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傅光鹹
調關鎮伯牙口村楠竹園的一個小山坳裏,有一座幾乎被人遺忘的墳塋。它的四周是一大片藤蔓交錯的荊棘叢,人們走近其間必須小心翼翼俯身躬行。“呶,就是這裏。”來到一個小土堆般的荒塚前,伯牙口村年近6旬的老人傅傳梅對記者說。
這裏掩埋的卻是一位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他曾官至原國民黨華中“剿總”中將縱隊司令兼招撫專員,後任廣西桂林市警備司令(桂林當時是首府)。他還是國民黨首腦人物李宗仁、白崇禧的結拜兄弟。國民黨在大陸潰敗時,他沒有隨部隊逃亡緬甸,他選擇了投誠。樹高千尺,葉落歸根,伯牙口村楠竹園就是他的老家屋場,看來他確確實實做到了。他的名字叫傅光鹹。
北伐尖兵
傅傳梅是傅光鹹當今最親近的親戚。1972年傅光鹹去世的時候,還是年輕小夥子的傅傳梅現場參加了他的葬禮。“由於那時他還戴著反革命的帽子,加上老家親戚又四處離散,所以抬他上山時隻有4、5個人。一到這裏,大家就把他草草埋葬了,當時的情景很淒涼。”傅傳梅說。
其實,早年的傅光鹹無論怎麽說都是一個風光人物。他生於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四月,家有500多畝崗田,祖父傅巨臣是本地傅氏家族的族長。傅光鹹年幼時就喜讀《東萊博議》和各種兵書,13歲便進入武昌荊南中學讀書。幾年後,他由武昌中央第二陸軍預備學校轉入河北保定軍官學校學習,並與桂籍人士白崇禧、夏威和黃紹弘等同在“步科”結為好友。民國五年(1916年),傅與白、夏、黃等同時畢業於保定軍校。雖然傅當時很想隨白崇禧等去廣西,但因自己是非桂籍,隻好回到了湖北。回鄂後,傅在武漢就任湖北省防軍少尉排長。
由鄂軍轉向桂軍是傅光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民國八年(1919年)冬,中國大地軍閥混戰,幹戈不息,當時廣東叛軍陳炯明在菲律賓政府的支持下發動了粵桂戰爭。為馳援陳炯明叛軍,駐鄂粵軍李濟琛師緊急開赴廣西梧州,傅光鹹也隨即率軍同行(傅此時升任省防軍連長,並由鄂軍跳至粵軍)。到了廣西才知道,此時陳炯明叛軍已被廣西“七縣王”李宗仁所擊敗。然而,在得知昔日好友白崇禧和黃紹弘等在百色駐防的消息後,傅光鹹幹脆又由粵軍投向了桂軍。
在北伐戰爭中,傅光鹹是一條響當當的硬漢。民國十五年(1926年)四月,國民革命軍興師北伐,傅光鹹當時是第七軍軍長李宗仁部屬的一個營長。作為北伐先遣部隊,傅光鹹率領的官兵一路衝殺,從廣西翻南嶺一直向北挺進。不料在攻打湖南汨羅時,他們遭到了北洋軍閥吳佩孚所屬葉開鑫部的強烈抵抗。葉開鑫部憑借汨羅江天塹與北伐官兵對恃日久,成為北伐前進路上的嚴重障礙。其時,傅光鹹並未擔任主攻任務,但他主動請戰,發誓蕩平頑敵。他調來山炮和機槍,親率敢死隊突入敵陣,在炮火紛飛中以死傷近百人的代價終於將葉部擊潰,一舉占領了湘北重鎮汨羅。
接著,傅光鹹率領部隊乘勝追擊,經嶽陽、臨湘(湘)、蒲圻(鄂)直逼武昌。在武昌門戶汀泗橋(鹹寧西南),北伐軍與吳佩孚的主力部隊再次遭遇。吳佩孚稱他的汀泗橋防線“固若金湯”,就連北伐著名的“鐵軍”葉挺獨立團也一時難以攻克。在戰鬥最激烈的緊要關頭,傅光鹹率領官兵攀爬懸崖絕壁從側翼痛擊敵軍,有力地配合了主攻部隊的正麵進攻。通過激戰五天四夜,北伐軍終於突破了鄂南雄關汀泗橋。至此,北伐軍打通了進軍武昌之路。
武昌之役,血流成河。在北伐軍淩厲的攻勢麵前,吳佩孚丟盔棄甲退守河南信陽。占領武昌後,傅光鹹又隨同北伐名將夏威揮師東進。在血與火的洗禮中,傅光鹹率部連克鄂東鄂城和贛北箬溪。勝利結束,夏升任旅長,傅升任團長。至此,本屬鄂籍的傅光鹹在桂係集團中嶄露頭角。
“三生”有幸
長期以來,最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傅光鹹與李宗仁、白崇禧結拜為異姓生死兄弟的故事。
還是在民國十一年(1922年)的時候,由粵軍投向桂軍的傅光鹹當時在白崇禧麾下任營長。一次,白崇禧指揮部隊與“八桂”民團武裝陳天太、張春如部激戰。由於敵眾我寡,白崇禧戰鬥失利。民團武裝蟻擁蜂攢,白部傷亡慘重。在這危急時刻,白崇禧果斷下令立即轉移。在轉移途中,白崇禧眼看就要被追上來的民團武裝活捉,情急之中的他縱身跳下一個陡坎,不料被跌斷了腿。傅光鹹見狀,趕緊跑來“救駕”。在敵陣中,傅光鹹獨自一人奮力衝殺,好不容易才將白崇禧救了出來。而他自己也被流彈擊中,受了重傷。
結束戰鬥後,白崇禧和傅光鹹被部屬輾轉送進了長沙湘雅醫院。在醫院裏,兩人無話不談,友情愈加深厚。為銘記這次大難不死,白與傅焚香結拜為異姓生死兄弟。白崇禧取名“又生”,傅光鹹取名“再生”。後來,白崇禧赴香港繼續治病,傅光鹹傷愈後投奔了李宗仁。
民國十三年(1924年),傅光鹹率部與對抗革命軍的黃玉書在欽州激戰。黃勾結駐越南的法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傅光鹹親率奇兵飛渡一條邊境河流(在河麵架設溜索縱身飛越),插入敵後,重創法軍。此次打死法軍連長1人和士兵10多人,生擒20多人。法軍駐安南(越南)司令部驚恐萬狀,趕緊送來三門山炮求和,贖回了俘虜兵。至此,傅光鹹又成為李宗仁手下的驍將。
與李宗仁結盟發生在民國十五年(1926年)。其時,李宗仁率國民革命軍第七軍第二團和第三團正在贛北德安與謝鴻勳部(北洋軍)發生激戰。當戰鬥還處於相持階段時,人們又驚悉北洋軍閥孫傳芳部三個旅(由盧香亭任總指揮)已將李宗仁部形成了鐵桶合圍之勢。5月3日,為解燃眉之急,李宗仁破釜沉舟,親自指揮炮火全力攻城。刹那間,德安城頭炮聲震天,血肉橫飛。然而,盧香亭部從革命軍後麵如蝗蟲般洶湧而至,李宗仁腹背受敵,形勢十分危急。在這緊要關頭,傅光鹹率領預備隊一個團脫穎而出,並率先突入敵陣,拚死廝殺,終於將德安城守敵一舉擊潰。接著,傅團隨李宗仁又痛擊盧香亭部。在殺得血紅了眼的桂軍麵前,盧部嚇得不敢戀戰,倉皇逃竄。
攻占德安後,北伐軍轉而進軍南昌。南昌素有“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之稱,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最激烈的戰鬥就發生在破襲南昌城。此時,李宗仁的部隊已將南昌守軍圍困,北洋軍亦拚死抵抗。在攻打城頭戰鬥中,一枚流彈突然飛來,一下便擊中了李宗仁的右額骨。李宗仁頓時血流如注,危在旦夕。傅光鹹見狀,迅即將他背下火線,並用自己掌握的民間藥方親手為其療傷。由於傅光鹹護理有方,李宗仁才得以逃脫死神,重返人間。占領南昌後,李宗仁對傅光鹹救命之恩深為感激,連連稱讚傅光鹹是“張飛再世,忠義勇三全”,並主動提出與傅結拜為生死兄弟。李宗仁取名“複生”,係“複活新生”之意。至此,李複生加上原來的白又生和傅再生,著名的桂係“三生”一度被人們傳為佳話。
另外,傅光鹹還有一位生死之交,這就是桂係中著名的將領夏威。他們結拜時夏任旅長,傅任團長,係上下級關係。在那血與火的戰場上,兩人多次出生入死,配合默契,打了許多漂亮的勝仗。直到晚年,傅光鹹還常常饒有興趣地向人們講述他與夏威將軍的故事呢。
水淹中州
一般來說,人們對傅光鹹參加北伐之後的曆史褒少貶多,其中最主要的兩件事就是水淹中州和競選“國大代表”。
在網上搜索“傅光鹹”,我們可以找到兩份曆史檔案資料:一是《抗戰時期國軍各戰區指揮係統之沿革》,一是《中華民國南京政府授予將軍全名錄》。在第一份資料中,我們看到傅光鹹當時(1939年5月,隨棗會戰期間)是任國軍第五戰區左集團軍第5遊擊縱隊司令(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右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左集團軍總司令:李品仙)。在第二份資料中,我們找到的是“1946年9月21日,傅光鹹任陸軍少將”的文字記述。
其實,對傅光鹹來說,就在抗日最艱難的1939年,命運和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當初,他駐軍鄂北老河口,擁有6萬兵力,4萬多支槍,自封軍長(實際職務是李宗仁第五戰區長官司令部少將參謀兼豫鄂邊區遊擊司令和縱隊司令)。其屬下有三個梯團:由黃河清任司令的第一梯團駐紮在豫南南陽一帶,由馬建中、馬玉芳為首的第二、第三梯團駐紮在豫鄂交界的桐柏山地區。其時,由於傅光鹹人多勢眾,兵強馬壯,因而顯赫一方。這也是他人生中的實際鼎盛時期。
不料好景不長。1939年6月,傅光鹹移防豫北。此時,日軍從鄭州沿平漢鐵路南下,直逼武漢。在日軍強大的攻勢麵前,李宗仁的第五戰區各部一觸即潰,紛紛退守鄂北老河口和豫南南陽一帶。而當時傅光鹹所率領的遊擊縱隊也“遊而不擊”,竟慌忙從黃河邊的孟縣、鞏縣一帶逃向豫鄂交界的鄧縣、孟樓地區。傅光鹹在逃竄途中,惟恐日軍尾隨而至,幹脆密令所屬別廷芳部挖開了黃河大堤。大堤挖開之時,正是河水漲水時節。洶湧的黃水衝出河道,向南岸沃野恣意肆虐,鞏縣、滎陽、偃師一帶頓時變成了茫茫澤國。洪水所到之處,中州上百萬老百姓哀號震天,屍橫遍野。其人間慘象,真是目不忍睹。當時中州歌謠雲:“傅光鹹、別廷芳,糾合匪眾稱霸王;不抗日,隻搶糧,挖斷河堤喪天良。”
傅光鹹挖開黃河大堤之舉引起了李宗仁的暴怒,他密令第五戰區軍法處將傅光鹹緝拿歸案。不料傅的親信暗中為他傳遞了口信,傅光鹹聞訊趕緊潛逃到穀城縣趙家灣,悄悄藏匿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洞中,好容易才躲過了一劫。接著,第五戰區又發出通緝令全國通緝,成了孤家寡人的傅光鹹一度惶惶不可終日。他感到趙家灣也不是久留之地,便趕緊化名“胡廣寒”,逃亡去了漢口。
抗戰勝利後,傅光鹹到了南京。在走投無路中,他找到國軍參謀部,向參謀總次長劉斐求情。後來他又拜會了白崇禧。白看在結拜兄弟的麵子上,為他出麵說情,並多方疏通關係。後來國軍取消了通緝令,傅終於得以改行經商,做起了生意。
一生從戎的傅光鹹是不會忘記政治舞台的。1946年,傅光鹹重返軍界。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秋天,傅光鹹回到家鄉與石首籍顯赫人物曾光漢(國民黨軍200師師長)、田秉德(湖北省三青團負責人)、鄭獨步(中國青年黨中央宣傳部部長)四人一起競選“國大代表”。此時,傅光鹹擺出的是保定軍校畢業生和桂係老將的身份,行伍出身,北伐功臣,確實讓人刮目相看。
然而競選是需要大量經費的。除獲得了原來桂係舊部的資助外,傅光鹹還溜到老家,以答應給好處為誘餌,邀請同姓士紳傅禮成、傅量廷等人變賣傅姓公產,為他競選國大代表籌集資金。一時間,桃花山龔家鋪、伯牙口、革家鋪一帶的傅姓山林樹木被賣個精光,一部分傅姓田產也被低價出賣。僅這兩項收入,傅光鹹就攫取了5200塊大洋。
賣了山林田產,傅光鹹又派人強行收取人頭費。以他為首的傅姓競選班子規定:凡是石首、華容一帶姓傅的人家,均需按人平5元的標準為他交人頭費。除調關外,團山寺、小河口、新廠等地的傅姓人家居住比較集中,傅光鹹便倚仗家族的勢力,派人挨家挨戶收取“人頭費”。由於他強討惡要,一時間鬧得各地民怨沸騰,罵聲不絕。在傅光鹹等人的強壓下,這些地方的傅姓老百姓很不情願地交了一大筆冤枉錢。
傅光鹹的手還伸到了鄰近的湖南華容縣,華容南山、宋家咀、鯰魚須等地的傅姓人家也受到了他的盤剝。據當時的可靠資料,為石首的傅光鹹競選所謂的“國大代表”,湖南華容縣的傅姓農民也“捐獻”了1126元的“人頭費”。據統計,為籌集競選經費,傅光鹹從石首、華容兩縣收取的“人頭費”計有7026元之多。加上前麵變賣山林田產的收入,共有12226塊大洋落進了他的腰包,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後來,還是別人捷足先登,傅光鹹的“國大代表”成為南柯一夢,但他卻背著成捆的銀子跑了。
桂林投誠
解放戰爭時期,中國人民解放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國民黨殘軍,共產黨連連在遼沈、淮海和平津戰役大獲全勝,蔣家王朝惶惶不可終日。眼看國民黨大勢已去,各派頭目乃紛紛謀劃應變之策。
一天,盤踞華中地區的白崇禧在武漢召集軍界頭目和心腹之人商議桂係後路之計,參加者有軍界元老李任仁、程潛、黃紹弘和劉斐等人,傅光鹹作為白崇禧的結拜兄弟也被特邀入會。會上,麵對老蔣自身難保,國將不國,傅光鹹慷慨陳辭,極力勸說白崇禧“為保全計,理當別有打算”。傅光鹹的一番話引起了與會人員的共鳴,也深得白崇禧的讚賞。
會後,白崇禧特地留下傅光鹹密談,並委任他為華中“剿總”中將縱隊司令兼招撫專員,要他回老家招撫隊伍,充實桂軍。白崇禧對傅光鹹說:“你是湖北人,地方頭目你都熟悉,你的老部下老同事也很多,你去招撫招撫,拉起個把軍是沒有問題的。有了我們自己拿槍杆子的人,日子就好過了。”白崇禧還為傅光鹹吃了定心丸:“錢,點數照發;槍,編隊就撥。你隻管拉隊伍就是了。”傅光鹹聽了樂得臉上笑開了花。
傅光鹹一回到老家,就與在石首縣當自衛軍中隊長的大兒子傅自強一起四處招兵買馬。他們廣羅湘鄂邊界的地痞流氓駝子隊,先後糾合了土匪張振華、王人俊、馬建中和馬玉書的隊伍,形成了一支擁有2000多人、800多支槍的“光鹹部隊”。這支流氓部隊除橫行鄉裏外,還在當地捕殺共產黨員。他們壞事做絕,百姓恨之入骨。
1949年5月,人民解放軍逼近武漢,白崇禧自知不是共產黨的對手,便倉皇逃往廣西。傅光鹹聞訊也趕緊隨同白一起逃亡。入桂後,傅光鹹擔任桂林市警備司令,是桂係軍中要人。
不久,人民解放軍以破竹之勢進軍兩廣,白崇禧又圖謀逃亡國外,打算在中緬邊境一帶打遊擊。桂林解放前夕,白崇禧率先坐飛機逃往緬甸首都仰光。臨上飛機前,他要傅光鹹一起去國外,但傅光鹹自知此去便無來日,乃謝絕了結拜兄弟的一番好意。白崇禧也隻好作罷,將傅留在國內,以為日後之“內應”。白、傅機場一別,成為永訣。
1949年冬,人民解放軍占領桂林。在強大的政策感召下,成為驚弓之鳥的傅光鹹到當地公安部門登記投誠。1952年3月,傅光鹹隨10多名原國民黨將級人員從桂林押往武漢第三監獄關押。同年冬,傅光鹹被人民政府判處有期徒刑15年。1957年,傅光鹹因病提前釋放回家。晚年的傅光鹹孤苦伶仃,完全靠親戚接濟度日。1972年秋,傅光鹹在老家病死,終年83歲。
經曆了多少艱難險阻,也享受了多少榮華富貴,此刻的傅光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我眼前的荊棘叢中。人生是一場夢幻,總有夢醒的時分;人生是一個舞台,總有謝幕的時候。傅光鹹是耶?非耶?這一切似乎都不是那麽重要了。對一個人一生的評價,似乎不能簡單地用“好”與“壞”作答的。當然,我們不想對這個傳奇人物蓋棺定論,但研究考察他的一生,對後來者仍然是不無教益的。
記者圍繞傅光鹹墓走了一周,發現此墓周圍到處可見一種野菊花。那清新淡雅的野菊,在微風中輕輕舞動,似乎想對人們要訴說什麽。“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傅傳梅有點著急地對我說。於是,帶著對野菊花深深的眷念,我有點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裏。
(呂永昌)
2007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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