、武之成績,欲
效之以徼功於河北,是又蹈德宗之覆轍也。李絳之洞若觀火,又豈有絕人之智計
哉?故代宗之弛而失禦,憲宗之寬而能安,亦事同而效異也。所以異者無他,惟
其時也。
時者,方弱而可以疆,方疆而必有弱者也。見其疆之已極,而先自震驚,遂
肭縮以絕進取之望;見其勢之方弱,而遽自?甚踔,因興不揣之師;此庸人所以
屢趨而屢躓也。焚林之火,達於山椒則將??,撲之易滅而不敢撲,待之可熄而
不能待,亦惡知盈虛之理數以禦時變乎?劉淵、石虎、苻堅、耶律德光、完顏亮,
天亡之在眉睫矣,不知乘時者,猶以為莫可如何,而以前日之覆敗為懲。悲夫!
【三】
製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蘇,皆可謂得人之盛矣。稹、居易見知
於裴中立,軾、轍見重於司馬君實,皆正人君子所嘉與也。觀其應製之策,與登
科以後忄亢慨陳言,持國是,規君過,述民情,達時變,洋洋乎其為昌言也。而
抑引古昔,稱先王,無悖於往聖之旨,則推重於有道之士而為世所矜尚,宜矣。
推此誌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餘裕焉。乃此數子者,既獲大用,
而卞躁?張,匯引匪人以與君子相持而害中於國,雖裴、馬秉均以臨之,弗能創
艾也。然則製科求士,於言將不足采,而可以辯言亂政之責斥之乎?
夫此數子者,非其言之有過,善觀人者,不待其敗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
矣。奚以明其然也?此數子者,類皆酒肉以溺其誌,嬉遊以蕩其情,服飾玩好書
畫以喪其守。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則不足以厭其所欲。而精魄既搖,廉恥遂泯,
方且號於人以為清流之津逕,而輕薄淫?之士樂依之,以標榜為名士。如此,而
能自樹立以為君之心膂、國之楨幹、民之蔭藉者,萬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顯道義之殊途,宣生人之情理,簡則難喻,重則增疑。故工文
之士,必務推湯宛折,暢快宣通,而後可以上動君聽,下感民悅。於是遊逸其心
於四維上下,古今巨細,隨觸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為當世之所不能舍。
則蘇軾所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者,是也。始則覃其心以達其言,既則即其
言以生其心,而淫?浮曼、矜誇傲辟之氣,日引月趨,以入於酒肉嬉遊服飾玩好
書畫之中,而必爭名競利以求快其欲。此數子者,皆以此為尚者也。而抑博覽六
籍,詭遇先聖之緒說以濟其辯,則規君過、陳民情、策國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
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訓、說命、七月、東山之可與頡頏矣。則正人君子
安得不斂衽以汲引為同心,而流傳簡冊,淺學之士能勿奉為師表乎?乃有道者沈
潛以推致其隱,則立心之無恒,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稱先王之中察見
其訁皮淫,況其濫於浮屠、侈於遊冶者,尤不待終篇、而知其為羊膻蟻智之妄人
哉!
若其淋漓傾倒,答臨軒之問,陳論劾之章,若將忘辱忘死,觸忌諱,犯眾怨,
以為宗社生民計者,固可取為人主之龜鑒,而不得斥之為非。則唯上之所以求之
者,以直言敢諫設科,則以應知遇、取名位者在此,慧足以及,膽足以勝,固無
難伸眉引吭以言之無怍,而可取者不乏也。
是故明主之求言,大臣之廣益,無擇於人也;言而可聽者,樂取其言,以釋
吾回而增吾美也。若其用人也,則不以言也;言而可聽,必考其用心之貞淫,躬
行之儉侈,而後授以大任也。書曰:“敷奏以言,”言無不盡。若其黜陟,則必
“明試以功”而後定。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誠千古片言之居要矣。然則
策賢良以問政,明王廣聽大智之道也;設製科以取士,唯其言以登用之,則國是
亂、佞人進,治道之大蠹也。製科而得才士如元、白、二蘇而止,元、白、二蘇
長於策問奏疏而止,不恣其辨以終為君子傷,節宣之權,人主大臣司之,可弗慎
與!
【四】
廟謨已審,采諍臣之弼正以決行止,其於治也有失焉,鮮矣。廟謨無據,倚
群臣之道謀以相爭辯,其於亂也幸免焉,鮮矣。何也?貿貿然於得失利害之林,
一事至而無以自主,天子有耳而無心,大臣辭謗而避罪,新進之士,氣浮而慮短,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苟可言焉則言之,不能言者亦學語而言之,勿論
其挾私也,即其無私,而讀古人數策之書,輒欲引據,憑寤寐偶然之慧,見為實
然,聽曲士末俗之言,妄為歆動,念生平身受之累,推為利害,琅琅然挾持以為
口實,理亦近是,情亦近是,以與深謀熟慮相齟齬,言出氣盈,不任受詘,於是
而誤國殃民,終無可救也。
以憲宗之時事言之,一藩鎮之逆也,言討者,並欲加兵於歸命之魏博,言撫
者,遂欲屈誌於窮凶之淮、蔡,彼以為飭法之王章,此以為懷柔之文德,彼以此
為養寇而失權,此以彼為生事而釀禍,河漢無涯之口,窮年靡定,究將誰與適從
哉?謀之已煩,傳之將遍,一端未建,四海喧騰,幕士遊人,測眾論之歸以揣摩
而希附會,奸胥猾吏,探在廷之蹤指以豫為避就,左掣右牽,百無一就,迨其論
定,而弊已叢生,況乎多事之秋,夷狄盜賊間諜伏於輦下,機密播於崇朝,授以
倒持之樞,而危亡必矣。
唐製:誥令已下,有不便者,諫官上封事?正改行。?之於後以兼聽得中,
而不議之於先以喧囂致亂,道斯定矣。元稹甫受拾遺之命,輒欲使諫官各獻其謀,
複正牙奏事及庶司巡對,唯欲奪宰相之權,樹己之威福而已。諫官者,諫上之失
也,議方未定,天子大臣未有失也,何所諫也?論道者,三公之職;辰告者,卿
士之司;糾謬者,諫官之責;各循其分,而上下誌通,大猷允定。稹小人,惡足
以知此哉?
【五】
樞密之名,自憲宗以任宦官劉光琦始。繹其名,思其義,責以其職,任以其
功,軍之生死,國之安危,毫?千裏之差,九地九天之略皆係焉。三代而後,天
子與夷狄盜賊爭存亡,非複古者大司馬掌九伐之法,鳴鍾擊鼓馳文告以先之,整
步伐以氵位之,所能已天下之亂也。則此職之設,有其舉之,不可廢已。所宜致
慎而杜旁落之害者,但在得其人耳。惟若憲宗委之宦官,則吐突承璀、王守澄資
以擅廢立而血流宮禁,乃因此而謂分宰相之權,奪兵部之職,所宜廢也,豈非因
噎廢食而不憂其餒乎?五代分中書、樞密為二府,雖狃於戰爭而欹重戎事,然準
漢大將軍丞相之分職,固三代以後保國之善術也。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夫祀既宗伯之所司矣,而禮部之外必設大常,蓋以禮
部統邦禮,職既繁委,分心力以事神,則恪恭不摯,專責之大常,而郊廟之事乃
虔。以此例戎,其可使宰相方總百揆而兼任之乎?抑可使兵部統銓敘功罪,稽核
門蔭,製卒伍之踐更,清四海之郵傳,?屯田之租入,督戎器之造作,百端交集,
宵旦不遑,乃欲舉三軍生死之命,使乘暇而謀之,其不以國與寇也,不亦難乎?
兵部所掌者,兵籍之常也;樞密所領者,戰守之變也。進止奇正,陰陽互用,存
亡之大,決於呼吸,經畫之密,審於始終,文字不得而傳,語言不得而泄,上承
人主帷?之謀,遙領主帥死生之命,大矣哉!專其事而恐不勝,乃以委諸守章程
而綜眾務者乎?
樞密一官,必舉而不可廢,審矣。時或宇內方寧,兵戈不試,則縣其職以令
宰相兼之可耳。而官屬必備,儲才必夙,一旦有疆場之事,則因可任之人,授以
固存之位,與天子定謀於尊俎。至其為謀之得失,有宰相以參酌於前,有諫官以
持議於後,亦不患其擅國柄而誤封疆矣。漢舉朝政盡委之大將軍,而丞相聽命,
五代使樞密察宰相,固欹重而貽權奸之禍。唐、宋之失,在任劉光琦、童貫,蓋
所任非人,而非其設官之咎。若周官大司馬總戎政,攝祀事,兼任征伐,則唯封
建之天下,無夷狄盜賊之防則可耳,後世固不得而效也。
【六】
牛僧孺、李宗閔、皇甫?皆以直言極諫而居顯要,當其極陳時政之得失,無
所避忌,致觸李吉甫之怒,上累楊於陵、韋貫之以坐貶,而三人不遷,豈不人擬
為屈、賈,代之悲憤,望其大用以濟時艱乎?乃其後竟如之何也!故標直言極諫
之名以設科試士,不足以得忠直之效,而登進浮薄,激成朋黨,撓亂國政,皆緣
此而興。漢、唐之末造,蔡邕髡鉗,劉ナ絀落,論者深為憤惋,而邕以黨賊亡身,
ナ亦無行誼可見,則使登二子於公輔,固不能救漢之亡、起唐之衰,亦概可睹矣。
人君之待諫以正,猶人之待食以生也。絕食則死,拒諫則亡,固已。然人之
於食也,晨而饔,夕而飧,源源相繼,忘其為食,而安於其所固然;如使衰瘠之
夫,求穀與芻豢而驟茹之,實非其所勝受也,則且壅滯於中而益增其病。故明王
之求諫也,自師保宰弼百司庶尹下至工瞽庶人,皆可以其見聞心得之語,因事而
納誨。以道諫者,不毛舉其事;以事諫者,不淫及於他。漸漬從容,集眾腋以成
裘,而受滋培於??。未有驟求之一旦,使傾倒無餘,盡海內之事而纖悉言之,
概在廷之人而溥遍刺之,馳騖曼延,藻?文華,取悅天下,而與大臣爭用舍之權
者也。非浮薄之士,孰任此為截截之諞言哉?夫唯言是求,無所擇而但獎其競,
抑又委取舍於考官,則忄僉人辨士揣摩主司之好惡以恣其排擊,若將忘禍福以抒
忠,實則迎合希求為登科之捷徑,端人正士固恥為之。牛僧孺等之允為奸邪,不
待覆?折轂,而有識者信之早矣。
夫李吉甫之為邪佞也,楊於陵、韋貫之身為大臣,不能以去留爭其進退,既
與比肩事主,而假手舉人以詆斥之,則其懷諼以持兩端,亦可見矣。於陵、貫之
以舉人為搖擠之媒,僧孺、宗閔以考官為奧援之托,則使擊去吉甫,而於陵、貫
之之為吉甫可知也。若僧孺、宗閔、?之並不能為吉甫,則驗之他日,亦既章章
矣。何也?上之所以求諫者,不以其道,則下之應之也,言直而心固曲也。無人
不可諫,而何待於所舉之人;何諫不可納,何必問之考官之選。以道格君者,匪
搏擊之是快;以理正事者,非泛指而無擇。朝而漸摩,夕而涵濡,何患忠言之不
日徹於耳;乃市納諫之名,招如簧之口,以侈多士之美哉!
三代之隆無此也,漢、唐之盛無此也。此科設而爭辨興,抑揚迭用以激成朋
黨,其究也,鬻直者為枉之魁,徒以氣焰鋒?鼓動天下,而成不可撲之勢。僧孺
等用,而唐乃大亂,以訖於亡。有識者於其始進決之矣。
【七】
歲豐穀熟而減其價,則糶者麇集,穀日外出,而無以待荒;歲凶穀乏而減其
價,則販者杜足,穀日內竭,而不救其死。乃減價者,小民之所樂聞,而吏可以
要民之譽者也,故俗吏樂為之。夫亦念聞減價而ん呼者何民乎?必其逐末遊食、
不務稼穡、不知畜聚之民也。若此者,古謂之罷民,罰出夫布而?之圜土者也。
男勤於耕,女勤於織,ㄜ池時修,獲藏必慎者,歲雖凶不致於餒;即為百工負販
以自養,而量腹以食,執勞不倦,無飲博歌Ф、晝眠晨坐驕佚之習,歲雖凶不致
於餒。即甚饣幹乏矣,而采蔌於山澤,賃傭於富室,亦亟自計其八口之粥,而必
不?然於河濱路隅,望價之減,以號呼動眾。然若彼者,實繁有徒,一唱百和,
猝起哀鳴,冀官之減價;乃不念價即減,而既減之金錢,顧其橐而何有也。如是
者,徇其狂妄,而以拒商販於千裏之外,居盈之豪民,益挾持人之死命以坐收踴
貴之利,罷民既自斃,而官又導之以趨於斃。嗚呼!俗吏得美名,而饑民填溝壑,
亦慘矣哉!
盧坦為宣、歙觀察使,歲饑,穀價日增,或請抑之,坦持不可,而商販輻輳,
民賴以生。知治道者之設施,固俗吏之所疑也。俗吏者,知徇罷民而已。故罷士
不可徇之以謀道,罷民不可徇之以謀生。罷士憚登天之難,而欲廢繩墨以可企及,
則必陷於愚陋;罷民恤斯須之苦,而欲忘長慮以競目前,則必陷於死亡。君子之
弗徇之,屍其怨而不恤,誠有其大不忍者矣。
【八】
憲宗誌平僭亂,李絳請釋王承宗於恒、冀,而困吳少誠於申、蔡,韙已。有
攻堅而瑕自破者,有攻瑕而堅漸夷者,存乎其時而已矣。當是時,國家積弱,而
藩鎮怙︹,河北其輪?盤錯以折斧斤者也。攻其瑕而國威伸,瑕者破而逆氣折,
故西川、江、淮叛而速平,唯其瑕也。然而堅者自若,則以申、蔡逼近東都,中
天下而持南北之吭,河北以窺朝廷之能否,故用兵之所宜先者,莫急於淮、蔡。
吳少誠處四戰之地,旁無應援,李師道殫力以為之謀,為盜而已,弗能出一卒以
助其逆,彼瑕易?色,而國威可伸。申、蔡平而河北震驚,不於此而攻瑕,將安
攻乎?
若當時之最宜緩而不可急攻者,莫恒、冀若矣。王武俊首聽李抱真之約,發
憤討逆,功固可念也。而南有魏博以為之障,北有幽、燕以為之援,東有淄青以
為率然之首尾,吐突承璀不揣而加兵,徒以資盧從史之逆,自取之也。自申、蔡
而外,所可申討者,唯淄青耳。淄青者,南接淮、海,而西與燕、魏相縣千裏,
勢不足以相救。故劉裕之滅慕容超也,一入大峴,而直搗其郛,窮海必亡之勢也。
李納無尺寸之功,有邱山之惡,而師道繼之,以鼠竊之小醜,力不足以大逞,但
恃穿窬之徒,以脅宰相,駭中外,焚帑藏,犯陵廟,宵起晝伏,幸免於天誅,堂
堂正正以九伐之法臨之,如山壓卵,莫之能禦矣。舍此不圖,而遽求多於難拔之
恒、冀,不亦愚乎?
詩不雲乎“池之竭矣,不雲自頻”。池者,無源之水也,故頻竭而中隨之。
藩鎮之逆,池水之溢耳。元和之世,溢者將涸,竭其頻而池自無餘。憲宗持疑不
決,廟議亂於中涓,故曆年久而後平,賊雖平而國亦憊矣。
【九】
揣摩情勢、遊移捭闔之士,其術得讎,而天下之亂不可止。戰國之分爭,垂
數百年而不定,暴骨連野,人之死者十九,皆此等心機所動,持天下而徇己說者
成之也。至於唐之季世,而遊士之口複騰。河北兵連,宇內騷擾,一言偶中,狂
夫捐久長之利害,而一意徇之,險矣哉!若譚忠之為田季安、劉濟謀者是已。
於斯時也,為季安謀萬全者,豈有他哉?陳王承宗之逆而必敗,淮蔡、淄青
之自速其亡,使二鎮合兵。蹙承宗使就縛歸命,改鎮修職,則季安、濟長保其富
貴;而承宗既禽,淮蔡不敢窮兵以抗命,淄青不敢仗盜以黨奸,天下亦蒙其安平
之福矣。其後田弘正一逼鄆州,而李師道旋授首於劉悟,其明效矣。而譚忠持兩
端之策,揣朝廷之舉動,姑順天子之命,實保承宗之奸,以上免朝廷之怒,下結
叛逆之心,自謂謀之已工,而昧於久長之計者,驚其揣度之中,無定之衷,固不
勝其如簧之舌,於是取堂邑以市交,收饒陽、束鹿以謝咎,二鎮固可處堂而嬉也。
而天下之禍,乃以此而深。使微忠也,則二鎮順而歸命,一言而決耳;逆而助賊,
亦一言而決耳;癰已潰,收之而固無難也。故曰忠之為謀險矣哉!
故上之傾危而禍及天下者,莫甚於善揣中外之情形而持之不失,李巨川之亡
唐,張元、吳昊之亂宋,皆此也。杜荀鶴、韋莊之流,始於容身,終於亻幸利,
然技止於雕蟲,猶不屍為戎首。而兀術欲走,一書生揣嶽、秦之釁,言如持券,
以終陷東京而不複。當國者之禦此曹也難矣,獎之則群起而撓國是,抑之則反麵
而事寇讎。惟當禍亂繁興之日,庠序仍修,貢舉不輟,使有坦道之可遵,而旁蹊
庶其可塞乎!將帥不得薦幕士,督府不得用參謀,亦拔本塞源之一道也。
【一○】
李吉甫之專恣,憲宗覺之,而拜李絳同平章事以相參酌,自謂得馭之之道矣。
乃使交相持以啟朋黨之爭,則上失綱而下生亂,其必然也。絳貞而吉甫邪,弗待
辨也。雖然,謂絳為得大臣之道,又豈能勝其任哉?秦誓曰:“唯截截善諞言。”
言者,小人之所長也,非君子之所可競也。小人者,不畏咎於人,不懷慚於已,
君以為是,滔滔日進而益騁,君以為非,詆訶麵承而更端以進,無?鬼咎之容。
若君子,則言既不聽,恥於申說,奚瑣瑣尚口之窮乎?君子而以言與小人角長短,
未有貞勝者也。易曰:“鹹其輔頰舌。”應非不以正也,然相激而愈支,於以感
上下之心,難矣。
夫大臣者,衷之以心,裁之以道,持之以權,邦之榮懷與其杌隉係焉者也。
不得已而有言,言出而小人無所施其唇舌,乃可定眾論之歸,而扶危定傾於未兆。
若其一再言之,君已見庸而眾囂莫止者,必君誌之未定,而終且受詘,則所謂
“不可則止”者矣。夫吉甫豈安於受挫不思變計者乎?言出而絳必折之,憲宗且
伸絳而抑之矣。然而屢進不已,?喬?喬爭鳴者,何也?彼誠有所恃也。恃憲宗
之好諛在心,乍?弗而終俞;絳之相尚以口,言多而必躓也。如是而可以辯論之
長與爭消長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各得其朋以相?牾,而黨禍成矣。
此大臣之道,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紛紜者也。
絳而知此,則當命相之日,審吉甫之植根深固、不可卒拔,辭平章不受,使
人主知貞邪之不可並立,而反求其故,吉甫可逐也。即受之而姑舍他務,專力昌
言,斥吉甫之奸,必不與同謀國事,聽則留,否則去,不但無自辱之憾,且正邪
區分,可俟小人之僨?折軸,而徐伸其正論,於國亦非小補也。不此之務,屈身
以與同居論道之席,一盈一虛,待下風者隨之而草偃,朋黨交持,禍延宗社,絳
能辭遇雨之濡哉?
嗚呼!言固未有方也,論固未有定也,失其大正,則正邪之遷流未有據也。
吉甫、絳君子小人之辨分矣,他日德裕欲掩父之惡以修怨,而牛僧孺、李宗閔、
李逢吉、元稹之徒,愈趨以與德裕爭勝,則君子之名實又歸於李氏。一波而萬波
隨,不知所屆,要皆口舌文字之爭勝負於天下,而國之安危,俗之貞淫,淌?而
無據,言之得失,可為善惡之衡乎?盡臣道者不可不知,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
【一一】
魏博田季安死,其子擅立,李吉甫請討之,而李絳請俟其變。籌之堂上而遙
製千裏,度之未事而驗之果然,不兩月而田興果請命奉貢,效其忠貞,一如絳言,
不差毫發。古今謀臣策士,征驗疾速,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
河朔自薛嵩、田承嗣以來,世怙其逆,非但其帥之稔惡相仍也,下而偏裨,
又下而士卒,皆利於負固阻兵,甘心以攜貳於天子。故帥死兵亂,殺奪其子,擁
戴偏裨者不一,而終無有恃朝廷為奧援者。絳即知田懷諫之必見奪於人,亦惡知
其不若朱希彩、吳少陽之相踵以抗王命哉?而堅持坐待之說,不畏事機之變,咎
將歸己,無所顧畏者,豈果有前知不爽之神智,抑徼天幸而適如其謀邪?言而允
中,固有繇來,絳秘不言,而無從致詰耳。
田興之得軍心,為季安所忌久矣。與季安不兩立,而特詘於季安,待其死以
蹶起,奄有魏博,謀之夙矣。欲定交於鄰鎮,以成其竊據,乃四顧而無有可托之
強援,念唯歸命朝廷為足以自固。乃欲自達於天子,而盈廷道謀,將機泄而禍且
至。知唯李絳之可因效悃也,信使密通以俟時相應,舉國不知,而絳之要言已定,
非一日矣。絳言諸將怨怒,必有所歸,而不斥言興者,為興秘之耳。逐懷諫而有
魏博,絳與有謀焉;請命修貢,皆絳之成謀也。絳自策之,自言之,何憂乎事之
不然哉?能致之者,絳之忠也;能持之者,絳之斷也;能密之者,絳之深也;要
非以智揣度、幸獲如神之驗也。
故大臣之以身任國事也,必熟識天下之情形,接納邊臣之心腹,與四方有肺
腑之交,密計潛輸,盡獲其肝膽,乃可以招攜服遠,或撫或剿而罔不如意。夫以
一人之憂為憂,以天下之安危為安危者,豈孤立廷端,讀已往之書,聽築室之謀,
恃其忠智而無僨事之虞哉?
大臣之謀國也,既如此矣;則天子命相,倚之以決大疑、定大事,亦必有道
矣。殿閣之文臣,既清孤遠物,而與天下素不相接;部寺之能臣,錢穀刑名雜冗,
而於機事有所未遑;危疑無定之衷,竭智以謀,愈詳而愈左。故人主之命相,必
使入參坐議,出接四方,如陸贄、李絳之任學士也,早有以延攬方鎮而得其要領;
天下亦知主眷之歸,物望之集,可與為因依,而聽其頤指;無患乎事機之多變,
而周章以失據矣。不能知人而厚防之,嚴宰執招權之罰,禁邊臣近侍之交,以漠
不相知之介士,馭萬裏之情形,日削日離,待盡而已矣。
【一二】
唐置神策軍於京西京北,雖以備禦吐蕃,然曾倚此軍削平叛寇,則資以建國
威、捍非常,實天子之爪牙也。德、憲以來,權歸中涓與西北節鎮,虜至莫能奔
命,李絳所為欲據所在之地,割隸本鎮,使聽號召以擊虜之猝至,不致待請中尉,
遲延莫救也。憲宗聞絳之言,欣然欲從,而終於不果,識者固知其必不果也。
唐於是時,吐蕃之禍緩矣,所甚患者,內地諸節度分擁強兵,畫地自怙,而
天子無一爪牙之士;於此而欲奪之中涓之手,授之節鎮,中涓激天子以孤危,辭
直而天子信之,又將何以折之邪?是軍也;昔嚐以授之白誌貞矣,朱Г之亂,瓦
解而散,外臣之無功而不足倚,有明驗也,故付之於宦官,亦無可委任,而姑使
其聽命宮廷耳。如複分割隸於節鎮,則徒為藩鎮益兵,而天子仍無一卒之可使。
有若朱Г者,猝起於肘腋,勿論其能相抗製也,即欲出奔,而踉蹌道路,將一車
匹馬而行乎?絳不慮此,欲削中涓之兵柄,而強人主以孤立,操必不可行之策,
徒令增疑,何其疏也!
絳誠慮之深,策之審,則當抗言中涓攬兵之非宜,取神策一軍隸之兵部,簡
選而練習之,猝有邊警,馳遣文武大臣將之以策應,外有寇則疾應外,內有亂則
疾應內,與節鎮相為呼應,而功罪均之。如此,則天子有軍,應援有責,而中涓
之權亦奪矣。柰之何舍內廷之憂而顧外鎮之患乎?如曰待邊將之奏報而後遣救,
無以防虜寇之馳突。則偵探不密,奏報不夙,邊鎮之罪也,非神策之需遲而不及
事也。唐室之患,不在吐蕃而在藩鎮,已昭然矣,如之何其弗思?
【一三】
人臣以社稷為己任,而引賢才以共事,不避親戚,不避知舊,不避門生故吏,
唯其才而薦,身任疑謗而不恤,忠臣之之效也。周公遭二叔之流言,既出居東,
而所汲引在位者,皆摧殘不安於位,公身之不恤,而為之哀吟曰:“既取我子,
勿毀我室。”小人動搖君子,取其為國所樹之人,指之以朋黨,毀之以私親;誠
可為盡然傷心者矣。雖然,公以叔父受托孤之任,撫新造之國,收初定之人心,
以衛社稷,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輔,固未可概為人臣法也。
立賢而先親知,非無說以處此矣。狎習已夙,則其性情易見而賢否易知,非
遙采聲聞者之比也。且吾權藉既尊,風尚既正,屬在肺腑者,苟非甚不肖,若李
虞、李仲言之於李紳,亦將習見正人,習聞正論,順風而偃,樂出於清忠之途;
則就親知而拔用之,非無得也。然而有大患者,苟其端亮忠直、憂國如家也,則
其議論風旨恒毅然外見,而人得測其喜怒從違之所向。於是所與親知者,熟嚐其
肯綮以相迎合,亦習為亢爽之容、高深之說、以自旌而求讎。如牛僧孺、元稹、
李宗閔、劉棲楚之流,危言碎首,亦何遽出賈誼、朱雲之下;杜欽、穀永,徒觀
其表見,且可以欺後世而有餘;蘇舜欽、石延年、黃庭堅、秦觀遊大人之門,固
宜受特達之知遇,杜祁公、司馬溫公所不能卻也。而後竟如之何也?未遇則飾貌
以相依,已讎則操戈以入室,凶終之禍,成乎比匪,不亦傷乎!
憲宗詰宰相“當為朕惜官,勿用之私親”。此必有先入之言,誣絳以受私者。
絳曰:“非親非故,不諳其才。”言之誠是,憲宗弗能奪也。而李吉甫因之指斥
善類為朋黨,以利攻擊者,即在於此。非盡吉甫之誣也,使牛僧孺,李宗閔、元
稹、劉棲楚之徒,早為絳之親故,而備聞其忄亢慨之論,絳能勿引與同升乎?而
傾危?亂之禍始,將誰歸邪?自非周公以至聖有知人之哲,以叔父居攝政之尊,
則未可亟引親知,開小人姻亞?無仕之端;況乎人主方疑,同官方忌,為嫌疑之
引避者乎?進以樹特立之操,退以養和平之福,大臣之常度也。絳雖忠,未講於
此,上不能靖國,而下以危身,抑有以致之矣。
【一四】
吳元濟一狂?豎子耳,中立於淮、泗之?,僅擁三州不協之眾,延晨露之命,
所恃者王承宗,既不能出一步以躡官軍之後,李師道獨以狗盜之奸,刺宰相,焚
陵邑,脅朝廷以招撫,而莫救元濟之危,非能如向者河北連衡之不易撲也。而唐
舉十六道之兵,四麵攻之,四年而後克,何其憊邪?論者責分兵如連雞,參差不
齊,以致師老而無功,似矣;然使專任一將,四鄰諸道,旁觀坐聽其成敗,則勢
益孤,而覆敗尤速,則專任固不如分任審矣。
乃詳取其始末而究之,元濟豈有滔天之逆誌如安、史哉?待赦而得有其旌節
耳。王承宗、李師道亦猶是也。兵力不足以抗衡,唯恃要結閑貳以求得其欲,師
道遣三數匹夫入京邸,殺宰相,毀陵寢,焚屯聚,挾火懷刃,而大索不獲者,為
之淵藪者誰也?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錢以相阿庇,而詎能爾邪?則其行賂諸鎮,觀
望不前,示難攻以脅天子之受降,概可知已。外則韓弘之阻李光顏,內則韋貫之、
錢徽、蕭亻免、李逢吉等之阻裴度,皆醉飽於三寇之苞苴,而為之唇舌者也。故
蔡州一空城,元濟獨夫,李?一夕而縛之如雞鶩,其易也如此,而環攻四年,其
難也如彼,唐安得有將相哉?皆元濟豢飼之鷹犬而已。僅裴、武兩相立於百僚之
上,為疑謗之招,弗能勝也。其遲久而後克,不亦宜乎?
故國家當寇難相臨之日,才臣有不足任之才,勇將有不可鼓之勇,夷狄盜賊
所以蠱天下者,皆豆區之惠,而人為之風靡。非有清貞之大臣,前不屑千金,後
不恤猛虎,則天子終無可寄之心膂。諸葛公曰:“唯澹泊可以明誌。”人君尚知
所托國哉!
【一五】
德宗令廷臣相過從者,金吾伺察以聞,愚矣哉!夫苟納賄營私,則公庭可以
密語,暮夜可以叩戶,姻族遊客可以居?,乃至黃冠緇流、優俳仆隸、一言片紙
而可通,奚必過從哉?裴晉公同平章事,以平寇須參眾議,請罷其禁,於私第見
客,憲宗許之。則豈徒收集思之益,以周知閫外之情形;而洞開重門,陰慝無所
容其詭秘,杜私門、絕亻幸竇之善術,莫尚於此也。
然而處此也亦難矣。懲猜防之失,則以延訪為公;戒築室之謀,則又以慎交
為正:兩者因其時而已。李太初群言雜陳,而漠然不應,寧蒙天下之譏怨,自以
不用遊談之士為報國。蓋截截諞言,非執中有權者,未易使之日進於前也。嚐覽
元、白諸人之詩,莫不依附晉公以自矜善類;乃至歸休綠野,猶假風韻以相激揚。
然則當日私第之所接納,其能益於公以益於國者,蓋亦鮮矣。
以要言之,人君不可禁大臣之交遊,而大臣固當自重其頻笑。論辨也,文章
也,韻度也,下至於琴尊書畫山川玩好鑒賞之長也,皆勞視聽、玩時日、以妨遠
略,而僉人可托以求讎者也。若夫一邑一鄉之利害,此長彼短之策略,危言之而
欲亟行之,祗以病國殃民,而開無窮之害。延訪者,可務好士樂善之虛名,為宵
人讎利達乎?周公下士至矣,而七月、東山惟與農夫戍卒詠室家田廬之憂樂,何
有於指天畫地之韜鈐,月露風雲之情態哉?故延訪之公,必以慎聽之、正持之,
勿徒矜虛名而損實事也。
【一六】
憲宗之用裴公也深,而信之也淺,所倚以謀社稷之大計,協心合德而不貳者,
獨淮蔡一役而已。然當其時,已與李逢吉、王涯旅進而無別。及乎淮蔡既平,公
居首輔,而宦官承寵為館驛使,賜六軍辟仗使印,公不能以一言規正;皇甫?、
程異以聚斂與公分論道之席,公力爭,而以朋黨見疑;浚龍首池,起承暉殿,張
奉國、李文悅白公諫止,而二人坐貶。凡此數者,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乃層累
相違,公終棲遲於朝右,夫豈貪榮寵以苟容哉?蓋亦有其故矣。
公開閣以延士,而一時抱負之士,皆依公以利見,公去則不足以留,必群起
而為公謀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誌雖不伸,自可因事納忠,以大造
於家國,公姑隱忍以鎮朝廷,使吾黨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爭勝。此言日進,
公且不能違,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誌,所必然矣。故公亻免仰中外,曆事暗主,
狎邇宵人,乍屈乍伸,終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從臾以羈遲也。公之浮沈前
卻,不謂無補於昏亂,則從臾者之言亦未為無當矣。及通數代之治亂而計之,則
所補者小,所傷者大,起水火之爭,釀國家之禍,公未及謀也。為公謀者,其誌、
其量、其識、皆不足以及此,而公大臣之道以詘矣。
國家之患,莫大乎君子以若進若退之身與小人迭為衰王,而祗以堅小人之惡。
何也?君子之道,不可則去耳。小人乃不以君子為憂,而聚族以謀攻擊,則忌
?冒之惡,所逞者即自起於其朋儔,而同歸於消滅。鄴侯一歸衡山,而張良娣、
李輔國之首交隕於白刃。唯君子終留於位,附君子者,猶森森嶽嶽持清議於廷閑,
且動暗主之心,而有所匡正,小人乃自危,而益固其黨以爭死命,抑且結宮禁、
挾外援以製人主,而其勢乃成乎不可拔。泰之拔茅以匯也,否亦拔茅以匯也,而
君子之匯,終詘於群策群力之險毒。故劉向不去,而王氏益張;李膺再起,而宦
官益肆司馬溫公入相,而熙豐之黨益猖。
大臣之道,不可則止,非徒以保身為哲也,實以靜製天下之動,而使小人之
自敝也。彼附末光者,躍冶爭鳴,恃為宗主,以立一切之功名,而足聽哉?是晉
公之不去,公之褻也,唐之病也,朋黨之禍,所以迄於唐亡而後止也。惟澹泊可
以明誌,惟愛身乃以體國,惟獨立不受人之推戴,乃可為眾正之依歸。惜乎公之
未曙於此也。而後知鄴侯之不可及矣。
【一七】
韓愈之諫佛骨,古今以為辟異端之昌言,豈其然哉?衛道者,衛道而止。衛
道而止者,道之所在,言之所及,道之所否,一言之所慎也。道之所在,義而已
矣;道之所否,利而已矣。是非者,義之衡也;禍福者,利之歸也。君子之衛道,
莫大乎衛其不謀禍福以明義之貞也。今夫佛氏之說,浩漫無涯,纖微曲盡,而惑
焉者非能盡其說也;精於其說者,歸於適意自逸,所謂“大自在”者是也。則固
偷窳而樂放其心者之自以為福者也。其愚者,或徼壽祿子孫於弋獲,或覬富貴利
樂於他生,唯挾貪求幸免之心,淫?坌起以望不然之得。夫若是者,豈可複以禍
福之說與之爭衡,而思以易天下哉?
愈之言曰:“漢明以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梁武舍身,逼賊餓死。”若
以推究人心貞邪之致,世教隆替之源,固未嚐非無父無君之教,流禍所及。然前
有暴秦之速滅,哀、平之早折,則盡舉而歸罪於浮屠,又何以服嘵嘵之口哉?愚
者方沈酣於禍福,而又以禍福之說鼓動以啟爭,一彼一此,莫非貪生畏死、違害
就利之精,競相求勝。是惡人之焚林而使之縱火於室也,適以自焚而已矣。
夫君子之道,所以合天德、順人心、而非異端之所可與者,森森鼎鼎,卓立
於禍福之外。比幹之死,不信文王之壽考;陳、蔡之厄,不慕甥館之牛羊;故曰
“無求生以害仁”。於是帝王奉之以敷教於天下,合智愚賢不肖納之於軌物,唯
曰義所當然,不得不然也。饑寒可矣,勞役可矣,褫放可矣,囚係可矣,刀鋸可
矣。而食仁義之澤,以奠國裕民於樂利者,一俟其自然而無所期必。若愚者之不
悟,亦君子之無可如何。而道立於已,感通自神,俟之從容,不憂暗主庸臣、曲
士罷民之不潛消其妄。
愈奚足以知此哉?所奉者義也,所誌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貪生求福之心量,
口辨筆鋒,順此以遷流,使琅琅足動庸人之欣賞,愈之技止此耳,惡足以衛道哉?
若曰深言之而憲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譎也、欺也,謂吾君之不能也,為賊
而已矣。
【一八】
憲宗之崩,見弑已明,而史氏以疑傳之,莫能申畫一之法,謂內侍陳弘誌為
戎首者,非無據矣。而流觀終始,則弘誌特推刃之賊,而汙瀦之首辟,不僅在弘
誌也。
繇前事而觀之,郭氏受冊先皇,為廣陵王妃,伉儷已定;憲宗立,群臣屢請
正位中宮,而憲宗不從;已而與吐突承璀謀廢穆宗,立澧王惲,事雖未行,而郭
妃母子亦岌岌矣。穆宗憂而謀於郭釗,釗曰俟之,則“今將”之誌,藏之久矣。
繇後事而觀之,陳弘誌者,非能執中外之權,如吐突承璀、王守澄之殺生在
握也。憲宗雖服藥躁怒,而固為英主,不至如敬宗之狂蕩昏虐也。承璀倚憲宗以
執大命,而誌在灃王,弘誌以麽{麻骨}乍起而行弑,正承璀執言討賊擁立澧王一
機會,而柰何聽其凶逆,莫為防製?如謂承璀力所不逮,則王守澄當因之以誅弘
誌,而分罪於承璀,以夷滅之,其辭尤順。今皆不然,在宮在官,相率以隱,俯
首結舌,任弘誌之優遊,則豈弘誌之能得此於盈廷乎?
帝弑未幾,而郭氏皇太後之命行矣。穆宗非能孝者,而奉之極其尊養。郭氏
雖飾賢聲以自暴,而侈靡遊佚,固一不軌之婦人,其去武、韋無幾也。憲宗未殯,
承璀殺矣,灃王亦相繼而含冤以死矣。穆宗母子擁帝後之尊,恬然而不複問;舉
朝卿士,默塞而不敢言;裴度雖出鎮河東,固屍元老之望,韓愈、柳公權、崔群
皆有清直之譽,而談笑以視先君之受刃。區區一埽除之弘誌,安能得此於天下,
則上下保奸之情形,又不可掩矣。
考諸稗官之傳記,宣宗既立,追憲宗之讎,郭氏迫欲墜樓。弑逆之跡,暴露
於論定之後,則憲宗之賊,非郭氏、穆宗而誰哉?釁之所自生,則惟承璀惑主以
易儲,故激而生變,郭釗所雲俟之者,正俟此一日也。穆宗以適長嗣統,逆出秘
密,故大臣不敢言,史臣不敢述,而苟且塗飾;不唯郭氏逭韋後之誅,穆宗逃劉
劭之戮,陳弘誌抑以逸罰為千秋之疑案。嗚呼!唐至是,猶謂國之有人乎?而裴
度、張弘靖、柳公權,韓愈之為人臣,亦可知矣。  
 

●卷二十六

○穆宗
【一】
元和十四年,李師道授首,平盧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歸命,請別除
帥,成德平;又明年,劉總盡納其土地士馬,送遣部將於京師,為僧以去,盧龍
平;田弘正徙鎮成德,張弘靖出帥盧龍,自肅、代以來,河北割據跋扈之風,消
盡無餘,唐於斯時,可謂曠世澄清之會矣。乃未三載,而朱克融囚張弘靖以起,
王庭湊殺田弘正以據成德,亂更酷於前代,終唐之世,訖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
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穎ウ淺不知遠略,而相非相;張弘靖驕貴不接政事,
而帥非帥;求以敉寧天下也,誠不可得。雖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輸忱於王室,非忠貞之果摯也,畏眾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
劉悟之殺李師道,師道欲殺悟,而悟先發製之也。王承元之斬李寂等而移鎮義成,
懲師道之死而懼也。劉總之棄官以去,見淄青、魏博之瓦解,黨援既孤,而抱弑
父與兄之巨慝不自保也。是憲宗之世,河北之漸向於平者,皆其帥之私心違眾,
以逃內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願欲,則暫見為定,而實則??滔天之
水以數尺之堤耳。王遂一入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趙,而諸將號哭。撫
斯勢也,雖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頑,豈徒駕馭之非人,以激成倉卒之禍
乎?嗚呼!天地有遷流之運,風俗有難反之機,非大有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
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則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氣倍勝於邪
慝,以力爭其勝,豈易言哉?
河北者,自黃帝誅蚩尤以來,堯、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為諸夏之冠冕,
垂之數千年而遺風泯矣。永嘉之亂,司馬氏不能撫有,委之羯胡者百餘年,至唐
而稍戢。乃未久而玄宗失禦,進軋犖山之凶狡,使為牧帥,淫威以脅之,私恩以
昭之,披堅執銳、競韁爭勝以習之,怒馬重裘、割生飲氵重以改易其嗜欲,而熒
眩其耳目,於是乎人之不獸也無幾。故田承嗣、薛嵩、李寶臣之流,非有雄武機
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動搖其毫發。非諸叛臣之能也,河
北之驕兵悍民、氣焰已成,而不可撲也。師道死,惡足以懲之?弘正、承元之順
命,惡足以化之?其複起而樂為盜賊,必然之勢也。垂及於石敬瑭,而引契丹以
入,欣奉之為君親。金、元相襲,凶悍相師,日月不耀,凡數百年。而數千裏之
區,士民無清醒之氣,凡背君父、戴夷盜、結宮闈、事奄宦、爭權利、誇武?者,
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恥之習也。天氣昌,則可以移人;人氣盛,亦可以熏天。
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與之嬉,長與之伍,雖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
與化。耒甫釋而即尋戈,經方橫而遽躍馬,欲滌除以更新,使知有君親以效順也,
難矣。
自開元以後,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劉器之、司馬君實者,蓋晨星之一見爾。
而類皆遊宦四方,不思矜式其鄉裏。邵康節猶以南人為相為亂階,其亦誣矣。雖
然,無往不複之幾,必將變也。薛河東、趙高邑、魏南樂三數君子者,以清剛啟
正學,其有開必先之兆乎?非章誌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滌其居食衣履、頻笑
動止之故態,而欲格其心,未有勝焉者也。論世者,屬目而俟之久矣。
【二】
貢舉者,議論之叢也,小人欲排異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則必於此焉摘之,
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脅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擊
李宗閔、楊汝士,長慶元年進士榜發,而攻訐以逞,於是朋黨爭衡,國是大亂,
迄於唐亡而後已。近者溫體仁之逐錢謙益,奪其枚卜,廷訟日爭,邊疆不恤,以
底於淪胥,蓋一轍也。
貢舉之於天下,群人士而趨之者也。其不讎者,皆能多其口說以動眾者也。
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彈射之權,公卿貪勢位、昵子孫、私姻亞,莫此著明,而其
犯群怒也為烈。故張居正之子首臚傳,王錫爵之子冠省試,搖群心,起議論,國
以不靖,禍亦劇矣。李德裕自以門蔭起家,遠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謝薦紳之
怨怒;其知貢舉,榜發而有“相將白日上青天”之譽;迨其貶竄,而有“八百孤
寒齊下淚”之思;持此以摘發奸私而快其誅Θ,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於唐,
功過相半也,使德裕而為溫體仁之奸,唐亡於其手而眾且欣戴焉,又孰懲哉?
夫翹舉噯昧以報夙怨者,誠小人之術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
鄙,苟知義之所不許,亦何為而授人以口實乎?夫以賄相援者勿論已。以知交言,
知其人之才,而有薦賢之任,揚之王庭,固無吝也。如其不能,則亦相愛以道,
使知命而待時耳。如行能心跡他無足取,僅以文筆之長,乍然相賞,不保眾論之
諧,又奚足汲汲為之謀利達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門蔭有進之資,而何須
貢舉?既以文就有司之試,則才而見抑,自有司之過,而於已何尤?然而相承不
舍,關節公行,雖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於此荏苒無慚,士習不端,成千餘
年之惡俗,伊可歎也。
內不勝婦人孺子之嚅??,外不勝姻亞門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後
之榮枯,一中其隱微而情不能禁,賢者不免,勿問壟斷之賤丈夫矣。宗閔之於
?胥蘇巢,汝士之於弟殷士,固也;鄭覃行誼無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紳以賢見忌
而有所請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勳,何患其子不與清華之選,而使其子訁巽膺
冒昧之榮,尤可惜也。習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則允為豪傑
之士矣。
【三】
朱克融首亂,囚張弘靖,而授以盧龍;史憲誠脅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
博;王庭湊殺推誠平賊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興而迤邐以亡,在此
矣。河北之亂,始於仆固懷恩之割地以授降賊,成於崔植、杜元穎、王播之因亂
以獎叛人。懷恩之奸,植、播、元穎之陋,固無足責者;郭汾陽位兼中外,裴中
立身任安危,而坐視失圖,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陽固有不可力爭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陽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
未能大著也。清渠之敗,相州之潰,亦稍挫矣。宦官忌公,奪其兵柄以授其偏裨,
一出而複東京、馘朝義,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於此持異議,以與懷恩相
?牾,吝予降賊以節鉞,既嫌於忌懷恩而毀其方略,且使懷恩蠱朔方之將士,謂
公壓己以絀三軍之勞績;他日者懷恩叛,而朔方之眾,惡能戴公如父母以效於國
乎!公戢意以靜持之,知不可挽,則姑聽之,而有餘地以圖他日之蕩平;公之慮
深而誌謹,國危君竄而社稷終賴以安,非淺衷之所易測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專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簡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爭而不能
奪其寵任;其受三叛之歸,錫以方鎮,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複收前日淮蔡之功
名而解其兵柄也,則中立豈容伸其遠慮哉?三叛受封,而公罷為東京留守,不恤
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圖,稹之誌也。植、元穎輩且無能為異同,況中立可自
與爭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內有攜貳之宰執,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爭弗與,決
誌以進討,敗者十九矣;徒殺士卒、虛帑藏,討之不克,而複封之,身為戮而國
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淺圖,而中立其肯身執其咎乎?
雖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聾者不可使聰,狺者不可使馴,如中
立者,可以去乎,而豈其未也?中立之兼將相也,與汾陽異。汾陽將而相者也,
其相,寵之也,去就不關其名節,留身於浮沈之間,以為他日社稷之寄,將臣之
道也。中立相而將者也,其將,假以秉鉞為三軍之重,而固非將也,留身於浮沈
之間,則道以身輕,而不足為宗社生民之衛;李逢吉、元稹乃至無賴之鄭注,皆
可頡頏以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補天鎮海之功,多言數窮,以激小人而堅
護其惡,豈徒無補,而害且因之益滋矣。元稹、魏弘簡用而三叛罷征,三叛割據
而元稹複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熾,斯君子所重為中立惜也。汾陽默而唐安,中
立屈而唐亂,時各有權,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異而不可並論者也。
【四】
君子小人忽屈忽伸,迭相衰王,其亂也,更甚於小人之盤據而不可搖,何也?
君子體國,固自有其規模;小人持權,亦自有其技術。小人驟進,深忌君子,固
樂翹小過而盡反其道;君子複升,深惡小人,抑疾惡己甚,而概絀其謀。夫既執
國政而行其所欲為矣,疆場之或戰或守,寇盜之或剿或撫,征徭之或罷或興,禮
製銓除之或隆或替,邊臣受而行之將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
其善者固樂從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財已費,力已勞,習之
已成,因之免害。乃忽於此焉,忽於彼焉,將無定略,官無定守,士無定習,民
無定從,奸人緣之以持兩端,願民因之而無準則,豈特小人之病國殃民已亟矣哉?
君子之以搖蕩天下之視聽,而俾蹙蹙靡騁者亦不保其不導以亂也。機事之泄,奸
弊之興,窮民之左右救過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へ訟,然而政不亂、民不
窮、封疆不僨、國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寵、結眾心、幸成勞以侈功績者,亦嚐取天下之大略而籌之,
有鉗製之術,而下不敢違,有從欲之餌,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機,而夷狄盜賊
亦可相持以苟安。未幾而盡易之,汲汲焉唯恐其複進,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
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複起矣,取已泄之機、已亂之緒、而再用之,外之必訌,
內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亂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則裴度也、李紳也、韓愈也;欲為君子而不馴者,
李德裕也;以小人,則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閔也;庸靡
不能自固而居其?以浮沈屍大位者,崔植也、杜元穎也;雖無大過而不克有為者,
蕭亻免也、鄭覃也。或正或邪,或才或窳,無所擇而皆執國政,俄而此庸矣,俄
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進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搖搖靡定,而
宦豎與人主爭權,諫官與將相爭勢,任賢貳,去邪疑,害不可言也。並其任小人
者,亦使小人無自固之地,一謀不遂,一語未終,早已退而憂危,求閃爍自全之
術。嗚呼!晴雨無恒,而稻麥腐於隴首;{艸侵}連雜進,而血氣耗於膻中。不知
其時之人心國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誌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於奔命,
夷狄盜賊得?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楊國忠大反之而猶可不亂。靖康賢奸爭勝,而國以速亡。
極亂之國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亂。靖亂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謂也。  
 

●卷二十六

○穆宗
【一】
元和十四年,李師道授首,平盧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歸命,請別除
帥,成德平;又明年,劉總盡納其土地士馬,送遣部將於京師,為僧以去,盧龍
平;田弘正徙鎮成德,張弘靖出帥盧龍,自肅、代以來,河北割據跋扈之風,消
盡無餘,唐於斯時,可謂曠世澄清之會矣。乃未三載,而朱克融囚張弘靖以起,
王庭湊殺田弘正以據成德,亂更酷於前代,終唐之世,訖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
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穎ウ淺不知遠略,而相非相;張弘靖驕貴不接政事,
而帥非帥;求以敉寧天下也,誠不可得。雖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輸忱於王室,非忠貞之果摯也,畏眾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
劉悟之殺李師道,師道欲殺悟,而悟先發製之也。王承元之斬李寂等而移鎮義成,
懲師道之死而懼也。劉總之棄官以去,見淄青、魏博之瓦解,黨援既孤,而抱弑
父與兄之巨慝不自保也。是憲宗之世,河北之漸向於平者,皆其帥之私心違眾,
以逃內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願欲,則暫見為定,而實則??滔天之
水以數尺之堤耳。王遂一入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趙,而諸將號哭。撫
斯勢也,雖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頑,豈徒駕馭之非人,以激成倉卒之禍
乎?嗚呼!天地有遷流之運,風俗有難反之機,非大有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
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則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氣倍勝於邪
慝,以力爭其勝,豈易言哉?
河北者,自黃帝誅蚩尤以來,堯、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為諸夏之冠冕,
垂之數千年而遺風泯矣。永嘉之亂,司馬氏不能撫有,委之羯胡者百餘年,至唐
而稍戢。乃未久而玄宗失禦,進軋犖山之凶狡,使為牧帥,淫威以脅之,私恩以
昭之,披堅執銳、競韁爭勝以習之,怒馬重裘、割生飲氵重以改易其嗜欲,而熒
眩其耳目,於是乎人之不獸也無幾。故田承嗣、薛嵩、李寶臣之流,非有雄武機
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動搖其毫發。非諸叛臣之能也,河
北之驕兵悍民、氣焰已成,而不可撲也。師道死,惡足以懲之?弘正、承元之順
命,惡足以化之?其複起而樂為盜賊,必然之勢也。垂及於石敬瑭,而引契丹以
入,欣奉之為君親。金、元相襲,凶悍相師,日月不耀,凡數百年。而數千裏之
區,士民無清醒之氣,凡背君父、戴夷盜、結宮闈、事奄宦、爭權利、誇武?者,
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恥之習也。天氣昌,則可以移人;人氣盛,亦可以熏天。
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與之嬉,長與之伍,雖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
與化。耒甫釋而即尋戈,經方橫而遽躍馬,欲滌除以更新,使知有君親以效順也,
難矣。
自開元以後,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劉器之、司馬君實者,蓋晨星之一見爾。
而類皆遊宦四方,不思矜式其鄉裏。邵康節猶以南人為相為亂階,其亦誣矣。雖
然,無往不複之幾,必將變也。薛河東、趙高邑、魏南樂三數君子者,以清剛啟
正學,其有開必先之兆乎?非章誌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滌其居食衣履、頻笑
動止之故態,而欲格其心,未有勝焉者也。論世者,屬目而俟之久矣。
【二】
貢舉者,議論之叢也,小人欲排異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則必於此焉摘之,
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脅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擊
李宗閔、楊汝士,長慶元年進士榜發,而攻訐以逞,於是朋黨爭衡,國是大亂,
迄於唐亡而後已。近者溫體仁之逐錢謙益,奪其枚卜,廷訟日爭,邊疆不恤,以
底於淪胥,蓋一轍也。
貢舉之於天下,群人士而趨之者也。其不讎者,皆能多其口說以動眾者也。
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彈射之權,公卿貪勢位、昵子孫、私姻亞,莫此著明,而其
犯群怒也為烈。故張居正之子首臚傳,王錫爵之子冠省試,搖群心,起議論,國
以不靖,禍亦劇矣。李德裕自以門蔭起家,遠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謝薦紳之
怨怒;其知貢舉,榜發而有“相將白日上青天”之譽;迨其貶竄,而有“八百孤
寒齊下淚”之思;持此以摘發奸私而快其誅Θ,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於唐,
功過相半也,使德裕而為溫體仁之奸,唐亡於其手而眾且欣戴焉,又孰懲哉?
夫翹舉噯昧以報夙怨者,誠小人之術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
鄙,苟知義之所不許,亦何為而授人以口實乎?夫以賄相援者勿論已。以知交言,
知其人之才,而有薦賢之任,揚之王庭,固無吝也。如其不能,則亦相愛以道,
使知命而待時耳。如行能心跡他無足取,僅以文筆之長,乍然相賞,不保眾論之
諧,又奚足汲汲為之謀利達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門蔭有進之資,而何須
貢舉?既以文就有司之試,則才而見抑,自有司之過,而於已何尤?然而相承不
舍,關節公行,雖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於此荏苒無慚,士習不端,成千餘
年之惡俗,伊可歎也。
內不勝婦人孺子之嚅??,外不勝姻亞門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後
之榮枯,一中其隱微而情不能禁,賢者不免,勿問壟斷之賤丈夫矣。宗閔之於
?胥蘇巢,汝士之於弟殷士,固也;鄭覃行誼無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紳以賢見忌
而有所請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勳,何患其子不與清華之選,而使其子訁巽膺
冒昧之榮,尤可惜也。習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則允為豪傑
之士矣。
【三】
朱克融首亂,囚張弘靖,而授以盧龍;史憲誠脅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
博;王庭湊殺推誠平賊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興而迤邐以亡,在此
矣。河北之亂,始於仆固懷恩之割地以授降賊,成於崔植、杜元穎、王播之因亂
以獎叛人。懷恩之奸,植、播、元穎之陋,固無足責者;郭汾陽位兼中外,裴中
立身任安危,而坐視失圖,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陽固有不可力爭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陽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
未能大著也。清渠之敗,相州之潰,亦稍挫矣。宦官忌公,奪其兵柄以授其偏裨,
一出而複東京、馘朝義,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於此持異議,以與懷恩相
?牾,吝予降賊以節鉞,既嫌於忌懷恩而毀其方略,且使懷恩蠱朔方之將士,謂
公壓己以絀三軍之勞績;他日者懷恩叛,而朔方之眾,惡能戴公如父母以效於國
乎!公戢意以靜持之,知不可挽,則姑聽之,而有餘地以圖他日之蕩平;公之慮
深而誌謹,國危君竄而社稷終賴以安,非淺衷之所易測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專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簡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爭而不能
奪其寵任;其受三叛之歸,錫以方鎮,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複收前日淮蔡之功
名而解其兵柄也,則中立豈容伸其遠慮哉?三叛受封,而公罷為東京留守,不恤
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圖,稹之誌也。植、元穎輩且無能為異同,況中立可自
與爭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內有攜貳之宰執,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爭弗與,決
誌以進討,敗者十九矣;徒殺士卒、虛帑藏,討之不克,而複封之,身為戮而國
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淺圖,而中立其肯身執其咎乎?
雖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聾者不可使聰,狺者不可使馴,如中
立者,可以去乎,而豈其未也?中立之兼將相也,與汾陽異。汾陽將而相者也,
其相,寵之也,去就不關其名節,留身於浮沈之間,以為他日社稷之寄,將臣之
道也。中立相而將者也,其將,假以秉鉞為三軍之重,而固非將也,留身於浮沈
之間,則道以身輕,而不足為宗社生民之衛;李逢吉、元稹乃至無賴之鄭注,皆
可頡頏以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補天鎮海之功,多言數窮,以激小人而堅
護其惡,豈徒無補,而害且因之益滋矣。元稹、魏弘簡用而三叛罷征,三叛割據
而元稹複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熾,斯君子所重為中立惜也。汾陽默而唐安,中
立屈而唐亂,時各有權,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異而不可並論者也。
【四】
君子小人忽屈忽伸,迭相衰王,其亂也,更甚於小人之盤據而不可搖,何也?
君子體國,固自有其規模;小人持權,亦自有其技術。小人驟進,深忌君子,固
樂翹小過而盡反其道;君子複升,深惡小人,抑疾惡己甚,而概絀其謀。夫既執
國政而行其所欲為矣,疆場之或戰或守,寇盜之或剿或撫,征徭之或罷或興,禮
製銓除之或隆或替,邊臣受而行之將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
其善者固樂從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財已費,力已勞,習之
已成,因之免害。乃忽於此焉,忽於彼焉,將無定略,官無定守,士無定習,民
無定從,奸人緣之以持兩端,願民因之而無準則,豈特小人之病國殃民已亟矣哉?
君子之以搖蕩天下之視聽,而俾蹙蹙靡騁者亦不保其不導以亂也。機事之泄,奸
弊之興,窮民之左右救過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へ訟,然而政不亂、民不
窮、封疆不僨、國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寵、結眾心、幸成勞以侈功績者,亦嚐取天下之大略而籌之,
有鉗製之術,而下不敢違,有從欲之餌,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機,而夷狄盜賊
亦可相持以苟安。未幾而盡易之,汲汲焉唯恐其複進,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
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複起矣,取已泄之機、已亂之緒、而再用之,外之必訌,
內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亂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則裴度也、李紳也、韓愈也;欲為君子而不馴者,
李德裕也;以小人,則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閔也;庸靡
不能自固而居其?以浮沈屍大位者,崔植也、杜元穎也;雖無大過而不克有為者,
蕭亻免也、鄭覃也。或正或邪,或才或窳,無所擇而皆執國政,俄而此庸矣,俄
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進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搖搖靡定,而
宦豎與人主爭權,諫官與將相爭勢,任賢貳,去邪疑,害不可言也。並其任小人
者,亦使小人無自固之地,一謀不遂,一語未終,早已退而憂危,求閃爍自全之
術。嗚呼!晴雨無恒,而稻麥腐於隴首;{艸侵}連雜進,而血氣耗於膻中。不知
其時之人心國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誌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於奔命,
夷狄盜賊得?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楊國忠大反之而猶可不亂。靖康賢奸爭勝,而國以速亡。
極亂之國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亂。靖亂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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