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有所思,有所感,從曆史的時空中來,再回到曆史的時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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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繡品與一段澳華傳奇

(2023-05-02 04:11:31) 下一個

一幅繡品與一段澳華傳奇  

2022年9月的一天,一位長相接近西方麵孔的陌生人,敲門進入布裏斯本的中國刺繡大家高青敏家裏,將手捧的一幅鑲在鏡框裏用紙包好的繡品展開,給高青敏觀看。繡品頗有年份,已經發黃,邊角有破損,繡麵上有黴點和破洞。隨後,陌生人說,這是家裏傳下來的物品,因保存不佳,留在家裏也沒用,就送給她了。高青敏對該繡品情況不了解,表示不能接受;但陌生人並不為所動,留下這幅繡品後離去。毫無疑問,這是一幅中國刺繡作品。

中國刺繡源遠流長,至明清時期形成了蘇繡、湘繡、粵繡和蜀繡四大名繡,但脫離生活實用成為獨立欣賞工藝的則是顧繡。江蘇鬆江顧名世家發揚宋元繡畫技法,以宋元山水花鳥人物書畫作品為底稿,運用各種絲線材料入繡畫,精妙天成,針法細膩多變,繡工善美;畫麵繡繪結合,以繡代畫,是其最為獨特之處;同時,吸收西方浪漫主義突顯透視的效果,自成風格,是為顧繡,得以聞名傳世。其風格和針法對四大名繡尤其是蘇繡有較大影響。

絲綢產品在中國對外交流曆史中占據重要地位,作為絲織物的刺繡產品,自不例外。澳大利亞自1850年代淘金熱始,中國人大批湧入,自然也帶來了很多中國土特產品,作為工藝品的顧繡產品,顯然也名列其中。比如,十九世紀末悉尼的茂和號(Mow War & Co.)商行就在1898年的廣告中寫明:“專辦唐番各項文房雜貨顧繡絲巾漆器瓷器……”,標明其銷售的商品中有顧繡產品;[1]1906年,另兩家悉尼商行新三才號(Sun Sam Choy & Co.)與永和號(Wing War & Co.)也都售賣顧繡產品,同時刊登廣告“專辦唐山茶米油糖京菓海味什貨瓷器紙料書籍顧繡絲巾”及“自版正絲苗米名茶公煙油糖雜貨瓷器漆器綾羅綢縐顧繡絲巾”。[2]隻是這樣的繡品今日已難以見到,即便是博物館裏的中國文物展品,亦不見顧繡產品之蹤。

本人在梳理澳大利亞華人曆史的過程中,也關注中國商品在澳大利亞的傳播,並將校讀的相關檔案整理發出來,也是想給對這些曆史感興趣的相關人士作進一步研究提供一些線索。2022年底,整理完一份澳大利亞檔案館保存的二十世紀初年中國商人來澳推銷顧繡產品的卷宗,寫出來後就發在博客裏(詳見:《澳檔華商個案:一九二十年代初江南顧繡產品在澳大利亞試銷始末》)。未幾就借此機緣,有幸看到了一幅百年前的顧繡產品真容。而與這幅繡品相關的,則是一段澳華傳奇。

在此之前,鑒於繡珍閣主人高青敏的繡藝以及對推廣中國刺繡的堅持,經已約定,準備在我們的《澳華家園》為她做一檔節目。今年初的某一天,她很興奮地來告其不久前收到上述陌生人送來那幅繡品之經過,之後經仔細端詳,覺得繡品很具繡功,表現力強,遂花費了約一個月的時間將其破損及發黴之處一一補針加以修複。她表示這是一幅很有年代也很具特色的繡品,經本人那篇顧繡博客小文的提示,再予以對比,她意識到那應該就是一幅顧繡產品。這幅繡品,繡麵是鳥兒與梅花,清新淡雅,顯現的是宋元山水花鳥畫的特點,確實就是一幅顧繡繡品。

這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從送來時這幅繡品的鑲嵌材料上可以判斷,這還是一件超過百年的藝術品。墊在繡品後麵鏡框裏的,是一份折疊好的布裏斯本1918年5月25日出版的電訊報(The Telegraph),顯然是起吸潮作用的。這就意味著,這幅繡品被裝嵌進鏡框至今,已經有至少105年的曆史,而繡品則顯然是在此之前便已完成,並漂洋過海來到了澳大利亞。由是,僅以時間而言,這幅繡品已然是一件曆史文物。

顯然,與這幅繡品相關的,應該還有更多的故事,可以揭開這幅繡品來到澳大利亞之謎。幸運的是,送繡品者離開高家時留下了聯絡號碼,這給了我與其聯絡的方便。由此得知,其人名為Joe Wilkie (魏超,譯名),父是德裔,母是華裔。那幅繡品,是其母親家族的人當年從中國帶回來澳洲,最後再交由他來收藏。跟魏超的溝通,不僅得知了繡品的來曆,也披露出了如果從其母親這一血緣傳承計算的話,他本人已經是在澳的第四代華人。這四代人的傳承,就囊括了自淘金時期開始的澳華融合發展的傳奇。

1850年,一位名叫William Kong Bow(光寶,譯音,其確切的中文名字可能是Ah Bow Heng[洪亞寶,譯音])大約12歲的中國人,作為契約勞工來到澳大利亞的新南威爾士做工。在這個年份,維多利亞和昆士蘭尚未從新南威爾士分出來,成為獨立的殖民地。據記載,在1848-1853年期間,來到澳洲的中國契約勞工總數約3000人,其中有部分人還是童工,他們主要是來自福建和廣東兩省。[3]無法確定光寶是福建人亦或廣東人,但從他此後的發展來看,顯然屬於後者可能性要大些(後來,他跟一位英語不好的華人溝通並最終願意讓其娶自己的女兒為妻,顯然是操持相同的方言來得更容易些)。據澳大利亞統計局數字顯示,到1851年,這些來澳的中國契約勞工已有1438人回國,如果再算上此後兩年間回國者,顯然會是他們來澳總人數的一半以上。但光寶則是一直呆了下來,在新南威爾士西南部的沃加沃加(Wagga Wagga)及岡德蓋(Gundagai)一帶牧場做工。1860年前,他去到蘭濱坪(Lambing Flat,後來改叫揚埠[Young]),在這裏認識了一姓Byrnes的愛爾蘭移民家庭。1860年,22歲的光寶就在這裏跟該家庭時年15歲的長女Margaret結婚。他們躲過了次年發生在蘭濱坪的排華大騷亂,很可能是光寶沒有投身於當地的華人淘金大群之中,家庭未受影響,此後也長住那裏。1862年,他們的長子出生。隨後的歲月裏,Margaret總共生育了20個孩子,但最終隻有6個存活下來。1874年,他們的女兒Lucy出生。

大約在1887年左右,一位原名Law Goon Ghair(劉官誌,譯音)的廣東小夥子前來澳洲淘金,來到揚埠。他英語不好,老被人叫錯名字,備受欺淩,但有幸認識了光寶一家,隨後他逐漸將其名字的英文寫法改成了Gon Chee,也加上一個洋名William,全名就成了William Gon Chee。當光寶和Margaret在1888年至1889年間決定全家向北遷移,以尋找更好的生活時,劉官誌已經心儀這家華澳混血家庭的女兒Lucy,決定跟著他們一起走。而光寶一家也很接納這位中國小夥子,尤其是Lucy,跟他關係很好,遂一起北上,向昆士蘭進發。

這一家人最終在1889年來到昆士蘭的南達令丘陵區(Southern Darling Downs)南端與新南威爾士交界的基拉尼鎮(Killarney)定居下來,購地經營農場。一年後,光寶因喉癌去世,由Margaret帶領六個孩子繼續經營。劉官誌到了基拉尼後,就投到當地約翰·麥克阿瑟所開的木器行做木匠,並在那裏學習英語,提高自己。到1994年,已經滿20歲的Lucy就和26歲的劉官誌在附近的大鎮沃維克(Warwick)登記結婚。顯然,一位中澳混血女性再與華人結婚,其子女基本上又回到了華人血統。婚後,他們也挨著Lucy父母的農場買下一片土地,同樣是經營農場,種植小麥、煙葉、玉米、蔬菜,也有一些牧業。自1895年第一個兒子出生,劉官誌和Lucy總計生育了12個孩子(9子3女),全部存活。最小的是女兒,生於1917年,名叫Doris,她就是魏超的母親。

產品的生產和運輸及銷售,會涉及到許多的商業聯絡與往來,比如要與昆士蘭首府布裏斯本的聯絡,劉官誌也由此跟當時布裏斯本華人社區的頭麵人物及商家都有交往。孫祖祐(Sun Jue Yow)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布裏斯本的一位資產雄厚的商家,其子女的年齡與官誌的幾個較大孩子相若,相互間也能玩到一塊。比如學校假期時,孫家的孩子會去到基拉尼度假。為此,劉官誌就與孫祖祐商量,要把其中的一兩個子女送回中國家鄉接受中文教育,以繼承中華文化,包括以後能由他們處理在中國的財產。於是,1916年2月,劉官誌的二兒子Cecil就和孫祖祐的一個兒子Willie結伴回到廣東,兩人當年都是19歲。次年5月,他們回到澳洲。[4]那幅鳥兒與梅花的顧繡繡品,就是這個時候由Cecil從中國帶回來澳洲的。就顧繡產品而言,因清末式微,民國初年鬆江府開設鬆筠女子職校顧繡班,旨在振興。Cecil去廣東祖家的時間,正好與顧繡的振興時期相吻合。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劉官誌開始處理一些農場物業,用其所得投資沃維克和布裏斯本的地產和其它物業。他們夫婦於1920年代和1930年代分別在布裏斯本去世後,其子女無論是娶妻還是外嫁,最終大都定居在布裏斯本及周邊地區。1952年,Doris在布裏斯本嫁給德國裔的Alexander Mervyn Wilkie,生育一女二子,魏超排行老二。隻是不幸的是,Doris在1962年去世,年僅45歲。而在魏超姐弟的成長過程中,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兩個姨媽和舅舅們的大力照顧。魏超說,那幅繡品,就是其姨媽轉交給他的。他表示,因自己對該繡品並不了解,保管不得法,以致破損嚴重。但很慶幸高青敏能將其修複,使其煥然一新。可以說,這可視之為這幅繡品的重生,應由這位刺繡大家決定其最終歸宿。

確實,一百多年前的一次中國之行,帶回的一幅顧繡產品,連接著一個澳華家族四代人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裏的成長奮鬥和融合經曆,凸顯出其不同凡響的傳奇,也揭示出澳大利亞的發展和繁榮,就是來自各種不同文化及種族融合的結果。而高青敏的修複之作,則是使這幅繡品重生的另一傳奇。

高青敏師承蘇繡技藝,但對其它的繡法風格也極有悟性。對這幅鳥兒與梅花繡品,她精心揣摩,認真比對,對破損黴變之處所選用絲線完全對應原畫的色彩,完美過渡,使畫麵更為清新,既保持原有特色,又使鳥兒與梅花的畫麵更為突出,透視感更強。由是,在今年4月底舉行的她與學生十二釵繡品聯展上,這幅修複的顧繡作品能吸引較大關注,就是對其傳奇的肯定。

由此可見,這幅顧繡繡品在展現中澳商品的交流及澳華曆史的延續傳承與融合上,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曆史意義。對其之最終去向,我的建議是交由曆史博物館收藏展出,高青敏和魏超都深以為然。當然,在那樣的場景中,需要把這幅繡品的來曆及如何修複,完整地告訴觀眾。

2022年10月,顧繡繡品送來時的破損情況。

高青敏修複繡品的情形。

修複後的顧繡繡品。

Joe Wilkie(魏超)提供的他母親家族家史圖片。正麵的正是他母親年輕時的照片。

在2023年4月29日布裏斯本舉行的高青敏和學員繡品展開幕式上,Joe和高青敏與這幅修複後的顧繡繡品合影。

2023/5/1


[1] “茂和號”,《東華新報》(The Tung Wah News),1898年7月9日,第1版。該廣告在該報同年7月20日及8月17日的第1版同樣位置連續出現。

[2] “新三才”、“永和號”廣告,《廣益華報》,1906年2月17日,第1版。這兩個廣告還在同年的該報3月3日和4月7日同樣版麵登出。

[3] Marxine Lorraine Darnell, The Chinese labour trade to New South Wales 1783-1853: An exposition of motives and outcomes,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New England, 1997, p.1.

[4] Certificate Exempting from Dictation Test (CEDT) - Name: Cecil Henry Gonchar (of Killarney) - Nationality: Chinese - Birthplace: Killarney - departed for China per ST ALBANS on 3 Februalry 1916, returned to ST ALBANS on 15 May 1917, NAA: J2483, 19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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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鬼穀雄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幸福劇團' 的評論 : 這期節目挺好,尤其是推出了青繡門派。
幸福劇團 回複 悄悄話 大頭也拍了視頻,訪談工藝大師,氣質真好,所以一個人理想的生活就是過藝術的生活,搞藝術的工作。 這件繡品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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