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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40年前文革造過假照片[圖]

(2007-06-13 13:22:53) 下一個
我40年前造過假照片[圖]
  作者: 李振盛 | 2006年08月12日 22:13 | 欄目: [ 攝影反思錄 ]
  [ (506) 點擊 ] | [ (0) 評論 ] | 本文地址: http://lizhensheng.blshe.com/post/38/2021
   
  [文革攝影反思錄] (1)
  
  我40年前造過假照片
  
   ——為維護偉大領袖光輝形象而造假
   今天,2006年8月12日。40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66年8月12日,我拍攝一張群眾高舉毛澤東像和“最新指示”歡呼遊行的新聞照片,為適應“政治需要”,我用畫筆造過假照片。這是我攝影生涯中“曆史上的今天”的故事之一。
  荒唐歲月當記者很無奈
   在我20年記者生涯裏,有一半時間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過的。在那荒唐的歲月裏,幹新聞攝影記者這一行,既不容易,又很無奈。
   說“當記者不容易”,是指在那無法無天的“紅色恐怖”的氛圍下,攝影記者經常在采訪現場被造反派當成“替省委搜集整群眾的黑材料”的“黑探子”揪出來,輕則拽出膠卷當場曝光,重則揪上台去當眾批鬥。
   說“當記者很無奈”,是指麵對自己拍攝的一些本來很正常的新聞照片,卻要按照似是而非的“政治標準”去進行一番非正常的修改,不達到標準,就不能通過審稿關,更甭想見報了。其實這種修改就是在造假。
   在文革十年裏,從事新聞工作是“政治需要”逼著記者們發揮聰明才智,用電影裏的台詞叫“各村都有高招”。我當年的辦公桌玻璃板下麵,壓著翻拍的各種各樣的大小不一的角度不同的毛主席像,凡是拍回來的新聞照片上,領袖像不大清楚的,集會大場麵領袖像太少的,遠景中的領袖像顯得太小的,群眾舉的領袖像隻見背麵木板不見正臉的……這些都屬於有缺欠的照片,報社領導必會要求再突出一些才能發稿。這怎麽辦呢?再無奈也得發稿啊,那時除定額膠卷以外,就靠見報率領膠卷了,不多發稿膠卷就不夠用。報社每月定量發給攝影記者15個135膠卷,10個120膠卷。每見報4張照片可以再領1個135卷,或者2個120膠卷,發稿越多膠卷越多。我在文革十年中拍的數以萬計的報紙不準發表的“負麵”照片,這屬於是幹“私活”,全靠多發稿領取的“額外膠卷”。
   適者生存嘛。照片有缺欠就彌補,動手修改,找出適合的毛主席像剪貼上去,那怕是大會場中領袖像比例失調,好像有兩三層樓那麽高;從群眾背後朝前拍的大會場,貼正臉領袖像的方向不對頭看著很別扭,這都沒有關係,隻好突出領袖就是突出政治,保證會順利通過審稿關,照樣都會見報。那時突出政治是比天還大的任務,誰要是不自覺修改有欠缺的照片就甭想見報。用當時的話來說,這樣既適應了政治需要,又體現“忠不忠見行動”的精神。
   今天,我用40年前經過加工修改的新聞照片與原照片相對照,對自己文革攝影追悔與反思的同時,給網友們講述我當年造假照片的故事——
   
   1966年8月10日晚上,毛澤東主席來到中共中央所在地的群眾接待站,會見了前來慶賀黨中央關於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決定的首都革命群眾。
   毛澤東對大家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人民日報》在第二天發表題為《掌握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武器》的社論中說:
   
   當前正在進行的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為了消除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就是要消滅那些為資本主義複辟做準備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就是要讓毛澤東思想為最廣泛的群眾所掌握,創造社會主義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
   
   緊接著,8月12日《解放軍報》發表題為《聽毛主席的話,關心國家大事》的社論:
   
   關心國家大事,就是要永遠不忘階級鬥爭,就是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關係著我們黨和國家命運、前途和將來麵貌的頭等大事。我們一定要發揚敢想、敢說、敢做、敢闖、敢革命的共產主義風格,把一切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統統揪出來,把一切資產階級反動的學術“權威”統統打倒,把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徹底清除,用無產階級自己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來改變整個社會的精神麵貌。
   毛主席,是我國七億人民心中的紅太陽。毛澤東思想,是我們偉大國家的命根子。關心國家大事,就是要無限熱愛毛主席,無限忠誠於毛澤東思想。
   
   從此,全國各地刮起了一股史無前例的“破四舊”狂飆,無以數計的華夏文明古跡,毀於狂熱的紅衛兵小將之手。他們理直氣壯地說:這是聽毛主席的話,關心國家大事,大立“四新”的革命行動!
   這一場曠日持久的“破四舊,立四新”運動,摧殘文化,毀滅文物,為中華民族留下的是痛心疾首的千古憾事!
   “紅色電波”傳來了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8月12日,哈爾濱市幾十萬群眾走上街頭歡呼慶祝這個最大的喜訊。當時的報紙上是這樣報道的:
   
   毛主席會見首都革命群眾的特大喜訊傳來,全市一片歡騰,把廣大革命群眾熱烈歡呼黨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的革命激情推向了新的高潮。從清晨到深夜,一個接著一個的群眾遊行隊伍,簇擁著毛主席畫像,高舉著紅旗和毛主席語錄板,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熱情澎湃地湧向中共黑龍江省委。在中共黑龍江省委門前,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歌聲四起,形成一片歡樂的海洋,歡呼聲響徹天空……在這個幸福的時刻,千顆心萬顆心連成一條心,千言萬語迸發出一個聲音:敬愛的領袖毛主席啊!我們一定要聽您的話,響應您的偉大號召,關心國家大事,堅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為適應政治需要而造假
   
   《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這張新聞照片,是我站在中共黑龍江省委門前的花園街上,采訪群眾激情澎湃歡呼毛澤東主席發出“最新指示”大遊行時抓拍的。
   照片中的人們高舉著毛澤東畫像和他的“最新指示”標語牌,不知為什麽竟把“一句頂一萬句”的“最新指示”中的“你們”二字刪掉了,變成“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這是1966年8月12日我拍攝的《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照片的原始構圖,照片四周的黑框是135底片的黑邊,下邊還殘留一排齒孔的痕跡。
  
   這張現場氣氛很濃的新聞照片,衝洗放大出來並寫好說明文之後,卻不敢就這樣直接交稿見報。依照當時宣傳方麵的要求,這張照片的畫麵中存在著“嚴重的政治問題”:
   其一,照片前麵的人們振臂高呼口號時,高舉的拳頭正巧重疊在後麵的兩幅毛澤東像上,這種“揮拳打向毛主席”的效果,是對偉大領袖的大不敬行為。
   其二,照片中人們所舉的毛澤東像是紅漆木製鏡框鑲著的,用黑白膠卷拍攝,衝洗出來的照片就變成“黑框”了,這是絕對不行的!敢給毛澤東像“加黑框”,該當何罪?
   其三,照片畫麵裏人們高舉的“最高指示”語錄牌上文化大革命中的“大革”兩個字,被前麵揮舞的小彩旗遮擋了,仔細一看成了“文化‘牛’命”。此外,“要”字被遮住了下邊的“女”字,變成了個“西”字。如果這樣見報,起碼也會被定為“惡毒竄改最高指示”。
   像這樣的新聞照片,是不可能見報的。如果一不留神兒見報了,必定會招來紅衛兵包圍報社,興師問罪。
   怎麽辦?要想見報就得加工修改。自“文革”開始以來,我們幹攝影記者這一行的人,逐漸適應了在為政治服務的前提下,對新聞照片進行加工的一套程序。
   這套加工修改的方法並不複雜:用黑白顏色的水粉調製成適當的色調,在照片上塗抹描繪,先塗抹掉那些影響畫麵完整的不該有的影像,諸如:重疊在毛澤東畫像上的拳頭,遮擋標語牌的三角小紅旗。再把毛澤東畫像上的衣服畫出來,還要把那個“黑”相框抹塗成白色的寬邊,再把標語牌上不完整的字寫上去,用毛筆在照片上描來畫去,一直修改到滿意時為止。
   有些影像是無法用筆修出來的,比如這張照片的左後方那個大幅的毛澤東畫像,被前麵喊口號的人舉起的幾個巨大的拳頭“打到毛主席的臉上和頭上”,把他老人家光輝形象的主要部位都給遮擋住了,這要是在現在有電腦,有PHOTOSHOP圖像軟件,修改起來那是小菜一碟的事。
   40年前,像這種細微問題隻能靠畫筆來修改,實在無法做到天衣無縫,隻好忍痛割愛了,用裁刀把左邊的毛澤東像裁掉,那時不敢公開在別人眼皮底下“對毛主席開鍘”,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劉胡蘭躺在鍘刀下的情景。隻好獨自鑽進暗房去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一邊抬起裁刀一邊默念:“毛主席呀毛主席,對不起您老人家啦,我是為了維護您老人家的光輝形象而開鍘的……”最終,我把毛主席他老人家臉上遭拳擊的影像裁掉了,僅保留住那一隻巨大的拳頭,以增強畫麵中人們振臂歡呼的氣氛。
  
  
   這是我40年前造假的照片效果,萬萬沒有想到這張原始照片,如今竟然被國際間視為“文革文物”了。
  
   現在,請看這張修改後的照片吧:人們高高舉起的大標語牌完整無缺了,“最新指示”一字不差地展現在讀者麵前;采用“顛倒黑白”的手法把“黑框”變成了白邊,重疊在毛澤東畫像上兩隻拳頭被修掉了,偉大領袖的光輝形象毫發無損,為此而使畫麵中的兩個群眾的手臂成為“殘肢”,好在是處於一派激情澎湃的場景之中,再加上那時的報紙照片是製成鋅版印刷,見報的照片影像粗糙,讀者根本看不出其中之破綻。   
  
   剪裁照片本屬攝影記者的正常工作,當年生怕被別人看到用裁刀從毛主席臉上鍘下去,怕的是日後同事之間一旦政治觀點不同了,或是分成兩派造反組織了,就會互相攻擊對方,如果此事遭到揭發並上綱上線,即使不打成反革命,起碼也會定為政治事件。今天的年青朋友聽到這些話,或許以為我是在幽一默,或許認為是太過誇張了,在當年因無意間損毀毛主席像而被打成反革命的例子俯拾皆是。
  
   這樣,經過修改之後是照片,再也挑不出“政治問題”了。這張照片便順利地通過審稿關,於1966年8月13日在《黑龍江日報》上發表了,接著又刊發在《黑龍江朝鮮文報》上。見報照片的說明是:遊行的人們高舉著“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標語牌,表達了廣大人民群眾要在黨的領導下,跟隨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的決心。
  
   我一向主張不管做什麽事,都要做有心人。這張照片見報的當天早晨上班以後,我特地跑到印刷廠鋅版車間去,從一大堆製過版的廢照片裏找回來,將它完好地保存了40年。照片的背麵有報社領導簽署的發稿日期及版次,還有編輯們所畫的製版尺寸的標記。
  
  
  
   真假照片編排在一起,比較修改前後的畫麵效果。
   在我的環球巡回影展中,在我的《紅色新聞兵》畫冊裏,都有這兩張相對照的圖片,一是絲毫未動的原照片,一是經過修改的假照片。有趣的是,這張存世僅一張的“假照片”,竟被當成“文革文物”了,展出方需賣保險方可鎖在玻璃櫃中展覽,而牆上掛的則是複製品。這一點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在哈佛大學等歐美高校作演講時,總少不了要放映這兩張圖片及另外一些當年修改過的“假照片”,每當我講述為適應政治需要而必須修改照片的故事以後,常會風趣地說:“40年前,我就使用PHOTOSHOP了,但不是電腦而是畫筆……”準會引起一陣友善的笑聲。其實,我是在談笑間對我的文革攝影進行反思,作自我追悔。對於這一張已被視為“文物”的“假照片”,國際媒體卻評論說:“這是文革時代的真實寫照”。
   有40年前造假的照片實物在,才有了這篇有圖為證的真實故事。
   我還有一些當年造假照片的故事,日後會逐一追悔與反思,一一拿出來公開示眾。
   2006年8月12日於紐約無為齋
  



 
   
  [文革攝影反思錄] (2)
  我造假照片又一例
  ——“虛啥也不能虛毛主席!”
   
   1968年10月4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黑龍江省柳河五七幹校的經驗以及毛澤東主席的“最新指示”(當年報紙上凡是毛主席的話都得用黑體字):
   
   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幹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
   
   從此,開辦“五七幹校”之風席卷整個中國大地,各機關單位把那些打入另冊的幹部以革命的名義下放到五七幹校,實質是發配去那裏變相勞動改造。1969年9月6日,黑龍江日報社革命委員會也把我下放到“禦批”的全國首創的改造幹部的大熔爐——柳河五七幹校,成為一名“光榮的五七戰士”。
   當時,下放到柳河五七幹校去接受改造的幹部和知識分子們,撇家舍業,來到這荒山野嶺之地,過著半軍事化的勞動改造生活,已經是夠苦的了。被冠以“光榮的五七戰士”頭銜之後,剩下來就隻有戰天鬥地的份兒了:深秋時節,破冰下到齊腰深的水中去割蘆葦;春夏之交,在瓢潑大雨中扛著木頭槍搞70裏戰備急行軍;初冬時分,挑燈夜戰去修築反修防修的“長征路”。還有那整天沒完沒了地搞“吃小米,爬大山,路線分析,解剖世界觀”,在風口浪頭煉紅心……
   柳河五七幹校經“禦批”之後,幹校領導遵照毛澤東的“最新指示”,又提出了一個更革命的新套套:把已經由省城“下放”到幹校的“五七戰士”,再一次“下放”,由本來就在農村地界的五七幹校再下放到農村去插隊落戶,去當農民。
   11月的北方農村,已是滴水成冰的季節。我奉幹校領導之命,跟隨首批插隊落戶的“五七戰士”到農村去拍攝照片,為的是給省報及其他媒體提供發稿圖片。這張《“五七戰士”與貧農大娘一起學“毛選”》的照片,就是在這次插隊落戶活動中拍攝的。
   畫麵中,這名“五七戰士”孔新莉,原是黑龍江省歌舞團的舞蹈演員,曾在全國舞蹈大賽中獲過獎。她作為幹校樹立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典型人物”到農村插隊落戶,被分配到一位老貧農家裏落戶,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進一步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加強改造世界觀,搞好思想革命化。
   我走進這位老貧農的家裏采訪,隻見屋裏一貧如洗,破爛不堪,很難拍出可以發稿的照片。於是便想在老大娘與女青年這一老一小的形象上做做文章。我運用構圖手段剪裁舍棄室內的破爛環境,采用近景與特寫鏡頭,充分表現“五七戰士”和貧下中農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熱情,最大限度地表達他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一片忠心”。
   首先,向“五七戰士”孔新莉交待了我的創作構思:“要拍一幅‘五七戰士’與貧農老大娘並肩坐在炕頭上,滿懷著無限敬仰的心情,手捧金光閃閃的‘雄文四卷’——《毛澤東選集》,熱情地認真地學習毛澤東思想。”
   小孔不愧是一位優秀演員,她馬上就領會了我的意圖,積極配合拍攝。她坐在炕頭上,雙手捧著翻開的“紅寶書”,熱情地和老大娘湊在一起,很快便“入戲”了。
   “俺也不識字,讓俺看著這書有啥用呢?還不如俺娘倆炕頭東一個,炕頭西一個,她念,俺聽。那多好!”當我端起國產“海鷗”方箱式照相機,調好焦距正要按動快門時,老大娘抬起頭來衝著我說。
   我和小孔都忍不住笑了,這個老實厚道的老大娘,以為這一回也是像生產隊裏組織群眾坐在炕頭上學毛著呢。
   “大娘啊,他是咱們省報社的記者,也是我們幹校的‘五七戰友’,他想為咱娘倆照個學毛著的相片。要是炕東頭一個,炕西頭一個,他可怎麽照呀?”小孔認真地向大娘介紹我的身份和拍照意圖。
   “噢,我明白啦,他是要用那個‘匣子’給咱娘兒倆‘拉一光’啊!”在東北農村裏老鄉們都把照相機叫“匣子”,把照相叫做“拉光”。老大娘聽懂了這意思之後,她馬上緊緊地挨著小孔的身邊坐好,瞪大眼睛看著我手中的方箱“匣子”,就等著“拉光”了,弄的我哭笑不得。
   “大娘,我想要照的像,是您和這閨女一起看著毛主席的書,一起學習,因為您不識字,讓小孔念給您聽。您要是老瞅著這個‘匣子’,我就沒法‘拉光’了。”我耐心地對這位習慣於隻要是“拉光”,就要瞅著“匣子”的老大娘作解釋。
   “這位李記者是想照個咱倆學毛著的場麵就行了,並不是讓咱娘倆兒真的學習……”小孔想讓大娘明白這次拍照囊饉肌?br>   “哦,不是真的學習,是假學習呀!”老大娘似乎恍然大悟。我又得趕緊解釋這樣做並不算是“假學習”,因為平日裏貧下中農也都在學毛著嘛。
   這位老大娘總算是明白了,兩眼毫無表情地盯著小孔手裏的那本《毛選》四卷合訂本,就在那裏等著“拉光”了。我暗暗叫苦:這位老大娘的腦門上留著拔火罐的印記,再加上滿臉嚴肅認真的神態,拍成照片怎麽能發稿呢?那時凡是學毛著的照片,大多都是麵帶幸福微笑;隻有在憶苦思甜大會上,才必須作苦大仇深狀。
   “大娘啊,有一首歌兒人人都會唱,歌名叫《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我猜您也準會唱!”我一邊說一邊哼著唱起來:“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萬遍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心領會,隻覺得心眼裏頭熱乎乎……”我邊唱邊說:“啥叫‘心眼裏頭熱乎乎’?就是打心眼裏往外樂唄!您說是不是?所以,咱學毛著就要樂樂嗬嗬的才對呀。”我這一番“政治思想工作”還真起作用,老大娘也跟著我一塊兒唱起來。我都說完了,她還在唱呢。
   當年,這首《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算是最早時興起來的“忠字歌”,唱起來很抒情,旋律很美;不像那些造反歌曲又喊又叫,又伸胳臂又跺腳。廣播喇叭裏經常播放這首歌,從城市到農村人人都會唱。40年過去了,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還能順口完整地唱下來。
   老大娘接著往下唱這支歌的後半段歌詞:“哎——好象那旱天下了一場及時雨,小苗灑滿了露水珠,毛主席的雨露滋潤了我呀,幹起了革命勁頭足!”老大娘唱得雖然有點走音跑調,但演唱的神情卻極其虔誠,十分投入,唱完歌還做出一個兩臂前伸的標準的跳“忠字舞”的動作。這一切,逗得我和小孔忍不住也跟著樂。
   拍照的障礙消除之後,我可以自由地擺布拍攝了,為了能拍到一張人物表情麵帶微笑的特寫照片,我再三提醒老大娘一定要笑嗬嗬地看著“五七戰士”手中的《毛選》四卷合訂本。
   但是,當小孔念起人人都熟悉的“老三篇”時,她們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認真學習的木然神態。這可不是我想要的人物表情……
   這時,我想起文革以來在采訪實踐中總結的一套“經驗”:凡是拍攝群眾學毛著的照片時,如果讓人們像正常學習那樣認真看書,很難抓拍到理想的人物神采。要想獲得“人人麵帶幸福微笑”的畫麵效果,就讓群眾手捧“紅寶書”進行熱烈討論,讓主持學習的人用說笑話的方法來啟發情緒,反正拍照片又不像拍電視還要錄音。這樣就很容易抓拍到人物情緒活躍的照片。這一套“經驗”,雖屬無奈,但很實用。
   孔新莉聽我說出的這套“經驗”,她心領神會。我在雙鏡頭相機取景毛玻璃框裏安排好人物的位置,用土牆上貼著的毛主席像作為陪襯物。小孔說了一句笑話,逗得老大娘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時,我按動了快門。由於屋裏的光線很暗,我使用比火柴盒略大的單次閃光燈,插上一顆像花生米粒大小的國產單次閃光泡,作為對主體人物的照明。
   總算拍到了人物神態自然的畫麵,兩人胸前都戴著一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手握紅彤彤的“紅寶書”,麵帶“忠於偉大領袖的幸福微笑”。應當說,單從照片的構圖效果來說,這是一張挺不錯的擺拍照片。
  
  
   這是我拍的《“五七戰士”與貧農大娘一起學“毛選”》照片的原始構圖,四周的黑邊是120底片的邊框。
   當我結束對“五七戰士”插隊落戶到農村的采訪之後,我先坐拖拉機到校部,再轉乘汽車到慶安縣城,換乘火車趕回省城哈爾濱,到報社去交稿。
   當時,省裏已經給報社下達指示:柳河五七幹校又邁出了具有曆史意義的新一步,省報要集中版麵突出宣傳。為此,報社決定在11月22日發表長篇通訊,配發社論,把我拍的一組照片編發整版畫刊,通欄大標題是:在繼續革命的大道上闊步前進。副題是:柳河五七幹校首批“五七戰士”奔赴農村插隊落戶。
   本來由報社的老副總編輯從我的照片中選定了9張,在我設計好的版式中把這張照片的位置畫得很大。但是在最後審稿時,正巧碰上在報社“支左”的“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女隊長也在場,我心想這一下準有麻煩了。這位沒念過幾年書的工宣隊長經常指手劃腳,不懂裝懂。
   “這張照片上的人物表情還不錯,基本上能夠反映出廣大革命群眾學毛著的熱情。可是,照片上的毛主席像為什麽模糊呢?毛主席是虛的這可不行!”工宣隊女隊長搶先表態了,她肯定了兩句,接著她提出了“毛主席不能虛”的嚴肅問題。
   我趕緊解釋這是照相機的光學成像原理造成的,焦點對在哪裏哪裏就清楚,凡是在清晰焦點以外的景物都要模糊一些,這是背景有點虛的原因。
   “虛啥也不能虛毛主席!這不是什麽‘成像原理’的事,任何時候看問題都要講政治……”工宣隊女隊長斬釘截鐵地說。她把話拉到“綱”上“線”上了,我也無法再分辯。
   那時毛主席有一句話: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既然是“工人階級”說話了,在場的副總編輯也不好說別的,隻好勸我想辦法解決毛主席像“虛”的問題,否則就得從畫刊中撤下來。
   那時文革已經搞了三年多,攝影記者都在“幹中學”到了一套招數:我平時從不同角度翻拍一些各種各樣的毛澤東像,洗印成像郵票大小的不同規格的照片,以備不時之需。壓在玻璃板底下或存放在辦公桌裏,專門等著用於修改新聞照片,或是貼到本來沒有毛澤東像的新聞照片上,或者把小像換成大像等等,在那年月裏這樣作會大大增強“三忠於,四無限”的畫麵氣氛。
   其實,那時修改照片的加工方法很簡單:
   第一步,從資料照片中挑選一張毛主席像,剪掉一小角貼到背景的“虛”像上,還故作被遮擋的透視狀;
   第二步,用水粉調合成與照片背景灰色相似的色調,把人物身後的土牆上的雜亂影像塗抹得幹幹淨淨;
   第三步,裁掉畫麵右邊奪視線的明亮窗戶,用120相機對著修改後的照片翻拍,就獲得一張新的底片;
   第四步,用翻拍的底片再放大出一張新的造假照片,畫麵中的毛主席像就由“虛”變“實”了。
  
  
   這是我奉命修改造假的照片效果。
   這樣一來,這張照片就完全合乎政治標準了。這種為政治需要而人為加工出來的“完美”照片發表後,廣受到好評,還被一家藝術雜誌刊登,後來竟入選文革中舉辦的“東北三省攝影藝術展覽”。
   在那個黑白顛倒的荒唐的歲月裏,加工修改新聞照片以適應“政治需要”的例子不勝枚舉,有給偉人改頭換麵的“換頭術”,把已打倒領導人影像扣掉的“塗抹術”,有張冠李戴的“剪貼術”,各種技巧不一而足。
   我所親曆的加工修改新聞照片的事例,屬於一個邊疆省報的平民攝影師為“凡人小事”造假,與身處重要崗位的其他新聞同仁的經曆相比,肯定算不上典型事例。但是,所幸的當年造假的照片還在,用真假照片相互對照敘說其中的故事,意在個人追悔與反思,同時也留下一點資料。未經曆那段歲月的人們或許會搖頭質疑:那個年月真是那麽讓人啼笑皆非嗎?
  
  
   "真照片"與"假照片"並列,兩圖對照,一目了然。
  
   這兩張相互對照的圖片,也編入了我的環球影展及《紅色新聞兵》畫冊裏,一張是“真照片”,一張是“假照片”,真假照片並列編排在一起,兩圖對照,一目了然,有的人看了感到很好笑,卻又笑不出來。
   在歐美展覽時,有的觀眾說,那張原照片很美,很好看,我們很喜歡。你為什麽還要動手修改呢?
   我說,那是為適應當時的“政治需要”,解釋了半天,他們仍是似懂非懂。
   這也難怪,他們不像咱們總在“講政治”。我說,你們西方人不講政治,而我們中國人講政治。
   他們又問:普通人為什麽也要講政治?難道講經濟、講生活、講賺錢、講住房、講家庭、講娛樂、講……不是更好嗎?
   我無語……
                                     2006年8月14日於紐約無為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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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imagine45 回複 悄悄話 我比較喜歡年輕的那個---健康又漂亮--
---建議革委會一率采用PHOTOSHOP 來造假--
流雲朵朵 回複 悄悄話 對了,您的攝影技術非常好,下麵那張照片裏的老奶奶,我很喜歡。
流雲朵朵 回複 悄悄話 理解,當時不造假也不行,人都需要生存,而且,你造假也沒害死人,比現在那些造假酒假煙有毒大米的人,差太遠了。
想開點,惡夢過去了,您的文章會讓年輕人記住,曾經中國經曆過一個多麽荒唐的時代,希望曆史不要再重演。

SUNNE 回複 悄悄話 造假技術不錯。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