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苗子:一代藝術大師
周善定
1995年9月,南半球的春天初露,久享盛譽的藝術大師黃苗子和鬱風夫婦應邀在悉尼舉行書畫展。那是這對老藝術家自1989年旅居澳大利亞以來,首次聯袂展示他們別具一格的作品。展覽開幕前夕,悉尼的華人文化界舉行了難得而又熱烈的歡迎宴會,當地著名的華裔作家、學者、畫家及知名人士均來道賀。作東道的武俠小說巨匠梁羽生欣然致辭,盛讚他倆在文學藝術上的傑出成就;他特別指出,在現今文壇上很難再找到一對可與黃苗子和鬱風相提並論的伉儷,真可謂“雙劍合璧,誰可匹敵”。像他們這樣富具傳奇色彩的老藝術家,且別說在澳大利亞華人社區絕無僅有,即使在兩岸三地的中國亦堪稱鳳毛麟角。
當然,他倆的影響並非僅僅局限於華人社區,其知名度在澳大利亞的主流文化中亦日益提升。早在1984年11月,他倆承蒙澳中理事會的邀請前來澳大利亞觀光。在訪問墨爾本期間,黃苗子應邀向墨爾本大學中國曆史係的師生演講中國詩詞與書畫。他那詼諧幽默而又博聞強記的風貌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國後,黃苗子發表《澳遊小記》一文(見《澳大利亞的紅心》,華夏出版社,1997年),對澳大利亞優美多姿的自然環境、國泰民安的社會文明和豐富多彩的文化生活甚為讚賞。也許,由於這一因緣,他們在1989年決定來澳大利亞旅居。其時,他倆均以客座教授受聘於格理菲思大學。黃苗子在中國美學史方麵的精湛造詣深受師生們的尊重,這對中澳之間較高層次的文化交流有獨到的貢獻。記得該校有位學生,還以苗子三十年代的漫畫作品為研究對象,撰寫碩士畢業論文。1998年底,澳大利亞民族電視台(SBS)製作播放了《藝術家夫婦─黃苗子和鬱風》的文獻記錄片,影響頗大。人們對這對老藝術家所經曆過的坎坷人生讚歎不息,同時對他們的獨到建樹更為欽佩。
從這部記錄片中,我們可以領略到,黃苗子的一生乃是他這一代中國藝術家的縮影。1914年,黃苗子出身於廣東香山縣 (今中山市 )一著名書香門第。祖父黃紹昌是清末舉人,學識淵博,擅長詞章,名聲顯赫。父親黃冷觀早年追隨孫中山先生,是同盟會的活躍分子,以鼓吹革命為己任。據史料記載:“民國建立,黨中文人多有晉升仕途,但黃氏淡泊名利,未有側身其中,僅領虛銜。後來袁世凱企圖恢複帝製,黃氏當時主持《香山旬報》,發揮讜論,聲罪致討,為粵督龍濟光所忌,下令封禁,該報乃改名為《歧江日報》,但攻擊帝製,比前更烈,卒遭監禁,在獄兩年,僅免不死。後來,袁世凱下台,黃氏獲釋來港,主持《大光報》,兼《香港晨報》筆政……撰述小說,不下三百:…黃氏除小說外,對於政治、經濟、哲學、社會學及國際問題,都有研究,在《循環日報》等所撰社論,特具卓識,曾著有《近代思想批判》一書,共十餘萬言。”(見李輝:《人在旋渦─黃苗子與鬱風》,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
幼年時期,在黃苗子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祖宅書房裏掛著的清代大畫家任伯年的作品,其中一幅桃花流水,幾隻鴨子戲遊水上;另一幅芙蓉山石,上坐一隻黑白花貓。大畫家巧妙的構思,生動的筆墨,對苗子幼小心靈似有啟蒙意蘊,誘發了他對藝術的向往。在少年時,苗子便迷上了漫畫。他就讀的學校附近,有一家當時名聞香港的麥少石兄弟畫室,其櫥窗所陳列的那些滑稽逗人的作品,對苗子具有極大吸引力,由此萌發了創作欲念。十五歲那年,他開始給香港的一些小報投稿,作品有單幅漫畫和連載畫,受到編輯的青睞。苗子在十六歲時創作的漫畫《魔》,被選入香港學生作品展,頗得好評。此畫不久在《上海漫畫》雜誌發表。
黃苗子在十九歲那年毅然離家出走,隻身從香港來到上海,開始獨立追求藝術生涯。當時的上海乃是全國經濟、文化和政治中心,對新一代的年青人有微妙的誘惑力。苗子的作品能在這個大都市的雜誌上發表,而且,他還收到主持《上海漫畫》的著名畫家葉淺予的鼓勵信,這對立誌要成為藝術家的苗子不啻是極大鞭策。黃苗子如今回憶起在上海的這段經曆,有這樣一番評述:“半殖民地的上海,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同時又是世界各國冒險家的樂園。但這個當時崛起在東方的現代大都市,不僅給中國帶來了市場經濟的繁榮,帶來了初期的現代化,也大量輸進西方文化思想。從亞裏士多德到尼采、杜威,從亞當·斯密到馬克思……現代科技,現代文明,都通過上海這個吐納口輸入中國。換句話說,對於某些人,上海是個汙濁的大染缸,但對另外一些人,它是一座社會大學,從這裏可以培養才智,開拓人生境界。”(見李輝:《人在旋渦─黃苗子與鬱風》,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
對黃苗子來說,上海無疑成了一座社會大學,不僅使他聰穎的天資開拓升華,而且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可把自己真正地塑造成有所作為的藝術家。在這裏,更難得的是結識了一批誌同道合但又風格各異的藝術家。黃苗子最近出版的《畫壇師友錄》(東大圖書公司,1998年)中,對此有較為生動的描述。他在這一時期結識並結成密友的藝術家,大都成為中國當代著名畫家、作家、書法家。其中有的,如葉淺予、張光宇等,對苗子有師長的影響力;而華君武、丁聰和王敦慶等,則如同窗好友。他正是在這樣一座有如此眾多傑出師生的社會大學中廣吸博納,在漫畫和藝術史論方麵嶄露頭角。畢克官和黃遠林所著《中國漫畫史》對黃苗子的成就有這樣的評說:“黃苗子在中國漫畫史上既是一位漫畫家,也是一位理論家,30年代任職於當時的上海市政府,但他喜愛漫畫,成為漫畫界的一個活躍分子,因而,被推選為第一屆全國漫畫展覽會籌備委員,並分工和王敦慶共同‘負責書記事項’。當時他利用業餘時間,一麵創作漫畫,一麵寫些漫畫評介文章。為了促進漫畫事業,他曾利用工作關係,做過一些有益的事。他在30年代的作品有《狐假虎威》、《國內古董》、《新傀儡圖》、《哲學家四題》、《特偉漫畫像》等,文章有《我的漫畫理論》、《談漫畫》、《漫畫表現的方法》、《寥冰兄的漫畫》等。”(轉引自李輝:《人在旋渦─黃苗子與鬱風》,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
黃苗子當時還在上海市政府任職,這也是他生活中的重要一章,以後便成了他多次被卷入政治漩渦的原因。由於隻身赴上海,其父黃冷觀不放心,特致函當時任上海市長的吳鐵城,要求給予關照。吳氏乃黃老先生的同鄉好友,念此舊情,一開始便對黃苗子另眼相看,視若弟子。苗子先是在上海市政府機要室當科員。吳鐵城在1937年調任廣東省政府主席,苗子成為其辦公室的機要秘書。抗戰時在重慶,吳氏出任中央海外部長,苗子便被提拔為部長辦公室總幹事;吳隨後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苗子被委任中央秘書長辦公室總幹事。1944年,黃苗子和鬱風結婚時,身為國民政府要員的吳鐵城親自為他們主持婚禮。正是由於他和國民黨高官有這層特殊關係,黃苗子便成了他所結識的不少左翼文人的保護傘。凡有朋友落難,黃苗子總是以其慷慨、人道、友情,拔刀相助,提供方便。正因為如此,他也受到共產黨的器重。當年活躍在文化界的共產黨頭麵人物,如夏衍、廖承誌、潘漢年,成了他的親朋好友。周恩來也曾專門宴請苗子和鬱風,祝賀他倆新婚。
1945年,毛澤東抵達陪都重慶與蔣介石舉行國共和平會談。在陪都期間,毛澤東還頻頻會見各界人士,黃苗子也成為其座上客。雖然時間久遠,黃苗子對此事仍記憶猶新。那次是“隨便吃頓便飯”,苗子被邀請到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在座的有夏衍、喬冠華、許滌新等人。毛澤東客氣地要黃苗子坐主位,但他執意不肯,於是就坐在毛身邊,以便相互交談。這次會晤後,黃苗子還專門推薦毛澤東的那首後來令人稱道的《沁園春·雪》,由他吩咐交給《新民報》副刊發表。在見報前,黃苗子還執筆為該詞寫下這樣一段編者按語:“毛潤之氏能詩詞,似鮮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園春》詠雪一詞者,風調獨絕,文情並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這件事在當時引起頗大反響。
1949年5月,鑒於內戰激烈,形勢險峻,苗子和鬱風決定撤離到香港。不久,共產黨奪得政權。是年9月,他倆經當時政務院總理周恩來的邀請安排,由香港乘船赴北京參加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當時,如同大多數熱血知識分子,他倆滿懷為新中國作貢獻的激情,來到首都北京。可是,政治風雲詭譎多變,黃苗子後來竟成了毛澤東所發動的曆次運動的對象。先是被牽涉進所謂潘漢年、胡風反革命案。1957年“大鳴大放”時,黃苗子因批評“泛政治化”,呼籲公平,伸張正義,為知識分子鳴冤叫屈,被打成“右派”;更因他是所謂“二流堂”的骨幹,成為重點批判對象。(“二流堂”乃是非正式的文化沙龍,形成於抗戰時的陪都重慶。經常往來的有眾多著名畫家、作家、演員和其他文人。苗子和鬱風的家,無論是重慶枇杷山下的新房、南京的黃公館,還是北京的棲鳳樓,均是“二流堂”朋友們的好去處。後來竟被打成“中國的裴多菲俱樂部”,成為文藝界的一起奇冤大案。)更慘的該是文革期間,由上述複雜的政治糾葛,加上其夫人鬱風與江青的關係(詳情參閱《素描鬱風》),苗子和鬱風均遭到了殘酷的折磨。文革之初,有大字報貼到他們家的門口,一副對聯聲稱:“苗子黑苗,鏟除這株毒苗;鬱風妖風,掃蕩這股歪風。”橫批是:“一對黑貨。”他倆蒙受如此奇恥大辱而雙雙投入牢房,分別關押七年之久。(最近,大陸作家李輝出版《人在漩渦─黃苗子與鬱風》,對此有翔實記述,值得一讀。)
盡管仕途顛簸,命運多舛,但無論是位居高官,還是身係囹圄,黃苗子的那顆藝術家之心從未泯滅。正是執著追求,修煉成一代大師。1985年,老資格的意大利駐京記者菲奧雷采訪黃苗子,在談到獄中經曆時,苗子曾這樣說:“在監獄無事可做,一生中難得的空閑,在那種情況下,大家都想過去的生活,我想的是書法,因為這是我自孩提時以來的愛好。”(意大利《時代報》1985年11月17日)。事實上,苗子自幼年向名師鄧爾雅學書法,一生從未停止過對書法的研習。蘇東坡的名句“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乃是他的座右銘。所以,即使處於如此困境,他依然鍥而不舍地追求探索。有時他會如醉似癡地揮舞手指,在空中劃來劃去,用意念繼續對書法的揣摩。有時就用手指蘸水練字,雨水代替墨汁,手指代替毛筆,水泥地麵當紙,牢房也就成了研究書法的場地。這就是為何在“四人幫”垮台後,步入六、七十高齡的黃苗子,依然能夠精神抖擻地投入創作,技藝日臻高峰的奧秘所在。菲奧雷把他和啟功、陳叔亮譽為中國當代書法界“三巨頭”。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蕭峰對黃苗子有這樣的評價:“他的書法融眾家之長,雄健瀟灑,老而彌精,顯示了極為深厚的傳統功力和出眾的藝術造詣。近年來,他周遊列國,吸收西方文化之精華,將傳統和現代觀念結合為一體,自成一格。其作品為世人所敬仰。”(見《黃苗子·鬱風書畫展覽》前言,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展覽館,199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於1997年出版的《黃苗子書法選》和1999年出版的《當代書法家精品集─黃苗子集》,是他書法成就的豐碑。他的書畫作品曾先後在日本、香港、台灣、德國、韓國等地展出。除揮毫外,黃苗子還擅長寫雜文和打油詩,發表的作品有《貨郎集》(百花出版社,1981年)、《敬惜字紙》(寧夏出版社,1986年)、《無夢庵流水帳》(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8年)和詩集《牛油集》(花城出版社,1989年)。黃苗子在藝術史和理論方麵的研究,亦有獨到建樹。他出版的著作如《美術欣賞》(遼寧出版社,1984年)、《古美術雜記》(遼寧出版社,1985年)、《吳道子事輯》(中華書局,1991年)、《八大山人傳及年表》(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等,無疑使他成為傑出的藝術史專家。
作為藝術家、作家,黃苗子自有他的人生觀。他生性詼諧幽默,待人隨和,處事豁達,樂觀自怡。他雖然已有86歲,可謂耄耋老人,但依然耳聰目明,紅光滿麵,精神抖擻,思維清晰。若要探知這位老壽星的秘訣,不妨品味他寫下的這樣輕鬆自在卻又意蘊深遠的遺囑:“第一,在人活著的時候,邀幾位朋友聚會,為自己提前舉行葬禮。擺上字畫、茶水、酒瓶,發表令人落淚的講話,這樣死者也感到有趣。第二,不要在我的遺體旁啼哭。我不是英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否冒生命危險從鐵路路軌上救出一個三歲的兒童。隻要說這樣一句話就行了:‘苗子死了’。第三,不要為我的遺體穿喪服,我光著身子而來,也要裸體而去。”
是年乃聯合國“老人年”(International Year of Older Persons),以此祝之,並賀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