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海聽濤

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正文

(ZT)誰害死了張自忠

(2007-05-07 11:56:54) 下一個
誰害死了張自忠

文/ 阿憶



5月16日,是張自忠中將隕於湖北的忌日,算起來已有67年。在漫長的67年中間,很少有人探究過,到底是誰害死了張將軍。答案似乎非常簡單,不用細想,當然是日本人!
  這個結論固然不錯,沒有日軍入侵,張自忠可以做一位和平軍人,無人可以置他於死地。但是,即便是日本人長驅直入,打到了華中,張將軍就一定會隕命前線嗎?要知道,張自忠貴為中將,高居第5戰區右翼兵團總指揮之重職,是第33集團軍總司令,下轄第55軍、第59軍、第77軍,其中第59軍軍長一直由其兼任,但他卻隻帶著兩個團,孤軍深入,投入日軍重重圍困,壯烈取死。這其中很關鍵的一個問題是,他的軍階太高,職位太顯赫,他完全可以坐鎮大本營,免於一死,為抗戰立更大的戰功。
  那麽,是什麽迫使張將軍義無返顧地邁向死地,決定以壯烈殉國終其一生?
  隻要翻一翻曆史資料,不難看出,逼死張將軍的,是公眾輿論。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把民意和公眾輿論捧得太高,以至現在談起來自大眾的聲音,依然帶有神聖感。實際上,輿論學公認,來自公眾的聲音帶有致命缺陷。比如,它常常以成見為基礎,具有太多的想當然的非專業判斷,下結論草率而不負責任,對下過的結論又會很快忘掉……這些公眾輿論的種種缺憾,對於發出聲音的公眾而言是一種發泄,很痛快,酣暢淋漓,但對於當事人,常常苦不堪言,有口難辯。最後,聲討者很快忘記了聲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但被聲討的人卻一生無法醫治心底的創傷。
  張自忠,正是這樣一位蒙冤的將軍,他必須以死來清潔自己的榮譽。
  提起這件事,今天的人,恐怕很難想象,像張自忠這樣的肝膽忠烈,在他尚未成為“民族英雄”之前,也會被沒腦憤青痛罵為“華北特號”。

  30年代中期,日本為確保“滿洲國”的軍事安全,防止蔣中正突然收複東四省,便要求在華北建立“非軍事緩衝區”,日軍北撤,國民革命軍南撤,所有駐防退出華北。經過艱苦的談判,雙方協議,華北隻留駐一支軍隊,這就是宋哲元中將駐守京津的第29軍,其中第38師師長便是張自忠少將。
  那個時候,蔣中正給這支軍隊的訓令是,“忍辱負重”,不主動打仗,也不放棄華北,與日軍做長期周旋。可問題是,這支軍隊,一直視日軍為死敵,比如馮治安師長,有事沒事都想找日本人麻煩,一心想把事情鬧大,發泄心中的淤憤。宋哲元也是這麽一個人,看著日本人就別扭,根本不想跟他們多說話。所以,在全軍高級將領中,惟有張自忠儒雅周詳,他沉默寡言,身高1米80,相貌酷似周恩來中將,不僅革命軍官兵敬仰他,日本軍政也很喜歡他。於是,在華北危亡的複雜局麵中,張自忠被先後任命為察哈爾省主席和天津市長,艱難維係著苦澀的和平,不能得罪日本人,不能丟中國人的臉。對於一個具有高度民族自尊心的人,這種內心痛苦,可想而知。
  這一切,在外人看來,完全是另一番圖景。
  大家隻是看到,第29軍全軍將士對日本人全都橫眉立目,惟有張自忠一人,竟與日軍保持往來,甚至應邀去日本訪問,而且受到歡迎和敬重。於是輿論沸沸揚揚,說張自忠與日本訂了“密約”,日本人贈其巨款,還送給他一個美人兒。
  這種時候,人們會忘記就在幾年前,張將軍曾擔任喜峰口戰役的前線總指揮,令大刀隊夜襲敵營,砍下數百日軍的頭顱。為此,還有了《大刀進行曲》這首歌,當年膾炙人口。後來,這首歌被全麵修改歌詞,變成了歌頌東北義勇軍和全國老百姓,殊不知,當年它是獻給第29軍大刀隊的,第2句歌詞不是“全國愛國的同胞們”,而是“29軍的兄弟們”。
  那個時候,張自忠是抗戰英雄,但一晃就變成了嫌疑。
  對於張自忠全麵的誤解,是盧溝橋事變之後。為了保全戰鬥實力,第29軍奉命南撤保定,以取得緊急北上的5個甲種師的支援。與此同時,為了疏散和安置沒能隨軍撤離的軍人家眷,為了京津不受重大損失,也為了收殮沙場上的官兵屍體,宋哲元任命張自忠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北京市長,與敵敷衍,拖延時間。
  這一次,沉默寡言的張將軍落淚了,他對秦德純副軍長說:“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了。”
  這樣的事,曆史上是有先例的,而且從無例外。
  曾國藩為國效力終生,臨死前被迫去處理“天津教案”,頓時成了“”。
  李鴻章扶國於危難,臨死前簽署“辛醜條約”,當即成了“賣國賊”。
  我們這個民族,是很講究麵子的,寧可玉碎,不為瓦全,而且無論先前你做過什麽,無論你是不是忍辱負重地代表民族最終利益,隻要你與民族敵人周旋,搞了緩兵之計,公眾輿論就再也不會放過你,甚至永遠不會放過你的後人。
  果然,張自忠徹底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叛徒、大、賣國賊的帶名詞。1937年後半年的報紙,多在痛罵他“賣國變節”,一律稱之為“張逆自忠”。那時的中國文人,凡喜歡發表言論的,沒有誰沒罵過張自忠。一些大報用醒目的大標題配文,諷刺張將軍“自以為忠”,其實是“張邦昌之後”。9月28日,《大公報》發表《勉北方軍人》,頌揚老將段祺瑞和吳佩孚具有民族氣節,而把張自忠與殷汝耕名列一處。
  “在北方軍人的老輩中,便有堅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當日不受日閥的劫持,輕車南下,以民國耆老死於瀘上,那是北方軍人的光輝。最近北平淪陷之後,江朝宗遊說吳子玉先生,謂願擁戴他做北方的領袖,經吳先生予以斷然拒絕。這種凜然的節操,才不愧是北方軍人的典型。願北方軍人都仰慕段、吳兩先生的風範,給國家保持浩然正氣,萬不要學鮮廉寡恥的殷汝耕及自作聰明的張自忠!”
  當年的《大公報》類似於今天的《南方周末》,完全是民意代表,從不與政府保持一致,被視為社會的良知,可想而知,當年它的公眾影響力比《南方周末》和《北京青年報》加起來還要大,其連篇累牘地鞭撻張自忠,效果可知。好在張自忠比曾國藩和李鴻章幸運,他隻有46歲,他有充分的時間去改變公眾看法,最有效的辦法便是,“粉身碎骨,以事實曲直於天下”。

  在一片痛罵聲中,張自忠始終緘默著,周旋著,估算著第29軍向目的地有續撤離的時間,努力使京津免於屠城。等到日軍要求他通電反蔣,他已完成宋哲元交給他的任務,他便斷然拒絕,隨後稱病,躲進德國醫院,然後騎車逃往天津,再換乘英國輪船去青島,至濟南,企圖轉道南京。
  在濟南時,張自忠被山東省主席韓複渠上將拘押,韓主席叫來秦德純,另派一位大員,一同押解張自忠去南京侯審。在韓複渠看來,張自忠的確是,必須懲辦。
  張自忠被押上火車時,京滬各大報紙皆發電訊,報道“張逆自忠今日解京訊辦”,連車次也做了詳報,所以火車一進徐州站,秦德純忽然發現打著白旗的學生包圍上來,急忙令張將軍躲到廁所裏,張將軍自問無愧,不肯,被秦德純推了進去,隨手把門鎖上。學生衝上車,咆哮著要抓“張自忠”,秦德純頗費一番口舌,才把憤怒的學生騙下火車。
  這件事,對張將軍的刺激極大,讓他清醒地知道了自己的公眾形象。
  拘押濟南期間,張將軍曾給同事和部下寫信說——
  “社會方麵頗有不諒解之際,務望諸兄振奮精神,激發勇氣,誓掃敵氛,還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國,不能自救,並不能見諒於國人。事實勝於雄辯,必死而後能生。”
  “必死而後能生”,為了清掃自己毀譽,張將軍想到了由死而生。
  也就是從那時起,“死”這個字,頻繁出現在張將軍的筆端。
  到了南京,張自忠見到蔣中正,心頭懸垂的石頭落了地。蔣中正相信張自忠是愛國的,勸說他放寬心,好好修養。張自忠大為感動,在解除拘押回寓所的路上,他含著淚,對秦德純說:“如果委員長令我回部隊,我一定誓死以報領袖,誓死以報國家。”
  在張自忠看來,蔣中正給他的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用來證明自己不是。
  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將遺臭萬年,所以他對蔣中正心懷感激。
  1938年,張自忠代理第59軍軍長,歸隊當天,他又一次落淚,對著同樣擔負著惡名的老部下說:“今日回軍,除共同殺敵報國外,是和大家一同尋找死的地方。”
  為什麽說得這麽狠?因為張自忠是不能打敗仗的!一個被疑為“華北特號”的人,從一開始便失去了可以撤退可以打敗仗的權利,他隻能勇往直前,痛擊日軍。
  張將軍做得不錯。在徐州會戰中,他痛殲板垣師團兩個聯隊,並銜尾急追,日進60公裏,取得“臨沂大捷”,阪垣征四郎數次羞得要自殺。在武漢會戰之後,他以一對十,擊斃日軍3位聯隊長,殲敵1萬3千人,最終挫敵潰退,贏得“鄂北大捷”。不久,張將軍再次猛衝猛打,取得“襄東大捷”。
  不過,即使軍功在身,為民族獨立而死和為洗清自己而死,這兩種死念依然纏繞在張自忠的心底。為奪取“鄂北大捷”,張自忠計劃夜襲鍾祥日軍總部,行動前,他再次提到:“人總是要死的,多活20年少活20年轉眼就過去了。但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為國家為民族而死就重於泰山,否則輕如鴻毛。”當然,他勝利了,但他沒有死,所以老百姓和記者都已承認他確實很能打仗,可要說他是民族英雄,似乎還差得遠。
  這其間,美國記者史沫特萊趕到鍾祥縣,來采訪張自忠。但像絕大多數記者一樣,史沫特萊對張司令的印象並不好,認為他至少曾經做過,現在不過是將功補過罷了。在采訪中,史沫特萊問到“偽軍”問題時,張自忠非常敏感,不再說話了。或許,他感到很憤怒,已經打了這麽多大仗勝仗,投降問題卻依然包圍著他。
  史沫特萊無法理解張自忠的沉默,認為是羞愧和麵子使然,而對於張自忠來說,沉默是他唯一的選擇。就像史沫特萊一樣,輿論仍然認為,張自忠的勝仗,不過是彌補過去做的罪過,隻有張將軍自己知道,他從未做過,但他必須用壯烈的死來證明。

  1940年,日軍集中30萬兵力,猛攻湖北襄樊,張自忠的機會終於來了。
  張自忠在襄河東岸打了1場勝仗,撤回西岸,與敵對峙。此時,他的第33集團軍隻有3個團的兵力在此,其他部隊分散在各個隘口,不能抽調,但張將軍不知為什麽,非要再渡襄河,去打敵人的重兵。即便如此,張自忠作為中將總司令,不管怎麽個打法,他本人都沒必要親率小股部隊外出冒險,但他不顧部下再三勸說,非要堅持讓馮治安副總司令留守,自己率區區兩個團渡河作戰。
  5月1日,他動員第59軍高層,共同為國赴死。
  “隻要敵來犯,兄即到河東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它辦法。更相信,隻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曆史之民族,決不致於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
  5月6日,張自忠給馮治安發出最後一封信,這基本是一份軍事遺囑。
  “因為戰區全麵戰事之關係,及本身之責任,均須過河與敵一拚,現已決定於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到河東後,如能與38D、179D取得聯絡,即率兩部與馬師,不顧一切向北進之敵死拚。”
  信發,張自忠帶兵渡河,義無返顧。
  張將軍平素生活簡樸,從來隻穿土布軍裝,與下級軍官無異,但這一次出征,將軍一反常態,竟穿上了黃呢軍裝。這讓送行的人非常吃驚,他們後來才明白,他們的總司令已經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5月14日,張自忠將日軍第13師團攔腰切斷,日軍兵力是自己的1倍半,但張自忠毫不畏懼,屢次下令衝鋒。
  日軍屢屢受挫,奇怪這支中國軍隊何以如此倔強,獲悉是張自忠親自帶隊,15日便大舉增兵,以1萬兵力,分南北兩路,夾擊包圍張自忠,以期鏟除心患。
  5月16日,張將軍布陣十裏長山,日軍以飛機和大炮配合轟擊,彈如雨下,革命軍陣變成一片火海。張自忠身材高大,穿著耀眼的黃呢軍裝,目標明顯,日軍更是從3個方向,用交叉火力,向他那裏射擊。
  中午,張將軍左臂中彈,但他堅持著,給第5戰區司令部寫下最後一份報告。然後,他告訴副官:“我力戰而死,自問對國家,對民族可告無愧。”
  此時,日軍包圍圈尚有東北角一個缺口,但誰都可以突圍,惟張將軍是沒有權力撤退的,他不能因為做逃兵而勾起公眾豐富的聯想,於是,他讓蘇聯顧問和文藝兵衝出了缺口。
  下午3點,張將軍腰部中彈,右肩右腿被炮彈皮炸傷,隻能臥地指揮。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將軍又中3彈,卻猛然站起,被身後的日本兵射殺,另一名日本兵跑上前去,將槍托擊碎他的頭顱,把刺刀插進他的腹部……
  這一刻,張將軍知道,他絕對不再是了,他將是永遠的民族英雄。
  日軍發現將軍衣兜裏的金筆刻著“張自忠”3字,大為震驚,立即列隊脫帽,行軍禮致敬,最後用棺木盛殮,豎起“支那大將軍張自忠”靈牌。不知道日軍這麽做,是因為崇敬將軍忠勇,還是依然像過去一樣喜歡他的儒雅親善。
  蔣中正聞訊後,非常生氣,他不明白為什麽總司令戰死,副總司令、軍長、師長反倒一個也沒死,不知道這仗到底是怎麽打的。他哪裏曉得,張自忠的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陣亡,他是在涅磐,是要用壯烈殉國告訴國人,為了民族,他可以視死如歸。
  張將軍的屍體從日軍修建的墳塋中啟出,運至宜昌,停靈東山寺,數萬宜昌人不期而集,悲傷之情,溢於言表。但除了痛恨日軍之外,他們是否為錯怪過這位忠烈感到深深的內疚?靈櫬沿長江逆流送抵重慶,儲奇門碼頭人山人海,10萬人前來憑吊,而這些人,又有多少當初沒罵過張自忠呢?好在這個時候,他們終於明白了,棺材裏的人是真正的英雄,但誰為他的死承擔責任呢,報社和公眾輿論會一致憤怒地說,該死的日本人!

  這至關重要的慘烈一死,掃蕩了將軍身上的所有榮譽陰霾,使張將軍在所有後人、在國民黨那裏、在共 產 黨那裏,都成了名垂千古的民族忠烈。
  5月28日,國民政府舉行隆重葬禮,蔣中正題寫“勳烈常昭”,追授他為陸軍上將,使其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盟軍陣營戰死的最高將領。
  8月15日,延安舉行隆重的追悼會,毛澤 東題寫“盡忠報國”,使之日後成為新中國追認的“革命烈士”。
  這便是張將軍困居濟南時所寫,“必死而後能生”。從此,媒體開始專心致誌地描繪張將軍從小就是民族英雄,史沫特萊由震驚轉為內疚,稱張自忠是“有良心的將軍”,大眾也完全忘記了張將軍曾是他們由衷唾棄的“華北特號”。


                    2007年3月28日
                  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辦公室

(該文發表在《翻閱日曆》第5期)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