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隋文帝
【一】
聖人之道:有大義,有微言。故有宋諸先生推極於天,而實之以性,覆之心
得,嚴以躬修,非故取其顯者而微之、卑者而高之也。自漢之興,天子之教,人
士之習,亦既知尊孔子而師六經矣,然薄取其形跡之言,而忘其所本,則雖取法
以為言行,而正以成乎鄉原,若蘇威、趙普之流是已。
蘇威曰:“讀孝經一卷,足以立身治世。”趙普曰:“臣以半部論語佐太祖
取天下。”而威之柔以喪節,普之險以ル偷,不自知也,不自?鬼也。以全軀保
妻子之術,為立身揚名之至德;以篡弑奪攘之謀,為內聖外王之大道;竊其形似,
而自以為是,歆其榮寵者,眾皆悅也。挾聖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閹然求媚於
亂賊而取容,導其君以欺孤寡、戕骨肉而無忌。嗚呼!微有宋諸先生洗心藏密,
即人事以推本於天,反求於性,以正大經、立大本,則聖人之言,無忌憚之小人
竊之以徼幸於富貴利達,豈非聖人之大憾哉?
普之於論語,以奪人為節用,以小惠為愛人,如斯而已,外此無一似也。威
則督民誦五教,而謂先王移風易俗之道,畢於此矣。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托於道,所以賊德也。正人心,閑先聖之道,根極於性命,而嚴辨其誠偽,非宋
諸先生之極微言以立大義,論語、孝經為鄙夫之先資而已矣。
【二】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人也,即天也,天視自我民視者也。民有流俗之淫與
偷而相沿者矣,人也,非天也,其相沿也,不可卒革,然而未有能行之千年而不
易者也。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流俗相沿,必至於亂,拂於理則違於天,必革之
而後安,即數革之,而非以立異也。若夫無必然之理,非治亂之司,人之所習而
安焉,則民視即天視矣,雖聖人弗與易矣。而必為一理以奪之,此漢儒之所以纖
曲塗飾而徒雲雲也。
改正朔,易服色,漢儒以三代王者承天之精意在此,而豈其然哉?正朔之必
改,非示不相沿之說也。曆雖精,而行之數百年則必差。夏、商之季,上敖下荒,
不能?正,差舛已甚,故商、周之興,懲其差舛而改法,亦猶漢以來至於今,曆
凡十餘改而始適於時,不容不改者也。若夫服色,則世益降,物益備,期於協民
瞻視,天下安之而止矣。彼三王者,何事汲汲於此,與前王相競相壓於染繪之?
哉?小戴氏之記禮雜矣,未?住⑹欏⑹?⒋嗬铩⒁搶瘛⒅芄僦?锝鎘詿艘病F?br /> 曰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吾未知其果否也。莫尊於冕服,而周之冕服,上玄
而下?,何以不赤也?牲之必も也,純而易求耳,非有他也。夫服色者,取象於
天,而天之五色以時變,無非正矣;取法於地,而地之五色以土分,無非正矣。
自非龐奇豔靡足以淫人者,皆人用之不可廢,理無定,吾惡從知之?其行之千餘
年而不易者,民視之不疑,即可知其為天視矣。
開皇元年,隋主服黃,定黃為上服之尊,建為永製。以義類求之,明而不炫,
韞而不幽,居青赤白黑之?而不過,尊之以為事天臨民之服可矣,迄於今莫之能
易,人也,即天也。於是而知漢儒之比擬形似徒為雲雲者,以理律天,而不知在
天者之即為理;以天製人,而不知人之所固然者即為天。凡此類,易、書、詩、
春秋、周官、儀禮之所不著,孔、孟之所不言,詘之斯允矣。
【三】
今之律,其大略皆隋裴政之所定也。政之澤遠矣,千餘年?,非無暴君酷吏,
而不能逞其淫虐,法定故也。古肉刑之不複用,漢文之仁也。然漢之刑,多為之
製,故五胡以來,獸之食人也得恣其忿慘。至於拓拔、宇文、高氏之世,定死刑
以五:曰磬、絞、斬、梟、磔,又有門房之誅焉,皆漢法之不定啟之也。政為隋
定律,製死刑以二:曰絞、曰斬,改鞭為杖,改杖為笞,非謀反大逆無族刑,垂
至於今,所承用者,皆政之製也。若於絞、斬之外,加以淩遲,則政之所除,女
直、蒙古之所設也。
夫刑極於死而止矣,其不得不有死刑者,以止惡,以懲惡,不得已而用也。
大惡者,不殺而不止,故殺之以絕其惡;大惡者,相襲而無所懲,故殺此以戒其
餘;先王之於此也,以生道殺人也,非以惡惡之甚而欲快其怒也。極於死而止矣,
梟之、磔之、に之,於死者又何恤焉,徒以逞其扼腕?齦之忿而怖人已耳。司刑
者快之,其仇讎快之,於死者何加焉,徒使罪人之子孫,或有能知仁孝者,無以
自容於天地之間。一怒之伸,慘至於斯,無裨於風化,而祗令腥聞上徹於天,裴
政之澤斬,而後世之怒淫,不亦よ乎?隋一天下,蠲索虜鮮卑之虐,以啟唐二百
餘年承平之運,非苟而已也;蓋有人焉,足以與於先王之德政,而惜其不能大用
也。
【四】
周製:六卿各司其典,而統於天子,無複製於其上者,然而後世不能矣。周
禮曰:“惟王建國。言國也,非言天下也。諸侯之國,唯命之也,聽於宗伯;討
之也,聽於司馬;序之也,聽於司儀行人。若治教政刑,雖頒典自王,而諸侯自
行於國內,不仰決於六官。如是,則千裏之王畿,政亦簡矣,其實不逾今一布政
使之所理也。郡縣之天下,攬九州於一握,卑冗府史之考課,升鬥銖累之金粟,
窮鄉下邑之獄訟,東西萬裏之邊防,四瀆萬川之堙泄,其繁不可勝紀,總聽於六
官之長,而分任之於郎署。其或修或廢,乃至因緣以讎私者,無與舉要以省其成,
則散漫委弛而不可致詰。故六卿之上,必有佐天子以總理之者,而後政以緒而漸
底於成,此秦以下相臣之設不容已也。
乃相臣以一人而代天子,則權下擅而事亦冗,而不給於治;多置相而互相委,
則責不專,而同異競起以相撓;於是而隋文之立法為得矣。左右仆射皆相也,使
分判六部,以各治三官,夫然,則天子統二仆射,二仆射統六卿,六卿統庶司,
仍周官分建之製,而以兩省分宰相之功,殆所謂有條而不紊者乎!繇小而之大,
繇眾而之寡,繇繁而之簡,揆之法象,亦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八卦,以盡天
下之至賾,而曲成乎者也。法者非必治,治者其人也;然法之不善,雖得其人而
無適守,抑末繇以得理,況乎未得其人邪?以法天紀,以盡人能,以居要而治詳,
以統同而辨異,郡縣之天下,建國命官,隋其獨得矣乎!不可以文帝非聖作之主
而廢之也。
【五】
開河以轉漕,置倉以遞運,二者孰利?事固有因時因地而各宜,不能守一說
以為獨得者,然其大概,則亦有一定之得失焉。其跡甚便,其事若簡,其效若速,
一登之舟,旋運而至,不更勞焉,此轉漕之見為利者也。然而其運之也,必為之
期,而勞甚矣。閘有啟閉,以爭水之盈虛,一勞也;時有旱澇,以爭天之燥濕,
二勞也;水有淤通,以勤人之?治,三勞也;時有凍Ё,以待天之寒溫,四勞也;
役水次之夫,奪行旅之舟以濟淺,五勞也。而又重以涉險飄沈、重賠補運之害,
特其一委之水,庸人偷以為安,而見為利耳。
夫無漸可循,而致之一塗,以幾速效,政之荑稗也。歲月皆吾之歲月,紆徐
之,則千鈞之重分為百,而輕甚矣。置倉遞運者,通一歲以輸一歲之儲,合數歲
以終一歲之事,源源相因,不見有轉輸之富,日計不足,歲計有餘,在民者易登
於倉,在倉者不覺而已致於內,無期會促迫之苦,而可養失業之民,廣馬牛之畜,
雖無近切,而可經久以行遠,其視強水之不足,開漕渠以圖小利,得失昭然矣。
隋沿河置倉,避其險,取其夷,唐仍之,宋又仍之,至政和而始廢,其利之
可久見矣。取簡便而勞於漕?免者,胡元之亂政也。況乎大河之狂瀾,方憂其?濫,
而更為導以迂曲淫漫,病徐、兗二州之土乎?隋無德而有政,故不能守天下而固
可一天下。以立法而施及唐、宋,蓋隋亡而法不亡也,若置倉遞運之類是已。
【六】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義倉是也。隋度支尚書長孫平始請立之,家出粟麥一
石,儲之當社,凶年散之,使其行之而善,足以賑之也。抑一鄉一社,有君子長
者德望足以服鄉人,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不然,令之嚴而祗以病民,令之不
嚴,不三歲而廢矣。且即有君子長者主其事,行乎一鄉,亦及身而止耳。惡有一
鄉之事,數十年之規,而可通之天下,為一代之法也哉?
行之善,而猶不足以賑荒者,假使社有百家,歲儲一石,三年而遇水旱,曾
三百石之足以濟百家乎?倘水旱在三年之外,粟且腐壞蟲蝕,而不可食也。且儲
粟以一石為率,將限之邪?抑貧富之有差邪?有差,而人詭於貧,誰屍其富?家
限之,則歲計不足,而遑計他年?均之為農,而有餘以資義倉,其勤者也,及其
受粟而多取之者,其惰者也;非果有君子長者以仁厚化其鄉,而惰者亦勸於耕,
以廉於取,則徒取之彼以與此,而誰其甘之?不應,抑將刑罰以督之,井裏不寧
而訐訟興,何義之有?而惰窳不節之罷民,且恃之以益其驕怠。況乎人視為不得
已而束於法以應令,?康?濕腐雜投而速蠹,僅以博好義之虛名,抑何為者邪?
況行之久而長吏玩為故常,不複稽察,裏胥之乾沒,無與為治,民大病而モ免不
能,抑其必致之勢矣。
夫王者之愛養天下,如天而可以止矣,寬其役,薄其賦,不幸而罹乎水旱,
則蠲征以蘇之,開糶以濟之。而防之平日者,抑商賈,禁賃傭,懲遊惰,修陂池,
治堤防,雖有水旱,而民之死者亦僅矣。賦輕役簡,務農重穀,而猶有流離道
?堇者,此其人自絕於天,天亦無如之何,而何事損勤苦之民,使不軌之徒懸望
以增其敖慢哉?故文王發政施仁,所先者鰥、寡、孤、獨,所發者公家之廩,非
取之於民而以飽不勤不節之惰農也。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捐己以惠民,
且不知養民之大經,況強以義脅民而攘之為己惠乎?夫義倉者,一鄉之善士,當
上失其道、橫征困民之世,行之十姓百家以苟全一隅者可也。為人上者而行之,
其視梁惠王之盡心奚愈哉?
【七】
立教之道,忠孝至矣,雖有無道之主,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而從違異趣,
夫亦反其本而已矣。以言教者,進人子而戒之曰:“爾勿不孝;”進人臣而戒之
曰:“爾勿不忠;”舌敝穎禿,而聽之者藐藐,悖逆猶相尋也。弗足怪也,教不
可以言言者也。獎忠孝而進之,抑不忠不孝而絕之,不納叛人,不恤逆子,不懷
其惠,不歆其利,伸大義以昭示天下之臣子,如是者,殆其好也,非其令也,宜
可以正於家,施於國、推於天下而消其悖逆矣。然而隋文帝於陳郢州之叛而請降,
則拒而弗納;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歸命於隋,請其死生,高?曰:“骨肉相殘,
教之蠹也,存養之以示寬大,”帝則從之,而禁勿殺;吐穀渾妻子叛其主請降,
帝則曰:“背夫叛父,不可收納。”夫帝之欲並陳而服二虜,其情也;抑且顧君
臣、父子、夫婦之大倫,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以是風示臣子,俾鹹順於君父,
而蠲其乖悖,夫豈不能。然製於悍妻,惑於逆子,使之兄弟相殘,終以梟獍之刃
加於其躬,一室之內,戈矛逞而天性蔑,四海之稱兵,不旋踵而蜂起,此又何也?
繇此而知忠孝者,非可立以為教而教人者也。以言教者不足道,固已:徒以行事
立標準者,亦跡而已矣。
夫忠孝者,生於人之心者也,唯心可以相感;而身居君父之重,則唯在我之
好惡,為可以起人心之惻隱羞惡,而遏其狂戾之情。文帝以機變篡人之國,所好
者爭奪,所惡者馴謹也。製之於外,示彝倫之則;伏之於內,任喜怒之私;其拒
叛臣、絕逆子也,一挾名教以製人者也。幽暖之地,鬼神瞰之,而妻子尤熟嚐之。
好惡之私,始於拂性而任情,既且違情而殉物。悍妻逆子,或餌之,或協之,顛
倒於無據之胸,則雖日行飭正人倫之事,而或持之,或誘之,終以怨毒而賊害之。
無他,心之相召,好惡之相激也。嗚呼!方欲以綱常施正於裔夷,而濺血之禍起
於骨肉,心之幾亦嚴矣哉!好惡之情亦危矣哉!故藏身之恕,防情之辟,立教之
本,近取之而已。政不足治,刑賞不足勸懲,況欲以空言為求亡子之鼓乎?
【八】
周禮:鄉則比、閭、族、黨,遂則鄰、裏、ガ、鄙,各有長司其教令,未詳
其使何人為之也。就農民而為之,則比戶之中,樸野之氓非所任也,其黠而可為
者,又足為民害者也。且比鄰之長雖微,而列於六官之屬,則既列於君子而別於
野人矣,舍其耒<耒呂>而即與於班聯,不已?乎?意者士之未執贄以見君而小試
之於其鄉,凡飲射賓興所進於君之士,皆此屬也,固不耕而有祿食,士也,非民
也。唯然,則可士、可大夫,而登進之途遠,則當其居鄉而任鄉之教,固自愛而
不敢淫?於其鄉,庶幾不為民病,而教化可資以興。然周禮但記其職名,而所從
授者無得而考焉,則郡縣之天下,其不可附托以立鄉官也,利害炳然,豈待再計
而決哉?
成周之治,履中蹈和,以調生民之性情,垂為大經大法以正天下之綱紀者,
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故曰:人也,非政也。但據缺略散見之文,強郡縣之天下,
銖累以肖之,王莽之所以亂天下也。而蘇威效之,令五百家而置鄉正,百家而置
裏長,以治其辭訟,是散千萬虎狼於天下,以攫貧弱之民也。李德林爭之,而威
挾周禮以鉗清議之口,民之膏血殫於威占畢之中矣。悲夫!
封建之天下分而簡,簡可治之以密;郡縣之天下合而繁,繁必禦之以簡。春
秋之世,萬國並,五霸興,而夫子許行簡者以南麵,況合中夏於一王,而欲十姓
百家置聽訟之長以?亂之哉?周之衰也,諸侯僭而多其吏,以漁民而自尊,蕞爾
之鄒,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未死者不知凡幾,皆鄉裏之猾,上慢而殘下者也。
一國之提封,抵今一縣耳,卿大夫士之食祿者以百計。今一縣而百其吏,祿入已
竭民之產矣。卿一行而五百人從,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其徭役已竭民之力
矣。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於賦役,?暴者又奚若也?況使鄉裏之豪,測畜藏以側
目,挾恩怨以逞私,擁子弟姻亞以橫行,則孤寒樸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易
曰:“通其變,使民不倦。”君子所師於三代者,道也,非法也。竊其一端之文
具以殃民,是亦不容於堯、舜之世者也。
【九】
聲音之動,治亂之征,樂記言之,而萬寶常以驗隋之必亡。顧其說非可一言
竟也。有聲動而導人心之貞淫者,有心動而為樂之正變者,其感應之幾,相為循
環,而各有其先後。謂聲動而心隨之,則正樂急矣;謂心動而樂隨之,則樂固不
能自正而待其人矣。倘於無道之世,按韶、夏之音而奏之,遂足以救其亡乎?不
可得也。雖然,未有無道之世,不崇淫聲、侈哀響,而能以韶、夏之音為樂者。
於是而知誌氣之交相動,而天人之互為功矣。且以寶常之言,直斥何妥之樂為亡
國之音,隋文何以不悅,終廢寶常,而謂何妥之樂曰“滔滔和雅,與我心會,”
則盛世之音,必不諧於衰世之耳。其諧不諧者,天也,非人也。乃唯帝任詐以取
天下,昵悍妻,狎逆子,任其好惡於非僻,則心流於邪,而耳從心爾。然則治心
而後可以審音,心者其本也,音者其未與!乃何妥衰亂忄舀淫之樂作,遂益以導
煬帝邪淫無厭之心,而終亡其國,則樂之不正,流禍無涯,樂又本而非末矣。
古先王之作樂也,必在盛德大業既成之後,以誌之貞者斟酌於聲容之雅正,
而不先之於樂,知本也。然必斟酌於聲容之雅正,以成一代之樂,傳之子孫,而
上無淫慝之君,流之天下,而下無乖戾之俗,則德立功成,而必正樂,亦知本也。
嗚呼!自秦廢先王之典而樂亂,自契丹、女直、蒙古入中國毀棄法物而樂永亡。
唯聲音之自然者,流露於人心、耳、手、口之?,時亦先兆其治亂興亡之理。於
是樂唯天動以感人,而人不能以樂治心,召和平之氣。凡先王所以治,聖人所以
教,俱無可為功於天下,固有心者所留憾於無窮也。天不喪道,又惡知無聖人者
興,無師而得天之聰明,以複移風易俗之大用乎?
古之教士也以樂,今之教士也以文。文有詠歎淫?以宣道蘊而動物者,樂之
類也。蘇洵氏始為虔矯桎梏之文,其子淫蕩以和之,而中國遂淪於夷,亦誌氣相
召之幾也。取士者有權,士之以教以學也有經,舍其大經,矜其小辨,激清繁繞
引哀怨以趨偷薄,亦惡知其所底止哉?
【一○】
以德化民至矣哉!化者,天事也,天自有其理氣,行乎其不容已,物自順乎
其則而不知。聖人之德,非以取則於天也,自修其不容已,而人見為德。人亦非
能取則於聖人也,各以其才之大小純駁,行乎其不容已,而已化矣。故至矣、尚
矣,絕乎人而天矣。謂其以德化者,人推本而為之言也;非聖人以之,如以薪煬
火,以勺?水,執此而取彼之謂也。夫以德而求化民,則不如以政而治民矣。政
者,所以治也。立政之誌,本期乎治,以是而治之,持券取償而得其固然也,則
猶誠也。持德而以之化民,則以化民故而飾德,其德偽矣。挾一言一行之循乎道,
而取償於民,頑者侮之,黠者亦飾偽以應之,上下相率以偽,君子之所甚賤,亂
敗之及,一發而不可收也。
夫為政者,廉以潔己,慈以愛民,盡其在己者而已。至於內行之修,則尤無
與於民,而自行其不容已,夫豈持此為券以取民之償哉?自漢龔、黃、卓、魯之
見褒於當代,於是有偽人者,假德教以與民相市,民之偽者應之,遂以自標而物
榜之,曰此德化之效也。東漢之末,矯飾之士不絕於策。至於三國,迄乎梁、陳,
豈無循良之吏,而此風闃然;時君之所不尚,褒寵不及,偽人茶然而返耳。至隋
而蘇威剽襲六經之膚說以幹文帝,帝利其說以詫治定功成之盛,始獎天下以偽,
而辛公義、劉曠詭激飾詐之為,?然表見以徼榮利。公義則露坐獄中以聽訟,訟
者係獄,則宿廳事,不歸寢ト;曠則稱說義理,曉諭訟者,而不決其是非,遂以
獵無訟之虛名,遷美官而傳於史冊。嗚呼!當是時也,君臣相戕,父子相夷,兄
弟相殘,將相相傾,其上若此,則閭巷之民,相?、相仇、相噬、相螫,不知其
何若,而公義與曠取美譽、弋大官而止,後無聞焉。無訟者,孔子之所未遑;德
化者,周公之所不敢居;區區一俗吏,以掉舌於公庭,暴形於寢處,遂勝其任而
愉快乎?何易繇言而重為偽人之欺邪?
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於德;尚德者,不廢其政;
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誠之至而動也。上下相蒙以偽,奸險戕奪,若
火伏油中,得水而焰不可撲,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雲德化者,一
廉恥蕩然之為也。
【一一】
天下分爭之餘,兵戈乍息,則人民之生必蕃,此天地之生理,屈者極,伸者
必驟,往來之數,不爽之幾也。當其未定,人習於亂,而偷以生,以人之不足,
食地之有餘,民之不勤於自養也,且習以為常。治其亂定而生齒蕃,後生者且無
以圖存,於斯時而為之君者將如之何?蕃庶而無以綏之則亂,然則人民之乍然而
蕃育也,抑有天下者之憂也。雖然,王者又豈能他為之賜哉?抑豈容作聰明、製
法令以為,所哉?唯輕徭薄賦,擇良有司以與之休息,漸久而自得其生,以相忘
而輯寧爾。
五代南北之戰爭,民之存者僅矣。周滅齊而河北定,隋滅陳而天下一,於是
而戶口歲增,京輔、三河地少人眾。。且無以自給,隋乃遣使均田,以謂各得有
其田以贍生也。唯然,而民困愈亟矣。
人則未有不自謀其生者也,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上為謀之,且弛其自謀
之,而後生計愈蹙。故勿憂人之無以自給也,藉其終不可給,抑必將改圖而求所
以生,其依戀先疇而不舍;則固無自斃之理矣。上唯無以奪其治生之力,寬之於
公,而天地之大,山澤之富,有餘力以營之,而無不可以養人。今隋之所謂戶口
歲增者,豈徒民之自增邪?蓋上精察於其數以斂賦役者之增之也。人方驟蕃,地
未盡辟,效職力於為工為賈以易布粟,園林畜牧以廣生殖者未遑,而亟登之版籍,
則衣食不充。非民之數盈,地之力歉,而實籍其戶口者之無餘,而役其戶口者不
酌其已盈而減其賦也。乃欲奪人之田以與人,使相傾相怨以成乎大亂哉?故不十
年而盜賊競起以亡隋。民之不輯也久矣,考其時,北築長城,東巡泰嶽,作仁壽
宮,而丁夫死者萬計,別宮十二,相因營造,則其搜剔丁壯以供土木也,不待煬
帝之驕淫,而民已無餘地以求生矣。乃姑為均田以塞其モ免之口,故曰唯然而民
困愈亟也。
夫王者之有其土若無其土也,而後疆圉以不荒;有其民若無其民也,而後禦
眾而不亂;夫豈患京輔、三河地少而人貧哉?鄧禹之多男子也,各授以業,而宗
以盛,不奪此子之餘以給彼子也。寬之恤之,使自贍之,數十年而生類亦有序,
而不憂人滿。漢文、景得此道也,故天下安而漢祚以長。隋之速亡也,不亦宜乎!
均田令行,狹鄉十畝而籍一戶,其虐民可知矣,則為均田之說者,王者所必誅而
不赦,明矣。
【一二】
開皇十四年,詔給公卿以下職田。其時天下已定,民各守其先疇,不知何所
得田以給之,史無所考,大抵其為亂政無疑矣。先是官置公廨錢,貸民收息,誠
稗政也,於是蘇孝慈請禁止之,給地以營農,意且謂此三代之法,可行無弊者,
而豈其然哉?三代之國,幅員之狹,直今一縣耳,仕者不出於百裏之中,而卿大
夫之子恒為士,故有世祿者有世田,即其所世營之業也,名為卿大夫,實則今鄉
裏之豪族而已。世居其土,世勤其疇,世修其陂池,世治其助耕之氓,故官不侵
民,民不欺官,而田亦不至於?萊。郡縣之天下,合四海九州之人以錯相為吏,
官無定分,職無常守,升降調除,中外南北、月易而歲不同,給以田而使營農,
將人給之乎?貴賤無差,予奪無恒,而且不勝給矣;將因職而給之乎?有此耕而
彼獲者矣。而且官不習於田,一授其權於胥隸,胥隸橫於阡陌,務漁獵而不恤其
荒瘠,閱數十年而農非其農,田非其田,徒取沃士而滅裂之,不足以養士,而徒
重困乎民也。故職田者,三代以下必不可行之法也。
放公廨錢以收息,所以毀官箴而殃民,在所必禁者,君子與小人義利之疆畛,
不可亂耳。力耕者,亦皇皇求利之事也,故夫子斥樊遲為小人,而孟子以不耕而
食為不素餐之大。有天下者,總製郡縣之賦稅,領以司農,而給百官之祿入,俾
逸獲而不與民爭盈縮,所以靖小人而迪君子於正道之不易者也。祿入豐而士大夫
無求於民,猶恐其不廉也,乃導之與衤發衤?之夫爭升鬥於秉穗乎?蘇孝慈者,
知公廨錢之非道,胡不請厚其祿以止其貪,而非三代之時,循三代之跡,以徒亂
天下為邪?隋文帝錙銖之主也,以為是於國無損,而可以益吏,且可竊師古之美
名,遂歆然從之,溺古之士,且以為允。後世有官田,有學田,有藩王勳戚之莊
田,皆沿此以貽害於天下,創製宜民者,盡舉以授民而作賦,庶有瘥乎!
【一三】
文帝畜疑禦下,芟夷有功於己者不遺餘力矣。鄭譯、盧賁、柳裘或黜或死,
防其以戴己者戴人,固也。其戮力以混一天下者,若史萬歲、王世積、虞慶則誣
訐一加,而斧?旋及。至於賀若弼、高?、李德林倚為心膂,不在楊素之下,而
弼下吏幾死,?除名,德林終廢。徒於楊素投膠漆之分,舉天下以托之,何坦然
無疑而盡易其猜防之毒也?乃素卒比附逆廣以推刃於帝,夫豈天奪其衷與?不然,
何疑其所可不疑,信其所必不可信,如斯之甚也!
隋之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為最,非但穎、弼、德林之不屑與伍,即以視劉
?、鄭譯猶有懸絕之分。何也?素者,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其用兵也,求人
而殺之以立威,使數百人犯大敵,不勝而俱斬之,自有兵以來,唯尉繚言之,唯
素行之,蓋無他智略,唯忍於自殺其人而已矣。其營仁壽宮也,丁夫死者萬計,
皆以殺人而速奏其成,曠古以來,唯以殺人為事者更無其匹。嗚呼!人之不仁至
於此極,而猶知有君之不可弑乎?猶知子之不可弑父而己弗與其謀乎?文帝之項
領日懸於素之鋒刃而不知,豈徒素之狐媚以結獨孤後而為之覆翼乎?抑帝慘毒之
性、臭味與諧而相得也!
故曰:君不仁,則不保其國;,臣不仁,則不保其身;不仁者樂與不仁者狎
而信之篤,雖天子不保其四體。素之族至其子而乃赤,猶晚矣。故惻隱之心,存
亡生死之幾也。夫人性之弗醇,習之不順,惻隱之心不足以發。唯好惡之不迷,
不樂與不仁者處而利賴之,惡其可損、禍其可輕乎!
【一四】
太子勇耽聲色、狎群小,而逆廣立平陳之功,且矯飾恭儉以徼上寵、釣下譽,
聲施爛然。文帝廢勇而立廣,雖偏聽悍妻,致他日有獨孤誤我之歎,然當廣惡未
著、勇德有愆之日,參互相觀,亦未見廢立之非社稷計也,而奚以辨之哉?廣之
所以惑獨孤者,曰阿{麻女}大孝耳。婦人喜囁嚅?沫之愛,無足怪者,帝固熟察
人情者,而何亦懵焉?天下有孝於父母而忍賊害其兄弟者乎?勇雖不德,然知廣
之陷己,終未嚐求廣之過暴之父母之前。廣則伏地流涕曰:“不知何罪,失愛東
宮。”勇無言,而廣亟於譖,勇猶自處於厚,而廣之不仁不可掩矣。
故人之甚不仁也易見也,父子兄弟之不若,夫人所無可如何者也。非其懿親
與其執友,則雖禍且相及,而固不可訐之相告,使觸其怒以傷天性之恩:即其懿
親與其執友不容不告,而必謀其曲全之術:若直訐其陰私以激吾之譴責,則必其
人天性固絕於己,而忿戾以求快其私者也。夫人且然,而況同生兄弟,均為父母
之子,而浸潤膚受交致以激吾之怒,尚可信為大孝而可以生死存亡托之者乎?
勇於見廢之日,再拜泣下,舞蹈而出,終不訟廣之見誣而レ其隱慝,然則使
勇嗣立,隋尚可以不亡,藉令不然,亦何至逞梟獍之凶如廣之酷邪?故勇與廣賢
不肖未易辨也,而廣訴勇,勇不訴廣,其仁心之僅存與其澌滅,則灼然易知也。
天下未有忍奪其兄之孝子,古今無有讚毀我子弟,勸令殺戮屏棄,而為可托之人。
兩言而決之有餘矣。
【一五】
傳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所謂德之共者,謂其斂耳目口體
之淫縱,以範其心於正也,非謂吝於財而積之為利也。所謂惡之大者,謂其蕩心
誌以外熒,導天下於淫曼也,非謂不留有餘以自貧也。儉於德曰儉,儉於財曰吝,
儉吝二者跡同而實異,不可不察也。吝於財而文之曰儉,是謂貪人。諺曰:“大
儉之後,必生奢男,”貪吝之報也。若果節耳目、定心誌、以恭敬自持,勿敢放
逸,則言有物、行有恒,即不能必子之賢,亦何至疾相反而激以成侈哉?隋文帝
之儉,非儉也,吝也,不共其德而徒厚其財也。富有四海,求盈不厭,侈其多藏,
重毒天下,為惡之大而已矣。
奚以明其然邪?仁壽宮成,賞封德彝而擢為內史,耳目之欲,力製而不能製
也;盜邊糧者升以上皆斬,積聚之貪,誇富強而唯恐不豐也。宋武藏農服以示子
孫,齊高欲黃金與土同價,皆此而已矣。是下邑窮鄉銖積絲累以豪於閭井者之情,
而奚足為儉哉?視金粟也愈重,則積金粟也愈豐;取之於人也愈工,而愈不憂其
匱;而後不肖之子孫無求弗獲,而以為天下之可以遂吾誌欲者,莫財若也。太子
勇之飾物玩、耽聲色。逆廣之離宮別館,塗金堆碧,龍舟錦纜,翦采鋪池,裂繪
衣樹,皆取之有餘,而倉粟陳紅,以資李密之狼戾,一皆文帝心計之所聚,而以
豐盈自侈者也。隻速其亡,又何怪乎?
若夫賢者之儉,豈其然哉?視金玉若塵土,錦綺若草芥,耳目不淫,心誌不
惑,澹然與之相忘,所以金粟給小人之欲,君臣父子相競於義以賤利,其必不以
為誨奢之媒審矣。夫唯大吝之後,乃生奢男,豈儉之謂賤。
【一六】
文帝之察也,肘腋有楊素之奸而信,之篤,宮闈有逆廣之凶而愛之專,卒以
殺身而亡國。無他,以塗飾虛偽籠天下,情以移誌以遷,而好惡皆失其本心,樂
與偽人相取,狎焉而不自知也。
王伽者,天下古今之偽人也,罷遣防送之卒,縱流囚李參等七十餘人,與約
期至京,而曰:“如致前卻,當為汝受死,”參等皆如期而至。夫參等身蹈重法,
固桀敖不軌之徒也,伽何恃而以死嚐試其誠偽?前乎此者,未聞伽有盛德至行足
以孚豚魚也,一旦而以父母之身與罪人市,豈其愚至此哉?且李參等已至京而待
配於有司矣,孰使帝聞之而驚喜?則伽與參等探知帝之好虛偽以飾太平,而相約
以成,詭異之行,標榜自?於帝之左右,俾得上聞。帝果為之下詔曰。“官盡如
王伽,刑措其何遠哉!”伽乃擢為雍令矣,參等乃予宴而赦矣。帝已為伽持券而
取償,而帝不知也;非不知也,知之而固喜其飾平康以昭吾治功之盛,而欺天下
也。是其為情,與王劭上靈感誌而焚香歌誦以宣示之無以異。唯然,故楊素偽忠,
而帝且曰吾有忠臣;逆廣偽孝,而帝且曰吾有孝子;情與之相得,心與之相習,
不複知此外之有心理。亦將曰:文王之孝亦廣,周公之忠亦素而已矣;孔子之綏
來動和,亦伽而已矣。古今惡有聖賢哉?飾以為之而即可傳之萬世,則懷奸畜逆
者,方伏刃以擬其項領,固迷而不覺。始以欺人,終於自罔,身弑國亡,若蹈火
之必灼,狎水之必溺也,豈有爽哉?
夫聖人者,同於人者也;為創見之事,舉世驚之,必有偽焉,秉正者所弗惑
也。若伽者,固不容於堯、舜之世,唯不容焉,斯以為堯、舜之智與!
○煬帝
凡六代不肖之主,皆仍其帝稱,篇內獨稱煬帝曰逆廣,以其與劉劭同其覆載不容之罪,且時無夷狄割據,不必伸廣以明正統。
【一】
牛弘問劉炫以周禮士多府史少而事治,後世令史多而事不濟,炫答以古之文
案簡而今繁,事煩政弊,為其所繇。此得其一於末,而失其一於本也。文繁而覆
治重疊,追證荒遠,於是乎吏求免纖芥之失,而朦朧遊移,上下相蔽,不可致詰,
此治道之所以敝,教令之所以不行,民人之所以重困,奸頑之所以不戢者,而非
府史之勞也。苟求無摘而粗修文具,一老吏任之而有餘矣。乃府史之所以冗多而
不理者,權移賄行而役重,民之貪頑求利與竄名避役者,競趨於府史胥役之一途,
則固有目不識文案、身不親長官者篡入其中,而未嚐分理事之勞,事惡得而理也?
周禮之所以可為萬世法者,其所任於府者謹其蓋藏,所任於史者供其篆寫,
而法紀典籍一委之士,士多而府史固可少也。士既以學為業,以仕為道,則苟分
任於六官之屬者,皆習於吏事而嫻於典故,政令雖繁,無難給也。周之所以久安
長治,而政不稗、官不疵、民不病者,皆繇於此。士則既知學矣,學則與聞乎道
矣,進而為命士,進而為大夫,皆其所固能致者,則名節重而官坊立,雖有不肖,
能喪其廉隅而不能忘情於進取,則吏道不?,而冒法以讎奸者,十不得一。
且夫國家之政,雖填委充積,其實數大端而已:銓選者,治亂之司也;兵戎
者,存亡之紐也;錢穀者,國計之本也;賦役者,生民之命也;禮製者,人神之
紀也;刑名者,威福之權也。大者舉其要,小者綜其詳,而莫不係於宗社生民綱
紀風俗之大。其纖微曲折,皆淳澆仁暴之機也。而以委之刀筆之猥流,謀盡於私,
而智窮於大,則便給於一時,而遺禍於久遠,雖有直剛明皙之大臣,未能勝也。
如唐滑渙一堂後小吏耳,鄭餘慶一斥其奸,而旋即罷相,其可畏而不可挽也如此。
乃舉國家之事,不屬之名義自持之清流,而委之鄙賤乾沒之宵小,豈非千金之堤
潰於?豈壤哉?參佐清談而濁流操柄,愈免小失而愈釀大憂,然後知周禮之法,
卓然非後世所及。炫,儒者也,何不曙於先王立教之本而長言之,以垂為永鑒?
區區以文之繁簡為言,九州混一之世,文法何易言簡也!
【二】
人以才自旌,以智先人,功亦立,名亦著,所行亦不大遠於正,而及其成局
已終,歲時已過,則猥末??,名節不立,抑不保其身,則漢朱俊、皇甫嵩,隋
之高穎、賀若弼是已。嗚呼!士苟無卓然自立之誌以輔其氣,而祿位子孫交集而
縈之,則雖以俊與嵩秉正以匡亂者,尚困於董卓而不能立義以捐生,況穎與弼乎?
當其盛也,智足以見事幾,才足以濟險阻,年力方強,物望方起,又遇可與有為
之主,推獎以盡其用,則億而中、為而成,心無顧恤而目空天下,可為也,則為
也,於是而功名赫然表見於當世;曾不知其時遷世易,智盡才枯,而富貴已盈,
子孫相累,暗為銷謝,ぃ然一翁嫗之姝暖,則誅夷已及,既不能奮起以蹈仁,複
不能引身而避禍,昔之所為英豪自命者安往哉?此誌士之所深悲,而君子則早知
其衰氣先乘,莫能自勝也。
楊廣之弑君父,殺兄弟,驕淫無度,其不可輔而不相容,途之人知之矣。?
之料敵也,目懸於千裏而心喻若咫尺,弼輕楊素、韓擒虎而自詡以大將,夫豈不
能知此,而遂無以處此者?乃不能知也,不能處也。嚅囁於李懿、何稠佼幸之側,
以訐廣之失,其所指摘而重歎之者,又非廣之大惡必致敗亡者也;征散樂而已,
厚遇啟民可汗而已。舍其大,訐其小,進不能抒其忠憤,退不能守以緘默,駢首
以就狂夫之刃。悲哉,曾?與弼之錚錚,而僅與王胄、薛道衡雕蟲之腐士同膏?
?乎?其愚不可警,其懦不可扶,還令?與弼自問於十年之前而豈屑爾哉?高堂
曲榭,金玉紈綺,老妻弱子,係累相嬰,銷耗其丈夫之氣,則雖有愛世之心,徒
喁喁嘖嘖於匪人之側,禍之已及,則?死屠門,如在胎之羔犢矣。故曰:“血氣
既衰,戒之在得。”血氣之剛,足以犯難而立功者,豈足恃哉?俊與嵩扶義以行,
且不能保於既衰之後,況二子之區區者乎?衰矣而不替其盈,唯方剛而豫謹其度,
製其心於田廬妻子之中,身輕而誌不靡,則迨其老也,伏櫪不忘千裏之心,以?
?垂光於白日,而亦奚至此哉!君子者,非以英豪自見者也,然於道義名節之中
自居於大矣。年彌逝而氣彌昌,非?與弼之所與也,然觀於?與弼而益知所戒已。
【三】
高麗,弱國也,隋文攻之而不克,逆廣複攻之而大敗,其後唐太宗征之而喪
師。廣雖不道,來護兒、宇文述雖非製勝之將,而北摧突厥、吐穀渾之強,南渡
海俘殺流求,則空國大舉以加高麗,亦有摧枯拉朽之勢焉;況唐太宗以英武之姿,
席全盛之天下,節製興兵以加蕞爾之小邦;然而終不可勝者,非隋、唐之不克,
而麗人之守固也。隋方滅陳,高麗聞之而懼,九年而隋文始伐之,二十二年而廣
複伐之,則前此者,皆固結人心,擇將練兵、積芻糧、修械具之日也,故不可克。
何以知其然邪?陳非高麗之與國,恃之以相援而固圉者;乃聞陳亡而懼,懼於九
年之前。機發於九年之後,效著於二十三年之餘,而施及於五十餘年之久,其君
臣之懼以終始,則能抗︹大以保邦也,不亦宜乎?
易曰:“其亡其亡,係於苞桑。”孰係之?能懼之心係之也。夫既有其國,
即有其民,山川城郭米粟甲兵皆可給也。尊俎之謀臣,折衝之勇士,役息以求,
激獎以進,抑不患其無才,不知懼者莫與係之耳。蜀漢亡。而孫皓不懼;高緯亡,
而叔寶不懼;孟昶亡,而李煜不懼,迨及兵之已加,則惴惴然而莫知所應,旁皇
四顧,無所謂苞桑矣。朽索枯椿,雖係之,其將何濟焉?雖然,懼者,自懼也,
非懼人也。智者警於心以自強,愚者奪其魄以自亂,突厥之震忄?,而降服爭媚
以交攻,抑不如其無懼也。譙周畏魏而撓薑維之守,蜀漢以亡,亦懼者也;宋高
畏女直而忍稱臣之辱,大讎不雪,亦懼者也;懼而忘其苞桑,與不懼者均,聞麗
人之已事,尚知醜夫,
【四】
秦與隋虐民已亟,怨深盜起,天下鼎沸而以亡國,同也。然而有異焉者,胡
亥高居逸樂於鹹陽,銷兵孤處,而陳勝、吳廣起於江、淮,關中懸遠,弗能急為
控製,迨其開關出擊,而六國之兵已集,勢不便也。隋方有事於高麗,九軍之眾
一百一十三萬人連營漸進,首尾千餘裏,會於涿郡,而王薄擁眾於長山,劉霸道
集黨於平原,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群起於漳南、清河之?,去涿數百裏耳,
平蕪相屬,曾無險隘之隔;此諸豪者,不顧百萬之師逼臨眉睫,而糾烏合之眾,
?立於其旌麾相耀、金鼓相聞之地,則為寇於秦也易,而於隋也難。夫豈隋末諸
豪之勇絕倫而智不測乎?迨觀其後,亦如斯而已,而隋卒無如之何,聽其自起自
滅、旋滅旋起、以自斃於江都。且逆廣非胡亥匹也,少長兵?,小有才而戰屢克,
使與群雄角逐於中原,未必其劣於群雄也,則隋末之起兵者尤難也。然而群雄之
得逞誌以無難者,無他,上察察以自聾,下師師以自容,所急在遠而舍其近,睨
盜賊為疥癬,而自倚其︹,若是者,乘其所忽而回翔其?,進可以徼功,退固有
餘地以自藏,而又何惴焉?
虎之猛也,而製於?胃;即且之毒也,而困於蝸;其所輕也。故楊玄感、李
密以公侯之裔,世領樞機,門生將吏半於朝右,金錢衣幣富將敵國,而兵起兩月,
旋就誅夷,唯隋之忌之也夙而防之也深,一聞其反,全力以爭生死,而山東諸寇
起自草萊,不在獨夫心目之中,夫且曰“以玄感之勢傾天下而可如韓盧之搏兔,
此區區者其如予何哉!”故群雄敗可以自存,而連兵不解,卒無如之何也。高?、
賀若弼而既誅夷矣,正逆廣驕語太平、鞭笞六寓之日也,群雄不於此而興,尚奚
待哉?於是而王薄等之起兵二年矣,僅有一張須ヌ者與戰而勝,逆廣君臣直視不
足畏而姑聽之。然則諸起兵者,無漢高、項羽耳,藉有之,豈待唐公徐起太原,
而後商辛自殪於牧野哉?
至不仁而斂天下之怨,非所據而踞天位之尊,起而撲之,勿以前起者之敗亡,
疑其︹不可拔也。楊玄感死,而隋旋以亡,大有為者,知此而已。
【五】
聖人之大寶曰位,非但承天以理民之謂也,天下之民,非恃此而無以生,聖
人之所甚貴者,民之生也,故曰大寶也。秦之亂,天下蜂起,三國之亂,群雄相
角,而殺戮之慘不劇,掠奪之害不滋,唯王莽之世,隋氏之亡,民自相殺而不已。
王莽之末,赤眉、尤來、銅馬諸賊遍於東方,延於西隴,北極趙、魏,南迤江、
淮,而無有覬覦天步僭名號以自雄者,赤眉將敗,乃擁劉盆子以盜名,而盆子不
自以為君,賊眾亦不以盆子為君也。大業之亂,自王薄、張金稱,起於淄、濟,
竇建德、劉元進、朱燮、管崇、杜伏威、劉苗王、王德仁、孟讓、王須拔、魏刀
兒、李子通、翟讓,攘臂相仍,凡六年矣,無有以帝王自號者。其尤妖狂者,則
有知世郎、曆山飛、漫天王、迦樓羅王之號,非徒無定天下之心,而抑無草竊割
據之誌,非徒不為四海所推奉,而抑不欲為其類之雄長,於是而淫掠屠割,舉山
東、河北、淮左、關右之民,互相吞?,而願弱者縮伏以枕藉,流血於郊原,其
慘也,較王莽之末而加甚焉。至大業十二年,而後林士弘始稱帝於江南,竇建德、
李密踵之,自命為王公,署官鐐,置守令,雖胥盜也。民且依之以延喘息。而將
采既劉,萌蘖稍息,唐又起而收之,人始知得主之為安,則而天下以漸而定矣。
夫盜也,而稱帝王,悖亂之尤,名實之舛甚矣,然而虛擁其名,尚不如其無
名也。既曰帝矣,曰王矣,為之副者,曰將相矣,曰牧守矣,即殘忍顛越,鄙穢
足乎訕笑,然且曰此吾民也,固不如公然以蛇豕自居、唯其突而唯其螫也。故位
也者,名也,雖聖人有元後父母之實,而天下之尊之以位者,亦名而已。君天下
而天下保之,君天下而思保其天下,盜竊者聞風而強效焉,則名位之以斂束暴人
之虔劉,而翕合離散之餘民者,又豈不重哉?寶也者,保也,人之所自保也。天
下有道,保以其德;天下無道,保以其名;故陳勝起而六王立,漢室淪而孫、曹
僭,禍且為之衰減。人不可一日而無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偽者愈於
無,況崛起於厭亂之餘以又安四海者哉!
【六】
忌天下之︹,而獎之以弱,則以自弱而喪其天下,趙宋是已。然弱者,暴之
反也,故外侮不可禦,而內不失民也。忌天下之賢,而驅之不肖,於是而毒流天
下,則身戮國亡,不能一朝居矣。逆廣之殺高?、賀若弼也,畏其賢也;薛道衡、
王胄、祖君彥一詞章吟詠之長耳,且或死或廢,而無以自容,非以天子而求勝於
一夫也,謂賢者之可軋己以奪己,而不肖者人望所不歸,無如己何也。故虞世基、
宇文述、裴矩、高德儒之猥賤,則委之腹心而不疑;乃至王世充之凶頑,亦任之
以土地甲兵之重;無他,以其耽淫嗜利為物之所甚賤,而無與戴之者也。唐高祖
以才望見忌,幾於見殺,乃縱酒納賄,托於?行,則重任之使守太原,以為崛起
之資。夫人君即昧於賢不肖之分,為小人之所撓亂,抑必偽為節製之容,飾以貞
廉之跡,而後可以欺昏昏者以讎其奸;未有以縱灑納賄而推誠委之者,此豈徒逆
廣之迷亂哉?自隋文以來,欲銷天下之才智,毀天下之廉隅,利百姓之怨大臣以
偷固其位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嗚呼!為人君者,唯恐人之修潔自好,竭才以用,擇其不肖而後任之,則生
民之荼毒,尚忍言乎?以宇文化及之愚劣,可推刃以相向,夫豈待賢於己者而後
可以亡己哉?隻以賊天下,使父子離而為途殍。故天下之惡,莫有甚於惡天下之
賢而喜其不肖者也。天子以之不保天下,士庶人以之不保其身,斬宗滅祀、鬼禍
不解者,皆此念為之也,可不畏哉!
【七】
語曰:“明君貴五?和賤珠玉”五?之所以書者,不可不務白也,迷其所以
貴,而挾之以為貴,則違天殃人而禍必及身。所以貴者何也?待之以生也。匹夫
匹婦以之生,而天子以生天下之人,故貴;若其不以生天下之人而奚貴焉?則不
可以約為藏,藏則易以腐敗而不可久,不能如以玉之韞千金於一櫝,數百年而緘
之如新也。故聚之則不如珠玉遠矣,散之用以生天下而貴莫甚焉。傳曰:“財聚
則民散,財散則民聚。”謂五穀也。若夫錢布金銀之聚散,猶非民之甚急者也。
聚錢布金銀於上者,其民貧,其國危,聚五穀於上者,其民死。其國速亡。天之
生之也。不擇地則散,而斂之以聚,是違天也;人之需之也,不終日以俟,而積
之以久,是殃民也;故天下之惡,至於聚穀以居利而極矣·為國計者曰:“九年
耕,必有三年之蓄。”此謂諸侯有百裏之封,當水旱而告糴於鄰國,一或不應,
而民以餒死,故導民以蓋藏,使各處有餘以待匱也。四海一王,舟車銜尾以相濟,
而斂民之粟,積之窖?,鬱為麴塵,化為蛾?豈,使三旬九食者茹草木而咽糠秕,
睨高廩大庾以餒死,非至不仁,其忍為此哉?
隋之毒民亟矣,而其殃民以取滅亡者,僅以兩都六軍宮官匠胥之仰給,為數
十年之計,置雒口、興雒、回雒、黎陽、永豐諸倉,斂天下之口食,貯之無用之
地,於是粟窮於比屋,一遇凶年,則流亡殍死,而盜以之亟起,雖死而不恤,旋
撲旋興,不亡隋而不止。其究也,所斂而積者,隻為李密聚眾、唐公得民之資,
不亦愚乎?隋之富,漢、唐之盛未之逮也,逆廣北出塞以驕突厥,東渡海以征高
麗,離宮遍於天下,錦綺珠玉狼戾充盈,給其窮奢,尚有贏餘以供李密、唐公之
?散,皆文帝周於攘聚之所積也。粟者財之本也,粟聚則財無不聚,召奢誨淫,
皆此粟為之也。貴五穀者,如是以為貴,則何如無貴之為愈哉?
天子有四海之賦,可不憂六軍之匱;庶人有百畝之田,可不憂八口之饑。靳
枵腹者之饔飧,奪勤耕者之生計,居賤糴貴,徒以長子弟之驕奢,召怨家之盼望,
何如珠玉者,非人之所待以生,而思奪之者之鮮也。上好之,下必甚焉,粟朽於
倉,人?堇於道,豪民逞,貧民斃,爭奪興,盜賊起,有國破國,有家亡家,愚
忄昏不知,猶托之曰莫貴於五穀,悲夫!
【八】
隋之得天下也逆,而楊廣之逆彌甚,李氏雖為之臣,然其先世與楊氏並肩於
宇文之廷,迫於勢而臣隋,非其所樂推之主也,則遞相為王,懲其不道而代興,
亦奚不可?且唐公幸全於猜忌而出守太原以避禍,未嚐身執朝權,狐媚以欺孤寡,
如司馬之於魏、蕭氏之於宋也。奉詞伐罪,誅獨夫以正大位,天下孰得而議其不
臣?然其始起,猶托備突厥以募兵,誣王威、高君雅以反而殺之,不能揭日月而
行吊伐,何也?自曹氏篡漢以來,天下不知篡之為非,而以有所授受為得,上習
為之,下習聞之,若非托伊、霍之權,不足以興兵,非竊舜、禹之名,不足以據
位,故以唐高父子伐暴君、平寇亂之本懷,而不能舍此以拔起。嗚呼!機發於人
而風成於世,氣之動誌,一動而不可止也如此夫!
自成湯以征誅有天下,而垂其緒於漢之滅秦;自曹丕偽受禪以篡天下,而垂
及於宋之奪周。成湯秉大正而懼後世之口實,以其動之相仍不已也,而漢果起匹
夫而為天子。若夫曹丕之篡,則王莽先之矣,莽速敗而機動不止者六百餘年,天
下之勢,一離一合,則三國之割裂始之,亦垂及於五代之瓜分而後止。金元之入
竊也,沙陀及捩臬雞先之也,不一再傳之割據耳,乃亙五百餘年而不息,愈趨愈
下,又惡知其所終哉?夫乘唐高之勢,秉唐高之義,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唐高父
子固有其心矣,而終莫能更弦改轍也,數未極也。非聖人之興,則俟之天運之複,
王莽、沙陀之區區者,乃以移數百年之氣運而流不可止。自非聖人崛起,以至仁
大義立千年之人極,何足以製其狂流哉?
【九】
唐起兵而用突厥,故其後世師之,用回紇以誅安、史,用沙陀以破黃巢,而
石敬瑭資契丹以篡奪,割燕、雲,輸歲幣,亟病中國而自絕其胤;乃至宋人資女
直以滅遼,資蒙古以滅金,卒盡淪中原於夷狄,禍相蔓延不可複止。夫唐高祖則
已早知之矣,既已知之,而不能不用突厥者,防突厥為劉武周用以襲己於項背,
可與劉文靜言者也;假突厥之名以恐喝河東、關中,而遙以震驚李密,則未可與
劉文靜言者也。乃所資於突厥者數百人,而曰“無所用多”,則已灼見非我族類
者之不可使入躪中國以戕民而毀中外之防,故康鞘利僅以五百人至,而高祖喜,
其破長安,下河東,上隴以擊薛仁杲,出關以平王世充,皆不用也,則高祖豈疏
於謀而不憂後患者?然而機一發而不可止,則大有為於天下者,一動一靜之際,
不容不謹,有如是哉,
勿恃勢之盈而可不畏也,勿恃謀已密而可不虞也,勿恃用之者淺而禍不足以
深也。矢之發也,脫於彀者毫末,而相去以尋丈;三峽之漩,投以勺米而不息,
則大舟沈焉;事會之變,不可知而不可狎,固若此也。能用突厥者高祖耳,不能
用者相習而用之,無其慎重而貪其成功,又惡容辭千古禍媒之罪乎?若夫唐之用
突厥而終未嚐用者,則固難一二與庸人言也。
【一○】
言生乎心者也,成乎言而還生其心。繇心而生言,心之不貞,發於言而漸泄
矣,其害淺;繇言而成事,繇事而心益以移,則言為貞邪之始幾,而必成乎事,
必蕩其心,其害深;故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卒然言之,以為可為而為之,
未有不害於政者也。故君子之正天下,恒使之有所敬忌而不敢言。小人之無忌憚
也,卒然言之,而禍不可戢也。
李密之與唐公,皆隋氏之世臣也,逆廣雖不道,俱嚐北麵事之,未嚐如嵇紹
之於晉,有父母之讎也。逆廣不可以君天下,密欲奪之,唐公欲奪之,一也。唐
公起,明知掩耳盜鈴之不足以欺天下,而必令曰:“犯七廟及代王宗室者,夷三
族。”密則任祖君彥怨懟之私,昌言之曰:“殪商辛於牧野,執子嬰於鹹陽。”
於是而唐公得挾義以折之曰:“所不忍言,未敢聞命。”嗚呼!密與唐之興喪,
自此決矣。夫唐豈不以逆廣為紂,而睨代王侑為懷璽麵縛之子嬰乎?然令其遽出
諸口而有所不能也。其不能者何也?不敢與不忍也。非畏逆廣與微弱之代王也,
自畏其心之鬼神也。故人至於言之不怍,而後人無可如何矣;人無可如何,而鬼
神之弗赦必矣。
故聖人欲正人心,而亟正者人之言。心含之,口不能言之,則害止於心;心
含之,口遂言之,則害著於外;心未必信之,口遽言之,則還以增益其未至之惡,
而心與事猖狂而無所訖止。言之有怍,而心有所忌,事有所止,則事雖不順,鬼
神且諒其不敢不忍之猶存,而尚或佑之。心叛於理,言叛於心,同言則言,以搖
動天下於蔑彝倫、逞誌欲之大惡。然後惡滿於天下,而天之之殛之也不爽。故唐
之報密則折之也,非果有不忘隋之忱悃也,挈不敢不忍以告天下,而還自警其心,
卒以保全楊氏之族而賓之。其享有天下,而李密授首於函穀,言不可逞,天不可
欺,不亦信夫!
【一一】
徐洪客者,不知其為何許人,即其言而察之,大要一險陂無忌之遊士,史稱
莫知所之,蓋亦自此而死耳,非能蠖屈鴻飛於圖功徼利之世者也。其上書李密曰:
“米盡人散。”以後事驗之,人服其明矣,乃曰:“直向江都,執取獨夫。”密
為隋氏世臣,假令趨江都執楊廣,又將何以處之哉?項羽,楚之世族,秦其讎也,
而殺子嬰、掘驪山之墓,則天下叛之。楊廣儼然君天下者十三載,密以親臣子弟
侍於仗下,一旦屠割之如雞豚,以密之很,於是乎固有躊躇而不敢遽者。故殪商
辛、執子嬰,乃祖君彥忿懟之讕言,非密之所能任也。天下之大難,以身犯之者
死;業已為人君,而斬劉之者凶;業已為人臣,而直前執殺其君者,必殲其類。
夫密亦知搗江都殺楊廣徒受天下之指數而非可得誌也。洪客險陂而不恤名義之小
人,惡足以知此乎?
或曰:楊廣之逆,均於劉劭,非但紂匹也,執殺之也何傷?曰:密之起也,
乘其亂而思奪之乎?抑憤其覆載不客之罪,為文帝討賊子如沈慶之之援戈而起乎?
此密所不能自誣其心而可假以為名者也。
或曰:慕容超、姚泓亦嚐君其國矣,宋武直前破其國而俘斬之都市,又何也?
曰:宋武未嚐臣彼,而鮮卑與羌不可以君道予之者也。徐魏公之縱妥忄?,拘此
義而不知通,而豈以例隋氏哉?懸紂首於太白,未知其果否也?即有之,而三代
諸侯之於天子,不純乎臣,非後世之比也。君彥忿戾以言之,洪客遂欲猖狂而決
行之,自絕於天,竄死草間而無以表見,宜矣。或乃躋之魯仲連之高誼,不已過
與!
【一二】
擇君而後仕,仕而君不可事則去之,君子之守固然也。失身於不道之君而不
能去,則抑無可避之名義矣,徒人費、石之紛如、賈舉、州綽之不得為死義,以
其從君於邪也;苟不從君於邪,則其死也,不可更責以失身。故宋殤、宋閔皆失
德之君,而無傷乎孔父、仇牧之義。當凶逆滔天、君父橫屍之日,而尚可引咎歸
君,以自貸其死乎?
楊廣之不道而見弑於宇文化及,許善心、張琮抗賊以死,當斯時也,雖欲不
死而不得也。麥孟才、沈光討賊而見擒,麾下千人無一降者;李襲誌保始安,聞
弑哭臨,堅守而不降於蕭銑,豈隋氏之能得人心?而頓異於宋、齊以來王謐、褚
淵恬不知?鬼之習者,何也?十三載居位之天子,人雖不道,名義攸存,四海一
王,人無貳心,苟知自念,不忍目擊此流血宮庭之大變也。唐高祖聞變而痛哭,
豈楊廣之澤足以感之?而又豈高祖之偽哀以欺世乎?臣主之義,生於人心,於此
見矣。故莊周曰:“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君子惡其賊人性之義,有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