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父親劉斐
劉沉剛
(一)在抗日戰爭初期
大約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旬,抗日戰爭爆發後的不幾天,我父親劉斐與白崇禧等由桂林飛抵南京,與蔣介石商談決定共同抗日以後,隨即飛回廣西,與李宗仁等籌謀有關事宜。
八月二日,蔣電邀李、白入京;四日下午,白崇禧即與我父、李任仁(重毅)等乘坐專機前往。數日後,蔣召開最高國防會議,決定以軍事委員會為最高統帥部。任何應欽為參謀總長、白崇禧為副參謀總長。軍事委員會設第一至第六部,分掌軍令、軍政、經濟、政治、宣傳、組訓等事宜(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七日,軍事委員會在武漢進行改組,取消第一至第六部,改設軍令部、軍政部、軍訓部、政治部,何應欽改任參謀總長兼軍政部長;白崇禧以副參謀總長兼軍訓部長;徐永昌任軍令部長;陳誠任政治部長;周恩來、黃琪翔任政治部副部長)。我父被任為第一部作戰組(後改為軍令部第一廳)中將組長,其後,任軍令部第一廳廳長和軍令部次長等職。
當時,我父和作戰組的一些負責人認為: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一貫采取的是蠶食政策和速戰速決的戰略方針。其所以如此,是因為它的兵備雖強,但人口少,兵員不足;國土小,資源貧乏;國力弱,不利於長期作戰;而且,它是侵略者,侵略的不義戰爭是失道寡助的;同時,帝國主義國家之又有許多矛盾,它若長期進行這種不義的戰爭,恐會引起第三國的幹涉,所以,它隻能采取速戰速決的戰略方針。至於我國,軍備雖處於劣勢,但人口眾多,兵源充足;領土大,資源豐富;而且所進行的是反侵略的正義戰爭,有哀兵必勝、得道多助等有利條件,所以,利於采用持久消耗戰略。
這些意見,在最高統帥部(軍事委員會)得到許多人的同意,成為當時指導抗日戰爭的基本戰略思想。
八月十三日,日本侵略軍大舉進攻上海,上海軍民奮起抗戰,給了敵人以應有的打擊;同時,打亂了它的作戰計劃,使我處於主動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自應適可而止,而不宜與敵人爭一城一地的得失。所以,當日本侵略者大舉增兵,改用戰略包圍——由杭州灣登陸,而對上海陣地進行迂迴這一對我極為不利的形勢出現時,白崇禧和我父即向蔣介石(這時蔣介石兼該戰區、即第三戰區司令長官,而以顧祝同為副司令長官)建議:上海我軍要及時向吳福線既設陣地轉移,以便更好地打擊敵人和保護自己的戰鬥力。九月下旬,蔣介石采納了這個意見,同時,對前線各部隊下達了向吳福線轉移的命令;前線並已開始執行。不料,在下達轉移命令後的第二天下午,蔣介石召開緊急會議,突然變計,說九月二十八日國際聯盟大會已通過了「譴責日本在華暴行案」,現在正準備邀開「九國公約」會議,隻要我軍繼續在上海頂下去,九國公約國家將會出麵製裁日本。因此,要收回撤退命令,要各部隊仍回原陣地死守。麵對這一錯諞Q定,白崇禧和我父一致表示反對。但蔣介石為了妥協求和,竟沒有同意。
這時,第一線各部隊,有的正準備撤退,忽然又要停止撤退;有的在接到撤退命令後已退卻在途,忽然又要返回原陣地;還有的已經撤退在途而沒有接到返回原陣地命令的,依然照舊後撤,這就引起了很大的混亂。加之前線戰鬥激烈,脫離敵人已不容易;已脫離敵人又要返回原陣地,自然更不容易!
這樣指揮錯亂的結果,原陣地既站不住腳,到十一月初敵人由杭州灣登陸,對我上海陣地進行側背迂迴時,想把部隊向原陣地後方稍撤,結果也站不住腳,形勢十分危殆。經白崇禧和我父再次建議撤退,蔣介石才於十一月九日下令分兩路(一路向杭州;一路向南京)全線撤退。然而前方此時已潰不成軍,加以敵機日夜轟炸,人馬踐踏,秩序大亂——大軍數十萬竟先後越過吳福線和錫澄線的既設陣地而不能停足。
這樣一來,敵人跟蹤追擊,乘勝西犯,南京的防守問題便出乎意外地提前到來了。
蔣介石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十一月中旬連續在他的陵園官邸召開了三次高級幕僚會議。
第一次會議大約是十一月十四日左右召開的,隻有何應欽、白崇禧、徐永昌和我父幾個人參加。
當時,我父的意見是,上海會戰後期沒有貫徹持久消耗戰略方針,空想等待九國公約國家出麵製裁日本,把戰略作了政略的犧牲品,致使自己陷於被動。以此為鑒,今後自應堅持持久消耗戰略原則,從全盤戰略著眼,同敵人展開全麵而持久的戰爭。如果拖到日本侵略者對占領我國的每個縣均要出一個連,甚至一個營的兵力來進行防守,即使它在戰術上有某些勝利,但在整個戰爭上,非失敗不可。
對於南京的防守問題,我父親也陳述了具體意見。他認為:敵人利用其在上海會戰後的有利形勢,以優勢的海、陸、空軍和重裝備,沿長江和滬寧、京杭國道等有利的水陸交通線前進,機動性既大,後方聯絡線也很便利。而南京在長江彎曲部內,地形上背水,敵人可由江麵用海軍封鎖並砲擊南京;從陸上也可由蕪湖截斷我後方交通線,然後以陸、海、空軍協同攻擊,則南京將處於立體包圍的形勢之下,守是守不住的。我軍在上海會戰中損失太大,又經過混亂的長途退卻,以無戰鬥力量可言,必須調往遠後方予以補充,並進行相當長期的整訓,戰鬥力才能恢複。基於我軍當前的戰鬥任務,為貫徹全麵持久抗戰方針,就不能不避免在初期被敵強迫決戰。應以機動靈活的運動戰,爭取時間,掩護後方部隊的整補及進一步實行全國總動員,以在有利時機集中優勢兵力對敵進行有力的打擊。針對以上情況判斷,我父認為:南京是我國首都所在,不作任何抵抗就放棄,當然不可。但不應以過多的部隊爭一城一地的得失,而隻能用象徵性的防守,作適當抵抗之後便主動撤退。
會上白崇禧首先表示支持說:應該這樣做。何應欽和徐永昌也點點頭,說:有道理。蔣介石也不能不說我父的看法很對,但又說南京國際觀瞻所係,守是應該守一下的,至於怎麽守法,值得再加考慮。當時,他並沒有作出明確的決定。
過了兩天,接著召開第二次高級幕僚會議。參加的人比上次多一點,除了何應欽、白崇禧、徐永昌和我父之外,還有唐生智、穀正倫等人。當談到南京的問題時,唐生智主張死守,他說:南京是我國首都,為國際觀瞻所係,又是孫總理陵墓所在,如果放棄南京,何以對總理在天之靈!因此,非死守不可。但我父從整個抗日戰爭考慮,主張隻用十二至十八個團的兵力,作象徵性的防守。會上經過一番議論後,蔣介石仍沒有改變以前的布置,但他說:「孟瀟(唐生智)的意見很對,值得考慮,我們再研究研究罷!」
又過了一天的晚上,接著召開第三次高級幕僚會議。唐生智仍堅持主張死守南京,並表示要同敵人拚到底,「誓與南京共存亡」。蔣介石聞言大喜,於是明確地同意了他的意見,同時任唐為南京衛戍司令長官。
在決定死守南京後,唐生智要求增加兵力,蔣介石便把一切可以調得動的部隊都調往南京防守,以致兵力愈增愈多,未逾半月即達十一萬餘人。
可是,南京的防守不過二十餘日,激戰隻有三、四天,城防部隊便全部潰敗,除突圍者外,餘均壯烈犧牲(敵人於十二月十三日入城後,又大肆奸淫劫掠,同時屠殺了我三十餘萬無辜平民。這是近代史上前所未見的暴行,也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國欠下的一筆血債)。而當南京城郊尚在激戰的時候,主張死守南京,「誓與南京共存亡」的唐生智卻已溜之大吉了。
日軍既得京滬,便即指向杭州。不久(二月初),日軍又在津浦線北段大舉增兵,由板垣征四郎和磯穀廉介分別率領,而以台兒莊為會師目標,並策應津浦路南段敵軍的攻勢,企圖合攻徐州,打通南北戰場。
至三月二十四日,台兒莊戰役已達最激烈階段。蔣介石乃偕白崇禧和我父從武漢飛抵徐州視察,並對部隊調動作了重要指示。蔣於當日飛返武漢,派白崇禧和我父留在徐州協助李宗仁指揮作戰。
不數日,台兒莊之敵即完全陷入我軍包圍之中。我軍繼續奮戰,終於四月六日晚取得了台兒莊之戰的完全勝利。敵第十師團大部及第五師團一部被殲,殘敵萬餘人向北退至向城、棗莊、峰線和九裏山一帶,負嵎固守待援。
四月十六日以後,敵方自平、津、晉、綏、蘇、皖一帶增調十三個師團(共三十餘萬人),配備各種重武器,並輔以飛機數百架,分六路向徐州進行大包圍,以期將我徐州野戰軍六十餘萬一網打盡。
在敵方這種有計劃的大規模殲滅站的部署之下,裝備窳劣的我軍,又處於四麵受敵的徐州一帶平原地區之內,斷難與之抗衡,若自不量力而同敵人作大規模的陣地消耗戰,則必蹈京滬戰場的覆轍無疑。但蔣介石卻提出:為了擴大台兒莊勝利的戰果,應在徐州與敵進行決戰。對此,李、白和我父均表異議,認為這是有違長期消耗戰的既定方針的。
到五月上旬,敵已形成對徐州四麵合圍之勢。在這緊要關頭,為了避免與優勢之敵作消耗戰,自十三日起,我軍即開始向各方撤退和準備突圍。至十八日,各路大軍已將撤退就緒,徐州乃於當日午夜放棄。白崇禧和我父以及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一千餘人均同一撤出。我父與白崇禧於五月二十九日回到武昌軍事委員會所在地。
敵人由於徐州會戰未能達到殲滅我軍的目的,乃改沿長江沿岸向武漢進攻。
六月間,敵人先後進占我潛山、太湖、馬當、湖口等地。七月二十三日,敵於九江登陸,武漢會戰於是揭幕。
為適應戰事發展需要,在此之前,軍事委員會即已擴大第五戰區轄區(從蘇北、皖南、皖中、皖北到豫北、豫東),仍以李宗仁為司令長官,以二十三個軍的兵力,擔任長江北岸的作戰。另設第九戰區(統轄鄱陽湖以西、江西、湖南全省及鄂南地區),任陳誠為司令長官,以二十七個軍的兵力,擔任長江南岸的作戰。
時李宗仁因病留武漢醫治,蔣介石乃派白崇禧以副參謀總長代理第五戰區司令長官(一九三八年九月中旬,李宗仁由武漢回到第五戰區長官部負責指揮以後,白才轉回武漢,專任副參謀總長之職)。白在前線工作,我父則在武昌駐地協助白崇禧對武漢會戰的指揮。
經過將近五個月的作戰,我軍屢克強敵,頗有斬獲。至十月初,敵艦駛入田家鎮以西,於蘄春、蘭溪、巴汀、黃岡、陽邏等處登陸,策應由廣濟西進之敵。十月十五日,黃陂陷落,武漢側背受到威脅。九月下旬,敵自潢川越羅山,向信陽進犯。十月十二日,我軍放棄川陽,退守桐柏山。敵乃驅兵南下,企圖入武勝以西,截斷我襄花公路。此時,消耗敵人的目的已達,於是便在十月二十五日放棄武漢。
武漢撤守之前一、兩個月,軍事委員會的各部會高級官員都到了長沙。我父也隨著到了長沙。我父參加過幾天以檢討作戰經過為中心的高級軍事會議(也就是南嶽會議的準備會)。在這個會議之後,軍政重心便暫時移到衡山去了。
十一月間,我父與周總理和郭沫若(郭沫若和我父在北伐時就相識了,他曾說:劉為章雖屬桂係,卻是南京政府的有數的戰略專家)等曾在長沙聚會。是我父「發動」唐生智請的客。除周總理、郭沫若及其夫人於立群以外,還有參謀總長何應欽、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賀耀組。吃完飯以後,我父便與周總理和郭沫若前往衡山。周總理讓郭沫若和他同車。我父為了好談話,也讓自己的小汽車和卡車吊在後麵,坐上了周總理的車子。在開出離長沙不遠,在一處幽暗的小道上,對麵一部卡車像狂牛一樣跑來。這邊連忙避讓,連車頭都讓出了公路,結果還是被碰上了,算幸運,隻碰壞了車門的把手。於是,周總理的車子被拉回長沙去修理,他與郭沫若便改乘我父的汽車,一直到南嶽。路上他們互相交談,我父獲益甚多,影響極為深遠。
我父到南嶽,是為了與白崇禧商量有關軍事問題,並準備參加十一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召開的南嶽會議的。
南嶽會議後,蔣介石決定設置桂林行營,以白崇禧兼任主任,指揮長江以南的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和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隨即於十二月三十日正式宣布成立。
在此之前,我父曾向白崇禧建議,以楊東蒓和李任仁分別擔任桂林行營秘書長和政治部主任。白請示蔣介石,蔣隻同意李任仁為政治部主任,而不同意楊東蒓為秘書長——因蔣認為楊是「反黨」(反國民黨)反「中央」(反國民黨中央)的。李任仁見楊東蒓被否定,自己孤掌難鳴;又恐白性情多變,出爾反爾,所以對政治部主任一職,最後也就婉言拒絕了。於是,我父又向白建議,以楊東蒓為「廣西地方建設幹部學校」教育長。白和黃旭初商量決定後,楊即聘請一些進步人士到該校擔任各班指導員及校部的工作,從而培養了不少具有進步思想的學生。楊還運用我父和李任仁同白崇禧的關係,為廣西引進了許多著名的學者、專家。如胡愈之、千家駒、沈誌遠、張誌讓、李四光、李達、歐陽予倩、夏衍、金仲華、範長江、宋雲彬等等,從而在廣西壯大了堅決抗日,反對投降的政治聲勢。
十二月初,我父由南嶽到達重慶,旋即改任軍令部次長。從此,他就駐在重慶,仍專事於有關對日抗戰的工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