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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東晉 《讀通鑑論》王夫之

(2007-07-04 15:44:59) 下一個

西晉東晉  《讀通鑑論》王夫之

●卷十一

○晉(泰始元年起)
【一】
    魏削宗室而權臣篡,晉封同姓而骨肉殘,故法者非所以守天下也;而懷、湣
陷沒,琅邪複立國於江東者幾百年,則晉為愈矣。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興亡
之修短有恒數,苟易姓而無原野流血之慘,則輕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晉,上
雖逆而下固安,無乃不可乎!然而三代王者建親賢之輔,必欲享國長久而無能奪,
豈私計哉?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非其利病生死之知擇也。則君子之為天下君以別人於
禽獸者,亦非但恤其病而使之利,全其生而使無死也。原於天之仁,則不可無父
子;原於天之義,則不可無君臣。均是人而戴之為君,尊親於父,則旦易一主,
夕易一主,稽首匍伏,以勢為從違而不知恥,生人之道蔑矣。以是而利,不如其
病之;以是而生,不如其死之也。先王重不忍於斯民,非姑息之仁,以全軀保妻
子、導天下於魚蟲之聚者,慮此深矣!然則晉保社稷於百年,而魏速淪亡於三世,
其於君天下之道,得失較然矣。
    晉武之不終也,惠帝之不慧也,懷、湣之不足以圖存,元帝之不可大有為也;
然其後王敦、蘇峻、桓溫相踵以謀逆,桓玄且移天步以自踞,然而遲之又久,非
安帝之不知饑飽,而劉裕功勳赫奕,莫能奪也。謂非大封同姓之有以維係之乎?
宋文帝寵任諸弟,使理國政、牧方州,慮亦及此;而明帝誅夷之以無遺,蕭道成
乃乘虛而攘之。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墜葉,臣不以易主為慚,民不以改姓為異。
垂及唐、宋,雖權臣不作,而盜賊夷狄進矣。然則以八王之禍咎晉氏之非,抑將
以射肩請隧咎文昭武穆之不當裂土而封乎?法不可以守天下,而賢於無法。亦規
諸至仁大義之原而已。
【二】
    諫必有專官乎?古之明王,工瞽、庶人皆可進言於天子,故周官無諫職,以
廣聽也。諫之有官,自漢設諫議大夫始。晉初立國,以傅玄、皇甫陶為之,唐之
補闕拾遺,宋之司諫,皆放此而立也。諫有專官,而人臣之得進言於君僅矣。雖
然,古今之時異,而廣聽之與慎聽也,不得不殊;進言之跡同,而受益之與防邪
也,亦各有道;未可以一概論也。
    古之民樸矣,農、工、商、賈各世其業;士之遊於庠序者,亦各有常學,不
能侈聞見、飾文詞以動當世。迨及戰國,教衰而人自為學,揣摩當世之務者,競
尚其說,縱之以言,則偏私逞而是非亂;則必擇其忠直而達治理者任之,而後無
稽之言,不敢破聖道、紊綱紀,以熒主聽。則專官之任,亦未可謂盡非,時使然
也。
    諫官專立,職專諫矣。然非專諫於其官,而禁外此者之諫也。不淫聽於辨言,
而不塞聰於偏聽;苟得忠直知治者司其是非之正,則懷忠樂進者相感以興。乃若
聽之之道,群言競奏,而忠佞相ゾ,存乎君之辨之,不徒在言者也。諫者以諫君
也。邇聲色,殖貨利,狎宦戚,通女謁,怠政事,廢學問,崇佛老,侈宮室,私
行遊,?威儀,若此者諫官任之。大小群臣下逮於庶人,苟有言焉,則固天子所
宜側席而聽者也。即言之過,而固可無尤也。外此,人與政其亟矣。然而人之賢
不肖,銓衡任之;政之因革,所司任之;雖君道之所必詳,而清諸其源,則是非
著而議論一;爭於其流,則議論繁而朋黨興。貞邪利害,各從其私意,辨言邪說,
將自此以起,固不可不慎防之。而廣聽適以召奸,尤明主所深懼也。
    以要言之,言而譏非乎我者,雖激雖迂,而不可忽也;言而褒貶於人、辨說
乎事者,辨雖詳,辭雖切,而未可信也。士之受規於朋友者且然,而況君天下者
乎!然則選忠直知治者任諫職於上,而主意昭宣,風尚端直,則群言博采,而終
弗使主父偃、息夫躬之流,矜文采以讎其奸邪。慎之也,即所以廣之也。又何必
執周官之不設諫臣以下訪芻蕘哉?
    近者分諫職於台省,聽亦廣矣。而六科司抄發之任,十三道司督察之權,糾
劾移於下,而君德非所獨任,故詭隨忿戾,迭相進退,而國是大亂,則廣之適以
廢之。黨人交爭,勞臣掣肘,將諫官之設,以諫下而非諫君乎?拂其立諫之經,
而予以譖言之徑,乃至僉人遊士獻邪說以為用人行政之蝥賊。不專不慎,覆軌已
昭,後世尚知鑒哉!
【三】
    晉始建國,立七世之廟,除五帝之座,罷圜丘方澤之祀,合之於郊,皆宗王
肅而廢鄭玄也。於是而知王肅之學,醇正於鄭玄遠矣。後世經學傳鄭氏,肅之正
義,沒而不傳,則賈公彥、孔穎達之怙專師而晦道也。
    周之祀典,組紺以上不廢也;而限天子之廟於五世,合兩世室而始為七,玄
之托於義而賊仁也。周禮合樂於圜丘方澤者,非祭也,所以順陰陽、合律呂而正
樂也;而謂郊之外有圜丘方澤之大祀,玄之淫於樂以亂禮也。其尤妖誣而不經者,
為上帝之名曰耀寶魄,又立靈威仰、赤?怒、白招矩、葉光紀之名,為四方之帝,
有若父名而賓字之者,適足以資通人之一哂。而以之釋經,以之議禮,誣神?天,
黷祀惑民,玄之罪不容貸矣。托之於星術,而實傳之於讖緯,夫且誣為孔氏之書;
王肅氏起而辨之,晉武因而絀之,於是禁星氣讖緯之學,以嚴邪說之防,肅之功
大矣哉!惜乎世遠俗流,師承道圮,而肅學不傳也。如其傳,則程、朱興起,尚
有所資以辟鄭氏之淫辭與!
【四】
    三代以下,用兵以道,而從容以收大功者,其唯羊叔子乎!祖逖之在雍邱,
宗澤之在東京,屹立一方以圖遠略,與叔子等。乃逖卒而其弟稱兵以犯順,澤卒
而部眾瓦解以為盜,皆求功已急而不圖其安,未嚐學於叔子之道以弭三軍之驕氣,
驕則未有能成而不亂者也。
    或曰:叔子之時,晉盛而吳衰,擁盛勢以鎮之,則敵亡可以坐待;而逖與澤
抗方張之虜,未可以理折,則時異而不可相師矣。
    曰:叔子之可以理服,而逖、澤不能者,遇陸抗耳。若夫敵國之氓,信其仁
厚而願歸附之,則逖與澤之鄰壤,猶晉、宋之遺黎;而叔子則晉、吳異主,義不
相下者也。使逖與澤以此臨之,不愈效乎!夫陸抗亦智深謀遠不與叔子爭一日之
利耳,使其狂逞如石勒、女直之為,則其亡愈速;是遇陸抗者,兩棋逢敵之難,
而非易製於石勒、女直也。石勒雖驍,而誌不及於江、淮,且未幾而國內大亂,
甚於孫皓之猶安處也。女直雖競,而斡離不、撻?賴、兀術各懷猜忌,豕突鹿奔,
無有能如陸抗之持重以相製者。使二子以道禦兵,以信撫民,以緩製敵,垂之數
十年,趙有冉閔之亂,金有完顏亮之變,以順臨逆,以靜待動,易於反掌矣。叔
子之功,亦收之身後者也,何至於子弟為梟獍以伏誅,部曲竄萑葦而僨起哉!故
曰逖與澤求之已急而未圖其安也。逖有雍邱之可據,而郭默、邵續之流,皆相倚
以戴晉;澤有東京之可恃,而兩河忠義,皆相待以效功;與為憤興,而不與為固
結,二子之誌義尚矣,惜乎其不講於叔子之道也。
【五】
    用人與行政,兩者相扶以治,舉一廢一,而害必生焉,魏、晉其驗已。雖無
佞人,而亟行苛政以鉗束天下,而使亂不起;然而人心早離,樂於易主,而國速
亡。政不苛而用佞人,其政之近道,足以羈縻天下使不叛,然而國是亂,朋黨交
爭,而國速以亂。
    曹孟德懲漢末之緩弛,而以申、韓為法,臣民皆重足以立;司馬氏乘之以寬
惠收人心,君弑國亡,無有起衛之者。然而魏氏所任之人,自謀臣而外,如崔琰、
毛?、辛毗、陳群、陳矯、高堂隆之流,雖未聞君子之道,而鯁直清嚴,不屑為
招權納賄、驕奢柔諂猥鄙之行,故綱紀粗立,垂及於篡,而女謁宵小不得流毒於
朝廷,則其效也。
    晉武之初立,正郊廟,行通喪,封宗室,罷禁錮,立諫官,征廢逸,禁讖緯,
增吏俸,崇寬弘雅正之治術,故民藉以安;內亂外逼,國已糜爛,而人心猶係之。
然其所用者,賈充、任愷、馮勖、荀ヨ、何曾、石苞、王愷、石崇、潘嶽之流,
皆寡廉鮮恥貪冒驕奢之鄙夫;即以張華、陸機錚錚自見,而與邪波流,陷於亂賊
而湣不畏死;雖有二傅、和嶠之亢直,而不敵群小之翕訁此;是以︹宗妒後互亂,
而氏、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濁亂,國無與立,非但王衍輩清談誤之也。
    是用人行政,交相扶以圖治,失其一,則一之僅存者不足以救;古今亂亡之
軌,所以相尋而不舍也。
    以要言之,用人其尤亟乎!人而苟為治人也,則治法因之以建,而苛刻縱弛
之患兩亡矣。魏之用人,抑苟免於邪佞爾,無有能立久長之本,建弘遠之規者也。
孟德之智,所知者有涯;能別於忠佞之分,而不能虛衷以致高朗宏通之士;爭亂
之餘,智術興,道德墜,名世之風邈矣。僅一管寧,而德不足以相致也。晉承魏
之安處,時非無賢,而獎之不以其道,進之不以其誠,天下頹靡,而以老、莊為
藏身之固,其法雖立,文具而已。使二代之君,德修而勤於求治,天下群趨於正,
而豈患法之不立乎?宋太祖、太宗之所以垂統久長,而天下懷其德於既亡之餘,
庶幾尚已!
【六】
    杜預欲短太子之喪,而曰:“君子之於禮,存諸內而已。”安得此野人之言
而稱之哉!今有人焉,心不忘乎敬父,而坐則倨以待;情不恝乎愛兄,而怒則
糸?其臂;亦將曰存諸內而已乎?內外交相維、交相養者也,既飾其外,必求其
內,所以求君子之盡其誠;欲動其內,必飭其外,所以導天下而生其心也。今使
衰麻其衣,疏糲其食,倚廬其寢處,然而馳情於淫侈以忘其哀慕者,鮮矣;耳目
製之,心不得而動也。藉令錦其衣,肉其食,藻井綺疏金樞玉戶其寢處,雖有哀
慕之誠,不蕩而忘者,鮮矣;耳目移而心為之蕩也。故先王之製喪禮,達賢者之
內於外,以安其內,而製中材之外,以感其內。故曰:直情徑行,戎狄之道也。
夫鳥獸之啾啁以念死,內非不哀,而外無所飾,則未幾而忘之矣;野人之內存而
外不著見者,亦如是而已矣。
    杜預之於學也亦博矣,以其博文其不仁,六經之旨,且以之亂。諒ウ者,梁
?也,有梁無柱,茅苄垂地之廬也,而誣之曰心喪。叔向之譏景王曰:“有三年
之喪二。”謂之有喪矣,非謂存諸內者之徒戚也,而誣之曰不譏除喪,而譏其燕
樂之已早。預之存諸內者,誣聖欺天,絕人而禽之,猶曰君子之於禮,存諸內而
已乎?故曰:“以禮製心。”心有不存,而禮製之。其外無別,則內之存與不存,
又奚以辨哉?邪說逞,人道息。凡今之人,皆曰:臣忠、子孝、兄友、弟恭,求
其心而已。而心之不可問者多矣。不仁哉杜預之言,以賊天下有餘也!
【七】
    嵇紹可以仕晉乎?曰:不可。仕晉而可為之死乎?曰:仕而惡可弗死也!仕
則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誅,子讎焉,非法也;父不受誅,子不讎焉,非
心也。此猶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製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誅不受誅者言
也。嵇康之在魏,與司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殺而殺之,亦平人之相
賊殺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湯、武而見憚於昭,是晉之終篡,康且遺恨於泉下,
而紹戴之以為君,然則昭其湯、武而康其飛廉、惡來矣乎!紹於是不孝之罪通於
天矣。
    沈充以逆伏誅,而子勁為晉效死。蔡仲之命曰:“爾尚蓋前人之愆。沈勁克
當之矣。紹蓋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爛而殉怨不共天之亂賊,愚哉其不仁
也!湯陰之血,何不灑於魏社為屋之日,何不灑於叔夜赴市之琴,而灑於司馬氏
之衣也?
【八】
    魏、晉之際,有貞士曰範粲,較管寧、陶潛而尤烈,而稱道絕於後世。士之
湮沒而誌不章者,古今不知凡幾也!寧以行誼著,潛以文采傳,粲無他表見,而
孤心隱矣。乃其亢誌堅忍,則二子者未之逮焉。送魏主芳而哀動左右,三十六年
佯狂不言,卒於車中,子喬侍疾,足不出邑裏,父子之誌行,誠末世之砥柱矣。
文采行誼無所表見,誌不存焉耳。寧之不若此也,寧未仕漢,而粲已受祿於魏也。
潛之不若此也,知晉之將亡而去之,不親見篡奪之慘也。故二子無妨以文行表見,
而粲獨不可。難哉其子之賢也!晉賜祿以養疾,賜帛以治喪,而不受。嵇紹聞之,
尚為仇讎之子孫捐父母之身,人之賢愚相去有若此哉!粲之所為,難能也;非但
難能也,其仁矣乎!
【九】
    晉詔諸王大國置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其所依仿之名曰周製也。古之
諸侯,皆自有兵,周弗能奪,而非予之也。其自周始建之國,各使有兵,彼有而
此不得獨無也。郡縣之天下,兵皆統於天子,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獨假王侯以
兵,授以相競之資,何為也哉?夫晉豈果循周製以追三代之久安長治也乎?懲魏
之虧替宗室,而使權臣乘之耳。乃魏之削諸侯者,疑同姓也;晉之授兵宗室以製
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禍
發於所不疑,其得禍也異,而受禍於疑則同也。
    嗚呼!以疑而能不召亂亡之禍者無有。天下皆以為疑己矣,而孰親之?其假
以防疑者,且幸己之不見疑而窺其疏以乘之;無可親而但相乘,於是而庸人之疑,
終古而不釋。道不足於己,則先自疑於心;心不自保,而天下舉無可信,兄弟也,
臣僚也,編氓也,皆可疑者也。以一人之疑敵天下,而謂智計之可恃以防,其愚
不可廖,其禍不可救矣。親親而以疑,則親非其親;尊賢而以疑,則賢非其賢;
愛眾而以疑,則眾非其眾;夫何疑哉?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而已矣。交
君子以道,給小人之欲,孤遊於六合,而荊棘不生,無有聖賢而無豪傑之度者也。
【一○】
    天下惡有無故殺人而可以已亂者哉!齊王攸欲殺劉淵,王渾曰:“柰何以無
形之疑殺人。”其說是也。舍殺而無以馭之也,淵之所以終亂晉而殘之也。不殺
淵而淵反,則咎王渾;殺淵而胡叛,則抑且咎齊王;舍本循末,兩俱有咎,而孰
能任之?曹魏之居匈奴於內地,使若淵者得以竊中國文事武備之緒餘,濟其奸而
啟雄心,其禍久矣。淵即死,若聰、若曜、若猛、若宣,挾怨以求逞,能旦殺一
人、夕殺一人、皆無罪而翦之乎?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豈有幸哉!
    夫晉承魏失,固未可急驅除之矣。王濟欲任淵以平吳,縱虎自衛之術也。李
?欲發匈奴五部,假淵將軍之號征樹機能,此策之善者,而孔恂諫止之,何也?
恂誠憂淵之叵測,抑必有術以製之,而但色變於談虎哉?涼者,中國之贅餘也,
河、湟之間,夷狄之所便也,淵西征而蕩平樹機能之墟,即割其地以安之,而淵
之心戢矣。淵即不戢,五部之心亦戢矣。馭得其道,則且不敢竊河西而據之。即
其不然,我據蕭關以距之,其極逞也,亦但如元昊而止耳。孰如近在汾、晉之間,
使我不軌之士民,教猱倀虎,河決魚爛於腹心乎?故知李?之謀,非但以平樹機
能也,實以斥淵而遠之也,此弭禍於將然之善術也。一疑之,一畏之,無可如何
而姑置之;淵且自危、且自矜、尤且自信也。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嗚呼!晉之
失政,賄賂已耳,交遊已耳。王渾父子得賄而保淵,孔恂、楊珧不得賄而?淵,
故李?之深識不庸。非淵之能亡晉也,晉自亡耳。
【一一】
    傅鹹之忠,荀勖之佞,判然別矣。而其議省官也,則勖之說為長。故聽言者,
不惟其人,惟其言而已矣。鹹剛直而疾惡已甚,見閑曹之吏,或怠傲而廢功,或
舞文以牟利,憤然曰:“焉用此為,而以費農夫之粟,空國家之帑哉!”其言非
不快於一時之心,而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又惡能宰哉!
    古者方五十裏之國,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群聚以上食於公、下食於民,而
不憂其乏。天下之大,庶官僅供其職,而曰“公私不足”,此翁嫗之智,不出簞
豆之閑。故曰: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弗能宰也。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固也;而君子野人,天秩之以其才,敘之以其類,率
野人以養君子,帖然奉之而不靳,豈人為哉?王者以公天下為心,以扶進人才於
君子之塗為道。故一事而分任之,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長以牧之,農人力耕而食之
無?鬼,君不孤貴而養之必周;乃使一藝、一經、一能、一力者,皆與於君子之
列,而相獎以廉恥。雖有荑稗,不盡田而芟刈,使扶良苗以長,但勿令奪苗之滋
可矣。
    官省而人之能與於選者其途隘,力不任耕、誌不安賤之士,末繇分天之祿以
自表異,則且淫而為奸富,激而為盜賊。君子之途窮,而小人之歧路百出,風俗
?濫於下,國尚孰與立哉!惟用人之途廣,而登進之數多,則雖有詭遇於亻幸門
者,而惜廉隅、慎出處之士,亦自優遊以俟,而自不困窮以沒世。如其省官而員
數減,則入仕也難;入仕難,則持選舉之權者益重。數十人而爭一軌,苟有捷徑
之可趨,雖自好者,不能定情以堅忍。而秉銓苟非其人,則自尊如帝,操吉凶也
如鬼,托澄汰以為壟斷,而所裁抑者類修潔之士,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士氣萎,
官邪興,流沔而無所立,即使傅鹹任之,且不能挽頹波以從綱紀,況莫保司銓之
得盡如鹹乎!故君子甚患夫剛直者之?幸?幸以忿疾當世,而欲以刻?重抑天下
之心也。
    況其言曰:“公私不足,並官以務農。”則尤悖甚。為吏者幾何人,而廢天
下幾何之頃畝!有天下而汲汲憂貧,奪天所貴重之君子,使為農圃之小人,以充
府庫;非商鞅之徒,孰忍為此哉?治天下有道,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荀勖曰:
“清心省事。”庶幾經國之弘猷,詎可以其人而廢之!
【一二】
    賈充之力阻伐吳也,不知其何心,或受吳賂而為之間,或忌羊、杜、二王之
有功而奪其寵,皆未可知;抑以充之積奸之情度之,不但然也。曹操討董卓、剿
黃巾、平袁紹,戰功赫然,而因以篡漢。司馬懿拒諸葛、平遼東,司馬昭滅蜀漢,
兵權在握,而因以篡魏。充知吳之必亡,而欲留之以為己功,其蓄不軌之誌已久,
特畏難而未敢發耳。乃平吳之謀始於羊祜,祜卒,舉杜預以終其事,充既弗能先
焉,承其後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沒,己秉國權,而後曰吳今
日乃可圖矣,則諸將之功皆歸於己,而己為操、懿也無難。此其情杜預、張華固
已知之,憚武帝之寵充而未敢言爾。觀其納女於太子,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
曹操之妻獻帝,楊堅之妻周主,皆此術也。其謀秘,其奸伏,時無有摘發之者,
而史亦略之。千載之下,有心有目,灼見其情,夫豈無故以撓大猷也哉?
    嗚呼!晉感充之弑君以戴己,而不早為之防,求其免於亂也難矣。所幸充死
七年而武帝始崩,賈謐庸才,且非血胤,不足以為司馬昭耳。不然,高貴鄉公之
刃,豈有憚而不施之司馬氏乎?女子猶足以亡晉,充而在,當何如也?項羽非侯
生之君也,漢高以其誑羽而遠之若蛇虺;石守信、高懷德之流,未嚐任弑君之惡
也,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敵;變詐凶很不知有名義者,君不可以為臣,士
不可以為友。孫秀灑南向之涕,諸葛靚懷漆身之忠,晉弗能用焉,其不再傳而大
亂,有以也夫!
【一三】
    秦滅六國而銷兵,晉平吳而罷州郡兵,未幾而大亂以亡。泰誓稱武王克殷,
放牛歸馬,釁甲橐弓,示天下弗用,秦、晉與周將無同道,而成敗迥異,何也?
    紂之無道,虐加於民,而諸侯或西向歸周,或東留事紂,未嚐日尋幹戈,競
起為亂也。天下之誌相胥以靜,而弄兵樂禍之民不興。及乎紂虐革,周政行,而
皆仍故服,無與煬之,不待撲之也。戰國之爭,逮乎秦、項,凡數百年,至漢初
而始定。三國之爭,逮乎隋末,凡數百年,至唐初而始定。安、史之亂,延乎五
代,凡百餘年,至太平興國而始定。靖康之禍,延乎蒙古,凡二百餘年,至洪武
而始定。其?非無暫息之日若可以定者,然而支蔓不絕,旋踵複興。非但上有暴
君,國有奸雄;抑亦人心風俗一動而不可猝靜,虔矯習成,殺機易發,上欲撲之
而不可撲也。夫秦與晉惡能攝天下之心與氣而斂之一朝哉?故陳勝有輟耕之歡,
石勒有東門之嘯,爭乘虛而思起。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機在下也。
    且夫周之興也,文王受?鉞而專征,方有事於密、阮、崇、黎,而早已勤修
文德,勤聖學,演周易,造髦士,養國老,采南國之風,革其淫亂,兒童嬉遊而
掇?莒,女子修事以采蘋蘩,未嚐投戈而始論道,息馬而始講藝也。優而柔之,
以調天地和平之氣,而於兵戎之事,特不得已而姑試之,上弗之貴,而下且賤之,
聖人之所以潛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如此其至也。而後戎衣甫著,而弓矢旋?,
天下以為實獲我心,可澡雪以見榮於文治。秦之並六國、滅宗周,晉之篡魏而吞
吳也,謀唯恐其不險,力唯恐其不競,日進陰鷙殘忍之夫,皇皇以圖弋獲,而又
崇侈奔欲,以敗人倫之撿柙;其與於成功共富貴者,抑奢淫以啟天下之忌,無以
滌天下之淫邪,而畜其︹狡於[A061]澤;幸而兵解難夷,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長吏
之法,未有能降心抑誌以順從者也。上無豫教,而欲飾治安於旦夕,召侮而已矣。
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教在上也。
    陶璜、山濤力排罷兵之議,從事後而言之,驗矣。然抑豈於天下甫離水火之
日,尋兵不已,而日取其民納之馳驟擊刺之中乎?盍亦求諸其本矣。故聖人作而
亂不難已,商、周是也,道之馴也;聖人不作,待其敝之已極,人皆厭苦而思偃
武,帝王乃因而撫之,則漢、唐以後之一統是也,幾之複也。庶幾商、周之治者,
其唯光武乎?寇盜方橫,而獎道敦禮,任賢愛民,以潛消民氣之戾於擾攘之中,
兵不待弭而自戢。然而黎陽之屯,固不敢藉口於放牛歸馬以自擬於周也。
【一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夫士苟有當世之略,一言而可弭無窮之禍,
雖非在位,庶幾見用而天下蒙其休,何為其秘之哉?而孰知其固不可也。言之不
切,而人習以為迂遠之談而不聽;言之切而見用矣,天下測其所以然,而且以其
智力與上相?格;如其不用也,則適以啟奸邪而導之以極其凶忒矣。
    漢、魏之際,羌、胡、鮮卑雜居塞內,漸為民患,徙之出塞,萬世之利也。
雖不在秉國大臣之位,固且憂憤積中而不容已於切言之。即不用矣,後世且服其
早識,而謂晉有人焉,此郭欽、江統所以慷慨言之,無所隱而論之詳也。故傳之
史策,而後世誦之不衰。乃欽之言曰:“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
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夷狄之庭。”其後劉淵父
子、石勒皆踐其言,而晉遂亡。嗚呼!豈非郭欽之言教猱升木乎?劉宣、張賓之
謀,皆師欽之智,而灼見晉之可襲取者,非一日也。言之不用,而徒導人以亂矣。
藉晉用之,因而下徙戎之令,群胡知其畏己,而己有可乘之勢,於方徙之際潰爛
以逞,又將奚以製之使弭耳以聽邪?
    故使欽而在坐論之列,與君若相密謀之內庭,則極言之而不嫌。言即不用,
猶不致啟戎心以增益其惡。惡有忘屬垣之耳,揚於大庭曰:人將若何以加我,將
若何以使我莫敵,我其終無如何哉?非其位也,謀不得而盡也,姑緘默以俟其變
可也。雖義激於中,而不敢快於一發,誠慎之也。孔子曰:“吾其為東周乎!”
所以為者不言也。聖人且慎於未可有為之日,況偶有所知者乎?
【一五】
    西晉之亡,亡於齊王攸之見疑而廢以死也。攸而存,楊氏不得以擅國,賈氏
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亂。故舉朝爭之,爭晉存亡之介也。雖然,盈廷而爭
者,未得所以存晉之道也。
    攸之不安於國,武帝初無猜忌之心,荀勖、馮ヨ?之耳。勖與ヨ,賈充之私
人,非但佞以容身,懷鬻國異姓之心久矣。忌攸者,非徒忌攸,實忌晉也。攸之
賢,固足以托國,然豈果有周公之德哉?即微攸而晉固可存。漢、唐、宋之延祚
數百年,亦未嚐有親賢總己以製天下於一人,而卒不可亂,無他,無奸臣之在側
而已。劉放、孫資在魏主之奧?,而司馬氏援之以攘臂。勖與ヨ之於賈謐、楊駿,
未知其誰屬,而要其市司馬氏之宗社於人,則早作夜思以謀逞誌者也。攸即廢,
晉不必亡;勖、ヨ不除,晉無存理。修賈充之餘怨,則陰擯張華;排博士之忠言,
而顯斥曹誌;苟有圖存晉室者,小不惜官爵,大不惜軀命,揚於王廷,揭勖、ヨ
之奸,迸之裔夷,則不待交章訟攸,而攸固以安,抑不待措攸於磐石之安,而晉
固以存。今乃舉尊卑疏戚之口合訟攸,而強帝持天下以任攸。荀勖固曰:“陛下
試詔齊王之國,必舉朝以為不可。”墮其術中而猶競以爭,尚口乃窮,攸之困,
晉社之危,諸臣致之矣。
    夫一時徇名依附之眾,不足言也。李?、劉毅、傅鹹忠直為當時之領袖,而
不能取前讒後賊為宗社效驅除,晉之廷,不可謂有人矣。植君子則小人自遠,則
以進賢為本,斥奸為末,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不逐小人則君子不安,則以斥
奸為本,進賢為末,此為奸邪已盤踞於內之日言也。二者互相為本未,而君子知
擇焉,乃以明於人臣之義,而為社稷所賴。非然,則相激以益其亂而已矣。  
 

●卷十二

○惠帝
【一】
    惠帝之愚,古今無匹,國因以亡。乃唐順宗之?而無知,宋光宗之製於悍妻
而不知有父,其愈於惠帝無幾,而唐、宋不亡,有人焉耳。四顧晉廷之士,有可
托以天下者乎?齊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為慕容恪與否,不敢信也。傅鹹、劉毅
諫諍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體者也。張華謀略之士,可
與立功,而未可與守正,非能秉大節者也。托國於數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
況荀勖、馮ヨ、賈謐、楊駿之驕佞,挾戈矛以互競者乎!傅鹹、劉毅能危言以規
武帝之失矣,賈充之奸,與同朝而不能發其惡。張華秉國,朝野差能安靜,而楊
後之廢,且請以趙飛燕之罪罪之,依賈謐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華不能辭
亡晉之辜矣。
    或曰:狄仁傑廁身淫後奸賊之?,與周旋而不恥,論者以存唐之功歸之,惡
知華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傑驟貴於武後之朝,當高宗之世,未
嚐位大臣、秉國政,權固輕矣,故不能不假權於武後以濟大難。華被武帝之深知,
與平吳之大計,以開國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機要,為天下所傾仰,僅托淫邪之
黨,塗飾治跡,而可稱大臣之職哉?體先隳,望先失,誌先奪,求有為於後,斡
旋於已亂之餘,其將能乎?謂盈晉之廷無一人焉,非已甚之辭也。
    夫晉之人士,蕩檢逾閑,驕淫忄耍靡,而名教毀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
之綜核,苛求於事功,而略於節義,天下已不知有名義;晉承之以寬弛,而廉隅
益以蕩然。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名教為天下所諱言,同流合汙而
固不以為恥。其以世事為心者,則毛舉庶務以博忠貞幹理之譽,張華、傅鹹、劉
毅之類是已。不然,則崇尚虛浮,逃於得失之外以免害,則阮籍、王衍、樂廣之
流是已。兩者交競,而立國之大體、植身之大節,置之若遺;國之存亡,亦孰與
深維而豫防之哉?故與賈充偕而不慚,與楊駿比而不忌。如是,則雖得中主,難
持以永世,況惠帝之愚無與匹者乎!董養升太學之堂而歎曰:“天人之理既絕,
大亂將作。”誠哉其言之也!
【二】
    惠帝之七年,索頭猗?西略諸夷三十餘國,拓拔氏入主中國之始基也。夷狄
居塞內,乘中國之虛,竊為主於中國,而邊遠之地虛,於是更有夷狄乘之,而為
主於所虛之地。夫夷狄所恃以勝中國者,朔漠荒遠之鄉,耐饑寒、勤畜牧、習射
獵,以與禽獸爭生死,故粗獷悍厲足以奪中國膏粱豢養之氣。而既入中國,沈迷
於膏粱豢養以棄其故,則乘其虛以居其地者,又且粗獷悍厲而奪之。故劉、石、
慕容、姚、苻、赫連迭相乘而迭相襲,猗之裔,乃養其銳於西北,徐起而收之,
奄有群胡之所有,而享國以長,必然之勢也。契丹入燕、雲,而金人乘之於東;
金人有河北,而蒙古乘之於北;知奪人而不知見奪之即在此矣。
    嗚呼!其養銳也久,則其得勢也盛;其得勢也盛,則其所竊也深。自拓拔氏
之興,假中國之禮樂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為中國之民,且進而為士
大夫以自旌其閥閱矣。高門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雜,無與辨
之矣。漢、魏徙戎於塞內,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陸,陵陵
藉藉以繼進,天地之紀,亂而不可複理,乾坤其將毀乎!謀之不臧,莫知其禍之
所極,將孰尤而可哉!
【三】
    流民之名,自晉李特始。春秋所書戎狄,皆非塞外荒遠控弦食內之族也,其
所據橫亙交午於中國之?山林穀,遷徙無恒,後世為流民、為山寇、皆是也。澤、
潞以東,井陘以南,夾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夾淮之藪,淮夷也;商、雒、
淅、鄧、房、均,戎蠻陸渾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漢、川、秦、鞏,薑
戎也;潛、霍、英、六、光、黃、隨、均,群舒也;宣、歙、嚴、處,島夷也;
其後以郡縣圍繞,羈縻而附之版圖之餘。而人餘於地,無以居之;地餘於人,因
而不治;遂以不務耕桑、無有定業而為流民,相沿數千年而不息。
    緬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聲教訖乎四海,盡九州之山椒水
曲而胥為大夏。延及三代,納之政教之中,而製其貢賦,蓋以治之者緩之也。殷、
周斥之為戎狄,簡其禮,薄其貢,而侵陵始作。後世附之郡縣版圖之餘,略其頃
畝,蠲其征役,而為流民、為寇盜,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驕之而使狠
也。其屬係於郡縣者,率數百裏而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鄉。其土廣,其
壤肥,鹵莽以耕,滅裂以耘,而可以獲。有溪泉而不為之陂池,有澤藪而土曠人
稀,為虎兕蛇虺所盤踞。於是乎苟幸豐年之多獲,而一遇凶歲,則無以自食;一
有征調,則若責己以不堪,而怨谘離散。其鈍者,不以行乞為恥,其點者則以蕩
佚為奸。遵義、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禍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
桂之寇賊消。然則階、文、秦、徽、英、六、隨、黃、漢、雒、淮浦、夔、鄖之
可郡可縣者,移人之餘,就地之曠,分畫其田疇,收教其子弟,定其情,達其誌,
使農有恒產,士有恒心,國有恒賦,勞費於一時,而利興於千載,六有為之君相,
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變夷,迪民安土,非經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講?明王
作,名世興,其尚此之圖哉!
【四】
    知事幾、察物情者,可與謀國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謀身。故張華終死而晉
以大亂。華之決策平吳,何其明也;執政於淫昏之廷,而庶務粗舉,民猶安之,
何其審也;拒劉卞之說,不欲為陳蕃之為,以冀免於禍,抑不可不謂工於全身。
然而身卒殞、國卒危者,何也?智有餘而義不足也。
    華之言曰:“權戚滿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機要,何
為乎?又曰:“吾無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與賈氏周旋終始,何心乎?
華嚐為賈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於罪戾,則及此而引去可也。賈模,
賈氏之黨也,知賈氏之亡晉,而以憂死,華且從容晏處,托翰墨記問以自娛,固
自信其智足以遊羿彀中而恃之以無懼。不清不濁之?,天下有餘地焉以聽巧者之
優遊乎?天下有自謀其身處於無餘之地,而可與謀國者乎?故晉之亡,非賈謐能
亡之,華亡之也。何也?君昏後虐,讒言高張,寇賊伏莽,天下所縣望者,唯一
華耳。劉卞進扶立太子之說,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華而更無可與言者。華無能
為矣,然後誌士灰心而狂夫乘釁。棟折榱崩,則瓦解而室傾,豈更有望哉!
    且華之居勢,非陳蕃比也,蕃依竇武以圖社稷,武不得宦官之腹心為之內應;
華則賈模、裴?以賈氏之姻族為內援以相輔,其成也可八九得。然而不能者,華
於賈氏廢姑殺其母之日,委順其閑,則氣不可複振;氣已茶而能有為者,未之有
也。蓋華者,離義為智,而不知不義者之未有能智者也。是非之外無禍福焉,義
利之外無昏明焉,懷祿不舍,浮沈於其?,則更不如小人之傾倒於邪而皆可偷以
全身。是以孔光、胡廣得以瓦全,而華不免,若其能敗人之國家則一也。是以君
子於其死也不閔之。
【五】
    士有詞翰之美,而樂以之自見,遂以累其生平而喪之,陸機其左鑒已。
    機之身名兩隕,瀕死而悔,發為華亭鶴唳之悲,惟其陷身於司馬穎,不能自
拔,而勢不容中止也。其受穎之羈絏而不能自拔,惟受穎辯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負
也。機之為司馬倫撰禪詔也,無可貰其死。人免之於?鉞之下,肉其白骨,而遽
料其敗,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禍,此亦殆無人理矣。故機之死,不死於為穎將兵之
日,而死於為倫撰詔之時。其死已晚矣!
    雖然,機豈愚悖而甘為賊鵠乎?謝朝華,披夕秀,以詞翰之美樂見於當世,
則倫且資其諛頌以為榮,蓋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堅拒之而仗節以死,固也。
雖然,不死則賊,不賊則死,以瑣瑣之文名,迫之於必死必賊之地,詞翰之美為
累也若斯!“虎豹之文來藉”,遂將托於不材之樗,而後以終天年乎!而抑奚必
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誌也。道者,天之道;誌者,己之誌也。上以
奉天而不違,下以盡己而不失,則其視文也莫有重焉;樂以之自見,則輕矣。樂
以自見,而輕以酬人之求,則人不擇而借之以為美。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
珠璣以飾婦人也;倚門者得借,豈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嗚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與誌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
幸也;揚雄之美新,不幸也;漢明之欲借固,與王莽之欲借揚雄,一也。李白永
王東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陸遊平原園林之記,韓?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
於郭有道,蘇軾之於司馬溫公,幸也;然苟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誌也,以承天盡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守己嚴,
待物以正,勿以諛人、勿以悅人、為天下侮,奚足為累,而效不才之樗為?
【六】
    有必不可仕之時,則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國危如線,亟得君而事之,身非
所恤也。權臣擅於下,孤主立於上,扶弱圖存,功雖不立,而誌不可忘,苟非因
權臣而進,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為尚者,其唯無天子之世
乎!
    所謂無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謂也。擇主而奉之以已亂,而定君
臣之分,故張良歸高帝,鄧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為範增之從項羽,郭嘉、
荀攸之依曹操,猶足以自見焉。唯至於晉惠帝之時,有天子而無之,人欲為天子
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無天子者。於斯時也,順逆無常理,成敗無
定勢,︹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順者亦逆也,敗者敗,成者亦敗也。欲因
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為天子,而亦必不得。生人殺人而皆操天
子之權。夫然後納身於狂蕩凶狡之中,寄命於轉盼不保之地,果矣其為大惑,而
自貽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陸機、潘嶽之死,自賊者也。顧榮、張
翰、戴淵、賀循褰裳而急去之,非過高絕人之智也,未有無天子而可仕者也。
【七】
    晉有天下,初並蜀、吳,二方之民,習於割據之餘,未有以綏之也;而中朝
內亂,故趙?、李特、張昌、石冰乘之以興。乃特之子孫竊蜀者數十年,而江南
早定,劉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國有幹城,雖亂而弗難定也。雖然,豈獨弘之功
哉?其地有人,而後可以相資而理。李特之亂,蜀土風靡而從之,盡三巴之士,
僅一詭僻之範長生而已。吳則賀循、華譚、周?、顧榮皆潔身退處而為州郡所倚
重,民亂而士不與俱,則民且ぃ然而自廢,張昌、石冰之首不難馘已,而陶侃得
以行其誌於不疑。嗚呼!此非晉能得之,其所繇來者舊矣。
    孫氏之不足與言治理也,而未嚐立一權謀名法之標準,則江介之士民,猶且
優遊而養其誌。諸葛公賢於孫氏遠矣,乃尚名法以鉗束其下,人皆自困於名法之
中,而急於事功以為賢,則涵泳從容之意不複存於風俗,安所得高視遠覽以曙於
貞邪逆順之大者哉!諸葛之張也,不如孫氏之弛也。孫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諸葛
道其所道而道遂喪。自其隆中養誌之日,以管、樂自比,則亦管、樂而已矣!齊
之所以速亂而燕旋敝也。管、樂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學而言也。申、
商法行而民有賊心,君子所以重為諸葛惜也。
【八】
    劉淵雖挾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誌亦豈遽爾哉?觀其譏隨、陸之無武,絳、
灌之無文,則亦自期於隨、陸、絳、灌之中而已矣。其既歸五部,聞司馬穎之敗,
尚欲為之擊鮮卑、烏桓,則猶未必遽背晉而思滅之也。司馬穎延而挑之,劉宣等
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晉室。乃匈奴自款塞以來,蕃育於西河有年矣,
淵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孫宗族及其種類駢死於靳準,無孑遺焉,則淵毒天下還
以自毒,淵亦何利有穎之挑、宣之嗾,以糜爛冒頓以來數十傳之苗裔部落於崇朝
也?司馬穎一潰其防,而河決魚爛,滅其宗而赤淵之族,亦よ矣哉!
    而推禍原所啟,則王浚之結務勿塵先之也。司馬氏自訌於室,固未嚐假外援
而召之亂也。浚狡有餘而力不足,乃始結鮮卑而開千餘年之釁;穎懼鮮卑,乃晉
淵以敵之;交相用夷,穎不救死,而浚伏其誅。流毒天下者,殃必及身。及身者,
殃之券也;禍延百世者,殃之餘也。石敬瑭之妻子殲於契丹而無遺種,豈或爽哉!
故王浚者,千古凶人之魁也,而效之者何相踵以自滅也!
【九】
    死而不得其所者,謂之刑戮之民,其嵇紹之謂與!紹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道
先人之誌節以殉讎賊之子孫也。惠帝北征,征紹詣行在,豈惠帝之ウ能知紹而任
之乎?司馬越召之耳。ぁ也、?也、穎也、?也、越也,安忍無親,而為至不仁,
一也。偶然而假托於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風,猶將避其腥焉。紹
曰:“臣子扈衛乘輿,死生以之。”妄言耳。樂為司馬越之廝役而忘其死也。不
知有父者,惡知有君。名之可假,勢之可依,奉要領以從之,非刑戮之民而誰邪?
秦準謂紹曰:“卿有佳馬乎?”導之以免於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斃而已
矣。
【一○】
    宋高宗免於北行,而延祀於杭州,幸也;琅邪王免於劉、石之禍,而延祀於
建康,非幸也。當穎、?、騰、越交訌之日,引身而去,歸國以圖存,卓矣哉!
王之歸,王導勸之也。導之察幾也審,王之從諫也決,王與導之相得自此始,要
其所以能然者有本矣。八王?爭之日,晉室紛紜???葛,人困於其中而無術以
自免。乃王未歸國之先,一若無所短長浮沈於去就者;導以望族薄仕東海,而邪
正順逆之交,一無所表見。嗚呼!斯所以不可及也。
    老子曰:“靜為躁君。”非至論也。乃所謂靜者,於天下妄動之日,端凝以
觀物變,潛與經綸,而屬意於可發之幾,彼躁動者,固不知我靜中之動,而我自
悠然有餘地矣。天地亦廣矣,物變有所始,必有所終矣。事之可為者,無有禁我
以弗為;所難者,身處於葛ぱ?О之中,而酒食相縻,赤紱相係,於是而戈矛相
尋不覺矣。靜者日悠然天宇之內,用吾才成吾事者無涯焉,安能役役與人爭瀠洄
於漩氵複之中乎!澄神定誌於須臾,而幾自審,言之有當者,從之自決矣。此王
與導之得意忘言而莫逆於心者也。是術也,老、莊以之處亂世而思濟者也。得則
馳騁天下之至剛;不得,抑可以緣督而不近於刑。琅邪之全宗社於江東,而導昌
其家世,宜矣。
    雖然,此以處爭亂雲擾之日而姑試可也;既安既定而猶用之,則不足以有為
而成德業。王與導終始以之,斯又晉之所以絕望於中原也。孔子思小子之簡,而
必有以裁之,非精研乎動靜之幾、與時偕行者,不足以與於斯。
【一一】
    晉保江東以存中國之統,劉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誅張昌、平陳敏,而江東
複為完土。侃長以其才,而弘大以其量,唯弘能用侃,侃固在弘??之中也。夫
弘又豈徒以其量勝哉!弘無往而不持以正者也。司馬越之討?,?假詔使弘攻越,
弘不為?攻越,亦不為越攻?,而但移書以責其罷兵,正也,?逆而越亦不順也;
惡張方之凶悖,不得已擇於二者之?而受越節度,亦正也;受越節度,終不北向
以犯闕誅?,亦正也;張光者,?之私人,討陳敏有功,不以?故而抑之,亦正
也;天下方亂,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當止,不為慷慨任事之容,
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載而下,如見其嶽立海涵之氣象焉。使晉能舉國而任之,
雖亂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獨任,而弘亦早世以終也!
    微弘,則周?、顧榮、賀循無所憚而保其貞;微弘,則陶侃無所托以盡其才;
微弘,則琅邪南遷,王導亦無資以立國。晉不能用弘,而弘能用晉。嗚呼,當危
亂之世,鎮之以靜,慮之以密,守之以大正,而後可以為社稷之臣。挾才而急於
去就者,益其亡爾。有土可憑,有人可用,而褊心詭億以召亂,曰:吾以行權。
權其可與未可與立者道乎?
【一二】
    惡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弑之人者哉?惠帝之為司馬越鴆也,無疑。
越弑君,而當時天下不能窮其奸,因以傳疑於後世,而主名不立。當其時,司馬
模、司馬騰皆唯恐無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為諱之,而模與騰不能藉以為
名,史臣於百世之後,因無所據以正越弑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
惠帝死,而亂猶甚,國猶亡;惠帝不死,則琅邪雖欲存一線於江東也,不可得矣。
    惠帝,必不可為天子者也;武帝護之而不易儲,武帝病矣;然司馬氏之子孫,
特不如惠帝之甚耳,無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則將孰易而可哉?惠帝之必亡也,使
晉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司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
司馬倫已嚐試焉,而為天下﹃;司馬穎、司馬?皆將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
伊、霍之事,則?與穎所不敢為者而身任其咎,以召天下之兵,越慮之熟矣。無
如此士木之ウ主何!不得已而聽人之斃之,越之情亦苦矣。
    貴戚之卿,有易位之責,而越不能;養昏汶之主以速即於亡,而抑不可;顧
懷帝之尚可有為,而非惠帝之死弗能立也。決出於倒行之一計,而扳懷帝以立,
己無私焉,故天下且如釋重負而想望圖存之機。故一時人心翕然,胥為隱諱,以
免越宮官之辟;後世亦存為疑案,而不推行鴆之人。夫人苟處不得已之勢而誌非
逆者,則天討不加,而清議不相摘發。弗能事也,弗能廢也,社稷且岌岌焉,為
天下任惡,天下所矜而容之者也。懷帝立五年,而越無篡心,其專殺而畏寇,則
司馬氏驕昏之習也,不足深責也。
【一三】
    孟子言保國之道,急世臣,重巨室,蓋惡遊士之徒亂人國也。夫遊士者,即
不亂人國,而抑不足以係國之重輕,民望所不歸也。主其地,習其教,然後人心
翕然而附之。陳敏之亂,甘卓反正,而告敏軍曰:“所以戮力陳公者,正以顧丹
陽周安豐耳,今皆異矣,汝等何為?”顧榮羽扇一麾,而數萬人潰散。琅邪王鎮
建業,榮與紀瞻拜於道左,而江東之業遂定。夫此數子者,皆孫氏有國以來所培
植之世族也,率江東而定八王已亂之天下,抗五胡窺吞之雄心,立國百年而允定,
孟子之言,於斯為烈矣。
    嗚呼!地皆有人也,民皆有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驟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
望之士,求民之歸也難矣。光武所與興者,南陽崛起之流輩,而其收河北以為根
本,則唯得耿?、寇恂、吳漢而大業定。劉焉倚東州兵為腹心,以淩駕蜀人而內
亂;馴至於先主,所與者皆平原初起之爪牙,故兩世而不收蜀一士之用,其亡也,
民且去之若遺也。劉弘、王導知此,而以樹建業百年之基,就其地,得其人,定
天下之大略也,允矣。  

          
 

 
○懷帝
【一】
    晉武分諸王使典兵,晉不競矣。彼皆膏粱紈?之子也,教練不親,束伍不禁,
瓦合而徒炫其軍容,足以亂爾,而不足以競。?、穎、?、越之交相殘殺,?然
而前,?然而??,未嚐有經旬之戰守,而橫屍萬計,其以民命為戲久矣。不足
以競而欲相競,於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為︹。劉淵之起,司馬穎召之也;石勒之
起,苟?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劉琨資之也;皆不足以競,不獲已而藉之以競,
而晉遂亡。中國之禍,遂千餘年而不息。使競在中國而無待於彼,不示以弱而絕
其相陵之萌,則七國之反,赤眉、黃巾之亂,袁、曹、公孫、韓、馬之爭,中國
亦嚐鼎沸矣,既折既摧而還歸於定,亦惡至此哉!
    武帝無百年之算,授兵於孺子,司馬穎之頑愚,延異類以逞,不足誅也。若
夫劉琨者,懷忠憤以誌匡中國,而亦何為爾邪?琨進索虜,將以討劉淵也。拒一
夷而進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盧於陘北,不亦亻真乎!夫琨不能驅市人以
敵大寇也,誠難;然君子之自靖以忠於所事,亦為其所可為而已矣。智索力窮,
則歸命朝廷,如魏勝、辛棄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時而忘無窮之禍者也。蓋琨亦
功名之士耳,誌在功名而不聞君子之道,則功不遂、名不貞,而為後世﹃,自貽
之矣。前有不慮之君,後有不慮之臣,相仍以亂天下;國速亡,夷、夏之防永裂。
嗚呼!將誰咎哉!
【二】
    司馬越出屯於項,非無策也;其敗,則越非濟險之人,外為苟?所乘,而內
任王衍以僨事耳。劉聰、石勒繞雒陽而南侵襄、鄧,使晉君臣兵庶食絕援孤,畫
雒而困,其必蹙以待盡也無疑。重兵屯於外,則聰、勒進而越擬其後,必不敢憑
陵而遽通三川。故苟?內訌,越死,眾無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後聰始決起以犯
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為越罪,明矣。雒陽之孤危,越不能辭其責;其失也,
在秉國之日,不能推誠任賢、輯和東南、以互相夾輔,一出而無有可倚者。山簡
縱酒自恣而忘君父,苟?挾私爭權而內相攻奪,張駿所遣北宮純之一旅,且屢戰
而疲矣;懷帝又惡越,必欲滅越而不恤,自?之,還以自斃;越之處勢如此,亦
安得不鬱鬱以死而以潰哉!
    夫越非無心者,而特昧於從違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豈攵、謝鯤、郭象、
胡毋輔之虛浮之徒進,以是為可靖兵戎之氣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
反兵內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賊,國威可振,猶愈於坐待困
窮。”亦何遽非死地求生之長算哉?向令劉弘不死,使任山簡之任,劉琨不北掣
於王浚,張軌不遠絕於涼州,東連琅邪,視聰、勒所向而自外擊之,晉且可以不
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若夫越之不奉懷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則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靈武,而安、
史不能安於長安。誠使懷帝親將以禦狄於外,苟?雖驕,山簡雖慢,自不敢亢?
鉞而坐視。琅邪輸江東之粟,飽士馬以急攻,聰、勒其能入據空城以受四方之敵
乎?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斃,越之罪大矣。雖然,或亦國君死社稷之
說誤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於膜外,雖獵衛主之名,亦將焉用此哉?
【三】
    民愚無知,席安飽以為勢,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與之俱流而ル其仁
恕之心,忘出反之報,自貽死亡以為國病,禍發不可禦矣。
    夷狄非我族類者也,蝥賊我而捕誅之,則多殺而不傷吾仁;如其困窮而依我,
遠之防之,猶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約肆淫、役之殘之、而規為利也。漢縱兵吏
殘蹂西羌,而羌禍不解,夷狄且然,況中國之流民乎?夫其闌入吾士,不耕而食,
以病吾民,褊人視之,其忿忮也必深。上無能養也,無能安也;棄墳墓,離親戚,
仰麵於人以求免於凍餒,又豈其情之得已哉?役則役焉矣,驅則驅焉矣,不敵我
十姓百家之相為朋比矣。愚民於是而以侮之為得計,士大夫於是而以製之為得勢,
有司於是以箝束驅除之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無分士,天地之生非異類,
而摧殘之若仇讎,傷和氣,乖人理,激怨怒,則害於而家、凶於而國,皆自取之
焉耳。
    西晉之末,蜀已覆於前矣。劉弘薨,山簡ウ,荊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馮
素者,且持保固鄉裏之邪說,惑狂愚殘忍之荀眺,欲盡誅之;四五萬家一時俱起,
杜?挾之以作亂,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嗚呼!眺欲盡誅之,獨非人乎,
事即成而何忍?況其祗以自賊也!迨其已反,則又或咎之曰:殺之之不速也。不
仁者不可與言,有如是夫!
【四】
    劉聰陷雒陽,執懷帝,百官無一死者。嗚呼!若此之流而可責以仗節死義之
道乎?雒陽之困危也,周馥請幸壽春而不聽,苟?請幸倉垣而不果,迨其後欲出
而不能,悲哉!帝將遷而公卿止之,為之辭曰:效死以守社稷也。乃若其情,則
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於所遷,則遷壽春而周馥為公輔矣,遷倉垣則苟?為公
輔矣,從遷之臣,弗能據尊榮也,此一情也。久宦於雒,而治室廬、置田園、具
器服、聯姻戚,將欲往而徘徊四顧,弗能捐割,此又情也。故盤庚曰:“無總於
貨寶,生生自庸。”總其心於田廬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軀命,故曰
若此之流,惡可責以仗節死義乎?
    十金之產,卒逢寇亂,不忍捐其雞豚甕缶,而肝腦塗地,妻子為俘,汴京士
庶擁李綱以ん呼者,此情而已矣。玄宗將奔蜀,楊國忠列炬請焚府庫,帝曰:
“留此以與賊,勿使掠奪百姓。”其輕視貨貝之情,度越尋常遠矣。是以唐終不
亡也。
【五】
    劉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齊送宇文護之母,而護旋攻之;不拘
以為質,而欲以仁義動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誚琨也。執人之父母,
脅之以降,不降,則殺之以快意,此夷狄盜賊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歸,
雖不足以懷之,而彼亦無辭以決於致死。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謙愚矣。琨非愚也,
琨所以不能製勒者,懷、湣弱,琅邪孤,王浚撓之,其勢不振;琨雖忄亢慨,而
舊為賈謐、司馬越所汙染,威望不足以動人;抑且沈毅不如劉弘,精敏不如陶侃,
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敵,而孰其聽之?使琨而能如郭子儀也,則香火之誓,動
回紇而有餘。回紇豈果畏鬼神、恤信義哉?有以製之,而又持名義以臨之,蔑不
勝焉。仁義有素,而聲靈無拂,則此一舉也,足以折勒之狡而製其死命,故曰:
“仁者無敵。”琨未全乎仁也,非仁過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脅其子,非人之
所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六】
    王導秉江東之政,陳κ勸其改西晉之製,明賞信罰,綜名責實,以舉大義,
論者韙之,而惜導之不從。然使導亟從κ言,大反前軌,任名法以懲創久弛之人
心,江東之存亡未可知也。語曰:“琴瑟之不調,必改而更張之。”非知治之言
也。弦之不調,因其故而為節其緩急耳,非責之弦而亟易其故也。不調之弦,失
之緩矣,病其緩而急張之,大弦急,小弦絕,而況可調乎?
    晉代吏民之相尚以虛浮而樂於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將何以堪之?且
當其時,所可資以其理者,周ダ、庾亮、顧榮、賀循之流,皆雒中舊用之士,習
於通脫玄虛之風,未嚐慣習羈絡者;驟使奔走於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
於是虔矯束濕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競躁,吏不習,民不安,士心瓦解,亂生
於內而不可遏矣。夫卞壺、陶侃,固端嚴︱毖之士也,導固引壺於朝端,任侃於
方嶽矣,潛移默化,豈在一旦一夕哉?宋嚐病其紀綱之寬、政事之窳矣,王安石
迫於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紹聖、建中靖國屢懲屢改,而宋乃亡。鍛鐵者,急
於反則折。褊人憾前圖之不令,矯枉而又之於枉,不可以治無事之天下,而況國
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時乎?
    且不但此也,漢末尚聲譽,而曹操矯之以嚴;魏氏急名實,而司馬矯之以寬;
彼皆樂翹前人之過,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樂附於已。當導之世,王敦嚐用
此術矣;其後桓溫又用此術矣;所以進趨利徼功之人而與為逆也。導唯無此不軌
之誌,故即因為革,從容調禦而不自暴其能,夫導豈無κ之心哉?桓彝品藻之曰
管夷吾,則其不襲王衍諸人之蕩?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惡知其不服膺陳κ之諫
而特不露其鋒?爾。有當世之略者,好惡不激,張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時,
而怪其弗能為也,愚者何足與深言邪!
【七】
    王彌勸劉曜都雒,曜不從,彌以是輕曜而背之。彌,盜魁之智耳,惡足以測
狡夷之長算哉?石勒視劉曜而尤狡,張賓之慧,非彌所能測也。勒在葛陂,孔萇
請夜攻壽春,據之以困江東,勒笑之,而從張賓北歸據鄴。勒橫行天下,豈惴惴
於紀瞻者,然而知瞻可勝,而江、淮之終不可據以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紀瞻與相持,不以雨為困而勒困,於此可以知地
氣、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氣聚於北,而南為蠻夷。漢高帝起於豐、沛,
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氣移於南。郡縣封建易於人,而南北移於天,天人合符之幾
也。天氣南徙,而匈奴始︹,漸與幽、並、冀、雍之地氣相得。故三代以上,華、
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後在大河,非其地而闌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
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遷於雒,而六鎮據其穴以殘之,延及於齊、周,而元
氏之族赤。守緒遷於蔡,而完顏氏之族殲。耶律亡,而其支庶猶全於漠北。蒙古
亡,而其苗裔種姓君長塞外者且數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紀,則未有能
延者。枳橘貉鵒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彌、孔萇之所以愚而徒資曜、
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魚鹽金錫卉木蔬果絲?之資,彼豈不知其利;而欲存餘
地以自全其類也,則去之若驚。然則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禮樂之慧命,明矣。
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華之敗類,罪通於天矣。雖然,
夷而有曜、勒之識也,則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貪之為利以自殄其世也。
【八】
    劉聰之臣有劉殷者,論史者或稱以為賢。殷飾女以進於聰而固其寵,不足比
數於人類者也。故其言曰:“事君當幾諫,凡人尚不可麵斥其過,況萬乘乎?”
論者以為賢,則且為諂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實,殷雖不足比數於人類,而不可以不
辨。
    事父母而幾諫者,既以不忍傷恩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側,諫雖不切,而
娓娓以繼進,父母雖愎,亦無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終必從之;非君之進見有
時,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過,無安危存亡決於俄頃之大機,旦過而夕
改,無過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驚,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
貽九州億萬姓百年死亡之禍,待之宛轉徐圖,雖他日聽之而悔無及矣。父母之過,
即有導諛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勢不張,其徒不盛,其飾非簧惑之
智,不能淩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覺,彼未能結黨強辯以折我。君而
不善,則聚天下之僻而辯、巧而悍者,稱天人、假理勢以抗我;而孤忠固憂其不
勝,微言如呐,奪之者喧う,而氣且為奪矣。凡此數者,諫父母易,而諫君難。
處其難,而柔顏抑氣、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顏色,此懷祿固寵之
便計,其為小人之道也無疑。況乎君臣義合,非有不可離之去就哉!
    劉聰凶暴嗜殺,殷以是為保其富貴之計則得矣。以獻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
譽於天下,其術巧矣。本不足與深論,而邪說一倡,若蘇軾諫臣論之類,師其說
以為詭遇之術,君臣之義廢,忠佞之防裂矣。 
 

○湣帝
【一】
    湣帝之西入長安,必亡之勢也。劉聰雖去雒陽,石勒雖去江、淮,而聰在平
陽,勒在鄴,雒陽已毀,襄、鄧已殘,勒一逾河而即至雒,聰一逾河而即犯關中;
長安孤縣於一隅。亙南北而中絕,二虜夾之,旋發而旋至。張軌遠在河西,孤軍
無輔;李特又割據巴、蜀,而西南之臂斷;天下所僅全者江東耳,而汝、雒荒殘,
則聲勢不足以相及;賈疋、索?、麴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係九鼎明矣。周ダ
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義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東之猶可為後圖也。
    長安、自漢以來,蕪曠而不可為奧區久矣。聰、勒之不急犯而據之也,以其
地之不足恃也。名之為天子之都,而後劉聰欲固獲之矣。帝不入關,長安未即亡
也。當其時,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陽雖生蔓草,而陳、汝、蔡、鄧猶憑楚
塞以為固,東則連壽、泗而與江東通其津梁,西則連關、陝而與雍、涼、係其絡
脈,此率然之勢,首尾交應之形也。使湣帝不舍中州,而權定都於陳、許、宛、
汝之?,二虜之不敢即犯輦轂明矣。疋、?懷土而挾之以西,人無能與爭,而但
思逋散,則不亡何待焉?故嗣興於喪亂之餘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處危地以
徼幸,非怯也,所係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傾也。
    夫夷狄亦何嚐不畏中國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為其所獲,而後知中夏之
無人,不足憚也。苻堅自將以趨淝水,高緯親行以救晉陽,皆以自速其亡,況素
不知兵、徒以名義推奉之湣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挾天子為孤注,
而誚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勢,徒敗人國家,豈有救哉!
    然則肅宗擁朔方一隅之地,與天下相隔絕,何為而成收複之功邪?曰:祿山
悍而愚,已據長安,意得而無遠誌,輕去幽、燕而喪其根本,是朝露將?者也,
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聰與勒各據狡兔之窟以相淩壓,方興而未戢,豈孤立之勢所
可敵哉?勢因乎時,理因乎勢,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敗也。
【二】
    職官賤而士去其廷,封賞濫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權輕,物無與勸,而忠貞幹
理者羞與匪人為伍,其情中渙,此成敗之樞機,持之不謹,則瓦解而莫能止。陳
κ諫琅邪以金紫飾士卒,符策委仆隸,非所以正綱紀。其言得矣。雖然,天下方
亂,人心愈競,死亡相枕,益不厭其榮寵之情,天子蒙塵,夷盜充斥,乃躁人得
誌以求名位之時也。重抑之,力裁之,項羽元刂印,而韓信、陳平?行亟去;張
元、吳昊斥於韓、範,而導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韓、陳,狡不加張、吳,乃以
效於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盜賊而有餘;守κ之說,抑無以斂躁動之人心而使順於
己。
    然則術其窮乎?曰:此非立法於寬嚴之兩途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
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於功,則人以功為尚矣;急於位,則人以位為
榮矣。儉者,先自儉也,讓者,先自讓也,非可繩人而卑約之者也。其為崛起而
圖王,則緩稱王、緩稱帝,而眾誌不爭。其為承亂以興複,則緩於監國、緩於繼
統,而人心不競。漢高之戰成皋也,項羽一日未平,則一日猶與韓、彭、張、吳
齒,故韓信請王,終奪之而不敢怨。光武聽耿?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
之亂方興。帷幕翼戴之臣,驟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貴,己愈踞其上而益尊,
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競貴;更始之廷,人銜王爵,則關內侯、騎都尉之
充盈,不可禁也。
    嗚呼!得而成,失而敗,成而生,敗而死,宗族縣於刀俎,烏鳶睨其肉骨,
奮誌以與天爭成敗,與人爭生死,此誌皎然與天下見之,則必有塵視軒冕、銖視
金玉之心,而後可鼓舞天下於功名之路。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誌。”君與
大臣之誌明,則天下臣民之誌定,豈恃綜核裁抑以立綱紀哉!倚於寬,倚於嚴,
其失均,其敗均矣。
【三】
    湣帝詔琅邪王睿為左丞相,南陽王保為右丞相,分督陝東西諸軍,令保帥西
兵詣長安,睿發江東造雒陽,此危急存亡相須以濟之時也。琅邪方定江東,不從
北伐,視君父之危若罔聞,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雖然,以純忠盛德之
事責琅邪,而琅邪無辭;若其不能,則湣帝此詔,戲而已矣。
    帝之於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統,義不足以相長,道不足以相君。其為皇太子,
非天下之必歸心,而賈疋等之所奉也;其為天子也,非諸王之所共戴,麴允、索
?之所扳也。琅邪承八王之後,幸不為倫、穎、?、越之爭,繇王導諸人有觀時
自靖之智,而琅邪之度量弘遠也。曾是一紙之詔,丞相分陝之虛名,遂足以鼓舞
而折?使之者哉?名為湣帝之詔,實則索?、麴允之令而已。以琅邪為君,以王
導諸人為輔,而恬然唯?與允之令以奔走恐後乎!
    ?與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時者,道也。使二子擁湣
帝於長安,而不舍秦王之號,與二王齒,且虛大位以俟有功而論定;則猶可弗使
孤危以免帝於俘虜,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勳名。而二子方施施然貪佐命之功而不
自度也,是以其亡無與救也。元帝聞長安之破,司馬氏已無餘矣,南陽王僻處而
日就於危,不足賴也,然後徐即王位以嗣大統。讀劉琨勸進之表,上下哀籲,求
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猶勸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淺人所可與知也。
【四】
    好諛者,大惡在躬而猶以為善,大辱加身而猶以為榮,大禍臨前而猶以為福;
君子以之喪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橫行天下,殺王彌如圈豚,背劉聰如反掌,天下聞其名,猶為心惕;
而一為卑謅之辭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晉陽,疾下西京,坐收
汾、晉而安輯之,豈為人下者,一為屈巽之辭以誘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
於勒,密禽於唐,在指顧之?,不知避也。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敗竄,
艱難辛苦已備嚐矣,而一聞諛言,如狂醉而不覺。天下之足以喪德亡身者,耽酒
嗜色不與焉,而好諛為最。元?諸君子,且為蔡京所惑,勿僅以責之驕悖點奸之
浚與密也。
【五】
    建大業者必有所與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專任之,則亂自此起。元
帝之得延祚於江東,王氏讚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禍,則使王敦都督江、湘軍事,
其禍源矣。
    王氏雖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於壽春者,紀瞻以江東之眾捍之於淮右,相
從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輯寧江、湘,奠上流以固建業者,則劉弘矣;
弘之所任以有功,則陶侃矣;平陳敏,除杜?,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
奪其權而踞其上,左遷侃於廣州,以快敦之誌,使侃欲效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
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於荊、湘者,劉弘推誠不疑,有以大服其心爾。
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後有登天之夢,而蘇峻之亂,躊躕不進,固將曰專任侃
而侃且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殺其兄而不恤,侃則輸忱劉弘而不貳,其貞邪
亦既較然矣。侃之不得為純忠,帝啟之,敦又首亂以倡之,而侃終不忍為敦之為;
疑之製之,王氏之私,豈晉之利哉!
    俱起之臣,雖無大權,而固相親?匿;新附者,雖權藉盛,而要領非其所操,
腹心非其所測。故蕭、曹與高帝俱興,而參帷幄、定危疑,則授之張良、陳平;
握重兵、鎮重地,則授之韓信、彭越;新附者喜於見信,而俱起者安焉。韓信曰:
“陛下善於將將。”此之謂也。元帝懷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遠之,幸王導之猶
有忌,而敦之凶頑不足以餌人心使歸己,不然,司馬氏其能與王氏分天下乎?有
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為,內亂作而外侮終不能禦也,不亦宜乎!
【六】
    受諫之難也,非徒受之之難,而致人使諫之尤難也。位尊矣,人將附之而恐
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諫者也;權重矣,人將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權者,
非能諫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權重而能遜以容人,可以致諫矣,而固未可也。
所尤患者,才智有餘,而勤於幹理,於是乎懷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諫之心,而當
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見人之不我若,則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與吾等,而有所長則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
見吾之長,則自有長焉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計之善,固有其理顯著,人各與
知,而才智有餘者,或顧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於善
者矣。抑有謀之協,慮之深,而辭不足以達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
在我者揮斥而見長,在彼者遲回而見絀者矣。然而君子所樂聞者,非必待賢智多
聞之能為我師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專思一理、順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
彼且聞我之恢恢有餘,獻其所長,而恐摘以所短,則悃忄?自好之士,不欲受迂
闊淺鄙之譏,以資我之笑玩,而抑慮我之?幽摘微,以窮己於所未逮,則夙夜之
懷忠,必不能勝當前之恧縮。我即受之,而彼猶??焉恐其不當。此教人使諫之
難,君子之所慮,而隱惡揚善、樂取於人之所以聖與!
    隗瑾之告張?曰:“明公為政,事無巨細,皆自決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
損聰明以延訪,則嘉言自至,何必賞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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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東晉元帝(自此至陳,凡僭偽諸國事俱附六代編年下論之。)
【一】
扶危定傾,以得人心為本務。國破君亡,天下喁喁然願得主而事之,人心為
易得矣,而未易也;非但其慰安之者非其道也,天下方喁喁然而願得主,抑必天
下之固喁喁矣;如其遽自信曰天下固喁喁然願得我而為主,則天下之情解矣。非
其情之所迫求而後應者,則賢者且不能伸其忠孝之願;下此者,擁戴之勳名不歸
焉。於是乎解散躊躕曰:彼且自立乎其位,而責我之效功以相保。則雖名分正、
威望立,而天下之奔走也不迫。乃始下獎勸聯絡之詔以縻天下之歸己,而天下不
應。我以獎勸聯絡之情辭縻天下,而天下惡得不驕?故當國破君亡之餘,不待天
下之迫而迫自立者,非外逼以亡,則內爭以叛。此豈挾機偽讓之足以動天下哉?
無宗國之痛而乘亂以興,則欲為謙讓也不能;其情疑,其氣囂,則其事躁而不以
禮,必矣。
湣帝之立,賈疋等扳之以立而遂自立,則琅邪之在江東,南陽之在秦、隴,
雖不與爭,而坐視其亡而不救。匪直二王也,劉琨、慕容?之在北,張?之在西,
陶侃之在南,皆坐視其亡而不恤。長安破,湣帝俘,司馬子孫幾於盡矣,琅邪擁
眾而居江左,削平內寇,安靖東土,未有舍琅邪而可別為君者。然而聞長安之變,
官屬上尊號而不許,固請而不從,流涕而權即晉王之位。已而劉琨屢表陳痛哭之
辭,慕容?、段匹?且合辭以勸進,豫州荀組、冀州邵續、青州曹嶷、寧州王遜,
合南北以協請,江東人望紀瞻之流皆敦迫焉,然後踐阼而改元,於是而元帝之位
定矣。無求於天下,而天下求之,則人不容有異誌而允安。東晉之基,成乎一年
之需待,此人情天理之極致。其讓也,即國之所以立也。
然且有未及待者,張?也。?之戴晉也堅,而擇主也審,南陽王保無待而立,
?舍之而屬望乎江東,?表至,帝已先立,而?之誌反為之貳,稱建興年號,而
不舉太興之正朔,?豈不願得君而事之哉?亦惡其不待己求而迫自君也。即此而
人心向背之幾可知矣。為人臣子,抑奉君親之痛而有浮慕弋獲之心,天下測其隱
而鄙之,是天理之在秉彝者,不容纖芥之差乎!彼且不自知,而合離之情理自迥
別也。因是而推戴無功者生其忮忌,翼讚有力者挾以驕陵,皆末流之必然矣。遠
人擅命以自尊,權奸懷逆而思逞,國欲存也,其可得乎!
【二】
元帝之立也,王氏逼王室而與亢尊,非但王敦之凶悍也,王導之誌亦僭矣。
帝乃樹刁協、劉隗於左右,以分其權而自固。然而卒以取禍者,非帝之不宜樹人
以自輔,隗、協之不宜離黨以翼主也;其所以尊主而抑︹宗者,非其道也。
承傾危以立國,倚眾誌以圖存,則為勢已孤。或外有挾尊親之宗藩,或內有
挾功名之將相,日陵日夷,而伏篡弑之機,此正君子獨立以靖宗社之時,而糜軀
非其所恤。然君之所急與吾之所以事君者在是,則專心致誌以彌縫之而恐不逮。
即有刑賞之失,政教之弛,風俗之敝,且置之以待主權既尊、國紀既立之後,而
必不可迫為張弛,改易前政,以解臣民之心,使權奸得挾以為辭,而誘天下以歸
己。協與隗來足以知此,氣矜而已矣。恃其剛決之才,標名義以為名,而鉗束天
下,一言之非,一事之失,張皇而摘之,於是乎盈廷之怨起,而王氏之黨益堅。
非臣民之叛上而即彼也,乍拂其情者激之也。
孟子曰:“不得罪於巨室。”非謂唯巨室之是聽也,不得罪於臣民,巨室弗
能加之罪也。沈靜以收人心,而起衰救敝之人作,且從容以俟人心之定,則權臣
自戢,而外侮以消。況名法綜核為物情所駭者,其可迫求之以拂眾怒也乎!方正
學未之逮也,隗與協又何足以及此!
【三】
宗國淪亡,孤臣遠處,而求自靖之道,豈有他哉?直致之而已矣。可為者為
之,為之而成,天成之也;為之而敗,吾之誌初不避敗也。如行鳥道者,前無所
畏,後無所卻,傍無可迤,唯遵路以往而已爾。旁睨焉而欲假一徑以行吾誌,甚
則禍及天下,不甚則喪其身,為無名之死而已。劉琨之托於段匹?是也。
非我類者,心不可得而知,跡不可得而尋,頃刻之變不可得而測,與處一日,
而萬端之詭詐伏於談笑,而孰其知之?琨乃以孤立之身,遊於豺狼之窟,欲誌之
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頸血濺劉聰、石勒,報晉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
子深惜其愚也。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誌長埋於荒遠,且如此矣;下此者,陷
於逆而為天下﹃,亦終以不保其血胤。功則無功也,死則必死也,何樂乎其為此
也!故曰直致之而已矣。
【四】
忌裨將之有功,惡人之獎之,恐為人用,背己以去,且將軋己而上之,此武
人之恒態也。陳川之將李頭,力戰有功,祖逖厚遇之,頭感逖,願為之屬,川疑
忌而殺頭以降石勒,於是而汴晉、之?大亂而不能定。嗚呼!此將將者之所以難
也。
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則知權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
固存焉,權即正也。三軍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智勇以效死而
逾於主帥者有矣;而既已隸於人而受命,則綱紀存焉。綱紀者,人君之以統天下,
元戎之以統群帥,群帥之以統偏裨者也。夫既已使之統,而又以不測之恩威、唯
一時之功罪以行賞罰,則雖得其宜,而綱紀先亂。綱紀亂,則將帥無以統偏裨,
元戎無以統將帥;失其因仍絡貫之條理,而天子且無以統元戎。故韓信下燕、趙,
平三齊,豈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然而漢高知信而止,
以李左車之賢智,信方北麵受教,而高帝未嚐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
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之謂與!
既已為其偏裨,則名義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為主將之所抑,因之以徐懲其
主將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惡雖當,而有所不可任;刑賞雖公,而不
敢輕;鳩合數十萬人而為之長,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窮而爭以起。逖之
使頭願為之用以背陳川者,任情以行好惡,自謂至公,而不知綱紀為維係人心之
樞紐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達大體,即不隕折,吾不敢信其匡複之功可成。稱
周公者,曰“??休休,見善不喜,見惡不怒”。英君哲相,規模弘遠,豈易及
哉!
【五】
忠臣誌士善保其忠貞者,尤不可以無識;苟無其識,則易動而不謀其終。謂
荀?之黨曹操以篡漢者,已甚之辭也。不揣其終,而相沿以往,變故日深,而弗
能自拔,?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韙之名,急於行誌而識不遠也。當漢帝困於群凶
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適焉?操之不可終任,人具知之,
而轉念之圖,惟昏於初念;其為智也,不能決兩端於俄頃,迎刃以解,而姑為嚐
試,且自謂他日之可有變計,乃不知其終不能也。是以能早決以潔其身者之謂大
智,高瞻其當之矣。
慕容?之始戴晉也,既定遼東,欲以瞻為將軍,撫心而告之曰:“孤欲與君
共清世難,翼戴王室。”?慷慨而言之,瞻漠然而應之,鬱鬱以死,終不為屈,
疑為已甚矣。夫瞻秉戴主之忠,而?有可因以效忠之牖,姑聽而觀其後也未晚,
然而瞻固知其不可恃也。?之不可恃以終戴晉也,豈難知哉?抱忠而欲亟試之,
則一念遲回,忘?之能用己而己不能用?也,則且如荀?之不決以敗其名節矣。
處空穀而聞足音,則躍然而喜,惡知夫是音之非熊羆犭?鬼彡之相擾也!懷忠而
憤宗國之傾沒,聞有義聲者欣然而就之,其不為亂賊所陷者鮮矣。高瞻之智,決
於俄頃,粲然若黑白之不相淆,迎刃而解,捷於桴鼓;死於不屈之前,而不死於
自拔末繇、力窮誌沮之日。嗚呼!可不謂賢哉!劉琨所不逮也,況荀?乎!
【六】
祖逖立威河南,石勒求與通好,逖不報書,而聽其互市,可謂善謀矣。
兩軍相距而絕其市,非能果絕之也;豈徒兵民之沒於利而趨者、雖殺之而不
止哉?吾且有時而需彼境之物用而陰購之矣。絕市者,能絕吾之不往,而不能絕
彼之不來也。吾之往市者,非一日而即能致於彼,畜之牧之,舟車數百裏而輸之,
未至於疆場而早已泄,故雖不能必絕,而多所絕。若彼之來也,授受於疆場,一
夕而竟千金之易,而自我以逮吏士編氓,無不仰給焉,惡可絕也!於是而吾之金
錢與其輕齊之貨賄、盡輦以歸敵,而但得其日就消亡之物,則敵日富而我日貧,
金錢暗耗而不知,欲三軍之無匱也不能,而民貧怨起矣。
且絕市者曰:憂?諜也。?諜之往來,恒於歧徑,乃名為絕市,而必不能禁
下之私通,則歧徑四辟,而?諜之往來無忌。互市通,而關津有吏焉,以譏其出
入;交易有期焉,以限其往複;軍民之誌欲得而私徑蕪,則?諜之出入阻矣。且
?諜者,非必畜不軌之誌以走險者也,私市通,歧徑四出,人知官禁之疏,而漸
與敵狎,則因而玩死以讎奸者多矣。一之於互市,市之外,無相狎之門,自非深
奸臣慝忘死以僥幸者,孰敢嚐試焉?以通之者絕之,逖之慮此密矣。此兩軍相距,
贍財用、杜奸人之善術,用兵者不可不知也。
【七】
王導之不得為純臣也,殺周ダ而不可掩,論者摘之,允矣。然謂王敦篡而導
北而為佐命之臣,以導生平揆之,抑必其所不忍。且王敦之凶忍,賊殺其兄而不
忌,藉其篡立,導德望素出其上,必不能終保其死,導即愚,豈曾此之不察哉?
乃導之氵典澀兩端,不足以為晉之純臣也,則有繇矣。蓋導者,以庇其宗族
為重,而累其名節者也。王氏之族,自導而外,未有賢者,而驕橫不軌之徒則多
有之。乃其合族以隨帝渡江,患難相依而不離,於此而無協比之心焉,固非人之
情矣。然而忠臣之衛主,君子之保家,則有道焉。愛之以其情也,親之以其道也,
因其賢不肖而用舍之以其才也,盡己所可為,而國家之刑賞,非己所得而私也。
當其時,紀瞻、卞壺、陶侃、郗鑒之儔,林立於江左,而以上流兵柄授之於王敦,
導豈有不逞之謀哉?恤其宗族,而不欲抑之焉耳。
將謂管叔之逆,周公且不忍防之於早乎?乃管叔者,非但周公之兄也,周公
非但以己兄之故而使之監殷也。管叔者,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
俱為天子之懿親,而以己之賢,疑彼之不肖而早製之,於是乎不可。而導豈其然
哉?天下者,司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惜其閥閱之素盛,念其辛苦之共
嚐,以人之天下而慰己之情,未有不陷於惡者。而其究也,乃至親統六師,名為
賊而推之刃,又何足以救名義而全天性哉?
嗚呼!豈徒如導者,係國家安危之大故,人臣貞邪之大辨哉!凡人之親愛其
宗族也,亦各有道矣。己所得為,無不可推也;上而君,降而友,又降而凡今之
人與凡天下之物,非吾所得私者,不得以自私,則抑不得以私其諸父昆弟。妄欲
者何厭之有哉?教以正,迪以自立之方,士習為士,農習為農,黠者戢之,弱者
振之,非徒無傷於天下,而抑可以保躍冶之子弟而予之安,則可以上告祖考而無
憾矣。徇族黨好惡之私,己雖正而必陷於邪,辱身不孝之罪,又奚逭哉!  
 

○明帝
【一】
明帝不夭,中原其複矣乎!天假五胡以亂中夏,氣數之窮也,帝乃早世!王
敦之橫,元帝惴惴而崩,帝以幼衝當多難,舉動偉然,出人意表,可不謂神武哉?
王敦謀篡,而諷朝廷征己,使帝疑畏憂戚不欲征、而待其黨之相迫,則敦之
橫逞矣。帝坦然手詔征之,若人主征大臣之故事,無所疑畏,而敦固心折不敢入
也。敦欲以王導為司徒,聽之也,導本可為司徒,無所疑也;抑以此獎導為君子,
使浣濯其同逆之恥以乃心王室,而解散群臣阿比王氏之戾氣。於是而導之誌移,
敦之黨孤,奄奄且死而以篡為下計;區區為難者,錢鳳輩亡賴之徒而已,殄滅之
如摧枯矣。導貽王含之書曰:“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
今則不然,聖主聰明,德洽朝野,凡在人臣,誰不憤歎。”導之情可見,從王氏
者之情可見,天下之大勢,明帝之大略,從可知矣。
折大疑者,處之以信;奠大危者,予之以安。天假明帝以年,以之收北方離
合不定之人心,而乘冉閔之亂,吹枯折槁,以複衣冠禮樂之中夏,知其無難也。
帝早沒而不可為矣,悲夫!
【二】
君子之過,不害其為君子,唯異於小人之文過而已。王敦稱兵犯闕,王導荏
苒而無所匡正,周ダ、戴淵之死,導實與聞,其獲疚於名教也,無可飾也。故自
言曰:“如導之徒,心思外濟。”蓋劉隗、刁協不擇逆順,逞其私誌,欲族誅王
氏,而導勢迫於家門之隕獲,不容已於詭隨,此亦情之可原而弗容隱飾以欺天下
者也。及敦死而其黨伏誅,譙王丞、戴淵、周ダ以死事褒贈,豈非導悔過自反以
謝周、戴於地下之日乎?而導猶且狎開門延寇之周劄,違卞壺、郗鑒之讜議,而
曰:“劄與譙王、周、戴見有異同,皆人臣之節。”導若曰劄可盡人臣之節,則
吾之於節亦未失也。假劄以文己之過,而導乃終絕於君子之途矣。
郗公愛子死而不哭,卞令力疾戰而喪元,二君子者,無諸己非諸人,危言以
定褒貶,非導之所能也。而引咎知非,以無異說於論定之後,夫豈不可?怙慝而
欲蓋彌章,不學於君子之道,雖智弗庸也。  
 
○成帝
【一】
少主立,而大臣屍輔政之名,雖周公之聖,不能已二叔之亂,況其下焉者乎?
庾亮不專於己,而引西陽王?、王導、卞壺、郗鑒、溫嶠與俱受托孤之遺詔,避
漢季竇、梁之顯責,亮其愈矣,雖然,惡有俱為人臣,徒崇此數人者,持百尹之
進退,而可以服天下哉?陶侃之貳,祖約、蘇峻之逆,所必然矣。
夫主少則國政亦必有所裁,大臣不居輔政之任而惡乎可?而有道於此,則固
無事立輔政之名,授之以獨馭之權,而疑天下。無他,唯官常數定,官聯相屬,
法紀豫立,而行其所無事焉耳。三公論道,而使氵位庶事,則下侵六卿;百執不
相越,而不守其官,則交爭。故六卿百執之可否,三公酌之;而三公唯參可否,
不製六卿百執以行其意。則盈廷多士,若出一人,州牧軍帥,適如其恒。天子雖
幼,中外自輯以協於治,而惡用輔政者代天子而製命邪?
夫古之天子,未嚐任獨斷也,虛靜以慎守前王之法,雖聰明神武,若無有焉,
此之謂無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欽其職,非不為而固無為也。誠無為矣,則
有天子而若無;有天子而若無,則無天子而若有;主雖幼,百尹皆讚治之人,而
惡用標輔政之名以疑天下哉?
是以三代之聖王,定家法朝章於天下初定之日,而行之百世,主少國疑之變,
皆已豫持之矣。故三代千八百年,非無衝人踐阼,而大臣無獨攬之威福。若夫周
公之輔政,則在六官未建、宗禮未定之日,武王末受命而不遑,不得已而使公獨
任之也。雖然,讀鴟?之詩,而周之危、公之難,亦可見矣。有聖主興,慮後世
不能必長君令嗣之承統也,豫定奕世之規,置天子於有無之外,以虛靜而統天下,
則不恃有貴戚舊臣以夾輔。既無竇、梁擅國之禍,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啟群
爭。不然,主幼而國無所受裁,雖欲無輔政者,不可得也。
【二】
潰於內者,必決於外。蘇峻反曆陽而入建業,祖約據壽春以通石勒,然而勒
不乘之以入犯者,非勒無狡焉之誌也;劉曜破石虎於蒲阪,進圍金墉,勒方急曜
而不暇及也。鹹和三年九月斬蘇峻,十二月勒執曜於雒陽,使遲之一年,峻、約
始破,則約迫而導勒以東,晉其糜矣。故夷狄之相攻,或為中國之利,利以一時
耳;而據之以為利,相攻久而相滅,滅而並於一,害乃不救,何利之有乎?
“池之竭矣,不雲自瀕”,外迫而內難起也。“泉之竭矣,不雲自中”,內
亂而外患乘也。昧者乃曰:“外寧必有內憂。”謂以外患警內,而內憂可弭;則
抑有內憂而可弭外之侵陵邪?響令曜、勒不逼,江東不孤,若峻、約之流,又何
敢輒生其心。勒、曜之相攻而未相並,幸也,謀國者不敢恃也。
【三】
東晉之臣,可勝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
收人心、易風俗、而安社稷,則未之敢許。晉之敗,敗於上下縱弛,名黃、老而
實惟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謝鯤固無辭其責矣。乃江左初立,胡寇外Τ,叛臣
內訌,人士之心,習於放佚而憚於拘維,未易一旦革也。卞令執法紀以糾之,使
人心震忄?而知有名教,誠不可無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為,以懲創而無已,
則乍強以所不習,而人思解散,便給之小人日飾以進,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國勢
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協、劉隗之操切激之;蘇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瀾而
??之,鯀績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憂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勞來之以德教,而不
切?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禮樂,而不切督責之以刑名。臨之象曰:“鹹臨,吉,
無不利。”非其感也,不可以臨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遊之於苤莒,安
之於В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張,大張必窮,而終之以大弛,名為王道,而實為申、
商,不覆人之家國者,無幾也。故卞令厲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蕩佚,不可無也。而
任之以統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誌,則固未可也。“?,揚於王廷。”
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四】
劉曜圍雒陽,撤金墉之圍,陳於雒西,一戰而被禽以亡。其敗也,飲博而不
恤士卒,輕撤圍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聽諫者以?厄勒於成皋之失計也。使
曜深溝高壘,斷勒入雒之路,內外不相應,勒一往之銳氣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
圍,曠日持久,上下有惰歸之氣,求歸不得,亦竇建德之見禽於東京而已。假令
曜分兵以扼成皋,禦人於百裏之外,所遣拒勒之將,固非勒敵,必先挫而潰,則
圍雒之軍心盡解,其敗決矣。勒曰:“盛兵成皋,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
雒陽,成禽耳。”此勒畏曜堅壁以老己,姑為此言以安眾耳,非果然也。曜撤圍
而陳於雒西,望蒲阪以為退步,勒曰:“可賀我矣。”此則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裏縣軍,攻人於圍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圍分軍以拒人於險,險非我有,
而軍心不固。陳友諒解南昌之圍,而死於鄱湖。軍一分而不可合,一動而不可止,
勒之智足以測此,姑為反語以安眾心,或遂信其實然,勒且笑人於地下矣。
【五】
蘇峻之亂,建業殘敝,廷議遷都,王導獨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導一言以
定之,審乎難易之數也。梁元帝憚建業之凋殘,據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然則
曹操棄雒陽,遷獻帝於許,其一時之奸謀,以許為兗州之域,而挾天子為己私,
非果厭雒陽之敝也。乃緣此而不能終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謂難易之數者,宮闕毀敗,邑裏蕭條,人民離散,粟貨罄乏,乍然見之以
為至難而未可收攝者也。乃夫人驚懼之情,移時而定矣,定則複思安其居而贍其
生,不待上之贍之也。故鴻雁之詩曰:“雖則劬勞,其究安宅。”莫之擾也。莫
之擾,則民各有心,豈必勞來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勞來安集,則益勸矣。此似難
而實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難者,則已動而不可複靜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於一時之利用而
競趨之,絲粟鹽酪、酒漿雞豚、廬舍帷?之便利,婦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
能奪者也。此凋敝而移之彼,雖徙如歸焉,彼凋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
延頸四望,睨樂土而苟安,窮年累歲,誌在遊移而無定情,其不愈窮愈蹙以之於
絕地也無幾矣。
楚遷陳而困,遷壽而危,遷吳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趨利偷安之情,如
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導之言曰:“鎮之以靜,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
長往複之幾,而防眾心之流以止之於早,規之已大,持之已定,豈有難知之數哉?
庸人未之察耳。
【六】
庾亮征蘇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辭其咎矣。雖然,其誌有可原者也。
亮受輔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導於己上,而引郗鑒、卞壺、溫嶠以共濟艱難,
竇武之所不逮,非直異於梁冀、楊駿已也。晉之東遷,王氏執國而敦倡為逆,執
兵柄者,皆有侵上之誌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夢,天下疑焉。祖約之悖,蘇峻之
奸,尤其不可揖盜以入室者也。以是為侃所怨,以激約、峻之速逆。特其識量不
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軌之奸宄於衝人之側,則禍遲而
大。亮免於激成之責,而孔光延王莽、褚淵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衛國無術而任罪,司馬溫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窮其罪,則何以處夫延王敦
殺周、戴以Τ天子之王導乎?溫嶠,人傑也,亮敗竄,而嶠敬之不衰,必有以矣。
峻雖反,主雖危,而終平大難者,郗鑒、溫嶠也,以死殉國者,卞壺也,皆亮所
引與同衛社稷者也。抑權臣,扶幼主,亮與諸君子有同心,特謀大而智小,誌正
而術疏耳。原其情,酌其罰,何遽以典刑加之?溫公曰:“晉室無政,任是責者,
非王導乎?”導豈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觀望逆黨,擁兵不赴,導且不
能加誅,有諸己,不能非諸人,況庾亮哉!
【七】
天下所極重而不可竊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謂治統;聖人之教也,是謂道統。
治統之亂,小人竊之,盜賊竊之,夷狄竊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數傳者,
則必有日月失軌、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飛水溢、草木為妖、禽蟲
為之異,天地不能保其清寧,人民不能全其壽命,以應之不爽。道統之竊,沐猴
而冠,教猱而升木,屍名以徼利,為夷狄盜賊之羽翼,以文致之為聖賢,而恣為
妖妄,方且施施然謂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罰於天,不旋踵而亡。
嗚呼!至於竊聖人之教以寵匪類,而禍亂極矣!論者不察,猶侈言之,謂盜
賊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土木、念誦梵語者,即許
以佛種,而無所擇於淫坊酒肆以護門牆貪利養者;猥賤之術,而為君子者效之,
不亦亻真乎?石勒起明堂、辟雍、靈台,拓拔宏修禮樂、立明堂,皆是也。敗類
之儒,鬻道統以教之竊,而君臣皆自絕於天。故勒之子姓,駢戮於冉閔;元氏之
苗裔,至高齊而無噍類;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雖然,敗類之儒,鬻道統於夷狄盜賊而使竊者,豈其能竊先王之至教乎?昧
其精意,遺其大綱,但於宮室器物登降進止之容,造作纖曲之法,以為先王治定
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係,矜異而不成章,財可用,民可勞,則擬之一旦而為
已成。故夷狄盜賊易於竊而樂竊之以自大,則明堂、辟雍、靈台是已。明堂之說,
見於孟子;辟雍靈台,詠於周詩。以實考之,則明堂者,天子肆覲諸侯於太廟,
即廟前當?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側,水所環遠之別宮,為習樂之所也;靈台,
則遊觀之台,與囿沼相?者也;皆無當於王者之治教明矣。漢儒師公玉帶之邪說
而張皇之,以為王者法天範地,布月令、造俊髦、必於此而明王道,乃為欹零四
出、曲徑崇台、怪異不經之製以神之。此固與夷狄盜賊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
者鬻之以希榮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於此三宮而興教化也,然亦偶有便於此也,一學宮,而庠、序、
校異矣;一大樂,而夏、?、武異矣;一大禮,而忠、質、文異矣。若夫百王不
易、千聖同原者,其大綱,則明倫也,察物也;其實政,則敷教也,施仁也;其
精意,則祗台也,躋敬也,不顯之臨、無射之保也;此則聖人之道統,非可竊者
也。敗類之儒,惡能以此媚夷狄盜賊而使自擬先王哉?勞民力,殫國帑,以黷聖
而囂然自大,則獲罪於天;天災之,人奪之,聖人之教,明明赫赫,豈有爽乎?
論者猶曰君子予之,不亦違天而毀人極也哉!
【八】
公山泄導吳枉道,使魯有備,慕容翰止段蘭之追慕容?,而恐亡其國,皆良
心發見於牿亡之餘不容泯者;然其視糸?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別哉?
夫人欲自免於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傑之事逆後而可善其
終,未嚐與於篡唐之謀,抑未與李?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齊愈手書張邦昌之
名,而無痛哭不寧之色,則斬於市而非李綱之過。君父之大,順逆之分,如黑白
之昭著於前。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已移足於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
?甚踔,終不可得而灑然。故極仁道之精微,有所未逮,雖有過焉,而君子諒之,
未嚐不可改也。設仁不仁之顯途而去順即逆,雖有乍見之惻隱,君子弗聽;所從
者不仁,終不可與於仁也。
若翰者,身為叛人,已自立於不仁之中矣,雖欲自拔,徒不信於段氏而危其
身,抑必終為?所忌而死,百悔叢心,又何補哉!
【九】
成帝以幼衝嗣立,委政王導,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晉君臣之際,陵夷至此,
石勒曰:“曹孟德、司馬仲達狐媚以取天下。”誠有謂也。
古禮之見於今者,燕射之禮,君皆答拜,為諸侯於大夫言也。諸侯於大夫,
不得視天子於諸侯;猶大夫於陪臣,不得視諸侯於大夫;等殺之差,天秩之矣。
天子於諸侯,禮不概見,僅存者覲禮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嚴矣。
天子之不驕倨以臨臣下者,唯當寧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時揖異姓,土揖庶姓,
而不聽其趨蹌,此三代之以禮待臣,而異於暴秦之已亢者也。惡有屈一人之至尊
拜其下而及其婦人哉!
禮者,過不及之準也;抑之極,則矯而為揚之甚,勢之必反也。垂及於女直、
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虜斥詬之;於是而有“者廝可惡”之惡聲施於詔
令,廷杖鎖?之酷政行於殿廷;三綱裂,人道毀,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
之後,必欲取法焉,舍趙宋待臣之禮,其誰與歸?
【一○】
張駿能撫其眾,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誌,疏請北伐,莫必其無自利之心
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後生不識,慕戀之心,日遠日忘。”則悲哉其言之
矣!
嬰兒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飼之,受其狎侮,未嚐不泣也;已而聽之矣,已而
安之矣,已而語之以母而不信矣,過墓而若有若無,且歸而亟依婢妾矣。夫人至
忘其母而不知悲,則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餘哀,亦將誰與言之而誰聽之乎?於
是而人心之迷終不可複,複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鮮卑之運已窮,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楊氏,以進李氏而主中國。故楊
氏之篡,君子不得謂之賊,於宇文氏則逆,於中國則順;非楊氏之能以中國為心,
而天下之戴楊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見焉,而如
之何弗悲?
【一一】
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誌。”致命矣,而誌不得遂,吊古者所為深悲不
已也。然有致命者,誌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誌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
猶文王也;“上帝臨汝,勿貳爾心”,致命之謂也。巴西龔氏兄弟,不屈於李特,
為特所殺,其子龔壯,積年不除喪,思以報特,特死,因李壽殺李期與其腹心,
滅李雄之裔,而讎以複,勸壽稱藩於晉,事雖不成,而父叔之誌以白於天下。壽
既僭位,征壯為太師,壯終不就,贈遺一無所受,壽亦弗能忌焉。壹其心,執其
義,守其恒,雖困而亨,金紱豈能亂,葛ぱ豈能縈哉?
夫誌者,執持而不遷之心也,生於此,死於此,身沒而子孫之精氣相承以不
?。壯之誌,即父叔之誌也,死而無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紹耳。然
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嚐假也。壯懷報讎之心以說壽,而壽不疑借己
以快其私;說壽以歸晉,壽雖不從,而壽不以為侮;卻壽之爵祿金帛,而壽不以
為亢;抗章責壽之負約而不稱藩,而壽不以為恨;誌無往不伸,而龔氏兩世之忠
孝與蜀山而並峙。若紹也,濺血湯陰,徒為仇讎之篡主死,則朱紱酒食,為其葛
ぱ,而惡望其亨哉?有誌而不遂,有先人之誌而不遂之,非所據而據焉,身之不
保,而人賤之矣。此則可為抱誌以先亡者悲也!
【一二】
顏含可謂知道之士矣。郭璞欲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與者命也。”此
猶人之所易知也。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淵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
存者,不足以與於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實難,非吾之
性異於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將知何者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不
知仁,以為從井救人而已;不知義,以為長彼之長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於
求人之知,性則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測知於理數之化跡,而迫於求人知之,是以死於其術。苟其知性
為人所不可知,則懷道以居貞,何至浮沈凶人之側,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
無他,有所測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問之鬼神象數者,貧富、窮通、壽夭已耳,皆化跡也。仁
之惻隱痛癢喻於心,義之羞惡喜怒藏於誌,動以俄頃,辨於針芥,而其發也,橫
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盡知也,而況凡今之人乎?子曰:
“知我者,其天乎!”謂以心盡性,皎然於虛靈之無跡,非夫人耳目聞見之逮也。
含庶乎其與聞此矣,出處以時,守禮以不屈,宜乎其為君子矣。
【一三】
鯨鯢不脫於淵,豺虎不脫於林,失其所據,力殫而無所歸。石虎據鄴,慕容
?據盧龍,於是而東自滅貊,西及破落,南距陰山,北盡沙漠,皆為什翼犍之所
有;拓拔氏之興,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與?以其深淵叢林授之什翼犍,
而自處於非據之地也。
天以洪鈞一氣生長萬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氣亦隨之而變,天命亦隨之而
殊。中國之形如箕,坤維其膺也,山兩分而兩迤,北自賀蘭,東垂於碣石,南自
岷山,東垂於五嶺,而中為奧區、為神皋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於邊幅,而
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異,即天氣之分;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濫
而進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順,命
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遷雒而敗,完顏氏遷蔡而亡,遊鱗於沙渚,嘯狐於平原,
將安歸哉?待盡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潰亂也。聰明神武者,知其
得據而隻以失據也,無足懼也。筌之蹄之,不能有餘種矣。
【一四】
取東晉之勢與南宋?論,東晉愈矣。江東立國,以荊、湘為根本,西晉之亂,
劉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數十年,民安、食足、兵精,芻糧、舟車、器仗,
旦求之而夕給,而南宋無此也。東晉所用以保國而禦敵者,紀瞻、祖逖、溫嶠所
鼓舞之士勇,王敦、蘇峻雖逆,而其部曲猶是晉之爪牙也,以視韓、嶽收烏合之
降賊,見利而動、見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導曆相四君,國事如其家事,而深
沈靜定,規恢遠大,非若李伯紀、趙惟重、張德遠之乍進乍退,誌亂謀疏,而汪、
黃、秦、呂結群小以?之也。則東晉之內備,裕於南宋遠矣。劉、石之凶悍,雖
不減於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無全力以與晉爭;慕容、苻、姚、
段氏皆依晉為名,以與劉、石競;李特雖竊,李壽折於龔壯,不敢以一矢加於晉
之邊陲;張氏雖無固誌,而稱藩不改;仇池楊氏亦視勢以為從違,為劉、石之內
患;非若金源氏之專力以吞宋無所掣也。則東晉之外逼,輕於南宋遠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黃、秦、湯諸奸而外,無不以報讎為言;而進畏懦之
說者,皆為公論之所不容。若晉則蔡謨、孫綽、王羲之皆當代名流,非有懷奸誤
國之心也;乃其侈敵之威,量己之弱,創?肉縮退阻之說以坐困江東,而當時服
為定論,史氏侈為︳謨,是非之舛錯亦至此哉!讀蔡謨駁止庾亮經略中原之議,
苟有生人之氣者,未有不憤者也,謨等何以免汪、黃、秦、湯之誅於天下後世邪?
夫彼亦有所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導之不振也,而左袒導者,詘亮以
伸導;桓溫之北伐,誌存乎篡也,而惡溫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於是而中撓之
情深於外禦,為宰相保其勳名,為天子防其篡奪,情係於此,則天下胥以為當然,
而後世因之以無異議。嗚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統,即
令桓溫功成而篡,猶賢於戴異類以為中國主,況僅王導之與庾亮爭權勢而分水火
哉!則晉之所謂賢,宋之所謂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繩以古今之大義,則一也。
蔡謨、孫綽、王羲之惡得不與汪、黃、秦、湯同受名教之誅乎?
【一五】
慕容?求封燕王,晉廷遲回不予,諸葛恢抗疏拒之,義正而於計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晉,其名順矣,則以韓信王齊之例,權王之而奚不可?曰:
?與?非信之比,而其時亦非劉、項之時也。六國初亡,封建之廢未久,分土各
王,其習未泯,而漢高固未正位為天下君,且信者漢所拜之將,為漢討項,雖王,
固其臣也。慕容氏則與劉、石等為異類,蓄自帝之心久矣。晉業已一統,而特承
其亂,非與劉、石交爭而競得者也。若慕容氏之奉晉也,則與石虎角立而勢不敵,
因其國士民與趙、魏之遺黎?卷懷故主,故欲假晉以收之,使去虎而歸己。晉割
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號於眾曰:吾晉之王也。則虎之黨孤,而己得助矣。歸己
已定,則業入其籠中而不能去,又奚複須晉之王而不自帝哉!諸葛恢曰:“借使
能除石虎,是複得一石虎。”灼見其心矣。劉翔雖辯,亦惡能折此乎?當是時,
石虎惡極而響於衰,?謀深而日以盛,除虎得?,且不如存虎以製?。觀其後冉
閔之亂,慕容遂有河北而為晉勁敵,恢之說,驗於未事之前矣。
或曰:晉不王?,?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資之鉺,眾發
其奸以折之於早,國尚有人焉,知晉之所以禦虎者不恃?也,則?之氣奪矣,奚
必禁其自王自帝哉!嗚呼!王導、郗鑒、庾亮相繼而亡,何充、庾冰、蔡謨皆庸
材也,?乃敢以此言試中國之從違;諸具臣者,畏其暴己罪狀而徇之,諸葛恢不
能固持其說,而晉事去矣。?不死,慕容氏不亂,苻堅不起,吾未見晉之不折入
於鮮卑也。
【一六】
劉翔北歸,謂晉公卿曰:“石虎、李壽誌相吞噬,王師當從事巴、蜀,一旦
石虎並壽,據形便以臨東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後。”非為晉計深遠也,恐虎並壽
而益︹,慕容氏不能敵也。雖然,又豈非晉人保固江東之要策哉?
陳軫說秦以滅蜀而臨夷陵,楚乃失鄢、郢,東徙以亡。司馬昭滅漢而臨西陵,
吳乃受王?順流之兵,而中絕以亡。梁失成都於宇文氏,而江陵困、湘東死,陳
氏終以滅。蓋江東據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橫江而中潰,方衛首而中折
其腰膂,未有不殞者也。李?之得割據,王建為之蔽也;南宋之得僅延,吳?、
吳?捍之也;孟昶滅而李煜坐斃,合州失而陽邏之渡不可防,皆明驗也。故據全
蜀以出秦、鞏,而欲定關中則不得;扼秦、鞏以保全蜀,而遙衛江南則有餘;何
充、庾冰聞言不警,待桓溫而後興伐蜀之師;翔言之,溫為之,雖非忠於晉者,
而大造於江東,不可誣也。聽其言,紀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康帝
【一】
風會之所趨,賢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貞淫以立身,而不可執以論人。孟子
之遊,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多所辨以折異端,曲為說以動人主,使前乎此
而為西周,後乎此而為兩漢,必不然矣。然而有以異於田駢、慎到、蘇秦、張儀
者,即時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劉向、貢禹,經術同也;諸葛、司馬,方略同也;一程、三蘇,議論同也;
不可以與賢者同而獎匪人,不可以與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謝安石風流相似,
名望相匹,而殷虛枵以致敗,謝寧靜以立功,或以江左風流為亂階,而謂此中之
無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晉以來,風會之趨固然矣,其失也,浮誕而不適於用;其得也,則孔子
之所謂狂簡也。狂者不屑為鄉原之暖姝,簡固可以南麵者也。當時之士,得焉失
焉,貞焉邪焉,皆托跡而弗容自異,故陶侃、卞壺、郗鑒、庾翼力欲矯之而不可
挽。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於風會之外,以不詭於正則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
品騭,則殷浩之短暴,而謝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別有獨鑒存焉,而不問風會
之同異。故曰:“知人則哲,唯帝其難之。”
【二】
慕容翰不安於國而出奔,則固以所寓者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
容?,而貽其害,猶曰懼宗國之亡也。段氏滅,宇文氏逸豆歸恤而安之,乃既歸
於燕,即說?以滅宇文,輸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險阻,以決於必得;然則翰在
宇文之日,鷹目側注,蠆尾潛鉤,窺伺其舉動而指畫其山川,用心久矣。逸豆歸
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歸,而?急殺之,非徒?之忍也,翰之挾詐陰密
而示人以叵測,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與謀傾覆宗國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
不測之機以窺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翰之將死,曰:“欲為國
家蕩一區夏。”豈果然哉??有可圖,禍先及之矣,而惡得以免於死?關羽之解
白馬圍也,身依焉而不能不為之效,是以先主委誠焉。雖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
事外而不與共功名也?  
 

○穆帝
【一】
王導且卒而薦何充,所以製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溫以荊、梁軍事,所以
奪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訁乇社稷,而抑為後族,非可世
委以國柄,固矣。然亮之責導,詞正而理得。導薦充而亮不疑,充麵折冰之廢子
立弟,而冰不怨。則庚氏之不為晉患,明矣。導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貽桓溫之逆,
而終成桓玄之篡。謀國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貽國以尤者也。劉忄炎惡溫而沮之,
深識也;充持之,會稽王昱持之,以為唯溫之英略,可以鉗束庚氏不能與爭耳。
斯心也,溫已見之。曰:區區一白麵少年之庾爰之,且如猛虎之在側,而惴惴以
以需我之控製。君相若此,何憚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則可疑者進矣;疑其所不必疑,則奸雄知我之徒疑而無能製
矣。故畜疑者,召禍之門也,而況乎其加之以忌也!王氏既衰,庾氏又替,王彪
之、謝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權,何充不謀固其國,唯庾氏之是競,晉之亡肇於
此矣。故唯無疑者可以當大任而不傾。
【二】
蜀之宜伐久矣,劉翔為晉言之,謝廣亦知之夙矣。至李壽死,李勢立,驕淫
虐殺,此天亡李氏之日,不待再計而宜興師者也。桓溫西討,晉廷惴惴然尤其不
克,溫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晉之無人也。劉忄炎曰:“但恐克蜀之後,
專製朝廷。”其言驗矣。
乃其遂無以處此哉?溫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詔獎之以行,而命重臣率
大師以繼其後,則溫軍之孤可無慮,而專製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憂之,漠然聽
之,敗則國受之,克則溫專其功,忄炎誠慮及,而胡不為此謀也?蓋忄炎者,會
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國計者也。昱與殷浩皆虛誕亡實而ぃ然不振者,忄炎即為
此謀而固不聽,徒為太息而無可如何。晉非無人,有人而誌不能行也。
【三】
冉閔盡滅羯胡,而曰:“吾屬故晉人,請各稱牧守,奉迎天子。”雖非果有
效順之誠,然慮趙人之不忘中國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稱閔功德,
謂晉人遠竄江左而不足戴,然後閔無所複忌而僭以成。嗚呼!睦固晉之遺民也,
而其逆如此,肉蟲自生而自食,豈自外至哉?
睦之喪心失誌至此極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劉淵起,中國人士詘於勢而事之,
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已而食其餘以有富貴,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之,改易
禮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數十年矣,故心盡亡而習之也安。藉使歸
故版而奉正朔,則江東人士羞與為伍,而無以自容。於是聞中國衣冠之名而恧然
沮矣。自絕歸正之路,而偷安於萑苻以自雄,蓋遙想王、謝、何、庾之風流而汗
流浹背,則何如侈擁戴之功以矜於其穴哉!
斯心也,亦恥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無恥以為恥,且貪權藉以自榮焉,於是
而迷複之凶終不可反矣。詩雲:“無縱詭隨,以謹無良。”無縱者,非必以法繩
之也,製於其早,而全其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習而安之,將奚及乎?
【四】
辛謐可謂得死所矣。曆劉、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則可以不死,
而死為激。冉閔,中國之人也,其盡誅羯胡而有歸正之言,雖非果可與言者,而
言亦不辱矣。其說閔曰:“因茲大捷,歸身晉朝,必有繇、夷之廉,享鬆、喬之
壽。”非徒效忠於晉,其為閔計,亦忠之至、識之遠者也。似可與言而與言,懷
數十年之積悃,表見於一時,而非以辱吾言於犬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龔
壯宛曲以明心,辛謐直言以旌誌,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時宜以屈伸,道
固然也。
或曰:謐言之矣,閔未必殺之,而何以死?曰:謐固知其不聽也,不聽而生,
是為閔所容也。言出而誌伸,誌伸而生事畢,生事畢,不死奚俟乎?士懷孤誌,
不遇可死之時,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五】
蔡謨之諫北伐,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諫北伐,為殷浩言也。亮與王導不協,
而欲立功以抑導於內;浩與桓溫不協,而欲立功以折溫於外;內不協而欲製勝千
裏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當其時而中於事會。雖然,君子之為言,計及當
時,計及後世,時有不可明言者,則微言以動之,密謀以正之,而不因一時之急,
傷久長之計。亮之正不足以服導,浩之才不足以製溫,迫於立功,反致潰敗,徒
以沮撓人心而貽奸雄之笑,一時之事會也。王業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縱佚,
忘自︹之術,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
“區區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業已成乎區區之勢,為天下寒心,而更以
陵廟邱墟臣民左衽為分外之求,昌言於廷,曾無疚?鬼,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
延羯胡而進之乎?宋人削地稱臣,麵縛乞活,皆師此意,以為不競之上術;閉戶
塞牖,幸盜賊之不我窺,未有得免者也。譙周仇國之論成,而劉禪之降旗旋豎,
邪說之誣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溫也,亦非謀之不忠也;而折溫之術,莫善於收溫而用之。北
伐之舉,溫先請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溫於局外,不資其一旅之援,溫亦
安坐上流而若罔聞;固溫之樂禍以乘權,抑浩擯之而使成乎坐視。向令東西並進,
而吾擁中樞之製,溫固吾之爪牙,抑又惡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
說之,疑溫忌溫,而溫之逆乃有所資以自雄。此所謂微言之,密謀之,製?敵︹
臣於尊俎者,淺人不足以及此也。
【六】
苻健請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來歸,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
開關納之,而倚以收複中原,則亦梁之進侯景也。夫健與襄而可收以為用也哉?
健之請命,殺麻秋而懼;弋仲之使襄歸晉,勝冉閔而懼也。健孤而畏冉閔之勇,
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中立而無寧居,睨晉之弱而可誘以為後圖,受其餌
則為侯景,覺其機則引去而無傷,若此者,亦惡能撫之使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
之不撫健而欲襲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謀未甚失也。拒之襲之,禍速而輕;納之任之,禍
遲而大。弋仲將終,忠順之言孰聞之,襄述之耳;其辭愈遜,其情愈詭。議者乃
以拒健激襄為浩罪,何古今樂進豺虎以自衛者之多也!夫不見健一入關而即自王,
浩北伐而襄伏甲於山桑以邀之乎?使當健、襄納款之日,閉關而卻之,曰吾無所
用爾為也,則二夷之氣折矣。雖然,徒為大言無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
武,亦安能驕語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七】
桓溫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溫。溫曰:“浩有德有言,為令仆,足以儀刑
百辟,朝廷用違其才耳。”此溫之能用浩也。溫請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
溫也。能用之而後能製之,能製之,則予之、奪之、生之、殺之而唯吾意。不能
用矣,而欲製之,必敗之道也。
溫之逆也,劉忄炎料之矣,非必溫之逆為不可製也,忄炎知何充、殷浩之不
足以製溫也。夫溫之始,豈有必不可製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說會稽王,
馳一紙書而即斂跡以退;其終於逆也,浩貽之也。惴惴然相恐於廷,若猛虎之且
?,溫乃見人之疑我之篡,退必無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製我,將與我競功;而
一敗於許昌,再敗於山桑,能事見矣,於是而技癢情興,篡逆之誌始?發而不戢;
微謝安、王彪之之夷猶淡漠,視猛虎如麋鹿,溫必篡矣。
虎不攖則不攫,不走則不追;蜂不撲則不螫,不避則不觸。豈徒溫哉!董承
不奉衣帶之詔,曹操不敢犯及宮闈;曹爽不爭顧命之權,司馬氏不敢擅為廢立。
製之有道,用之有方,則溫嶠以新附之臣,而義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
倚重之陶侃而有餘。浩任將相之重,物望所歸,夫豈難於用溫者,而徒爾惴惴也!
謀愈深,禍愈成矣。
【八】
晉之失久矣!殷浩廢,桓溫受征討之命,敗苻萇於藍田,進軍灞上,敗姚襄
於伊水,收複雒陽,亦壯矣哉!當是時,石、冉初亡,苻、姚乍興,健雖鷙而立
國未固,襄甫?去,乍集平曠之壤,勢益飄搖,故挫之也易。善攻者攻其瑕,乘
瑕以收功,而積衰之氣以振。溫可謂知所攻矣。其入關也,糧匱而還,其複雒也,
置戍而返。說者曰:溫有逆心,舍外而圖內。此以劉裕例之,而逆其詐也。溫之
歸鎮,未嚐內Τ朝廷,如裕之為也。浩既廢,會稽才弱而不足相難,王、謝得政
新而望淺,非溫內顧之憂也。溫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進圖全功而亟撤以還者,
孤軍乘銳氣,快於一擊,而無以繼其後也。
晉偏安於江左,而又分焉,建業擁天子以為尊而力弱,荊、襄挾重兵以為︹
而權輕,且相離以相猜,而分為二。溫以荊、襄之全力為孤注,其進其退,一委
之溫,而朝廷置之若忘,溫即有忠誠,亦莫能自遂,而況乎其懷二心哉?臣與主
相離也,相與將相離也,東與西相離也,以此而欲縣軍深入,爭勝於蜂起之寇,
萬不可得之數矣。
尤可嗟異者,溫方有事於關、雒,而羨東出山茌以伐燕,欲與溫競功,而忘
其力之不逮。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俊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攖勢重
難搖之虜以自取敗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溫,乘勝以複故都,豈不亻真乎?秦寇平,
燕之氣奪;兩都複,晉之勢成;合天下之力以向燕,則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協於
溫以成將就之功,則溫之心折而不足以騁。乃彼方西向,我且東指,徒為立異而
生其欺怨,謝萬之愚,荀羨之妄,會稽之ウ,懷忮以居中,欲溫之成功於外,其
可得乎?謀國若此,不亡為幸耳。其不亡也,猶溫兩捷之威有以起茸ぃ之氣,?
凶狡之心也。
【九】
五胡旋起旋滅,而中原之死於兵刃者不可殫計。殫中原之民於兵刃,而其旋
起者亦必旋滅。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故中國之君,一姓不
再興,而慕容氏既滅而複起。恪圍段龕於廣固,諸將請亟攻之,恪曰:“龕兵尚
眾,未有離心,盡銳攻之,殺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暫息,吾每念之,
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嗚呼!惻悱之言,自其中發,功成而人
免於死,恪可不謂夷中之錚錚者乎!
古之用兵者,於敵無欲多殺也,兩軍相擊,追奔俘馘者無幾也,於敵且有靳
焉,而況其人乎!戰國交爭,驅步卒以並命,殺敵以萬計,而兵乃為天下毒,然
猶自愛其民,而不以其死嚐試也。尉繚之徒至不仁,而始為自殺其人之說,於是
楊素之流,力行其說以驅民於死而取勝。突圍陷陣者有賞,肉薄攻城者前殞而後
進,則嗜殺者,非嗜殺敵,而實嗜殺其人矣。晨與行,夕與息,環拱聽命於牙旌
之下,方且??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誘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於死。嗚
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殺人也,其途非一,而驅人為無益之死者,
莫甚於攻城;投鴻毛於烈焰,而亟稱其勇以獎之,有人之心,尚於此焉變哉!  
 

●卷十四

○哀帝
【一】
桓溫請遷都雒陽,誠收複之大計也。然溫豈果有遷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呂
護攻雒,溫所遣援者,舟師三千人而止。溫果有經略中原之誌,固當自帥大師以
鎮雒,然後請遷未晚。惴惴然自保荊、楚,而欲天子渡江以進圖天下,夫誰信之?
為此言也,特以試朝廷所以答之者。而舉國驚憂,孫綽陳百姓震駭之說,貽溫以
笑。溫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從之,自無所
至。”溫說折矣。而周章議論之情形,已早入溫之目中。其雲“致意興公,何不
尋遂初賦,而知人家國事”,非憚綽也,笑晉人之不足與人家國也。
夫溫以虛聲動朝廷,朝廷亦豈可以虛聲應之?王述之議,亦虛聲也。使果能
率三吳、兩淮之眾渡江而向壽、譙,詔溫移屯於雒,繕城郭、修塢戍,為戰守計,
而車駕以次遷焉,溫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內亦可以折溫之逆誌,乘
其機而用吾製勝之策,誠百年一日之會,而晉不能也。燕、秦測之,溫諒之,晉
不亡者幸耳!
內寧而外可無憂,一道也;處治安之世以建威銷萌之道也。外無憂而內可寧,
一道也;處紛亂之日以︹幹弱枝之道也。夫桓溫者,何足慮哉?慕容恪之沈鷙,
苻堅之恢豁,東西交逼以相吞,而唯與溫相禁製於虛聲,曾不念︹夷之心馳於江
介也,是足悲也!晉不成乎其為君臣,而溫亦不固為操、懿者也。
【二】
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喪也,僅見於士喪禮,而以情理推
之,固可通於天子。天子喪禮無傳文,後世執期喪達乎大夫之說,以屈厭而議短
喪,非也。哀帝欲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則過;既而欲服期,是已。江?執服緦
之說,抑帝而從之,邪說也;天子絕期,而又何緦乎?為人後而繼大宗,承正統,
上嚴祖考,而不得厚其私親,此以君臣之義裁之也。故歐陽修、張孚敬稱考、稱
皇、稱帝之說,紊大綱而違公義,固不若漢光武稱府君之為允矣。
位號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於其親,義也。若夫死而哀從
中發,哭踴服飾之節,達其中心之不忍忘,則仁也。降而為期,止矣;過此而又
降焉,是以位為重而輕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
稱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幹者,分以定名;愴然不容已者,
情以盡性。舜視天下猶[A061]芥,而不得於親,不可以為人,?獨非人之子與?
必欲等之於疏屬而薄之,則何如辭天子之位而可盡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請數
月之喪,而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生而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
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詘者也。然則天子之位,其為帝之桎梏乎!
周禮殘缺,而往聖之精義不傳,保殘之儒,徒紛紜以賊道,奚足取乎!
【三】
苻堅之世,富商趙掇等車服僭侈,諸公競引以為卿,堅惡而禁之。天下之大
防二:中國、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別,而先王強為之防也。夷狄之
與華夏,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
乃於其中亦自有其貴賤焉,特地界分、天氣殊,而不可亂;亂則人極毀,華夏之
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於早,所以定人極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
與小人,所生異種,異種者,其質異也;質異而習異,習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
乃於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產殊類、所尚殊方,而不可亂;亂則人理悖,貧
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於濫,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嗚呼!
小人之亂君子,無殊於夷狄之亂華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類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巧而以賊人。拙者,農圃
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嚐輕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遲,惡之甚、辨
之嚴矣。漢等力田於孝弟以取士,而禮教淩遲,故曰三代以下無盛治。夫以農圃
亂君子,而弊且如此,況商賈乎?商賈者,於小人之類為巧,而蔑人之性、賊人
之生為已亟者也。乃其氣恒與夷狄而相取,其質恒與夷狄而相得,故夷狄興而商
賈貴。許衡者,竊附於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為商,可以養廉。”嗚
呼!日狎於金帛貨賄盈虛子母之籌量,則耳為之聵,目為之熒,心為之奔,氣為
之蕩。衡之於小人也,尤其巧而賊者也,而能溷廁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歸一也。一者,何也?義、利之分也。生於
利之鄉,長於利之途,父兄之所熏,肌膚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誌動氣隨,魂
交神往,沈沒於利之中,終不可移而之於華夏君子之津?。故均是人也,而夷、
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類,防之不可不嚴也。夫夷之亂華久矣,狎而召
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賈為其最。夷狄資商賈而利,商賈恃夷狄
而驕,而人道幾於永滅。無磁則鐵不動,無珀則芥不黏也。  
 

○帝奕
【一】
慕容?罷蔭戶至二十萬。以東北一隅而二十萬戶為權貴所蔭,不受公家之役,
民戶減少,則賦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蓋夷狄之初起也,上下無章,資部族
之︹力以割據而瓜分之,狎為己有舊矣。故?從悅綰之請,糾レ還郡縣,而舉國
怨怒。然?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敗,既非罷蔭戶之所致,國無紀而民
困,積弊雖去而害已深,故苻堅假仁義以動眾而席卷之。則悅綰之言,亦憾其不
夙爾。
嗚呼!豈獨夷狄之不綱者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給天下之用而衛宗社。
乃上不在國,下不在民,居?而為蟊賊者,中涓也、戚畹也、債帥也、勳舊也,
皆頑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國而墮重於民者也。劉忠宣一搜隱占之禁旅而怨謗已騰,
卒致撓敗,君明臣忠,卒不能施?正者,親疏還邇之勢殊而輕重已移也。其如此
之浮言胥動者何哉!夫此瑣瑣者之恩怨,何足以係國家之安危,人主不審,曾不
如慕容?之能斷矣。製之有法而慎於始,且不能持於其後,祖宗之法,未可恃也。
中葉之主能不惑者,未見其人也,天下所以鮮有道之長也。
【二】
桓溫伐燕,大敗於枋頭,申胤料之驗矣。胤曰:“晉之廷臣,必將乖阻,以
敗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實,而以孫盛陽秋直書其敗觀之,則溫之敗,晉臣所深
喜而樂道之者也。會稽王昱不能自︹,而徒畏人之軋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嗚呼!
人之瑣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檜之稱臣納賂而忘讎也,畏嶽飛之勝而奪宋也。飛亦未決其能滅金耳。飛
而滅金,因以伐宋,其視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視皋亭潮落、?岡門颶發、塊肉
無依者,又奚若也?溫亦未能舉燕之為憂耳。溫而舉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
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歸,盡道以得民,推誠以得士,以禮待溫,以道馭
溫,靜正而不驚,建威以自固,溫抑惡能逞誌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討?不然,則
王莽、蕭道成固無毫發之勳庸,而竊大寶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嬰兒之護餌,
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於位以有為乎?處堂以嬉,授兵柄於溫,而又幸其敗,溫
之怨且深,其輕朝廷也益甚。故會稽立而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晉必移社於
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為疑忌以沮喪成功,庸主具臣之為
天下﹃,晉、宋如合一轍,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諱召王請隧之
逆,聖人之情見矣。若孫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筆,幸災樂禍,亦惡足道哉!
【三】
王猛請慕容垂之佩刀,紿其子使叛逃,期以殺垂,司馬溫公譏其非雅德君子
所為,何望猛之厚而責之薄也!猛者,亂人之雄者耳,惡知德哉!
猛以桓溫為不足有為而不歸晉,將謂苻堅之可與定天下乎?乃堅亡而晉固存,
果孰短而孰長邪?使猛隨溫而東也,歸晉也,非歸溫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
則因溫以歸晉,而因可用晉以製溫。然則其不隨溫而東,乃智量出乎溫之下,而
欲擇易與者以獲富貴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評以鬻薪賣水之猥賤而握重兵,猛滅
之,非智勇之絕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堅之不欲殺垂,猛豈能?之,而徒為撓
亂,忌其寵而已矣。其誓三軍曰:“王景略受國厚恩,任兼內外,受爵明君之廷,
稱觴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盡於此矣。紿無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
張儀之術也。朱子曰:“三秦豪傑之士,非猛而誰?”伏戈矛於談笑,激叛亂以
殺人,妾婦耳,奚豪傑之雲!  
 
○簡文帝
【一】
簡文為琅邪王,相晉五年,桓溫外拒燕、秦,內攻袁瑾,而漠然不相為援,
蓋其惡溫而忌之夙也。既惡溫矣,抑不能樹賢能、修備禦、以製溫,溫視之如視
肉,徒有目而無手足,故?之而猶擁立之,以為是可談笑而坐攘之者也。蓋至於
聽溫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則生人之心,生人之氣,無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溫誣其過而廢之,於斯時也,簡文既不能折之以衛奕,則以
死拒溫而必不立,奉名義之正,涕泣以矢之,溫亦豈能遽殺己者?如其不擇而推
刃於己,則溫之逆,受眾惡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殺而溫篡,亦可無咎於天下。乃
雖?然南麵,而旋隕天年,位與壽皆朝露耳。等死也,為晉恭、齊順之飲??,
何如誓死不立,以頸血報宗社哉!
溫,賊也;簡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賊也;賊與賊以智力為勝負,而不敵者受
吞,必然之勢也。病而一日一夜四發詔召溫入輔,遺詔且雲“君自取之”,乃語
王坦之曰:“天下儻來之運,卿何所嫌。”非但ウ弱如謝安所雲似惠帝者耳,得
一日焉服袞冕正南麵而心已愜,易其忌溫之心而戴溫不忘,樂以祖宗之天下奉之
而酬其惠也。洵哉!簡文之為賊也。  
 

○孝武帝
【一】
簡文以懿親任輔相而與賊同逆,屍天子之位,名器在其手而唯其所與,雖有
王彪之、謝安、王坦之忠賢,而無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殞,而諸賢之誌
伸矣。坦之裂居攝之詔,惟簡文篤疾不能與之爭也。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溫處分,
太子既立,太後猶有居攝之命,彪之抗議不從,溫入朝,謝安談笑而視之若無,
惟簡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歲,抑非英武之姿,諸賢之誌可伸,而於簡文也則不
能。但責簡文以ウ弱,豈其出於十歲嬰兒之下乎?故謂簡文與人同逆而私相授受,
非苛論也。
簡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溫與之協謀,內外之權交失也。簡文死,溫雖有淫
威,而內無為之主者,於是彪之乃得忄亢慨以正之,謝安乃得從容以潛消之,不
足為深憂矣。簡文居中以掣曳,諸賢之困,不在?う,而在葛ぱ。晉祚未終,天
奪匪人之速,亦快矣!若桓溫者,無簡文,則雖十歲嬰兒而不能奪,固在諸賢局
量之中,而弗能躍冶;雖決裂而成乎篡,亦必有以處之矣。
【二】
嗚呼!人苟移情於富貴而沈溺以流焉,何所不至哉!天子之尊,四海之富,
亦富貴也;簿尉之秩,百金之獲,亦富貴也;垂至於死而苟一日得焉,猶埋心引
吭以幾幸之。不知其何所為也,不知其何所利也,垂至於死而不已;人而不仁,
將如之何哉!易曰:“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凶。”大耋矣,何嗟乎?名之
未得、利之未遂焉,俄而嗟矣;俄而並忘其嗟,而埋未冷之心,引將絕之吭,以
思弋獲矣。有涯之日月,廢鼓缶之歡,營營汲汲,笑罵集於厥躬而不恤。簿尉一
天子,百金一四海也,人盡如馳,途窮焉而後止。嗚呼!亦何所不至哉!
王敦、桓溫皆於老病奄奄、旦暮且死之日而謀篡不已,以為將貽其子孫,則
王含、王應奴隸之才,敦已知之;桓熙弱劣,玄方五歲,溫亦知之矣。王導知敦
之將死,起而討敦;王、謝諸賢知溫之將死,而坐待其斃;敦與溫亦何嚐不自知
也。其心曰:吾一日而居天子之位,雖死猶生。嗚呼!天下之不以敦、溫之心為
心者,吾見亦罕矣哉!
孟子曰:“萬鍾於我何加焉,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窮乏之得我,失其本心。”
雖然,猶人生之有事也。至於奄奄垂死而三者皆不任受,然且鼓餘息以蹶起而圖
之,是何心哉?一念移於不仁,內忘其心,外忘其名,沈湎淫溺自不能已,而不
複問欲此之何為也。謀天下者曰:簿尉之秩,百金之獲,何足以死求之也;謀簿
尉百金者曰:天子之尊,四海之奉,何易求焉,吾所求者,旦暮未死而可得也;
而不知其情同矣,易地則皆然也。幼而忘身以貪果餌,長而忘身以貪溫飽,相習
相流,愈引愈伸而不可中止;自非立誌於早,以名義養其心而生惻悱,未有老死
而能忘者也。苟不誌於仁,勿怪亂臣賊子之怙惡以沒身也。
【三】
漢儒反經合道,程子非之,謂權者審經之所在,而經必不可反也。於道固然,
而以應無道之世,則又有不盡然者。母後之不宜臨朝,豈非萬世不易之大經乎?
謝安以天子幼衝,請崇德皇後臨朝攝政,灼然其為反經矣。王彪之欲已之,而安
不從。彪之之所執者經也,安之所行者權也,是又反經之得為權也。
桓溫雖死,揚、豫、江三州之軍事,桓衝督之。衝不終逆而克保臣節,世遂
以忠順歸之。夫衝特不為王含耳。含之逆,於未敗之前已有顯跡。溫死,人心乍
變,郗超之流折伏沮喪,惡知衝非姑順巽以縻係人心而徐圖之邪?且衝果有懷忠
效順之情,當溫存日,衝固與相得而為所付托者,何不可以規溫而使守臣節?則
衝之無以大異於溫審矣。若溫既亡而或說以誅逐時望,衝不聽者,不能也,非不
為也。王、謝諸賢,非劉隗、刁協之倫匹,溫且不敢決於誅逐,衝亦量力而止耳。
外人遽信其無他,謝安固察見之,而不早有以製之哉?奉太後為名,以引大權歸
己,而衝受裁焉,安蓋沈思熟慮,執之堅固,而彪之不能奪也。
或曰:安為大臣,任國之安危,則任之耳,何假於太後?曰:晉之任世臣而
輕新進也,成乎習矣。王導之能秉政也,始建江東者也;庾亮,後族也;何充則
王導所引重而授以政者也。至穆帝之世,權歸桓氏,非一日矣。謝安社稷之功未
著,而不受托孤之顧命,其兄萬又以虛名取敗;安之始進,抑受桓溫之辟,雖為
望族,無異於孤寒;時望雖隆,而蔡謨、殷浩皆以虛聲貽笑,固群情之所不信;
而乍秉大權,桓衝之黨且加以專國自用之名而無以相折,則奉母後以示有所承,
亦一時不獲已之大計也。
或曰:安胡不引宗室之賢者與己共事,而授大政於婦人邪?曰:前而簡文之
輔政,其削國權以柔靡,已如此矣。後而道子之為相,其僭帝製以濁亂,又如彼
矣。司馬氏無可托之人,所任者適足以相撓,固不如婦人之易製也。此之謂反經
而合道,又何傷哉?
雖然,王彪之之議,不可廢也。安雖不從,而每歡曰:“朝廷大事,王公無
不立決。”服其正也。審經以為權,權之常;反經以行權,權之變;當無道之天
下,積習深而事勢違,不獲已而用之,一用而不可再者也。故君子慎言權也。
【四】
太元元年,謝安錄尚書事,除度田收租之製。度田收租者,晉之稗政,魯宣
公稅畝之遺弊也,安罷之,可謂體天經以定民製矣。
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不能擅天下之士。人者,以時生者也。生當王者之世,
而生之厚、用之利、德之正,待王者之治而生乃遂;則率其力以事王者,而王者
受之以不疑。若夫土,則天地之固有矣。王者代興代廢,而山川原顯不改其舊;
其生百穀卉木金石以養人,王者亦待養焉,無所待於王者也,而王者固不得而擅
之。故井田之法,私家八而公一,君與卿大夫士共食之,而君不敢私。唯役民以
助耕,而民所治之地,君弗得而侵焉。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
而有也。
助、徹者,殷、周之法也,夏則貢矣。貢者,非貢其地之產,貢其人力之所
獲也。一夫而所貢五畝之粟,為之製耳。曰五十而貢者,五十為一夫而貢其五也。
若夫一夫之耕,或溢於五十畝之外,或儉於五十畝之中,為之一易、再易、萊田
之名以寬其征。田則自有五穀以來民所服之先疇,王者惡得有之,而抑惡得稅之。
地之不可擅為一人有,猶天也。天無可分,地無可割,王者雖為天之子,天地豈
得而私之,而敢貪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為己土乎?知此,則度而征之者,人之
妄也;不可度而征之者,天之體也;此之謂體天經矣。
以治民之製言之,民之生也,莫重於粟;故勸相其民以務本而遂其生者,莫
重於農。商賈者,王者之所必抑;遊惰者、王者之所必禁也。然而抑之而且張,
禁之而且偷,王者亦無如民何。而惟度民以收租,而不度其田。一戶之租若幹,
一口之租若幹,有餘力而耕地廣、有餘勤而獲粟多者,無所取盈;窳廢而棄地者,
無所蠲減;民乃益珍其土而競於農。其在︹豪兼並之世尤便也,田已去而租不除,
誰敢以其先疇為有力者之兼並乎?人各保其口分之業,人各勸於稼穡之事,︹豪
者又惡從而奪之?則度人而不度田,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利在久長而民皆自得,
此之謂定民製也。
太元之製,口收稅米三斛,不問其田也。不禁兼並,而兼並自息,舉末世之
製而除之。安之宰天下,思深而道盡,複古以型今,豈一切苟簡之術所可與議短
長哉!
【五】
荊、湘、江、廣據江東之上流,地富兵︹,東晉之立國倚此也。而權奸內逼,
邊防外匱,交受製焉,亦在於此。居輕而禦重,枝︹而幹弱,是以權臣窺天而思
竊,庸人席富以忘危,其不殆也鮮矣。上流之勢,以趨建業也則易,王敦、桓溫
之所以莫能禦也;以度楚塞爭淮表也則難,舟楫之利困於平陸,守險之長詘於廣
野,庾亮、桓溫之所以出而即潰也。謝安任桓衝於荊、江,而別使謝玄監江北軍
事,晉於是而有北府之兵,以重朝權,以圖中原,一舉而兩得矣。安詠詩而取
“︳謨遠猷”之句,是役也,可不謂謨猷之︳遠者與?
江北、河南之眾,紀瞻嚐用之以拒石勒,而石勒奔;祖逖嚐用之以向汝、雒,
而汝、雒複;所以不永其功者,王導之弗能任也。導之弗能任者,專任王敦於上
流,而不欲權之分也。紀瞻一出而不繼,祖逖始成而終亂,王敦、桓溫乃挾荊、
湘以與晉爭。內亂而外荒,積之數十年矣,安起而收之。雖使桓衝牧江、荊,而
自督揚、豫。北府兵︹,而揚、豫︹於江、荊,勢之所趨,威之所建,權歸重於
朝廷,本根固矣。況乎中原南徙之眾,尤多磊落英多之士,重用之,以較楚人之
亻票而可蕩者相什百也。書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競以室,非競以戶
庭也。安於是而知立國之弘規矣。故淝水之役,桓衝遣兵入援而安卻之,示以荊、
江之不足為輕重,而可無藉於彼,衝其能不終乎臣節哉?
宋高、秦檜之愚也,憂諸帥之︹而不知自︹,殺之削之而國以終敝。檜死,
張浚任恢複,而敗潰於符離,無可用之兵也。此殷浩之覆軌也。謝玄監軍江北,
擇將簡兵,六年而後用之,以破苻堅於淝水,非一旦一夕之效矣。
【六】
先王之教、覿文匿武,非徒以靜民氣而崇文治也。文可覿,武不可覿。不可
覿者,不可以教,教之而武黷,黷則衰。苻堅作教武堂,命太學生明陰陽兵法者
教諸將,狄道也,而適足以亡。其為狄道者,獎武以蕩人心而深其害氣,言治者
或知其不可矣,而妄人猶以迂疏誚之;其適足以亡也,則人未有能信其必然者。
善哉嶽武穆之言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武而可以教教者哉?教之習之,
其誌玩,其氣枵,其取敗亡必矣。
兵之所尚者勇,勇非可教而能者也;所重者謀,謀非可豫設而為教者也。若
其束伍之嚴,訓練之勤,甘苦與共之以得士心,則取之六經而已足。其他詭誕不
經而適以僨軍殺將者,則陰陽時日壬遁星氣之嘖嘖多言,非可進而進,可乘而不
乘,以鬼道敗人之謀者也。至於騎射技擊之法,雖可習焉,而精於態者不給於用;
口授而目營之,規行矩止,觀天畫地,疑鬼疑神,以沮其氣而蕩其心,不敗何待
焉?自非狂狡虛妄之士,孰敢任為之師。自非市井亡賴竄身幹進之徒,孰樂為之
弟子。官為之製,妄人嚐試焉,隻以亂天下,而武備日以玩而衰。苻堅之好虛名
而無實用,若此類者眾矣,國破身死,而後人猶效之,愚不可瘳,一至此乎!
【七】
桓衝死,謝安分荊、豫、江三州以授諸桓,桓玄之禍始於此矣。安之慮桓氏
已熟矣,折桓衝而令其無功?鬼死,其勢可以盡削桓氏之權,以獎晉室;然而為
此者,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貽桓氏以口實,不得已而平其怨忌也。夫桓氏亦豈以
私怨怨安而危安者乎?憂不在桓氏,而在司馬道子、王國寶也。二奸伏於蕭牆,
蠱孝武以忌安,而不足以相勝,則必假手桓氏以啟釁。主昏相妒,以周公之聖,
且不能塞不利孺子之口,而況安乎?故以知安之於此,有大不獲已者在也。所任
者,石虔也、石民也、伊也,以為差愈於玄而可免於亂;然而終不能免,則安窮
矣。
雖然,安豈遂無道處此以保身而靖國乎?安秉國政於此十年矣,太後歸政而
己錄尚書八年矣。夫豈晉廷之士舉無可大受之人材,使及早而造就之以儲為國之
柱石者?衝死之後,內不私之於子弟,外不複假於諸桓,君無可疑,相無可謗,
而桓氏亦無所倚以爭權。安之識早弗及此也,則臨事周章,亦其必然之勢矣。量
不弘而慮不周,有靖國之忠,而惘於大臣之道,安不能免於責矣。
鴟?之詩曰:“既取我子,勿毀我室。”周公長育人才之心,至於疑謗居東
而哀鳴益切。人才者,大臣之以固國之根本者也,時未有賢,則教育之不夙也。
不此之務,惴惴然求以弭謗,而貽國家之患,可深惜也夫!
【八】
問,次於學者也;問之道,尤重於學也。三代以下,於學也博,於問也寡;
三代以上,於學也略,於問也詳;故稱舜之大知,好問其至矣。雖然,學者,自
為學也;問待人,而其途有二:有自問者,有問人者。自問者,恐其心之所信,
非其身之所宜;身之所行,非其心之所得;處事外者,公理之衡也,不問而不我
告,問而猶恐其不我告焉,孜孜以求之,舜之所以為大知也,聖之津梁也。問人
者,舍其是非而求人之是非,舍天下之好惡,而求一人之好惡,察焉而愈昏,詳
焉而愈訁皮,君子之喜怒有偏者矣,小人之愛憎,未有不私者也,急於求短以疑
其長,亂國ウ主猜忌之臣所以惑焉而自奪其鑒也,愚者之狂藥也。
夫人之心行,有小略而大詳者,有名汙而實潔者,有跡詭而心貞者;君子於
此,鑒之真,信之篤,不忍求人於隱曲,抑不屑也。而流俗之口,好撟舉以矜其
慧辨,奸邪之醜正者勿論焉。不擇人而問之,則善惡互亂;有所偏任,則讒?行。
問之君子,則且對以不知;問之小人,則盡言而若可倚。於是而賢才之心,疑畏
而不為用;奸偽之士,塗飾以掩其惡;則有讒不見,有賊不知,皆好問者之所必
致矣。居官而敗其官,有天下而敗天下,必也。故曰愚者之狂藥也。舍其躬之得
失,不考鏡於公非,日取人之貞邪,待左右以為耳目,其亡速於桀、紂,不亦傷
乎!
範寧為豫章太守,遣十五議曹下屬城采求風政,吏假還,訊問官長得失;是
道也,不自問己過而問人,以聾為聰之道也。徐邈責之曰:“欲為左右耳目,無
非小人,善惡倒置,讒諂並進,可不戒哉!”治道學術,斯言盡之矣。
【九】
有才皆可用也,用之皆可正也,存乎樹人者而已矣。操樹人之權者,君也。
君能樹人,大臣讚之;君弗能樹人,責在大臣矣。君弗能樹人,而掣大臣以弗能
有為,大臣有辭也。君不令,而社稷之安危身任之,康濟之功已著見,而為天下
所倚重,乃及身而止,不能樹人以持數世之危,俾免於亡,大臣無可辭矣。
王導、謝安,皆晉社稷之臣也。導庇其族而不能公之天下,故庾亮得而?之;
然其沒也,猶有郗鑒、王彪之、謝安以持晉室之危,雖非導之所托,而樹之者猶
導也。安以族盛而遠嫌,不私其子弟可矣,當其身而道子以亂,迨其後而桓玄以
篡,廷無端方嚴正之士,居端揆以鎮奸邪,不於安責,將誰責而可哉?
老氏曰:“功成身退,天之道。”安,學於老氏者也,故能以力建大勳之子
弟,使遠引以全名,而宗族雖有賢者,皆無列於朝右,以是為順天興廢之理與?
夫君子之進也,有先之者;其退也,有後之者。退而無以後之,則已成之緒,與
身俱沒,而宗社生民不被其澤。既已為公輔,建不世之勳,則宗社生民,即厥躬
之休戚矣。全身而避名,知衰而聽命,抑豈所謂善退者哉?退之難於進也久矣。
未退之日而早為退之地,非樹人其何以退乎?
或曰:時未有人也。夫王雅、王恭、殷仲堪、王?之徒,躁而敗者,望不重
也,養不純也。養其剛烈之氣,檠括以正之,崇其位望,以止其浮誇,此諸人者
固皆可用,用而皆可正者也。安弗能養以戢其驕,授之昏湎之主以導於訁皮,於
是乎輕亻票以從主之私,而激成上下相爭之勢。安存而政已亂,安沒而國已傾,
則舉生平之誌操勳名與廟社河山而消隕,安之退,一退而無餘矣。天之道,功成
而退,春授之夏,冬授之春,元氣相嬗於無垠,豫養其?犀而後息其老,故四序
循環而相與終古。老氏不足以見此,而安是之學也。史魚不能進蘧伯玉,死以為
慚,此則老氏所謂死而不亡者也。
【一○】
慕容寶定士族舊籍,分清濁,閱戶口,罷軍營封蔭之戶,而士民嗟怨。夷狄
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興者,以德仁繼其業;以威力興者,以威
力延其命。沐猴冠而為時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竊,亦嚴矣哉!以威力起者,始終
尚乎威力,猶一致也。絀其威力,則威力既替矣,竊其德仁,固未足以為德仁也。
父驢母馬,其生為[B165],[B165]則生絕矣,相雜而類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
自苻堅之敗,北方瓜分而雲擾,各恃其部曲以彈壓士民而用之,無非濁也。純乎
濁而清之,清者非清,濁者失據,人民不靖,部曲離心,不亡何待焉?
雖然,天下之濁極矣,威力橫行而貧弱無告,固不可以永也。慕容氏以亡,
而拓拔氏承之以稍息,?僉喁??之氣,相延相俟以待隋、唐,則寶取亡之道,
又未必非天下之生機也。士民怨之,彼士民者,又惡足與計恩怨哉?
【一一】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或且不及五世而無餘,君子深悲其
後也。
永嘉之亂,中原淪陷,劉琨不能保其軀命,張駿不能世其忠貞,而汾陰薛氏,
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劉、石、苻氏者數十年;姚興稱帝於關中,禮征薛︹,授以
將軍之號,遂降興而導之以取蒲阪。悲夫,誌士以九族殉中夏,經營於鋒刃之下,
貽子孫以磐石之安、衣冠之澤,而子孫隕落之也。虛名小利動不肖之心魂,而忘
其祖父,彼先世英拔峻毅之氣,怨恫於幽,而子孫或且以為榮焉,有如是夫!
姚興之盛也不如苻氏,其暴也不如劉、石,遲之數年而興死矣、泓滅矣,拓
拔氏尤能容我而無殄滅之憂者,俟之俟之,隋興而以清白子孫為禹甸之士民,豈
遽不可?然而終不及待也。一失其身,而曆世之流風以墜。前之人亦自靖而已矣,
遑恤我後哉?溧陽史氏以建文舊臣,三世不入庠序,而史鑒之名淩王鏊而上之,
何史氏之多幸也! 
 


○安帝
【一】
國之亡,類亡於淫昏暴虐之主,而晉獨不然;前有惠帝,後有安帝,皆行屍
視肉,口不知味、耳不知聲者也。與子之法,定於立適,二君者,皆適長而豫建
為太子,宜有天下者也。藉廢之而更立支庶之賢者,則抑淩越而為彝倫之ル。雖
然,為君父者,苟非寵嬖以喪元良,念宗社之安危,亦奚恤哉?抑非徒前君之責
也,大臣有社稷之任,固知不可,而選賢以更立焉,自靖而憂國如家者所宜然也。
乃惠帝之嗣也,衛?爭之矣,和嶠爭之矣,賈氏飾偽以欺武帝,而武帝姑息
以不決。若安帝則上下無異辭,而坐聽此不知寒暑饑飽者之為神人主。夫孝武之
淫昏,誠無百年之慮矣,而何大臣之漠然不念也!
司馬道子利其無知而擅之,固已。王恭猶皎皎者,而抑緘默以處此也,何哉?
恭方與道子為難,恐道子執廢適以為名而行其誅逐,天下不知安帝之果不勝任,
而被恭以逆名,恭所不敢任也。道子爭權,而人皆懷貳,豈徒恭哉?謝安且不敢
任而抱東山之誌。舉國昏昏,授天下於聾瞽,而晉以亡;天也,抑人任其咎矣。
夫安功在社稷,言即不庸,而必無覆宗之禍,何恤而不為君父任知罪之權?
若恭也,與其稱兵而死於劉牢之之手也,則何如危言國本以身殉宗社乎?見義不
為,而周章失措,則不勇者不可與托國,信夫!
【二】
公論者,朝廷之柄也。小人在位,天下未聞其惡,外臣未受其傷,而台諫爭
之,大臣主之,斥其奸而屏逐之,則臣民安於下而忘言,即其擊之不勝,而四方
猶靜處以聽,知朝廷之終有人而弗難澄汰也。如是,則不保國之無奸邪,而四海
無爭衡之禍。公論之廢於上也,台諫緘唇,大臣塞耳,惡已聞於天下,而倒授公
論之柄於外臣,於是而清君側之師起,而禍及宗社。
劉隗、刁協以苛刻失人心而王敦反,庾亮以輕躁損物望而蘇峻反,晉廷之臣,
未有持片辭以與隗、協、亮爭者;貽︹臣以犯順,宗社幾亡,固有以召之也。然
猶曰隗、協之持論非不正也,庾亮之秉心非不忠也。若夫司馬道子、王國寶,荒
淫貪?,灼然為晉之蟊賊,孝武雖與同昏,既而疑忌之、疏遠之矣,乃在廷之士,
持祿取容,無或以片言摘發而正名其為奸邪者。於是而外臣測國之無人,以激其
不平之氣,王恭、殷仲堪建鼓以鳴,而不軌之桓玄藉之以逞。公論操於下,而朝
廷為養奸之淵藪,天下靡然效順於逆臣,誰使之然邪?
或曰:道子帝之母弟,國寶居奧?以交熒,未易除也。夫苟懷忠自靖,則以
頸血濺奸邪,而何憚於︹禦?道子者,尤昏庸而弗難控製者也。孝武崩,國寶扣
宮門求入,王爽拒之則止矣;王恭反,車胤以危言動之,國寶即解職待罪,而道
子弗難殺之矣,是可鞭?使而銜勒馭者也。孝武疑道子之專,而徐邈進漢文、淮
南之邪說;國寶就王?與謀,而?猶有卿非曹爽之遊詞;在廷之臣胥若此矣。遠
邇憤盈之氣,決發以逞,非特恭與仲堪,即桓玄之蓄逆不可掩,而天下從之以風
靡,勢之所必至也。謝安沒而晉無大臣;謝安為門戶計以退處,而晉早無親臣矣。
諫諍之職久廢,士相習於迂緩,相尚以苟容,晉更不得謂有群臣矣。
方州重於朝廷,是非操於牧督,相尋而亂,終六代之世,假趙鞅晉陽之名以
行篡弑,至唐而後定。故言路者,國之命也,言路蕪絕而能不亂者,未之有也。
【三】
割地以封功臣,三代之製也,施之後世,則危亡之始禍矣;而割邊徼之區以
與有功之酋,害尤烈焉。古諸侯之有國,自其先世而已然,安於侯服舊矣。易姓
革命而有所滅,以有所建,授之於功臣而大小相錯,同姓異姓庶姓相?,互相製
而不相下,抑製其貢享覲問之禮,納之於軌物,而厚用其材,則封殖自大、以窺
伺神器之心無從而作。然而荊、吳、徐、越抗顏以亂中夏,高宗憊於三年,宣王
勞於南伐,迄春秋之季,愈無寧日矣。
自秦罷侯置守,而天下皆天子之土矣。天子受土於天而宰製之於己,亦非私
也;割以與人,則是私有而私授之也。邊徼之有閑地,提封不得而畝之,疑為委
餘而不足惜,然而在我為委餘者,在彼為奧區,經理其物產,生聚其人民,未有
不為我有者也。拓拔氏以秀容川酋長爾朱羽健攻燕有功,割地三百裏以封之,其
後爾朱氏卒為拓拔氏之憂,而國因以亡,非千秋之明鑒也乎?建州之棄二百餘年,
而禍發不救,胡未之考也?
或曰:一荒遠之土,委諸其人,若蜀、滇、黔、粵之土官,雖有叛者而旋滅,
其何傷?”非也。蜀、滇、黔、粵土夷之地,本非吾有也,羈縻之而已。世其土,
服其官,彼亦有保宗全世之情而不敢妄以逞;一逞而固有反顧之心,戀其棧豆,
則迫而攻之也易。若土已入我職貢,而以驍悍為我立功矣,取非其所世有者裨益
之而長其雄心,其始也,徼幸而無所恤,其繼也,屢進而無所止,一有怨隙,乘
事會以狂起,其尚有所顧忌乎?拓拔氏虛六鎮不為郡縣,自秀容川始也,禍之所
必生也。棄地者棄其國,寧有爽與?
【四】
天下多故,言兵者競起,兵不可以言言者也。孫、吳之言,切於情勢,近於
事理矣,而當時用之,偶一勝而不足以興。讀其書者,未有能製勝者也,況其濫
而下者乎?道不足則倚謀,謀不足則倚勇,勇不足則倚地,地不足則倚天,天不
足則倚鬼。倚鬼,則敵知其舉無可倚矣。倚鬼,則將吏士卒交釋其憂勤,智者知
其無成而心先亂,愚者幸其有成而妄自驕,兵敗身死,以殉術士巫覡之妖,未有
免者。然而術士巫覡之說,終淫於言兵者之口,其說炙轂,其書汗牛,天下多故,
乘之以興,無亂人非亂世也。
王凝之奉天師道,請鬼兵禦賊,而死於孫恩;殷仲堪奉天師道,不吝財賄以
請禱,而死於桓玄;段業信卜筮巫覡,而死於沮渠蒙遜。鬼者,死之徒也,與鬼
為徒,而早近於死。況以封疆人民倚於恍惚無實之妖邪,而貽國以亡,陷民於死;
若是者,見絕於天,未有不喪其身首者也。段業,竊也;仲堪,叛也;天奪其魄,
以迷於鬼,而死也固宜。王凝之清族雅士,分符治郡,以此戕身而誤國,不亦愚
乎?凝之之奉妖也,曰其世奉也,則王羲之不能辭其咎矣。
妖邪繁興,附於兵家之言,世所號為賢者且惑焉。郭京以陷城,申甫以喪師,
金禦史聲秉大節以不貳於生死,而亦惑焉,白圭之玷也。丁甲也,壬遁奇禽也,
火珠林也,乞靈於關壯繆及玄武之神也,皆言兵者之所倚也。其書不焚,其祀不
毀,惑世誣民,亂人不可戢矣。
【五】
論史者之獎權謀、墮信義,自蘇洵氏而淫辭逞。近有李贄者,益鼓其狂瀾而
惑民倍烈。諫則滑稽也,治則朝四暮三也,謀則陽與陰取也。幸而成,遂以誚君
子之誠愨,曰未可與權。其反覆變詐之不讎,以禍於國、凶於家、戮及其身,則
諱之而不言。故溫嶠之陽親王敦而陰背之,非無功於晉矣,然非其早卒,君子不
能保其終為晉社稷之臣也,何也?向背無恒,而忠孝必薄也。前有呂布,後有劉
牢之,勇足以戡亂,而還為亂人。嗚呼!豈有數月之?,俄而為元顯用,而即叛
元顯,俄而為桓玄用,而即圖桓玄,能不禍於國、凶於家、戮及其身也乎?劉襲
曰:“一人三反,何以自立。”使牢之幸讎其詐,而桓玄受戮,論者將許之以能
權;乃牢之殺元,而牢之之禍晉益深,君子豈受其欺哉?
夫君子之道,成則利及天下,不成而不自失。其諫也,用則居其位,不用則
去之。又不然,則延頸以受暴君之刃而已,無可譎也。其定亂也,可為則為,直
詞正色以衛社稷,不濟,則以身殉而已。死者,義也;死不死,命也;有命自天,
而俟之以義,人之所助,天之所?。故曰:“履信思乎順,自天?之,吉無不利。”
大易豈不可與權者哉?秉信非以全身,而身或以保;非以圖功,而功或以成。托
身失所,而為郗超;欲自免焉,則為溫嶠;加之以反覆之無恒,則為牢之。嶠成
而牢之敗,牢之死而超生。天之所以禍福者,尤在信與不信哉!論人者以是為準
而已矣。獎譎詐以徼功,所謂刑戮之民也。
【六】
蕭道成、蕭衍、楊堅、朱溫、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謂狐媚以取天
下者也,劉裕其愈矣。裕之為功於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戰以討孫恩始,破之於海
ㄛ,破之於丹徒,破之於鬱洲,蹙之窮而赴海以死。當其時,桓玄操逆誌於上流,
道子、元顯亂國政於中朝,王凝之、謝琰以庸劣當巨寇,若鴻毛之試於烈焰。微
劉裕,晉不亡於桓玄而亡於妖寇;即不亡,而三吳全盛之勢,士民所集,死亡且
無遺也。裕全力以破賊,而不恤其他,可不謂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隻承者也。雖然,人相沈溺而無與為功,
則天地生物之心,亦困於氣數而不遂,則立大功於天下者,為天之所不棄,必矣。
故道成、衍、堅、溫、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劉宋之祚長,至於今,彭城之族
尤盛。若夫謝安卻苻堅而懷滄海之心,郭子儀平安、史而終汾陽之節,豈可概望
之斯人乎?裕,不學者也;裕之時,僭竊相乘之時也;裕之所事者,無信之劉牢
之,事裕者,懷逆徼功之劉穆之、傅亮、謝晦也;是以終於篡而幾與道成等伍。
當其奮不顧身以與逆賊爭生死之日,豈嚐早畜覬覦之情,謂晉祚之終歸己哉?於
爭亂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誰也?
【七】
成敗之數,亦曉然易見矣,而苟非閑世之英傑,無能見者,氣焰之相取相軋
有以蕩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時而為一動一靜之勢
者,幾也。桓玄豎子而幹天步,討之必克,理無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則
理抑不能為之伸;以力相敵,而力尤不可恃;惡容不察其幾哉?
玄犯曆陽,司馬休之走矣,尚之潰矣,玄所畏者,劉牢之擁北府之兵爾。牢
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軌之心,何必不誅玄而挾功以軋元顯,
忽懷異誌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詐而愚也。唯劉裕見之也審,故與何無忌、劉敬宣
極諫牢之,以決於討玄。斯時也,剛決而無容待也,幾也。玄已入建業,總百揆,
督中外,布置腹心於荊、江、徐、兗、丹陽以為鞏固,而玄抑矯飾以改道子昏亂
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於斯時欲起而奪之,不克而為玄所削,眾心瓦解,
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於廣陵,其敗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劉裕見之也審,直告
牢之以不能,而自還京口,結何無忌以思徐圖。斯時也,持重而無患其晚也,幾
也。
夫幾亦易審矣,事後而反觀之,粲然無可疑者。而迂疏之士,執一理以忘眾
理,則失之;狂狡之徒,見其幾而別挾一機,則尤失之;無他,氣焰之相取相軋,
信亂而不信有已亂之幾也。裕告無忌曰:“玄若守臣節,則與卿事之。”非偽說
也,亂有可已之幾,不可逆也。又曰:“不然,當與卿圖之。”則玄已在裕目中
矣。所謂?世之英傑能見幾者,如此而已矣,豈有不可測之神智乎?
【八】
三吳之苦饑,自昔已然。晉元興中,承桓玄閉糴、孫恩阻亂之餘,遂至填溝
委壑,幾空城邑,富室衣羅紈、懷金玉而坐斃。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
而不盡然也。三吳之命,縣於荊、江,上流有變,遏抑而無與哺之,則立槁耳。
自晉之南遷也,建業擁大江而製其外,三吳其腹裏也。人懷其安,而土著者不移,
僑寓者爭托,於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地有限而人餘於地,地不足於養人,
曆千餘年而一軌。乃三吳者,豈徒東晉之腹裏,建業所恃以立國哉?財賦之盈,
曆六代、唐、宋而於今未替,則休養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餘年之生齒,而
使無凋耗,為元後父母者,惡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則營作之務繁興,財恒有餘而粟恒不足;猶荊、湘土廣人稀,力盡於
耕,而它務不遑,粟恒餘而財恒不足。以此籌之,則王者因土作貢,求粟於荊、
湘,而薄責以財;需財於吳、會,而儉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責粟於三吳矣,無已,則嚴遏糴之禁以互相灌注,有粟者得貨賄焉,
有貨賄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縮,亦兩利之術也。是故惡莫大於
遏糴,桓玄之惡烈於孫恩矣。夫玄據上流,餒三吳以弱朝廷,自以為得計矣,又
惡知己既竊晉而有之,則三吳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撫之以乘京口之後,
何至一敗而無餘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九】
桓玄將篡,殺北府舊將之異己者,司馬休之、劉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棄
故國而遠即於異類,為劉昶、蕭寶寅之先驅。夫諸子亦各有其誌行,豈其豫謀此
?下之計為藏身之固哉?迫於死而不暇擇爾。雖然,其為棄人於兩?,固自取之
也。桓玄之逆,非徒禍在所必避也,禍即不及,而豈忍為之屈。諸子據山陽以討
玄,雖不必其忠於晉,而固丈夫之節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於鮮卑邪?
夫劉裕亦北府之傑,劉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於京口而無所懼,玄豈與裕
無猜乎?裕自有以為裕,而玄不足以為裕憂也。裕之還京口也,以徐圖玄也;乃
置玄不較,急擊盧循於東陽而破走之,旋擊徐道覆而大挫之,追盧循至晉安而又
敗之,未嚐一日弛其軍旅之事也。為晉用而若為玄用,為玄用而實為晉用;威伸
於賊,兵習於戰,若不知玄之將篡者,而玄亦無以測其從違;非徒莫測也,雖測
之而亦無如之何也。故玄妻劉氏勸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蕩中原,非裕莫可
用者。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隱忍
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浹歲之?,三
破妖賊,所行者正,所守者堅,人不得而疑,雖疑亦無名以製之也。裕居不可勝
之地,而製玄有餘矣。
嗚呼!士當逆亂垂亡憂危遝至之日,詭隨則陷於惡,躁競則迷於所向,亦唯
為其所可為,為其所得為;而定大謀、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節以不顛沛而逆行
者亦在此。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為,則雖懷討逆之心,而終入於幽穀矣。
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正用之,可以獨立於天
綱裂、地維坼之日而無疚?鬼矣。
【一○】
廉恥之喪也,與人比肩事主,而歆於佐命之榮賞,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賊而
北麵之,始於西漢劉歆、公孫祿之徒,其後華歆、郗慮相踵焉。然天下猶知指數
之也;幸而不遇光複之主,及身為戮,而猶無獎之者。上有獎之者,天下乃不知
有廉恥,而後廉恥永亡。
王謐世為晉臣,居公輔之位,手解安帝璽綬以授桓玄,為玄佐命元臣,位司
徒,此亦華歆、郗慮之流耳。義兵起,桓玄走,晉社以複,謐以玄司徒複率百官
而奉迎安帝,此誠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類矣。劉毅詰之,逃奔曲阿,正王法
以誅之,當無俟安帝之複辟。而劉裕念疇昔之私好,追還複位,公然鵠立於百僚
之上,則其崇獎奸頑以墮天下之廉恥也,唯恐不夙。苟非誌士,其孰不相率以即
於禽獸哉?俄而事此以為主,而吾之富貴也無損;俄而事彼以為主,而吾之富貴
也無損;奪人之大位以與人,見奪者即複得焉,而其富貴也抑無損。獎之以敗閑
喪檢,而席榮寵為故物,則何怪謝晦、褚淵、沈約之無憚無慚,唯其所欲易之君
而易之邪?
嗚呼!忠與孝,非可勸而可懲者也。其為忠臣孝子矣,則誘之以不忠不孝,
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懲也。其為逆臣悖子矣,則獎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馴而不
可懲也。然則勸懲之道,唯在廉恥而已。不能忠,而不敢為逆臣;不能孝,而不
敢為悖子;刑齊之也,而禮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懼也,奪其生之榮,而小人之
懼之也甚於死。天子正法以誅之,公卿守法以詰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衤敝其門,
比閭之氓,望塵而笑其失據,則懼以生恥。始恥於名利之得喪,而漸以觸其羞惡
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璽綬,而複延
之坐論之列,兩相覿而不慚,則恥先喪於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謐也,人
心風俗之禍延及百年。唐黜蘇威,而後老奸販國之惡習以破。惜老成,徇物望,
以為悖逆師,禍將自及矣。
【一一】
李?之後興於唐,於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為之說以誘人於善也。
易曰:“履信思乎順,是以自天?之,吉無不利。”夫人亦豈好為疑詐而與人相
逆哉?愛憎亂之也。亦既見為可為而為之,見為可言而言之,則孰遽背其初心而
自相刺戾?見可愛而移,見可憎而止,而後心不能以自保,寧棄信也,且以快一
時之情也。愛憎者,非以順物,而求物之順己也,求物順己而不順於物,勿恤也。
順己者,愛之而賞Ο;逆己者,憎之而罰濫;罰濫既已大傷乎人心,賞Ο則得者
自詫其邀取之工而不以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積矣。是故履信思順者,不
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之戒諸子曰:“從政者審慎賞罰,勿任愛憎,折獄必和顏任理,用人無?
於新舊,計近不足,經遠有餘。”是說也,豈徒其規模之弘遠哉?內求之好惡之
萌以治其心,與天相順,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於君子者,而?以偏方割
據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創業垂統、貽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
諸心,昧者以為迂也,詩、書所言,豈欺我哉?
言綜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盡此耳;言寬大者任愛也,世之言恩者盡此耳。
法近義,而非義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義。秦政以剛而亡,漢元以柔召亂,
非仁義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愛而淫,任憎而戾也。三代之王者,不立治
天下之術,而急於學,克此心之愛憎而已矣。一不學而以愛憎為師,苻堅之厚慕
容垂,恩不足以為恩,況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未嚐學者也,而冥合於道,
學豈以文哉?梁、陳之主,旦墳夕典,而身為﹃、國為滅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
也。?雖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一心得禦,而太和之氣歸之,貽爾後昆於無窮,
勿謂三代以下無其人也。
【一二】
殷仲文推戴桓玄,諂以求容,哀章之徒也。義兵起,隨玄西走,複與俱東下
以抗順,及崢嶸洲之敗,玄且誅殛,乃叛玄而降,挾二婦人以求免,此宜膺黨賊
之誅而勿赦者也。幸逃於死,複守東陽,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執權為怨望。仲文
之敢爾者何也?王謐為三公,而人喪其恥心,故幹榮之情不息也。劉裕、何無忌
按法而誅之,而時論不協,史氏尤憾裕之擅權以枉法,何也?謐登庸而仲文受戮,
裕任愛憎之情,仲文死而無以服其心也。
雖然,謐之辱人賤行,疲懦無能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權,禍豈
有極哉?始與玄共逆者仲堪也,繼為玄佐命者仲文也,挾其門族與其虛譽,搖動
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劉裕之功,而篡謀更亟,天下之?亂如沸羹,愈不知其所
止矣。仲文之誅也,並誅桓胤,前此桓氏滅而胤以衝之子獨免,謂衝忠耳。桓溫
死,謝安、王彪之正綱紀以匡晉室,北府兵︹,荊、江氣折,衝自保其軀命,不
敢嚐試,而遂許之以忠,蛇蠍冬蟄而無毒於人,其許之為祥麟威鳳乎?謝玄破苻
堅,而衝鬱抑以死,推此心也,滅其族焉非濫也。
【一三】
慕容超,鮮卑也,而無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苟有當於人心天理之宜者,
君子必表出之,以為彝倫之準則。超母段氏在秦,姚興挾之以求太樂諸伎,段暉
言不宜以私親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遺音,不可與人。封逞言大燕七葉重光,柰
何為豎子屈。嗚呼!此豈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聽,而盡奉伎樂,北麵受詔,
而興禮其母而遣之,超於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順天理之得矣。超之竊據一隅而自帝,
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亂而世濟其凶,非大統也;即其受天之命,承聖王之統,亦
豈以天下故而棄置其親於異域哉?舜之視天下也,猶[A061]芥也,非超之所企及
也;而不忍其親之心,則充之而舜也。舜與?之分,豈相縣絕乎?離乎?,上達
則舜矣。
然則宋高宗之迎母後而割地稱臣於女直,亦許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
慕容?之亡,亡於苻氏,苻氏其讎也,姚氏非其讎也。國非其所滅,君父不為其
所俘係,超乘亂而有青土,姚興乘亂而有關中,兩俱割據,以︹弱相役,而固無
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親而自屈也。而宋高豈其然乎?況乎其未嚐割世
守之土,輸歲幣以自敝,僅以工伎之賤者易己罔極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並迎其妻,非純孝也。”嗚呼!君子之求於人也,可以苛
察而無已乎?其為迎母矣,而於妻何嫌?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亦異於人之為
妻而屈者。當慕容德隨垂反叛之日,超母方娠,苻堅囚之,獄吏呼延平竊以逃於
羌中而超生,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為超娶平女,則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
而恩亦大矣。妻為平女,而屈己以迎之歸,亦厚道也,而何嫌焉?段暉、封逞矜
血氣以爭,而不恤天性之恩,夷之鷙戾者也,不可與嶽鵬舉、胡邦衡同日並論也
【一四】
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
不可不察。以一人之義,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以一時之義,視古今
之通義,而一時之義私矣;公者重,私者輕矣,權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時而合,
合則亙千古、通天下、而協於一人之正,則以一人之義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
有時而不能交全也,則不可以一時廢千古,不可以一人廢天下。執其一義以求伸,
其義雖伸,而非萬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嚴,而義愈病。
事是君而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難,義之正也。然有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
奉以宜為主者也,則一人之私也。子路死於衛輒,而不得為義,衛輒者,一時之
亂人也。推此,則事偏方割據之主不足以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
之主,許以為義而義亂;去之以就有道,而譏其不義,而義愈亂。何也?君臣者,
義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時之人心不屬焉,則義徙矣;此一人之義,
不可廢天下之公也。
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義也;而夷夏者,義之尤嚴者也。五帝、
三王,勞其神明,殫其智勇,為天分氣,為地分理,以絕夷於夏,即以絕禽於人,
萬世守之而不可易,義之確乎不拔而無可徙者也。春秋者,精義以立極者也,諸
侯不奉王命而擅興師則貶之;齊桓公次陘之師,晉文公城濮之戰,非奉王命,則
序其績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陸渾之戎,猶書爵以進之;鄭伯奉惠王之命撫以從楚,
則書逃歸以賤之;不以一時之君臣,廢古今夷夏之通義也。
桓溫抗表而伐李勢,討賊也。李勢之僭,潰君臣之分也;溫不奉命而伐之,
溫無以異於勢。論者惡其不臣,是也,天下之義伸也。劉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
鮮卑也。慕容氏世載凶德以亂中夏,晉之君臣弗能問,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與
謀,具臣不足與議,裕無所可奉也。論者亦援溫以責裕,一時之義伸,而古今之
義屈矣。如裕者,以春秋之義予之,可也。若其後之終於篡晉,而後伸君臣之義
以誅之,斯得矣。於此而遽奪焉,將聽鮮卑之終汙此土,而君尚得為君,臣尚得
為臣乎?
【一五】
國之將亡,懼內逼而逃之夷,自司馬國?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繼以走歸姚
興,劉昶、蕭寶寅因以受王封於拓拔氏,日導之以南侵,於家為敗類,於國為匪
人,於物類為禽蟲,偷視息於人?,恣其忿戾以僥幸,分豺虎之餘食,而猶自號
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
夫尊則君也,親則祖若考也,宗┙將毀,不忍臣人而去之,義也。雖然,苟
其忠孝之情發為義憤,如漢劉信、劉崇蹀血以起,捐ㄕ領而報宗礻方,斯則尚矣。
若其可以待時而有為,則南陽諸劉、大則帝而小則侯,仇讎之首不難?於漸台也。
抑或勢無可為而覆族之足憂乎?山之椒,海之ㄛ,易姓名、混耕釣、以全身而延
支裔,夫豈遂無道以處此哉?然則國?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僅以避死亡
之禍,貪失其富貴,而倒行逆施以徼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為羞,罪
可勝誅乎?國?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
待;繼奔姚氏也,劉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靜俟其成敗者也,不能一日處於蕭條岑
寂之中;望犬羊而分餘食,廉恥滅而天良無遺矣。
丕之篡,劉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陽、陳留令終而不逢刀鴆。
劉裕篡而恭帝弑,司馬氏幾無噍類。豈操、懿、丕、炎之凶慝淺於劉裕哉?司馬
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劉裕之窮凶以推刃也,亦有辭矣,曰“彼將引封豕長蛇以
蔑我冠裳者也”。而中夏之士,亦不為之抱憤以興矣。紀季以?阝入於齊,春秋
無貶詞焉。齊,紀讎也,寧附於齊,而不東走萊夷,南奔句吳,則猶能知其類也。
【一六】
劉裕之篡,劉穆之導之也;其殺劉毅,胡藩激之也。不逞之士,遊於帷幕,
而幹戈起於幾席,亦可畏矣哉!誠其為奸雄矣,既能識夫成敗之機,則亦知有名
義也,故孫權勸曹操以僭奪,而操有踞爐著火之歎,既畏人之指摘,抑有慎動之
思焉。而不逞之士,迫欲使之嚐試,以幸得而己居其功;於是揣摩情形,動之以
可疑,而懾之以可畏,則且謂天下之士業已許我,而事會不得不然;錢鳳、郗超
僅失之,而詭得者多矣,禍不可止矣。
先王收之於膠庠,而獎之以飲射,非以鉗束之也,凡以養其和平之氣而潛消
其險詐也。王澤既斬,士非遊說不顯,流及戰國,蔑宗周,鬥群雄,誅夷親臣,
斬艾士民,皆不逞之士讎其攀附之私以?亂天下。嗣是而後,上失其道,則遊士
蜂起。朱溫之為梟獍,敬翔、李振導之也。石敬瑭之進犬羊,桑維翰導之也。乃
至女直、蒙古之吞噬中華,皆衣冠無賴之士投幕求榮者窺測事機而勸成之。廉希
憲、姚樞、許衡之流,又變其局而以理學為捭闔,使之自躋於堯、舜、湯、文之
列,而益無忌憚。遊士之禍,至於此而極矣。故婁敬、馬周不遇英主,不值平世,
皆足以亂天下而有餘。李沆以不用梅詢、曾致堯為報國,解縉言雖可賞,必罷遣
歸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聖主賢臣所以一風俗、正人心、息禍亂者,誠慎之也,
誠畏之也。
【一七】
開創之君,則有鄉裏從龍之士;播遷之主,則有舊都扈蹕之人;念故舊以敦
仁厚者所必不能遺也。然而以傷治理為天下害,亦在此焉。夫其捐棄墳墓、僑居
客土以依我,亦足念也;而即束以法製,概以征役,則亦不忍也,而抑不能。然
以此席富貴、圖晏安、斥田宅、畜仆妾、人王人、土王土,而蕩佚於賦役之外;
河潤及於姻亞,登仕版則處先,從國政則處後,不肖之子弟,倚閥閱,營私利,
無有厭足;而新邑士民獨受重役,而礙其進取之途。夫君若臣既托跡其地,恃其
財力以相給衛,乃視為新附而屈抑之以役於豪貴。則以光武之明,而南陽不可問
之語,已為天下所不平;又甚則劉焉私東州之眾,以離西川之人心而速叛;豈徒
國受其敗,彼僑客者之榮利,又惡足以保邪?西人之子,隨平王而東遷者也,譚
大夫致怨於酒漿佩?遂,而東諸侯皆叛。驕逸者之不可長,誠君天下者所宜斟酌
而務得其平也。
晉東渡而有僑立之州郡,選舉偏而賦役減,垂及安帝之世,已屢易世,勿能
革也。江東所以不為晉用,而視其君如胡越,外莫能經中原,內不能捍篡賊,誠
有以離其心也。劉裕舉桓溫之法,省流寓郡縣而申士斷,然且格而不能盡行。其
始無以節之,後欲更之,難矣。
【一八】
崔浩智以亡身。其智也,適以亡其身;適以亡其身,則不智莫大焉。
君子之所貴於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於知天而難矣。然而非知
天則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則不足以自知。“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
民明威”;即民之聰明明威而見天之違順,則秉天以治人,人之可從可違者審矣。
故曰非知天則不足以知人。所事者君也,吾義之所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
道之不得不交也。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審用吾情以順
吾性,而身之得失係焉。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繇此言之,極至於天,而豈難
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禍;善而禍,淫而福,吾知其時;時有不齊,
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複。??之化無方,陰陽而已;陰陽之變化,進退消長
而已。其征為象數,象數有不若,而靜俟必反;其用為鬼神,鬼神不測,而誠格
不違。故象數可以理貞,而鬼神可以正感。象數不可以術測也,鬼神不可以私求
也。知此者,恒守而無渝,則象數鬼神赫赫明明昭示於心而無所惑,難矣。然而
知此者之固無難也。非是者,謂之玩天而?鬼,則但讎其術而生死於術之中,於
人無擇,於己不審,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見知於拓拔嗣也,以洪範,以天文。其洪範非洪範也,非以相協厥居者
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時者也。及其後與寇謙之比,崇淫祀以徼福於
妖妄而已矣。故浩之時,非開治之時也,而浩不知;吉凶者,民之聰明所察,民
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
逢迎偽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謂驅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則禽也,禽非不能與於象數鬼神之靈也。鵲知戊己,
而不知風撼其巢;燕知太歲,而不知火焚其室;風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
歲,象數之測也。蜮能射,而製於鵝;梟能咒,而食於其子;鵝以氣製蜮,子以
報食梟,天也,妖而射,淫而咒,鬼神之妄也。舍其是非而從其禍福,舍其禍福
之理,而從其禍福之機,禽也,非人矣。浩之不別於人禽久矣,無足道者。為君
子者,捐河、雒之精義,而曲測其象數;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於鬼神;天在人
中而不能察,於知人而自知,其能賢於浩者幾何也?此邵康節、劉文成之所以可
惜也。
【一九】
慕容超求救於姚興,姚泓求救於拓拔嗣,夫豈無唇亡齒寒之理足以動之乎?
然而興與嗣徒張虛聲,按兵不動,坐視其亡。劉裕縣軍深入,詬姚興擊魏兵於河
上,弗慮其夾攻,挑其怒而終無患。蓋超與泓之愚以自亡,興與嗣審於進退,而
裕料敵之已熟也。崔浩曰:“裕圖秦久矣,其誌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
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敵也。”其說韙矣。空國興師,越數千裏而攻人,豈畏
戰者哉?竇建德輕舉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驗也。攻者誌於攻
也,三軍之士皆見為必攻;守者誌於守也,乘??之人皆見為必守;兩俱不相下,
而生死縣於一決,怒則果怒,懼則果懼也。若夫人不我侵,兩相鬥而我往參之,
君與將無致死之心,士卒亦見為無故之勞,情先懈、氣先不奮,取敗而已矣。
嗚呼!君子之所望於人者,以禮相獎、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
也。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憂而欲人憂之,父不能得之於子也。愚者不知,呼
籲而冀人之為我怒、為我憂也,弗獲已而應之,安足恃乎?若其不揣而為人憂怒
以輕犯人者,則必妄人也。妄人先以自斃,而奚以拯人之危?齊桓次於聶北,能
遷邢以存之,而不能為邢與狄戰;吳為蔡請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亂吳國,蔡亦
終滅於楚;恃人而忘己,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從,則不
從井以救人,各求諸己而已矣。嵇叔夜不能取必於子,文信國不能喻誌於弟,忠
孝且然矣。顏淵曰:“夫子步亦步,趨亦趨,己瞠乎其後矣。”子曰:“當仁不
讓於師。”學問且然矣。況一己之成敗利鈍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審此,自︹之
計決,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後足以自立。“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昆,
亦莫我聞。”情也,勢也,即理也。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
劉裕初自廣固歸,盧循直逼建康,勢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黃鉞之命;朱齡石
方伐蜀,破賊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揚州牧之命;督諸軍始發建康以伐秦,
滅秦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國宋公九錫之命;則胡不待盧循已誅、譙縱已斬、
姚泓已俘之日,始挾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於持天下之權而用人之死力
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則惟其權耳。人好逸而不憚勞,
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視其君如父母,則權之所歸,冀依附之以取
利名而已。裕若揭其懷來以告眾曰:吾且為天子矣,可以榮人富人,而操其生死
者也。於是北歸之疲卒、西征之孤軍,皆倚之以效尺寸,而分利祿。如其不然,
則勞為誰勞,死為誰死,則嚴刑以驅之而不奮。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劉穆之
雖狡,且不測其機,而欲待之凱還之日,其?鬼懼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晉之必亡也久矣。謝太傅薨,司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惡,而繼以饑
飽不知之安帝,雖積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況晉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
亡已晚乎!晉亡決於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顧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以收人
望,人胥冀其為天子而為之效死,其篡也,時且利其篡焉。所惡於裕者,弑也,
篡猶非其大惡也。
【二一】
劉裕滅姚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不果而歸,而中原遂終於淪沒。史稱將佐
思歸,裕之飾說也。王、沈、毛、傅之獨留,豈ム不有思歸之念乎?西征之士,
一歲而已,非久役也。新破人國,子女玉帛足係其心,梟雄者豈必故土之安乎?
固知欲留經略者,裕之初誌,而造次東歸者,裕之轉念也。夫裕欲歸而急於篡,
固其情已。然使裕據關中,撫雒陽,捍拓拔嗣而營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
渠蒙遜而收隴右,勳愈大,威愈張,晉之天下其將安往?曹丕在鄴,而漢獻遙奉
以璽綬,奚必反建康以麵受之於晉廷乎?蓋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奪,而
無誌於中原者,青泥既敗,長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誌欲再舉,止之者
謝晦、鄭鮮之也。蓋當日之貪佐命以弋利祿者,既無遠誌,抑無定情,裕欲孤行
其誌而不得,則急遽以行篡弑,裕之初心亦絀矣。
裕之為功於天下,烈於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讚成其大計,不如操遠矣。操方
舉事據兗州,他務未遑,而亟於用人;逮其後而丕與?猶多得剛直明敏之才,以
匡其闕失。裕起自寒微,以敢戰立功名,而雄俠自喜,與士大夫之臭味不親,故
胡藩言:一談一詠,?紳之士輻湊歸之、不如劉毅。當時在廷之士,無有為裕心
腹者,孤恃一機巧汰縱之劉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羨之、謝晦,皆輕躁而無
定情者也。孤危遠處於外,求以製朝廷而遙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麵相
距之憂,此裕所以汔濟濡尾而僅以偏安[A061]竊終也。當代無才,而裕又無馭才
之道也。身殂而弑奪興,況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誌於天下,
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豈徒奸雄為然乎?聖人以仁義取天下,亦視其人而
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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