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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韓練成與一份情報背後的故事
韓兢
一
2008年1月,拙作《隱形將軍》由群眾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1萬冊,公開發行不到1年,已經沒有庫存了。這本書是我潛身史海、遍訪前賢、撥開重重迷霧的解密之作,展現了先嚴韓練成將軍”高謀一著潛淵府,澹泊半生掩吳鉤”的傳奇一生,也記敘了我曆經20多年的遙遙心路。
作史、作傳遠不如寫小說那麽痛快、那麽隨意、那麽自由、那麽信馬由韁地任思維馳騁,史和傳都不能臆斷。凡是未經親曆者核實的原始記錄或沒有文獻出處的部分,都不可采用。其難度之大。是我開筆之前絕對想象不到的。在我追尋先嚴曆史足跡的過程中,尤其是在我向前人、高人請教的過程中,曾親見許多值得敬佩的人、親聞許多值得銘記的事、親曆許多終身難忘的瞬間,也常常會遇到對方多年未解的問題,更有許多值得回過頭去再發掘一次的遺跡。
《周恩來年譜》記載:”1948年5月18日。周恩來致電彭德懷、賀龍、習仲勳,介紹原國民黨第四十六軍軍長、現甘肅保安司令韓練成簡曆和與中共的關係。……”原周恩來總理辦公室副主任、中央調查部部長羅青長同誌參與審訂《周恩來年譜》時曾問過我:”這封電報的內容是我起草的,但韓練成同誌從南京調往甘肅的情報是哪裏來的?我找不到這個情報的來源,你幫我查查。”
羅老曾在《隱形將軍》的序中寫道:”我認識韓練成同誌是在1949年初……韓練成經過香港來到解放區,直接到社會部。就住在李克農臥室對麵那間客房。這樣一位當時還不是共產黨員、又剛剛從敵占區來的國民黨高級軍官,一來就直接進入了我們情報工作部門的核心。足見中央對他的絕對信任。我們大家都知道:他是周恩來同誌直接聯係的工作關係……在1942年5月,經周恩來介紹正式加入中共情報係統,成為周恩來在蔣介石身邊布下的一顆秘密棋子。”
二
先嚴韓練成嚴格遵照周恩來的指示,從整體戰略高度出發。以人民解放事業的大戰略為目標,直接參與製定或影響國民黨的既定戰略。國共合作期間,先嚴除了在公開場合會見周恩來或與周恩來本人指定的王若飛、董必武、葉劍英、李克農、潘漢年直接交換情報之外,絕不接觸黨的地下組織及黨領導下的各種武裝力量。先慈汪萍也從這個時期開始,多次從經濟、物資、住宿、交通等方麵幫助李克農、潘漢年和他們介紹來尋求幫助的同誌、朋友,被李克農譽為”後勤部長”。抗戰初期即開始跟隨先嚴的副官邢鬆全是一個進步青年,對先嚴忠心不貳,先嚴與”胡公”(周恩來)手下人的接頭、聯絡都交他一個人辦理。
從正式加入中共情報係統直至1948年4月,這6年間,先嚴曆任國民黨第十六集團軍參謀長、國防研究院研究員、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參謀和參謀總長辦公室參謀組長、第十六集團軍副總司令兼參謀長、第四十六軍軍長、國民政府參軍處參軍,不僅無聲無影地完成了周恩來”高謀一著潛淵府”的戰略情報任務,還”順便”保護過瓊崖縱隊、配合過華東野戰軍取得萊蕪戰役的勝利。因此,毛澤東說:”蔣委員長身邊有你們這些人,我這個小小的指揮部,不僅指揮解放軍,也調動得了國民黨的百萬大軍!”朱德說:”韓練成有大功,有奇功。”蔣緯國在多年後還說他是”潛伏在老總統身邊時間最長、最危險的共諜”。
然而,從行為模式來看,先嚴根本沒有”間諜”相:他從來不記電話號碼,聯絡靠參謀;出門從來不帶錢,消費靠副官;走路從來不回頭,不懂也不屑於”跟蹤和反跟蹤”;至於電影、小說裏間諜們神話般的化裝、秘寫、拍照、竊聽、收發電報、溜門開鎖等等技能,他是一點都不會。反而在第十六集團軍辦的《挺進》上宣揚”持久戰”,在國防研究院《軍事雜誌》上連篇發表《對我國軍事教育之意見》、《論戰鬥力》等論文,在地方刊物上公開發表民主言論——完全一個新派職業軍人的形象。
解放戰爭期間,與先嚴韓練成有關、有史料記載、有當事人確認的情報傳遞活動也隻有三次:
其一,是一次精心設計的高層情報交換,見於《董必武年譜》1946年11月6日:董必武”向韓練成傳達了中共中央關於堅決粉碎國民黨反動派軍事進攻的指示,交代了任務及與華東野戰軍聯絡的辦法”。那是先嚴趁白崇禧不在上海的機會,請董老到白公館麵談,密級高、範圍廣,內容涉及蔣介石最新戰略部署、美蔣關係。近年有傳言,居然說這次會麵由白崇禧夫人把門!這既不是史實,也完全沒有常識:白公館是國防部長官邸,客人隻能止步於樓下的客廳。白夫人是女主人,並不涉足政治。她高居樓上、事事都有下人去做,怎能勞她站在門外望風?再說,先嚴不過是其夫部將,又怎麽敢請她”把門”?且不說情報、保密原則,就是出於倫理,也是說不通的。此類以訛傳訛的”故事”真是太離譜了!
其二,是萊蕪戰役前,與華東野戰軍派出的聯絡員陳子穀、楊斯德、解魁接觸。他們從1946年底到1947年2月問的聯絡與情報傳遞,史料、旁證充分,本文不再贅述。至於民族出版社《二十軍傳奇——天下第一縱》所說1947年2月22日夜”韓練成接到粟裕來信,幡然自新”之說,完全沒有依據。蘭州軍區、南京軍區的軍史專家李敏傑、夏繼誠曾來信指出該文的嚴重政治錯誤,建議我用法律的手段維護先嚴聲譽。
其三,是萊蕪戰役後,與華東局派出的聯絡員張保祥接上關係。張保祥在1947年2月底至1949年春節前,以先嚴老友王漢卿之班忠傑之名。跟隨先嚴深入虎穴,在南京期間,曾向組織上送出三次情報。
三
為了協助羅老查清1948年5月18日電報的情報來源,我曾請張保祥大哥仔細回憶,記錄如下:
”第一次是1947年底。情報的內容是什麽。我不清楚。由於部隊轉戰,很難確定野戰軍司令部的位置,我假借‘回家’名義,從南京去泰安找韓將軍的朋友屈申幫忙。設法進人解放區。屈申曾任第四十六軍青島留守處主任,時任國民黨泰安行署專員,正在指揮一個保安中隊配合國民黨軍某榮譽師打通泰萊路。他知道我是‘韓軍長的侄子’、‘王家大少爺’,便命令他的巡邏隊照顧我。頭一天我看好了地形,第二天就在刺骨的西北風中上了泰山。上午9點左右,遇到敵人的一支便衣小部隊遠距離鳴槍示警,要我站住接受盤查。我拔腿就跑,敵人一路開槍緊追,一直追了四個多鍾頭:我上山,他們也上山;我鑽林子,他們也鑽林子;我蹬水過河,他們也蹚水過河。那條小河結了薄冰,一踩上去就塌了,很難蹚。敵人越追越近,我幾乎在那時被打中。等我過了河,和敵人的距離拉大了,又跑了一兩個鍾頭,天色暗下來。我躲進山下一個石頭山洞。回頭往山上看去,還有三個敵人在山脊上往下張望。我心想:這幾個敵人也真不含糊,追了我七八個鍾頭!由於又困又累又餓,我歇了一下就睡著了,但很快又被凍醒。褲腿結了冰,兩條腿又麻又硬,活動了好久才能走得動路。我趁著天黑,走到沂河邊上。對岸就是解放區,我又一次蹚水過河。河麵二三百米寬,目之所及沒有人跡,我是唯一的活動目標。如果有人,不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誰開槍我都難逃活命。但那天實在太冷,一個人影也沒有。沂河結冰更厚一點,好在水不及腰,雙腿被冰茬子劃得血跡斑斑。我過河以後不敢停留,盡快跑過對岸那片大沙灘。剛進村就被民兵截住了。我不能告訴他們我的真實身份,隻要求把我送到解放區的縣政府去。那時候縣政府也是流動的,沒個準地方。他們給我做了一盤韭菜炒雞蛋,派了兩個民兵,算是送,也算是押,帶我找到了縣政府。之後,我要求縣政府送我去魯中軍區。因為1944年我在濱江軍區大股偽軍工作團策動偽軍莒縣大隊長莫正民起義時,和魯中軍區聯絡部有過工作關係。和他們聯係上,情報就送到了。他們給我弄了些吃的東西,我歇了一夜就趕緊往回返。那天下大雪,越下越大,我迷了方向,看不到路,碰巧絆到了鐵路,心想不管朝哪邊走,都能找到車站。更巧的是,遇上了泰安火車站站長坐的軋道車,坐車回到了泰安。如果不是上了軋道車,我恐怕就永遠回不去了。連續幾天的超負荷跋涉。幾次涉過冰河,棉褲始終結著冰。我腿上今天這病(他的雙腿麻痹已經多年。要靠雙拐才能走動)。大概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第二次,是一封發往香港的信,地址我已經忘了,內容我不清楚。我騎自行車在街上轉了很久,確定沒有人跟蹤盯梢以後,在下關找了一個郵筒,投了進去。”
”第三次,是1948年4月。韓將軍即將調出參軍處,去蘭州擔任保安司令之前。他拿出一封信,讓我交給組織。那時已經不能再回解放區找部隊了。我隻得啟用最後的聯絡辦法,用胡立教同誌在上海的最機密的聯絡地址,把信發了出去。信的內容是什麽,我同樣也不清楚。”
按時間分析,這第三封信,可能就是1948年5月18日電報的情報來源。但保祥大哥並不確認。並不急於認定自己就是這封密信的傳送者。然而。看他平靜的神態、聽他平和的語氣,我反而確定: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傳送機密,以至守密終生!
保祥大哥能確定送到的信隻有第一封,但沒人知道他去程的危險,也沒人知道他回程的艱難,恐怕先嚴見他回來也隻問了一句:”送到了嗎?”最多再說一句:”一路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如果他犧牲在去程,解放軍肯定得不到情報。國民黨軍卻有可能截獲;如果他被埋沒在歸途的風雷中,又有誰能知道這位無名的烈士?然而就是他,在1949年初護送先慈帶著大姐和我平安到達香港之後,又悄然返回解放區。4月21日,他隨第二批渡江部隊過了長江,接手江陰炮台起義部隊的工作。至今多年,他從未提及南京階段的隱秘。
我記得,當我向羅老報告”情報來源”時。羅老的表揚讓我深感意外:”謝謝你,解答了我的問題。更謝謝你,又為我們發掘到一個無名英雄的英雄事跡!”
我永遠不會忘記和羅老、和保祥大哥對話時的情景,從他們身上可以感到周總理和先嚴的氣息。在先嚴誕辰100周年的年份中,羅老高壽9l歲,保祥大哥也有84歲高齡了,我衷心祝願他們健康長壽!也衷心感謝他們身心相傳的國魂、國脈!
《黨史博覽》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