燴菜裏的信息量
時間:1971年1月
晚飯時和太太講起不會廚藝的老父親當年為幾位許久不見的山西籍老戰友親自燒一大鍋燴菜,其結果不僅令我母親錯愕也顛覆了我的認知,這故事還要從頭說起。
父親不會燒菜卻唯獨會做燴菜是有緣由的,生長在殷實商人家庭的父親除了去學校讀書,回家也是一副少爺派頭,什麽也不做,更別說進廚房。不幸的是抗日戰爭爆發,日本人將掌管家族生意的大爺爺大奶奶殺害,生意被迫由爺爺接掌,不久爺爺也被日本人抓去,多虧家裏用重金打點,爺爺才被日本人放出。爺爺恨透了日本人,將做生意用得十幾匹騾馬和大量糧油無償支援抗日前線將士,並以銘記商行為掩護,秘密參加地下抗日組織,為八路軍購置戰場上急需緊缺物資(藥品、布匹、糧油等),同時還將自己賺取得大量現銀和銀行本票捐給八路軍。1943年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爺爺一番義舉將大哥的3個兒子和自己還在上學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送去參軍。父親當時隻有13歲,在八路軍的120師,跟隨即是校長也是師長的賀龍征戰在晉西北的土地上,是邊打仗邊學習。到了1946年解放戰爭初期,部隊急需擴充兵員,父親所在的彭(彭紹輝)358旅號召當地青年踴躍報名參軍,因此父親這支部隊解放戰爭時期入伍的絕大部分戰士都來自於山西,尤其是一些分到連隊炊事班的山西籍戰士,改變了整個部隊的飲食習慣也包括我的父親。從此山西口味成為父親這支部隊夥食的一大特色。隨著仗打得越來越多,部隊序列也一變再變,由彭358旅變成了晉綏軍區3縱獨2旅,西北野戰軍3縱獨2旅,第一野戰軍三軍第七師,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軍第七師,中國人民誌願軍第一軍第七師,直到1968年由陸軍第一軍第七師改為第一軍第三師。
而這些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山西籍戰士經過二十多年戰爭拚殺,已經由普通士兵成為該師的師團級幹部,占比高達90%。雖然職務在變年齡在增加,但唯一不變的就是那山西口味。父親這支部隊從山西轉戰到甘肅,又從甘肅殺到朝鮮,回國後在河南信陽駐紮17年。這時候的兵源主要來自湖北、河南,四川、甘肅、河北等,也就是說父親的部隊自從解放戰爭離開晉西北,就再也沒有招過山西兵,所以連隊自然就沒了山西籍炊事員,而當年那些山西籍的炊事員,留在這支部隊的也都已經成為師團級幹部,不可能再去做飯,如果想吃山西口味那就得另想方法。其實方法很簡單,娶個山西婆姨(山西將妻子稱謂婆姨)就可以一勞永逸。
說起娶妻,父親這支部隊也很有特點,一半的山西籍師團級幹部娶的不是川妹就是湘妹,原因是這些川妹湘妹都是1950年從城鎮入伍來到這支部隊,她們都是有文化有專長年輕漂亮的女青年,入伍後不是當連隊文化教員醫院護士,就是像母親這樣的文工團員。這批女兵都上過戰場,參加過抗美援朝,經歷過慘烈的朝鮮戰爭,是非常值得尊敬的誌願軍女兵。朝鮮停戰後她們相繼在朝鮮與同部隊戰友結婚生子,因此我們部隊大院子女有許多都是在朝鮮出生。1956年全軍第四次大裁軍,父親部隊的大部分女兵轉業退伍,留在部隊的隻有少量從事醫護工作。我母親就是在這次大裁軍轉業到天津曆史博物館工作,又因文革動蕩不得不離開天津回到老部隊避難,在部隊的幼兒園擔任音樂老師。而大部分女兵脫去軍裝後並沒有繼續工作而是選擇成為隨軍家屬,除了生兒育女還有就是為丈夫和孩子們做飯。因而這些飯菜的口味不是川味就是湘味,是又麻又辣,整的山西籍丈夫叫苦不迭,因為山西人是吃不得麻辣,又沒有辦法,隻能委屈將就,稍有挑剔就要遭到妻子得白眼甚至以拒絕做飯來要挾,不過好在部隊有食堂,丈夫大不了去食堂吃,雖然沒有山西菜那麽可口,起碼沒有那可怕得麻辣。但是!如果想吃家鄉的味道就隻能到那些娶山西婆姨的戰友家蹭飯,獲得一下味覺上的滿足。但也隻能是偶爾,如果常去,家裏的麻辣妻子絕對不會輕饒,不僅抱怨而且還會懷疑,甚至連床都不讓上。川妹湘妹不僅嗜麻辣性格更麻辣,加上有文化能言善辯,愣是把這些山西籍的丈夫整得是啞口無言徹底歇菜。其實她們擔心的是丈夫不僅食味甚至食色,然而這種擔心其實都是多餘,在父親部隊從來不曾發生。可懷疑是把刀,造成有的妻子天天盯著自己的丈夫,聰明地用廚藝改變自己丈夫口味,笨的隻能生悶氣。她們其中一些人不明白,一旦一個人家鄉口味形成就很難改變,雖然川菜湘菜好吃,自己的丈夫也隻能偶爾爲之,因為他們自始至終始終認為自己家鄉飯菜最好吃。
一些娶了又麻又辣的川妹湘妹有些後悔,開始羨慕起那些娶山西婆姨的戰友,要是自己也娶個山西老婆,那就相當於天天過年。可說歸說,一看戰友的山西婆姨,不是沒文化就是長得土氣,甚至有的還是小腳,當時已經是7師副參謀長後來當了總參謀長的傅全友,妻子就是小腳,最重要的是認知上有差距,經常吵架拌嘴甚至來個全武行,想起這些,娶湘妹川妹的丈夫們又釋然了,看來這美貌和美味不可兼得。
再看另一半那些娶了同鄉的山西籍戰友,享受著味覺上得幸福。今天刀削麵,明天貓耳朵,再不就來個拷栳栳,這些山西婆姨用巧手將小麥、蕎麥、蓧麵做出各種各樣的麵食,時不時再變個花樣包個餃子炸個糖糕蒸個包子,天天不重樣。雖然山西菜花樣不多,但都是丈夫吃習慣的家鄉口味,把一個個丈夫養得紅光滿麵精氣十足,尤其見著娶湘妹川妹的戰友,會故意打個飽嗝炫耀,還不忘樂嗬嗬地說吃得過癮,惹得那些娶川妹湘妹的山西籍丈夫抓耳撓腮氣不順,剩下的隻有羨慕和嫉妒。
我們家剛到部隊時的鄰居就具備這種特點,1966年底我們家從天津搬到部隊,住在19團的家屬房,這排房子住三戶人家,左邊是團長家,夫妻都是山西人,中間是政委,政委也是山西人,不過太太是四川人,我們家居右。記得剛搬來不久,就嚐到團長妻子親手做的山西美食油糕,是用團長親戚從家鄉帶來的大黃米磨成粉做得,粘度像糯米粉,但比糯米粉香。方法是先用少量水拌成散麵,上蒸籠蒸幾分鐘,趁熱揉成團再放在油鍋裏炸熟,這是一種吃法。如果將炸熟的油糕再放到蒸鍋中蒸半個小時,出鍋的油糕會變得又軟又糯,散發著黃米特有的香氣,這時將油糕蘸上些白糖趁著熱呼勁放到嘴裏一咬,那種特有得香甜瞬間爆滿口腔,絕對是難得的人間美味,特別特別得好吃,以至於現在我依然非常想念那種味道。聽團長兒子講,這種油糕在他們老家平時是吃不到的,隻有逢年過節,所以非常珍貴。而團長的親戚平時舍不得吃,積攢下來帶到部隊給團長解解饞。除了黃米麵,團長家親戚還帶了一些蘋果幹、大棗、核桃、果丹皮,以及曬幹的鹹菜,都會分一些給我們。我老家也會來親戚,帶的多是四川當地特產,有成都海會寺的白菜豆腐乳、涪陵榨菜、永川豆豉、宜賓芽菜、南充冬菜等等,也會送一些給他們。
山西人做麵食在中國可以屬第一,但炒菜就很一般。不過有一樣菜是山西人特別喜歡吃的,那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山西燴菜。當年我有幸見識了父親山西籍戰友對這道菜的喜愛達到令人瞠目的程度,也是我今天要講這個故事的緣由。
話說文革初期武鬥愈加激烈造成全國一片混亂,中央和軍委不得不命令相關部隊開始“三支兩軍”,即1967年3月19日 中央軍委發出《關於集中力量執行支左、支農、支工、軍管、軍訓任務的決定》。父親所在的7師19團奉命從河南信陽來到全國武鬥十分激烈的湖北黃石地區廣濟(武穴)製止當地兩派武鬥。初期的三支兩軍是由19團一千多人整建製參與,並長時間駐紮在廣濟。1968年臨近春節,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從部隊經武漢乘長江輪(東方紅8號)沿江而下來到廣濟看望父親,一家人在廣濟過了一個特別的團圓年,沒想到大年初一師政治部主任就到家中和父親談話,下達了新的任職命令,第二天父親就急匆匆帶著剛剛住了三天的一家人回部隊述職,也就是從那時起,短短一年中父親經歷了數次職務調動。
父親回師裏擔任新職不到兩個月,7師所有支左部隊就奉命返回部隊接受新任務,即全師除了部分留守人員其它一律開赴湖北漢川,去1軍所屬的沉湖農場圍湖造田。父親沒有去,而是在新職務上增加了一個7師留守處主任頭銜,統管著全師差不多千號留守人員,管的人雖不多,但管好家卻責任重大。這時期我幾乎沒見過父親,以前父親在團裏任職,每個星期天還可以見上一麵,自從父親成為留守最高首長,不僅要經常到師直和各團巡視佈置工作,還要防止各類事情發生,包括營房營具損壞人員出問題等,以至於父親兩三個月才回家一次。當時我非常想念父親,也許是因為想念感動了上蒼,才擔任留守處主任幾個月的父親工作再一次被調動,不過這次調動讓父親十分不情願,雖然說職務相當於副軍級,卻要父親離開野戰部隊接受地方軍區的領導,其實父親隻是去省軍區領工資和軍裝,真正的工作是到鄭州鐵路局擔任革委會和軍管會副主任。父親明白以後就脫離了野戰部隊,很難再聽到熟悉的軍號見到生死與共的戰友,尤其是讓他離開生活快三十年的老部隊,去領導管理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半軍事化鐵路係統,處理繁雜的地方事務,尤其是負責全國最重要鐵路交通樞紐隴海和京廣線,一旦發生問題影響的就是整個國家,責任太重大!我能感受到當時父親的壓力,但父親畢竟是老軍人,接到命令就隻身一人去履新。
造成這種突發職務調動起因就是1967年武漢發生了“七·二○”事件,其影響波及到全國,造成各地局勢急劇惡化,軍隊遭受衝擊,大批武器裝備被搶,“造反派”之間的派性鬥爭和武鬥也更趨激烈。尤其鐵路首當其衝,一些“造反派”幹脆把火車停在站台上作為武鬥工事掩體,用火車設置路障,切斷交通,以斷絕對方兵援。全國最重要的鐵路樞紐鄭州鐵路局所屬的各站段交通時常中斷,事故幾乎天天發生,鐵路因武鬥已經陷於癱瘓。這時中央派軍隊實行軍管緊急介入,就是讓武鬥迅速減少,派性鬥爭趨於緩和,鐵路客運貨運得到恢複。此時鄭州鐵路局是革委會和軍管會兩塊牌子,重大決定最後都由軍管會拍板,因此軍管會權利遠大於革委會,而父親這種即是革委會副主任又是軍管會副主任,讓鐵路係統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因為這是中央賦予軍管會的權責。
父親到任一年多以後形勢有所好轉,也漸漸對鐵路工作熟悉起來,壓力少了許多,終於可以休假回部隊與家人團聚一段時間。但父親回到老部隊一下子成了閑人,常常被老戰友調侃,說以後買票不用發愁,可以直接找父親,父親也拍著胸脯保證道:
“就是票再緊張也能讓戰友坐上車。”
父親並不是吹牛,當時鄭州鐵路局是大局,管著河南湖北和陝西多個分局,特別是父親有一張全國鐵路通勤的免票證件,隨時隨地到全國各地不用買票上車,而且待遇是軟臥,假使沒有掛軟臥,也必須給硬臥,這就是當時鐵路特權,不過這種特權隻能他自己享用,不知當時全國有多少擁有這種特權的人?而戰友說的票是特指臥鋪票,當時的臥鋪票很緊張,尤其是從鄭州上車更是一票難求。經歷過那個年代都知道買臥鋪票有多難,對父親來說竟成了一項經常發生而無法推脫的工作。但也有一些人對父親在鐵路局任職眼紅,甚至酸言酸語,讓父親感到非常彆扭難堪,於是和母親商量等路局軍管家屬樓蓋好就馬上搬家。母親是夫唱婦隨,沒多久我們就搬離部隊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
鄭州這個地方最大的特點就是鐵路,被稱爲鐵路拉來的城市,是東南西北鐵路交匯的必經之地,所以在部隊或者已經到地方工作得老上級老戰友知道父親新的工作職務,有的會專程探望,有的是路過轉車,都要來家看看,順便吃個便飯敘敘舊,有的還會住上幾宿,更有的是拖家帶口一大家子。好在房間多,除了4間臥室我們自己用,父親將多餘的兩個臥室專門接待南來北往的戰友。臨走時父親會將車票買好交給戰友(車票錢都是父親戰友自己出,因為大家都可以報銷),時間許可的話父親會親自送上車,無法親自送也會派車委托專人送進站,父親對老戰友那是有求必應不敢懈怠,原因就是因為思念部隊和與戰友在殘酷戰爭中結下的情誼。
而母親也毫無怨言,原因是許多父親的戰友同樣也是母親的戰友和上級,我也適應了家裏經常來人的狀況。最開心的就是搬個小板凳聼他們聊在山西、甘肅和朝鮮打仗的經曆,而父親最關心老部隊的近況,他們談論的許多人名我都記得,因為許多次談話這些戰友的名字就會頻繁跳出來。每當父母親的戰友來家,父母都會開心得像回到部隊,而我則感覺像過年,原因就是父母會把最好吃地拿出來招待。大家一定會有疑問,這樣人來人往地招待你們家能受得了嗎?雖然那個年代物資匱乏,但東西便宜,我父母工資加起來有兩百多,根本花不完。不過父親有一個規矩,不管誰來都不喝酒,估計是朝鮮的一次親身經歷讓他刻骨銘心(我會在後記中敘述,這裏不再展開),父親擔心喝酒後難以掌控,尤其是許多在家裏住。而父親從我記事起就滴酒不沾,直到現在。幸虧那時候還不興去餐館,如果去餐館,估計父母的工資也不夠。而在家裏吃飯免打擾,氣氛隨意說話方便,雖說是家常便飯,在那個年代有肉就行,講究的就是一個實惠。當時肉、蛋、魚都是凴票限量供應,每個月就那麽點肉,如何招待那麽多戰友?不過父親有辦法,叫我去路局小飯堂買幾個肉菜,這個小飯堂非常不錯,是專供局領導的。飯堂的大師傅燒菜水平一流,價格不貴有時還要倒貼,我們家沒搬來之前父親一直在這個小飯堂就餐。我最喜歡買紅燒肉、紅燒排骨、紅燒魚,回去一加熱就可以上桌,味道自不用說,既實惠菜色也漂亮。遇到父親戰友來,母親隻需要燒兩個青菜即可,即省時又不麻煩。打菜時如果幸運還能碰到燒鷄,我會立刻買一隻。因為家裏到小飯堂買菜的任務都交給我,買什麽我做主。父親平時備了許多小飯堂的菜飯票,想吃就去小飯堂買一兩個菜,非常方便。
這是一個我放寒假的早晨,剛到路局辦公樓沒有半小時的父親就興衝衝地從外麵回來,高興地告訴母親他幾個關係特別好的山西籍戰友剛剛打電話要來鄭州停留2個小時,然後轉車去開封軍部開會,特意要來家中看看父親,電話中還直接點名要吃山西燴菜,母親一愣:
“燴菜我不會做呀?”
父親一邊挽著袖子一邊回應:
我會!”
母親不相信地看著父親?眼神中都是懷疑,父親忙解釋:
“雖然我當年沒有幹過炊事員,但在軍校連隊經常幫廚啊,那時的炊事班大部分都是山西兵,經常燒燴菜,所以我看也看會個七八分,現在天冷正是吃燴菜得好時候,我要準備露一手。”
看著父親既興奮又忙裏忙慌的樣子,母親噗哧笑了:
“你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啊!別搞砸了”
母親是對父親不放心,畢竟父親從來沒有做過菜。
而父親卻信心滿滿:
“放心!砸不了。”
“那還準備什麽其它菜?”
母親接著問,但父親地回答讓母親有些懷疑:
“不用了!就一個燴菜,其它菜他們不稀罕,今天他們就是衝著燴菜來的,不過量要夠肉要足。”
說完父親就從錢包中拿出10塊錢轉身交給我:
兒子,趕緊去買豬肉”
“買多少?”
“看這個月肉票還剩多少,都買了。”
我馬上去抽屜裏拿肉票,發現隻剩下一斤半肉票,就告訴父親,父親催我快去快回。沒過半小時,我就把肉買了回來,是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父親很滿意,對母親吩咐了幾句,就急匆匆去車站接人了。這時母親已經按照父親要求把大把的粉條泡上,再將白菜切成片土豆切成塊放在一起,足足裝了一大盆,薑蔥也備好,然後將我買來的豬肉清洗幹淨去皮切成厚厚的肉片,等著父親這個大廚回來燒菜,我對母親說:
“我吃不慣燴菜。”
母親一笑:
“誰吃的慣?隻有你爸喜歡。你趕緊去小飯堂買兩個肉菜,再捎上3斤饅頭,我現在去做米飯,咱們和你爸他們分開吃。”
將近中午,樓道裏傳來了父親和他的戰友說笑聲,我趕緊打開門,母親迎出來和父親的幾個戰友一番寒暄,我一看父親的幾個戰友我都認識,其中三個太太是四川人也是媽媽的戰友,隻有一位的太太是山西人。心想怪不得想吃燴菜,感情是太太不會做啊!這時候父親讓母親在客廳招呼戰友,自己則把家裏不常用得大鐵鍋洗乾淨放在爐上,然後紮上圍裙像模像樣倒了差不多半碗菜籽油,是一手舉著鍋鏟一手端著滿滿一大碗切好的肉片在那等待,油一冒煙,父親就匆匆將肉片倒入,然後一通手忙腳亂地翻炒,我在旁邊看著父親生疏地炒菜動作想笑又不敢笑,隻是覺得非常滑稽。這時肉片已經出油透出香味,父親急忙放下蔥薑,又是一通毫無規律的翻動,並衝我喊:
“兒子醬油在那?”
我趕緊將櫥櫃中的醬油遞給父親,父親拿起不假思索就咚咚咚的倒了半瓶,有些懊悔的自言自語:
“哎呀!有點倒多了,不過不要緊,一會少放鹽。”
父親是歪打正著,其實隻放醬油不放鹽的肉片會更香顏色更好看。看著毫無炒菜經驗的父親在那笨拙地揮動鍋鏟,一方麵擔心他做的菜無法下咽,又擔心他燒菜的熱情受到打擊。此時放過醬油的肉片在父親的翻炒下慢慢釋放出愈加濃鬱的肉香,引來了客廳的一位老戰友站在廚房門邊駐足觀看,還不忘吸著鼻子在哪裏讚歎:
“真香!沒想到老戰友還會做菜?”
此時父親的眼睛緊緊盯著鍋中肉地變化,根本沒有聽見戰友的話,突然!父親端起盛滿土豆白菜的盆子,一股腦的倒進鍋裏,又是一陣翻炒,轉頭衝著我大聲喊道:
“兒子,快給我開水”
此時的我完全成了給父親打雜得小夥計,忙把暖瓶遞上,隻見父親打開暖瓶軟木塞又是咚咚咚把一壺開水全部倒入鍋中,這時鍋中的水已經快到鍋沿,看著這滿滿一大鍋湯湯水水,我都發愁這麽一大鍋怎麽吃完?而父親此時坦然地站在那裏一點也不擔心。水很快開了,父親忙將泡好的粉條全部倒入,攪了十幾下就把鍋蓋蓋上,這時的燴菜已經快好了。再看此時的父親,額頭已沁出許多細細的汗珠,他隻是隨手抹了一把,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估計這時父親的背都是溼的,真是難為從不做飯的父親。當聽到鍋裏發出咕都咕都地響聲,父親忙掀開鍋蓋查看,這時鍋裏的湯水已經不見了,隻有吸飽湯汁的粉條膨脹幾乎從鍋中溢出。父親趕緊翻炒幾下,用筷子挑起一根粉條品嚐,然後十分滿意的說道:
“就是這個味!”
站在廚房門旁的戰友估計這時已經口水直流,央求父親:
“老戰友,讓我也嚐嚐。”
這時父親才發現戰友在旁邊,趕緊用筷子夾起燴菜驕傲的送到戰友嘴邊,此時的戰友也顧不上燙,一邊吸氣一邊咀嚼,無法説話的隻能伸出大拇指表示讚賞。受到表揚的父親愈發開心,也不忘獎勵我這個跑前跑後得小夥計,夾起一塊顫微微的肉片讓我品嚐他的傑作,肉片經過炒燉已經軟爛到恰到好處,我告訴父親肉很好吃,父親很滿意這個評價,立刻把鍋端離火爐,隨手把一大碗綠蔥段撒入然後蓋上鍋蓋。衝著客廳的幾位戰友就是一陣吆喝:
“老戰友們開飯嘍!”
幾個戰友像是聽到部隊吃飯號,迅速來到餐廳上桌坐定,我把饅頭放在飯桌旁邊,隻見父親從廚房將滿滿一大鍋燴菜端上桌,隻聽一個叔叔說:
“饅頭就燴菜,過癮!”
這時的父親將鍋蓋一掀,撲鼻的燴菜香氣迅速溢滿整個飯廳,父親的戰友們看著鍋中油亮的粉條醬色的肉片,以及軟糯的土豆和綠白相間的白菜,加上碧綠蔥的點綴,紛紛誇讚:
“真沒想到老戰友還會燒燴菜這一手?”
父親樂嗬嗬一笑實話實說:
“我是看會的,當年在軍校和連隊幫廚經常看炊事班這樣做,其實今天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做””。
說著就讓戰友們開吃,但父親這些戰友一看我們沒有上桌就急忙招呼,父親趕忙解釋:
“他們吃不慣,另外做了,在另一個房間吃,不過我已經給他們盛了一盤”
一幫戰友會心一笑:
“哈哈!我們家裏也是這樣,理解!理解!”
父親將燴菜給每個人麵前盛了一大碗,盛情道:
“趕緊吃!嚐嚐味道如何?”
這幾個叔叔估計早就餓了,特別是麵對他們日思夜想的燴菜,毫不客氣的夾起送入口中,而父親則急切等待他們地評價。隻見幾個老戰友不約而同地齊聲誇讚:
“香!絕對的地道!哈哈哈!”
看著戰友們那麽開心的大口吃著,父親也夾起了燴菜放入口中,這時我的肚子早已經餓得咕咕叫,趕緊到另一個房間和母親姐姐妹妹吃食堂打來的菜,而父親燒得那盤燴菜每人隻嚐了一口就不再動,我和妹妹隻把裏頭的肉片挑出吃下,算是給父親捧場,母親悄聲說:
“我看你們爸爸做了那麽一大鍋,估計會剩不少,今天晚上我們隻能吃剩燴菜了。”
聽到母親這麽說,我不禁皺了皺眉,我們家有條規矩,不管飯菜好不好吃,都要吃完不能浪費。想著那麽一大鍋燴菜,不知要吃幾頓,心中就發愁。此時飯庭裏不時傳來父親和他的戰友們說笑聲,估計燴菜又把他們帶回那難忘的激情燃燒的戰爭歲月,大家蹲在地上一起圍著一盆燴菜大口朵頤的記憶。不過當時燴菜肯定沒有肉,有點油就已經讓他們感覺很幸福了,母親感歎道:
“你看看你們的爸爸今天多高興,自從他離開部隊到這裏軍管,就沒見他笑過,回到家經常站在窗前默默抽煙望向窗外,他是想部隊想他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今天多虧這麽多老戰友來看他。”
終於父親他們那邊結束了午餐,他的那些老戰友過來與母親表示了一番感謝,就由父親陪著去車站。這時母親叫上我到餐廳收拾,一進餐廳就被桌子上的鍋碗驚著了,隻見鍋和碗裏除了泛著油光什麽也沒有剩下 。母親脫口而出:
“這些山西人太厲害了!包括你爸!沒想到他們對家鄉的菜如此鍾愛!真是讓我震驚!(估計震驚這個詞就是此時開始流行,胡說的啊。) 下次你爸的山西戰友來我也學著做。”
我眉頭微微一皺,母親看出我的心思:
“放心!媽少做些,夠你爸和他的戰友吃就行,不會做這麽一大鍋。 你爸他不容易啊!關鍵他今天還破天荒地做了一大鍋菜,而且這麽受戰友捧場。真沒想到!不過他做的燴菜我們真是吃不慣。”
其實父親和我們在一起吃飯也就一兩年,從父親參軍到我們搬到路局之前他都幾乎都在食堂吃,即使我們從天津搬到部隊,也隻是星期天可以見父親一麵,一起吃上一兩餐飯。現在終於每天可以見到父親並且一起吃飯,我覺得特別開心,尤其還吃到了父親做的菜。如今父親已經是快百歲的老人,自從那次做完燴菜,就再也沒有進廚房炒過菜,也許是我們不捧場?或許是沒有了那幫戰友的光臨鼓勵。
現在的老父親依然會站在窗前眺望遠方,依然會想念他的部隊,想念和那些戰友兄弟在一起的時光,也許還想再次給他們做一次燴菜,隻是遺憾他的那些戰友都走了。父親現在腿腳已經不方便遠行,想去曾經的軍營看看也已經是一種奢侈,但我相信這篇燴菜故事會流傳下去。
後記:
沒想到林彪事件出現後不久,1972年8月,中央及中央軍委下發文件《關於征詢對三支兩軍問題意見的通知》,附《關於三支兩軍若幹問題的決定(草案)》。規定“凡是實行軍管的地方和單位,在黨委建立後,軍管即可撤銷”。文件規定除少數幹部可以轉業留在地方工作外,其餘全部撤回部隊。很快鄭州鐵路局軍管會撤消,父親是欣喜若狂,原本想到可能要脫軍裝,沒想到又可以回老部隊,這讓興奮的父親立刻趕回老部隊報到。不過這時的部隊已經沒了父親位置,令父親非常尷尬,造成的原因就是軍管回來的幹部多得無法安置,形成當時全軍各部隊副職,即團、師、軍每個副職都有十幾個。從而確定1975年鄧公任總參謀長時下決心整改部隊,將部隊大量多餘幹部轉業,當時父親已經調到1軍軍部,受命負責1軍各部隊西北三省的幹部轉業安置,這項工作一直延續到1979年軍隊成立幹休所,軍委規定1949年10月1日以前參加革命的師團級以上的不再轉業地方,而是免職離休進部隊幹休所。回頭再說父親離開部隊去軍管前是正職,回來後就更難安排,提拔,在當時就更不可能了,隻好委屈的去軍史組擔任個組長編寫軍史,賦閑了一年多,但父親非常開心,又回到老部隊可以聽到軍號,尤其是那些老戰友又可以常常見到。這時我們家還在鄭州,父親又要從部隊去鄭州休假。而我們也很不習慣鄭州的生活,於1974年重新搬回部隊。沒想到搬回部隊不到一年,1975年5月,1軍和在浙江江蘇的20軍換防,我們家又搬到了浙江。
故事中說到喝酒會對父親有這麽大的刺激,原因是在朝鮮已經是營職偵察參謀的父親臨時執行向前綫輸送兵員彈藥以及補給的任務時,途中一個同車的幹部發現補給物資中有酒,就打開不停的喝,父親勸阻也不聽,正在這時美軍飛機飛臨,父親聽見警戒哨哨音,急忙命令停車讓所有人下車躲避轟炸,而那個幹部此時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失去意識,這時車上隻剩下父親和這個幹部,父親開始大聲對這位醉酒幹部呼喊,但是他毫無反應,急得父親用力搖晃,還是不起作用,此時的父親不可能放棄戰友而自己離開,已經急眼了父親軍人本色顯露無疑,一手揪著這個幹部衣領一手掏出槍怒目嗬斥:
“你他媽再不下車,老子斃了你!(原諒這個粗口,這是父親親口告訴我當時太緊急,他就這樣對著那個醉酒幹部這麽罵道,我覺得這樣才真實,當時情況就應該是這樣,所以我原樣複述)。”
看著黑洞洞的槍口和凶巴巴的父親,醉酒的幹部一下子嚇醒了,哧溜爬起跳下了車。就在父親也跳下車的同時,美軍飛機扔下的炸彈已經在車輛附近紛紛爆炸,父親和這個幹部隻能就地趴下,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浪把父親和那個幹部拋起又重重落下,刺耳巨大的爆炸聲衝擊著父親的耳膜,轟炸結束後,父親耳孔都是血,雖然及時救治,但已形成永久戰傷性耳聾,聽力越來越差,成了傷殘軍人。所以父親從那時起到現在除了正常工資還有傷殘補貼。好在那個幹部沒事,事後一個勁地感謝父親救了他,再一個就是非常負疚父親因他而受傷。父親倒是沒什麽,畢竟是戰友,相信正常情況他不會這樣,隻是因為太貪酒險些喪命。而父親卻對此次任務中車隊一半的兵員在飛機轟炸時死傷而耿耿不能釋懷,執行上前沿陣地任務的是一個營,可以想象損失有多大。雖然不是父親的責任,但是他人喝酒誤事卻讓父親付出了慘痛代價,也許就是從那天起父親不再飲酒。這事發生在誌願軍剛到朝鮮初期沒經驗,此時父親屬於總參謀部,沒有回1軍,因為當時1軍還在甘肅。
父親是總參謀部1950年最早派遣進入朝鮮執行秘密任務的,而且是在南北朝鮮戰爭爆發前,注意這裏的巨大信息量,完全顛覆我們了解的抗美援朝曆史(參看我的博客:軍旅故事原創係列(3)離奇失蹤(4)父母的愛情)同時也是最晚離開朝鮮------1958年父親隨誌願軍最後一批回國,在朝鮮整整八年。在父親身上有許多不為人知至今沒有解密的故事,他也不講,非常的遺憾!而朝鮮唯一給他留下的就是“聾子”這個外號。現在我已經不再打電話給父親,原因就是他已經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