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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碎片
丁 方[1]
一間七平方米的陋室,一張單人木床,外加一張方桌,上麵擺滿了各式的線圈、三極管、電路板以及半成品的自製收音機。一望而知,房間的主人是一位無線電愛好者。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象這樣的無線電迷和陋室在中國並不罕見,隻是這一間陋室的主人是我的舅舅周健。他在以後的日子裏選擇了與試管、溶液、顯微鏡、離心機等為伴的醫學研究作為一生的事業,並率先研製成功了抗宮頸癌的疫苗。這是世界上第一個抗癌症疫苗,是醫學史上的重要突破。因此,人們現在談起他時,自然會強調他在實驗室裏創造的這一醫學奇跡。不過,在我的記憶深處,青少年時代的周健就已經在他那間陋室裏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平凡的神奇”。
周健雖是我的長輩,但卻隻大我十歲。所以他更像是一位大哥,一個孩子王。七十年代中期的他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一個不折不扣的無線電迷,幾乎到了電癡的程度。我和我哥哥總是喜歡往他那裏跑,看他在陋室裏擺弄那些電子元件,時不時還會遇到一些手拿啞巴收音機的上門求助者,再目睹那一隻隻本已啞了的收音機在他手上重獲新“聲”。偶爾,他也會有沮喪的時候。記得有一次他在拆一隻整流器時,把裏麵的線圈搞亂了,花了好大精力還是沒法複原, 惹得一肚子懊惱,發誓以後再也不拆整流器了。我們小孩經常會問些幼稚的問題,比如電是什麽?他會不乏幽默地回答:電是麻的。
有時,我們會在他的陋室裏遇見和他一起切磋技藝的無線電迷朋友。有切磋,自然免不了會有比試。我那時候還不到九歲,根本不懂也壓根兒不關心這幫無線電迷們比試的內容,但卻非常在乎比試的結果——套用現在武俠小說的用詞,就是希望自己的舅舅是“武功天下第一”。大部份時候,從他們各自的表情上就很容易地看出誰對誰錯,誰輸誰贏,誰更有本事。但也有難以判斷的時候。和舅舅走得最近的無線電迷朋友是一個名叫小許的男青年。他倆年齡相仿,住得也很近,兩家的院子緊挨著,隻隔了一堵牆。小許的家是在一排平房裏,而我舅舅的陋室在三樓,從樓梯的窗口往下看就是小許家的院落。雖然隻是一牆之隔,但因牆上沒開門,所以要去小許家還得繞一個不小的彎。那時沒電話,為避免白跑,在去小許家之前,我們往往先跑到樓梯口,對著下麵喊:“小許,小許”。如果看見他探出頭來說“我在家”的話,舅舅便帶上我們一起去。有時也會引起小許家幾個鄰居的不滿: “吵什麽,老子午覺剛睡一會兒。”小許經常來找舅舅幫他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而舅舅碰到難題時,首先想到的,也是小許,這時,就讓我們到樓梯口去喊嗓子。
我當時特別想解決的一大難題卻是,舅舅跟小許到底誰更厲害,誰的水平更高。我還真就這問題直接問過他們,可他們又都稱讚對方技術好。沒法給他們兩人排高低,或者說沒法確定我舅舅“武功”更高,我心裏那個難受啊。後來我終於根據他們各自裝的電視機把他倆的座次給排定了。
那時候,普通的無線電迷都能玩收音機,但要是能自己裝電視機,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高手。高手之間比的是看誰裝的電視機花錢少,收視頻道多,收視效果好。小許不愧是個高手,他是我舅舅的朋友中第一個自己裝電視機的。我跟舅舅特地去看過那台電視機,花費九十多元,九寸的顯像管,隻能收浙江台一個頻道,而且所有的元件都暴露在外,所以我管它叫“赤膊機”。那時,舅舅家已經買了電視機,我們家還沒有,舅舅便決定為我們家裝一台。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終於大功告成。與多數自製的“赤膊機”不同,舅舅特地到上海買了一個電視機的麵子,再讓他的木工朋友做了一個電視機的殼,還漆成跟市場上的電視機一樣的顏色。這樣外觀就好看很多,以至於很多來我們家看電視的人全然沒意識到他們看的是台自製的土電視。那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人們平均月收入隻有四五十元,最便宜的電視機也得四百元左右,稱得上是奢侈品。而我那了不起的舅舅隻花了八十幾元,就讓我們能坐在家裏享受電視節目。第一次擁有電視讓我們全家上下都興奮不已,而我也終於能根據這台電視機外觀、收視效果和花費,肯定地將舅舅排到小許之上了。
舅舅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但沒有學無線電專業,而是上了醫學院 ,並在醫學院與我未來的舅媽談起了戀愛。在研究腫瘤病毒的同時,也常常帶著工具到未來的丈人家裏去修理冰箱和彩電,大得泰山大人的歡心。當然啦,這是我後來從大人那裏聽來的八卦, 並非親眼所見。
舅舅讀書特別用功,而且非常有恒心。大學期間,他因病住了好幾個月的醫院,我還到他所住的杭州117醫院去探望過他。為此,大家都以為他肯定要延遲畢業了。可我舅媽說,他出院後就更加倍用功,期末考試時不僅每一門功課都通過,成績還名列前茅,最後不僅和大家一起按時畢業,還順利地考上了研究生,正式踏入了基礎醫學研究的大門。
舅舅的中學時代正值文革期間,沒學過一天英語。上大學後隻能從ABC學起。可到大學畢業時,他的英語居然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尤其是在別人倍感吃力的口語和聽力方麵。這主要得益於他從二年級開始,就堅持每天聽英語廣播。先從慢速的“Special English”節目起步,再過渡到正常語速的新聞節目,從不間斷。就這樣持之以恒,整整堅持了八年多,一直到出國前夕。那時,收聽英語廣播的人為數不少,但能堅持下來的卻寥寥無幾。雖然我沒有跟舅舅一起做過實驗,但僅從他當年給我們家裝的那台電視機以及堅持不懈地練習英語聽力和口語的那股幹勁,便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做事追求完美的人。他的精益求精,勤奮不懈,以及那種超人的毅力和恒心,奠定了他日後事業成功的基石。
我的工作側重於動物的胚胎發育,和舅舅的腫瘤病毒學雖有相當的距離,但都同屬基礎生物醫學研究這一大領域。從事這一行工作的人,最大的願望莫過於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夠轉變成藥物,應用於疾病,特別是重大疾病的治療和預防。但是,對於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包括我自己)來說,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舅舅研製的抗宮頸癌疫苗無疑將直接挽救千千萬萬人的生命,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在曆史老人的眼裏,無論是四十二年還是一百四十二年,都隻是匆匆的一霎。而我舅舅周健那短暫的生命卻將隨著那一滴滴的疫苗,融入到了千千萬萬的生命當中,在曆史的長河中源源流淌,代代延續。
[1]丁方博士,美國羅斯福大學胚胎學與遺傳學中心副教授
Jixiang Ding, Ph.D., Associate Professor, Birth Defects Center at University of Louisville, 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