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別廷芳說到河南內鄉縣
寇乃堯
一九四四年(民國卅三年)的春夏之交,尚是抗日戰爭的末期,經過一場「中原會戰」後,當時國民黨的三民主義青年團設在河南葉縣的區團,也撤退到內鄉縣的西峽口,這是一個謎也似的地區,也是樂園似的地區,我在此處住了差不多一年的光景,使我真正的體認了民有、民治、民享的含義,和使民以時、以及民可使由之的一些成果。
是一個太不平凡的區域
從河南省的南陽(秦朝時的宛縣)西行,經鎮平而抵內鄉,就發覺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區域:公路上細沙平鋪,路兩旁不僅僅是種有樹木,而且每隔二、三丈的地方就攏有細沙一大堆;行人往來有序,沒有紊亂的跡象,更少有爭吵的事端發生;縱目所及,田園豐茂,村舍井然;尤其令人奇怪的是,我雖然不吸香煙,但也看不見有吸煙的人,和售賣香煙的攤檔。原來此地是當年河南怪傑別廷芳的故鄉,這位傳奇似的人物曾經苦心孤詣完成中國自治史上偉大的奇跡。
內鄉是春秋時代楚國的析邑、漢朝時的析縣,到西魏時才改稱內鄉;在抗日的時候,這個河南省極西邊境的山嶺地區,便負著通往陝西的重要交通責任;而且出了內鄉縣境西行,便是陝西的商南、武關和龍駒寨,若再越秦嶺而至藍田,便離西安不遠了,在軍事上也是自古必爭之地。那時候的河南省政府便設在內鄉的丹水;省立的一些中小學校則大都分別設在內鄉的各鄉鎮。
不向人共產要和天共產
別廷芳早於民廿九年(一九四○)二月五日逝世,繼他統率內鄉團隊的是劉漢卿司令。我到了內鄉時,雖然是看不到一代怪傑別廷芳的麵容,然而他的治績之偉大,卻有內鄉的山、河、道路,民生、治安、自治等為他作具體的說明,為他作最好的顯現。
聽說別廷芳生前有過如此的說話:「共產黨是和人共產,我們則是和天共產。」從如此的口氣看去,可以看到別氏的見解,毅力和作法,這不是泛泛之士可以用一、兩句話表示出來的,而且他也的確作到了。
他提倡種樹,甚至是公路旁邊的小片隙地都要提倡利用,而且是因土質之不同分別施種些可以成林或者生財的樹木;比如:在崗陵地區的公路旁邊,種些漆樹和臘樹。再者他的措施常是一舉數得,比如在比較狹小的河流兩邊種些排成雁翅般的柳樹,每隔五尺左右種柳樹一棵,從河岸順著水勢斜伸到水邊,在河水泛濫的時候,可以延緩水勢,約束水勢,用作保護堤防,平日並可以美化風景。他又提倡凡是近山的地方都要開墾梯田,而使每座山都有梯田可以播種。在西峽口以北的地方有些水渠,他能改變這些不毛之地成為恍如江南的水米之鄉;而且又利用水力發電——據傳說最初的發電機是利用當地的棗木仿製而成的,以供給民用。
與河流爭田設想真周到
在西峽口的附近和內鄉縣城附近的較大河流之亂石河身中,他又巧妙的設計,要和「河流爭田」——他躲開河流的主要河身,在靠近河岸不遠的地方選用一些大的石塊擺成方陣,每個方陣大約有五到八個平方丈,陣陣錯綜相連,陣的邊牆高約二至三尺,各留其原有的石縫以便河水之滲進滲出;另在每方陣順河流之方向,各留出相錯之空缺出入口一處,每口之空寬約為二尺,以迎送較大之水勢。每當夏秋之交,山洪暴發,挾濃厚的黃色泥沙以俱來,河水充盈,或滲入方陣,或曲折地穿越方陣,或覆掩方陣而去,因有方陣石塊之滯阻,縱或將石塊衝倒了若幹,也必水速減小,則洪水所挾之泥沙也必或多或少的因水速之減小而有沉澱;一年如是,年年如是,不數年間,原來河灘中之大小石塊重疊的地方,由於大石塊之搬移而剩餘小石塊,再由於小石塊之上擺有方陣沉有泥沙而逐漸自然的滋生雜草,更進而泥沙因有雜草之滯阻而沉留益多,雜草也益見豐茂,漸進由於霜雪水浸,使雜草自然的每年有所腐朽而肥沃了方陣中的土地,久之就可以在此播種定期性之農作物,也可以期望由於河流之漸集中於主流,而可以多衝走主流下之沙石以溶深河道,和防止河身之泛濫擴大。這真是想得周到,切乎實用。
雨後鋪沙雪後不見雪痕
說到內鄉縣境的道路,需要再舉一些實例,才可以具體地說明它確切能使人懷念不置:
有一次我在雨天裏從赤眉往西峽口,撐著雨傘,穿著草鞋、沿公路而行,踏不到一點泥土,也沒有一處積水,沿途除了雨聲,就是草鞋踏在濕沙上的刷刷之聲,人在園林大道的雨中,山在雲霧迷蒙的畫中,冒雨走山路,簡直是人在圖畫中,悠然地享受大自然中的雨景!我想除了內鄉,世界上再不容易遇到如此使人便利,安全、陶醉而樂於步行的「土造」公路了!
一次是當我在河南省立戰區第二師範學校教書的時候,校本部設在內鄉城南約有八裏的大橋,分部設在同一條公路路線距內鄉城隻有五裏的滾子崗,我住在大橋。在一個嚴冬的冬夜,大雪紛飛,一夜之間、怕要下成「雪厚三尺」!第二天黎明,打開屋門一看,院中的積雪在一尺以上,想著上午八時我在滾子崗分部的課程,如何去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沒有公私的汽車,也沒有可雇來的其他車輛和馬匹,而且流亡出來不久的人、也缺乏可以用作雪地行走的皮靴、泥屐之類,這怎幺好?
早飯後,走出院門,街市上的積雪已為居民掃除;但經人踏過的雪跡仍不易除去。由於冰雪相連,隨踏隨時融化,也是濕淋淋地要把當時經常穿用的布鞋濕透。由於責任所在,不得已,隻有咬著牙齒走路。令人驚喜的是,剛走出市鎮,卻見公路上幹沙滿地,不但沒有雪痕,而且連一點濕沙也看不到,彷佛老天不曾把雪落在這條公路上,試想這對於準備穿布鞋踏上三裏長的深雪道路的人,是如何的受寵若驚?而對於內鄉自治下的道路之雨後鋪沙雪後掃雪,又應當如何的讚美和感佩!那時,我看到還正在公路旁邊清除牛車道上積雪的內鄉居民,就不由的向他們稱讚,他們卻謙遜地說是應盡的職責,否則要被「打屁股」丟臉呢!
真的夜不閉戶道不拾遺
別廷芳先生從民十八年(一九二九)就領導內鄉的地方自治,他們為了要使「村村無訟,家家有餘,夜不閉戶,道不拾遺」,而厲行「除民害、裕民生、端民行、敦民情」的要政,這本來是互有關係的,不過他們的「裕民生」以使一家家事餘」,則是他們辦理地方自治的主要目標。
說到裕民生,在積極方麵,他們早在民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就辦理清丈地畝的工作,按畝數規定徵糧的標準,實行累進法,以調濟貧富,使貧富之差別率不太懸殊;並發展交通,種樹治河,開渠修壩,督勵造產,興辦工廠,以利民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在一直被視為偏僻貧瘠、土匪如毛的山野區域,由於他們的卓見和毅力,僅僅興辦工廠方麵,內鄉縣就有電力公司、麵粉公司、碾米公司、紡紗廠、玻璃公司和葡萄酒公司等,所有專家技師和熟練的工人,多是不惜重金從遠道禮聘而來。一個偏僻的貧縣竟能如此,如果全國各地都能如此,國家早已富強了。
在消極方麵,他們又真能夠為民除害,先從小處說罷:嚴厲禁絕煙賭,連香煙也不許吸售——吸食毒品的,送往西峽口的戒煙所強迫戒除,再吸食者便幹脆執行槍決。別廷芳曾經因此把他的一位王姓女婿槍斃,以示決心;吸香煙的,則戴以辣椒形的紅紙高帽遊街示眾;打麻將的,使參與的四個人一起抬著牌桌遊街。對於無業份子,送往習藝所學習竹、木、紡、織等技能,學成後資助其開業糊口。對於有竊盜行為的,除了強迫學習技藝俾可自謀生活外,有時候——可能是再犯的——要斬斷一隻手指,由是而竊盜絕跡。
一旦有事遍地皆是民兵
治安是一切建設之基本。內鄉一帶由於處在豫、陝、鄂三省的邊境,大山連綿,曆來土匪很多,而內鄉的剿匪工作則為鄰近各縣之冠。別廷芳整編保甲,訓練團隊,不僅清除了內鄉的土匪,而且和鄰近各縣聯防,以防禦大股的土匪——這一帶的股匪,最多的時候有三、四萬人,結果都被他們予以消滅或擊潰。
內鄉是真能夠做到「寓兵於農」的區城,平日隻有連排長以上的軍官是專職,有餉糧;土兵則分別攜同槍枝,寓之民間——各保養其槍枝,各治理其生產,隻每月集合數日,屆時各穿上藍布軍裝,佩上槍彈和糧袋,分別前往指定的地點,參加集訓,集訓完畢,仍各返家門。當日在內鄉,並不容易看見民兵,一旦有事,則遍地皆兵,即使是數萬國軍過境,如果想在內鄉強行拉夫或者是強行買賣,則不許可。內鄉的民性雖很強悍,但很守法,對於政府徵兵徵糧,軍隊要民夫、要供應,在法理之內,如數如限送繳;不過倘有法外不合理之強迫勒索,則恕不應命,任何人也莫可奈何!至於他們為厲行地方自治之所作所為,是否盡行合乎一般法律?合乎民主精神?則在「亂世甩重典」之原則下,是很難兼顧的。
內鄉縣長大可無為而治
筆者在內鄉縣城瀕臨湍河的公園裏,曾見到國軍名將白崇禧稱讚他們辦理自治的碑文,據說當年廣西的地方自治就是效法內鄉而未能望其項背;也看到縣長某君,經常悠閑地在那裏消遣。不要以為這位縣長是不理政務,乃是他幾乎沒有政務可理。那時候的縣長是省政府派任,而且縣長還要兼理司法,地方上歡迎任何省派的縣長,可是人民不興訟,萬一有了糾紛,都由鄉鎮或者縣「息訟調解委員會」分別調處,便可了事,用不到再麻煩縣太爺。縣長若奉命徵兵徵糧、或者要求甚幺供應之處,地方會很快的如命辦理;縣長的辦公費如確屬不夠,不用自行設法,地方上會盡量按照縣長的實際所需予以補助。
說到建設方麵,地方上比縣長更熱心,也用不到縣長操勞。縣長真是無為而治,清閑自在;如不想貪汙,也真夠納福。做縣長的固然可以在此納福,做老百姓的更是在過著「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理想生活。因為人人有工做,有飯吃,而且處罰重,執法嚴,不必也不能做賊,自然是夜不閉戶;再者道路如有遺物,附近的地主,或者是該項地段之負責人,必然會小心看守,以待遺失之人來尋回,必要時再送由當地公所招領,以免有占有之嫌,這和保甲的組織嚴密,訓練的普通徹底,以及嚴峻的地方單行法都有關係,也自然路不拾遺了。
菩薩的心腸霹靂的手段
民主社會的優點是人民有法律可資自保,有權利可資享受;但是民主社會也容易使聰明才智之士不容易發揮所長,甚且法律和權利還每每為狡黠之徒所歪曲利用。內鄉之自治,是以菩薩的心腸,霹靂的手段,和用他們的五不辦法:不泥法從匪,不偏聽誣陷,不奔競說情,不浪費公帑,不拂逆民情等來調劑其間的。據聞別廷芳氏生前曾經說過:
「社會上的好人多而壞人少,若千百個人中有一個壞人,則千百個人受其連累;若將一個壞人除掉,則千百個人均受其惠。」
我在內鄉教書的一段時間裏,曾經受到當時三民主義青年團河南支團的委托,號召學校青年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行列,而先後到過河南省立開封高中所在地的夏舘(屬內鄉),省立開封師範所在地的石佛寺(屬鄰縣鎮平),向學生講話;同時,我還搜求到一部別廷芳先生主編的全套自治叢書,包括自衛、自治、自養各部門,連甚幺地方種甚幺樹,並要如何去種、以及廚房之如何建造,爐灶之如何設置?都包括在內,這就是他們的自治經典?絕不侈談、絕不空談,而是在有關社會生存、人民生計的一言一行一飲一食之間去提倡力行——是麵對現實,從經驗體察和研究發展中編輯出來的鄉土教材,沒有高深的理論,也少洋氣。從此可以看出來專家必須從事實上去著眼,從艱難困苦中去研究,而不是死板板地憑書本便能濟事的。同時也可以看到,他們不排斥外來人,反而是尊重並全力支持外來的專家們協助他們發展地方上的一切設施,因而他們的各項建設更是突飛猛進,也是絕頂聰明的?記得那一年國軍將領湯恩伯在中原會戰後帶著幾個疲憊的隨從退到西峽口北邊某一個小村莊時,內鄉的民團司令劉漢卿聞訊立即前往歡迎,並且表示請湯氏盡量的收容所部,所有一切食宿服裝,地方上願意全部負擔。後來在日軍進攻到西峽口的時候,內鄉的民團堅守塞垣、雖然敵人的陸軍和空軍猛烈地攻襲,寨內的軍民傷亡慘重,但他們絕不叫苦,絕不氣餒,寨外的各處民兵,同樣的是不怕敵人的優越的火力和凶殘的燒殺,而到處攻襲敵人的後援,最後日軍知難而退,因而確保了陝西東南外圍的安全。這時別廷芳雖然已逝世了五個年頭,而他的自治成果卻越發的光芒萬丈!
見最高當局會留下趣聞
別廷芳,字香齋,世居內鄉城西的別凹,後來遷到到廻車區的張堂;幼曾攻習詩書,既長,充任過塾師;由於痛恨土匪的搶劫燒殺,本著自救救人的大義,才出而聯絡地方武力以自保。最初,隻是幾個村寨的聯防;後來逐漸擴展為全縣的聯防和宛西三縣的聯防。他們聯防的密切,和他們幾個司令——內鄉的別廷芳、淅川的陳舜德和鎮平的彭錫田——私人間的感情密切、也大有關係,因而大家稱他們三人是劉備、關羽、和張飛的再世。再後由於軍事上的需要,國府並敦請別廷芳領導宛屬十三縣(從信陽以西的桐柏到老河口以東的鄧縣)的大聯防。在信陽為日軍攻陷後,聽說有關方麵曾經召開過一次軍事會議,研商如何規複信陽,席間無人敢具信心,獨別氏慨然聲言:倘有充份的彈藥供應,願率所屬之十三縣的民兵收複信陽!舉座聞之,鹹為震動。惜別氏於返防後不久即以病逝聞!
據說民二十七年(一九三八)的夏天,蔣委員長曾經召見別廷芳於漢口行轅。別氏應召赴漢口的時候(依然穿著土色棉布的簡單便裝,一若莊稼漢。當其覲見蔣公時的第一句話是問:「委員長喝湯沒有?」這本來是河南人晚上相見時的寒喧語,委員長聞後愕然,經人解釋後才莞爾而笑。你認為他是老粗嗎?然而他所作所為比之任何的文細書生絕不減色!
【完】
原載《春秋》雜誌總第615期(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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