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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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凖:內蒙古散記(1)

(2009-01-16 06:46:59) 下一個

內蒙古散記

李凖[蒙古族]

 

 馬後桃花馬前雪 

  八月五日北京天氣酷熱,門扇、桌椅灼手烤人,原想去北戴河,無奈傳聞那裏人多得像星期天的王府井。正巧這時內蒙古的安柯欽夫同誌代表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周惠同誌和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布赫同誌來邀請去內蒙參觀,我便欣然應允前往。同行的有馮牧、王蒙、陸璀、朱子奇、諶容、王笠耘、肖德生、謝明清等同誌。 

  登上北去的列車,車廂內溫度在攝氏三十六度上下,馮牧熱得不停地扇扇子,我和諶容熱得煙也不想吸。夜幕驟然降臨,黃昏的餘熱讓人窒息。近夜半時列車到青龍橋,我想下車看看幾個重新修整的長城峰火台。一下車來,便覺得涼風徐來,夜風中夾著樹枝與花草的香氣,頓時感到神清氣爽。我大聲是喊叫: 

  “王蒙、馮牧下車來呀!

  馮牧笑著說:“隻是到青龍橋就和北京大不一樣。” 

  列車慢慢地爬著坡向北緩緩開著,大約四點鍾到達張家口,天將明時到達集寧。這裏的早晨不但有涼意,而且冷風颼颼。古人有句:“馬後桃花馬前雪”,到集寧確實感到這句詩的意思。安柯欽夫同誌告訴我:“集寧是個風城,平時別處沒有風,這裏到傍晚也是四五級風,冬天這裏更是朔風凜冽的大風口。” 

  集寧的朔風我沒領略過,但現在對我來說卻像換了一個清涼世界。 

  早上七點鍾到呼和浩特市。舊時的呼市叫歸綏,她曾經是一東一西中間相距五裏的新舊兩個城,西邊的舊城——歸化城,蒙文原名叫庫庫和屯;東邊的新城叫——綏遠城。後來兩城合一為歸綏,全國解放後叫——呼和浩特。“呼和浩特”是蒙文“青色的城”的意思。 

  呼和浩特市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寬闊、安靜,好像這裏沒有那麽多聲音,藍天顯得空寂遼遠,白雲也像熟睡了,這和北京真大不一樣,我們住在呼和浩特賓館,院子裏也非常安靜。馬路那麽寬敞,使路兩旁的房子也顯得低矮了,而路邊的鑽天楊卻筆直高聳。從我住的房間窗子外,可以看到院裏的花圃和樹木。難得離開大城市塵囂煩雜的環境,到這裏扇子似乎也沒有用處了。 

  安靜是產生詩的環境,我想起了幾句詩: 

  白雲悠悠睡, 

  天空寂寞藍。 

  青城無溽暑, 

  晨風送嫩寒。  

  奶茶 

  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和文聯的同誌領我們去餐廳吃早餐。早餐很豐盛,除了黃油、麵包外,還有內地的饅頭、包子和小菜。但是最使我感興趣的還是奶茶,一把大錫壺裏滾熱的奶茶,每人倒了一碗,小服務員問我能不能喝奶茶,我說: 

  “試試看。” 

  奶茶是新鮮牛奶和磚茶加上少量的鹽末製成的,喝時再放上一塊鮮黃油,本地人還要加上一把炒米和幹奶酷。我沒有放炒米和奶酷,隻放了一塊黃油,我嚐了之後,清香可口,味極純濃。因為我有糖尿病,平時隻能喝淡奶,還在有茶和著淡淡鹽味的奶,爽適可口,我一邊喝了四大碗。王蒙對我說: 

  “因為你是蒙古人,有這個遺傳基因,所以你比我們喝的都多。” 

  我接過來說:“已經五百年沒喝了,別理一番滋味!

  王蒙又說:“你是蒙古木華犁的後代,被明朝皇帝貶到河南洛陽去留學,一住就是五百年。我是北京漢族人後代,被貶到新疆,一住廿年。” 

  我笑著說:“咱們的時間都嫌長了點兒。” 

  下午參觀了呼和浩特市的文化古跡和市容。 

  先到了位於呼市東南方向的五塔寺。這是高台上修建的五個鐵紅色磚塔,塔的造形和印度現在的浮屠伽倻塔屬一種類型。 

  北京香山碧雲寺的塔和西黃寺真覺寺以及雲南昆明的妙堪寺塔也都是這一類塔形。但這裏的塔建得比北京等地的較晚,所以它汲取了眾塔的優點,用千佛龕和密實的金文包砌金鋼底座,還有精致的磚雕,顯得格外秀麗;金鋼座上中央主塔為七級浮屠,四角配塔為五級浮屠,看上去即有群峰各簇的莊嚴,又有數峰競秀的和諧。從造形上它具備西歐哥特式建築的矗峭,又有東方建築四平八穩的篤實,如果現在的建築能集中這兩大特點,就更有意思。 

  塔後有三幅線刻的石雕圖畫,從西向東是“六道輪回圖”,“彌山圖”,它們均為傳教之作,而最有意思的是東麵的一幅天文圖,這幅寬不到一米五十的圖上刻出了各個星座,並用星的大小標明了其亮度等級,又用蒙文標注了二十四節氣,十二宮天幹,三百六十方位度和二十八星宿的名稱。在蒙古族的傳統文化中,對天文、星象是相當重視的,元世祖時代著名學者許衡就寫過《陰陽消長論》,同時還製作了《授時新曆》。後來,大天文學家郭守敬根據他的著作,又製定了《儀象查表》,對天文學做出了傑出的貢獻。 

  今天看到這幅天文圖,更證明了天文學在蒙古文化中的地位。 

  大召寺和喇嘛教 

  從五塔寺再往城南走,來到有名的大召寺。大召寺,既叫弘慈寺又叫銀佛寺,建於明萬曆七年(1579),由土默特部阿勒坦汗興建。因為大殿中的釋伽牟尼像主要是用銀子人鑄成,所以一般群眾習慣稱它很佛寺。至於大召,蒙古語“和伊克召”,即大寺的意思。現在大召寺正在重新擴建,我們參觀時院中一座過殿正在翻修彩繪。這座寺廟經過四百年的戰亂,現在仍然比較完好地保存著,特別是大殿的棟梁結構仍保持著明代建築的風格。

  我到寺裏經常看了看,麵積並不算太大,但卻顯得寬廣深邃,這主要是因為經堂采用了建築上的“減柱法”,所以使人擴大了感覺上的空間。 

  經堂裏還擺了幾十個假麵具,老喇嘛介紹說: 

  “這是跳神用的。” 

  喇嘛教把正月十五定為跳神節,這一天大喇嘛頭頂法帽坐台念經,小喇嘛們頭戴假麵具,身穿彩服扮為天王、菩薩、馬麵、牛頭諸像在壇上跳舞。一時間,鼓樂、喇叭、號角齊鳴,通宵達旦,熱鬧非凡。 

  跳神節我沒有親眼看過,但是這些假麵製作的確實很富有想像力。有青麵獠牙,有白發骷髏,有赤發巨齒,有金鋼怒目,有暴怒,有激動,同是麵目猙獰,卻各有個性。在古老的宗教意識中,卻產生了這麽多有豐富個性的臉譜,這大約一方麵是宗教製造了一係列醜眉惡眼、惡鬼惡魔的世界來恐嚇人民;另一方麵也反映了人們隻有在跳神的時候,以神的身份出現來發泄他們被束縛、受壓抑的情緒。 

  喇嘛教傳到內蒙古已經有六七百年,“喇嘛”在藏語裏是“上人”“無上”的意思。在喇嘛教最興盛時期僅呼和浩特就有幾十處喇嘛廟。據記戴,在清朝末年僅歸綏一地就有喇嘛兩萬人,當時內蒙古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當喇嘛,有的一家還不止一個。在成吉思汗時代對宗教是兼容並包的政策,西征時期他不但保護伊斯蘭教、天主教、佛教,而且還重視中國的道教和西藏的喇嘛教。到了明代以後,喇嘛教才成為統治階級毒害人民的精神鴉片;他們大力鼓勵西藏的喇嘛教在蒙古地區傳播,修建寺廟,印製、傳播經文,借助喇嘛教來麻痹人民;他們宣稱統治者都是前世修來的善果,生來就應該享受特權和富貴,廣大的老百姓則是因為前世造得惡果的報應,隻能歸咎自己,隻能聽天由命、忍辱受難,不得反抗。在這種精神奴役下,群眾鬥誌日趨消沉。在喇嘛教大發展的過程中,社會上又形成了一個新的特權階層——僧侶階層。在抗日戰爭以前,蒙藏委員會曾有個調查:當時喇嘛人數占全蒙古男人的百分之三十到四十。有的一個旗當喇嘛的人數竟占全部男青年的十分之七。這些喇嘛有兩個不生產:一個不生產糧食,一個不生產後代。因此給蒙古經濟文化發展和人口繁殖帶來了嚴重的惡果。我在大召寺和幾個老喇嘛攀談,了解到現在喇嘛的數量少多了,而絕大多數都參加了佛經的整理工作和生產勞動,改變了過去靠施舍和剝削的生活。 

  “青塚”上的野花 

  下午四點的時候,我們驅車到呼和浩特市城南九公裏的大黑河南麵,參觀久已向往的“青塚”——昭君墓。 

  我原想,昭君墓是在曠野上的一個小土丘,沒想到這座青塚竟是高三十三米,占地二十多畝的巍然巨陵。陵側有寬闊的石階和八角涼亭,陵園中蒼鬆翠柏,蓊鬱蒼翠,特別是院子裏種的啤酒花,綠藤纏繞,枝葉茂繁,形成了一個綠色的花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啤酒花哩。據說這裏的啤酒花和新疆產的啤酒花質量不相上下,是做啤酒的好原料。在昭君墓前看到啤酒花,這簡直是個現代和曆史的巧合。 

  關於昭君的故事早已膾炙人口,一千多年來墨人騷客也不知道寫了多少詩篇,來寄托抒發他們自己的感情。一直到今天這場筆墨官司仍在打著,有人說昭君出塞和番,是自願的,是勇敢的行為,應該擦去曆史文學作品抹在她臉上的淚水,還她一個笑臉;有人說昭君和番是被迫遠嫁匈奴,因此她的行動是帶有悲劇氣氛的。在昭君墓前,馮牧笑著問我: 

  “李凖,你是蒙古人,你對這個問題怎麽看?

  我說:“我是相情度理派,昭君作為漢宮一個女子,完成了漢朝和匈奴間睦鄰友好關係的重大使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在離開故鄉去塞外時,也不必擦去她臉上的眼淚,一個人對故鄉的熱愛,懷有深厚的感情,也會對塞外廣大匈奴人民產生熱愛的感情;具有博大胸懷的人,感情是可以轉移的,但是首先他必須是有深厚感情的人。” 

  馮牧笑了笑點點頭。 

  從青塚上走下來,已經是薄暮黃昏,在夕陽金輝中我們談到一首刻在石碑上的董必武同誌一九六三年的詩: 

  昭君自有千秋在, 

  胡漢和親識見高。 

  詞容各抒胸臆懣, 

  舞文弄墨總徒勞。 

  王蒙幽默地對我說:“看到吧,‘舞文弄墨總徒勞’。作家這個職業,一語道破:就是總徒勞。” 

  我也解嘲地說:“咱們這個協會,應該改成總徒勞協會。” 

  我了解他的意思,王蒙是不主張把文學誇大到:“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程度,我對此也具同感。 

  陵園後邊還保存了十幾塊清代到民國憑吊昭君墓的石碑,其中抗日將領吉鴻昌寫的一通碑,書法渾樸遒勁,頗有武將風度。臨行時館內同誌鋪紙索題,一時想不起好詞,寫了“龍塞應春”四個字,取唐詩“龍塞始應春”之意。 

  草原奇觀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自治區黨委宣傳部長烏恩同誌和文聯副主席紮拉嘎胡同誌告訴我們,在靈廟正舉行那達慕大會,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去看。那達慕在蒙語中是遊娛的意思,主要內容是舉行賽馬、摔跤、射箭三項活動的友誼競賽,也就是蒙古男子三項傳統競技。對於那達慕,過去我們隻在電影、電視上看過,聽說百靈廟正在舉行這種活動,大家都歡欣雀躍地要去參觀。 

  中午,我們分乘兩部大轎車向北部廣袤的草原進發。百靈廟是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的所在地,屬烏蘭察布盟管轄。乘車翻過大青山,一片廣漠的草原出現在我們麵前。過去傳統稱大青山以北為“北漠”,大青山以南為“南漠”,北漠和南漠溫度相差五六度。車過武川縣,我看到路兩旁是農區牧區交叉地帶,雖然天氣有些寒涼,莊稼長得還不錯;雪白的蕎麥花,金黃的小麥田和帶著褐色的燕麥田,把大地織成一片錦繡。蕎麥長得並不高,但是顆粒卻很飽滿,我問烏恩同誌: 

  “像這樣的蕎麥,每畝產量可有二百斤?

  他說:“也就這樣子,今年雨量充沛,是莊稼長得最好的一年。這裏晝夜溫差大。蕎麥味道特別好,日本人對這裏的蕎麥很感興趣,我們已經準備向日本出口。” 

  在內地,蕎麥往往是在旱災或澇災後種的作物,因為它的生長期短,農民也叫它“巧麥”,就是巧收一季的意思。這東西最嬌嫩,在開花期間最怕雨,但是不怕風,大約是風能傳播花粉,有風便能豐收,因此又有“風花收,雨花丟”的農諺。這裏大約是風多雨少,農民把蕎麥當作常年莊稼種,產量雖然不算高,但能保收,這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道理。 

  大漠落雨 

  烏蘭察布盟的草原不算肥沃,但卻極為廣袤空曠,整個大草原的天空,像一個大穹窿;天上的雲峰霧幔、雨腳霞線,雖在幾百裏外無不盡收眼底。車過一個名叫“二份子”的地方,突然一陣寒風襲來,在十幾分鍾內溫度頓然下降十幾度。大家都慌著找衣服,幸虧我帶了一件毛衣,有的同誌衣服沒帶夠,連睡衣也穿在身上。這時天色已經驟然昏暗下來,再看北邊的天空,雨柱通天扯地,像千萬條白線似地從灰蒙蒙的濃雲中垂了下來;閃電像火蛇一樣在雲中竄來竄去,隱隱的雷聲好像遠處兩軍對陣,金鼓齊鳴,震天動地。 

  暴風驟雨,我這一輩子見過多少次了,但是天空像個大舞台似的,把風雨雷電交織在一起,呈現在你眼前,還是第一次,古人講“大漠落雨”是奇觀之一,我今天才領略到它的壯觀氣勢。 

  雨幕愈來愈近了,轉眼間銅錢大的雨點子已經打在車窗玻璃上,整個草原被雨霧所籠罩。草原上的公路已經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司機同誌好像走這路是有經驗的,他們時而走著公路,時而繞向草灘,其實,眼前早已看不清什麽路了。汽車在綠色淌水的草原上蹣跚而行。 

  孤零零的幾輛汽車在雨霧中穿行,車窗外是風雨雷電交響曲。車廂內卻更加熱鬧,由於頭天晚上中國女排戰勝了美國女排,這成為大家熱烈討論的話題中心。 

  有人說:“中國女排敗不氣餒是重要原因。” 

  有人說:“該給袁偉民發一個特大獎章。” 

  還有人說:“格林仰天含淚的鏡頭恰到好處。” 

  還有人說:“大概楚霸王項羽兵敗垓下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汽車受到沿途養路段工人的不斷阻攔,陪同我們的同誌除了向民工說明,明天我們要參加那達慕大會外,另一個辦法就是“請君上車”,同去看那達慕大會。但是因為沿途養路工太多,車走了不到五十裏地,車上已經擠滿了手拿鐵鍬,身穿雨衣的人。 

  雨仍然下著,大家有些疲勞喪氣了,心裏都有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如果雨一直下,明天的那達慕大會不一定好看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指著窗外喊: 

  “你們看!彩虹!

  隻見一條七彩長虹拔地貫天,橫跨長空。草原上的彩虹漂亮極了,壯觀極了,它不是一段,也不是藏頭露尾,而是全部橫架在草原和蒼穹之間。 

  一條彩虹把人們的情緒活躍起來了。這時已經雨霽雲散,路也變得好走些了。到了百靈廟已是滿街燈火,晚上九點多鍾了。盟裏同誌給我們準備好了烤全羊。一隻整個的烤好的羊,放在桌上噴出陣陣的香氣。大家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每個人手執小刀,挽起袖子,撕切著羊肉大嚼起來。大概這次烤全羊是大家吃得最多的一次,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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