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上2 作者:張恨水
(2009-06-05 20:01:39)
下一個
第二十三回拈韻迎春詩情消小恙放懷守歲旅感寄微醺
卻說楊杏園似夢非夢病在床上,仿佛靈魂離了軀殼。飄飄蕩蕩,隻在雲霧裏走。
遙遙的望去,山水田園,隱隱約約,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橫在前麵。
那海裏的波浪,堆山似的湧了起來。那浪越湧越高,卻不是波浪,仔細一看,有一些是樓台亭閣,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個究竟,一會兒又成了大海,依舊是波濤起伏,凶險萬狀。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轉身來,又是一條很長的柳堤。堤裏麵露出半截古廟,那廟裏當當響個不住,一陣很沉著的鍾聲,從柳樹林子裏穿了出來。自己心裏好像明白了許多,用手擦眼睛細看,原來自己卻還睡在床上。那桌上的煤油燈,閃出淡黃的光來,滿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盡,夜深了。隔壁屋子裏的掛鍾,在這沉寂的境象裏,那擺滴答滴答,搖動得更響。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才記起是給梨雲送葬出城中寒病了。這時有一陣微微的呼聲,從隔壁屋子裏發出來,好像有人在外邊睡了。問道:“是誰在外邊?”便有人從夢中驚醒,在被窩裏答道:“是我。”楊杏園一聽,是胡二的聲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來了,也就沒往下問。心想我這病一定是很厲害,不然,也不至於有人看護來了。無端惹下這場病,這是何苦呢?胡二聽見他叫喚,便走了進來,在溫水壺裏,倒了一杯熱水給他。他就從被窩裏撐起半截身子來,接水喝了。睡的時候,倒不覺得,撐起身子來,方才覺得頭暈,噓了一口氣,便又睡了下去。頭一靠著枕頭,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來,窗子紙上,已經曬著大半截太陽。他慢慢的爬著坐了起來,頭還覺得有點發暈,便披著衣服,擁著棉被坐在床上。見窗下桌子上,放著一大疊報,本想叫胡二弄點茶水進來,順便送報過來看,無如他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和門房隔得很遠,決計是叫不到人的。一聽隔院子裏,鐵勺子敲著鍋,一陣亂響,微微的聞著一陣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難道快吃午飯了嗎?我真是睡得失曉了。”
自己在被上坐了一會子,沒有洗臉,又沒漱口,很不舒服,隻得慢慢的穿起衣服,自行下床。心想幸虧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這個樣子,不病死也把人煩悶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劍塵卻一腳走進來,失聲道:“咦!你卻爬起來了,你好了嗎?”楊杏園道:“我本想還睡一會兒,要點茶水,一個人也叫不到,隻得爬起來了。”何劍塵道:“我早就勸你搬出會館,你喜歡這個院子僻靜,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蕭條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罷。”說畢放下一卷紙,走出院子去了。
一會兒何劍塵轉來,楊杏園問道:“那一卷紙是什麽?”何劍塵道:“是春聯。”
楊杏園笑道:“你還弄這個,太無聊了。不說起來我也忘記時候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何劍塵道:“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了。”楊杏園道:“二十三了嗎?單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記日子,沒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響了爆竹,才知道過年呢。不過你也太媽媽經了,還鬧著貼起什麽春聯來。”何劍塵笑道:“我原不要貼的,我們那一位,一定的要辦。我想這事也有點趣味,隻得弄起來。不過鶯聲燕語那些老套頭,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幾副。買了一些紙預備自己去寫。
你常告訴我的‘養氣塞天地,煮酒論英雄’,我很喜歡它豪放,已把它預定下,算作堂屋門上的一聯了。“楊杏園道:”你大門口的一聯如何?我卻要看你的標榜。“
說時,胡二送著茶水進來,楊杏園一麵洗臉,一麵和何劍塵說話。何劍塵道:“很難著筆。鋪張不好,拘謹又不好,我想總以四五言為妙。我現在想了十個字,就是‘猶守簞瓢樂,幸無車馬喧’。不過我嫌它腐一點。”楊杏園洗過臉,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聽著何劍塵的話,沒有做聲。雙目注視茶裏浮起來的輕煙,半天笑道:“你下麵用現成的陶詩,不如上麵也用現成的論語,就是‘未改簞瓢樂’罷。”何劍塵道:“總覺得有些頭巾氣,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罷。”楊杏園呷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閉眼養了一會神,說道:“我還不能思索,過了一二天,再和你擬一聯。不過你臥室的一副,我卻和你想得了。”何劍塵架著腳坐在那裏,端著茶杯搖搖頭道:“這個更不容易,要從大處落墨方妙。”楊杏園道:“‘畫眉恰是生花筆,割肉親遺詠絮人’。如何?”何劍塵道:“不好不好,一來我不姓張,二來我又不在總統府當什麽書記和侍從武官,一點也不相稱。”楊杏園道:“上聯表示你的風流,下聯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嗎?”何劍塵笑道:“這樣說你簡直是罵我打我了。我卻被生花兩個字,引起書房一聯,是‘抄詩愛用簪花格,沽酒拚消賣賦錢。’”楊杏園讚了一聲好,說道:“你照樣送我一聯。”何劍塵放下茶杯,站起來,背著兩隻手在屋裏踱來踱去,複又坐下去說道:“有了,‘吟詩小試屠龍手,賣賦消磨倚馬才。’”楊杏園笑道:“你這也是罵我打我了。”說著咳嗽了幾聲。何劍塵道:“該打,我隻顧和你說話,忘記你是一個病人了。”楊杏園道:“不要緊,痛痛快快的談話,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較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還好得多呢。”何劍塵道:“我原是沒有工夫,因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繞個彎到你這兒來。明天我們南方人過小年,我叫我們太太親自燒兩樣江蘇萊,和你作一個長夜之飲,去不去?”楊杏園道:“謝謝!你們小夫妻在一處淺斟低酌,多麽有趣。
夾上我一個插科打諢的有什麽意思呢?“何劍塵卻再三的說,一定要他去。楊杏園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為明天是個小年,我一個人在家裏必定會發牢騷。其實到了歲寒日暮的時候,看見人家一籃一籃的年貨往家裏拿,隨時可以發生感觸的,何必一定限於明日晚上。早幾年呢,我確乎是這樣,現在外麵一個人鬼混慣了,卻不發生什麽感觸了。“何劍塵知道他的脾氣古怪,見他不去,也就不勉強,談了一會自去了。
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裏倒反顯得疲倦,飯也懶得吃,也懶起來走動。隻買了一包餅幹,躺著喝茶,隨便吃了幾片。雖然口裏說沒有什麽感觸,看見何劍塵正式的過年,又鬧著貼春聯,一想起自己的失戀,人家的家庭那樣快樂,就不能無動於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煩,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陶靖節詩集》看,看不到三頁,隔壁院子裏,嘰啞嘰啞,發出一片拉胡琴的聲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頭兩下聽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個字。聽去老是嘰嘰嘰,啞啞啞。接上就有人唱:“我本矢,惡弄崗,散淡的倫拉。”聽進耳朵去,十分難受。
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鬧,這種初上手的胡琴,好比用鐵鏟子刮鍋煤煙的聲音,最是刺耳。楊杏園皺著眉毛,實在沒奈何,這時胡二恰好進來泡茶,他便問誰在拉胡琴。
胡二道:“是徐二先生。‘他一聽,立時想了個調虎離山計。便道:”你去告訴徐二先生,說我有一封給蘇議長的信,請他來給我譽一謄。“胡二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徐二先生果然來了。說道:”杏園,你好闊呀,居然寫信給蘇議長了。我就原知道你們鏡報後台的九號俱樂部,是一條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結了。“說著把手掩著半邊臉和嘴,就著楊杏園的耳朵說道:”你寫信給他,是不是問他弄幾文過年費?“楊杏園心裏想著:”既然騙他來了,若要否認,他一定要惱,不如騙他騙到底。“說道:”那卻不是,隻因為他現在要保一大批簡往職,和薦任職,我想要求他在名單上加上一個名字。“徐二先生道:”你和他夠得上這個交情嗎?“
楊杏園道:“我有一個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過托朋友間接說情罷了。”徐二先生聽他是間接的,便道:“我說呢,你哪裏會認識他?他家裏闊極了,有八個會客廳。除了一個洋會客廳,專會洋人之外,還有一個內客廳,專門是招待我們院裏人的。有一天我們科長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內客廳裏會我。他的記性真好,一見麵,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議長的,腦筋和別人不同。你想我院裏,單是議員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領的,哪裏能認識許多呢?而且他那個人又最客氣,待院裏的屬員,就像家裏人一樣。那天還拿了兩匣埃及煙出來,親自遞了一根給我。”
楊杏園道:“原來你和蘇清叔,有這樣好的交情。怎麽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
徐二先生道:“照交情幫忙,本來可以說得過去,然而呀,這裏麵也有分別。”楊杏園叫他來,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胡琴,哪管他議長家裏什麽事。如今見他嘴轉不過來彎來,正好把他的話撇開,便道:“日子真快,今天已是送灶的日子了。你們快放假了吧?”徐二先生道:“我們放了兩天假了。這幾天沒事,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詞呢。”楊杏園道:“這個我也不會,我把什麽教你!”徐二先生笑道:“論起作詩,我還可以對付著和你談談,填詞我實在不懂。我今天在書攤子上買了一部殘的詞書,回來一看,老念不上句,念去七個字不像七個字,五個字不像五個字,也不知押什麽韻。我看了半天,一點摸不著頭腦,我這就拿來,請你教給我怎樣念法。”
說著就去了。一會兒工夫,徐二先生拿了兩本書來,交給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兩本木刻版的《花間集》。隨手一翻,裏麵掉下兩張名片。徐二先生彎腰撿起來一看,說道:“哎喲,叫我好找呀。”連忙便揣在衣襟裏。楊杏園道:“兩張什麽東西,這樣要緊的收起來?”徐二先生道:“是兩張闊人的名片。前天何次長的老太太生日,我也前去送份子的。吃過酒之後,回頭我們就看戲。何次長兩位令弟也在那裏,卻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一談起來,我中學堂裏的老師,也當過他們學堂裏的教員,論起來,我們竟是同學。大家就交換名片。我一看他們的官銜,一個是存記的道尹,一個是關監督,都是簡任職,真是同學少年都不賤了。”楊杏園道:“你們又沒同在一個學校讀過書,怎麽算是同學?”徐二先生道:“不然,從前同拜一個老師的,都稱為師兄弟。現在我的教員,當過他的教員,和同門拜老師一樣,怎麽算不得同學?你還不知道呢,他兄弟兩個,和氣得很,一見就要我換帖。我想他們都是簡任職,我連一個薦任職還沒有巴結上,怎樣可以和人家換帖?所以我極力推辭,不肯奉命。不過他兩個人給我的名片,很算得我一種交際上的紀念品,我就留下來了。”
楊杏園聽他說話,一麵將書翻著。隻見書的總序後麵,有半頁白紙,上麵行書帶草,寫了十幾行小字。字雖寫得極小,但是筆法秀麗,看得很是清楚的。把那段文字,從頭至尾一看,卻是一段小跋,寫的是: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繭餘熱,搗麝成塵,顧影自憐,徘徊幾榻。因檢點舊笈,收拾殘篇,閑取一卷,自遣愁悶。忽得是書,重睹先人手澤。猶憶十三四歲時,先嚴賜果案前,撫鬟燈下。常為指點四聲,口授誦詠。時窗外月落梧桐,風傳蟋蟀,嬌笑憨問,秋漏每盡,一展斯篇,依稀如夢,釋卷憮然,不期雙袖之濕也。浴佛前一日,就槐蔭窗下,磨陳鬆煙墨隨筆。
楊杏園念了一遍,不覺失聲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麗的文字!”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麵,印了一顆小圖章,是兩個篆字。看了半天認出那篆文,是“冬清”
兩字。心想看這文和這個印章,一定是個女士了。照我看來,一定還是幾十年前的大家閨秀哩。便問徐二先生道:“你這書從哪裏來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個子兒,在琉璃廠書攤子上收來的。”楊杏園道:“世上的東西,真是沒有一定的價值。有人愛它,就當著珍寶,沒有人愛它,就隻值三十個子兒了。”塗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還想問呢。有人在院子裏喊道:“徐二先生在這裏嗎?”徐二先生道:“你別忙,我就來,反正和你打起兩塊頭子錢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去催他們了。”楊杏園問道:“什麽人邀頭?”徐二先生道:“說起來好笑,就是住在隔壁屋子裏,劉議員的兄弟劉子善,這一些時逛起來了。昨天晚上,有兩個學生,又帶了他去逛二等,慫恿著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幾塊錢,身上帶著六塊,一時高興,就答應了。那兩個就拉他在一邊,教他放下三塊錢,又教他回去換一身小衣服再來,劉子善都照辦了。回到會館,他一聲不響,自在屋裏換小衣。忽然聽到我屋子裏的鍾,已經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這時候都睡了,今天還要出去呢。
換衣服的時候,打開皮夾子一看,隻剩三塊錢。又心想要買好多東西都沒買,這樣的花去三塊,豈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來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舍不得。就和那兩個學生吵著,要去退錢。兩個學生被他吵不過,隻得和他去了。
那窯姐兒當然不肯,劉子善哭喪著臉,說要告訴他哥哥。兩個學生,又怕劉議員知道了,說好說歹,退回來了兩塊錢。還差一塊錢,兩個學生就替他邀一場小麻雀牌,給他抽頭抽出來。我就是四角之一。“楊杏園笑道:”胡說!沒有這樣的怪事。“
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頭我們打牌的時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楊杏園笑道:“他哥哥劉續,本來是個新補的議員,來自田間,為日無多。他這兄弟,當然是個老土了。老土花錢,沒有舍得的,你說的話,也許可以打對折相信。”徐二先生道:“說了半天,你還是疑信參半,我不和你辯論了。那裏還等著我呢。”說著自去了。
楊杏園一人坐在屋裏,將那本《花間集》打開,見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紅筆,或是用黑筆,都圈兩個圈。看了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樣。心想這冬青女士,一定是個傷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類推,她一定也是個女詞章家了。翻著書,隨手打開一頁,隻見書頁裏麵,夾著一張紙條。條子上寫著兩首七絕:淨水瓶兒綠玉瓷,秋花斜插兩三枝,移來意態蕭疏甚,相對淒然讀楚辭。
霜後黃花不忍看,銅屏紙帳潤秋寒,晚來幾點梧桐雨,愁煞燈前李易安。
楊杏園念了兩遍,看看那個筆跡,正和那位題跋的冬青女士一樣無二。心想道:“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後麵一首詩,卻是崇拜李清照的,詞一定填得好,我來翻翻看,書裏麵可還有她的大作。”想著把書亂抖了一陣,卻是沒有。在睡椅上,拿著那紙又念兩遍,心想“清麗得很,我卻做不上來。這樣的女子著作,我還不多見呢。”
他一人在這裏想得出神,無如隔壁院子裏,嘩啦嘩啦,那打牌的聲音卻鬧不休。
楊杏園被麻雀牌的聲音吵不過,心裏很是煩躁。便放下書慢慢的走出來,到隔壁院子裏去。走到劉子善的屋子邊,由窗懦朝屋裏一看,徐二先生等四個人,正在那裏打牌。那劉子善卻背著手站在一邊看,楊杏園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進去。徐二先生一回頭說道:“你是最不願意走進別人屋子的。怎麽來了?”楊杏園笑道:“你們能打牌,我看一看還不行嗎?”說時,這劉子善早客客氣氣的遞過一支煙卷來,楊杏園接著煙卷道:“我們同住一個會館,不必客氣。‘劃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遞給楊杏園。他隻得接過來,燃著煙卷吸了一口。這一吸,不打緊,幾乎把嗓子都嗆斷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陣。這煙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麽煙,拿在手裏卻不敢吸。劉子善卻毫不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屜裏翻出一把剪刀來,將一根煙卷,剪成三截,把兩截放在窗台上。另外在窗台邊水煙袋上,取下一支紙煤筒來,銜在嘴裏當煙嘴子,卻把一截煙卷塞在筒子裏燃著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裏噴出兩道青煙,然後問楊杏園道:”這兩天,和家兄談過嗎?“楊杏園道:”我這幾日身體不好,不很出來,沒有會到令兄。“劉子善道:”本來也不容易會到,他就很忙,昨日晚上,他一點多鍾才回來。今天上午就在什麽堂吃飯,聽說是內務總長請的。兩點鍾還有一餐,晚上八點鍾,是他們黨裏請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說是在前門火車上,吃外國菜。當議員的雖沒有品級,照我看和總長都是並肩一樣大。
不談別的,這口福就不小了。“楊杏園一邊聽劉子善說話,一麵看牌,順手就把手上的煙卷,扔在地下。劉子善看見還有一大截煙,楊杏園就扔了,心裏怪難受的,想撿起來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著那半截煙,隻是轉個不住。這時,桌子上已經成下來了一個三翻,卻隻抽四個子兒頭錢。劉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們這樣抽頭,什麽時候,才可以抽到一塊錢?“桌子上有一個人笑著說道:”沒吃沒喝的場麵,就隻有這個樣子。“劉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話,說道:”我家已在黨部裏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為什麽一回頭錢,就好幾十塊呢?“那人又笑道:”人家是抽頭給聽差的,你呢,不是議員的本家老爺嗎?“徐二先生最是要聯絡議員的人,就不肯得罪議員的兄弟,覺得那人的話太重了,便道:”劉先生原不是邀頭,不過我們湊一個茶圍錢,鬧著好玩罷了。“那人將牌一推道:”我不要議員寫介紹信,我不聯絡這樣一個具本家老爺。“說著氣憤憤地走了。大家麵麵相覷,一場沒趣。
楊杏園也就忍著笑走出來。剛走到院子裏,隻見那劉續議員,匆匆的在外麵進來,手上拿著一根司的克,一搖一擺的走。看見楊杏園,便對他招手道:“來來!我有一段好新聞告訴你。今日下午,陳總長在忠信堂請議員,楊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劉續走到他身邊低著聲說道:“陳子徐的總長,都在我們手板心裏,他不能不聯絡我們。在候補議員裏麵,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能在黨裏拉攏幾十個人,卻有幾分怕我。此外我還有一條消息告訴你,也是很重要的,昨天我們黨部裏開會,我被舉為十二幹事之一。這兩條務必請在貴報登一登。”
楊杏園隨口答應道:“可以的。不過我的記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請你做一篇稿子送來。”劉續道:“好,回頭我就編一篇送來。我還有許多建議案,還沒有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貴報,盡先發表。我這個提案,和中國前途,都大有關係,不可藐視。其一:是中國無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國本。請立大同教,以孔子為大同教主。其二:請谘達政府令全國各學校,不得作白話文。以中文為主,洋文為賓,庶幾合乎聖人用夏變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議士,皆為全國之俊彥,今在立法機關,為人民代表,固位置極優。一朝任期終了,仍為平民,頗非國家愛惜賢才之至意,應一律給予簡任職。其有繼任議員或轉為官吏者,固不必論。否則應逐年給予養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裏麵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楊杏園道:“很好,都是應該提出的。”劉續道:“老實告訴你,我們黨裏這一百多人,我都可以指揮。原因就是因為我既能做文章,發言又有道理。”楊杏園道:“貴黨有許多人,那在國會裏麵,實在有一部分勢力。貴黨部現設在什麽地方?”劉續道:“在土地廟九十九號,昨天還在那裏開全體大會呢。”楊杏園道:“不是吧?那個地方,是我一個朋友家裏,我很熟悉。他雖是一個議員,屋子不過兩進,除了自己家眷在後一進外,另外一進,隻有六間整屋子,常常有幾個議員在那裏打小麻雀牌玩,似乎不像一個黨部。一百多人,怎樣好在那裏開會?”劉續紅著臉道:“那個地方,原不過為二三同人打牌叫條於消遣之所。開起會來,我們還是在議院休息室裏的日子多。”楊杏園覺得他的話很多,這樣朔風怒號的冬天,老和他在院子裏站著,病後的身子可有些撐支不住,便道:“沒有事,請到我那邊屋子裏坐坐。”說著,和他一點頭,便走回自己屋子裏去。他想一想:這樣的人,還是議員裏麵的頂幾尖兒,這話也就真難說了。由那劉議員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這天寒日暮的境況,未免愴然有感。到了晚上滿城的爆竹,陸陸續續響起來,這是人家送灶的時候。
想起故園今夜的景況,越發感慨叢生。病雖好了,身體本來還有些疲倦,晚飯都懶得吃,就去睡了。
到了次日,身體完全恢複,加上雪後天晴,地下的塵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濕了,雖有些風,卻刮不起來。天氣清朗了許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舊做起事來。
這天何劍塵吃飯之約,也就因為晚上在報館裏已恢複工作,到底沒有去。在客邊的人,看見人家忙著過年,雖然有些一年將盡,萬裏未歸的感想,但是轉想到不用得辦什麽油鹽柴米,也不用得結什麽年賬,度什麽年關,卻也痛快得很c這會館裏的董事,本來是守舊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門口就貼起花箋春聯來。大門口的對過,本有一個小水果攤子,如今卻收了水果,擺著大大小小許多花炮。大門旁邊,原有一個賣卦的老道,這幾天,老道也收了簽簡卦牌之類,桌之上擺著一大硯池墨汁,幾枝大筆,堆了許多紅紙。他身後的白粉牆上,釘了兩根釘子,係了一根麻繩,繩子上用小木簽子,夾著許多紅紙對聯。什麽皇恩春浩蕩,什麽鶯聲燕語報新年,什麽爆竹一聲除舊,這一類的話,寫了許多。牆上另貼一張紅紙,寫著一尺見方“書春”兩個大字。這些事情,一經看見,覺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這一日,就有許多朋友約他去過年,他都辭了。下午沒事,身上帶著十多塊錢,在琉璃廠閑逛。在各家舊書攤子上翻舊書,看見好的,就買了下來。沒走幾家,就夾著一大包書。走過一家花爆店,看見許多人在裏麵買花爆,買的正熱鬧,順腳走進店去,情不自禁,也買了些。掌櫃的一算賬,倒有兩塊多錢,這才覺得錢多了。但是既無意中買了,就是沒有用,也隻好帶回去。到了家裏,將書擺在書架上,一看上兩個星期買的書,放在那裏,還有沒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這些個錢,把書買來,不又是擺樣子嗎?但是自己也明知道這樣,可是在書店裏翻書的時候,覺得哪一部都應該看一遍。就是一路回來也不能放過,坐在車上還要打開來看幾行。一到了家裏,擺上書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會了。仔細一想,卻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樁事。一麵擺書,一麵想著,自己也笑起來了。擺定書,坐了一會。忙慣了的人,今天一點事沒有,倒反黨間得慌。便背著手,走出大門。隻見那些辦年貨的,在街上來來往往走著,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萬家燈火,他才回去。
這時屋子裏鐵爐子,火正燒得興旺,便靠近爐子,拿了一本《十八家詩鈔》就燈下看。一個人在屋子裏,自然是很沉靜。聽聽屋子外邊,震天動地的爆竹,已經東應西響起來。坐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便推開門在院子裏望望。隻見天色漆黑,院子裏的東西,幾乎看不清楚。伸出手來,雖然很冷,可是也沒有什麽風。有時屋頂頭上響一聲,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家在放衝天炮。這時,那胡二兩個孫女兒,一個孫子,一個人提著一個小紅紙燈籠,燃著一枝香,也在院子裏放小爆竹,過一刻兒,啪的一下。三個小孩子,晃著那燈籠,跑來跑去,卻是有味得緊。楊杏園看見,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鬧的玩意兒,正是一樣。
回頭一想,不覺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夢一般。
在院子裏徘徊著一會兒,胡二已經送上飯來。因為楊杏園向來不吝惜小費的,所以他們過年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點,有四個碟子,兩碗菜,一個小火鍋,另外一把小錫壺,燙了一壺酒。這些東西,都給放在外邊屋裏桌子上。又給他找了兩個洋瓷蠟台,點了兩枝紅色的洋蠟燭。楊杏園一看,心想道:“難為你們,倒有些意思。”這時,屋子裏爐火熊熊,紅燭高燒,茶幾上兩盆梅花,烘出一陣一陣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擺好,不覺也有點酒興。便端了一把椅子,對著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這時,爆竹的聲音,越發一陣緊似一陣了,雖然一個人自斟自飲,卻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觀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見剛才看的《十八家詩鈔》,還在旁邊桌子上沒有收起,又未免記起“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的句子,便將一枝洋蠟燭移在身邊,拿了一本詩擺在麵前,一邊喝酒,一邊念詩。不知不覺一小壺酒都喝完了。火鍋裏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這才覺得有點兒醉。胡二為他這一頓吃得久,已經來過三四次了。這時又來了,見他一人在屋裏徘徊,便道:“館裏有幾桌牌,楊先生不來一個嗎?大年下,熱鬧意思。”楊杏園卻隻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楊杏園也踱出院子來,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鄰居,爆竹剛剛放完,一種硫磺氣,穿過牆頭來,猶自未消。剛才一會兒圍爐酌酒的時候,不覺任興喝去。喝過了,腦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氣裏站著,又聞著爆竹氣味,精神倒為之一快。想起今天買了兩塊多錢花爆,還放在書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兩個小夥計,搬了出來,在院子裏放。他們聽說放不要錢的花爆,都點著一根香,很高興的來放。楊杏園背著手,站在廓簷下,膝隴著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滿院子都是硫磺味,卻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遠近的爆竹聲,仍舊斷斷續續,鬧個不了。他坐在屋子裏聽著,想著平常聽人家放爆竹,很是討厭,今晚聽到放爆竹,卻別有一種趣味,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會,酒氣還沒全消,便倒在床上,起初還閑著眼睛聽爆竹,後來漸漸就不聽見。
第二十四回新句碧紗籠可憐往事錦弦紅袖拂如此良宵
楊杏園一覺醒來,已經另是一年。那窗戶紙上的太陽,又下來大半截了。漱洗已畢,喝著茶,想了半天,有一樁事好像沒辦,想了一想,原來是沒有看報。這時忽聽見吳碧波的聲音在外麵喊道:“恭喜恭喜。”說完,人已經進來了。楊杏園道:“你這嶄新的人物,還好意思拜年。”吳碧波道:“人家都以為過年好玩,我反覺得今天沒有什麽地方可去。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牌。天亮了,又無可消遣,便和幾個打牌的,專門走小胡同,看人家門上貼的春聯。這種事情,好像很無聊,其實有趣的很。譬如介紹傭工人家的門口,貼著‘瑞日芝蘭光甲第,春風棠棣振家聲’。又像壽材店門口,貼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牛頭不對馬嘴,卻是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細一想,不由得你不發笑。”楊杏園道:“這一早晨,你們都是幹這個玩意嗎?”吳碧波道:“糊裏糊塗一跑,由北城到南城,走的路實在不少,可是好的對聯,卻不過一兩副。他們到了南城,逛廠甸去了,我卻來找你。”楊杏園道:“去年何劍塵拿著許多紅紙回去,大概寫了不少的對聯,你何不去看看?”
吳碧波道:“你也閑著沒事,我們一道去談談,好不好?”楊杏園正在無可消遣,也很同意,便和他一路到何劍塵家來。
走到門口,並沒有看見貼春聯,卻有兩輛人力車,放在大門邊,好像是等人的樣子。楊杏園道:“我不進去了,這不是他家裏來了客,就是他夫妻兩人要出去。
何苦進去掃人家的興。“一言未了,隻見何太太穿了一身豔裝,走了出來。後麵跟著一位二十開外的姑娘,長發堆雲,圓腮潤三,雙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齒淺露,似帶微笑。不事脂粉,愈見清灌。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襖,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條綠色鑲白邊的圍脖,分明是個女學生。和何太太豔裝一比,越發顯得淡雅。何太太一眼看見楊杏園和吳碧波,便道:”請家裏坐。劍塵在家裏。我不久就回家來的,回頭我們再打牌。“說著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車子,就拉起走了。
楊杏園道:“很奇怪,他家裏哪裏來的這一位女學生?看她樣子,樸實得很,絕不是何太太的舊姊妹,也不是何劍塵的親戚。這卻教人大費思索了。”兩人走進門,直往何劍塵書房裏走去,隻見他麵前桌上,擺著兩個圍棋盒子,一張棋盤,一本棋譜。他眼睛望著棋譜,一隻手兩個指頭,夾著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子上扳。
一隻手伸在盒子裏抓棋子。全副精神,都射在棋盤上,兩人走了進去,他並不知道。
一直等他們走到桌子邊,抬頭一看,兩手推開棋盒子,才笑了起來。楊杏園道:“尊夫人剛才上車,想是逛廠甸去了。你怎麽不前去奉陪?”何劍塵道:“她是去拜太師母的年,我怎麽好陪著去?”楊杏園道:“你又信口開河,她哪裏來的太師母?”何劍塵道:“你們剛才進來,看見她身後還有一個人沒有?”吳碧波道:“不錯,她後麵跟著一個女學生。”何劍塵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就有太師母了。”楊杏園道:“這一位女西席,是幾時請的?怎麽我們一點兒不知道?”何劍塵道:“說來就話長了。有一天我在敞親家裏閑談,說到女子的職業問題,我敝親告訴我,說正是很要緊的事,不過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沒有飯吃。我說,這話太玄,我就問:”這是什麽意思?‘他就說:“現在有個女學生,書也讀得好,字也寫得好,她丟了正經本領,隻靠繡花賣錢吃飯,你想這不是本事太好的不幸嗎?’我就問:”這是什麽緣故?‘他說:“這個女學生,原是慶出的,父親在日,是個很有錢的小姐。後來父親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著她一個五十歲的娘,一個九歲的弟弟,靠著兩位叔叔過日子。兩個叔叔,一個是金事,一個還做過一任道尹,總算小康之家,不至於養不起這三口人。無如她那兩位嬸母,總是冷言冷語,給他們顏色看。這女學生氣不過,一怒脫離了家庭,帶著母親弟弟,另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親手上,雖然有點積蓄,也決不能支持久遠,她就自告奮勇,在外麵想找一兩個學堂擔任一兩點鍾功課,略為補貼一點。無如她隻在中學讀了兩年書,父親死了,因為叔叔反對她進學校,隻在家裏看書,第一樣混飯的文憑就沒有了。’”楊杏園道:“教書不是考學校,隻要有學問就得了,何必要文憑?”何劍塵道:“你不知道她那種沒有聲譽的人,私立的中小學校,不會請她。公立的學校,他們又有什麽京兆派,保定派,許多師範畢業生,還把飯碗風潮鬧個不了,沒有文憑的人,他們還不挑眼嗎?所以我說的這位女學生,她就情願收拾真本領,幹些指頭生活。我聽了敝親說,很為惋惜,就說內人正打算讀書,她如願意做家庭教師,我可以請她。我敝親以為是兩好成一好的事,一說就成了。其初,我也不過以為這位女士國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領如何。況且她又很沉默的,來了就教書,教了書就走,沒有談話的機會,我也沒有和她深談。一直到了前五天,我們送了她一些年禮,她第二日對內人說,她沒有什麽回禮的,新畫了一張畫,打算自己掛,如今就算一種回答的禮品,請我們不要見笑。我將那畫一看,是一幅冬居圖,師法北苑,筆意極為高古。我就大為一驚,不料她有這樣的本事。後來我又在上麵看見她題了一闋詞,居然是個作者。”楊杏園笑道:“你把那位西席,誇得這樣好,恐伯有些言過其實。”何劍塵發急道:“你不肯信,我來拿給你看。”說著,跑進裏麵去,捧著一塊鏡架子來。把那鏡架於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
楊杏園一看,果然是一幅國粹畫的山水。畫的上麵,有幾行小字,那字是:窗外寒林孤潔,林外亂山重疊,地僻少人行,門擁一冬黃葉。
簷際兒堆殘雪,簾外半鉤新月,便不種梅花,料得詩人清絕。
楊杏園道:“這詞本不算惡,在如今女學生裏,有能填詞的,尤其是不多見。”
說著,一看畫上麵,有一塊鮮紅的小印,刻的是隸書,是“冬青”兩個字。他不覺失聲道:“咦,奇怪!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是一時想不起來,”便問道:“她姓什麽?”何劍塵道:“她姓李,你認識她嗎?”楊杏園偏著頭想了一想說道:“認識我是不認識,隻是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吳碧波道:“這有什麽可想的,這位李冬青女士,既然是個詞章家,難免向報紙雜誌上投稿,大概你在報紙上遇見她的作品了。”楊杏園道:“也許是這樣。”吳碧波笑道:“劍塵夫人有這樣一個好先生,將來一定未可限量。可是待先生要既恭已敬才好呢。”楊杏園道:“這一層我想一定不會錯的。你隻看這一幅題詞和畫,用描金紅木鏡框子配起來,真是碧紗籠句呢,其他可想了。”何劍塵卻隻笑笑,依舊把畫送到裏麵去了。
一會兒,何劍塵家裏的老媽子,搬出許多年果子來。何劍塵一皺眉道:“不要這個,趕快收了去,把昨日蒸好了的那些成東西,可以切出幾碟子來。”說到這裏,對吳碧波道:“看你們的神情,大概還沒有吃飯。煮一點兒麵吃,好不好?”吳碧波笑道:“你剛才要把年果子收了去,我原就老大不高興。如今有麵吃,我自然是願意了。”何劍塵便吩咐家裏人辦去,又笑道:“不是不給年果子你們吃,這種東西,實在太俗,也沒有什麽好吃。”吳碧波道:“這樣說,你又何必辦在家裏呢。”
何劍塵道:“等你娶了老婆,你就會知道所以然。這都在奶奶經上,多少章多少條規定的呢。”不多一會,老媽子果然端上八碟臘肴素菜之類和一小壺酒來,三人一麵喝酒,一麵說笑。說了一陣,又說到這位李冬青女士身上來。楊杏園問何劍塵道:“你們嫂夫人,既然去拜太師母的年,怎樣這位先生倒在你們家裏?”何劍塵道:“她們也是前世的緣分,這位先生和這位高足,簡直不能隔一天不見麵。李女士是前天在這裏教書的,昨日過年沒來,今天她在家裏預備了許多吃的,怕內人不去,就先來接她了。”吳碧波道:“她上麵是個嫌母,下麵是個弱弟,一個人長此維持下去,恐怕不容易吧?”何劍塵道:“現在她自由自主,不過負擔重些,倒不要緊。
從前靠著她叔叔的時候,十分可憐。前不久的時候,她曾做了幾十闋小令,敘述她的境況,題為《可憐詞》,可惜她不肯拿出來給我看。但是由剛才你們看的那首詞而論,已經值得碧紗籠了,那末,她的《可憐詞》可想而知,可憐的往事,也就更可知了。“楊杏園道:”文字為憂患之媒。這位女士,要是不認識字,糊裏糊塗的過去,或者不會這樣傷心。“何劍塵道:”你這話也有相當的理由,我卻也承認不錯。“
說到這裏,劍塵的夫人,已經回來了。何劍塵道:“你怎麽回來得這樣快?”
何太太道:“我知道三差一,趕緊回來打牌來了。”楊杏園笑道:“愛老師,到底不抵愛打牌。”何太太道:“我這個老師,也不能再教我這個無用的學生了。她要到學堂裏,真做老師去了。”何劍塵道:“哪個學堂要請她?你怎麽知道的?”何太太道:“也是老太太說的,還叫我問你可以去不可以去。說是個什麽教戲子的學堂。難道唱戲的還要進學堂嗎?”何劍塵道:“唱戲的怎麽不能有學堂。有一天在街上過,你看見一大班孩子,一律穿著黑布馬褂,藍布棉袍,戴著青布小帽,在人家屋簷下,梯踏梯踏的走,那就是唱戲的學生。你還問我呢,這是哪家大店裏,這麽些個徒弟?我就說是唱戲的,你忘了嗎?”何太太道:“孩子唱的戲,我也看見過,台上扮起小生小旦,都很俊的。那些孩子,就像苦兒院裏放出來的可憐蟲一般,麵孔黃黃的,拖一片,掛一片:你說是唱戲的,我有些不信。”楊杏園笑道:“你們所辯論的,都是文不對題。剛才嫂子所說的戲子學堂,決不是科班。那種十八世紀思想的科班社長,字還不讓學生好好的認,哪裏還會請女學生去當教員?我猜所說的戲子學堂,一定是那個愛美戲劇學校。”吳碧波道:“或者是的。不過愛美戲劇學校的內容,我是知道的。有許多候補教員,候缺還沒候上,也不至於另外請人吧?若是那裏真請人,我想這位李女士教了一點鍾,第二點鍾就決不肯上堂。”何劍塵道:“其故安在?”吳碧波看見何太太在這裏,那句解釋的話,卻不便說。隻說道:“一言難盡,總而言之,那裏麵男女學生是沒有界限的。算了罷,不要往下談了,我們打牌罷。”楊杏園道:“我的病剛好幾天,我不能久坐,我不打牌。”
何太太並不理會他這句話,一陣高跟鞋子響,早跑到裏麵屋子裏去,捧出一個方匣子來。那老媽子聽說打牌,趕快就把桌子擺好,並不用得主人吩咐。何太太將匣子蓋打開,嘩啦啦一聲,早倒了一桌子麻雀,便嚷著道:“坐下!坐下”楊杏園站在桌子犄角邊,用手撫摸著牌,口裏說道:“我不能久坐,我不來吧?”吳碧波道:“坐下得了,不要客氣罷。”楊杏園一麵坐下,一麵笑道:“真來嗎?那就不必拈風了,我就坐這裏罷。”何劍塵笑道:“口裏說不打牌,手上已經打起來了。凡是說不打牌的人,都是如此吧?”說著,四人便打起麻雀牌來。這一場牌,直打到天色漆黑方才休手。何劍塵又將家裏現成的酒菜,搬了出來,請他們吃晚飯。吳碧波因一晚沒睡,就先進城了。楊杏園又說笑了一陣,方才回家。
到了次日,依舊在假期中,無非看看書,打打小牌,一混就是三天。這日上午,天氣晴和,又無大風。心想,天天望假期,到了假期裏,又是這樣瞎混過去了,真是可惜。正在這裏盤算,隻見舒九成走了進來。楊杏園道:“咦!好幾天不會了,我聽說你忙得很啦!”舒九成道:“對不住,你害病的時候,我正到天津去了,我昨天回來,才聽見說的。今天在遊藝園包了一個廂,請你聽戲去。”楊杏園道:“你向來不愛聽戲的,怎麽會包起廂來?”舒九成道:“哪裏是我包的!這是眾議院那班羅漢包廂捧謝碧霞的。今天他們包了廂,臨時有事無人去,就作個順水人情送給我了。”楊杏園道:“我正無事,既然有現成的包廂,我就陪你去。”舒九成道:“那末,我們就走罷。”兩人走出大門,隻見一輛汽車擺在門口。舒九成道:“你就坐我的車罷。”楊杏園笑道:“你很忙,非坐汽車,是忙不過來。我早就這樣建議,你以為我是說俏皮話哩。現在怎麽樣?”舒九成道:“其實也是生活程度各人自己抬高起來。若是沒有汽車坐,就不做事嗎?”兩人坐上汽車,不消片刻,就到了遊藝園。走進坤戲場包廂裏麵,舒九成前前後後,就扶著帽子,和人點了好幾回頭。楊杏園道:“包廂裏麵,你哪裏有許多熟人?”舒九成低低的說了五個字:“這都是羅漢。”楊杏園聽他這樣說,也就微笑不言,便和舒九成坐下去看戲。
這天謝碧霞,正演的是《廣寒宮》,先是梳著高髻,穿著宮裝。一會兒台上大吹大擂,奏起喇叭銅鼓的軍樂來。謝碧霞改了西洋裝,穿著極薄的跳舞衣,在台上作單人跳舞。舒九成對於戲之一道,本來就是十足的外行。而今一看宮裝的仙人,變作西洋跳舞,一跳就是好幾千年,越發莫名其妙。便問楊杏園道:“這演的是哪一段故事?”楊杏園道:“我也不很懂,好像是唐明皇遊月宮的故事吧?”這時,謝碧霞正在台上,賣弄腰腿的工夫,伸出一隻腳來,兩隻手叉著腰,將身子往後仰。
於是包廂左右前後,就劈劈啪啪,放爆竹似的,鼓起掌來。隔座包廂裏,兩個小胡子,一個大胖子,都是和舒九成點過頭的,大概都是議員。他們這會都魂出了舍,抬起頭來,望著台上,眼睛珠子也不肯轉一轉。有一個戴眼鏡的小胡子,口裏銜著一根空香煙嘴,望上翹著,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來。那個沒戴眼鏡的胡子,笑嘻嘻地,偏著頭,把兩隻手伸出包廂去,一隻伸開巴掌朝上,一隻巴掌朝下,好像在議院裏戰勝了反對黨一樣,用三四個牙齒咬著一點嘴唇皮,極力的鼓掌。那胖子眯著一雙肉泡眼,笑著隻是擺腦袋,一隻手按著茶壺拿起,就把嘴對著嘴喝。偏偏他手上拿的是茶壺嘴,嘴喝的是茶壺把,老喝老沒有。他隻是把茶壺豎起來,眼睛仍舊望著台上,那茶都由茶壺蓋上流了出來,灑了胖子一身,一件藍緞袍子的大襟,濕了大半邊。胖子聽見滴滴嗒嗒響,低頭一看,不覺嗬呀一聲。楊杏園在一邊看見,覺得很有趣味,竟把看戲都忘記了。等到戲散了,隔廂那兩個小胡子,都和舒九成打招呼,說道:“不要走,一塊兒吃小館子去,晚上的戲,還好哩!我們已經把這廂留下來了。”舒九成道:“我還有事,不奉陪了。”一個小胡子將舒九成衫袖一拉,低低說道:“晚上到南長街去玩玩吧?大頭今天晚上準去。回頭我們看他派人來接謝碧霞罷。”那人說完,自和他的同伴走了。
楊杏園和舒九成道:“回去也沒有事,忙什麽!我們就在這裏味根園吃晚飯,回頭在雜耍場裏坐坐,也是很有趣味。”舒九成本來就無可無不可,就答應了。無如這大正月裏,遊藝園裏麵,人山人海,十分擁擠,哪裏人也是滿的。他們走進味根園去,隻聽見紛紛擾擾,盤子碗聲,嘻笑聲,坐客吆喝聲,夥計答應聲,小孩兒啼哭聲,鬧成一片。叫了幾聲夥計,也沒有一個人理會,四周一看,不說坐的地方,站的地方也沒有了。走出門外,等了好久,裏麵才稀鬆。胡亂進去,找了一個座位,要了幾樣菜,吃過晚飯,再到雜耍場去。誰知這裏也是一樣擠,一點兒地方沒有。
舒九成道:“我說還是走的好,何必擠著找罪受。”說畢,徑自往外走,楊杏園也隻得跟著。走不多遠,一個大個兒,戴著獺皮帽子,穿著獺皮領子大氅,手上拖著一根手杖,顯然是個小闊人。他看見舒九成,連忙把手一支,笑著問道:“你一個人嗎?”舒九成道:“還有我一位朋友。”便笑著給兩方麵介紹道:“這是楊杏園先生,這是崔大器先生。”楊杏園一看崔大器,大衣裏麵是一件禮服呢馬褂,鈕扣上吊著一塊金質徽章,分明是一位議員。那崔大器問道:“你們二位在什麽地方坐?”
舒九成道:“人多得很,沒有地方可坐,我們要走了。”崔大器道:“我們在坤戲場有兩個包廂,你愛在哪裏坐,就在哪裏坐。早著啦,何必走。”舒九成道:“你們的人太多吧?”崔大器道:“加上一兩個人,總坐得下的。回頭我還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舒九成笑道:“我想沒有什麽可商量。有事商量,也不至於在包廂裏開談判啦。”說畢,帶著楊杏園在人叢中一擠,便不見了。崔大器追上前來,一把抓著,笑道:“別走別走,包廂裏聽戲去。”那人回轉身來,是個小胡子,原來是議員賈民意。崔大器拉錯了人,倒愣住了。
賈民意笑道:“怎麽著?坐包廂。”崔大器隻得順風推舟,和賈民意同到包廂裏去看戲。好在包廂裏的人,賈民意認得一大半,倒也沒有什麽拘束。看到後麵,正是謝碧霞的《紡棉花》。當她坐在台口上唱小調的時候,有一句“奴的心上人”,那時卻把她的眼光,不住的向賈民意包廂裏射來。崔大器撕著一張闊嘴不做聲,隻是嘻嘻的笑,幾乎合不攏來。等到戲要完,崔大器特將賈民意的衣服一拉,便一路走出戲場來。崔大器輕輕的笑著說道:“我和顰卿到北池子去。你去不去?”賈民意道:“哪裏來的什麽顰卿?”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頓,然後說道:“嘿!連顰卿是誰,你都不知道,你還聽戲?”賈民意道:“我本來就不懂戲,你問起我的內行話來,我自然不知道。”崔大器道:“你猜一猜是誰?”賈民意想了一想笑道:“是誰呢?嗬!是了。你們前幾天做了一大卷歪詩,左一個顰卿,右一個顰卿,還說要刊專集啦。當時我倒沒有留意,如今想起來了。那詩的序裏曾說道,‘碧霞,姓謝,字顰卿’。這顰卿一定是謝碧霞了。”崔大器道:“正是她。老實告訴你,我有一個好差事,就是每天一次,送謝碧霞到北池子去。她的戲唱完,我的辦公時候就到了。”賈民意道:“那末,那就先走一步,那邊會罷。”崔大器道:“我們三人坐一輛車去。不好嗎?”賈民意笑道:“那就有些不妥,而且我也有我的車子,何必呢?”
說著,走出遊藝園,坐上他自己的汽車,何消片刻,早到一個地方停住。那裏有個朱漆大門,門上的電燈,點得通亮,在左右前後,停上四五輛汽車,兩三輛馬車。賈民意想道:“今天的人多一點,也許今天晚上推牌九。要有新聞記者走這裏過,又要說這裏開會了。”他下了車,一直就往裏走,聽差的看見,都是垂直著手站在一邊,叫一聲“賈先生”。到了裏麵,走進內客廳去,掀開門簾子一看,隻見圍了一圓桌人,在那裏打撲克,都是議員。旁邊有兩個妓女,夾在裏麵,和大家玩笑。有一個議員賈敬佛,他是最愛佛學的人,也在這裏賭錢。有一個妓女,卻在和他進牌。賈民意將帽子取在手裏,和大家笑笑,背著手,也站在妓女後麵看牌。那妓女手上所拿的,卻是兩張九,一張五,一張四,一張A.到了掉牌的時候,妓女說道:換兩張。卻把一張四,一張五扔掉,留住兩張九,一張A.賈敬佛道:“咳!”
妓女回過頭,把眼睛斜著一瞪,對賈敬佛道:“不要你管閑事。”賈敬佛笑道:“我就不管,反正把我那兩塊錢輸完了,也就沒事了。”說時,人家已經把手上的牌扔在麵前,賈敬佛手快,搶了一張在手裏,對妓女道:“我們一個人看一張。”
妓女道:“可以的,你先別做聲。”說著,把那張牌拿了起來,就向手上的三張牌裏麵一插,隨後把牌抽動了幾回,理成一疊,把那四張牌,用手捧起來,比著和鼻子尖一般齊。一看第一張牌,還是原來的九。便用手指頭慢慢的將下麵三張展出一點牌角來,先看第二張是個原來的黑A,展開第三張是原來的九,一直展到第四張,是新掉來的牌了,她越展得緩,半天還沒移動一絲絲。桌上的人都催道:“老九,你快一點吧!”她展出一點兒犄角來,有一個紅字,兩直並立著,正是半截A字,她就使勁的望下一展,露出牌中心的那一朵花瓣來。查一查手上,是九和A兩對,她便收成一疊,握在手掌心裏。賈敬佛道:“你掉了一張什麽牌,我看看。”老九道:“沒有什麽,你的呢?”賈敬佛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衫袖裏麵,伸出一張牌來,卻也是一張A.那妓女越發拿了過來把五張緊緊握著。看一看桌上,有兩家出錢,在那裏“雷斯”,正等著看牌呢。老九問道:“你們‘雷斯’了多少?”一個人說:“你出十塊錢,就可以看牌。”老九笑笑,先拿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放在桌上,隨後又添一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賈敬佛站在後麵,以為老九將他的錢開玩笑,很不以為然,可是不便於說,隻好一聲不作。這時那對麵的一家,將牌捏在手裏望望賈敬佛的臉,又偏著頭望望老九的臉,笑道:“小鬼頭兒,你又想投機。”老九也微微一笑,說道:“哼!那可不一定。”那人用手摸著小胡子問道:“你換幾張的?”賈敬佛道:“換兩張。”那人依舊摸著胡子,自言自語的道:“哦?換兩張,難道三掉二同花?或者三個頭?”想了一會,將桌子一拍道:“我猜你們一定是投機,十五塊之外,我再添三十塊,不怕事的就來。”老九看見人家出許多錢,便有點猶豫了,將牌遞給賈敬佛看道:“你看怎麽樣?”賈敬佛原來猜她的牌,不過三個頭,現在看三張A,兩張九,是一副極大的“富而豪斯”,不由得心裏一陣歡喜。
仍舊將牌交給老九道:“也許是他投機,想把我們嚇倒。他既出三十,一共五十五塊了,也罷,再加四十五塊,湊成一百。和他拚一下子。”老九巴不得一聲,心想贏來了,反正我要敲他一下。果然就數四十五元的鈔票,放在桌上。這時,不但滿桌子的人,都注意起來,就是在屋子一邊談話的人,也圍攏來,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偏偏對麵的那一位,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便道:“你既拚一百,好,我再加一百。”這一下把賈敬佛的臉,逼得通紅,不出吧?白丟了那一百塊錢。照出吧?
又怕人家的牌,可真比自己大。手上把牌接過來,把一隻手,隻去抓耳朵後麵的短頭發。說道:“也好!就添出一百塊錢,看你的!”那人把五張牌望桌上一扔,微微的笑道:“賀錢!四個小二子。”賈敬佛將他的牌,一張一張爬出來看,正是四張二,一張三,一點不少,恰恰管了他的“富而豪斯”。他把牌一丟,把麵前一搭鈔票,一齊望桌子中間一推,說道:“拿去!”在桌上三炮台煙筒子裏取出一根煙卷,用火燃著,便伸長兩條大腿,倒在沙發椅上,一聲不言語,極力的抽煙。那人點一點鈔票數目,說道:“敬佛,還差五塊呀。”賈敬佛道:“少不了你的喲!明日給你不行嗎?”旁邊有人笑道:“剛剛在汪竹亭那裏弄來的二百元,腰還沒上呢!
我說叫你請客,隻是不肯,現在呢?“這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惟有那個妓女和人家換了一副牌,不三分鍾的功夫,輸脫二百塊錢,真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默默的在那裏撫弄桌上的牌。
賈民意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子,覺得也沒有什麽意思,便自向上房來。原來這上麵幾間房子,是這裏主人翁張四爺預備的靜室,留為二三知己密談之所。賈民意在門外頭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裏說話,說道:“我給你燒上一口,抽一口足足的,好不好?”又聽見蘇清叔,格格的放出笑聲,說道:“我不要抽煙,你把新學的《玉堂春》給我唱上一段好多著呢。”那女人道:“人家來了,總是要人家唱戲,怪膩的。”蘇清叔道:“這孩子,又撒嬌。”旁邊就有個人插嘴道:“這都是議長大人慣的呀。”這句說完,接上一陣笑聲。賈民意一掀簾子進去,見正中屋子裏濃馥的雪茄煙味,兀自未消。左邊屋子裏門簾子放下,一陣唏哩呼嚕抽鴉片的聲音,隔著簾子,卻聽得清清楚楚。掀簾子進去一看,張四爺躺在床上燒煙,崔大器對麵躺著。蘇清叔靠在旁邊一張鋪了虎皮毯子的沙發上,把冬瓜般的腦袋靠在椅子背上,歪斜著眼睛,嘴上幾根荒荒的胡子,笑著都翹了起來。謝碧霞果然來了,身上穿著大紅緞子小皮襖,寶藍緞子闊滾邊,蓬鬆著一把辮子,演戲時候化裝擦的胭脂,還在臉上,沒有洗去。這時,她挨著蘇清叔,也擠在沙發上坐著。手上拿著一盒火柴,低著頭,一根一根的擦著玩。他們看見賈民意進來了,都不過笑著微微的點一個頭,惟有謝碧霞站了起來,把嘴角歪著,笑了一笑,露出兩粒金牙齒,增了媚色不少。原來這謝碧霞腰肢最軟,眼波最流動,又會化裝,上起台來,實在是風流妙曼,媚不可言!下台之後,笑起來,也未免覺得嘴闊一點。因此蘇清叔替她想法子請了牙科博士,給她鑲了兩粒金牙,笑起來,人家見金牙之美,就忘其嘴闊了。
這時崔大器說道:“民意,你比我們早來了。這半天到什麽地方去了?”賈民意道:“在前麵看打撲克。”謝碧霞道:“打撲克嗎?我去看看。”蘇清叔將她一扯道:“那裏亂七八糟的,去有什麽意思,在這裏坐著罷。”謝碧霞穿的本來是高跟鞋子,嫋嫋婷婷的站立著,蘇清叔將她衫袖一扯,她站立不住,便倒在蘇清叔身上。謝碧霞將身子一扭,眉毛一皺,眼珠一瞟,說道:“你瞧,怎麽啦!”蘇清叔哈哈大笑。
張四爺頭上,本帶著瓜皮帽。因為偏著躺在床上,那帽子擦得歪到一邊去。這時他坐起來了,瓜皮帽蓋著一邊腦袋,一截耳朵。手上夾著煙簽子,坐起來笑道:“自在點吧!這裏不是舞台,可別演《翠屏山》,霸王硬……”謝碧霞站了起來,一隻手理著鬢發,一隻手指著張四爺道:“你敢說!”崔大器一邊燒煙,一邊說道:“碧霞,你好好的唱一段墓中生太子的鬼腔,我們就不鬧。不然,今晚關你在張四爺家裏,不讓你回去。”張四爺沒口分辯道:“清叔,你聽聽,這是他說的,我可不敢說這樣占便宜的話。”蘇清叔笑道:“占便宜也不要緊,與我什麽相幹?何必問我。‘深四爺道:”那末我可不客氣了。“謝碧霞道:”戴歪了帽子的!你說出來試試看。“崔大器道:”別鬧罷!讓碧霞坐著歇一會兒,等她好好的唱一段青衣給議長聽。“謝碧霞對牆上的鍾一看,已經兩點了。說道:”你們說你們的話,我要走了。“張四爺道:”別忙,我有件事情請教。“說著就走到隔壁屋子裏拿了一把胡琴來,遞給謝碧霞,說道:”昨天聽你在《絡緯娘》戲裏那段廣東調,實在是有趣,請你唱一段,我們大家洗耳恭聽了,就讓你走。“謝碧霞笑道:”唱一段可以,胡琴我實在拉的不好。“崔大器道:”這又沒有外人,拉的不好也不要緊,你就拉一段罷。“謝碧霞一麵說話,一麵調胡琴弦子,調得好了,取出一塊手絹,蒙在大腿上,然後把胡琴放在上麵,拉了一個小過門,就背過臉去,唱將起來。謝碧霞穿著大紅衫兒,衫袖領子,都是短的,露出了脖子和胳膊,真是紅是紅,白是白。
她雖然背著身子,你瞧她水蔥兒似的手指頭,一隻手按著胡琴弦子,一隻手拉著弓,就覺得十分玲瓏可愛。這時候,正是深夜,已經靜悄悄的,胡琴拉著那種廣東調,越發淒婉動人。大家正聽得有味,謝碧霞忽然將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辮子都穿在大衣裏麵。笑著和大家點了一點頭道:“明兒見!”
說著一掀簾子就走到外麵去了。蘇清叔笑道:“忙什麽?還沒叫他們開車。稍等一等,我送你回去。”謝碧霞隔著屋子說道:“不要緊。”要說第二句,已經走到院子裏,也就忍不了。這裏的聽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見謝碧霞走了出來,說道:“謝老板要走了嗎?”謝碧霞鼻子裏答應了一聲。那聽差就趕快走到門房裏去,把那歪在床上的汽車夫叫醒,去開汽車。汽車開好,謝碧霞不到十分鍾,就到了家門口。汽車剛停住,卻見一個黑影子從屋邊一閃,謝碧霞倒著了一驚。欲知是人是鬼,請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破屋疏龕空名傳勝跡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
卻說謝碧霞走到自己門口,隻見一個黑影子一閃,心裏未免一驚。仔細看時,卻是一個穿一件大氅的人,一陣風似的走了。汽車夫停了車子,早過去和她敲門。
過了一會兒,裏麵開了門,亮著燈讓謝碧霞進去。謝碧霞一看,是她跟包的,便問道:“家裏人都睡了嗎?”跟包的道:“老爺沒睡,還在燒煙。”謝碧霞便不說什麽,走回自己屋子裏去。隔壁屋子裏她父親謝二問道:“今天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已經快三點鍾了,明天日裏還有戲哩。“謝碧霞道:”不是我跑了出來,他們還不讓走呢。這夜深,也不知道我們門口怎麽還有人走路?剛才到門口,看見一個黑影子一溜,可真嚇我一跳。“這時,隻聽見謝二抽著煙唏哩呼嚕直響,一口氣響完,聽見謝二骨都一聲,喝了一口茶,然後才說道:”你這一說,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個混賬小子。“謝碧霞道:”哪個混帳小子?“謝二道:”就是天天站在包廂麵前的那個學生。這兩天,老是在門口擺來擺去。今天晚上,有一點鍾了,他忽然敲門,一直跑了進來。當時我還怕是熟人,一見麵,敢情不認得。我問他找誰,他就說找你來了。我罵他一頓,說不給我滾,我就叫警察。他聽說叫警察,不但不怕,什麽他是秦錘,他是賈寶玉,東拉西扯,說了一頓。我才明白,他是個瘋子,犯不著和他計較,便帶推帶勸,把他送出去了。我想這人,瘋瘋癲癲,未必知道回去。大門口那個人,一定是他。“謝碧霞道:”現他娘的世,活該!“那廂房裏住的蘇桂香,這時醒了,便在被服裏伸出頭來問道:”大妹子,你回來了?你說碰見誰呀?“謝碧霞道:”碰見一個鬼。“蘇桂香道:”是個大頭鬼吧?“謝碧霞笑著罵道:”你這孩子,缺德!“蘇桂香也在被窩裏格格的笑。
謝碧霞說笑了一陣,又喝了一盞蓮子和荔枝熬的稀飯,這才睡覺。一覺醒來,已經是一點多鍾了。洗了一把臉,辮子也沒梳,穿了一件緊身小皮襖,拿了一根一丈多長的綢帶子,站在院子裏,帶作身段帶舞。正舞得有勁之時,忽有一個人在後麵叫道:“好用功呀!”謝碧霞轉身回頭一看,卻是敲金報館裏的柳上惠,便停住了舞。笑著說道:“好幾天不見。”柳上惠笑道:“其實是你不見我,我可是天天見你哩。”謝碧霞道:“這話怎麽講?”柳上惠道:“我天天坐在包廂裏,不是看見你嗎?”謝碧霞的母親謝老娘,早笑著迎了出來,說道:“柳先生請屋子裏坐。”
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氣,一直往裏走。謝碧霞這時穿了一件寶藍緞子虎斑駝絨長袍,外套黑絨馬褂,手上拿著湖色湖縐腰帶,一邊係著,一邊往裏走。柳上惠左腿架在右腿上,口裏銜著煙卷,正坐著和謝老娘說話。看見謝碧霞換了男裝進來,便站了起來,喝彩道:“好哇!簡直是個大少爺了。顰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馬豔卿越發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絡緯娘》,比上兩次還好,有幾段小調,簡直是北京沒聽見的。風琴按出複音來,尤其是難得。說也奇怪,桃紅色衣服,就格外漂亮。我常說,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發醜。好看的人,無論穿什麽衣服,總是好看的。”說畢,接上一陣哈哈大笑。謝碧霞道:“昨天的戲,可以對付嗎?”
柳上惠鼓著手掌,將腦袋擺了幾擺。說道:“很好!”謝碧霞道:“我昨天的嗓子啞了,本來不願唱的,偏偏前台老板不讓請假,隻得勉強上台,還好得起來嗎?”
柳上惠道:“怪道呢,我昨天聽你唱了許多新腔,很有味兒,原來你是啞了嗓子。
這一啞啞得實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勁兒,都使出來了,真是想不到的事。“謝碧霞道:”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過去。“柳上惠不和謝碧霞說話,卻和謝老娘說話。先笑了一笑,然後說道:”原來顰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得她一起來,就練綢帶子。一個人成一個名角,決不是含糊得來的。顰卿這樣有名,實在是應該的。誰能像她這樣,不穿衣服,站在院子裏練功夫?“謝碧霞道:”《天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為《審頭刺湯》。“柳上惠將大腿一拍,說道:”這出戲,實在是重頭戲,做工唱工,都是很難的。坤伶裏麵,除了你,還有誰能唱?改了這出戲,一定能叫座。“謝碧霞道:”老實說,那做老生的實在不行,我想還是演《天女散花》。“柳上惠道:”《天女散花》這戲,你舞帶子的那一段,百看不厭,今晚我是一定早到。“這時,謝老娘進裏屋子裏去了,謝碧霞也跟著走了進去,低低的問她母親道:”這個月的錢給他了嗎?“謝老娘道:”前天他來過一回,我因手邊沒錢,所以沒給他。“謝碧霞道:”反正少不了的,給他就得了,您馬上就拿出來罷。“謝老娘道:”一次全給他不好。上個月一次給他了,沒半個月,他又來。我想今天先給十五塊,過半個月,再給他十五塊。“謝碧霞道:”給他得了。省得過幾天,他又來了麻煩。“說著,便到自己屋子裏去,拿出三十塊錢的鈔票,交給謝老娘,由謝老娘交給柳上惠。說道:”對不住,這個月遲了兩天。“
柳上惠手上接著鈔票,說道:“別忙呀,我來坐坐,井不是為著要錢來的。”說時兩個指頭推開鈔票的犄角,一張一張都檢查了一番。嘴裏說話,眼睛卻不住的看那犄角上的字,數一數,共是兩張有十字的,兩張有五字的。這才含著笑和謝老娘說話,不在乎似的,隨便將那一遝鈔票,揣到袋裏去了。一麵又問謝碧霞道:“我這兩天,收到許多投稿,都說你的字寫得越發好了,將來你還可以反串《戲迷傳》呢。”
說時,在衣袋裏摸索了一會,拿出一張草稿來,笑著對謝碧霞道:“我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替你作了十幾首詩。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報上,你看好不好?”
謝碧霞道:“什麽詩?就是花田錯裏麵,在扇子上題的那個詩嗎?”柳上惠將手一拍道:“對了。”謝碧霞仰著頭想了一想,說道:“哦,那以什麽為題呢?就以我為題嗎?”柳上惠道:“戲裏麵以什麽為題,那是一句俗話。古言道的好,詩言誌。
做詩是心裏有了什麽話,想說出來,便把什麽話說出來。並不是心裏想做詩,便臨時找一個題目來湊付的。“謝碧霞道:”你這話我雖然不很明白,我也可以猜想一點。但是你並不知道我心裏有什麽話要說,怎樣也能替我做詩呢?“柳上惠閑著沒事,尋常喜歡做詩,做了就登在報上,有許多朋友看見他的詩多,都推他是一個詩家,他素日也自負得了不得。不料今日被謝碧霞這樣一問,卻說不出所以然來。謝碧霞道:”前幾天聽見有人和我做詩,登在報上,我不知道怎麽一回事。你這一說我才明白,這有什麽意思呢?“柳上惠笑道:”這不過表明你聰明會讀書……“謝碧霞不等說完便道:”我又不當女學生,要在大學堂畢業,讀什麽書?“柳上惠連忙笑道:”是呀!哪個大學堂的畢業學生,能比得上你呢?“正說時,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穿一件灰嗶嘰皮袍子,頭上戴一頂紅頂黑瓜皮帽,嘴角上銜著一管玳瑁煙嘴,手上提著兩隻藍布袋盛著兩把胡琴,直衝了進來。柳上惠一看,這正是謝碧霞的琴師,大概是和謝碧霞練習戲來了。自己便站起來道:”隔日再會罷!“
說著便走了出來。謝老娘走出院子來,送了兩步,也就回去了。
柳上惠走上大街,身上有了錢,精神了許多。心想早幾天要買雙鞋子,總是遲了下來,今天可以去買了。便拿五元的鈔票,在小香煙鋪子裏,買了一盒三炮台,找了一些洋錢輔幣和銅子。吸著煙卷,雇了一輛幹淨些的人力車,坐到了大柵欄,舒服的很。剛過鬆鶴園,看見有熟人進去。便喊道:“楊杏翁。”那人回過頭來,正是楊杏園。便笑道:“原來是柳先生,久違了。”柳上惠笑著便跳下車來,手插在大衣袋裏摸索了一會,抓了一把銅子,遞給車夫,眼睛看也不看。卻笑著和楊杏園道:“有約會嗎?”楊杏園道:“沒有約會,我因為上街買點布料,肚子餓了,順便到這裏來吃點東西。”那人力車夫,把那又粗又大的手掌,托著幾個銅子,直送到柳上惠麵前,說道:“先生你少給一個子。”柳上惠道:“什麽話!我在袋裏數得清清楚楚,怎麽會少?”車夫道:“這五個大子裏麵有一個小子啦。”柳上惠紅著臉,便給了車夫一個銅子。楊杏園道:“柳君既然沒事,何不同到裏麵去坐坐?”
柳上惠道:“很好,我也要和你談談。”說著二人一路走進去,揀了一間屋子坐下。
要了幾樣菜,兩小壺酒,便喝著談起來。柳上惠道:“你是很忙,老碰不著你。”
楊杏園道:“我們兩人本不容易碰頭,你所有的工夫,都消耗在歌舞場中。我的光陰,卻消耗在故紙堆裏。怎樣會容易會麵?”柳上惠道:“你這話不然。我雖然不像你那樣待酒風流,歌舞場中也走得膩了。近來我就常在清雅的地方逛。”楊杏園笑道:“你也會走到清雅的地方去,這是想不到的。但不知道你所認為清雅的地方,又在哪裏?”柳上惠正舉著筷子吃盤子裏的宮保雞,眼睛看著盤子裏,隻挑好的吃。
楊杏園和他說話,他也沒聽見。一直等吃了好幾塊,把筷子停住,才想起來楊杏園在問他的話。便說道:“你說什麽?”楊杏園道:“你說清雅的地方,在哪裏?”
柳上惠道:“那自然很多。”楊杏園道:“你最賞識的哪個地方?”柳上惠道:“這個地方,你應該也去過,就是陶然亭北方的瑤台。”楊杏園想了一想,說道:“瑤台?這地方倒很耳熟,我卻沒去過。不知道那裏有些什麽風景?”柳上惠道:“那地方也是一座平台,在曠場之間,空氣十分好。若是夏天,在柳樹底下,煮茗下棋,四邊青野,一望無際。就是現在,那裏一塵不染,曝背閑話,也是一個好地方。”楊杏園道:“我來北京這多年,並沒有聽見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我真錯過了。
哪日天氣好一點,我一定抽空去看。“柳上惠道:”不但賞玩風景,還有一樣好處啦,那鄰近的地方,有一個小戶人家,他兩個女兒,一個唱青衣,一個唱大花,我都認識,可以去坐坐。“楊杏園道:”我說呢!你哪能夠到清雅的地方去?原來那裏有你的老主顧。“柳上惠正色道:”你這雖是一句玩話,我不能不正式聲明。老實說,捧角的事,我是不免,那也不過是逢場作戲。要說為捧角弄些好處,或者弄幾個錢,可絕對沒有這回事。就像今天早上我到謝碧霞那裏去,除了喝她一杯茶,抽一支煙卷之外,連她請我吃早飯,我都沒吃。由此類推,你想我可是為弄好處才捧角的人?再要說到辦小報,不能不吃窯子戲於鼓姬這三樣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論。
我為人,你是知道的,喜歡作遊戲文字。我就是為這個辦敲金報,好發表發表自己的作品、哪裏有別的用意呢?“楊杏園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不過順便說一句笑話,決不敢說你拿戲子的錢。“柳上惠臉上又一紅,卻站起身來在旁邊茶幾上找了一根火柴,擦著吸煙。楊杏園覺得自己的話唐突了些,便用別的話,把這事撇過去。
問道:“這瑤台也有些點綴嗎?”柳上惠道:“怎麽沒有?台下是一層曲曲折折的石坡。台上樹木花架子都有。台的後麵,還有一座古刹。”楊杏園一想,照這樣說,這瑤台簡直是一個好地方,不可不去賞鑒一番,也就未免為柳上惠之言而動。一餐飯吃畢,楊杏園吩咐夥計算賬。賬單於開上來,楊杏園便在衣袋裏掏了三塊錢給夥計會賬。夥計接了錢,剛要走,柳上惠一眼看見,哪裏肯,把謝碧霞給他的那一卷鈔票,一齊拿了出來,遞給楊杏園看道:“我這裏給錢!我這裏給錢!”楊杏園便用手揮著夥計道:“你拿錢去罷!”夥計就拿了他的錢,上櫃去了。柳上惠拿他的錢,往桌上一放,說道:“咳!我昨天打牌贏了幾十塊錢,滿心預備請你,反教你請了。”楊杏園道:“這小東也不算什麽,何必客氣。你真要做東,第二次遇見再說罷。”柳上惠在桌上把那幾張鈔票拿起來,遞給楊杏園看道:“我就是用錢不會節製,是個大毛病。今天早上還有七十多塊錢,現在連二十都不到了。”楊杏園微笑了一笑,對他點點頭。柳上惠見他依舊沒說什麽,也就隻好把鈔票放進袋去。
兩人出了鬆鶴園。柳上惠去買鞋子,楊杏園卻自回家。他因為聽見柳上惠說,瑤台有好的風景,便問人到底有沒有這個地方?都說有的,那裏空氣是很好的。楊杏園一聽地方很好,便決計去玩一趟。一直過了一個禮拜都是大風,不願出去。到了第八天,天氣已經晴暖,便吩咐車夫,一直拉到瑤台來。車子走到寬敞的道路上,遠遠的已經望見陶然亭。車子走過一片蘆地,忽然拉到一個大土墩邊,就停下了。
楊杏園問車夫道:“你停在這裏做什麽?”車夫道:“您不是到瑤台來嗎?這裏就是。”楊杏園一團高興,頓時冰消瓦解。心想:“我說瑤台這個好名,總是雕欄玉砌,一切很好的古跡,原來是個土堆,真是笑話。”但是既到了這裏,不能不上去看看,便繞著土墩,踏著土坡走上去。走到台上麵,左右兩邊,也有幾棵禿樹,正中一個歪木頭架子,上麵晾著一條藍布破被,又掛了一個鳥籠子。木頭架子下,擺著四張破桌子,幾條東倒西歪的板凳。土墩的東邊,有一排破籬笆,也晾著幾件衣服。西邊一列幾間矮屋,窗戶門壁,都變成了黑色,屋的犄角上,十幾隻雞,在那裏爭食,滿地都是雞屎。一看正中間,倒是一座古刹,不過一丈來高,敞著五扇破殿門。殿上的神龕上,土堆得有幾寸厚,幃幔都分不出顏色來。兩邊那些泥塑的神像,有的沒手,有的沒腳,實在不成個東西。楊杏園看了一會子,一個人不由得笑起來。心想我理想中的雕欄玉砌,就是這些東西!那矮屋門前,有一個六七十來歲的老婆子,坐著在那裏曬太陽。兩個黑鼻涕糊滿了嘴的小孩,蹲在地上創土坑。他看了一看,這瑤台實在無可勾留,便要走了下去。到這時有一個老頭兒,從矮屋子裏出來,便笑嘻嘻的對著楊杏園道:“您啦,歇一會兒?”楊杏園對他點點頭,也沒說什麽,順著土坡,便走了下去。走下了瑤台,心想今天來得太沒意思,這裏到陶然亭不遠,既然來了,不如也去看看。想定,便坐著車子,向陶然亭來。
走到陶然亭門口下車,見門口早有一輛馬車停著,大概也是遊客坐了來的。他下了車,走進門,在禪堂上,佛閣下,繞了一個彎兒,也沒有什麽趣味。穿過西邊禪房去,卻聽到走廊外有兩三個婦女的聲音,在那裏說話。有一個人道:“我們從小就聽見人家說,北京的陶然亭,是最有名的一處名勝,原來卻是這樣一所地方,我真不懂,何以享這麽大一個盛名?”又有一個人道:“我是老聽見你們說,陶然亭沒到過,要來看看,我也以為不錯。要知是這樣子,我真不來。”楊杏園一聽此二人說話,有一個人的聲音,十分耳熟,隻是想不起來這是誰。又聽見一人說道:“若是秋天呢,遠看城上的一段西山,近看一片蘆葦,雜著幾叢樹,還有點蕭疏的風趣。”楊杏園又想道:“聽這人說話,卻是文人的吐屬,怪不得跑到這個地方來遊覽名勝。”便也慢慢的踱過禪房。剛一轉彎就聽見有人喊道:“楊先生!”楊杏園抬頭一看,原來是何劍塵的夫人。另外還有兩位,一位是老太太,一位是個二十歲附近的女學生。他隻一看,立時想起正月初一在何劍塵大門口遇見的那位姑娘,不用提,這便是李冬青女士了。便答應道:“嫂子今天怎麽也到這裏來了?這可碰得巧。劍塵呢?”何太太道:“他沒來,我是陪著這位太太來的。”說著便給楊杏園介紹道:“這是李老太太,這是李冬青先生。”回頭她又對李冬青道:“這就是劍塵常說的詩家楊杏園。”李冬青淡淡的含著笑容,和楊杏園微微一鞠躬。楊杏園也含著笑點頭,卻對何太太道:“嫂子讀了幾個月書,進步得多了,居然知道詩家兩個字。其實這兩個字尊貴得很,不是可以亂稱呼人的。劍塵前次曾告訴我,李女士是個文學家,要在李女士麵前,稱起詩家來,那不是班門弄斧嗎?”李冬青含笑低低的說了一聲:“不必客氣。”何太太道:“楊先生剛來嗎?我們要先走了。”
楊杏園道:“請便。”何太太和李冬青便隨著李老太太走了。李老太太道:“這廟裏有佛爺,怎麽來了就走?往常在家裏,還要到廟裏去進香呢,今天走到佛爺家裏來了,反不磕頭去嗎?這是最要不得的事。”何太太也是信佛的人,聽見李老太太這樣說,便主張到佛殿上去進香。李冬青雖然不願意,可是不肯違背她母親的意思,隻得和她們一路走進佛殿去。
這時,楊杏園從走廊繞了轉來,覺得有點疲倦,便坐在一間小客廳裏。廟裏的夥計,奉了和尚的命令,早笑嘻嘻泡了一壺茶,捧著四碟幹點心上來,楊杏園自然未便拒絕,隻得坐下喝茶。一會兒,隻見何太太三人,從佛殿上過來,連忙又站起來招呼。那夥計看見是熟人,以為是一處的,就往客廳裏讓。楊杏園於此,不得不說句人情話,便對何太太道:“嫂子也不進來坐坐,歇一會再走。”何太太就轉對老太太道:“老伯母,你老人家也走得累了,歇會兒罷。”李老太太道:“也好。”
這客廳裏,一列原擺著兩張桌子,楊杏園坐在南邊,她們三人進來了,便坐在北邊。
楊杏園見她們坐定,便叫夥計重新泡茶端點心來。楊杏園問何太太道:“嫂子不是早要走嗎?怎麽還在這裏?”何太太指著李老太太道:“老伯母說,見了佛爺不磕頭,那是有罪過的,因此上我們到佛殿上去,拜了一拜佛爺。”李冬青聽見何太太說拜佛爺的話,眼睛望著她,抽出手絹來,捂著嘴微微一笑。李老太太卻對李冬青道:“你這孩子,總是這樣,在佛爺麵前,總要恭敬些,剛才叫你磕頭,你就老早躲開。”李冬青見母親說她,依舊笑了一笑,卻不辯駁。楊杏園見她們在那裏說話,不便插嘴,卻隻得默默的在一邊坐著。倒是李老太太先開口和楊杏園說話,說道:“這北京的廟宇,都沒有南邊的高大,楊先生說是也不是?”楊杏園見李太太和他說話,便恭恭敬敬的答應,說道:“是的。聽說從前北京有皇帝,造屋都是有限製的,不許往高做。所以一些廟宇,都一樣的低矮。”李老太太道:“聽楊先生說話,好像是安徽人。”楊杏園道:“是的。你老人家何以知道?”李老太太道:“我在安徽省住過多年,安徽話,我還說得來幾句,所以你先生說話,我一聽就知道。”
楊杏園道:“你老人家到北京來多少年了?”李老太太道:“前後有六七年了。”
楊杏園道:“公館現住在哪裏?”李老太太笑道:“公館兩個字,那就說得可笑了。
我就是領著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過活。現在裱褙胡同,分人家一個小院子住了。“楊杏園道:”今天也沒有帶少爺出來玩。“李老太太道:”上學去了。他年紀究竟小些,太淘氣,我也不很願意帶他出來。“何太太在旁插嘴道:”別個老人家總是喜歡男的,喜歡小的,老伯母就不同。“李冬青在一邊笑著輕輕的說:”你可別招上我。“李老太太笑道:”你這兩個人,都沒有規矩,先生固然不配做先生,學生也就一點不敬重先生。“何太太笑道:”幸而楊先生不是外人,很知道我的。
不然,人家聽了去,不算先生管不住學生,卻要說這大一個學生,還不分上下啦。“
李老太太笑道:“你是真會說話,除非在報館裏作文章的人,像何先生一樣,才可以賽過你。”楊杏園道:“吃報館飯的人,不見得會說話,譬方我就是一個嘴笨的人。”李老太太道:“楊先生在哪家報館?”楊杏園道:“影報。”李老太太道:“哦!和何先生同事。我們家裏就看的是這份報。我們冬青常說,有一位姓楊的,文章作得最好,原來就是楊先生。”楊杏園道:“在報上做文字,天天是忙著充篇幅,哪裏會好?”李老太太道:“這並不是我說客氣話。”便問著李冬青道:“你頭回給你弟弟說,有一篇小說做得好,可以當文章念,也是這楊先生做的吧?”李冬青這時隻得和楊杏園說了一句客氣話,說道:“楊先生的武俠小說,寫得實在有聲有色。”楊杏園笑道:“不瞞女士說,我就不懂武事,那都是胡謅的。李女士很喜歡看小說嗎?”李冬青微微一笑道:“從前喜歡看小說,現在俗事多,沒有這閑工夫了。”楊杏園道:“聽說女士在愛美戲劇學校,擔任了功課,不知道教的是哪一類?”李冬青道:“不過有人介紹去教音樂,我還沒有答應。聽說校風不很好,我也懶得去了。”何太太接著說道:“楊先生,你不是說愛美學校你有熟人嗎?請你打聽打聽,到底內容怎樣?若是好呢,我倒主張李先生去教書。”楊杏園道:“這是極容易的事了,那學校主任教員鄭慈航,是我十幾年的老朋友,內容怎樣,我一問便知。就是殷校長,我有幾次會麵的交情,也可以問的。”李老太太道:“那就好極了,就托楊先生問問,內容到底怎樣?”楊杏園因為不費什麽力,就滿口答應了。大家談了片刻,由楊杏園給了茶錢,一路出門。李冬青上馬車的時候,因為和楊杏園是初次見麵,微微的鞠了一個躬,含著笑,說了一聲“再會”。
第二十六回奇句寫情懷攫羊似虎錦屏漏消息打鴨驚鴛
這一次會晤,給了楊杏園一個很大的印象。他覺得這位女士,於幽嫻貞靜之中,落落大方,藹然可親,決沒有小家子氣象,卻是在少年場中,少遇的人物,很是佩服。
過了兩天,楊杏園正因為有一樁事到南城去,記起李老太太所托的事,便順便到愛美學校來訪鄭慈航。他因為這個地方,是常常前來的,所以一直的走進去,走進第一層院子,碰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身上穿了淡藍華絲葛棉袍,下擺寬寬的,露出水紅色的綢裏,袍子外麵,套著一件亮絨小坎肩,四周滾著白條,胸麵前一排六個水鑽扣子。他頭上沒帶帽子,一頭黑漆也似的頭發,往後梳著,一直披到肩上。
瘦瘦臉兒,白裏泛黃,遠遠的就聞到一陣雪花蕾的味。他看見楊杏園,也就點了一個頭,笑著說道:“好久不見,慈航剛下課呢。”說畢,就走了。楊杏園一想,這個人好像演文明戲的,他怎麽認識我?哦!是了。他是在遊藝園演風騷旦的李雙成,去年和黃夢軒在一處,不是和我談過兩次話嗎?正在想時,隻見鄭慈航穿著一套新西裝,脅下夾著一大夾西裝書,從教室裏走了出來,後麵跟著七八個男女學生,三麵圍著他說話。鄭慈航說了一大串英文,然後自己又翻譯出來,遠遠的卻聽不清楚,不過那些學生,都由他去說,好像聽得很有味。鄭慈航一抬頭,看見楊杏園,老早的拿出脅下的書,對他招了幾招,叫他走過去。楊杏園走過去說道:“很忙呀!”
鄭慈航道:“《我們母親的兒子》這一出戲,看過沒有?”楊杏園道:“你編的劇本我看過了。很好,可說刻畫入微,戲卻沒有見過,……”鄭慈航道:“我那篇《洋錢與批評》,你見了沒有?上海這班文丐,都被電影公司的洋錢一齊收買了。
報上關於電影的文字,都是明星頌和新片讚,看了教人生氣,非痛罵不可。“楊杏園道:”好極了,望你多作幾篇文字批評批評。“鄭慈航道:”你對但二春和賈克柯根的比較如何?“楊杏園道:”我覺得……“鄭慈航道:”近幾期的《小說月報》,看了沒有?“楊杏園正要答複這個問題,鄭慈航卻又把他身邊的幾位學生,一個一個給他介紹。這裏麵有兩位女學生,一個是趙鈿,一個是蘇飛鴻。都伸出手來,和楊杏園握手。楊杏園本不是道學先生,講不到男女授受不親。便就先後接著她兩人的手,握了一握。趙鈿對蘇飛鴻道:”密斯蘇,你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給你一樣東西看。“蘇飛鴻聽說,一隻手搭著趙鈿的肩膀,趙鈿一手抱著蘇飛鴻的腰,和楊杏園點了個頭,便並排擠著走了。
蘇飛鴻走到趙鈿屋裏,問道:“密斯趙,你有什麽好看的東西要給我看?”趙鈿笑道:“我給你看,你可別告訴人,不然,他們都要來看,我這東西,保不定還要被他們偷去呢。”蘇飛鴻道:“你若教我守秘密,我決不告訴人。”趙鈿見她這樣說,便在床上枕頭底下,取出兩張畫片,對蘇飛鴻一揚。笑著問道:“你猜是什麽?”蘇飛鴻道:“你愛人的照片罷了。這也值得稀奇。”趙鈿道:“準是照片嗎?”
說著,便把一張畫片,遞給蘇飛鴻手裏,蘇飛鴻一看,是個裸體美人,笑道:“這是一個模特兒,也很平常呀。算什麽呢?”趙鈿道:“那張模特兒,原不算奇。你再瞧這張。”說著把手裏的一張畫片,又遞給蘇飛鴻,蘇飛鴻一看,抿著嘴笑了一笑,接上罵了一句道:“缺德。”趙鈿笑道:“這個模特兒的相,好像密斯脫汪,你看對不對?”飛鴻道:“胡說!倒有些像密斯脫陶呢。”她口裏說著,眼睛望著那張相片,卻呆了。看了許久,笑著說道:“畫得實在好,他的筋肉美,比女子模特兒的畫片,要好十倍。”趙鈿笑道:“畫這種相片,是照著人畫的,當真看一處畫一處嗎?”蘇飛鴻笑道:“傻瓜!這還值得問。”兩個人正在研究模特兒相片,忽有一個人隔著簾子喊道:“密斯趙。”趙鈿道:“是密斯脫陶嗎?我和密斯蘇在這裏說話,你別進來。”蘇飛鴻一聽外麵那人說話的聲音,是男學生陶英臣。對趙鈿擠擠眼,笑了一笑,將畫片一扔,站起身就走出去了。陶英臣看見,笑道:“密斯蘇,密斯脫汪找你半天,你在這裏呀!快去罷。”蘇飛鴻也不言語,笑著走了。
陶英臣走進趙鈿屋裏,看見桌上放著模特兒的相片,笑著問道:“你老把這東西拿出來做什麽?”趙鈿道:“這個就不能拿出來嗎?虧你還說研究美術,連裸體美都不懂。”陶英臣道:“你喜歡裸體美嗎?”趙鈿微微的睜眼,偏著頭點了一點,鼻子裏又哼一聲說道:“是的,我愛看。”陶英臣笑道:“畫的裸體美,哪裏有真的模特兒好看呢。”說著,便走到趙鈿身邊,對了她的耳朵說了幾句。趙鈿對陶英臣瞟了一眼,哼了一聲道:“廢話!”陶英臣便躺在趙鈿床上,哈哈大笑。趙鈿道:“人家床上拾落得幹幹淨淨的,你又在上麵亂滾。快起來。”陶英臣道:“我不起來,你又有什麽法子。”趙鈿道:“正話歸正話,你起來的好,回頭薑老夫子知道,又要來幹涉。”陶英臣道:“理他呢,他管得著嗎?”趙鈿道:“他們雖然管不著,我們又何必惹那些閑氣。”陶英臣道:“就是殷校長,也管不了我們戀愛的事,何況他是一個學監?”趙鈿道:“話雖是這樣說,我們在學校裏,吃的是他們的飯,住的是他們的房子,一鬧翻了,我們也不能立刻組織小家庭,就暫時忍耐一點罷。”
陶英臣還要往下申辯,外麵已經在搖吃飯的鈴,隻得丟下不說,出去吃飯。
吃過飯之後,陶英臣找著趙鈿,又想繼續的爭論先前那一段話,隻見蘇飛鴻和她的愛人汪興漢,正攔著趙鈿在門口說話。他就擠了上去,聽她說些什麽。蘇飛鴻道:“今天是禮拜五,明天晚上又要演戲了。你明天可別請假回家,要不然,那個生角要換一個人我就不演。”說時她望著汪興漢等他回話。汪興漢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趙鈿聽了,對陶英臣瞅了一眼,說道:“你瞧!密斯脫汪就不像你那樣喜歡強辯。”蘇飛鴻聽了這話,臉上現出很得意的樣子。卻笑著對趙鈿道:“密斯脫陶他還不聽你的話嗎?你們的事,我都知道。”趙鈿道:“知道就知道,怕什麽?異性的朋友,為著證實戀愛,發生一點關係,那也很正常的。你就是這樣解放不透徹,總不肯明白表示態度,你不信,我給一點你看看。”陶英臣道:“小點聲音罷!這裏人多著啦。”趙鈿道:“你少做聲,我愛和誰戀愛,就和誰戀愛,你若是怕事,同學有的是……”陶英臣道:“得了,得了!”蘇飛鴻也笑道:“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又發生了神經病。”說畢,轉身走了。汪興漢一聲不言語,也在後麵跟著,走到蘇飛鴻屋子裏去。蘇飛鴻一回頭,看見汪興漢,眯著眼睛一笑,低低的問道:“你這時候,跟了來做什麽?”汪興漢笑道:“什麽也不為,就是來陪你,省得你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蘇飛鴻聽了這話,說了句“瞎扯”,也就沒有再說別的什麽。汪興漢坐在椅子上,便找出許多話來說,慢慢的由功課談到演戲,再又由戲談到愛情問題。汪興漢問道:“你說這異性的戀愛,和異性的社交,究竟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蘇飛鴻道:“自然是兩件事。”汪興漢道:“那末,男女交朋友,有不雜一點戀愛意味在內的嗎?”蘇飛鴻道:“由我看來,這樣的人很多,不過你們男子,對於異性的朋友,十九都懷著野心罷了。”汪興漢聽了這話,沉默了一會,又笑了一笑。蘇飛鴻道:“你怎樣不說話了?”汪興漢道:“你這話說得太厲害,我還說什麽?”蘇飛鴻道:“這樣說,你是自己已經承認有野心了。”汪興漢笑道:“你怎麽口口聲聲說人家有野心?”蘇飛鴻道:“老實說,我這話也有分別的,夠得上談戀愛的資格,那才能談戀愛,夠不上談戀愛,勉強要談戀愛,那就是懷著野心。”汪興漢回頭一看,屋子外麵,並沒有人,然後說道:“譬方你和我,照你所說,應該屬於哪一類?”蘇飛鴻用手指著鼻子,把頭一偏道:“不是我自吹的話,這班同學,誰都想和我談這個問題,我都不放在眼裏,你呢,眼麵前也不配把這話來問我,過了些時再說。”汪興漢道:“回回和你說到這樁事,你總是這樣不即不離的,我今天非要問你一個實在不可。”說著扯住蘇飛鴻的衫袖,兩眼含著兩包眼淚,恨不得要哭出來。說道:“密斯蘇,你必定要告訴我一句實在的話,我的心已經掏給你了。”說著挨著蘇飛鴻的身子,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她麵前。蘇飛鴻笑道:“傻瓜!這又不是戲台,要你在這裏做戲。”汪興漢道:“你不答應,我今天在這裏跪一晚,也不起來。”蘇飛鴻笑道:“傻孩子,你起來罷!”汪興漢道:“你答應不答應?”蘇飛鴻笑道:“是罷!你起來罷。”汪興漢聽見她這樣說,完全是允許了,便牽著蘇飛鴻的手,站了起來。蘇飛鴻道:“你哪裏這樣傻?”汪興漢道:“不是我傻,實在是你的嘴太緊了,說起話來,兩個人不覺得又親密許多。”蘇飛鴻道:“我的心,早已允許你了。實在用不著你這麽和我要求,要不然,第一個密斯脫劉,在萬牲園向我求婚,第二個密斯脫李,在遊藝園和我求婚,都比你還懇切十倍,我不為著你,早答應人家了。此外第三個就是密斯脫張,天天請我上真光看電影,華美家吃大菜,都為的是這個問題。第四個是密斯脫王,我這裏還有好幾封信呢。等我來想一想,第五個是誰?”說著,把手扶著臉,凝神想了一想。接上笑道:“大概是密斯脫何吧?此外還有密斯脫趙,密斯脫陳,密斯脫袁,都是野心者之一。”汪興漢道:“那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笑得很!”
蘇飛鴻正色道:“那也不見得!你以為你就不是癩蛤蟆嗎?這幾個人,我為著中國的禮製,形式上不能和他結婚,精神上可是也應當允許他結一次婚。中國的禮製,就是這樣不平等,男的可以愛上許多人,女的就隻許愛上一個,極沒有理由。老實告訴你,你也不過是癩蛤蟆裏走幸運的第一個,所以我先和你結婚。你以為真愛我,我也真愛你,你要愛上別人,我馬上也就找一個人去愛,這是很公平的辦法。”汪興漢聽了蘇飛鴻一番話,隻是笑,說道:“這個你放心,我決不能有不平等待遇,就是你和密斯脫劉他們作精神上的結合,我也很讚成,免得他們有失戀的痛苦。”
蘇飛鴻聽見他這樣說,卻又笑道:“你不起酸素作用嗎?”汪興漢道:“那你就把我看得太頑固了,在這種社交公開的日子,哪裏能禁止男女交朋友?不過你說和他們是精神上的結合。那末,我們兩人的結合,應該進一步,還有形式上的結合了。
請問這形式上的結合,從哪一天開始?“蘇飛鴻笑道:”反正有那一天。“說著伸了一個懶腰,便倒在自己的床上去睡覺。汪興漢道:”我也知道有那麽一天,但是……“
說著也追了過來,坐在床上,扯著蘇飛鴻的衣服,要問這句話。蘇飛鴻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你別胡鬧,好好的坐一刻兒,不然,我就轟你出去。”汪興漢聽了這話,當真離開床,坐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去,規規矩矩的坐著,一句話不說。蘇飛鴻看見他這個樣子,又一伸手把汪興漢的臉擰了一把,笑道:“可便宜了你。”汪興漢輕輕的道:“我給老媽子幾個錢,叫她別嚷。”蘇飛鴻道:“怕什麽?你隻管在這裏坐著。”這時已經是八點多鍾,天早黑了,屋裏電燈已亮。他們兩人依舊說一陣笑一陣,牽連不斷。伺候這個寢室的老媽子,進來好幾回,雖然知道他們男女同學玩笑慣了的,可是看著蘇飛鴻和汪興漢的情形,和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很敢離開,老是在屋子外麵走來走去。一會兒到了九點半鍾,這女寢室的總院子門,應該關上了,老媽子看見汪興漢還沒有出去的意思,便走進來對蘇飛鴻道:“蘇小姐,快關院子門了,讓汪先生出去罷。”蘇飛鴻把臉一板道:“不!”老媽子一看蘇飛鴻的臉色,一點笑容沒有,哪裏敢說第二句話。蘇飛鴻道:“我這裏沒你的事,你出去罷。”老媽子聽了這話隻得退出來。
第二天清早,老媽子起來開院子門,汪興漢卻從蘇飛鴻屋子裏一頭鑽了出來,三腳兩步,走到院子外去,倒嚇了她一跳。汪興漢一看同學都沒有起來,一聲不言語,溜回自己屋子。誰知陶英臣,清早起來解手,回來的時候,走在他後麵,看了清清楚楚。走到外麵,一看女生寢室的院子門,剛剛打開,心裏一想,猜了個八九成。到了上午,陶英臣趁著沒人的時候,問汪興漢一早從哪裏來?汪興漢紅著臉支吾了一陣,說是一早起來呼吸新鮮空氣。陶英臣看這個樣子,越發信個十成十,便找到趙鈿,私私的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她。趙鈿道:“人家戀愛自由,大驚小怪做什麽?”陶英臣被趙鈿一說,啞口無言,笑了一笑道:“既然這樣,那末,我昨天在寢室裏和你求一點小事,你怎麽也不肯?”趙鈿笑道:“那要看我高興不高興。不高興,連你說話,我還不愛聽呢。”陶英臣便道:“我昨晚上作了一首詩,請你看看。”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英文練習紙的稿子,交給趙鈿。趙鈿一看,是鋼筆寫的一首詩。那題目和詩是:求吻看著伊玫瑰般的兩頰,帶上一笑一凹的兩個酒窩,是何等嬌媚而香甜呀?
我怦然拂動的心弦,禁不住了!
我猛然間如餓虎攫羊也似的擁抱著伊!
我緊緊地擁抱伊,心弦是何等的緊張而跳蕩呀——如小鹿撞一般!
咳!伊猛然地掉轉去臉了!失望!
親愛的!怎不回過臉兒來?
但是,伊“翩若驚鴻”似的逃走了。
隻有那一陣低頭推拒中的淺笑和嬌羞,永久使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津津美味於無窮期的事後!
趙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這又什麽希奇呢?誰的愛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詩。舊的詩人,做了幽會的詩,說是侮辱女性。新的詩人,做出接吻的詩來,就不是侮辱女性嗎?況且前天晚上,你也不過這樣說了一句,我沒理你,怎麽說擁抱著我不算,還要緊緊地擁抱著你呢?當麵就扯謊,什麽屁詩!”陶英臣做新詩向來是自負的了不得的,以為趙鈿看了,必定要誇上幾句,不料她卻批上了一個“屁”
字,紅著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趙鈿看見他難為情的樣子,又過意不去,將手捏了一個拳頭,在陶英臣背上輕輕敲了一下,笑道:“怎麽不說話了?”陶英臣道:“我還說什麽呢?說出來了,總是碰釘子。”趙鈿道:“你說,有多少事,給你釘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詩稿都扔了,我這不算碰釘子嗎?”趙鈿笑道:“你再說一樁事,我不給釘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嗎?”趙鈿笑道:“真的!”
陶英臣道:“那末,我無論說出什麽,你不能駁回的。”趙鈿笑道:“不駁回!”
陶英臣見她這樣說,便附著她的耳朵,輕輕說了一句。趙鈿笑著把頭一偏,說道:“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說怎樣?你不是又駁回了嗎?你還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蘇那樣直截痛快。”趙鈿聽見陶英臣這麽說,便說:“那算什麽!我就答應了你。”
陶英臣見她答應了,喜歡的了不得,馬上牽著趙鈿的手,放到鼻了尖上,嗅了幾下。
偏偏是事不湊巧,那學監薑庸生正走門外邊過。一眼看見陶英臣牽著趙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裏已經有了八成數。到了晚上,便叫女寢室裏的老媽子,到學監室裏來。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寢室裏去,你不必做聲,隻悄悄地來告訴我,我自有辦法。”老媽子道:“現在趙鈿小姐屋子裏,就有一個男學生。”薑庸生道:“是陶英臣嗎?”老媽子道:“是的,薑先生看見了嗎?”薑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別關院子門,隻是虛掩著,我自己會來查。”過了一會,薑庸生便走進寢室院子來,他走到趙鈿窗戶邊下,將窗紙戳了一個窟窿,對裏麵望去。這時趙鈿的床,是沒有掛帳子。床的外邊,隻圍了一架短屏。薑庸生在窗戶窟窿裏一望,燈光之下,看著屏風邊,有一雙男鞋,屏風上麵,又搭著一件男子衣服,薑庸生一見,不由得好好的生氣,便在窗外麵咳嗽一聲,趙鈿以為是同學的男生,存心搗亂,便罵道:“這時候,誰在這裏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誰也別管誰的閑事。”薑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罵起人來了。便答道:“是我!什麽事明白不明白?”趙鈿這才聽出來,原來是學監,便不做聲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長和教務主任鄭慈航都到學校來了。薑庸生一個字不瞞,一五一十的說了。殷校長說:“事實的有無,我們不能證明,不必去問。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寢室裏去,這是有違校章的,陶英臣應該記大過一次。”薑庸生道:“陶英臣記了兩次過了,再記一次,應該開除。”殷校長道:“我們照章辦,該開除,就開除。”說著起了一個牌示的稿子,交給書記。馬上就寫了一塊牌示掛出去,說陶英臣破壞校規,著即開除。
這塊牌示懸出去了,立刻來了許多男女學生,團團的圍住。趙鈿看見,首先表示反對,要問校長,怎樣破壞校規?站在旁邊的男生聽見趙鈿說要質問校長,大家都鼓掌讚成。這種聲浪,越喊越大,殷。校長早聽見了,便走了出來,對大家道:“諸位不要吵,有話慢慢的說,這院子裏也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大家到教室裏去,我和諸位講一講理。”說著本人先走,就進了第一教室。這些男女學生,看見校長出來了,先就軟了一半,聽說他還要講理,自然不能說什麽,也就都走到教室裏來。
殷校長道:“我這次開除陶英臣,實在是為學校的名譽計,是不得已的事,你們大家要原諒。”大家聽了這話,都默然無聲。趙鈿這時臉氣得通紅,兩眼含著兩包淚,恨不得要哭出來。便站起來哽咽著道:“我現在對大家說,我和密斯脫陶,為著事實上的要求,不錯,發生了戀愛關係,校長是不是為這種事開除他?”這些學生,聽見趙鈿正式宣布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劈劈啪啪,就是一陣鼓掌。殷校長看見,更不快活。便說道:“我辦這個學校,都是我自己籌出來的款子,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會上因為我們這個學校,與眾不同,並不說一個好字,冷嘲熱諷,已經不是一天。現在我們學校自身,又發生問題,那末,我不見諒於社會,又不見諒於學生,我花了一兩萬塊錢,究竟為的是什麽?我雖然多長幾歲年紀,違背潮流的事,我卻不肯做,我明知道戀愛自由,這是旁人不能幹涉的。不過我們這個學校,是請諸位來研究藝術的,不是請諸位來試驗戀愛的。況且……”他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改口說道:“外邊已經有許多閑話,很不好聽,而今造出證據來給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譽要緊,不能不問。”學生聽完了這一篇話,都沒做聲。趙鈿見沒有人幫她,也說不出話來了,隻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長見眾人沒說話,又說了幾句話,自去了。趙鈿沒法,一邊用手絹擦眼淚,一邊走回寢室去。走到院子裏,隻見齋夫搬著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後麵,低著頭,走了出去。趙鈿走上前,一把握著陶英臣的手,哽咽著問道:“你搬出去,住在哪裏?”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個公寓住了再說。地點定了,我再打電話告訴你。”再要說話時,許多同學,送了出來,陶英臣隻得走了。
這時,趙鈿心裏一萬分委屈,說不出來,走回房去,睡在床上,兩隻手捂著臉,伏在枕頭上,放聲大哭。哭得久了,忽然跳著站了起來,將床上的枕頭褥子,對院子裏一陣的亂拋。老媽子看見,便過來問道:“趙小姐,您怎麽啦?生這麽大氣!”
趙鈿帶哭帶喊道:“他們把我的愛人轟起跑了,我也不活著了。你瞧,那裏站著一個藍麵的鬼,他就是搶我愛人的人。哼!上帝答應我了,叫我拿一把刀來,把你們全殺了。我這張床隻有我和密斯脫陶可以睡,誰敢挨一挨?哼!你們真要來嗎?我情願自己撕破了也不給你啦。”說時趙鈿拿起床上一條布毯子,用手使勁的去撕,撕成了幾十塊。老媽子一看也嚇倒了,連跑帶撞,走到校長室裏,對殷校長說道:“不不……好了。趙小姐瘋了!您快去瞧瞧罷!可真駭死我了。”殷校長聽了這話,便趕快跑到趙鈿屋子裏去看,學生早已聽見了這個消息,一窩蜂似的跑了過來。這時趙鈿越發鬧得厲害,一頭的頭發,全都散了,披在脊梁和肩膀上。她睡在床上,左一滾過來,有一滾過去,口裏銜著一綹散發,直嚷“你們還我的愛人”。殷校長便喝道:“趙鈿!你怎麽了,這成個什麽樣子?青年的人,總要自愛一點。”趙鈿跳起來說道:“姓殷的!你憑什麽開除我的愛人?你不還我的愛人,我就叫天兵天將下來殺你。”回頭一看,見有一個女學生在身邊,便拉著她道:“姐姐!我們還不起來奮鬥嗎?他們闊人,一人娶兩三個媳婦,大老婆,小老婆,有了不算,還要逛窯子。我們一個人分這麽一個愛人,他還不許,太不平等了,我們要和他拚一拚。
姐姐!我的愛人走了,你的愛人,又保得住嗎?“那個女學生見她說得實在不像話,紅著臉順手將她一推。這一推不打緊,趙鈿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直挺挺睡著。
大家都慌了,以為出了人命案。至於趙鈿究竟死了沒有?下回書中交代。
第二十七回夢感前塵填詞傷舊雨書還故主鑄錯得新詩
卻說趙鈿倒在地下,大家以為她摔死了,便七手八腳,走上前來扶她。誰知她卻清醒白醒的睡在地下,死也不肯起來,說是校長不取消牌示,就死在地下。殷校長一想,事情弄得這樣大明大白了,要和她隱瞞也隱瞞不起來,一聲不言語,走回校長室去,又懸出一塊牌示來,索性把趙鈿也開除了。
這一來,學校裏一對一對的戀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樣明目張膽的鬧,隻有蘇飛鴻一個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這天,演過戲之後,無論如何,必定請一晚的假。
起初有兩回,校長原是不肯。蘇飛鴻說:“女生裏的餘作優,也是每逢星期日請假。
為什麽我就不行?“校長說:”餘作優她有親戚在北京開公寓,每次到親戚家裏去。
你沒有親戚,到哪裏去?“蘇飛鴻道:”那個我不管,我隻曉得學生應當待遇平等。
要請假大家請假,校長就是把我開除了,我也不能放鬆的。“校長一想,學校裏的經費,一大半靠每禮拜兩次戲,演戲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蘇飛鴻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戲,就很受影響。就隻得勉強答應了,蘇飛鴻得了這一種特等待遇,越發自由。
這天星期,蘇飛鴻在春明戲院演《五個條件》裏的周太太,恰好是她愛演的戲,十二分賣力。有一幕,是在房裏梳頭,蘇飛鴻下麵穿著寶藍色的短綢褲,露出水紅絲襪來。上身不穿外衣,隻穿一件水紅絨緊身兒,那小個兒,越發顯得苗條。露出擦滿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體美人。台下的人,看見這種打扮,沒有一個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開機關炮一樣,打個不歇。台下第一排,坐著一個穿西裝的,他的掌聲鼓得最多,等到全場的掌聲都完了,劈劈劈,啪啪啪,他一個人,還在那裏拍掌。蘇飛鴻聽得這種單調的掌聲,未免格外刺耳,就偷著瞧了一眼,隻見這人穿著最漂亮的西裝,鼓掌的時候,顯出手上的戒指,上麵有顆豌豆大的鑽石,光燦燦地。那人雪白的臉,戴有一副克羅克斯的圓框眼鏡,越發顯得豐致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覺得這人並不討厭。不由得接二連三的,偷瞧了幾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個鑽石戒指,看了教人又愛又想。到了演完戲的時候,蘇飛鴻照例有假可請,已經於早兩日約好了密斯脫李,七點鍾陪他在華美吃大菜。
又約好了密斯脫張,九點鍾在真光電影院相會。又約好了密斯脫錢,十二點半在北京飯店相會,在那裏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裝,什麽也來不及管,搶先由春明劇場側門出來。
誰知一出門,就碰見那個戴鑽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視,不覺打了一個照麵。
蘇飛鴻本想雇車的,這時車子也不雇了,低著頭,隻在馬路邊上慢慢的走。那戴鑽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樣會領會她的意思,也就在後跟著走過來。由春明劇場走到西珠市口,她回轉頭望了好幾回,穿過兩條街,那少年還跟在後麵。這裏馬路寬,馬路邊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輕輕的喊道:“密斯蘇。”蘇飛鴻不理他,依舊低著頭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蘇!密斯蘇!”蘇飛鴻被他喊了幾聲,過意不去,回頭望了一眼。那少年見她並不著惱,又緊緊的走上前,靠著蘇飛鴻走。輕輕的說道:“密斯蘇上哪裏去,走著不累人嗎?雇一輛車吧?”蘇飛鴻望了他一眼,依舊低著頭走。那人道:“天不早了,應該吃晚飯了,我想請密斯蘇到擷英去吃飯,不知道肯賞光不肯賞光?”蘇飛鴻望了他一眼,又不覺笑了一笑,說道:“誰認識你?”那人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緊呀。雖然不認識,從今天起,就可以認識了,哪個朋友是生來就認識的呢?”說時,蘇飛鴻還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緊的,走!我們到擷英會談談罷。”蘇飛鴻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誤不了什麽事呀。”說畢,不由分說,在街上喊了兩輛膠皮車,也沒講價錢多少,就請蘇飛鴻坐一輛,自己坐一輛,一直拉到擷英香菜館來。吃飯之間,彼此一談,才知道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個大學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學問,家裏還有幾十萬家產。兩個人一說,十分投機。依江有才的意思,還要請蘇飛鴻到北京飯店去看跳舞。蘇飛鴻一想,這事不妥,北京飯店,還約了密斯脫錢在那裏等我,若是碰著了,豈不是很不好周旋!
便說道:“我要到西單牌樓西單公寓去看一個女同學,沒有工夫。”汪有才笑問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見見嗎?”蘇飛鴻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樣不能見?”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極了,我就和密斯蘇一塊兒去。”蘇飛鴻毫不推辭,帶著江有才一路就上西單公寓來。
這西單公寓本是餘作優的母親家裏,因為蘇飛鴻常和餘作優到這裏來,有時候餘作優住在這裏,蘇飛鴻也就住在這裏,卻是混得很熟。這天餘作優正在公寓裏請教務主任鄭慈航補習英文,蘇飛鴻一頭撞了進來,後麵又跟著極漂亮的一個男學生,鄭慈航和餘作優都愣住了。蘇飛鴻卻不在乎似的,指著江有才和鄭慈航道:“先生,這是我新認識的一個朋友密斯脫汪,現在幽大。”對汪有才道:“這是鄭慈航先生,這是密斯餘作優。”汪有才經過介紹之後,對鄭慈航少不得說了一番景仰的話,又在每兩三句話裏夾一句英語,談了些外國劇本。鄭慈航一聽人家談到了戲劇,兜動了他一肚子的劇學,不由得把愛美的戲劇,職業的戲劇,說了許多。回頭又是法國劇院,是怎樣布置的,英國劇院,是怎樣布置的。談到外國人穿了禮服去看戲,中國人在台下敲茶壺蓋嗑瓜子,鄭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個譬喻,就是說現在的新劇家,雖然也知道什麽叫作藝術,其實用中國菜把洋式盤子盛著,用刀叉來吃,哪裏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聽了鄭慈航的批評,一句答應一聲“也司”,不住的點著那顆西裝腦袋。蘇飛鴻餘作優卻另外擠在一邊坐著,低低說話,夾著一些笑聲。
鄭慈航偷眼一看蘇飛鴻,見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江有才瞟來,臉上又好像不耐煩的樣子,似乎嫌這談話的時間太長了。他是一個戲劇家,專門描寫人家心理的,有什麽看不出。便對餘作優說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餘,今天的功課,就停止在這裏。說著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書一合,拿在手裏。蘇飛鴻道:“鄭先生就要走嗎?”鄭慈航道:“我還約了一個朋友在真光看電影,現在快要過時間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約,挨人的罵。”鄭慈航原是一句無心的話,蘇飛鴻聽了,不免臉上一紅。汪有才很是躊躇,也站了起來,把手扶著桌上他那頂帽子。鄭慈航道:“密斯脫汪沒有事,可以還坐一會,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到一個“了”字,腳已經走出房門,遙遙的聽見汪有才說了一聲“穀得擺”。
二十分鍾後,鄭慈航已經到了真光電影院,卻幸還沒有開演,一進門就看見楊杏園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在那裏看說明書,旁邊倒是一個空椅子。鄭慈航也沒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著楊杏園問道:“怎麽樣?”楊杏園憑空聽見一個人問話,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他。還沒有說話,鄭慈航又道:“你看今天來這些個美國丘八。他們都是為著今天的片子,是美國曆史上的材料,所以來的,設若今天演中國曆史片子,中國的丘人未必……”一句話沒說完,來了一個外國老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鄭慈航前頭一排椅子上。她本來是個大高個兒,頭上戴一頂高帽子,帽子上又顫巍巍的插著一叢孔雀毛,正抵在鄭慈航麵前。
那兩個小外國人,口裏嘰哩咕嚕又說又笑,一會兒站在椅子上,一會兒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畫腳,爬上爬下,鬧個不了。鄭慈航很是不高興,便拉著楊杏園道:“走!
我們到那邊去坐罷。“楊杏園和鄭慈航剛一移腳,電燈滅了一半,隻得胡亂找了兩張椅子坐下。一會兒開映起來,大家都去看電影,沒有一點兒聲息。忽然椅子背後,唧唧噥噥,發出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楊杏園的耳朵,向來最靈,忽然有”戀愛神聖“
四字,送進耳朵來。心裏不覺一動,便把身子靠後一點,聽了下去。有一個人問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幾時發的,九點就送到了我家裏,我父親還沒上衙門哩。聽差的也沒有仔細看看,就送上去了。那個時候,我早到學堂裏去了。十二點鍾我回家,母親拿了你的信交給我,問這是誰寫的信,我心嚇碎了。我接過信來一看,還好,上麵沒說什麽,我膽子就大了,說這是同學寫來的信,約我去看電影。母親說:‘你們同學天天見麵,有話都可以當麵說,為什麽還要巴巴的寫信?’”那一個問道:“這一問,問得太厲害,你怎麽答複呢?”那一個道:“我就說,這是從前小學裏的同學,不是現在中學裏的同學。我媽也沒有深問,就模糊過去了。以後寫信,你可寫到我學校裏,千萬不要寄到我家裏去。”那一個道:“我也知道怕露馬腳,所以寫的信,總是姑娘的口氣。”那一個道:“你真把人當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氣,字總是男子的筆跡啊。”那一個道:“這樣說,以後我就寄到學校裏去罷。下個星期,我們到哪裏去玩一天?”說到這裏聲音就越發小了,仿佛聽得有什麽“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幾個字。過了一會,聲音又大些。有一個道:“畢業是畢業時候的事,現在……”說到這裏,聲音又小了,好像是說,“什麽話?別鬧!”楊杏園正聽得有趣,隻見有許多大個兒都站了起來,人叢裏東一個西一個,如春筍出土一般。在電光影裏仔細一看,都是美國兵,原來音樂隊正在奏美國的國歌,所以他們都站起來表示敬意。一會兒電燈亮起來,休息十五分鍾,楊杏園回頭一看,隻見背後一排椅子上,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西裝少年,一個是挽雙髻的女學生,兩人卻客客氣氣的在那裏坐著呢。楊杏園不住的回過頭去望,那女學生有點不安,不聲不響,站起來往食堂那邊去了,那西裝少年坐著卻沒有動。過了一刻兒,楊杏園再回頭看時,也不見了。鄭慈航道:“你隻管回頭看些什麽?”楊杏園笑著說了。鄭慈航道:“這種事,在真光電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幾十起,這有什麽奇怪?”楊杏園笑道:“你們貴校裏,本來就專門發現這種事,所以不奇怪了。”鄭慈航聽了這話,隻是笑笑。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一樁事,你們學校裏要請一位女教員,可有這樁事?”
鄭慈航道:“現在搶著來教義務書的,還用不了,得罪了許多人。哪裏還去請人呢?”
楊杏園道:“他們搶著教書,有什麽好處?為的是多收幾個女弟子嗎?”鄭慈航不說,又笑了一笑。楊杏園見他這個樣子,心裏自然明白,也就不問了。
電影看完,依著鄭慈航,還要請楊杏園到東安市場去吃點心。楊杏園因為路遠,就先回來了。到了家裏,一刻兒又睡不著,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看。
一翻書頁,掉下一張信箋來,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兩首詩,那詩道:相對無言意轉幽,梨花裝束淡如秋,劇憐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雙瞳剪水清,春山蹙損可憐生,相逢看慣愁模樣,怪底梨花是小名。
楊杏園將詩一看,記起來了,這還是去年見梨雲後,作的幾首定情詩呢。仿佛那個時候,詩興很豪,不止兩首,大概這書裏麵,夾著還有。他執著書抖了幾抖,果然又掉下一頁信箋來。那上麵也是兩首七絕,那詩道:邀來作與伴琴樽,強笑無多夜語溫,淒絕畫屏西畔坐,背燈相互拭啼痕。
楊柳絲長係幻緣,桃花命薄損華年,誰知囚鳳囗鸞恨,恰在青燈明鏡邊。
這兩首詩又不是那一個時候的,大概是遲兩三個月的事,事到現在,也不過一年之間,人也死了,場也散了,簡直是一場夢。想著十分感慨,不由得長歎了幾聲。
也沒有心再看,把書往床裏一丟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來疊床,把兩張詩稿依舊望書裏一夾,把書放在桌上。這日天氣陰暗,對窗子外一看,階沿上的石頭,已經透濕。那棵梨樹,疏疏落落,橫斜的樹枝上,布滿了一層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來。再出來走到廊子底下,遇著一陣風,刮了滿身的水。原來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煙似的細雨。再看那老槐樹枝子,樹枝上,也生了幾撮淡綠色的嫩葉子,在雨霧裏麵,便顯出一種生氣,不是早幾個月的樣子了。楊杏園想道:“日子真快,又過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為被風吹著,灑了幾陣細雨,很有涼意,便走進屋子來。一看壁上掛的月份牌,高清明節隻差一個禮拜。由不得又歎了一口氣,心想去年這個時候,還沒有認識梨雲,今年這個時候,人已埋在三尺黃土之下了。這樣一想,越發悲感得很。又想道:“梨雲死的時候,我就隻隨隨便便做了一副挽聯,連祭文也沒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掃墓,一定要補上的。”楊杏園心裏想著,便坐在椅子邊,抬頭對窗外看去,隻見那院子裏的細雨,越發密了,風一吹,就像卷著一陣一陣的白煙,由牆外頭吹過來。這個當兒,牆外頭的柳樹,露出一叢半黃半綠的樹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樣。有時候風大些,還把長的柳條吹到牆這邊來。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剛在柳樹枝上出來的時候,因為記起朱淑真生查子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兩句詞,馬上就去訪梨雲。而今呢,正是“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鬆竹班和梨雲雨窗夜話的情形,仿佛還在目前,人卻是隔世了。下雨天一個人坐在屋裏,本來無聊,加上想起心事,越發煩惱,便打開墨盒,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就著桌上白紙,寫起字來c心裏想到哪裏,筆下寫到哪裏,不知不覺,把朱淑真的生查子,從頭到尾,寫了好幾遍,一張紙,也就寫滿了。這時忽得了兩句同,“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時的感觸,覺得這兩句話,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張信箋,不假思索,隨湊隨寫,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詞道:戲吟楊柳枝,笑展桃花紙,挽手玉台前,教與鴛鴦字。
西窗夜雨時,去歲今宵事,今日斷腸吟,一曲生查子。
楊杏園將詞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麽大意思,隨手把麵前的一部書打開,便把這張稿子,夾在書裏。這時院子裏的雨絲,比較大些,簷渭已經的答的答滴下水來。天上的雲,凝成一片,一絲光線也沒有,大概是連陰天了。一個人坐在屋裏,十分間得很,吃過午飯,便吩咐長班胡二,打一個電話,約何劍塵來下圍棋。不到一個鍾頭,何劍塵果然來了。兩個人下了兩盤棋,各輸一盤,到了第三盤,一個小角,已經被楊杏園占來了。何劍塵事先卻埋伏下了兩個劫,這時候左一個劫打過來,右一個劫打過去,楊杏園的棋勢,漏洞太多,看看要輸。他說道:“和棋!
和棋!“說著將盤上棋子一陣亂摸,全都亂了。何劍塵笑道:”豈有此理!下輸了就賴,你這棋品太壞。“楊杏園道:”你這劫者打不完,我實在不耐煩。我這叫快刀斷亂麻之法,你不服,我們再來一盤。“何劍塵道:”贏了就算,輸了就賴,我不和你來,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著談談罷。“說時,何劍塵翻動桌上的書,看見是一本《花間集》。打開一看,見封麵背後,上麵有半篇墨跡寫的字,最後卻印有”冬青“兩個字的一顆小圖章,不覺失聲道:”咦!這是那位車女士的書,怎麽在這裏?“楊杏園道:”哪位李女士?“何劍塵道:”就是我家裏教書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楊杏園道:”你這話更奇了,我這書怎樣是她的?“何劍塵道:”空口無憑,我有證據在這裏。“說著,便把書上題的字,印的圖章,指給他看。楊杏園看了,一拍手說道:”哦!我想起來了,難怪我總覺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裏看過,卻又記不起來呢。“何劍塵道:”你這本書,是哪裏弄來的?“楊杏園道:”是我們這裏一個姓徐的,在舊書攤子上買來的。買來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給我了。“何劍塵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應該珠還合浦才對。“楊杏園道:”那是自然,這部書我收著沒用,還了人家,人家還是先人的手澤呢。“何劍塵說著,就在桌上拿了一張報紙,將書包好。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何劍塵就把書拿著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裏來,教完了書,何太太就把報紙包的這本《花間集》拿出來,遞給她。說道:“李先生,我撿到一本書,不知道是你的不是?”
李冬青一接手,就認得是她的書,不覺失聲道:“咦!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書,老找不著,怎樣在你這裏?”何太太道:“這是劍塵在那位楊先生那裏拿回來的。”
李冬青道:“哪個楊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處喝茶的楊杏園。”
李冬青道:“他又在哪裏得到這部書的呢?又怎樣知道是我的書,請何先生送還我呢?”何太太道:“這層我倒沒有問劍塵。”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沒做聲,依舊把報紙將書包好,帶了回去。又過了兩天,李冬青將書翻開看看,不料接連在裏麵找出三張稿子。一張是一首《生查子》的詞,兩張是兩首七絕。李冬青從頭至尾,念了幾遍,心裏好生疑惑,心想這楊杏園就為送這幾首詩給我看,特意送書還我嗎?
這就奇怪了,我隻和他見過一回麵,也談不到以文字相往來呀?是了,我和何劍塵談話,常常說過,這人的文字,靈活得很,難道何劍塵將這話轉告訴了他嗎?他把詩送來,分明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想到這裏,覺得現在的男子漢,尤其是能作幾篇文字的青年,萬萬惹不得。隻要你給他一兩分顏色,他就趁機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談什麽社交。手段高一點的,賣弄他有學問,把他似通非通的詩,嚎啼浪哭,亂寫信給你。麵子上是恭維你,和你研究什麽文字,談什麽性靈,其實引誘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罷了。李冬青這樣一想,覺得楊杏園借著還書的緣由,附帶送這幾首詩來,實在是不道德的行為,但是看看那四首詩裏,“怪底梨花是小名,劇憐十五盈盈女”,都是指著有人的,決不是說自己。就是那首《生查於》裏麵,“西窗春雨時,去歲今宵事”。更寫得明明白白,與己無關,我不要冤枉人家罷。
把那三張稿子,依舊放在書裏,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裏去教書,無意中和何太太談話,由楊杏園還書的事,談到楊杏園的為人。何太太就說:“這個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還為著一個女朋友死了,發了幾天瘋,幾乎死了。”李冬青道:“這個女朋友,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了。”何太太道:“哪裏是有學問的人,是個可憐蟲罷了。”說到這裏,就把楊杏園和梨雲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笑道:“據劍塵告訴我,這人的瘋病,還沒有盡除,他書桌上供著梨雲的一張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對著相片念詩,對著相片說話。有時候出了新鮮的花,和新鮮的果子,一定要先買來,供在相片麵前。偏偏還有一個劍塵,說他這事做得真對,十分讚成。”李冬青道:“這人總算一個不忘舊的,倒不是瘋,不過看不透世情罷了。”何太太笑道:“據李先生說,要怎樣才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這倒難說,總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當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這話我越發不明白了。譬方說,我和李先生總算說得來,難道也要當做假的嗎?”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連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這個話,我聽了,就糊塗死了。怎樣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問你一句話,我是誰?”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說!不是那樣講。我問‘我’字是指著誰說話?”何太太笑道:“你難道是個瘋子,‘我’字指誰說話呢?
我就是我嗬!“李冬青道:”不對!不對!世上絕沒有‘我’。因為‘我’生出來,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樣會有一個‘我’?從前沒有‘我’這個‘我’,將來也沒有‘我’這個‘我’,就算現在有一個‘我’,‘我’又老留不住,哪裏能算‘我’呢?“何太太聽了,偏著頭想了半天,搖搖頭道:”我就不懂我怎樣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問了,你決問不懂的,你再讀幾年書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雖然這樣說,何太太依舊不放心,還是低著頭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墜子,被她搖得一直擺到臉上,笑道:”這是怪話,是沒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話就怪話吧!不要提了。我問你,那楊杏園住在什麽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樣得到我這本書的。“何太太因李冬青問,就把楊杏園的地址,告訴她了。李冬青聽了,放在心裏,也就沒有再說第二句。
回到家裏,把楊杏園的詩稿,揀出來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來這詩和詞,都是為那個梨雲而作的。那麽,是錯怪人家了。不過他夾在書裏,或者是一時忘記了,所以沒有撿出去,將來他記起來了,言情的詩卻在這裏,算一回什麽事呢?想到這裏,就把三張稿子,放在一個信封裏,寫了地址,寄給楊杏園。楊杏園接得這封信,打開來一看,卻是自己三張稿子,裏麵並沒有信,看看封麵上,隻寫了“李緘”兩個字。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張稿子,是夾在《花間集》裏麵的,那天劍塵把書拿走,我就沒有想到。咳!這是什麽話?我把這樣的詩,送給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看,這算一回什麽事呢?那天我填詞的時候,那一闋《生查子》,我記得是寫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後來隨便夾在一本書裏,怎樣也傳到那裏去了呢?這位李女士看見這幾首詩,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這樣認真,還要寄回來給我呢?就是寄給我,似乎也應該寫一封信,何以一個字沒寫,模模糊糊的隻把幾張稿子寄回來呢?這樣想來,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惡意。若照自己看來,這樣哀豔的文字,除了送給有關係的人,是不許送給第三者的。我無緣無故的,送書還人家,卻夾了這三張稿子,這不是存心和人開玩笑嗎?”越想越是自己不對,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劍生是好朋友,這書又是何劍塵拿去的,隻怕連何劍塵她也要怪起來呢!若果她怪下何劍塵來,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聽探聽。主意打定,便到何劍塵家裏來。
偏是事不湊巧,何劍塵夫妻兩個都出去了。
第二十八回惜王笑量珠舞衫撲朔獻花同染指捷徑迷離
楊杏園一肚皮的疑團,恐怕連何劍塵夫婦,都為這個事怪他,無精打采的走了出來。剛一出門,頂頭碰見一個人往裏走,他看見楊杏園,卻請了一個安,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站住了。楊杏園一看,原來是劉廚子。這人原是何劍塵家裏的老用人,後來改了行做廚子,便不在何劍塵麵前當差。有一次,劉廚子掉了事情,曾求著楊杏園寫了一封信,在一家俱樂部包飯,很賺了幾個錢,所以他見了楊杏園十分恭敬。
楊杏園便間道:“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劉廚子道:“現在閑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是特意來見何先生,打算請他老人家賞一碗飯吃。”楊杏園道:“我聽說你都發了財了,還沒有飯吃嗎?”劉廚子含著笑容道:“沒有的話。還想請您提拔提拔呢。”
楊杏園道:“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家呢。”說著自上車子去了。
劉廚子碰不著何劍塵,十分懊喪,心想從北城老遠的跑了來,不但找不到機會,連人也會不著,真是倒黴。這裏到草廠胡同小翠芬家裏不遠,不如到那裏去會會老李,也許碰著什麽機會。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家來。這老李搬了一張方凳靠著大門,口裏銜著旱煙袋,手裏拿著一份群強報,看小說講演聊齋,正自有味。劉廚子走上前便喊道:“李頭兒。”老李一抬頭,看見是劉廚子,忙站起來道:“大哥!
您好?“劉廚子也答應道:”好。“老李道:”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來的……“一句話沒說完,隻聽見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老李說道:”餘老板回來了。“車到了門口,停住了,汽車夫打開門,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人身穿寶藍大花綺霞緞夾袍,外套黑緞子小坎肩,胸麵前,一排紅亮珠扣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帽,紅絨球帽頂。帽子前麵,安了一片帶點綠色的玉石,玉石上麵,又有一顆圓圓的紅寶石。這人瓜子臉兒,漆黑的一雙眉毛,眼睛雖然睫毛很長,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動。厚厚的嘴唇,卻也白裏翻紅,一說話,露出嘴角上兩粒金牙齒。他走身邊過,臉上的粉,雪白的一層,衣襟上的香氣,走動起來,往人鼻子裏直鑽。他下了汽車,走進裏麵去了。那汽車裏麵,卻另外有個少年,沒有下車,就坐著汽車走了。劉廚子看見,便問老李道:”剛才進去的這人就是餘老板吧?“老李道:”是的。“劉廚子歎了一口氣道:”咳!人要發財,真是料想不到的事。當他在科班裏的時候,我們常到後台去玩,他穿著一件藍市布的舊棉袍子,清鼻涕凍得拖到嘴邊,很是可憐,我們還買糖葫蘆送給他吃呢!那個時候的小翠芬,和現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老李道:”天下事,就是這樣沒準。你還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家裏推牌九,三條子牌,就輸了一千多。做官的,幾個有他這樣闊?“劉廚子道:”什麽?三條子牌,就輸一幹多麽?那末,半個月的戲份,都白扔了。“老李道:”他自己哪有那些個錢輸?自然有人替他會賬啦!“劉廚子再要問誰替他會賬時,小翠芬的包月車夫王二,拖著一輛空車,慢慢的走過來,他們就停住了話沒說。老李道:”你怎麽不拉車進來,就停在門外頭?“王二道:”還要走啦,拉進去作什麽?“李老道:”拉到哪裏去?“王二道:”聽說常老板,今天晚上給咱們老板邀頭,就要上那裏去,恐怕要鬧一晚上呢。“老李道:”剛才不是常老板送咱們老板回來的嗎?為什麽不一直去?“王二道:”常老板送咱們老板回來,就要去接胡春航總長,所以咱們老板,不能一直就去。聽說咱們老板,還得回來換衣服呢。“劉廚子一邊聽了,記在心裏,心想他們唱旦角兒的,都能和總長來往,我不如在這裏麵想想法子,也許能夠碰得著一點兒機會。主意想定,便隻管和老李小王兩人,談了下去。
過了一刻兒,小翠芬又出來了,果然換了一件蔥綠色的長袍子,腰上還係了一根白色的綾子腰帶。一腳登上車坐著,先踏了幾下車鈴,(車磨)(車磨)的直響,王二扶起車把,飛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樹上九條胡同常小霞家裏。這裏是小翠芬極熟的地方,他下了車,一直就往裏走。走到會客室裏去,隻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裏打電話,正是胡春航,他笑道:“你來吧?今天雖是綺餘的主人,其實是替翠芬湊個小局麵,不好意思不幫這個忙,公事不要緊,留著明天辦得了。”胡春航把電話掛上,一回頭看見小翠芬,笑道:“你剛來嗎?今天的《雙鈴計》,你演得真好,現在見你,我還有些怕你。”小翠芬道:“幹嗎怕我?”胡春航道:“你在台上,活像一個又漂亮又狡猾的潑婦,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當你在茶鋪子要錢的那一場,我要是掌櫃的,我也要被你駁倒呢。”說到這裏,常小霞走進來了。他穿著雨過天青色物華葛袍子,外套電光絨馬褂,四周滾著金邊。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邊,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鑲的。他下麵穿著魚白色絲光襪,尖頭花緞鞋,輕輕的走了過來,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你這孩子,怎麽也不做聲,就跑進來了。”小翠芬回頭一看,拍著胸道:“可嚇著我了。二爺,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鬧了。”胡春航笑道:“你的膽也太小了,這樣拍一下子,就嚇倒了嗎?”
說著,伸手在煙卷筒子裏,抽出了一支煙卷,在茶幾上頓兩下,常小霞連忙找了一盒火柴,擦著了一根,俯在胡春航身邊,給他點煙。胡春航瞅著常小霞的臉,笑道:“你瞧,回來這半天,臉上的粉還沒有洗掉。”常小霞瞟了胡春航一眼,說道:“你別瞎說了,我臉上就是這個樣子。我還要問你的事呢,前天我薦給你的兩個人,你發表了沒有?”胡春航道:“這幾天,部裏正在裁員,怎樣好添人?過幾天再說罷。”常小霞道:“那不行,你非發表不可,今天你就得發表。”胡春航道:“你今天晚上,不是在這裏打牌嗎?我怎樣發表?”小翠芬插嘴道:“那也不要緊呀,打個電話到部裏去,叫他們發出公事去,那還不行嗎?”胡春航笑道:“孩子話!”
說到這裏,早聽到門外汽車噗噗哧哧的響。一會兒一個人嚷進來道:“春航!春航!
你好快活,在這裏打牌。“看時,盧南山帶著兩個馬弁一直衝了進來。小翠芬認得他是陸軍總長,便走上前,斜著身子往下一蹲,請了一個安。盧南山走進屋來,兩個馬弁看見兩個小旦在這裏,他們就退了出去。盧南山卻彎著腰笑嘻嘻的上前,將小翠芬的肩膀一拍道:”你這孩子今天穿得這麽漂亮。“常小霞也就立刻走過來招呼。盧南山道:”小霞呀小霞,現在胡春航硬給你孝順得糊塗了,一從部裏出來,就到這裏來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容易說話,你仔細挨打。“說著挽住常小霞的手,拉他同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常小霞道:”胡總長到我這裏來,太太就不答應,他現在天天晚上到胡同裏去,怎樣太太就不問呢?“盧南山用手一摸胡子,對胡春航笑道:”春航,你聽見沒有?他話裏有話,還要吃點醋呢。“胡春航靠在椅子上,卻隻是微笑。坐了不到一刻鍾,交通次長孔亦方,財政次長錢青化,煙酒督辦金善予也來了。胡春航道:”人已經夠了,我們就動起手來。我明日一早還有事,牌不要打得太晚了。“這時,常小霞把他們又引到一間精致些的屋子裏去,這裏共是兩間。外麵是一個小小的客廳,四周陳設了上等外國器具,那也不算什麽,隻是裏麵那個屋子,有一張銅床,輝煌奪目。床上掛著湖水色秋羅帳子,用銀帳鉤掛著,床上麵鋪著四五寸厚俄國虎班絨毯,疊著一床水紅和一床鵝黃色的綢被。四個藍緞子金錢繡花的鵝絨枕頭,放在兩頭。床上間,端端整整放著一大部書,兩截豎著的洋錢,卻是人料想不到作什麽用的。常小霞走上前,將那書函打開,翻過來一看,原來是套木製的煙家夥,裏麵煙燈,小油壺,剪子,煙簽子全有,而且全是銀製的。
他再把那一截洋錢拿在手裏一扭,翻過來一看,卻掀出一個蓋子來。原來這一截洋錢,是個模型,中間是空的,隻有上麵的蓋,和下麵的底,是兩塊真洋錢,中間卻是一個特製的煙缸子。常小霞將煙家具擺好,便問哪位玩一口?都說:“不必!我們就打牌罷。”說時常小霞的兄弟常幼霞,捧著一盒象牙骨牌進來。他穿著一件絳色的袍子,周身滾著白邊,也沒有戴著帽子,腦袋上前麵梳了一蓬劉海,後麵披著半截漆黑的頭發,長長的瓜子臉兒,溜圓的黑眼睛珠子,倒很像一個旗裝的女孩子。
盧南山看見,一手扯了過來,便摟住在懷裏,把鼻子湊著常幼霞的臉,一陣亂聞,口裏嚷道:“哪裏跑來這麽一個小姑娘?好香的臉。”常幼霞掙紮不脫,漲得滿臉通紅,手一撒,把捧著的牙牌,嘩啦啦一響撒了滿地。胡春航笑道:“小孩子害臊,你就別和人家鬧罷。”盧南山隻當沒有聽見,依舊摟著不放。常幼霞趁他不防備,卻一扭身子跑了。盧南山拍著兩隻手,哈哈大笑。這時早有小霞家裏的用人,將骨牌撿起,放好在桌上。胡春航便問道:“誰推莊?”盧南山道:“自然是你推,我們隨便押一個方向。”胡春航對孔亦方道:“亦方先生推幾條子試試看。”孔亦方笑道:“這一個月也不知什麽緣故?我的手氣總不好。前次在錢次長那裏推牌九,摸了一副天杠,要吃一個通,偏就碰到胡總長一對五,吃了兩家,還賠出去一千八,推莊我是不敢來。”胡春航笑道:“那回我隻贏五千塊錢,結果一個也沒落下。”
說著對常小霞指道:“給他買了一輛車子了。你今天何妨再摸一副天杠?”又笑著伸手拍了小翠芬的肩膀道:“也許孔次長送你一輛汽車呢。”孔亦方笑道:“若是那樣送汽車,就送一百輛,翠芬也不見我的情呢!”小翠芬笑道:“我就不是那樣想,隨便哪個送我一輛汽車,在這兒的人,我都見他的情。這話怎說呢?因為沒有您五位,牌就打不成功,打不成功,就沒有人贏錢送汽車給我,所以說起來,都是有人情的。”盧南山笑道:“伶牙俐齒,你瞧他這一張嘴。”大家都說:“這孩子真會說話,怪不得《雙鈴計》,他演得那樣活靈活現。”胡春航走到桌子邊,用手撫摩著牙牌,說道:“誰推莊?快來,不要談天了。”大家都說:“還是胡總長推罷,真是胡總長輸得太多了,我們自然有人接手。”常小霞道:“胡總長在我這裏耍錢,沒有輸過。”金善予道:“你總是幫著胡總長。”盧南山道:“這才叫疼不白疼,像剛才我疼一疼幼霞,就一撒手跑了,那才是白疼呢。”說著哈哈大笑。
這時胡春航已經坐下去了,在那裏推莊c大家抓著籌碼,便押起來。孔亦方坐了上門,金善予坐了下家,盧南山坐了天門,錢青化卻坐在盧南山的旁邊,押一個滿天飛。常小霞端了一張方凳子,挨著胡春航坐下,小翠芬隨隨便便的一屁股卻坐在金善予後麵。盧南山道:“小翠兒坐過來,你怎麽老愛姓金的?”錢青化道:“那末,坐到我這裏來罷,我姓錢,我也不讓姓金的闊呀。”他們這一說笑話,弄得小翠芬坐在金善予背後不好,不坐在他背後也不好,臊得滿臉通紅。恰好莊家拿了一副地八吃了一個通,大家才止住笑,留心到牌上去了。自這牌以後,莊家手氣就紅起來,不到一個鍾頭,胡春航就贏了七八千。孔亦方手氣最閉,常常拿蹩十,他牌品是最好的,越輸越鎮靜,嘴裏老銜著玳瑁煙嘴子,抽完了一根煙,又抽一根,默然無言,煙灰自落。盧南山就不然,輸了一千多塊錢,“他媽的”三個字,在口裏鬧個不歇。牌九推到十二點鍾就歇了手,算一算胡春航贏了五千,錢青化輸了兩千,盧南山輸了一千八,孔亦方輸了五千開外,金善予卻隻贏幾百塊錢。除贏家而外,得了頭兒錢三千八。胡春航將籌碼子放在桌上分了一分,劃出三千八百元來,指著對小翠芬道:“這是你的,拿去買一輛車罷。”小翠芬聽了這話,眯著眼睛一笑,站起來退了一步,對著五個人,共總請了一個安。笑著說道:“謝謝您哪。”胡春航對孔亦方道:“怎麽樣?這汽車不是你送的嗎?”孔亦方笑笑。這窗戶的橫頭,擺著一張橫桌子,桌子上麵,有些零碎紙張和信箋之類,孔亦方抽了一張信箋就著桌上的筆墨,行書帶草的寫道:“即付來人大洋五千六百元整,某年月日亦方。”
寫完了,交給胡春航,笑道:“今天又幸虧沒有推莊,隻送錢給總長一個人。要是推了莊,恐怕要普遍的送禮了。”說時,錢青化照樣也寫了一張二千元的單子。盧南山卻不同,在馬褂子口袋裏,抽出一遝支票,填了一千八的數目。兩個人同時交給胡春航,盧甫山卻操著大花臉的韻白說道:“大哥,我兄弟二人,也有個小小的帖兒。”常小霞小翠芬聽了,這原是《穆柯寨》裏的一句戲詞,先撐不住要笑,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常小霞家裏,端出準備的稀飯小菜來,另外還有幾張特製的火腿油餅,是盧南山他們最愛吃的。大家吃得飽了,各自散去。惟有胡春航沒有走,在裏麵那張銅床上燒鴉片煙。一會兒工夫,常小霞穿了一件水紅色滿身印著蝴蝶采金瓜的旗袍,走到床麵前,笑著問胡春航道:“你看看,這是我新製的一件行頭,好不好?”小翠芬卻站在常小霞身邊,和他牽衣襟,扯領子。他身上穿著蔥綠色袍子,係著白綾子腰帶,和常小霞的衣服,互相襯托,越發顯得鮮豔。胡春航一看,真是風流俊俏,好看煞人,正合了古人那一句話,“不知烏之雌雄。”口裏不住的喊道:“好好!”常小霞見胡春航說好看,穿著那件旗袍不脫,就躺在床上和胡春航燒煙,小翠芬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緊緊的挨著胡春航。胡春航一口煙正吃得足了,便在袋裏掏出那三張支票來,對小翠芬道:“他們的支票交給我,我還忘了交給你,你拿去罷。”說著把那一張五千元的紙單子交給小翠芬,又道:“多的一千六百塊錢,算送給你的,你買珠花也好,買寶石也好,……”小翠芬笑道:“我也不是個娘兒們,買那些個東西作什麽?”胡春航笑道:“買給你大奶奶,還不行嗎?”小翠芬原來也認得幾個字,看看那張信紙,隻寫五千元,又沒有圖章,又不像個發票,便問道:“憑這個就能拿錢嗎?”胡春航道:“連你這麽一個紅角,難道這一點小事還沒有經過不成?”這句話說出來,臊得小翠芬滿臉通紅。常小霞道:“不是他沒有看見過支票,不過數目多一點兒,恐怕要先打一個電話,通知銀行裏一聲吧?”胡春航道:“你這倒說的是,不過銀行裏的人,都認得筆跡的,你去拿錢,他們自會打電話去問,用不著你操心。”小翠芬見胡春航痛痛快快,給了他五千塊錢,感激得很。心想不料昨晚上輸了一千多塊錢,倒輸出好處來了。這一感激,真不知道怎麽謝謝胡春航才好。胡春航在那裏燒鴉片,小翠芬隻是在旁邊陪著,並不說回去的話。一直到了兩點多鍾,實在夜深了,常小霞便對小翠芬道:“大嫂子在家裏等著你啦,還不回去嗎?再過一會兒,天就快要亮了。”胡春航鴉片癮本來不大,原是燒著玩,提提精神,這時並沒有抽煙,隻躺在床上,和他們說話,也笑著對小翠芬道:“我叫我的車子,先送你回去罷。”小翠芬心裏一激靈,明白了,便道:“路不多,用不著坐汽車,我自家兒的車子,還在這裏等著啦。”
說著又和胡春航鞠了一躬,笑道:“謝謝您哪。”便笑著走了。常小霞攜著小翠芬的手,送到房門口,小翠芬便攔住他道:“你陪總長坐罷,別出來了。”說著用手一牽常小霞的衣襟道:“瞧你這個。”常小霞低頭一看,才想起身上穿了件花旗袍,紅著臉就沒有送了。
這裏常小霞和胡春航躺煙燈,一直就鬧到天亮,到了下午一點鍾,胡春航要出席閣議,才坐著車到國務院去了。閣議席上,內務總長陳伯儒問胡春航道:“昨天晚上,為著那筆協款的事,好幾處打電話找胡總長,總沒有找著。”胡春航道:“昨天晚上,有一個約會,回家晚了一點。‘脫著,對陸軍總長盧南山望了一眼。
陳伯儒一想,這裏麵一定有緣故,許是他們又在哪裏賭了一晚上錢了,也就沒再問。
閣議散後,陳伯儒想起牛蕭心昨天晚上打電話找他,因為有事沒去,約了今天下午去的,我倒要去看看,便坐著車到牛蕭心家裏來。牛蕭心的妹妹牛劍花,左手提著一隻銀練錢袋,右手提著一把綠綢傘,正往外走。在大門口頂頭碰著陳伯儒,站住了;笑了一笑,深深的一鞠躬。陳伯儒一看,隻見她穿了一套水紅色的衣裙,挖著一個方領,雪白的臉上,微微的抹了一層淡紅的胭脂,燙著的頭梳,梳了兩個蓬鬢,卻用一根魚白色的綢辮,圍著額頂,將燙發一束,越發顯得嫵媚。陳伯儒早也就滿臉堆下笑,問道:“出去玩玩?”牛劍花笑道:“看電影。”說畢,拿傘尖點著地,踏著高跟鞋,嫋嫋婷婷走了過去。打陳伯儒麵前過的時候,那一陣身上頭上的香味,直往人身上撲來。陳伯儒靈機一動,倒想起了一樁心事。不覺慢慢的放開腳步走了進去,那牛蕭心他在屋子裏玻璃窗裏麵,看見陳伯儒來了,不由得笑起來。他這個人演起戲來,表情細膩不過,平常做事,也是如此,他就早走了出來,側著身子,掀開簾子讓陳伯儒進去。陳伯儒坐下來,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這兩天累極了,昨晚上,忙一晚,今天白天,又忙半天。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就來了。”
牛蕭心道:“昨晚上,胡總長在小常家裏耍錢,陳總長去了嗎?”陳伯儒道:“你怎麽知道?”牛蕭心道:“他的跟包的,剛才到這兒借一樣東西,談起來了。”陳伯儒道:“真是豈有此理!我為了修河的款子,昨晚催著他在部裏先移幾萬用用,以救目前之急,他倒不要緊似的,不管這本賬,真是不講交情。”牛蕭心笑道:“怪不得小常前天告訴我,說咱們要發財了。”陳伯儒道:“他怎樣說我們會發財。”
牛蕭心道:“他說是胡總長告訴他的。說是這治河的款子,您可以落下一二十萬,至少要賞我一萬八千兒的,這不是咱們都發財了嗎?”陳伯儒剛要說話,隻聽見一陣皮鞋響,牛劍花將簾子一掀,走了進來,把手上綠綢傘錢袋,一齊往桌上一放,一歪身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支著兩隻皮鞋的足,擱在身邊小椅子上,笑道:“好不該出去。”說著舉起手,捏著一個小拳頭,在額角上捶了幾下。陳伯儒笑道:“大姑娘不是瞧電影去了嗎?怎麽又回來了?”牛劍花道:“一進電影場,腦袋暈得要命,一張片子也沒看,痛得坐不住,我隻得回來睡覺,誰知到了家,頭暈又好了。”
陳伯儒道:“我猜不是這樣,一定約的朋友沒有到,大姑娘一發氣,就回來了,對也不對?”牛劍花瞅了陳伯儒一眼說道:“可得賠償我的名譽。”陳伯儒道:“憑你哥哥在這裏做證人,我這句話,怎麽要賠償大姑娘的名譽,難道說你就沒有朋友嗎!”牛劍花道:“朋友是有,也不過是幾個姊妹們,不像你說的,話裏有話的朋友。”陳伯儒笑道:“我也沒有說你是等男朋友呀,你為什麽先就疑心?”牛劍花在身上取出一方手絹蒙著臉,笑著說道:“我不和你說。”他們在這裏鬧,牛蕭心在一邊看見,隻是微笑,一聲不言語。陳伯儒笑著對牛蕭心道:“我看你們大姑娘,實在是聰明人,比起來,比你好得多呢。要當她的姑爺,真不容易呢。話又說回來了,你這個哥哥,也太糊塗,這麽大姑娘了,還不給人家找婆婆家。”牛蕭心還沒有說話,牛劍花一翻身站了起來,用手舉著桌上的茶杯,眼睛斜看著,笑道:“你胡說八道,我潑你。”陳伯儒笑道:“做姑娘的,總有一個婆婆家,我這話也不算錯呀。”回轉頭來又對牛蕭心道:“正經話歸正經話,我路上倒想有一個主兒,不知道你們是主張自由結婚呢?還是主張舊式的要人做媒呢?”牛劍花又插嘴道:“新的不要,舊的也不要。”牛蕭心卻說道:“總長能出來介紹一個,那是極好的。
不知道是我們南邊人,還是北邊人?“陳伯儒對牛劍花夾一夾眼,又對牛蕭心笑道:”回頭我們再說。“牛劍花把身子一扭,說道:”我不和你說了。“說著一撒手就走了。陳伯儒等牛劍花走了,便坐到牛蕭心身邊椅子上,輕輕的對他道:”你妹妹究竟有人家沒有?要是沒有……“牛蕭心道:”她能伺候總長,那是很好的,不過您太太知道了,說我兄妹兩個包圍總長,可不要打到我家來嗎?“陳伯儒笑道:”傻孩子,你錯猜了我的意思了,我這大的年紀,她還要我嗎?“說到這裏,聲音放得極低,對牛蕭心說了許多話。然後放大聲音道:”這麽辦,我的事就成功了,我想你總可以幫我一個忙。就不知道你們大姑娘樂意不樂意?“牛蕭心道:”她人也很開通的,大概不至於不肯,我回頭慢慢再和她商量。“陳伯儒道:”我今天晚上和秦八爺在一處吃飯,那個時候,我打一個電話問你。大姑娘若是答應了,我就和八爺說明,不答應呢,我就不必提了。“牛蕭心道:”那樣就更好,成不成都沒關係。“
他兩人這樣約好了,當天晚上,陳伯儒到秦彥禮家去吃晚飯。飯唇,大家都散了。陳伯儒笑道:“聽說八爺,新得了一點好土,能不能讓我們嚐兩口?”秦彥禮道:“可以可以,我陪你燒兩口玩兒。”於是把陳伯儒引進他的便室裏,在床上推開煙家具燒起煙來。陳伯儒抽了兩口煙,便將床麵前的電話機,向牆上插座裏一插,就躺在床上向牛蕭心打電話。電話要來了,因問牛蕭心道:“我在秦八爺家裏呢。
那事怎麽了?“牛蕭心道:”舍妹完全答應了,請您進行罷。“陳伯儒大喜,摘下電話,對秦彥禮道:”八爺,你猜我和誰打電話?“秦彥禮道:”不是小牛嗎?“
陳伯儒道:“是的,他和我有一件小事,要托重你呢!”秦彥禮道:“別打哈哈了,你兩人的事,怎樣會托重我。”陳伯儒道:“並不是開玩笑,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他有一個妹妹,長的真不壞,要說唱,比她哥哥也差不了什麽!“秦彥禮笑道:”好事!好事!你要我做媒嗎?我一定幫忙的。“陳伯儒道:”不是不是!我聽說老頭子想弄一個會唱的,我想她最合資格了。可是我沒有那膽子敢和老頭子說。你能不能順便對老頭子談一談?“秦彥禮放了煙槍,起身往上一爬,將煙簽子指著陳伯儒道:”你是想老頭子交條子,多撥你幾萬河款呢。對也不對?“陳伯儒道:”別人好瞞,我怎好瞞你老哥?款子下來了,當然不能拋開老哥。“秦彥禮道:”好罷,明兒把她送來我瞧瞧,要是成,我再說。“陳伯儒滿口答應”可以“。
到了次日,陳伯儒用自己的汽車,把牛劍花送到秦家。秦彥禮一見很是歡喜。
便對牛劍花道:“我先得請老總的示,才好送你去。我們先去長安飯店待兩天,等老總答應了再說。”牛劍花知道秦彥禮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真有明朝魏忠賢那個位分,哪敢不依?就和秦彥禮在長安飯店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由秦彥禮送給他的老總去了。當天秦彥禮在總衙門裏碰見陳伯儒,拉著一邊道:“恭喜,恭喜,老頭子口氣,可以撥你十五萬了。咱們怎樣分呢?”陳伯儒道:“聽您的便,還不成嗎?”秦彥禮道:“我看你頂多用五萬在河工上吧?我也不要多,給我一個二數,你看怎樣?”陳伯儒道:“諸事都望幫忙,就這樣辦罷。”秦彥禮笑道:“你到底夠朋友。可是我告訴你一句話,人家都說永定河鬧水災是假的,你可是要製造製造空氣。不然,這一筆錢財政部也不好意思撥。”陳伯儒道:“這個不值什麽,我有法子,你放心罷。”
他出得衙門來,回到家裏就叫應聲報館的電話。那邊接話的,正是社長何丕正,聽說陳伯儒親自叫電話,在電話裏一選連聲的叫總長。陳伯儒道:“我這裏現在有一段消息告訴你,可以發表。”何丕正道:“是是!”陳伯儒道:“就是永定河的水現在還在漲,京裏這兩天雖沒下大雨,上遊的雨大得很,若是再下一兩天,這河堤一定保不住,北京怕要上水了。這段消息,關係北京秩序很大,新聞界太不注意了。”何丕正道:“總長說得是,新聞界的人,太缺乏常識了。我一定鋪張一下子,總長看好不好?”陳伯儒道:“很好,就是這樣辦。”兩方各把電話掛上,何丕正哪敢怠慢,連忙坐在書桌旁,抽出一張紙來,提筆就寫了“本報特訊”四個字。後麵接上就是新聞,說永定河如何如何的危險,非趕快籌款修堤不可,內長陳伯儒為了這個事眠不安枕,隻是財交兩部,老不撥款,教他也沒有法。新聞做完了,在前麵安了一個題目,寫道:《北京人將不免為魚矣》。題目旁邊,又用許多密圈。做完了,自己校對了一番,在煙筒裏抽出一根煙卷來抽了幾口,摸著嘴上一撮短胡子微笑了一笑,自言自語的道:“我這一段新聞,總打入伯儒的心坎裏去了吧!”將煙放下,又抽出紅水筆,在上麵注明:“排頭一條,刻木戳題。”就放在桌上,預備晚上發稿去登。
這時,聽差送上一張名片來,何丕正拿過來一看,卻是楊杏園。便道:“請裏麵來坐。”聽差回話出去,一會兒楊杏園進來,何丕正滿臉是笑。說道:“我們在朋友家裏,會過好幾次麵,總是沒有暢談過。”楊杏園道:“這隻怪我太懶,總不很出來活動。”何丕正道:“兄弟托敝本家劍塵先生的話,一定轉達到了,楊先生能不能幫一點忙?”楊杏園道:“正為這個事來的。鏡報那邊的事,前天才寫信去辭的,那邊還沒有答應,這幾天之內,就到貴報,好像厚此而薄彼,有些不便。何先生的盛意,我是很感激,所以特為過來說明。”何丕正道:“那到不要緊,現在的編輯,在甲報罵乙報,後來甲報得罪了他,特地跑進乙報去罵甲報,這種事多得很。況且我們這裏和鏡報,向來沒有什麽糾葛的,便不便,倒說不到。”楊杏園笑道:“正為事情太多了,辭了那邊的事。若辭了那邊的事,又到這邊來,二五等於一十,又何必多此一舉哩?”何丕正笑道:“這就叫能者多勞。設若楊先生要休息幾天,遲一刻兒來,卻是不妨的。”說時,楊杏園一眼看見他桌上墨盒底下,壓著一張稿子,上麵又有紅筆標記,便道:“貴報稿子,預備得真早,這個時候就有了。”
何丕正聽說,就把那張稿子拿起來遞給楊杏園說道:“這條消息,是陳伯儒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很有價值。據他說:他在閣議上一下來,就在國務院裏打電話給我,那些閣員都說陳伯儒和我的交情太好了,差不多要當我的訪員了。這雖是笑話,報辦得像我們這樣努力的,實在不多。你先看看我們這段消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楊杏園接過來看了一遍,原來是永定河夏泛的消息,便道:“這樣說來,水勢大得很,但是據老北京說,永定河的水,漲到北京城裏來,卻是沒有的事。這回的水若是這樣大,不是空前的事嗎?”何丕正將手輕輕在桌上一拍道:“所以哪!我們新聞界站在社會的前麵,不能含糊,應當敦促政府注意。這段消息,雖是陳伯儒告訴我的,我不敢視為獨得之秘,楊君盡可以在影報去發表。”楊杏園道:“很好,一定同樣發表。”何丕正又鄭重的說道:“我認為這事和北京人利害關係太深了,不可忽視,有些同業,把它登在社會新聞裏麵,真是沒有常識。”楊杏園聽了他的話,隻是鼻子裏答應。後來何丕正越發談到他和陳伯儒的交情,他說彼此不過是老朋友,絕不是受了他什麽津貼。他辦河工,辦得實在好,政府不給錢,叫他功敗垂成,真是可惜。楊杏園有些坐不住了,便告辭要走。何丕正說道:“幫忙的事,還沒解決呢。”楊杏園道:“改E再談罷。”自己便起身走出來。何丕正不能強留,也隻得由他去了。
第二十九回臨水對殘花低徊無限倚鬆鄰瘦竹寄托遙深
楊杏園走出來一想,我去回劍塵一個信罷。便到何劍塵家裏來。何劍塵的夫人,梳著一個辮子,短衣短袖,褲腳子高高的,穿了一雙高跟皮鞋,低著頭,身子直轉,在院子裏扯空竹。那位李冬青女士,也在這裏,穿著嗶嘰夾襖,黑洋皺裙子,踏了一雙青布平底鞋,素淡極了。清清亮亮的梳一個頭,隻蓬著一點鬢發,臉上一點粉也沒擦,白裏越發映出紅來,一派聰明大方的樣子,都顯了出來。她抱著手籠著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隻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抬頭看見楊杏園,一麵點了一個頭,一麵笑喊道:“何太太,客來了。”何太太一回頭,見是楊杏園,笑得把頭直低到懷裏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轉,將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搶先進屋子去了。
何劍塵在屋子裏笑了出來,請楊杏園裏麵坐,李冬青也跟進來了。何劍塵因為他二人會麵,想起還書的事,不禁說道:“天下事聚散沒有一定,東西也是這樣。
李先生丟了的那部書,據李先生說,好幾年不見了,不料一點兒沒動,卻在杏園那裏被我尋出來,物歸原主。這不是一個證據嗎?“李冬青聽了這話,就對楊杏園一笑道:”謝謝楊先生!不是何先生說,我都忘記了。“楊杏園道:”我也忘記了一樁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聽愛美學校的事嗎?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為耽誤了,忘記回信,對不起得很。“李冬青道:”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終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是不成問題的事了。“她本坐著的,說到這裏,起了起身,牽了一牽衣襟,然後又坐下,才說道:”楊先生那書裏,還有幾首大作,恐怕錯夾在裏頭的,我當時寄回去了,收到了嗎?“楊杏園聽了這話,臉上禁不住熱一陣,卻笑道:”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報上塞塞空白的,後來一看,究竟不大好,沒有發出去,不知道怎麽就夾在那本書裏了。不知道的不要說我班門弄斧嗎?“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筆。哪時得工夫,我很願意請教。“何劍塵對楊杏園道:”李女士是個眼界極高的人,她說好一定不錯。不知道李先生看見的,是幾篇什麽文章?“
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動,有點笑意,正想說出來。楊杏園便說道:“幾首無聊的小詩,什麽好東西呢?”李冬青道:“楊先生太客氣了。我曾聽見何先生說過,楊先生近體詩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張船山的八首梅花詩,尤其是傳誦一時,可惜沒看見。
楊先生能不能夠撿了出來,給我瞻仰瞻仰?“說完,先就微微一笑。楊杏園一想,我那八首詩,是本事詩,怎麽能夠拿得出來?本想說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絕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適。便道:”事是有這一回事,並不是梅花詩,不過借張船山的原韻,做了八首感懷詩罷了。哪天得空,撿出陳報來,一定送給李女士指教。“說到這裏,便笑著對何劍塵道:”我這幾首詩,又是幾時傳誦一時了?你不是譽揚過份嗎?“何劍塵道:”從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裏有個楊杏園,自從你在報上登過那八首詩之後,……“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裏,生怕他老實的說出來,對何劍塵望了一眼。
何劍塵接上說道:“人家就說你是一個詩家,引得你越發的要作詩,還打算印專集呢。這不是傳誦一時的明證嗎?不過你在李女士麵前,好像是小巫見大巫,總有些膽怯怯的,不敢說有本事,免得栽斛鬥,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訕著抬起手去理鬢發說道:“我常說何先生是個會說話的人。”這時,何太太換了一件長些的衣服,又係了一條裙子,笑著走出來。楊杏園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為什麽還要換衣服才出來?”何太太道:“我倒不是為客來換衣服,因為到了一張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電影。”楊杏園笑道:“嫂子越發的文明了,在家裏講究運動,又講究高雅的娛樂。”這句話說得何劍塵笑了。說道:“她就喜歡上電影院,總是逼著我一陣,翻譯給她聽,電影看完,嘴也幹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釋重負。”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個什麽臭脾氣!我看別人在電影院裏,一對一對多的很,都是有說有笑的。怎樣我和你去,你就討厭?”何劍塵道:“你要知道,那一對一對的,未必是像我們這一樣的關係。有一大半是約著到電影院裏去說話的。你說他們坐在一處,應該說話不應該說話?”何太太聽了這話,很不以為然,本想駁何劍塵幾句,因為李冬青在當麵,有許多話不便說,便牽著李冬青的衫袖道:“時候到了,走罷。不要說閑話,耽誤了我們的電影。”李冬青站起來對楊杏園微微的鞠了一躬,笑著說道:“再會。”便用手牽了一牽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楊杏園對何劍塵笑道:“我來的不湊巧,誤了你給太太一趟翻譯的差事。”何劍塵也笑道:“這個差事,要未結婚的時候才有趣味,結了婚以後,就沒有意思。”
楊杏園道:“此話當真。我看許多朋友在未婚的時候,歇不了一天不見他的未婚夫人。到哪裏去玩的時候,總是一對。一結了婚,隻三五個月,便淡下來。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時出去玩的時候,還要隱瞞起來,不讓他夫人知道。這個理由安在,我實在不明白。”何劍塵道:“這卻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將來你結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楊杏園道:“我連未婚的人兒還沒有,怎樣就談到結婚的事?”何劍塵笑道:“你想找個未婚的人兒?我路上卻有個人。”楊杏園聽了這話,不知道什麽緣故,心裏先撲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後說道:“你這個願心,許得早了,還是你夫人要過門的時候許的哩。”說著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兩隻腳架起來,搖曳不定,望著何劍塵笑。何劍塵道:“不錯,這話是我說的。你要知道那個時候我說這話,是有目標的,打算給你做一個現成的媒。”楊杏園聽他這話,明知道他是指梨雲,不覺黯然神傷,說道:“日子真快,梨雲已經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劍塵道:“清明節快到了,你要到義地去,告訴我一聲,我和你同去一祭。”楊杏園道:“不是你說,我倒忘記了。”說到這裏,又長歎了一聲道:“‘七千裏紀鼓郵程,家山何處?一百六禁煙時節,野祭堪憐。’我是免不了要去,不過去了又要叫我幾天難過。”何劍塵道:“你念的這聯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裏看過。”楊杏園道:“《花月痕》上雙鴛詞的碑文,你怎樣不記得?說起《花月痕》我又想起來了,我那和張船山梅花詩的八首本事詩。
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為什麽告訴密斯李?她要我送給她看,我怎麽拿得出手?“何劍塵笑道:”好在你是個倚馬才高的人,你不會再做八首嗎?“何劍塵說了這話,望著他微笑了一笑,楊杏園倒不好意思,以為他這笑裏麵,很有些皮裏陽秋呢。又閑談了一會,由詩談到桃花,楊杏園道:”白過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們同到萬牲園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劍塵順口答應”好“,楊杏園就約著明天十二點鍾一路去,他才回家。誰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劍塵時,何劍塵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興,又不願算了,便一個人出西直門到萬牲園來。
這一日,天氣很是和暖,風又小,塵土都沒有吹起來。走進園去,那些杈杈椏椏的樹木,都發了很深的芽,樹上東一撮子嫩綠,西一撮子淡黃。太陽照在身上,背上發熱,樹枝子擺動,微風吹在臉上,很是爽快。雖然北方春遲,春色還淺,可是這一看去,滿目都勃勃的有生氣了。走進動物園,順腳踏上木橋,俯看著河裏的水,帶著一點兒淡綠色。岸邊鐵網裏的水禽,鴛鴦鵝鴨之類,都在水裏遊泳。內中有一對錦鴨,在那裏洗澡,它把脖子插進水裏,隨著鑽進半截身子,然後再由水裏鑽出來,那水從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樣,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一句詩,不覺提起了一股詩興。看了一會鴨子,走出動物園,向著石路順步走去,無意中走著,不覺踏上小道,離開豳風堂那邊遠了。這一帶都是菜地和果木園,有些園裏的園丁,正背著太陽,蹲在地裏種什麽東西。幾隻喜鵲在地裏跳著找東西吃,並不怕人。遠望園的北邊,一路柳樹林子,在太陽光裏,列了一排非煙非雲的翠霧。三三兩兩的遊人,都在樹底下走來走去。楊杏園走的這邊,卻是空蕩蕩的,寂無聲息。他背著手走了去,四圍一看,並不看見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見地下插了一塊木牌,上麵寫著“桃林”兩個字,想道:“這就是桃園嗎?”
一看附近的樹上,果然有三朵兩朵的花,其餘樹枝子上,綻著珠子似的,滿排了未開的花蕊。想道:“原來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還是來得早了。”步過桃園,是暢觀樓的對過,三架小橋,犬牙相錯的架著。這麵前的一架木橋,對過有一樹半白半紅的花,樹枝斜伸在水麵上,水裏頭也有一樹花影子。風吹過去。水波蕩漾,那水裏的花影,隨著水浪也都搖動起來。楊杏園看見這種景致,不覺暗地裏喝了一聲彩,便一直走到橋邊去,這時,風已一陣大似一陣了,這一樹花,被風吹得花枝顫動,撲撲簌簌,隻是往下落。隻一會兒工夫,草地上,水麵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裏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陣一陣的,浮上花片影子來。楊杏園隔著木橋呆呆的看了一會子,信步走上木橋,扶著欄杆,看那水裏的花影,又抬頭看那一樹花,花片依舊的篩將下來,他忽然想起五個字“紅飛花影瘦”。自己想道:“這到是一句詞,回頭回去,我把它湊著填起來。”想著一直走過木橋,走到樹下,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株杏花,滿樹已開得十分爛漫,一朵花蕾也沒有了。這個地方,本很僻靜,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杏樹底下,徘徊了一陣子,想起來了,前兩年在這地方,曾和朋友遊過,有一株杏樹不過一人來高,還說它弱小可憐呢,那正是這株樹。今日重逢,不料有這樣大,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一個人扶著樹的幹子,癡站了一會。風是已經住了,那樹上的花,還是有一片沒一片的落下來,飄飄蕩蕩,隻在空裏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楊杏園便念道:“葉暗乳鴉啼,風定老紅猶落。”又歎道:“這地方,渺無人跡,就剩下這一樹搖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這落拓人群飄泊無所之的楊杏園一樣啊。這樹杏花雖然獨生在這野橋流水的地方,還有我來憑吊它,隻是我呢?”想到這裏,長歎了一聲,便在杏花旁邊,找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了下去兩隻腿並曲著,兩隻胳膊撐著膝蓋托著臉望著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忘記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個人站在身邊,叫了一聲“楊先生”。楊杏園猛可的醒了過來,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穿童子軍製服的小孩子,也不過十歲上下年紀。楊杏園站了起來,對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錯認了人吧?你認識我嗎?”那小孩子被他一問,把臉臊得通紅,把一個右手的食指,在嘴裏囗著,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看見,不覺好笑,便攜著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楊,你怎樣知道?”那小孩子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說的。”
楊杏園順著他的手看去,隻見那邊木欄橋上,站著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
那風由上風頭,吹動她的裙子,隻在木欄杆上,拂來拂去。楊杏園認得是李冬青女士,還沒有招呼出口,那邊早是臨風點首,笑盈盈的說道:“楊先生。”楊杏園牽著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對她點了一個頭。走到橋上,楊杏園指著小孩子道:“這是令弟。”又牽著小孩子的手道:“叫什麽名字?”小孩子勉強答應了“小麟”
兩個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沒出息,見人說不出話。楊先生就是一個人來麽?”
楊杏園遭:“本來約著劍塵兄來的。他臨時爽約,我又不願打回興頭去,所以一個人來了。”李冬青笑道:“楊先生又在樹下尋詩吧?我在這裏看見好一會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地方,很是僻靜,這一村殘花,一灣流水,十分可愛,就坐在這地方休息一會子。”說時回頭一看,太陽光已射在樹杪上。樹的下半截,都沒有陽光了。便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著小麟的肩膀道:“我們也回去罷。”不知不覺,三個人便順著一條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著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剛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許久,一定做了幾首杏花詩。”楊杏園道:“我的思索,向來枯槁,做起詩來,總要伏案構思,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填去。
哪裏能夠隨隨便便就做得出來?“李冬青笑道:”太客氣了,隻怕對牛彈琴,做好了詩,也不能告訴我們呢。“楊杏園道:”笑話!笑話!李女士不信,去問劍塵兄便知道。我是常說的,李女士的學問,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搖一搖頭說道:”我不過是個失了學的中學生,哪裏談得到學問二字呢?“三個人一路走著,楊杏園和李冬青隻顧說客氣話,好像倒是初見麵的朋友,盡量的謙遜,一點也不嫌煩膩。走到大門口,那收票的長人,從旁邊彎著腰走出來,也沒有言語,對人伸出一隻大手。楊杏園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門票交給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學樣,走過去交給他。人離得遠不覺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隻比他的膝蓋高上幾寸,那長人俯著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記起他童話上的一段故事,笑著問李冬青道:”姐姐,這個人好長,是不是大人國跑來的小孩子?“這句話,不打緊,說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絹捂著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楊杏園說話,都是客氣的笑,這回卻是愉樂的笑,楊杏園看了,仿佛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門來,說了一句”再會“,便各自坐車回家。
他這天到家,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沉沉地想遊園的經過。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禁不住思潮湧落,想到李冬青問他要詩看的話,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詩拿出來,自己翻看一遍。隻見頭一首頭一句,“幸負鷗盟悵落霞”,就覺不妥,心想,“這種詩,哪裏可以送給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說我作杏花詩嗎?我何不就把梅花韻,和八首杏花詩。”自己這一想,詩思就不覺湧將起來,便把一隻手撐著椅子因,托著頭,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開墨盒,鋪了一張幹淨紙,提筆就寫。楊杏園向來就喜歡和詩,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兩個鍾頭,八首詩就做起來了。他靠在椅子背上,兩隻手捧著稿子,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麽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張紙謄了,另外寫了一張八行,折疊在一處,用一個信封套了,寫了地點寄給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裏的時候,她梳完了頭,收拾幹淨了書桌,捧著一杯茶,坐在那裏休息。桌上綠瓦盆子裏,栽著的一盆素心蘭,開了兩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裏,插了一束半開的紅白杏花,是老媽子清早從菜市帶回來的。她呷著茶看花,不覺出了神。忽然老媽子送上一封信來,卻注著楊緘兩個字。她低著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楊杏園送來的。將信拆開,先看那信:冬青女士文鑒:走羈旅下士,落落不能與人合,習與性成,萍蹤所適,轉不嫌其孤獨。日者偶然興至,涉足芳園。披風臨水,落英滿襟,地僻人稀,彌增感觸。
悵們之際,得領清芬,神誌為快,殆古人所謂得其人於高山流水之間者乎?蒙一再索詩,殊慚無足陳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錯,則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歸來,百感交集。挑燈撿張船山梅花詩,步韻杏花八律,狀物自知不工,寫我之所感而已。
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見,默默的想了一會,不覺歎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淬。”
信處另有一張紙,便是詩。那詩道:看杏花步清人張船山八首梅花詩原韻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風燦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賒,斷橋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楊各自斜。
細雨簾前寒客夢,晚妝樓上感年華。
無言一樣憐飄泊,底事呼為得意花?
欲紅仍白可憐生!秀骨奶奶夢也清。
春色半牆如有意,夕陽一樹最多情。
飄零無奈到寒食,及第應慚是小名。
村外爭傳消息好,提壺正唱勸杯聲。
春深也應恨來遲,此恨遲遲蛺蝶知。
李冬青看到這裏,不覺臉上一紅。心想起是起得好,押遲字知字韻,也不牽強,隻是太露些,又望下看: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這是很熟的兩個杏花典,拿來活用了。但是玩味詩中的語氣,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著腮,想了一想。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本來呢,杏花詩押思字不容易下筆,要我做,也怕隻有這句可用了。”又念道:卜居願種三千樹,勸醉終須一兩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裝濃抹總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詩,以這首的韻不好和,也就算這首和的好。”想到這裏,又從“春深也應恨來遲”起,念了幾遍。她把“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
十四個字,細細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花前流水繞孤村,野店人來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刹,春原無礙到柴門。
三分憨態溶愁緒,一半嬌羞褪粉痕。
栽向日邊終太豔,詎應雨露有私恩?
江南猶憶舊因緣,明日清明又幾年。
脂粉清勻如好女,雲霞簇擁想靈仙。
晚風庭院花初落,夕照欄杆蝶可憐,終讓詩人能愛爾,曲江一宴到今傳。
側帽尋來倦客蹤,牧童遙指幾重重。
江南紅雨三春老,樓上青旗一笑逢。
托運劇憐鄰瘦竹,移栽好是對春鬆。
李冬青念到這裏,又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心想這幾首詩,楊杏園他本是學張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帶比人。以前幾首,恍惚迷離,看不出究竟來,這首押鬆字韻,不是有些意思嗎?船山的詩我不很記得,原詩裏,好像沒有這個鬆字。
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這裏,就把家裏清朝幾部詩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張船山的梅花詩,果然他押二冬韻的一首,有“對客豈無能舞鶴,賞心應是凋後鬆”,這樣兩句,她一肚子的疑團,到這裏又取消了。再望下看:明妝剛在寒梨後,絕異桃花別樣濃。
二月東風錦作團,小紅相對學吹彈。
含嬌欲滴睛猶潤,帶雨和煙畫總難。
念到這裏,忽然院子外頭,有人問道:“密斯李在家嗎?”李冬青連忙將信和詩卷著一團,放到桌子抽屜裏去。李冬青一看原來是她的老同學梅雙修女士。便含著笑引她到屋裏來坐。梅雙修笑道:“有許多天你都沒有到我那裏去,老是在家裏看書嗎?”李冬青道:。哪裏看什麽書,還不是混混又一天嗎?昨天我還跑到三貝子花園去看桃花呢。“梅雙修道:”你和誰去的,怎麽不通知我一聲?“李冬青道:”昨天帶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個朋友,因為她不在家裏,就順便到三貝子花園去走走。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打算去的。“梅雙修道:”一個人遊園,你不嫌冷淡嗎?“
李冬青笑道:“冷淡什麽?我還有個小弟弟陪著呢,人家……”說到這裏,又笑了一笑,說道:“人家哪裏都像你,總要趕熱鬧呢。”梅雙修道:“我也不見得就趕熱鬧。”說著,梅雙修看見衣櫥上的鏡子,照了一照臉,用手將鬢發理了一理,又把背對著鏡子,踮著腳,回過頭看看後影子,用手摸了一摸頭。李冬青笑道:“一班朋友裏,總要算你受修飾的了。”梅雙修笑道:“那也不見得,出門總要換一件衣服呀。”李冬青牽著她旗袍的大襟,拿起來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學生穿這樣的衣服,未免太豔麗了吧?”梅雙修道:“這是印花印度綢,很普通呀!”李冬青道:“多少錢一尺?”梅雙修道:“兩塊錢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末做一件旗袍多少錢?”梅雙修道:“麵子派二十五塊錢,裏子派十塊錢,花邊派五塊錢,工錢派四塊錢,一共總是四十多塊錢。”李冬青笑道:“大小姐,這還算普通嗎?我有一個朋友當小學教員,每天教六點鍾的書,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沒有,一月還掙不得二十塊錢。你這件袍子的錢,她不吃飯,兩個月也掙不出來呢。”梅雙修笑道:“天下事本來不能樣樣平等的,那怎樣能作比例呢?你說我愛穿,你瞧!密斯餘,那才真是愛穿呢?”李冬青道:“你說起這句話,我也不解。密斯餘小的時候,也很樸實的,怎樣這幾年之間,華麗到這種樣子?”梅雙修道:“這個原故,我很知道。密斯餘的家裏,本來和我們家裏差不多。後來他父親娶了兩位姨太太,都是那種地方的人,年紀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時髦的。起初是他們家裏少奶奶學樣穿起來,後來又再由少奶奶,把這種風氣傳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人都俏皮起來。”李冬青笑道:“你還說人俏皮,你呢?”梅雙修道:“我也隻是出來穿穿。她們在家裏,也是這個樣子呢?她家裏很好玩的,鋼琴,話匣子,小電影機,樣樣都有。沒有事,到她家裏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穿得這樣襤褸的衣衫,到她家裏去,不要把我當是梅小姐的老媽子嗎?”梅雙修笑道:“胡說,你這豈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以後我到你家裏來,決計不穿綢衣服,免得來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這是一句真話。你哪裏知道,富貴人家,主人倒罷了,他們底下的那班仆役,眼界十分高,你稍為衣服差一點,他就瞧不起你。我們何犯著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許多朋友家裏,我都不願去。不知道的,說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強辯。”梅雙修道:“唉!這樣說,你這許久沒有到我家裏去,難道是我家裏那些東西得罪你了嗎?”
李冬青笑道:“那卻不是,你不要疑心。因為你住在東城,路實在太遠,是我懶勞動罷了。”梅雙修道:“我怎樣來看你呢?我來看你,就不怕路遠嗎?”
這句話說出來,逼得李冬青沒有話說,隻是微笑了一笑。說道:“好久不見,見了麵,我們又開辯論會了。昨天南貨擔子到我家裏來,我買了一點東西,今天上午,你不要走,在我這裏吃午飯。”梅雙修道:“什麽南貨擔子?”李冬青道:“這大概是寄居北京的江浙人,沒有事幹了,就做這個生意。擔子上,是江浙人喜歡的零碎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一點。他走街上過,看見你門口宅名牌子上,寫了江浙的地點,他就歇在門口,操著鄉音兜生意。大概作客的人,聽了鄉音,總是有一種感觸的,再看見故鄉的東西,少不得買一點。因此這挑南貨擔子的人,倒也不少。”梅雙修道:“我們廣東人,也是這樣。有廣東人,專挑著廣東貨賣。牙刷子,梳子,點心,叉燒肉,什麽都有,我見了就喜歡買。”李冬青歎道:“鱸魚蓴菜之思,古人都所不免。說起這話,我就心似火燒,況且我又是個沒有用的女子,帶著一個老母,一個弱弟,飄流在外,怎樣了局?”梅雙修道:“你又傷起心了,大家過一天算一天罷了,白急些什麽呢?我不懂什麽文學,不敢高攀說是知己。但是我們老同學的情分,是不薄的。我活著一天,我總和你分一天憂。”李冬青道:“你自然是好意。我也是個人,指望著你扶助我,我好意思嗎?”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道:“況且你不小了,年一年二,就有婆婆家了,還不知道在南在北呢。”梅雙修臉一紅,笑道:“胡說八道。”
這時,李老太太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一隻手拿著一根針,一隻手拿著一條線,在那邊上房走了過來,老早的說道:“你給我穿上這管針。”她一掀門簾子,梅雙修笑著叫了一聲伯母。李老太太笑道:“原來是梅小姐,怪道剛才我仿佛覺得有一個人進來呢。”梅雙修道:“一進來,就和冬青說上話了,忘記去看老伯母。該打!”
李老太太道:“那卻不敢當。我們這孩子,總是懶,早應該到你府上,去看看你們老太太。”梅雙修笑道:“她怪下來了,說我們家裏的底下人,得罪了她。”李老太太道:“沒有的話!你們家裏是文明人家,哪裏有這樣的事。”李冬青笑道:“媽媽也是,越是不很懂新名詞,越喜歡在人家麵前說。”李老太太道:“你這孩子,例說起我來了。民國的時代,樣樣改了良,老人家說話,都不受聽了。”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不說,又說了兩個新名詞了。”這句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連房外頭在院子裏掃地的王媽,聽著也笑起來了。梅雙修道:“伯母,冬青留我吃飯,我已經答應了。”李老太太道:“很好。”梅雙修道:“我還有句話說呢,吃過飯之後,我要冬青陪我玩玩,你老人家肯不肯?”李老太太道:“那有什麽不可以呢?隻是又要花你的錢。”李冬青道:“媽媽倒先走下了,就不許我請密斯梅嗎?”這句話說畢,大家又笑了。
第三十回不辨雌雄混戰娘子隊都無倫次同結女兒盟
大家說笑了一陣,李老太太留著梅雙修和李冬青說話,自己卻去監督著王媽做飯。一會兒飯好了,大家吃畢。梅雙修一定逼著李冬青一路去玩。李冬青沒有法子推諉,隻得跟著她去。梅雙修道:“平安今天有一張新到的片子,我想邀你看電影去。不過這時候還早,我們同到密斯餘家裏去坐坐,你說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是說了嗎?我的衣服不好,我不配到闊人家裏去。”梅雙修道:“得了,幹嗎老這樣說,你不自負是個很灑脫的人嗎?”李冬青笑著辛牽她的衣襟道:“我和你去得了,走道少說話罷。”說著,梅雙修在胡同口上揀了兩輛幹淨人力車,說了地名,也沒有講價錢,就坐上去了。
到了餘宅門口,梅雙修在錢口袋裏,拿出六個小銀幣,把三個往這輛車子腳踏上一扔,又把三個往那輛車子腳踏上一扔,頭也不回,就往裏走。李冬青笑嘻嘻地在後麵輕輕的說了一句:“真是大小姐!”梅雙修回頭也笑了一笑。她在這裏,本是熟地方,一直往裏麵走。恰好她們所要拜訪的餘瑞香女士,從裏麵出來。看見她們進來,連忙引到內客室裏去。剛一進去,隻見一個二十幾歲的少婦,梳了一個雙挽的如意頭。上身衣服是月白綢底子,上繡蝴蝶逐飛花的花樣,大襟擺都是圓角,也不過一尺多長,就像圓鴨蛋式一般。下身穿一條深綠色的嗶嘰褲子,又長又大,遠望像一條裙子一樣。臉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人還沒有到,早就來了一陣香,她看見客進來了,先嘻嘻地笑了。餘瑞香便介紹著說:“這是我的三姨娘。”李冬青早就知道這位餘三姨太太的名兒了。今日一看,除了打扮時髦,卻並不見得什麽好看,倒出乎她意料以外。三姨太太人雖不過如此,招待倒是好的,很不討厭,所以也陪著李冬青說話。談了一刻,餘三姨太太自己用的揚州老媽,進來說道:“三姨太太,劉太太來了電話。”餘三姨太太便笑著對李冬青道:“我有點兒事,請我們的老二陪你二位坐坐。”說著在餘瑞香小姐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好好的陪客。”就笑著走了。
她到自己屋裏,一搞電話,問道:“你是劉家姐姐?”那邊劉太太說道:“是的。你們老爺在家沒有?”餘三姨太太道:“沒有在家。”劉太太道:“今天是輪在胡家,你去不去?”餘三姨太太手上拿著電話機子,眼睛望著窗戶外頭,說道:“這一陣子,我輸得太苦了,連零用的錢都周轉不過來。”劉太太在電話裏笑道:“你哭什麽窮?我又不問你借錢。”餘三姨太太道:“這是真話,昨天和老頭子麻煩了半天,隻要到二百塊錢,又是支票。天氣也漸漸的暖和了,我要做幾件單夾衣服。”劉太太道:“不要算賬了,我又不是你的老頭子,算給我聽做什麽?幹脆,你說去不去?”餘三姨太太想了一想,說道:“我來罷!不過要請你先挪動一百塊現款。”劉太太道:“我還沒梳頭,打算到澡堂子裏去梳頭帶洗澡。我在那裏等你,你可以去找我。錢的話,回頭再說。”餘三姨太太道:“好!就是那樣說罷。”餘三姨太太掛上話筒,在煙筒子裏取出了一根三炮台煙,擦著火柴吸著了,便靠在睡榻上,望著天花板,想起了一件心事。整整的把一根煙卷抽完了,她才慢慢的起身,對鏡子掠了一掠頭,又重新撲了一些粉,然後打開玻璃櫥子,挑了一件新鮮顏色的衣服穿了。揚州老媽照規矩站在一邊照應,和她牽大襟,牽領子,拾落得清楚了,拿出細銀絲織的小錢口袋,遞給餘三姨太太。又在玳瑁煙嘴子上,安上了一根煙,等她囗在口裏,然後擦著火柴替她燃上。一麵笑著說道:“今天三姨太太氣色很好,一定可以贏得幾百塊錢回來。”餘三姨太太笑道:“贏也不想贏,隻要這買衣料的兩百塊錢保得住就是好的。”說畢,高跟鞋子一陣響,走出大門。那個時候,是三姨太太出門的法定時間,馬車早在大門口套好了。三姨太太說了一聲“澡堂子”,便坐上車。不一時,到了潤身女浴所,會合了劉太太,便一同坐著馬車,到胡宅來。
這時,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一輛汽車。大門院子裏,又停了幾輛包月車。劉太太笑道:“小胡子汽車,倒先到了。”兩個人提著錢袋,一直望裏走。一個三十來歲的小胖子,長袍馬褂,頭上戴著紅頂便帽,手上拿著手杖,嘴唇上養著一小撮短胡子,從裏麵走出來。他一看見劉太太,走上前拍著她的肩膀道:“你這幾天,手氣太好,要請客吧?”劉太太舉起手來,將小胖子的手一撥,瞪了他一眼,笑著罵道:“滾開些!你贏了錢又請過誰?”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麽。我今天要是贏了,我就請客。”劉太太道:“你這個時候鑽出去,又往哪裏跑?”小胖子道:“胡同裏麵,有一點小應酬,一會兒就來。”劉太太道:“不長進的東西,明天告訴你家太太,罰你跪踏板。”小胖子把頭一縮,張著嘴伸出半截舌頭,眯著一雙肉眼,笑了一笑,就抬著肩膀走了。餘三姨太太問道:“這是誰?我倒和他同過兩回場麵,還不知道他姓什麽。”劉太太道:“這是劉二混,你怎麽不認識?早幾年,做了四五任知縣,很有幾個錢。現在在部裏,弄了一個掛名差事。一年到頭,專在外頭賭。雖然鬼頭鬼腦,人到是很好的。”兩個人說著話,走到後進。劉太太先就在錢袋裏掏出兩卷鈔票,走進廂房裏去。房裏一個男子漢,正坐在桌子邊算籌碼,看見她二人進來,便站起來笑道:“今天要多少?”劉太太將一卷鈔票,往桌上一扔說道:“三百!”餘三姨太太對劉太太道:“劉姐,你拿一百五十給我,好不好?”
劉太太道:“你就在我籌碼裏分一半去得了,我們好算賬。”那漢子已經把紅綠白三色的骨頭籌碼,抓了一把,遞給劉太太。劉太太便把籌碼往口袋一塞,和餘三姨太太走進上房去。一掀門簾子,隻見七八個男女,在那裏推牌九,餘三姨太太道:“沒有意思,我們上邊去罷。這裏我還是新來第一次,請你在前走。”劉太太道:“你隨我來罷。”兩個人又走過一個院子,早聽見臨風一陣笑語之聲。走到上房,揭開簾子,兩張大餐桌並攏,擺在中間,正在搖攤。桌子上男女夾雜坐著,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劉太太走到桌子邊,看了一看,身邊兩個男子漢,正賭的高興。劉太太見他二人擠在一處,恰坐著三張兀子,她便將腳一提,在人縫裏插了進去,擠著坐下去,左右兩個男子,都回過頭來望了一望。有一個笑著說道:“慢一點啊,你這是靠上我了。”劉太太把眉毛一揚,將錢袋一板,說道:“少討太太的便宜。劉太太不是好慧的。”餘三姨太太站在那邊還沒有過來,一看四周,簡直沒有插腳的地方,躊躇了一會子。對麵的小胡子一眼看見了,將身子側了一側,用手拍著旁邊一張椅子道:“這兒有空位子,在這兒坐罷。”小胡子上手,坐的張五奶奶,是個大肚胖子,最怕人擠,瞪了小胡子一眼道:“你這不是存心,哪兒有地方呀!你還隻是往這邊擠。”一邊說著,一邊拿著五十塊錢的籌碼,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寶盒子揭開,卻是一寶四。張五奶奶把那張肉臉,往下一板,把手將桌子一拍,輕輕的罵了一聲道:“他媽的!亂七八糟吵也吵的。”小胡子笑嘻嘻的說道:“五奶奶你可別含混著罵,我可受不了。”五奶奶道:“管得著嗎?我罵我的,你和人家客氣你的。”說著又_對她上手的王奶奶道:“這不是狗眼睛?二的風頭好些,就都押二。輸了也活該!”餘三姨太太和這位張五奶奶,本來也就同過幾回場,很討厭那副老前輩的樣子。小胡子讓她到那邊坐的時候,她本不願去,而今看見張五奶奶那股兒酸勁,心裏一陣冷笑。便提著錢口袋。踏著高跟鞋,嫋嫋婷婷的走到小胡子邊下,擠著坐下去。問小胡子道:“身上有煙沒有?送根我抽。”小胡子道:“有有有!”就在袋裏拿出一個銀質琺琅的煙盒子,打開蓋,遞給餘三姨太太。餘三姨太太順手拿了一根,咖在口裏,問道:“你有取燈兒沒有?”小胡子道:“有有有。”在身上取出一個白鋼自來火匣子,將機子一捺,匣子打開冒出火頭,俯著身了,遞了過來。餘三姨太太低頭,就著火吸了一口,然後呼出一口煙,用手取下煙來,對小胡子笑了一笑道:“勞駕!”張五奶奶看見,隻氣得一張胖臉,白裏翻紅,紅裏翻紫。餘三姨太太隻當沒有那回事。在劉太太那裏分來一百塊錢的籌碼,自去賭她的錢。
今天這場攤賭,是曹司長太太做莊,也不過三個鍾頭,一千塊錢的籌碼,看看要輸光。旁邊就有人問道:“曹太太手氣不好,是不是繼續搖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橫頭,一隻手托著腮,一隻手用兩個指頭,拿著煙卷在嘴裏抽,眼睛望著桌子邊的人下注。她聽了這話,呼了一口煙,隨便答應了一句道:“不要緊。”隻見耳朵上兩串珍珠環子,微微擺了幾擺,似乎搖了搖頭。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叫楊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幫手。曹太太兩隻手,微微的往上伸了一伸,回頭對楊四奶奶道:“我的家夥呢?”楊四奶奶道:“在隔壁。”曹太太聽說,便站起身來,說道:“你來幾寶,我去過兩口癮再來。”說著,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裏來。她一掀門簾子,隻見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正躺在床上抽鴉片。一陣一陣的青煙,直從帳子裏麵往外噴,曹太太也沒理會,便走到桌子邊去,拿起一個紅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床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燒兩口嗎?我讓你。”曹太太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王老七。”說時,便不走了,把她助下夾著的木匣子,也放在床上,揭開蓋來,裏麵正是一套煙家夥。王老七把煙盤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邊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將煙盤子裏煙燈點著,自己卻在王老七原來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間的煙家夥,對麵躺著。王老七燒王老七的煙,曹太太燒曹太太的煙。曹太太把癮過足了,再到外麵賭場上看時,又輸了一千多,場麵上的人卻有一大半是贏家。餘三姨太太劉太太也都贏了。
劉太太對餘三姨太太道:“我們到那邊去,玩兩下牌九,好不好?”餘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隻表,已經七點鍾了,心想,今天並沒有通過家裏,若是賭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氣。便說道:“也好,到那邊去看看。”兩個人說著話,便離開桌子,到推牌九這場麵上來。無如這邊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擁擠著十幾個人,哪裏有一點縫兒可以插進去?餘三姨太太道:“劉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劉太太道:“忙什麽?回頭我們一塊兒吃小館子去。”這時人堆裏擠出一個女子來,將餘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別走,我們另外來拚一桌,我來推幾條子。”餘三姨太太認得她,她是什麽部裏一個來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爺最好說話,不但不幹涉她賭錢,有時候不放心,還要上賭場來監督著她。餘三姨太太道:“你推幾條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來贏了一百多塊錢,高興極了,聽說餘三姨太太願來,連忙就咐咐這胡家的聽差,另外鋪好一個場麵。她在桌子上方,打開骨牌盒子,將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個人圍上來了。宋太太將牌理成一疊放在麵前,在錢口袋裏拿出一把籌碼放在桌上。又在牌裏揀出兩粒骰子,握在手心裏搖了幾搖。一麵口裏笑著說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塊錢一底。”說畢,鋪出牌去,便推起來。誰知她押牌九的手氣很好,自己推起莊來,卻差得多,接著出三個五十塊,都給人家折了莊。俗語說,兵敗如山倒,賭錢的人,手氣閑了,也是這樣。宋太太把贏的錢輸光了,還把自己的本錢幾十塊都輸了,也不知什麽道理,背上一陣一陣的發熱,兩腮就像烤了火一樣,肉裏麵泛出紅來,透過那層雪花膏,直紅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掙著硬勁,極力的露出笑容來,表示不在乎的樣子。這時候,那張五奶奶早來了,她押的天門,手氣最好,宋太太輸的二百塊錢,她倒贏了一半。宋太太低著頭,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鋪牌出去,隻聽得郎當郎當一陣響,一隻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個人說道:“別忙!”宋太太抬頭一看,原來是張五奶奶攔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帶著兩副鐲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隻粗手帶兩隻鐲子,本來就當當響起來。現在她把手使勁望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響起來了。出其不意的,倒嚇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為什麽攔著我?”
張五奶奶道:“我攔你幹嗎?你拿本錢出來比比再推。誰也不配攔著誰,我攔你幹嗎?”宋太太想硬停著不推,未免麵子上下不去,紅著臉道:“比比做什麽?你隻管押,你贏了,不少你一文半文。”張五奶奶那隻手依舊極力的按住牌,好像這一著就能製宋太太死命似的,一麵說道:“誰又能短誰一個鏰子呢?那不管,你總得拿本錢出來看看。”宋太太氣不過,將衣服的大襟,望上掀了一下,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說道:“本錢有的是。”張五奶奶道:“那不行,總得拿出來看一看!”
宋太太逼得沒有法,隻得走到隔壁屋子裏去找她的老爺來主事。
宋主事正在床上燒鴉片煙,看見宋太太進來,說道:“歇了手了嗎?”宋太太理也不理,把臉板得一點笑容都沒有,來主事一見不敢作聲。宋太太氣憤憤的說道:“給我兩百塊錢!”宋主事放下煙槍,坐了起來,慢慢的問道:“輸了嗎?”宋太太板著臉道:“自然是輸了,不輸,我問你要錢做什麽?”宋主事道:“欠人家多少?”宋太太道:“欠人家多少?欠人家一萬八呢!我等錢扳本,快點拿出來,誰和你說這些散話?”宋主事偷眼看看宋太太臉色,一麵慢慢地把擺在煙盤子邊的煙卷盒子,拿了起來,在盒子裏取出來一根煙卷,在煙盤子上頓了幾頓,然後響著就上煙燈吸著了。宋太太道:“怎麽著?快拿出來呀,那裏場麵上的人,還等著呢。”
宋主事呼出一口煙,把煙卷放下,又把煙盤子邊的茶壺拿起來,就著壺嘴子喝了一口茶,把茶壺放下,然後才說道:“輸了就輸了罷,今天手氣不好,改天再來罷。”
宋太太道:“廢話!你快點拿出來,你不拿出來,你今天別想回去。”宋主事道:“我身上有是有一百多塊錢,是替衙門裏買東西多下來的。若是扯得用了,明天怎麽交卷?”宋太太道:“哪個要你那幾個臭錢!今天是身上輸空了,暫時請你挪一挪,你快點拿出來。推三阻四,是不行的。”宋主事看一看宋太太的眼色,隻見她臉上白中帶紅,紅中帶青,不敢多說,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數了一百元交給宋太太。宋太太看也不及看,就到賭場上來了。她把鈔票往桌上一扔,說道:“這是一百塊錢,做兩回推,你們拿本事贏罷、”說完,理好了牌,又推起來。誰知幾個轉身,又要光了,到了最後一條,骰子擲下去一粒是二,已經定了,一粒是三,卻還在轉,這分明的五自手。偏偏張五奶奶背後,有一個男子漢擠著,五奶奶把身子一扭道:“怎麽著?擠得怪難受的。”這一扭,碰動了桌子,把那三碰得轉成一個麽。
原來的五自手,現在成了三對麵。大家取牌之後、宋太太拿著兩張牙牌疊在一塊,翻過麵上一張,卻是天牌,心裏不覺一喜。站在她背後的李老四,將手在宋太太肩膀上一拍,笑著說道:“好得很,花緞麵子,準可以吃個通。”宋太太將左手三個指頭,夾著兩張牌,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下箝住,慢慢地一絲一絲往下挪,露出底下那張牌來了。挪了一會,露兩個白點,心想莫非是八點,那到成了一個天杠。
再往下挪,半截是五點。李老四在後麵看見,點著腳尖昂著頭,口裏就像放連珠炮似的,不住的說道:“斷!斷!斷斷斷……斷,小!小!小小小……小。”宋太太使勁將下麵一張一抽,底下一張牌完全露了出來,卻是一張梅花大十,共起來是天梅二。宋太太無精打彩,將牌覆過,放在桌上。天門張五奶奶把兩張牌早拍的往外一翻,原來正是一副天杠。宋太太不看猶可,看了格外生氣,她把左右兩隻手十個指頭,犬牙相錯似的,交叉著合攏在一處,放在胸麵前,紅著臉隻是搖頭,口裏說道:“這個錢我不能賠。”張五奶奶聽了這話,腮上兩塊胖肉,登時往下一落,問道:“怎麽一回事?”宋太太道:“剛才擲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這副天杠應該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個三對麵,就被你拿去了。”張五奶奶道:“廢話,碰著骰子的時候,你怎麽不說?輸光了,就要賴嗎?”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一鋪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這樣賭錢,好不要臉!”張五奶奶聽了這話,火也不知從何而起,將手一抽,在桌上一拍。隻聽見“啊喲”一聲。桌子邊站著一個小胡子,鞋子擠掉了,正低著頭去拔鞋子,恰好張王奶奶手一抽,拐子往後一戳,碰在小胡子的嘴上,打出滿嘴的牙血。他雙手捂著嘴,彎著腰跑到一邊去了,這裏的人,一陣哄堂大笑。餘三姨太太看見,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覺著有個人,趁忙亂中,在人叢裏麵,握著她的手,搖了幾下。餘三姨太太回頭一看,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漢,臉一紅,把手一縮,便擠到桌子邊去。這時,宋太太也拍著桌子,和張五奶奶對罵,說道:“你拍誰的桌子?”張王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說誰不要臉?仔細挨打。”張五奶奶說了這話,隔著桌子對宋太太臉上就是一巴掌。宋太太把臉一偏,張王奶奶卻在頭上,抓下一綹頭發來,口裏說道:“我打你這個渾蛋,什麽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過去,打在張五奶奶的胳膊上。張五奶奶馬上兩隻手齊上,她那四隻金玉手鐲,郎當郎當的響成一片。劉太太在一邊看見不服,說道:“姓張的,你憑什麽伸手就打人?”張王奶奶道:“你們都是渾蛋,我要打人就打人,你管得著嗎?”劉太太手上提著錢袋,在人叢中歪著身子往前一擠,一直就奔到張王奶奶麵前說道:“你罵誰渾蛋?”張王奶奶道:“我罵你,又怎麽樣?”這時,宋太太也擠上前來了,和劉太太兩個人,圍著張五奶奶對罵。張王奶奶的好朋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幫張王奶奶罵。宋太太劉太太更有她們的朋友,也幫著劉太太宋太太罵。一刻之間,屋子裏就像倒了畫眉籠子一樣。加上高跟鞋子聲,錢袋裏的銀錢聲,茶碗打碎聲,椅子撞倒聲,鬧成一片。那一班賭錢的男子漢,看見鬧得太厲害了,不能不上前來勸。也有拖著太太們的手,站到一邊去的;也有抵在太太麵前伸開兩隻手,在兩麵攔著的;也有兩隻手扶著太太的脊梁往一邊推的;也有在後麵半抱著太太的胸,往懷裏拉的。這時全場兩桌牌九都歇了,屋子裏一二十個男女,攪作一團。那位宋主事,站在一邊,看見他太太在人叢裏亂跳,口裏隻是說“何苦何苦”,一點辦法沒有。卻幸有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漢,替宋主事幫忙,走到人叢裏去,攔腰一把,將宋太太連摟帶抱,送到一邊。打架的首領,算是離開了。那邊張五奶奶在人叢裏,被人擠著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鐲子直響。
她伸著兩隻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後一仰,昂著說道:“反了,陰溝裏翻……”
一句話沒有說完,腳下踩著一塊濃痰,一個不留心,身子望後一倒。她後麵正是兩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裏抵得住這一個大胖子,便倒在兩邊地下。張五奶奶腳往前一伸,整個的屁股往下一坐,隻見臉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頓得五奶奶渾身肉跳。
這一班男子漢,早過去把那兩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這裏麵有一位,正是餘三姨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湊巧,電燈忽然全滅了。這屋子是秘密場合,白天也非燈不亮,滿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亂撞。就有兩隻手,握著餘三姨太太的手,隻往懷裏拉。餘三姨太太以為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誰知電燈黑了,過了好幾分鍾,還不見亮,不由得餘三姨太太怪叫起來,大家都嚇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個賭錢的男賓,有不規則的行動。就有人說道:“是我,是我。”電燈一亮,大家看時,卻是餘三姨太太抓著一個人的手,一麵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並不是男子漢,是這裏麵的交際家何少奶奶。不過何少奶奶身邊倒站著一個男子漢,都叫他劉七少爺,是個有錢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當時大家覺得誤會了,三張臉都羞得通紅,究竟何少奶奶是個交際家,很會說話。對餘三姨太太笑道。“對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塗了,不知怎樣撞上了。”說著,低著頭看看餘三姨太太的臉上,說道:“碰痛了沒有?”餘三姨太太到了這時,當然也不好說什麽,在身上抽出一條手絹,一麵揩著嘴,一麵笑道:“不要緊,就怕碰痛了你哩!”大家一笑,也就算了。那位摔在地上的張五奶奶,這時也被人攙起來了,依舊是七嘴八舌的在那裏罵人。餘三姨太太看見劉七少爺站在身邊,卻有些不好意思,就對劉太太說:“今天這兒亂極了。我們走罷。”劉太太還沒答出話來,餘三姨太太已經不耐煩再等,一掀簾子,便先走了。走出門來,坐了自己的馬車,逕自回家。
到了家裏,隻見他們的二小姐依舊和梅雙修李冬青坐在一處談話。梅雙修看見她進來,先笑起來道:“我們也算會坐吧?作客的回來了,我們還沒走呢。”餘三姨太太道:“日場電影算是誤了,索性坐一會兒,在我這裏便飯。回頭我們一路瞧晚場去。”餘瑞香道:“你這人大小器了,要請人吃飯,又怕花錢,就是家裏的飯,請人家吃嗎?”餘三姨太太揚起一隻手來,捏著一個拳頭,像要打人的樣子,笑著罵道:“你這丫頭,沒大沒小,仔細我捶你的肉。”餘瑞香側著身於,抬起一邊肩膀伸到餘三姨太太麵前,說道:“你打!你打!”餘三姨太太扔了錢袋,兩隻手將餘瑞香一抱,摟在懷裏,低著頭在她臉上一陣亂嗅,口裏說道:“我的小寶貝兒。”
餘瑞香趁著機會,用手撫摸著餘三姨太太的臉道:“好姨媽,今天你帶我去看跳舞。”
梅雙修在一邊看見,說道:“有這樣不脫孩子氣的媽,就有這樣不脫孩子氣的閨女。”
說著,大家都笑起來了。餘三姨太太放開餘瑞香,笑著說道:“我還有點兒事,出去就來,請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會兒。”說著自去了。
李冬青對餘瑞香道:“人家前娘後母姨媽,這三樣上人,總是和兒女合不攏的。
怎樣你們母女還這樣好?“梅雙修坐在一邊,將眼睛斜瞅著餘瑞香,笑道:”要我說不要我說?“餘瑞香笑道:”你盡管說,有什麽不能告訴人的事情?“梅雙修道:”密斯李,告訴你一句話,你一、決計不相信。她們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什麽叫把子?“梅雙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姊妹。“李冬青道:”胡說!“梅雙修道:”可不是?說了你不信嗎?但是你問一問密斯餘。“說著,把手指對餘瑞香額角上一點。餘瑞香笑道:”你信我這瘋子姨媽哩?她因一她年紀小,大姐和我隻比她小幾歲。她說,當著人麵,沒有法子,叫她一聲媽,隻得答應。背著人的時候,大家一樣大,叫她做老二,叫我姐姐做老三,叫我做老四。我們見她說瘋話,也沒有誰理她,她就老三老四的亂叫起來。“梅雙修笑道:”照你這樣說,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問你,有一次,我們在真光看電影,你會見了同學,你怎樣介紹給人家說是家姊?“餘瑞香笑道:”這也有個緣故,因為她不願在生人麵前說是姨媽,我隻好這樣混著說。“梅雙修道:”你倒說得好,母女的關係,都可以含混,將來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做大嫂嗎?“餘瑞香歪著頭瞅了梅雙修一眼,把右手五個指頭,撮在一處,往前一伸,笑著說道:”我要胳肢你。“梅雙修趕快擠到李冬青坐的長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懷裏,笑著說道:”不許動手,動手就不是文明人。“餘瑞香走上前,不問三七二十一,把手隻往她兩肋下,脖子下,亂戳亂伸。梅雙修兩隻胳膊突得鐵緊,人在李冬青懷裏亂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著地板,咚咚直響,喘著氣笑道:”別……別鬧了,我可要惱了。“李冬青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她兩個人鬧,倒著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們兩位小姐,算饒了我,行不行?“這時,餘瑞香才住手。梅雙修坐起來一麵用手理鬢發,一麵說道:”這樣一句話,也不算什麽,就值得這個樣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餘還自負是個極開通的人呢,怎麽聽見小女婿三個字,就鬧得這個樣子?“餘瑞香道:”你不知道,她這個小字,是小得有問題的。“李冬青倒怪起來,小字又有什麽問題?又不能不追問了。
第三十一回稚子無家依人儕鄭婢名殊雅集顧曲學周郎
梅雙修聽到追究一個小字,索性對餘瑞香道:“你說!你說!有什麽問題?”
餘瑞香把腦袋一偏,瞅了她一眼,笑道:“說就說,怕什麽?”便對李冬青道:“也是有一天下大雨,密斯梅不能回去,我留她在我家裏,和我一床睡。窗戶外麵,雨下得滴滴答答,聽著門得很,我就把火酒爐子燒著,燒開水泡茶喝,一麵在楊子裏抓出一點兒核桃仁,吃著說閑話。密斯梅說起將來的話……”李冬青笑道:“什麽叫將來的話?”餘瑞香也笑了,說道:“將來的話,就是將來的話,你懂得不懂?”
接上說道:“我說,守獨身主義的好。許多人在學校裏的時候,都是嘴硬,一組織了家庭,總是受人家的欺侮。要不然,就被小孩子絆住了。密斯梅又說:”‘受人欺侮的話,我倒不怕’……“梅雙修不等她說完,便道:”胡說,我幾時說過這句話。那天你不是說,哦倒有個法子,對方讓他比我小些,我們去做個老姐姐,事就好辦了‘。你說對不對?“餘瑞香取出一塊手絹,兩隻手拿著,蒙在臉上,在手絹裏笑。一會兒,拿下手絹來,撅著嘴道:”就是為這句話,你吃住了勁,老說小女婿了。“一句話沒有說完,餘三姨太太在門外先接嘴道:”好!誰要小女婿?我來給你們做媒。“說著走了進來,又說道:”好哇!你們整天的在這裏說話,原來是商量著要小女婿。“梅雙修是和她們鬧慣了的,倒不要緊,李冬青是最穩重的人,聽了這話,未免臉上一紅。餘三姨太太也覺得這話太重了,便說道:”走走,我們到那邊坐去,已經把飯預備好了。“
說著餘三姨太太在前麵走,引著她們到一間小客廳裏來。客廳裏中間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麵放著四副杯筷。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穿著灰布夾襖夾褲,身腰窄窄的,袖子短短的,正端著幾個碟子往桌上放。她看見客進來了,羞得滿臉通紅,勉強低著聲音,喊了一聲密斯梅。梅雙修笑著點頭道:“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這是密斯李冬青。”說著,對李冬青一指。那女孩子就和李冬青點了一個頭。梅雙修又對李冬青道:“這是密斯史科蓮。”那史科蓮兩隻手互相搓挪了一會,好像局促不安的樣子,笑著對李冬青道:“請坐。我還有點兒事,不能奉陪。”說完就走了。
李冬青心裏好生奇怪,心想這是什麽人,小姐不像小姐,丫頭也不像丫頭。看那個樣子一定是餘瑞香家裏的人。但是餘瑞香家裏人,都是窮極奢華的,怎樣她穿得這樣寒素?若說不是親戚,不至於住在餘家;若說是親戚,我親眼看見她作事,豈不是與婢仆為伍?心裏懷著這個疑團,卻是沒有法子打破。一餐飯吃過,沒見史科蓮出來,再一看梅雙修也沒有提到,當然不便問。
這時餘三姨太太問道:“飯吃過了,我們是去看跳舞呢?還是去看電影?”李冬青道:“我不懂跳舞,還是去看電影罷。”說時,走進一個婦人來,身上披著一件黑呢的夾鬥篷,臉上的粉擦得雪白,耳朵上一串珍珠環子,顫巍巍的直拖到肩膀上。李冬青認得這是餘家的二姨太太,點著頭招呼了一聲。餘三姨太太問道:“老大,怎麽在家裏穿起鬥篷來?”餘二姨太太道:“該死的李裁縫,他把我這件衣服,做得不合腰身,大了兩三分。我穿給你看看,寒磣不寒磣?”李冬青笑道:“大兩三分這也可以將就,那是看不出來的。”餘二姨太太道:“你不知道,這工錢是特別加價的,他不應該不做好呢?”說著,她輕輕的慢慢的把鬥篷從壓在肩膀上的如意頭底下,卸了下來,提著領圈交給餘三姨太太看。這時鬥篷的裏子,翻了出來,隻覺紅光射目,鮮豔奪人。梅雙修笑道:“這裏子很好看,是什麽料子?”餘三姨太太道:“這也是雙絲葛。不過它的顏色是新出來的,紅的裏麵,露出一些金黃色,據說這叫印度紅,現在很時新。”李冬青道:“這件衣服,做了多少錢?”餘二姨太太微微的搖了一搖頭,說道:“不多,六十多塊錢料子,十二塊錢手工。”李冬青道:“什麽?這麽一件夾的鬥篷,要十二塊錢手工。”餘二姨太太道:“所以哪!
我說他做得不好。“李冬青笑道:”我要說句鄉下人的話,這樣的天氣,很暖和了,用不著它禦寒。要說好看呢,也不見得好看。“餘二姨太太笑道:”大家都時新這樣東西嗎!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李冬青笑道:”我平常總想不出它的好處來,原來你們也不過是時新兩個字的理由。“餘三姨太太道:”不要討論了,我們去看電影去罷。“餘瑞香道:”我還沒換衣服!“說著,用兩隻手在臉上一拂,對餘三姨太太瞟了一眼。餘三姨太太道:”好!咱們一塊兒去。“回頭又對梅雙修笑道:”怎麽樣?“梅雙修對李冬青道:”你也去一個。“李冬青笑道:”我不去,我不去。“又微微的低著聲音說道:”我是老人家了,不像人家年紀輕的人愛修飾。“
梅雙修道:“你去瞧瞧,他們這裏的梳妝室很有意思。”說著拉著李冬青的手,跟著餘三姨太太後麵一路走。
走過幾間屋子,便是餘三姨太太的臥室,有一架小穿衣鏡,在衣櫥的一邊,餘瑞香走到鏡子邊,在鏡框上按了一按,那鏡子活動起來,往前一推,原來是一扇玻璃門。門裏麵卻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四周都是白漆漆的,地下一色磁磚。牆東南北三麵,安著三麵大鏡子,鏡子下各安著一張嵌磁白漆梳妝台。有一張桌子上,一列擺十幾麵鏡子,一個大似一個,都是銀的托子。一張桌子,長長短短,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陳列著許多化妝品。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副銀底琺琅的瓶子匣子之類,裏麵都是盛著香胰子一類的東西。人到這屋子裏,四圍一望,真覺得須眉畢現。鏡子旁邊,一列又掛著許多銀鉤子,也有掛衣服的,也有掛燙發刷子的,也有掛雲拂的,就像開了洋貨店一樣,陳設著許多零碎。桌子邊擺著螺絲鈕的沙發轉椅,人坐在上麵愛照哪方麵的鏡子,就照哪方麵的鏡子,十分便利。靠北的犄角上,另外有個小門半掩著,一看那裏麵,卻是浴室。李冬青道:“這屋布置得最好,梳起頭來是很便利。”餘三姨太太道:“這也不花什麽,不過把現成的屋子,鋪幾塊好磁磚,安上汽水管,花幾百塊錢罷了。至於這些用的東西,本來也就少不了的。”說時,餘三姨太太先在那邊洗臉架上,放開自來水管,放了一盆水先洗了一把臉。然後將桌上的化妝品,揀了幾樣,用了一點。接上餘瑞香梅雙修都照著鏡子修飾了一番。
李冬青隻揀了一瓶雪花膏,用右手的手指頭,挖了一點,塌在左手心裏,然後伸著兩個巴掌挪搓了一會,對著鏡子帶拍帶摸的擦了上去。餘瑞香拿著一個香粉盒子,掀開蓋,送到李冬青麵前,李冬青搖搖手,說道:“不用。”餘瑞香笑道:“年紀輕輕兒的,為什麽這樣老實?”梅雙修道:“人家已經做先生了,不能不裝點道學模樣。”李冬青正要辯說時,餘三姨太太把一架玻璃櫥下層的抽屜往外一抽,回頭對餘瑞香道:“你來瞧,我穿哪一雙鞋子出去?”李冬青伸頭看時,隻見裏麵深紅淺紫,花花綠綠,一抽屜鞋子。餘瑞香接嘴說道:“那雙淺綠色湘繡的就好。”餘三姨太太道:“好!就聽你的話。”說時,在裏麵拿出一雙淺綠的高跟鞋來,頭上是綠線繡的一朵芙蓉花,兩麵繡著花朵和蝴蝶。李冬青道:“如今樣樣時新,樣樣是複古,又成了老前輩那句話,紅繡花鞋了。”餘三姨太太道:“究竟兩樣。從前的鞋子,哪有這大一朵的花呢?”李冬青道:“這花鞋是自己繡的,是買來的?”
餘三姨太太笑道:“我哪裏會繡花!說來這筆賬,也是該省,每年倒要兩三百塊鞋子錢呢。”餘三姨太太一麵說話,一麵穿鞋子。又和餘瑞香各換了一身衣服,這才同著梅雙修李冬青四個人,共坐了一輛汽車,到真光劇場。
一進門,隻見那位史科蓮女士,攙著一位老太太往裏麵走。餘瑞香先喊道:“巧得很,姥姥也來了。”李冬青這才知道是她們的外祖母,就和梅雙修過去喊了一聲外老太太。外老太太笑道:“電影一閃一閃,外國人來,外國人去,我就不愛看。”說時用手拍著史科蓮肩膀道:“我們這傻丫頭,她就喜歡看這個東西,一個人又不能來,硬借著我這一塊老招牌,拖了我一路來。我要是知道你們來,我就不來了。”說著,大家走到樓上。這裏茶房認得他們是一家人,早就開了一個包廂,讓她們進去坐。大家坐定,李冬青看那史科蓮,隻見還是那件灰布夾襖,隻多係了一條黑裙子罷了。她挨了外老太坐著,時時露出一點微笑,將辮子從肋下掖到胸麵前來,兩隻手不住撫弄頭發杪,一句話不說。隻覺得她小烏依人,楚楚可憐。李冬青是最喜歡這種人的,便特意坐得史科蓮一處來,和她說話,因問道:“密斯史在哪個學校裏?”史科蓮笑道:“沒有上學,跟著表姐學著寫寫字罷了。”李冬青道:“在家裏讀書,究竟沒有上學讀書有秩序,容易分心,我看還是上學的好。”史科蓮道:“是的,我也是這樣想。”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好像有什麽話說,又不便說的樣子。李冬青料她這裏麵,或有別的什麽緣故,就沒有跟著再問。便改口問道:“密斯史來京幾年了?”史科蓮指著外老太太道:“是和家祖母一塊兒到京的,已經有三年了。”說到這裏,電燈已黑,大家看電影,停止說話,看過電影之後,李冬青執著史科蓮的手道:“幾時到我們那裏去玩玩,就是地方窄小一點。”史科蓮笑道:“一定去的。”說著,各自起身走出電影院。梅雙修李冬青各自回家,餘三姨太太一行四人,卻同坐著一輛汽車回去。
史科蓮同著她祖母,一直走回自己房裏。外老太太坐定了,史科蓮就去脫裙子,低頭一看,隻見裙子上破了一個銅錢大的窟窿,不覺失聲道:“哎喲!這是怎樣弄的?”外老太太道:“撕破了嗎?”史科蓮遞給外老太太看道:“你瞧!”說著把裙子往外老太太身上一扔,一歪身坐在旁邊椅子上,紅著臉,鼓著嘴,低著眼皮,一聲不言語。外老太太拿起裙子來,湊著在電燈底下,眼睛對著看了一看,說道:“這是一個火眼,一定是香煙頭燒的。我說呢,看電影的時候,聞見一點兒糊燒……”
說到這裏,抬頭一看,隻見史科蓮坐在一邊。說道:“姨!你這是怎麽了?”史科蓮依舊不做聲,用手去撫弄那椅子圈上的花格子。外老太太笑道:“這就奇了,你燒了衣服,和我生氣。”史科蓮道:“今天不去瞧電影,可就沒有這事了。”外老太太道:“是我要去的嗎?”史科蓮把頭一偏道:“那,那,那你不知道不讓我去?”
外老太太將手撫摸著她的頭道:“天下有這樣的理嗎”?史科蓮不由得也低著頭笑起來。外老太太道:“你這孩子總是這樣的脾氣。我在一天呢,還有我這老招牌護著你,我眼睛一閉,看你怎樣得了?”史科蓮聽了這話,倒觸動了心思,低頭不作聲。外老太太道:“燒了一條裙子呢,倒不值什麽。在人家家裏住著,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常常要人添補衣服,這話怎好出口?隻好讓你打個補釘穿了。”史科蓮道:“打補釘也不要緊,隻要不現形就得了。”說到這裏餘瑞香走進來了,對史科蓮道:“你說什麽現形不現形?”史科蓮道:“你瞧,一條新裙子,又燒一個窟窿了。”說著把裙子遞給餘瑞香看。餘瑞香笑道:“我說一句話,回頭你又要生氣。
我那裏有兩條裙子,是新做來的,還沒有穿過,你可以隨便挑一條。她們不問很好,她們問起來,你就說是上次打撲克得的頭錢買的,也就過去了。“史科蓮道:”我又不是什麽小姐,裙子上補一個補釘,也不要緊。做賊似的討衣服穿,穿著也不舒服。“餘瑞香對外老太太笑道:”姥姥,你聽聽,我好心好意送條裙子給她。她倒挖苦我幾句。“外老太太道:”這孩子也是,狗咬呂洞賓,不懂好歹。越是表姐護著你,你越是和表姐鬧別扭。“這句話說得史科蓮也笑了。餘瑞香拍著她的肩膀道:”你別作聲,明天偷偷兒的,我們包一個廂去聽玉雪梅。“史科蓮道:”不愛聽戲,我不去。“餘瑞香道:”你不知道,明天玉雪梅在春明戲院上台,我送了一對花籃給她。明天一定是要去的。坐散座,不像樣,一個人包一個廂,又沒意思。我約了密斯梅密斯李一路去,你何不也去一個?“史科蓮道:”那末,我更不去了。你們都是捧角的闊小姐,我怎攀得上?坐在包廂裏,也怪寒磣的。“餘瑞香道:”得啦!
你去一個罷。因為密斯梅她兩個人,雖然順口答應了一句,去不去,還沒準。你不去,就是我一個人了。“史科蓮笑道:”你們捧角團,不是有一班人嗎?還到團外來拉人做什麽?“餘瑞香道:”她們一樣送花籃,一樣定包廂,哪裏能加入到我這邊來?你隻管去,若嫌沒衣服,我隨便借一件給你。“史科蓮道:”我穿得寒磣,也沒誰攔阻我不許聽戲,借衣服做什麽?“餘瑞香道:”這不結了!“說來說去,餘瑞香一定要她去,她也隻得答應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點鍾,吃過早飯。到了兩點鍾,餘瑞香便和史科蓮二人一路到春明戲院來。走進戲院,還是演前幾出泛戲。梅雙修李冬青兩個人又沒有來。餘瑞香在包廂裏坐了一會,台上正在唱梆子腔的南天門,沒味得很,便對史科蓮道:“坐著沒意思,我們到後台玩玩去。”史科蓮從來沒到過後台,很高興的答應著去。
兩個人走太平門轉了出去,走到後台。隻見一大群女孩子,圍著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在院子裏說閑話。這些女孩子,有穿長袍便裝的,有穿著一件對襟褂子的,有頭上紮著網巾,臉上胭脂擦得通紅的。後台的門,半掩著,餘瑞香推著門進去,史科蓮跟在後麵。憑空一個五花六色的怪腦袋,往前一伸,嚇了史科蓮一跳。接上那怪腦袋說起話來,說道:“餘小姐,好久不見。”史科蓮這才想起,她是一個人。
再仔細看那人時,穿著一件白花布大領短褂子,大紅褲子,小小個胖子,可不也是一個女孩子嗎?餘瑞香和她拉拉手,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麽,帶著史科蓮走進去。
史科蓮見屋的四周,都陳設著很高很大的木頭箱子,箱子上,都是木頭架子,掛著許多胡子帽子等類的東西。屋子裏的女孩子,跑來跑去,穿梭一般。她一眼看見一個十六七的姑娘,脫的隻剩了一件單褂子,有一個男子漢拿著一件一寸來厚的棉坎肩,給她穿上,這姑娘伸開右手,那男子漢矮著身子,在她肋底下係上坎肩的帶子。
係好了,那姑娘伸開左手,那男子漢又轉到左脅照辦。坎肩兒穿好,那男子漢又對嘴對麵的,蹲著身子替那姑娘係腰帶。史科蓮看呆了,心想他們唱戲的人,倒真是不在乎。正看時,後麵有人喊道:“借光借光。”回轉身一看,一個小醜角,騎著一根木棍子往前闖。有一個穿戲裝的小生,站在路頭上。這小醜角將他一推,把袖子一拂,口裏說道:“你且閃開了。”那小生身子往後一仰,幾乎跌倒。站住了腳,對小醜頭上就是一掌,把帽子打在地下。口裏說道:“我報那一箭之仇!”小醜撿起帽子,口裏罵道:“忘八蛋,什麽揍的?……你的媽。”小生道:“渾小子,你可別罵人,……你的媽的。”說時,有一個男子漢走過來,拖著小醜往上場門走。
口裏說道:“上場!上場!”就把他帶拖帶塞的轟了出去。史科蓮仔細一看這後台,真是鬧成一團糟,很覺有趣。餘瑞香道:“我們上那邊找玉雪梅去,這裏亂得很。”
她們走到後台的東頭,隻見王雪梅坐在一張橫桌邊。桌子上擺著許多化裝品,什麽胭脂雪花粉之類,擺了一桌子。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襖子,兩隻手扶著鬢角,低著頭望了鏡子。她的身後,站了一個男子漢,正在和她梳頭。餘瑞香走到她身後,她早在鏡子裏看見了,便笑道:“餘小姐來了,謝謝您。我在扮戲,可沒有工夫招待。”
餘瑞香道:“不要緊,你扮你的戲。”玉雪梅笑道:“今天的花籃,不算多,不過二十來個。除了花籃外,還有幾個銀盾,這倒是費事的,在台上擺起來,得另外搬桌子來擺它。餘小姐你瞧見沒有?包廂的欄幹上都掛著帳幃,這也都是人送的。”
餘瑞香笑道:“這才叫名角兒啦。我問你,前天劉小姐家裏請你吃飯,你怎樣沒去?”
玉雪梅道:“這可真是對不住。那天碰巧趕上堂會,我忙不過來,沒有工夫去。等哪一天沒戲的時候,一定請劉小姐在我家裏打小牌。劉小姐今天來了沒有?若是來了,請您轉請她到後台來,我有幾句話和她說。”餘瑞香道:“是不是你送相片子給她?”王雪梅道:“不是,要是送給她,一定要送給您一張的。”王雪梅說著話,一個宮裝盤龍高髻,已經梳起來,那男子漢捧了一匣子釵環珠花之類出來,一樣一樣替她戴上。戴完之後,就穿衣服。最後加上一件紅緞繡團龍的衣服。餘瑞香一想,記得密斯劉曾經說過,做了一件黃色的宮袍送給玉雪梅,難道就是這一件?看一看那裏子,也是綾子的,若把繡工算起來,怕不要一百多塊錢,難怪她和密斯劉交情又好些了。玉雪梅一麵扮戲,一麵和餘瑞香說話。有一個上十歲的女孩子一跑一跳的來了,後麵跟著一個穿戲裝的小生追了過來。王雪梅看見,對那穿戲衣的小生喝道:“你追她做什麽?”那扮小生的道:“你家小巧兒,可真淘氣。我肚子餓,買了幾個包子吃,她問我要。我說這是羊肉餡兒的,你不吃的。她聽了這話,不問三七二十一,把我一碟包子全搶去了,倒在泔水桶裏。”王雪梅用手摸著小巧兒腦袋笑道:“你這孩子,就這樣淘氣。倒著喂給狗吃,也不要緊,一定要倒到泔水桶裏去做什麽?”說畢,對那小生道:“你追來怎麽樣,難道說還要她賠?她是一個小孩子,你也和他一樣的鬧。”那小生舉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呆呆的站著一言不發。那小巧兒走過去,踢了那小生兩腳,說道:“去你的,小子!”王雪梅看著隻是笑笑,一言不發。那小生被小巧兒踢了幾腳,隻把身子左藏右閃,卻沒有作聲。
她還要說話時,王雪梅卻在她身後,用手一推,那小生穿著高底靴子,一個不小心,往前一栽,跌在地下,頭碰在戲箱上,噗咚一下。玉雪梅看見,倒哈哈的笑起來了。
那小生站了起來,舉起手來,擦著頭,流著眼淚,慢慢的走了。這時,戲碼子已唱到了例第三,餘瑞香便拉著史科蓮到前台去看戲。史科蓮問道:“玉雪梅剛才打那個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見了也不服氣,怎樣你不勸勸?”餘瑞香道:“這就算好的了。凡是名角,沒有不欺壓人的。她們哪天不打人,我們能天天勸她嗎?”兩個說著話,複又走到包廂裏,隻見李冬青梅雙修已經坐在那裏。梅雙修道:“我們來了好久了。我看見這裏沏了茶,擺了果碟,我就猜你來了,一準是到後台去了。”李冬青道:“你能不能夠介紹我和玉雪梅見見?”餘瑞香道:“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麽不能夠?現在她在扮戲,沒有工夫。回頭等她卸了裝,我們一塊兒到她家裏玩去。”李冬青道:“她家在哪裏……”一句話沒說完,史科蓮坐在她身邊,用手拐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兩下,然後用眼睛對李冬青一望。這時餘瑞香正望著台上,沒有瞧見。李冬青會意,沒有往下說,餘瑞香也沒有理會。一會兒台口上擺著一層花籃,花籃後放著五張桌子,桌子上擺有幾個玻璃匣子,裏麵都是銀盾,擺好了,吹打起來。玉雪梅穿著一身古裝,幾個女戲子簇擁著出來,先向戲台下正麵一鞠躬,又對左右兩邊一鞠躬。那台底下的掌聲,就像開機關槍一樣,和著轟雷也似的喊聲,一齊響了起來。玉雪梅行了禮,就進去了。李冬青問餘瑞香道:“這是什麽戲?怎麽走出一個仙女來,和台底下行禮。”餘瑞香笑道:“傻子!你別說了,這是人家出來歡迎來賓,又對著送花籃的人道謝,哪有這樣的戲?”又一會兒,玉雪梅才正式出來演戲。那台前坐著七八個人,從玉雪梅出台起,不斷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他們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說一句道白,他們也叫一句好。中間王雪梅舉起袖子掩著臉,回頭吐了一口吐沫,他們也叫好。而且叫好之後,就有三四個人,豎起兩隻手,舉著比頭還高,在那裏鼓掌。李冬青皺著眉道:“實在吵人。討厭得很,我不願意聽了。”史科蓮道:“這班東西貧透了,我也坐不住,我們一塊兒走。”
李冬青道:“舍下離這兒不遠,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史科蓮笑道:“很好。”
餘瑞香道:“好戲剛剛出台,幹嗎就要走?”史科蓮道:“聽一句戲,聽一陣子怪聲叫好,樂不敵苦,我耳朵都吵聾了,實在坐不住。”說著站起身來,就要走。李冬青看見她站了起來,不便坐著,也站起來說道:“請密斯梅待一會兒罷,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餘瑞香見她們有好戲不聽,心裏好像有一種什麽不痛快的事,哪裏肯依。梅雙修道:“你就隨她們走罷,好像那回大鼓書,你總覺得一點兒味都沒有,一定要走。這不是一樣嗎?”餘瑞香聽了她這個譬喻,竟自軟化了,就讓她兩人走。
她們走不多路,頂頭碰見楊杏園,他左手肋下夾著一函書,早閃著站在路的一邊,右手取下帽子來點了一個頭。李冬青站住,也笑著點了一個頭,眼睛卻射在他夾的那一函書上。書上麵的題簽,乃是《絕妙好詞》,她見這個,忽然想起楊杏園昨日送來的幾首詩,一時卻想不出什麽話來提起它,隻笑了一笑,然後突然出口,問了一聲:“楊先生買的什麽書?”楊杏園道:“不是買的書。因為下午在公園裏散步,帶了一部書去看。”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後說道:“哦!”說完又笑了一笑。
彼此現著很和悅的樣子,默然站了一會。李冬青點了一個頭道:“再會。”便和史科蓮走開。當李冬青和楊杏園說話的時候,史科蓮走到一邊去,站在一家鋪戶的玻璃窗下,看那窗戶裏陳設的鞋子,這時她和李冬青走著,又一路說話,李冬青特為的說道:“剛才這一位楊先生學問很好,倒是一個讀書的人。我原不認得他,因為在我教書的地方,常會見他,所以認得。”史科蓮原沒有問她,也就沒有留意,說起話來,不覺得一會兒就到了李冬青家裏。
李冬青先引著史科蓮見了她母親,然後就引史科蓮到她屋子裏來坐。史科蓮一看她這屋子,床榻桌椅,全是藤竹器。臨窗的地方,一列擺著泥磁花盆,栽著幾盆文竹,和幾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鬱鬱的,越發現得屋子裏幽靜。史科蓮笑道:“我們雖然隻見麵兩次,卻很投機。我不是當麵奉承的話,密斯李這樣的人,我是最佩服的。”李冬青道:“我也覺很投機呢。我想起一樁事來了。剛才我和密斯餘說,要到王雪梅家裏去,密斯史為什麽止住我?”史科蓮正端著一杯茶要喝,笑著把嘴抵住茶杯子,把頭幾乎要低到懷裏去。李冬青道:“密斯史笑什麽?難道我說到王雪梅家裏去,這句話,是不應該說的。”史科蓮道:“那倒不是。我以為這女戲子家裏,總不是平常人家,難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我們雖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惹是非。況且女子捧角,這種話傳出去了,總是社會上一種新聞,人家知道,也沒有什麽意思。你不瞧見今天戲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籃嗎?那些花籃,十分之九,是男子漢送的。他們和玉雪梅認識的程度,當然也和我們差不多,我們能到王雪梅家裏去,他們就不能去嗎?設若我們去的時候,碰見了他們,你想這不是很不合適?
所以我當時聽見密斯李要去,用手碰著你,止住你不要去。“史科蓮說完,將茶呷了一口,將茶杯放在桌上,露著頰上一團微紅,搭訕牽著衣服大襟的下擺,然後笑道:”我這話可放肆一點。“李冬青這兩天本來就打聽出來了,她是無父無母的人,跟著祖母在餘瑞香家過活。餘瑞香的母親,就是她的姑母,現在姑母又過世了,餘瑞香的家務,統由續弦的一個太太來管。她算是吃姑丈的飯,受繼姑母的管。李冬青一想自己是個有母無父的人,又是一個藏著一部痛史在心裏的人,和文科蓮正是同病相憐。從前還以為她小鳥依人,可憐而已,而今聽她一篇話,居然很有見識,越發喜歡。便說道:”密斯史說的話,極有道理,是我一時粗心,沒有想到。你令表姊,她卻是個熱鬧人,喜歡玩,其實……“李冬青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便借著給史科蓮倒茶,停了一停。史科蓮接嘴道:”我也勸過她,少玩些。就是玩,也要有時候。無奈當時答應了,轉身就忘了。“李冬青是向來不願議論人的,說到這裏,便不往下說,就和史科蓮談些各人家鄉的事。史科蓮從來沒有遇著和她這樣暢談的人,今天談得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六點鍾才回去。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飯,史科蓮執意不肯。李冬青一想也許她有別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蓮走後,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還可憐,但是看她的樣子,卻是坦然處之,覺得自己不如人家灑脫。又想她是少念了兩句書,不解發牢騷,要是一樣能填詞作詩,恐怕連性命也都沒有了。如此看來,文字為憂患之媒,實是不錯。想到這裏,又記起楊杏園送來的幾首詩,憑空又多這麽一番心事:“我認識了一個憔悴京華的楊杏園,又認識了一個風塵飄泊的史科蓮,這雖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見物以類集。”越想越是心緒不寧,自己側著身子,坐在桌子邊的一張椅子上,左手撐住托著腮,右手撚著衣襟角,竟是想呆了。忽然王媽在外喊道:“大小姐,吃飯了。怎麽屋子裏還沒點燈,睡了嗎?”一句話提醒了李冬青,抬頭一看,屋子裏黑洞洞的。桌子上麵,雪白一塊,望外一看,原來是半輪月亮,由屋角上照進屋子來。
桌上那幾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李冬青覺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聲,依舊在月亮窗下坐著。過了一會兒,李老太太又喊道:“怎麽著,冬青睡了嗎?”
李冬青笑起來道:“沒睡,我坐在這裏哩。”李老太太道:“怎麽不點燈?”李冬青道:“是我存心不點燈,好坐著看月亮。”李老太太道:“你這不是呆子,漆黑的坐在屋子裏做什麽?快出來吃飯。”李冬青道:“我懶吃飯,我人不很舒服,等我好好的休息一會兒。”李老太太道:“你就不吃飯,也點個燈坐著。”李冬青道:“媽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飯罷。”李老太太道:“你瞧,我這話倒把她問膩了。”
說畢,也就沒有作聲。李冬青一個人,坐在窗戶月影下、手托著腮,直靜坐了幾個鍾頭,一直到月亮影兒斜了,方才點著燈,看了一會書,然後去睡。晚上睡得早,次日也起得早,打開房門一看,都沒有起來。但是覺得空氣很新鮮,不由得順著腳步走到院子裏來。抬頭一看天上,幹幹淨淨,一點雲也沒有,院子後身,隔壁人家幾株高樹,都是綠油油的,抹著大半邊半紅半黃的日光。大概太陽還是剛出來。院子裏放著幾盆石榴樹夾竹桃之類,樹葉子上和花上,還留著極細的露水珠子在上麵。
在院子裏站了一會,覺得精神很好,便找了一把掃帚,打掃院子。心裏想道:“以後每天都要這個樣子,一來起得早,吸些新鮮空氣,二來也可藉此勞動勞動。”等她掃完了地,王媽才醒了。她走出來一看,說道:“啊喲!小姐起來得這樣早呀!
怎麽穿這一點兒衣服?“李冬青低頭一看,原來身上隻穿一件單褂和一件坎肩,這才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便走進房去添衣服。剛進房門,不由得一陣惡心,吐了一地。王媽連忙過來看著,說道:”這是怎麽了?“李冬青道:”不要緊,我有點兒頭暈,許是剛才招了風了。“王媽道:”早著啦!你還睡一會兒罷。“李冬青覺得有些撐持不住,便扶著床睡了下去,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鍾還不能起來。小學裏的書是不能去教了。何太太那裏補習功課也不能去了。勉強爬了起來,寫了兩封信告假。她寫給何太太的信是:今天起了一個早,想運動運動,不料我這沒出息的人,反而中了寒,生了病了。今天不能來,你自己寫兩張字罷。
草草寫了幾行字,一張八行,還沒寫完。然後又在紙尾附了兩行道:“何先生均此致意,楊先生來時,代為問候。”寫完,找了一個信封,寫了地點,注名何太太慕蓮啟。原來這個名字,也是李冬青代她取的,含著有出於汙泥而不染的意思。
信寫好了,便叫王媽送到郵政局裏寄了。
信到何家的時候,恰好楊杏園在那閑坐。原來這一個多月,和何劍塵校訂一部詩集,天天要來的。何太太看了信,便遞給何劍塵道:“李先生病了,還附筆問候你們呢。”何劍塵看了,又特意送給楊杏園看。楊杏園道:“這人雖然是個女學生,完全是個舊式女子,一年到頭,總是多愁多病的溫柔樣子,太不解放了。”何劍塵笑道:“這種人,和你很對勁,怎麽你倒批評她不好起來?”楊杏園道:“我是一個落伍的青年,哪個人和我對勁,正是社會上所不取的。”何劍塵笑道:“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楊杏園也就笑了。
第三十二回顧影自憐漫吟金縷曲拈花微笑醉看玉鉤斜
這日下午,楊杏園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來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寫一封信去慰問慰問。想到這裏,便坐下來寫信,可是一提筆,隻寫“冬青先生文鑒”六個字,便止住了。心想,我們雖然算是一個文字之交的朋友,一來交情很淺,二來又有男女之別,這話卻是不好措詞。再說,那人性情很孤介的,犯不著用社交公開的眼光來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寫了六個字的信紙撕掉,把筆筒起來,墨盒也蓋起來。在蓋那墨盒的時候,扶著墨盒,凝神一想,又覺不對,以為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著筆問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簡直不理,很不對。如此又一想,依舊把墨盒子打開,重新抽了一張信箋來寫,寫了“冬青先生文鑒”六個字,還是不能寫下去。自己呆呆的坐著,把筆管向著鬢角擦了一會:“寫也寫不好,寫得好也怕人家說我多事,算了罷。但是我寫冠冕一點子,或者也不要緊,這又有什麽可躊躇的呢?”想了半天,決定了,便盡著一張八行,寫了一封信。那信道:冬青先生文鑒:於致慕蓮君函中,得悉適患清恙。今日濃陰漠漠,大有雨意,青燈明鏡間,得毋又添詩料幾許乎?春寒料峭,伏維珍重萬千。
楊杏園敬白信寫好了,封得妥貼,上街的時候便扔在信筒裏。
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裏,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這天病雖好了,一點兒精神沒有,清早隻吃了一點稀飯,默默的坐在屋子裏,也沒梳頭,隻隨便對著鏡攏一攏。
這時攤著一本唐詩在桌上,念著消遣,無聊得很。王媽將信送上來,李冬青還以為是何太太的複信,及到拆開來一看,卻是楊杏園的信,倒出於她意料之外。她將信看了幾遍,依舊把信疊著,放進信封裏去。王媽在一邊看見她想些什麽樣的,便問道:“小姐,學堂裏來信催上課嗎?”李冬青隨便說道:“不是的。”王媽又問道:“是誰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問這一句,便道:“是個學友來的罷了。”說著,把信扔在抽屜裏,兩隻手抱著膝蓋,望著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會神。一眼望見桌上鏡子裏麵,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許多,便索性拿起鏡子照了一會。對著鏡子,理了一理鬢發,又將自己臉上,撫摸了一會。鏡子反麵,嵌的是一張四寸相片,一個瘦小身材的女子,梳著辮子,站在一樹花架下,手上拈著一朵花,湊在鼻子上嗅,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現在判若兩人了。看到這裏,一隻手拿著鏡子,一隻手放在桌上摔在耳邊,又想呆了。手拿著那麵鏡子,隻是撫弄不已。心想,早幾年的事,就在眼前。轉一下眼,又是幾年,這一生就算了。想到這裏,長歎一口氣。想起剛才念的舊詩,記得《金縷曲》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借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想到這裏,自己不由得慢聲低唱起來。正吟詩吟得高興,忽聽得外麵一陣高跟鞋子響,李冬青心裏想,或者又是梅雙修來了。接上卻聽見王媽在院子裏喊了一聲“何太太”,她這才知道何太太來了,便迎了出來。
何太太進了上房,見她臉上黃黃的,鬢邊蓬著幾綹亂發,走上來,握著李冬青的手,對她臉上望了一望,說道:“可不是瘦了許多嗎?”這時,李老太太也在屋裏出來,笑道:“今日怎樣得空來?”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寫信給我,說是病了,我今天特意來瞧瞧。”李老太太道:“這可勞駕了。不是我說,現在年紀輕的人,卻像何太太這樣好心眼兒的少,將來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兒多女的。”何太太聽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氣話,正想謙遜兩句,而今聽她說到這句話,她是一個未開懷的,未免臉上一紅。李冬青見機,便拉著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裏坐罷。”說著便拉到她的屋子裏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著一隻小火酒爐子,上麵放一個瓦罐子,正在熬藥。桌上銅香爐裏,正點著兩支安息香,滿屋子裏,都是藥味和著香氣,何太太笑道:“這屋子全是竹器家夥,本來很幽雅,加上這一股子藥香,李先生倒像個鼓兒詞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聽了這句話,未免心裏添了一段感觸,卻笑著說道:“你以為這是一句恭維我的話,其實在這個時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個廢物了。重一點子說,就是沒有人格。從前我們小的時候,喜歡看小說,看了那種佳人才子的話,就覺得林黛玉杜麗娘都是好人。其實我們仔細想,這種吃了飯,專做唉聲歎氣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麽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這一篇話,真是痛快!可是從來我沒有聽見你說過,今天是什麽事生了感觸吧?”李冬青道:“我向來主張如此。而且這種話,也是人家說爛掉了的,不過我懶得說罷了。我剛才念了一遍唐詩,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說,不由得我就開了話匣子了。”何太太聽了,笑道:“原來如此。這樣看來,李先生應該提起精神,不應該斯斯文文的在屋子裏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舊文學的虧,什麽詞呀,詩呀,都是消磨人誌氣的,我偏愛它。越拿它解悶,越是悶,所以鬧得總是寒酸的樣子。自己雖知道這種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時又改不掉。”
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裏發問了,我到第一台包一個廂,請李先生和老太太去樂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還聽戲的呢,戲還沒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氣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園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還沒梳頭呢。”李冬青一麵和何太太說話,一麵梳頭,不到一刻兒工夫,頭就梳起來了。李冬青又對李老太太說了一聲,要出去玩玩。換了一條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園來。
進了門,先在各處看了一會兒花,便在柏斯馨門前找了一個茶座喝茶。她們隔座,坐著兩個少年,一個穿了一件鴨綠色的嗶嘰長衫,架起腳伸出腿來,露出白絲襪子,綠嗶嘰鞋。一個穿了一件藍華絲葛袍子,背著臉坐著。那個穿綠嗶嘰長衫的,臉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頭上的頭發,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見,笑著對李冬青道:“你看這是一個男的還是一個女的?”李冬青聽了她這話,也就望了一眼,低聲對何太太說道:“公園這種地方,什麽人都有。坐在這地方,討厭得很,我們搬過一個地方罷。”何太太道:“怕什麽?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這樣說了,也就算了。坐了一會,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樁事,有一位同鄉的劉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們夫妻倆,是每天必來的,來了,是不喝茶的,專在來今雨軒喝咖啡和汽水。這時候也許來了,何不去看看。便對李冬青道:“李先生我們繞個彎兒,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實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來今雨軒找一個人。”李冬青道:“你一個人去罷。我在這裏等你一會兒得了。”何太太見李冬青不去,一個人順著柏樹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邊,偶然回過頭來一看,隻見那個穿綠嗶嘰長衫的人,卻在身後,離著不遠。何太太也沒理會,自己走自己的路。走過圍牆,聽著後麵還有腳步響,回頭看時,那人還跟隨在後麵。
當何太太回轉頭來,那人卻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這個地方,前後並沒有人,心裏未免有些著慌,便放開步,快一些走。誰知後麵那個人,也是一樣,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邊來。何太太越發慌了,漲得臉通紅。那人在一邊笑道:“走得這樣快做什麽?仔細摔了。”何太太眼睛望著前麵,並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氣不早了,我們吃飯去,好不好?”說時,那人差不多要擠到身邊來。何太太沒法,便停了腳,笑著對那人望了一眼,搖搖頭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見何太太開口,越發得意了,滿臉堆下笑來,彎著腰道:“不要緊!”
何太太等他臉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來,啪的一聲,在那人左臉上打了一個耳巴子。那人萬不料有此一著,打得頭往右邊一偏。何太太臉都氣青了,索性伸出左手來,又在他右邊臉上打了一巴掌。然後指著那人罵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門嗎?你以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調戲上了,你們可以拆白,調戲不上,也不蝕什麽。可是你今天遇見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訓了你一頓,我也不報告警察,等你去改過自新,你給我滾!”那人被何太太打了兩個耳巴子,本來打愣了,說不出話來,而今聽見說叫他滾,才醒過來,回轉身一溜煙就跑了。
何太太見他走了,心想剛才像發了狂一樣,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覺自己好笑起來。她丟開那人,自往來今雨軒。一走到茶座欄幹前,就看見劉太太。因為劉太太身材高一點,加上燙著一頭刺蝟也似的頭發,老早的就可以看見。不過今天她卻不是和她丈夫來的,同座另外有個老太太。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來歲年紀,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張胖臉,雖然有些皺紋,究竟擦了許多粉,不十分看得出來。她身材既笨,可是穿著一身西服,兩隻胳膊,脖子底下前後都露出一大塊肥肉。那老太太又戴著一頂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叢孔雀毛,臨風招展,顫巍巍的。
何太太想道:“我聽說他們外交班裏,有什麽中國魚,外國魚。中國魚聽說是胖太太,難道說這就是嗎?”走上前去,和劉太太笑著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點了一個頭。劉太太便給何太太介紹道:“這是虞將軍夫人。”又對虞太太道:“這是我的同鄉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來,笑著眼睛成了一條肉縫,說道:“請坐,請坐。”何太太扶著桌子剛要向椅子坐下去,隻覺一個又熱又軟的東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頭看時,卻是一條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邊。狗脖子上,有條鋼練子,那一頭正牽在虞太太手上。剛才分明是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來怕狗的,加上這條狗,又高又大,兩隻猙獰可怕的眼睛,望著人轉也不轉,嚇得何太太縮住兩隻手,倒退幾步。劉太太道:“不要緊……不要緊!”說著她對那狗說了一句英國語,又叫了一句“佛蘭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邊走到劉太太身邊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強坐下。劉太太便問道:“要不要喝點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氣還不熱,不能吃這些東西。而且我在那邊剛喝茶的,口還不渴。”又笑道:“你們總說茶喝了有礙衛生。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礙衛生嗎?”劉太太要說時,隻見虞太太站起身來,和人點了一個頭。坐下來便對劉太太道:“劉太太認識這個人嗎?他剛從英國回來。”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來,接上就有兩個穿西裝的人,走過來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兩個走了,虞太太對劉太太道:“這兩位一個是大學教授,一位是禮官處的禮官,聽說他做過一個地方的領事。昨天晚上,他們都在李參讚家裏宴會。”這時又有一個人叫了一聲虞太太,抬頭一看時,是個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著招呼了一聲,就走了。虞太太坐下來道:“這是王小姐,昨天才從天津回來,她的英國話,現在越發說得流利了。”說完,虞太太抬頭一看,那邊來了一群人,有好幾個熟人,她便牽著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時,那些人一個個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問道:“這虞太太在交際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氣。”劉太太笑道:“你也許聽見過她的名聲。你就是沒有聽見過,你回去問你們何先生,一定能告訴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聽見說過,人家說什麽中國魚,就是這位太太嗎?”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些,又道:“我聽說,她的幹女兒很多,差不多會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他的幹姑娘,這話真嗎?”
劉太太笑道:“那倒不見得,不過人家總把她當老前輩罷了。”何太太道:“這位虞太太也跳舞嗎?”劉太太道:“自然跳舞,不過瞧高興罷了。”何太太道:“她這麽大年紀,身體又這樣沉,跳起舞來,我想不很合適。”劉太太聽這話,笑了一笑,也就沒說什麽。何太太道:“什麽跳舞,我隻在遊藝園裏看過,並不像電影裏那個樣子。你們跳舞是怎麽個樣子呢,也像電影裏一樣嗎?”劉太太道:“自然一樣。”何太太道:“我倒想去看看。”劉太太道:“這很容易。華洋飯店哪天都有。
最好是禮拜六晚上,時間很長,可以去看看。何太太若是願意學跳舞,我可以介紹一個朋友教你,包你不久就會。“何太太道:”很好,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說。“
正說時,那劉太太的丈夫來了。何太太的話打斷了,這才想起李冬青還在(木百)斯馨那裏候她,便辭了劉太太又到這邊來。
李冬青麵前,擺著一疊報,站起來笑道:“怎樣去了這久?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何太太回頭看,隔座那兩個人,已經看不見了,就把剛才打人的話,全告訴了她。李冬青笑道:“痛快是痛快,不過你動手打人,我有些不讚成。”何太太道:“那個時候,你不打他,有什麽法子叫他走?你若是不理他,隨他在後麵,若是遇見熟人,像個什麽樣子?”李冬青道:“你找人找著沒有?”何太太道:“找著了。那位劉太太,還教我去學跳舞呢。”李冬青道:“這事我卻不很讚成。本來跳舞在西洋是樁極普通的事,但是到了中國,在大庭廣眾之中,男女摟抱,究竟不很合適。在新的人物,一定認我這句話,是極腐敗的話,其實不然,譬如中國人作揖磕頭,在我們自己從來認為是極隆重的禮節,而今因為我們沾了歐化,就說這是野蠻行動。設若我們原來是個強國,把西洋各國都征服了,恐怕他們學著我們作揖磕頭,也不可知呢。反過來說,我們看見男女不分生熟,摟抱著跳舞,一定也要說他是野蠻風俗。”何太太笑道:“男女真的摟著跳舞嗎?我不信。”李冬青道:“你難道還沒見過嗎?哪天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何太太道:“剛才劉太太說了,約我禮拜六到華洋飯店去看,那末,我和李先生一塊兒去,好不好?”李冬青笑道:“不會跳舞去看跳舞,那好像鄉下人進城,到那裏去裝傻子去,實在沒有意思。”何太太笑道:“這個傻子,總要做一回的。要不然,一輩子就與跳舞無緣了。”
李冬青道:“你要去,還是和何先生同去。”何太太道:“今天是禮拜四,後天是禮拜六,我們可以一塊兒去。”李冬青笑笑,也沒答應,也沒拒絕。這天何太太回去,就和何劍主說了。何劍生道:“看是沒有什麽看頭,你若是要去看,我也可以陪你去。”何太太聽了這話,自是歡喜。
到了第三日,他們夫妻吃飯的時候,楊杏園忽然跑來了,便問道:“你們今日的晚飯,似乎特別早些,是預備出去聽戲吧?那可要帶我一個。”何劍塵用筷子指著何太太道:“她高興哪,要去看跳舞。”楊杏園道:“那有什麽意思!我今天應該休息,也沒什麽事,還是一路去聽戲罷。”何太太道:“我已經約了人了,不能改到別的地方去。楊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楊杏園道:“我不去,我情願一個人聽戲去。你說你們約了人,約了誰?”何劍塵正要說時,李冬青卻從外麵進來,她看見楊杏園在這裏,便笑著問道:“楊先生也去嗎?”楊杏園失口說道:“不是的。”
後又改口道:“不是他們約我來的,劍塵正要我一塊去呢。密斯李也去嗎?”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著去,我隻好去一回。我想這種地方,我們雖不必常去,偶然去一兩回,倒也很有趣的。”楊杏園當然不便駁人家的話,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楊先生若是沒事,也可以去玩玩。”楊杏園道:“跳舞我可是個外行。”李冬青道:“誰又是內行呢?”他們說話時,何劍塵的晚飯,已吃完了。後來大家到華洋飯店去,楊杏園卻沒有表示不去,跟著一塊兒出門了。
到了華洋飯店,一直到大飯廳,那裏電燈燦亮,開得像白晝一樣,四圍桌上,真是舁履交錯。可是有一層,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裝的,他們一行男女四人進來,倒反形成了異言異服的人了。這個時候,雖然是暮春天氣,晚上究竟很涼,可以穿得住夾襖。可是這裏飯廳上的女客,都是穿著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兩隻胳膊,完全在外麵,其實上麵是打赤膊。外國人那雪白的肉,在電燈下照著,自然是另有一種情形。惟有中國的女人,向來捆乳束胸的,在這裏坐著,也是露胸袒背。他們的鄰座,坐著兩個西裝的男子,一個有二十來歲,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著一小撮胡子,各握著一隻大玻璃杯子,對舉一下,昂頭狂吸一陣。在他們的中間,就坐著不到二十歲的一位女子,剪著短發,全燙著卷起來,兩鬢蓬鬆,幾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麵,卻又懸著一串很長很長的珠子,一搖動,將那吹彈得破的臉蛋打著。她身上一樣的也沒穿衣服,前後有兩片珠絡似的東西,掩護了背心和胸口,那兩隻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來沒看過這些東西,未免礙眼,加上同來的還有個楊杏園,她看見人家姑娘打赤膊,這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臉上通紅,拿出手絹捂著嘴笑了一笑。何劍塵生怕她露出馬腳,對她眼睛一看,下麵又用腳微微的踢了她兩下,她這才不作聲了。這時走過來一個西崽,何劍塵對他說了兩句話,一會兒他就托著一瓶啤酒,兩個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楊杏園手扶酒瓶子,笑著一偏頭,便先問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麽?我想,來一杯咖啡,好嗎?”李冬青笑道:“好的。”楊杏園又複問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說外行話,說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聽了,又捧了兩杯咖啡來。恰好西崽將糖塊罐子放在桌上,楊杏園拿起罐裏的白銅夾子,夾了一塊糖,一抬頭,不覺和何太太打了一個照麵,他便將這糖放在何太太麵前那隻咖啡杯子裏,接上又夾了兩塊過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說道:“勞駕。”楊杏園笑一笑,然後又夾了糖塊,放到李冬青杯子裏去,李冬青手舉著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著,身子微微的站起來,低著頭笑了一笑,卻沒說什麽。何劍塵在一邊,都看在眼裏,卻把腳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著一把茶匙,在杯子攪個不歇,她見何劍塵碰一下,以為這是不對的,卻停止了。在這個時間,靠北的音樂隊,音樂奏起來了,隻一轉眼之間,男女客紛紛離座,每一個男客,就一手攔腰摟住一個女客,另外一隻手,互相的握著,直伸了出去。他們隔座的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個西裝少年,摟在一起。她那臉,笑嘻嘻地,靠著那少年肩膀上。胸麵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麵前,正是緊緊的壘著。那麵的音樂,轟隆轟隆的直響,所有這些跳舞的人,兩個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飯廳中間,搖了過來,搖了過去。當那音樂奏得緊急的時候,他們固然扭得厲害,看那個樣子,摟也摟得十分緊。這些男的摟著女客,有的露著愉快的樣子,不時麵對麵,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著女客的臉,趁身體搖動的時候,不時的碰這麽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唇微微顫動,和女客在那裏說話。再看這些女客,誰的臉上,也都帶著笑容,有時一麵跳舞著,一麵將眼光射到旁的桌上來。楊杏園他們下手坐著一對外國人,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紀。那位外國老太太,大概有些近視眼,手拿一副沒腳的眼鏡,常常放到眼睛前,照這麽一下,好像對那跳舞女子仔細偵察似的,眼鏡取下來,照例她要將嘴一撇。那個男外國人卻不然,眼睛望著動也不動,一隻手扶著玻璃杯子,一隻手在桌沿上打拍子。一會兒跳舞加緊,一對一對的人,彼此交錯的走來走去,蔦織柳,蝶穿花一般。這外國老頭子看見,麵上現出笑容,他那上半截身體,就像自鳴鍾的擺一樣,晃也晃的,擺動起來。外國老太太看見,又不眼氣,那嘴越撇得厲害。何太太笑著問何劍塵道:“你不是常對我說,外國人男女社交公開,跳舞是極平常的事嗎?怎樣這位……”
說到這裏,低頭喝咖啡,眼睛望著那位外國老太太,說道:“你瞧,那一副形象。”
何劍塵道:“這話很長,回去說罷。”楊杏園一麵看跳舞,一麵一口一口的喝啤酒,喝得臉上已經有些發紅,大概有三四分醉意。聽見何太太和何劍塵說話,心裏想著:夫妻來看跳舞,不如同情人來看跳舞。同情人來看跳舞,不如……想到此地,不免對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恰好一抬頭,微微的笑了。楊杏園搭訕著將桌上花瓶裏的花,折了一朵,放在鼻上嗅了一嗅,也是微微的露著笑容。何劍塵回頭一看,問道:“你笑什麽?”李冬青這時一陣小咳嗽,拿手巾捂著嘴,用頭偏在一邊。楊杏園對一個跳舞的女子望著,微微的低聲道:“此玉鉤斜也。”何劍塵一看時,那位跳舞女子,上身完全露著,上麵的乳部一挺,中間腰一細,又穿了一雙極高的高跟鞋,把那中間的臀部,越發顯得向外突出。這一個人身體,恰好成了兩凸兩凹的樣子。楊杏園當著兩位女賓在這裏,不好意思說這就是曲線美,所以給何劍塵打了一個啞謎。何劍塵一聽他的話,明白他的用意,不覺笑了。何太太問道:“你笑什麽?”
何劍塵笑道:“就是玉鉤斜。”何太太又問楊杏園道:“什麽叫玉鉤斜?”楊杏園拈花微笑。李冬青聽著也笑了,又用著手絹捂著嘴咳嗽了一陣。他們三人,都如此心照,惟有何太太在一邊,莫名其妙,未免愣住了。正想問時,恰好音樂停止了,劈劈啪啪,大家正在鼓掌。那些跳舞的人,就各自散開,各歸原位。這個當兒,一眼看見中央公園相會的那位虞太太,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沿著過路的地方,和桌上的座客微微點頭。何太太輕輕的對李冬青道:“李先生,你瞧!那天我說的那個中國魚,就是她。”李冬青看時,見一個又黃又胖的老太太,走得臉上的肉,像嫩豆腐一樣,一走一抖擻。她雖然年紀大,卻穿得是一套西裝,脖子下,露出一大塊肥肉,足底下也穿著雙高跟鞋,加上她那雙腳大小,架著那個胖身體,越發有些撐持不住,前一走,後一仰,身上的肉就忐忐忑忑顫動起來。可是她樣子雖是如此,卻有許多人歡迎她,都和她打招呼。李冬青道:“你看她這樣子,也是一個交際明星啦。”楊杏園笑道:“豈但是交際明星,而且是明星的領袖呢。”說著又笑著對何劍塵道:“你想不想加入文明交際團,找一個跳舞的伴侶?你若是願意,可以請虞太太吃一頓大餐,機會就來了。”說完了,回頭又望著何太太笑了一笑。何太太笑道:“管他呢。”說到這裏,音樂奏將起來,那些在座上的男女賓客,又紛紛的合攏起來,在一處跳舞。何太太覺得沒有什麽大意思,將頭一偏,眉毛一皺,對何劍塵說出一句蘇白來:“嘸煞好看!”何劍塵道:“那末,我們走罷!”就叫西崽開賬。等到西崽開了賬單來,僅僅咖啡啤酒點心三樣,卻一共要十塊多錢。
他們正從華洋飯店出來的時候,恰好有一輛特別加大的汽車,漾著瓦灰色的車篷,亮晶晶地,一枝箭似的,不聲不響開到麵前,安安穩穩的停住了。何劍塵回頭望著楊杏園,不覺讚了一句道:“好汽車。”車前麵跳出一個穿軍服掛盤子炮的人,將車門一開。車裏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人圓圓的麵孔,穿著一套新式的獵裝,笑嘻嘻地跳下車來,走進華洋飯店。當他和何劍塵挨身而過的時候,忽然站住了,左手取下頭上的帽子,右手卻和何劍塵一握手,笑著說道:“久違。”何劍生照例答應一句,這也就進去了。楊杏園笑問道:“這人麵孔,好像很熟,是誰?”
何劍塵道:“就是鼎鼎大名的韓幼樓公子,乃是八大公子之一,怎麽會不知道?”
一語來了,又來了一輛汽車,車上下來一個人,穿著一身綢衣眼,嘴上留著小胡子,手上倒拖著手杖,笑著進來。何劍塵認得他是韓幼樓的清客馬士香,便和楊杏園說話,當著沒看見。馬士香卻先來招呼,說道:“何先生,你也來了。怎麽就要走?
剛才韓大爺進去了,你會見了嗎?“何劍塵糊塗裝不過去,隻得笑著含糊答應。馬士香道:”我那裏有一個大爺的相片,是最近照的,照得精神煥發,十分好,明天送給你製銅版,好不好?“何劍塵道:”好極!好極!“馬士香道:”大爺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什麽都會,什麽都好。他的跳舞,實在是好極了,你不可不看!“何劍塵道:”今天有點兒事,不能耽擱了,下次再來看罷。“說著點了一個頭,就和著楊杏園他們走了。
那馬士香一人,高高興興,自往華洋飯店裏麵走來,走到韓幼樓的桌子麵前,先站了一站,然後似彎腰非彎腰,放著笑容問他道:“大爺也是剛到?”韓幼樓隨手向旁邊椅子上一指,說道:“坐下。”馬士香麵朝著韓幼樓,方才側著身子,坐了下來。這飯廳裏麵,一大半的人,都是認得韓幼樓的,大家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射在他身上。女賓裏麵,看見這樣少年英俊的人物,她們的眼波,越發像閃電一樣,一陣一陣的望這邊座上飛來。韓幼樓卻談笑自若,毫不介意。當馬士香進來的時候,韓幼樓兩邊,已經坐了兩位女賓,都是半中半西的裝飾,極其漂亮的,韓幼樓和她們說話,倒很隨便,卻回過頭去,和隔壁座上的虞夫人說話。虞夫人座上,正坐著一位朱大小姐,她的父親雖是中國人,她母親卻是法國人,是一位中西合壁的美人。
虞夫人老在交際場中,什麽不知道?馬上就給韓公子介紹。韓幼樓經虞夫人介紹了,身子站了起來,走上前和朱大小姐握手。虞夫人坐在一邊,把她那胖臉上的肉,都笑著皺了起來,心想,給大爺介紹了一位心愛的朋友,這是很有光榮的,最好讓他們兩人在一處跳舞一回,那就更妙了。心裏這樣想著,待韓幼樓坐下了,隻是兩方極力的引逗,後來自然就談到跳舞。談到這裏,韓幼樓倒也很在行,卻笑著說道:“虞太太能給我一點麵子,和我跳舞嗎?”這句話說出來不打緊,隻樂得虞太太眉毛都是笑的,連忙說道:“大爺若是願意,那是很榮幸的。”說時,那邊音樂隊又奏起音樂來,韓幼樓就摟著虞太太,跳舞起來。這虞太太身體胖而且笨,韓幼樓這個小個兒,哪裏摟得過來,倒是虞太太摟著韓幼樓。她的一隻手又軟又熱,放在韓幼樓背上,像一塊熱麵條粘著一樣,十分難受。她這個胖身體,走起路來,已經渾身抖擻,而今實行跳舞,越發渾身鼓起肉浪來。韓幼樓摟著她跳舞,快又快不了,慢著又怕不合拍子,鬧的韓幼樓渾身是汗。好容易,一會兒音樂止住,他們才不跳了。虞太太和韓幼樓歸坐,又談了一會話。虞太太心裏這樣想著:“很奇怪呀,怎樣他不和別人跳舞,和我跳舞呢?慢著,這裏麵一定有別的緣故,我必定要問出所以然來。今天在這裏的女客,哪個不願意和他跳舞?他誰也看不上,單和我跳舞,這實在是一件極榮幸的事情。他們總說我不能和年紀輕的人比賽了,照今天這事看起來,卻大大不然。我自己照鏡子的時候,我總覺得不算老。我還疑惑我自己看不出,現在韓大爺還願和我跳舞,實在可以證明不老了。”她這樣的想,就留心去勾引韓幼樓說話,不料韓幼樓始終大大方方的,一點兒口氣也不透露。她忽然想了一個法子,說道:“我的車子,今天壞了,要想大爺把車子送我回家可以嗎?”韓幼樓道:“可以可以。”虞太太聽見他這樣說,很是歡喜,坐了一會便要走,韓幼樓隻得親自送她回去。兩人並坐在汽車裏,越發可以親密的談話。虞太太含著笑問道:“大爺今日和我一處跳舞,我是很榮幸的。但是大爺不和別人跳舞,單單和我跳舞,這是什麽意思?”韓幼樓道:“虞太太有所不知,舍下家教很嚴。我在外麵交際,本來不是家父願意的。因為種種原因,也是不得已而出此。我在外麵若是任性遊戲起來,回去家父一盤問,還是要受責罰的。所以我雖常赴各處宴會,總是適可而止。
今天在華洋飯店裏,雖有許多小姐少奶奶們,但是為家教所限,不敢和她們在一處。
虞太太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像虞太太這個樣子,和您跳舞,誰也不會疑心的。“
韓幼樓說話的時候,虞太太把眼睛望著韓幼樓的臉,笑嘻嘻地往下聽了去,以為是他必有一篇很好聽的言語,不料越聽越不中聽,說到後麵,大為掃興,笑又不是,氣又不是,隻得默然坐在一邊。心想:“你這個小混蛋,說話太不懂交情,我必定報複你一下。”一會兒車子到了自己門口,她說了一句“再會”,就憤憤地下了車。
要知虞太太怎樣報複,請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猜得之子蹤名藏字裏勘破美人計金盡床頭
卻說韓幼樓和虞太太一句話不投機,鬧得不歡而散。虞太太心裏,就想設法報複他一下,她想道:“你在華洋飯店,專門注意我桌上,不是想和朱大小姐發生關係嗎?好!你既然拿我開玩笑,我也不難在她身上拿你開玩笑。不用別的手段,隻要給你一個不即不離,不怕你不來和我負荊請罪。”她心裏這樣想著,從這日以後,她到華洋飯店,若是韓幼樓來了,她就要注意他的行動,看他是不是和青年女子跳舞?誰知韓幼樓,果然心口如一,他絕沒有另外和一個女子跳舞。倒是常和他來的那位馬士香,極其活動,無論什麽女子,他都要周旋一回。他知道虞太太是這裏麵的領袖,便去問一個知道交際界情形的人,想個什麽法子聯絡?那人道:“這是極容易的事,你隻要請她吃一餐大菜,極力的恭維她一頓,自然就會和你找一個對手。
至於對手方和你感情怎樣,那就看你的手腕,她是無能為力的。若說介紹一兩個女朋友,她是樂得做順水人情。因為對手方多交一兩個男朋友,不算什麽,而且和她隻有利而無害的。“馬士香聽了這話,心想,靠我個人的麵子那是不足算,倘若拉著韓幼樓一處請她一回,她必定樂於介紹的。這一日,他陪著韓幼樓去聽堂會戲,正想借點原故說出來,不料一轉眼,韓幼樓不見了。一刻兒副官傳出信來,說是大爺已經由車站出京了。在京的人,留一半在京,一半在六個鍾頭以內,另外掛一輛專車出京。馬士香聽了,莫名其妙,好在他是留京的人員,也就不慌不忙,自回他的公寓。他心想著:”交際場裏,固然要介紹,但是有本事的,未必不能找伴侶。
現在大爺既然走了,我也不必去請虞太太,免的人矮麵子窄,反碰釘子,我看前兩天坐在我對麵桌上的那個女子,每回都是坐一回兒匆匆就走,似乎還沒有伴侶,我何不見機進行?“主意想定,次日他到華洋飯店,就打算還坐那個老位子。也是事有湊巧,當他進門的時候,那個女子也在前麵。她走的時候,身上忽然落下一條手絹。馬士香看見,連忙走上前去,將手絹撿了起來,趕上兩步,走到那女子麵前,笑嘻嘻地將手絹遞了過去。那女子也笑了一笑,說道:”勞駕!“馬士香得了這個機會,哪裏肯放過?接上道:”不客氣。小姐常上這邊來嗎?我們會麵好幾次了。“
那女子笑笑。這時,大家走進飯廳,馬士香客客氣氣招呼她坐下,她也就含著笑坐下了。馬士香這樣一來,這個女朋友算是交上了,抬頭一看飯廳上男女合坐的人,不免有些得色。心想,你們有伴侶算什麽?我這裏也是一對。坐定了,西崽過來時候,馬士香就盡量的讓她要吃的要喝的。然後再慢慢的問她說:“我們可不可以交換一張名片?”她笑著點了一個頭。馬士香連忙掏出一張名片送了過去,那女子將名片接過去,看了一看,收起來了,也就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馬士香。馬士香未接到名片之先,心裏想道:“看她這個樣子,父親不是外交家,哥哥也是金參一流人物,至於她的籍貫呢,聽她說的那一口普通話,已經料定她是江浙人了。”馬士香接過名片一看,誰知一個中國字也沒有,隻是橫列著兩個英文字母“TT”。名片犄角,另外排著兩行英文,自己雖然也念過幾句英文,卻是不十分認得,假裝著看了一看,把它就揣在身上。心想她的姓名住址,一時雖不能知道,這TT兩字,在名片的中間,一定就是她的大號,管她呢,我就光稱她做TT女士得了。便問道:“聽女士的口音,好像江蘇人。”TT女士笑道:“敝縣是常州。密斯脫馬呢?”馬士香道:“敝處是鎮江。我們卻是極近的同鄉呢。”馬士香根據這一點引子,就和TT女士,大談家鄉的事情。TT女士有說有笑,毫不拘束,坐在一處,不過一個鍾頭,兩方麵卻像混得很熟了。馬士香本就想和她開口,要她一塊兒去跳舞,又轉一個念頭:別忙,慢慢的再說罷。別剛剛認識,就碰一個釘子。便忍住了,依舊和她說話。後來不覺談到電影,誰知這位女士卻是最喜歡電影的,她道:“我還約了一個外國朋友在平安等著哩!我們明天見罷。”說畢,她用極純熟的英語,和馬士香說了兩句話,就走了。
馬士香自然是願她多坐一會兒,卻是不好留住人家。這時人雖走了,鼻子裏覺得還留著一股香味。他一看桌上,還留著有一條手絹。馬士香撿起來一聞,香氣撲鼻,正是那位TT女士失落的。他歡喜得什麽似的,連忙揣在身上。
到了次日,又是禮拜六,華洋飯店應該大跳舞。他便理了一會發,換了一身漂亮的西裝,連皮鞋也擦得雪亮,這才到華洋飯店去,滿心滿意要和TT女士跳舞。他到的時候,TT女士早在座了,她穿著綠色的長袍,外罩一件杏黃色長坎肩,卷蓬的頭發,並不梳髻,隻盤在頭上把一根絲條束了四周,越發鮮豔。她倒很客氣,連忙笑著讓坐。馬士香昨天因為初會,不會怎樣背履曆,今天因為熟了許多,就禁不住要說了。他道:“前幾天常常跟著韓大爺這兒來,卻沒有看見過女士。”TT道:“我是前兩天到天津去了一回,那邊有一個吳大爺,我倒認識。”馬士香道:“是呀,他們都在八大公子以內呀!吳大爺我們認識的,他和我們大爺是把兄弟。他雖然是老大哥,論起才幹來,究竟不如我們大爺。吳大爺倒是和我很說得上,他這次出洋考察政治,和我們大爺說了幾回,一定要我去當隨員。”他說這句話雖是平常,不料恰好和TT對勁。連忙笑問道:“這樣說,將來密斯脫馬,巴黎倫敦都可以玩一個周,這是最好沒有的差事。什麽時候動身?”馬士香看見TT那羨慕的樣子,便道:“動身日期,還沒有定。聽說這回考察公費,政府定的是三十萬元,至少要撥了三分之二的款子,才好動身呢。將來坐船是包艙,坐車是專車,一路都有人招待,路上很是舒服的。”TT聽了這種話,越發的羨慕。馬士香就趁著機會說道:“女士能允許我和你跳舞嗎?”TT眼睛一轉,微微一笑道:“可以的。”馬士香雖然學過跳舞,可是在交際場中,實行和女子跳舞,今天還是第一次,心裏未免有些膽怯。一會兒音樂奏將起來,TT女士先站起身。等到馬士香站起來了,她就伸著手,直站到馬士香麵前。馬士香一隻手挽著她的手,一手將她的腰摟住。她就把一隻手,緊把馬士香的肩膀。別的罷了,她身上的香水香,臉上的粉香,頭發的油香,一陣一陣沁入心脾。他抱著TT女士腰的那隻手,感觸著又暖又軟,合了古人那句話,軟玉溫香抱滿懷,馬士香真有些情不自禁。兩個人彼此摟抱著,跳了兩個圈子,TT女士大概有一點吃力了。她的頭微微的向後仰著,馬士香兩國直視,看的她臉上清楚,已經從白粉的裏麵,泛出紅色,口裏細細的喘著氣,似乎也有些香味。這時馬士香心裏,說不出的一種什麽味兒。一會跳舞完了,聽見人家鼓掌,不知不覺自己也鼓起掌來。雖然是初次跳舞,卻喜還沒有露什麽馬腳,他這才覺得跳舞這種事,實在有趣,什麽玩意,也沒有跳舞好。跳舞之後,兩人越發親密了。TT女士就問馬士香住在哪裏,馬士香巴不得她這樣問,便說住在惠民飯店,那裏什麽也有,就是缺少跳舞。TT女士笑道:“那個地方,倒是天天經過的,就是沒有進去過。我若是由這裏回家,貴寓倒是必經之路,密斯脫馬就回去嗎?若是回去,我的車子,可以送你到貴寓。”
TT女士說到這裏,便出去打了一個電話,過一會兒,才回來。約摸又坐了一刻鍾,TT說道:“我現在要走了,密斯脫馬呢?”馬士香道:“好極,我可以和女士同坐一輛車回去。我的車子,就讓它放回去罷。”說著兩人一路走出大門,就有一輛汽車開了過來,跑過來一個汽車夫,將車門開了,TT先坐上去,馬士香也跟著坐上去。馬士香的車夫過來,問上哪兒,馬士香說道:“開回去罷。”TT一看那車夫開的汽車,倒有八成新,便笑著說道:“密斯脫馬,我不知道你的車在這兒,要不然,我就不敢請你坐我這個破車子。”馬士香道:“我住在旅館裏,沒有車房放車子,這是包月的。”TT道:“不好的車,費油費得厲害,加上車夫工錢,每月也是一百好幾。而且這種車,常常修理,麻煩極了。到不如一個月出一百幾十塊錢,包月的好,省得花了資本,壓著利錢。”馬士香道:“正是這樣,越是便宜車子,越費油,著實劃不來。女士這輛車子,不很費油嗎?”TT道:“正是為它不費油,所以沒有換掉它。”馬士香一麵和她說話,一麵抽煙,手上拿的雪茄快抽完了,他便將這雪茄煙扔在煙灰盒裏。一眼看見盒子邊,夾著一張石印傳單,順手抽出來一看,卻是如飛汽車行出賃汽車價目表。再看那銅盒子上,也刻著如飛兩個字。TT雖然能說幾句外國話,可是中國字並不認識,馬士香在那裏看汽車價目表,她並不理這個賬。
一會兒到了惠民飯店,汽車停住。馬士香道:“女士可以請到敝寓坐嗎?”TT笑道:“今天晚了,過兩天再來奉看罷。”馬士香看那意思,並不十分拒絕,說道:“既然到這裏來了,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便在車門口候著,TT看見他執意要請了去,便笑著下了車。這惠民飯店的大門口,本來有幾層石階,TT穿著長衣和高跟鞋,一步一步踏了上去,很像費事。馬士香便過去想攙她一把,TT更是不客氣,就伸過一隻手來,挽著馬士香的胳膊,兩個人並著肩膀走了進去。飯店裏的茶房,看見馬士香來了,早就走上前一步,替他開了房間。TT進去一看,共是三間,一間臥室,一間會客室,一間浴室,在飯店裏,大概已是上等房間了。馬士香請TT坐下,笑道:“這雖是家西式飯店,倒是什麽東西都有,很合中國人的脾胃。天也不早了,我叫他們預備一點小菜,在這裏吃了稀飯再走,好不好?”TT坐在一張沙發上,斜躺著身子,眼睛望著馬士香一轉,笑了一笑。說道:“你不必客氣。”說時,仰著頭看沙發椅後麵壁上的掛鍾,已經有十二點多鍾了。馬士香看見她看鍾,說道:“不要緊,早著啦。旅館裏的鍾,向來靠不住的。”說話時馬士香站在沙發邊,趁勢就坐在沙發椅子上。TT動也不動,依舊坐在那裏,笑著問馬士香道:“剛才你說天氣不早了,請吃稀飯。現在又說鍾靠不住,還很早。究竟是早還是不早呢?”馬士香看見她和自己說笑,心裏越發歡喜,笑道:“我以為你要走就早,你要不走,就不早。所以一刻兒工夫,就說出兩樣的話來。那末,主人留客的誠意,也就可以想見了。”TT聽說,笑了一笑。馬士香便也學著時髦,說道:“密斯TT,我們做了朋友,我是很榮幸的事。我想,我們為著通信和通話的便利,能不能夠將尊姓大名告訴我?”TT道:“我的姓,我的名字,都在TT兩個字母裏頭,我就是TT.你要是通信,照著我名片上的英文地點,一定也可以寄到的。”馬士香看她那個樣子,並不是嚴詞拒絕,但是也不便老是追問,一時找不著別的話說,勉強的笑了一笑。TT笑道:“我並不是保守姓名的秘密,我有這樣一個脾氣,一定要到了相當的程度,我才能告訴他。”馬士香道:“將來我也能夠有這種程度嗎?”TT笑著說了一句英文。馬士香仿佛聽這話音裏,有些頗以為然的意思,隻是自己不知道怎樣答話才好,又勉強笑了一笑。TT這時高起興來,走到臥室裏麵來了,四周看一看,笑道:“卻還不錯。”她看見床後的浴室,說道:“我瞧瞧浴室怎樣。”說著推門進去。馬士香原在後麵跟著的,TT走進來,他也走進來,笑著問道:“你看怎麽樣,還幹淨嗎?”
TT道:“還幹淨。”馬士香道:“要不要洗個澡?”TT道:“誰?你叫我洗澡嗎?
就是夜深了,要是還早,我真要洗個澡。“馬士香笑道:”回頭又要說我說兩樣的話了,依我看起來,卻很早。“說著,把外麵的衣服一脫,露著襯衫和坎肩,就扭了一扭水管上的扭子,放了一些水在盆裏,拿了衣架上掛的一條手巾,來擦洗澡盆。
TT走上前,一把將馬士香扯住,笑道:“這可不敢當,你請便,我自己會來。”馬士香聽她這樣說,便走出浴室,TT砰的一聲,將浴室門關上了。馬士香兩隻手插在褲子袋裏,呆呆的在臥室中間,站了一會,便在桌上雪茄盒子裏,取出一根雪茄,咖在嘴裏,坐在浴室門對麵的一張沙發上,擦了取燈,慢慢的抽煙。這時忽然聽見TT笑了起來,說道:“這是怎樣好呢?”馬士香對著浴室門問道:“怎麽了?”TT隔著屋子道:“這裏有拖鞋沒有?我下了盆,才想起來了,回頭洗完了,透濕的腳,就穿起鞋來嗎?”馬士香道:“不要緊,我有一雙拖鞋。”TT道:“那末,請你放在門邊,讓我來拿。”馬士香聽了這話,當真拿了自己的拖鞋,放在浴室門口,說道:“鞋來了。”便靜悄悄的在門邊站著。TT將門輕輕一推,探出頭來,向外一看,趕緊笑著把門帶上,說道:“豈有此理?”馬士香也笑了。TT這個澡,足足洗了一個鍾頭,方才畢事。然後他和馬士香兩人,依舊到外邊這間臥室裏來,隻見桌上已擺好小菜碟,這分明是茶房已經進來過一次。馬士香一按鈴,茶房進來了,問道:“開稀飯嗎?”眼睛卻望著TT.TT臉上未免一陣發紅。馬士香連忙說道:“好,你就開飯罷。”二人吃過稀飯,已經快兩點鍾了,TT便約馬士香明晚再會,自回去了。
這個時候,馬士香要知道TT的真名實姓,越發急些。可是為保全友誼,又不便死命的追著問,隻好忍耐著。到了次日晚上,馬士香因為有約在先,並沒出去,在惠民飯店靜候TT前來,一直到十一點鍾TT才來了。馬士香笑道:“今天可是真早,我們可以暢談暢談了。”TT笑了一笑,隨身坐下來,就坐在馬士香一張沙發上。馬士香握著她的手,她也握著馬士香的手,彼此帶著笑容說話,馬士香低頭一看,看見TT手上戴著一隻很大的鑽石戒指。TT看見馬士香看著戒指,連忙將手縮到一邊去。
馬士香笑道:“為什麽不讓我看,訂婚的戒指嗎?”TT笑道:“見笑得很,是假的。”
馬士香道:“當真欺我不識貨嗎?”說著把TT的手奪了過來,看了一看,笑道:“這要是假的,我們這個,隻是一塊玻璃了。”說著把自己的手伸出來,把手上的戒指給TT看。TT道:“你這個也就不壞。”TT一麵說話一麵將自己一隻戒指取了下來,慢慢的向馬士香的小手指上,筒了上去。笑道:“你的小指,恰好和我的無名指一樣大呢。”這個時候,她靠在馬士香懷裏,俯著身子。馬士香就要去嗅他臉上的粉香。她站起來,笑著跑到一邊去。眼睛一瞅,高跟鞋一頓道:“別鬧。”馬士香哈哈笑了。TT看見桌上有電話機,便拿起話筒來叫號頭。馬士香先是沒有留心她說話,後來TT道:“我是三小姐呀。怎麽?他們晚上就要嗎?我本想到銀行裏取出一批款子來的,因為今天是星期,我就擱下來了。既然他們一定要,你就在我箱子裏先拿兩百塊給他,明天再開一張支票給他罷。”停了一會又笑道:“飯桶!我的鑰匙又找不到。”她拿著話機,眼睛轉了一轉,說道:“那末,我就自己來罷。”
說著,將話筒放下。馬士香問道:“你要回去嗎?”TT道:“家裏有一筆小款子要我回去拿出來,不能不回去。”馬士香正和她說得投機,聽見她說要走,未免有些戀戀。TT怕他留,說走就走,走到門外邊,扶著門轉鈕,探進半截身子來笑道:“穀得擺。”
馬士香見TT好好的走了,心裏著實不受用。但是她的鑽石戒指,忘記帶去,還在這裏,逆料她晚上一定還要來的。就是今晚不來,這樣重要的東西,丟在這裏,或者也要打一個電話來問問。他這樣一想,就在家裏等著,並不出去。不料TT去了,這晚不但不來,連電話也沒有一個。據馬士香估計,這個鑽石戒指,總要值到一千元上下,她簡直隨便的扔下,真是有錢的人,不在乎此。這晚上沒來,到了次日晚上,以為TT要來了,誰知又是古無音信。馬士香想道:“奇怪呀!她和我感情很好,似乎不至於中斷。就是中斷,還有一個戒指在這裏,也應該拿去呀!難道她忘了?”
自己一想,簡直沒法解釋這個疑團。一直到第三日,他等不住了,逆料TT在華洋飯店,到了晚上七點鍾,就到華洋飯店去候著。到了九點鍾,TT穿了一身西裝,果然來了。馬士香看見,連忙讓著坐在一處,笑問道:“怎麽一去三天,不見蹤影?”
TT道:“前天是到天津去了。昨天家父宴兩個公使館裏的館員,要我作陪。”說到這裏,TT忽然覺得說出實情來,臉上一紅。連忙改口說道:“今日我就打算去找你呢,不料先就在這裏碰見了。”馬士香都聽在心裏,說道:“這裏嘈雜些,不如還是到我那邊去坐罷,也可以自由談話。”TT道:“剛來,坐一會兒,忙什麽呢?”
馬士香聽她這樣說,分明是願意去的了,隻得又耐下性子,陪她坐。一會兒工夫,走來兩個時裝女子,和TT好像很熟的樣子,笑著和TT道:“密斯鄧。”說到這裏,TT把眼睛對她一望,她會意,就不說了。馬士香在一邊看見,心裏恍然大悟,這TT女士一定就是前任鄧次長的女公子。不過她為什麽要隱藏姓名起來,這卻不解。這個問題,隻好擱在心裏,留著慢慢地來問她。交際場中,時間最易混過去。一會兒工夫,就是十二點鍾了。馬士香當著TT的麵,已把懷裏的金殼表,掏出來看過了兩三回,最後忍不住說道:“可真不早,我們走罷。”TT看他這樣,笑道:“怎麽這樣坐不住?”也就沒再遲延,又和馬士香共坐一輛汽車到惠民飯店來。剛剛進門,卻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站在樓梯邊,對TT輕輕喊了一聲“三小姐”。TT和馬士香並肩走著,一路說著話上樓,卻沒有留心。到了馬士香房裏,馬士香也笑著喊了一聲“三小姐”。TT道:“你怎樣知道我行三?”馬士香道:“剛才樓梯邊不是有人叫你三小姐嗎?”TT道:“沒有呀,我怎樣沒有聽見?”馬士香道:“我親眼見的,怎說沒有?”TT道:“像個什麽樣兒?”馬士香道:“矮胖個兒,穿一件藍布大褂。”TT用手撐著腮,想了一想,笑道:“更不對了。哪有這樣的人會認識我?”
馬士香見TT不相信,以為是自己認錯了,也就擱下,沒往下說。卻笑著問道:“今天洗澡不洗澡?”TT斜著眼睛,對他一望,笑道:“你管咧。”馬士香看見她撒嬌,渾身都要癢起來,一手拉著TT,便一同坐在睡椅上。馬士香低頭看見手上的戒指,就取了下來,拿著TT的手。TT道:“這戒指你愛不愛?”馬士香歪著腦袋,一直看到TT臉上去,說道:“我怎樣不愛?”TT道:“你既然愛這個,我可以送你。不過這一個戒指,有點特別的緣故,明天我準再挑一隻比這好的送你。”馬士香不料他開口就送這樣的重禮,心裏倒是撲通一跳,笑道:“我那就先要謝謝。無以為報,將來令尊大人要活動起來,我多少可以效勞。”TT笑道:“你說我父親是誰?”馬士香道:“你以為當我真不知道嗎?”TT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猜錯了。”
馬士香道:“我是個福爾摩斯,隻要和人一見麵,就要看出他是什麽人,何況我們已經很熟呢?”TT聽他的話,也就沒有再辯,不過一笑。馬士香心裏一想,這決是鄧次長的小姐。日前好像聽見人說,鄧某有外室,這許是外室生的,所以不肯露姓名呢。自己這樣想,越猜越對,不敢小看TT,客客氣氣的和她說話,直談到夜深。
高等的旅館,大概總是把下午當早上的。他們十二點鍾起來,將房門一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挨身而進。TT看見那婦人進來,臉色都變了,愣著站在一邊。
馬士香莫名其妙,也愣住了。那婦人走上前和TT請了一個安,叫了一聲三小姐,TT哼著答應了。那婦人回轉身來,又對馬士香請一個安,馬士香隻得苦笑了一笑。那婦人然後麵對著TT,恭恭敬敬站在一邊。TT這才開口說道:“李媽現在哪裏做活?”
馬士香聽她這樣說,才知道是TT家裏的一個舊仆。看那婦人身上穿著粗嗶嘰褂子,幹幹淨淨的,手上還帶著很粗的銀鐲子。並不和普通老媽一樣,梳那種翹尾巴的頭,她卻是挽著的辮子頭,漆黑的頭發上,斜插著一根金挖耳。隻看這一點,知道不是一個隨便的土老媽。李媽見TT問她,便說道:“三小姐,閑著啦,我想為那一點小事,小姐下了我的工,總不會老記者的,還得請小姐對老爺太太說,賞一碗飯吃呢。
我那小三兒昨天在這兒找人,碰見小姐,還在門外頭候著呢?“誰知TT聽了她這幾句很平常的話,臉上卻顯出十分不安的樣子。想了一想,便在隨身帶的錢袋裏,拿了一卷鈔票出來。對李媽說道:”你大概現在境遇很難,我也知道,這一點兒錢,你拿去零花罷。“說著,便遞了過去。李媽接著鈔票,看了一看,隨手放在桌上,她那張黑黑的麵孔上,勉強露出一些笑容,說道:”我不敢使小姐的錢,不過小三兒閑得久了,求小姐給他一碗飯吃。“TT和她說話時,看見房門還是開的,走上去,將房門關好。然後再和李媽說話,說道:”你是知道我的,三四百塊錢,我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身上真沒帶錢。“李媽笑道:”就不會開一張支票嗎?“TT道:”你以為我像我爸爸一樣,銀行裏認得我的筆跡,隨便把紙寫一寫就行嗎?我要是支款,非填支票不可。你想,我豈能帶著支票簿滿處走?“李媽笑道:”這是小姐願把錢給我,我又沒有和小姐要,身上不便就得了。“說著,反身就要走。TT上去一把將她扯住,說道:”你別走,等我來想法子。“說著,便走到裏屋子裏去,伏在椅子上哭了。
馬士香坐在一邊,直是發愣,不能作聲。這時看見TT走進去,便也跟了進來,輕輕的問道:“這人是誰?別哭!”TT擦著眼淚道:“我的人格要破產,我還不哭嗎?”馬士香又問道:“這人是誰?”TT道:“她是我家一個老傭人,因為她的丈夫外麵做偵探,我怕多事,把她辭了。她有一個兒子,也是北京城裏的混混,都是不能惹的。今天的事,被她撞破了。要不給她一點兒甜頭,好,她就到我家裏直說了出來。或者傳到外麵去了,我怎好見人?不然,她兒子現在房門外,知道她鬧些什麽?”馬士香不聽猶可,這一聽也冷了半截。半天,說道:“他要多少錢呢?”
TT道:“誰知道呢?”馬士香道:“我坐在裏邊,你去問問她。若是隻要兩三百塊錢,我箱子裏卻也現成。”TT一聲不言語,走出去了。馬士香隔著屋子一聽,卻又多了一個男子說話。那男子說道:“我不難為三小姐。三小姐年輕,被人欺侮了,我要給老爺出口氣,他是做官的人,那就更好,我們得問問他,這拆白黨的事情,可是他們應當做的?”這時,就聽見李媽說:“有話好說,你嚷什麽?”馬士香聽他們這樣說,心裏不覺撲通一跳。後來就聽見TT說:“小三兒,我也知道你手邊緊,我身上可沒多帶錢。哪!我這裏有一隻鑽石戒指,總值個七八百塊錢,你拿去換著使罷。”就聽見一個男子漢道:“我可不敢接。您啦!”又聽見TT道:“你還嫌少嗎?”說時,TT走進來了。馬士香看時她手上那隻戒指,已經不見了。TT輕輕的說道:“你在這兒,他挾製著我是不容易送走的。不知您這兒有支票沒有?”馬士香以為是要錢,說道:“不必用支票,我箱子裏有兩百多塊錢,全給他們得了。”TT道:“我已經去了一隻戒指了,還給他們這些錢做什麽?我想了一個主意,你隻開一張一千元的支票給他,等他拿著走。隻要他一出門,屋子裏有的是電話,你打個電話給銀行裏,叫他不要兌款,就說沒有存款了,他自然撲個空。他走了,我也走。
他就找回來,俗話說:捉賊要髒……“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馬士香親眼看見TT去了一隻戒指,心裏很過意不去,銀行裏雖然隻存一千多塊錢,好在照TT的法子行事,他拿不去的,何妨試試。主意想定,立刻答應了,就在箱子裏拿出銀行的支票,開了一千元的數目,蓋了自己的圖章,交給TT.TT走到外邊對李媽道:”這是一千塊錢,你們總可以鬆手了罷。要不然,我也沒別的法子,盡你們嚷。“說著把支票交給李媽。他們在外麵說話,馬士香在屋裏,一句一句,都聽得清楚。心想支票拿出去,他們一定會走的,誰知言三語四,他們總是吵個不了,好說一會子,又歹說一回子,逼得TT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愣住坐在一邊。約有半個鍾頭,忽然外麵屋裏電話鈴響,TT正坐在桌機邊,便接著耳機說道:”惠民飯店八號。不對,錯了。“
就把話機掛起。這個時候,李媽勸著他的兒子,也說了不少的好話,方才走了。
馬士香在隔壁聽得清楚,隔著門簾一看,果然沒有人,心裏落了一塊石頭,便走了出來。一看TT,還伏在沙發椅子上,肩膀一聳一聳,正在哭呢。馬士香問道:“他們把支票拿去了嗎?”TT回轉頭來,一麵擦著眼淚,一麵說道:“你快些打電話到銀行裏去,叫不要付款給他。”馬士香聽她的話,當真打電話到存款的銀行裏去,叫不要付款。誰知那邊答應說:“款子已經領走了。”馬士香道:“不能啊,我這裏剛才出門,哪能夠就到銀行裏去了呢?”那邊說的確付了,一點沒有錯。馬士香聽了這句話,又是奇怪,又是心痛,隻好把電話機放下。TT看見不過意,執著馬士香的手道:“對不住,這是我疏忽了。那小三兒接著支票的時候,曾在房門外站了一刻兒,我沒有留心,也許那個時候,他就把支票給別人先去領走了。因為他們是個偵探出身的,步步留心,我們這個法子,想是早被他猜破了。難怪呢,剛才這裏電話鈴響。我想這並不是打錯了電話,是他們同黨的暗號。但是這個款子,我決不累你,今天下午我就還你。”馬士香見TT這樣慷慨,倒不好一口答應受她的錢,說道:“那是什麽話,還要你一個人吃虧?”TT道:“這個地方我不能久坐了,晚上我們在華洋飯店再會罷。最好你就搬到那裏去,那時他就帶了手槍找我們,也不怕他了。”說畢,TT提著錢口袋,扶著門伸出頭去,望了一望就走了。馬士香這時鬧得心慌意亂,也不知道TT如何這樣害怕,疑惑自己也沒有跳出是非因。正在這裏想,隻見TT又折了回來,連忙將門關上。一下便坐在馬士香身邊,一隻手扶著他的肩膀,把頭靠在他懷裏,一隻手拍著胸道:“嚇死我了。”馬士香看見這個樣子,疑惑又出了變故,連忙問道:“怎麽了?怎麽了?”TT抬起頭臉一紅說道:“我剛才從飯廳上過,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人,和三個人在那裏吃飯,他麵朝外,背影好像我父親,我不敢過去,倒退回來了。請你到飯廳裏去看看,那人嘴上養了胡子沒有?
如若有胡子,就怕是他老人家,我還不能出去。“馬士香道:”那末,你在這兒坐著,我出去看看。“說著,便走到飯廳裏來。他看一看飯廳裏,不便就這樣回身,隻得走了過去,然後回轉身來。他看飯廳東邊的圓桌上,果然坐著有一個穿西裝的人,可是嘴上並沒有胡子。他想,這一定不是TT的父親了,便一直走回房間,要把這話告訴TT.他推開房門進去,TT卻呆呆的坐在那裏。馬士香道:”不要緊,那個人並沒有胡子,當然不是你的令尊。“TT道:”那很好,不過我的膽子小,請你把我送到大門口罷。“說時已經站了起來望著馬士香,馬士香見她一定要自己送出去,也推辭不了,隻得帶上房門,下了樓,一直送她到惠民飯店的大門口,然後才回轉來。
他走進房去,坐了一會,也就打算出去,便來開箱子。低頭一看,不由得一驚,原來床頭邊小皮箱上的鎖,不知被誰來開了。趕忙打開箱子來一看,箱子裏麵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六百多塊鈔票,已不翼而飛。他一想,這是誰拿去了呢?剛才我送TT出去的時候,沒有叫茶房鎖門,難道這一會子,賊就進來了嗎?連忙按著電鈴,叫一個茶房進來,把丟了錢的情形告訴他。茶房道:“我們坐的地方,就在樓口上,上來一隻耗子,我們也會看見,決計沒有進來一個人。”馬士香一想也對,他們是坐在樓四,專門等客人叫喚的,而且我這房門,他們看得見,青天白日,哪裏有賊進來?自己愣住了一會子,心裏恍然大悟,便叫茶房出去,自己再來找找可丟了別的東西?尋了一會,還好,別的東西,都還沒丟,僅僅的丟了這六百多塊錢。
馬士香仔細一想,這位TT女士,哪裏是什麽次長女公子,又是什麽交際明星?簡直是為我這一張支票而來。不用說,那個李媽和那個小三兒,全是她同黨。自己前前後後一想,一點兒不錯,這決是拆白黨。自己醉心交際家,今日也想學,明日也想學,不料初次上場,就碰了這麽一個釘子。越想越悔,越悔又越氣,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咽不下這口氣,使關著房,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好,便坐了汽車到何劍塵家裏來,找何劍塵。
他雖和何劍塵有些交情,可是並沒有專誠拜謁過,今天他突然而來,何劍塵卻是不明其意之所在,隻得請他在客廳裏坐。誰知馬士香隻是說些閑話,說道:“這兩天天氣暖和了許多。”何劍塵道:“天氣暖和了許多。”馬士香道:“這兩天,常到公園裏玩玩嗎?”何劍塵道:“偶然也去一兩回。”馬士香坐著抽了一支煙卷,然後說道:“兄弟這裏有一篇稿子,要請老哥在貴報發表。‘脫時,紅著臉,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稿子來,交給何劍塵。何劍塵以為一定是一樁軍國大事,及至打開從頭到尾一看,卻是說有一位住旅館的闊客,受了女拆白的騙,丟了一千六百塊錢。何劍塵看看稿子,看看馬土香的臉,早已了然於胸。馬士香見何劍塵注意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何劍塵笑道:”這是你老哥今友的事嗎?“馬士香道:”嗐!別談起,就是我上了這麽一回當。我倒不為別的,把這稿子登了出去,好讓人家注意。教她在北京不能存身,和社會上除此一害。“何劍塵道:”登我們是當然登的。依我說,你老哥就算不幸之中大幸了。你若是身邊方便些,也許十倍此數哩。他們弄了這筆錢去,恐怕也不過暫為躲避一會兒,你想她離開北京,恐怕不行呢。就譬如以老哥自身論,你和她見了麵,你能說破這事,叫警察拿她嗎?所以越是高等拆白,越和上流社會人往來,她雖害你,還叫你有難言之隱呢。“馬士香經了這回事情,長了不少的見識,覺得何劍塵的話有理,不住的點頭。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第三十四回鬥酒隻雞淒涼祭綠野閑花野草惆悵語青衫
到了晚上,何劍塵到報館裏去,和楊杏園提起。楊杏園道:“交際場上的人,原來這樣不齊,怪不得有幾個窯姐兒,也喜歡往華洋飯店跑呢?”何劍塵道:“這也難說,窯姐兒盡有在交際場中大出風頭的。譬如蓋金枝蓋二爺,這個時候她要到華洋飯店去,說出真姓名來,包有許多人注意。”楊杏園道:“她也算得天寶宮人,隔江商女了,現在還在京嗎?這樣一個與曆史有關的大英雄,社會上竟沒有人提起她了。”何劍塵道:“嗐!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有白頭。提起蓋二爺,我要為普天下美人一哭。”楊杏園笑道:“你這樣感歎之深,難道蓋二爺的晚景不佳嗎?”
何劍塵道:“豈但是不佳而已,恐怕她的境況還不如我們。當年她紅極一時,誰知年紀一老,顏色衰了,才具減了,鴉片煙癮又一天大似一天,簡直成了廢人了。當年蓋金枝名列金剛的時候,誰都怕花了錢,巴結不上。等到她顏色衰了,名也減了,少年當然不會去理她,就是一般老客,當年以她一笑為榮的,如今就是蓋金枝親自去找他,他也避開惟恐不及。後來有個叫衛什麽的,把蓋金枝討去續弦,偏偏嫁去兩年姓衛的又死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感歎道:“這樣看來,我要是設身處地,情願做短命死了的梨雲,不願做這鼎鼎大名的蓋金技了。”何劍塵笑道:“梨雲要是不死,晚景決不至於像蓋二爺,我是可以斷言的。我想你也可以做一個保證。”
楊杏園笑笑,說道:“提起來,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早說要到義地裏去看看,總是為事糾纏住了。今天恰好下了一陣雨,把塵土都打濕了,城外的路,一定好走,我想明天出城走一趟,怕回來得晚了,請半天假,你幫我一點忙,好不好?”何劍塵道:“你若是為別的事請假,我不管那本賬,為去祭奠情人,我一定幫你的忙。”
楊杏園卻自笑笑。
辦完了事,他回到家裏,自己一人盤算一番,帶些什麽東西做祭品呢?心想,紙錢束香蠟燭,這都是些俗物,絕對用不著,就是帶些鮮花鮮果,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還是這樣,自己來做一篇祭文罷。他這樣一想,兜動一肚皮的牢騷,好像就有許多句子,俯拾即是,當時打開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來。這時已經一點多鍾了,屋子外麵,聽不見一點人聲。一個人和背上一個影子,對著一盞燈,低著頭隻是寫下去。稿子打完,這才覺得背上和腳底下,都有些涼颼颼的。猛然間聽得遠遠的一聲雞叫,心想怎麽寫幾百字,就五更了。打開門,望外一看,西牆頭上,半輪殘月,有盤子那麽大,黃澄澄地照著滿院子都是朦朧的。隱隱之中,好像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趕牲口和說話的聲音。心裏想道:“真是夜闌聞遠語,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過頭去,隻見自己窗戶外,梨花樹底下,有一個女子的影子,很快的一閃,定睛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這時一想,剛才看見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還梳的是一個辮子。心想道:“難道我這一點的意思,已經感動幽冥,她先來看我嗎?”這樣一想,索性向梨樹底下看去,但是哪裏有一點影子。楊杏園平生是信仰無鬼論的,他看不見什麽痕跡,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到覺得有些倦,倒上床就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鍾了。趕快爬起來,洗了臉,吃了一點東西,又忙著謄寫那篇祭文,足足有一個半小時,耳邊轟隆一聲,已經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騎驢子坐馬車出城,一定趕不回來了,不如多花兩個錢,雇一輛汽車罷。既可以帶東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車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長班打一個電話給汽車行,雇了一輛小汽車來。自己在階沿下挑了四盆心愛的玫瑰花,叫長班搬上車去,又把書架上那隻仿古烏玉銅鼎,和那隻雨過天青色透明漏花禦窯的海杯,一塊兒帶著。書架底下抽屜裏,現成的鷗鵝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燒著玩的,也用紙包了一小包。坐上車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樁事,想著自己那祭文裏,不是有這樣一聯嗎?“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隻雞鬥酒之情,有如此日。”我這裏哪來的隻雞鬥酒,不是當麵撒謊?這樣想著,在果酒公司門口過身,又下車買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複身上車。這車子雖小,卻是極快,一會工夫,就出了城。
這時是四月初旬,鄉下地裏種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幾尺深。到空曠的地方望去,一碧萬頃,遠近村莊上的樹木,都是綠油油的。一叢叢的樹,擁著一重重的人家。
汽車走的路上,兩邊都種著夾道的楊柳,人在柳蔭裏麵走,那種吹麵不寒的東南風,在身上拂了過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一會兒走過一個莊子,前後幾裏地都是棗林,嫩綠的葉子裏,雪也似的棗花開得一球一球的,香氣撲鼻。鄉下人挑著菜瓜之類,看見汽車來了,早早的讓開,歇在柳樹下。楊杏園不由得想起蘇東坡的詞,自己便吟起來:“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那汽車夫聽見,便問道:“先生,你要買瓜嗎?”楊杏園笑道:“不要。這就快到了吧?”
汽車夫道:“還有十幾裏呢。”兩個人因話答話,便談了下去。汽車夫道:“這地方去年還出了一檔子新聞,你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汽車夫道:“這個年頭,什麽事情都有。有一個人,不知道是師長還是將軍,他姨太太上旅館,給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沒理會,第二日,他哄著姨太太,說自己開車出城來玩玩,姨太太當真的和他出城來,到了這個地方,那人一手槍,就把姨太太送了終,扔在葦塘裏。你說,這人手段厲害不厲害?”楊杏園道:“這種秘密的事情,你們怎會知道?”汽車夫笑道:“大公館,大宅子裏的事,打外麵瞧,誰也看得規規矩矩,可是說到骨子裏,總是糟透了。這樣的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的人,比誰還要清楚。”說到這裏,義園外麵那一叢柳樹,已經依依在望,一刻兒工夫,就到了。
楊杏園下車,那看園子的王管理員聽見喇叭響,早跑著迎了出來。他猛然一見是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人闊得真快,臘月來這兒,還是馬車,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車了。”楊杏園一進門,他先就作一個揖,說道:“今年清明,楊先生沒來。”
楊杏園點了一個頭說道:“請你吩咐園丁把我車上那些東西拿下來,搬到墳邊去。”
管理員道:“是的是的。”說時,一個園丁正從裏麵出來,管理員道:“你去把那汽車上的東西,搬到楊太太墳上去。你仔細一點,別碰了車上的玻璃。你總說坐一回汽車,死也甘心,你搬東西的時候,倒可以坐下試一試。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開汽車的瞧你這個德性,恐怕也不能讓你坐。”他正說時,楊杏園走上前去了,他三腳兩步,趕著上前,跟著說話,問道:“上回那位總裁大人好嗎?楊先生常見嗎?”
楊杏園知道他問的是何劍塵,心裏好笑,便道:“我們同事,常見的。”管理員聽說楊杏園和總裁同事,臉上不由得現出笑容,又問道:“楊老爺在那位總裁手下辦事嗎?”楊杏園道:“我們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員彎著腰道:“楊大人,您這出來一趟,還不是都要給國務總理上呈子請假?我們雖是鄉下人,常看群強報也知道點兒。”他一路說著,楊杏園哪有工夫理會他,隻把鼻子哼著答應。一直走到梨雲的墳前,隻見墳上蓋的青草皮還沒有綠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墳的前麵,兩樹垂楊,柳條拖得有幾丈長,被風吹拂到石碑上去。墳的四周,都種著樹木。後麵也是一帶棗園,棗樹上的花,已經到了半謝,被風吹著四散,滿園都是清香。天氣到了這個時候,別的花都不見了,四國全是綠油油的樹葉子。這墳在兩株柳樹底下,綠蔭黯然,映得人須眉皆綠,偏是這時,天上一陣濃雲將日光遮住,越發陰森森地。
楊杏園站在墳麵前,不禁胸懷愴然,不是那管理員在這裏,便要掉下淚來。一會兒,園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隻鋼爐,一包檀香,都送在墳前坦地上。楊杏園這才把手上拿著的磁杯,放在墳前,將酒瓶打開,倒了一杯酒。將檀香放在鋼爐裏,叫園丁取了火來燃著,對著墳先是作了一個揖,一陣心酸,不覺跪了下去。
這時麵前隻有那個管理員,楊杏園磕了頭起來。便對管理員道:“這地方買得到雞嗎?”管理員道:“村子裏有的是。”楊杏園道:“好,不論多少錢,請你和我買一隻來。最好是勞駕一趟。”管理員道:“可以,可以。”說著便走了。
楊杏園等他走了,便在懷裏取出那張祭文稿子來。他兩隻手捧著祭文,走近兩步,直到石碑的邊下,然後彎著腰對墳又作了一個揖。這時,四圍萬籟俱寂,不聽見一點聲音,隻有兩隻小小的黃蝴蝶兒,在墳麵前飛來飛去。他便念道:嗟夫!鞭回北裏,空停遊子之車。月滿西樓,久斷故人之夢。河梁攜手,猶慘生離。青塚埋香,何堪永別?撫摩舊劍,攀樹低徊。惆悵啼鵑,臨風嗚咽。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隻雞鬥酒之情,有如此日、魂兮歸來,伊其戚矣!猶憶閑雲偶出,新月初逢。揮青案之琵琶,靈犀暗引。比畫屏之蝴蝶,彩鳳雙棲。小鳥依人,私傳玉佩。長囗無恙,穩綴金鈴。盟記牽牛,背寒燈而割臂。裝成墮馬,藏畫管以修眉。真知袁派之詩,甘為弟子。自稱鄭家之婢,願學夫人。蓮葉前身,共證白壁。桃花年命,暗寫紅箋。固已淪落同悲,青衫有淚,未忘淒涼一語,皓首為期。
楊杏園念到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對著這一種傷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說得出的。墳頭上那兩隻小蝴蝶,現在不知道哪裏去了,遠遠的卻聽見畫眉鳥叫。
那後麵棗園裏的棗花,被風一吹,飛到墳麵前,打一個胡旋,落在地上,一點兒影子都沒有。再一聽畫眉鳥不叫了,墳麵前越發現得沉寂。楊杏園又念道:爾乃名成扇墜,瘦小堪憐。袖染啼痕,繁憂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奮不能飛,終成飄溷之茵,弱還易斷。
念到這裏,楊杏園自然的一陣心酸,不覺掉下淚來,有幾點眼淚直滴到祭文紙上。他哽咽著喉嚨,繼續的念道:暮春風雨,苦虐梨花,早歲龍蛇,忽占噩夢。雖鷓鴣之呼斷,扁鵲無靈,疑玲囗之長奔,彩雲何在?不信亭亭淨植,蒲柳先零,可憐落落孤芳,芝蘭竟折。呼春去也,將奈之何!夫春蠶欲睡,猶抽不盡之絲,鮫目雖枯,終有未幹之血。桃花人麵,戚慘重來,燕子樓台,淒涼永閉。相思灰盡,原無可補之天,魂夢徙勞,尚隔未填之海。伯牙琴碎,安問焦桐?東野詩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無家,將一死以報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鏡破,量珠遺後死之悲,藥店龍飛,市骨留來生之約。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嗚呼,蔓草荒煙之外,幻蝶迷春,楓林黑塞之間,哀烏哭夜。茫茫天路,長此孤眠。莽莽風塵,空悲獨活。呼蘇台之風月,剪紙招魂,約皖國之鶯花,買山歸葬。可憐飲冤千古,應羞留蘇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韓憑之家。
他念到“合韓憑之塚”,拿著祭文,雙手又作了一個揖。
這時那位管理員兩隻手抱著一隻雄雞,踉踉蹌蹌的跑來了。楊杏園叫他取了一把刀來,將雞冠割破,滴了幾點血在酒杯裏。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楊杏園望著墳頭灑了幾點淚。在身上取了五塊錢給那管理員,說道:“這雞嗎,我買了罷。
另外幾個錢送給你,請你對這墳多關照一點。“管理員一眼看見五塊雪白的洋錢,心裏倒是撲通的一跳。嘻嘻的笑著,伸出手來接了,然後給楊杏園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道:”照應墳墓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怎好受您的?“楊杏園道:”一點兒意思。你給我買一些花,在墳上栽著得了。秋天裏,我還要來一趟,那個時候,我再有報酬。“管理員捧著兩隻手,直舉到鼻子尖上,口裏連說不敢。依他的意思,還要拉楊杏園到他屋裏去坐,楊杏園道:”不必了。“他將那盆玫瑰花擺在墳麵前,其餘的東西,依舊帶著上車。
這時太陽還沒十分偏西,坐著車子回到家裏,竟不很晚,叫長班胡二開發了汽車錢,便叫他泡了一壺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問道:“桌上一張名片,楊先生看見嗎?”楊杏園道:“沒看見,誰來了?”胡二便把那張名片,遞給楊杏園一看,是他的舊同學華伯平。名片後麵,用鉛筆寫了幾行字,是現窩西河沿三陽旅館十號。便問胡二道:“他說了什麽沒有?”胡二道:“他說是剛到京的,他在店裏候著,楊先生來了,就請過去。”
楊杏園聽得這樣說,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陽旅館來。問明了十號房間,走過去,見房門虛掩著,桌上堆滿了點心盒,茶葉瓶,罐頭和新鮮水果之類。華伯平拿了一張北京的地圖,正湊著窗子邊的光線,在那裏看。楊杏園便先喊了一聲“伯平”。
華伯平丟了地圖,搶著過來,口裏“啊唷”一聲,便拿著楊杏園的手搖個不住。楊杏園和他是久別的朋友,見了麵之後,少不得有一番暢談,可是問了一個什麽時候動身的,和到京時的情形,也就無話可說了。隻是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偶然談到別後一兩樁事情。坐了一會兒,走進來一個穿舊竹布長衫的茶房,手上捧著一本油紙麵的大紙摺,遞給華伯平。說道:“馬上要開飯了。您哪!預備些什麽菜?”說時,垂著手站在一邊,笑嘻嘻地。華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館,這樣客氣。剛才我在火車上,問過了的,優等房間,一塊五毛錢一天,連飯在內。怎麽著,還讓客人點菜呢?一麵想時,一麵打開那招子,隻見上麵雞鴨魚肉,冷熱葷菜,居然樣樣都有,下麵糊裏湖塗,畫著碼子,也有價錢。又一想道:這是預備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見我來了客,所以送了菜單子來。便說道:“我也不懂你們北方的菜,你和我來一客飯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來一個魚?另外來一個炒雞子?豌豆肉絲湯?還來個……”楊杏園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
我在家裏吃了飯,你隻預備這位華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來一個魚?“
楊杏園道:“不要那些。你來一個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湯,就得。”說畢,將手對茶房一揮,茶房隻得走了。他便笑著對華伯平道:“不是我在這裏,不定這餐飯,你要給他敲去兩三塊。”華伯平道:“奇了,這飯他和我說明的,連房錢在內,怎麽另外要敲我的?”楊杏園笑道:“這就是北京人所說的話,冤你。所謂飯,就是白米飯,菜並不在內啊。再說這家若是純粹北京式旅館,你就趕快搬的好,他除了賃這間屋子給你而外,茶水電燈,都得另外算錢。”華伯平道:“啊呀!我哪裏知道?難怪他勸我吃雞吃魚呢?”說著兩個人都笑了。華伯平道:“既然這旅館這樣不方便,你和我想個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為我要在那方麵辦事。”
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塊錢一間的房子,倒要吃兩塊錢一天的飯呢?你是吃不慣苦的,而且為和朋友往來,也要有個地方坐坐。你不必問,我明天一準和你辦好。”華伯平自然是歡喜。大家又坐談了一會,天已經黑了,茶房送進飯來。楊杏園道:“你初到,大概還有許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這就先進城,和你去找旅館。”說著,楊杏園就出了三陽旅館,到西城的藍橋飯店來。
因為這家飯店頗有點規模而且還便宜,楊杏園的朋友,在這飯店裏住的很多,由他介紹過去,房錢可以格外公道點,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間沒有。誰知他一進門,茶房早笑著點頭道:“您剛來,他們早到了。全在十七號。”楊杏園摸不著頭腦,鼻子裏哼著答應了一聲。便問道:“都有誰來了?”茶房道:“張八爺,李四爺,還有王三爺,全來了。”楊杏園這才明白了。原來他的朋友張達詞,是一個有錢的閑員,終年無事,隻在外頭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賭的朋友,在藍橋飯店組織了一個小俱樂部,隨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這裏賭錢了。楊杏園走進十七號房間,隻見圍了一桌子的人,在那裏打撲克。另外還有三個年輕的女客,在一塊兒說笑。內中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著藍印度綢的裙子,上麵綠嗶嘰夾襖。雪白的臉,連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燙著的頭發,高高蓬起,打了一條辮子,戴著一朵很大的大紅綢結子。鼻梁上,架著一方玳瑁框眼鏡,眼球在裏麵直轉。時髦極了。楊杏園想道:“奇怪,他們這群人裏麵,哪裏來的這時髦女子?”這時,桌上的人,回頭都看見了他。張達詞連忙嚷道:“難得!難得!怎麽楊先生今天也有工夫來玩?”楊杏園道:“就不許我玩嗎!”此外桌上賭錢的李公耳,王眠石是兩位大學生,也是楊杏園所認識的,都忙著打招呼。張達詞道:“杏園兄,加入加入。”
楊杏園這時已走到桌子邊,看他們桌上的場麵。張達詞伸出一隻手,握著楊杏園的手。又把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過來,將兩個人的手都握在一處。口裏笑著說道:“叫你們認識認識。”楊杏園出其不意,倒不好說什麽。那女子操著純粹京腔,卻笑著先問道:“您貴姓?”楊杏園一看那樣子,早已瞧了八分賬,便笑著說道:“我姓楊。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後才說道:“姓劉”。楊杏園目視張達詞,含著微笑。張達詞道:“你別笑,和我沒關係。我和她是一對兒。”說時,伸出手去,將站在身邊那個姨太太裝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婦人道:“小張,你不怕小桂枝兒吃醋嗎?我是不在乎,一對兒就一對兒,怕什麽?”張達詞伸出一個大拇指,對那姨太太道:“小吳兒!好的。”另外有個女的,穿著藍色舊湖縐的夾襖,黑羽毛裙子,臉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個良家婦人,拿著一條手絹,捂著嘴笑。這時王眠石走了過來,扯著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上,將頭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著半邊嘴,對著他的耳朵說道:“這三個你瞧怎麽樣?那個穿藍衣服的,還是新出馬的。”
楊杏園聽了這話,臉色未免一變,輕輕的對王眠石道:“你們這事,未免有些喪德。
老的罷了……“王眠石伸出一隻手,將楊杏園的嘴一堵,笑著說道:”廢話。“楊杏園因對手方在當麵,這話也不便深說,隻好算了。王眠石將手一招,對姨太太裝束的說道:”小吳兒來。“那小吳兒果然走過來,擠在他們兩人中間一坐。她對楊杏園道:”這兒我來過兩回,怎沒有見過您?“楊杏園笑笑。王眠石道:”小吳兒,你不是說有一個很好的妹妹嗎?介紹給這位楊先生,好不好?“小吳兒道:”好哇!
幹嗎不好?“那邊張達詞叫道:”眠石進牌不進牌?別胡鬧了。“王眠石聽說,便過去打撲克去了。這裏隻剩楊杏園和小吳兒兩個人。楊杏園這時候真有些窮於應付,一時找不出話來說,便問了一句道:”住在什麽地方?“小吳兒笑了一笑又頓了一頓,然後才說道:”後門。“楊杏園恍然大悟,她們這些人,是不會告訴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樣這般傻,開口就問她住在什麽地方。這樣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過去看打撲克。一會兒工夫,倒有二三百塊錢的輸贏,就散了場,卻抽了有六七十塊錢的頭錢。張達詞將頭錢鈔票一卷,說道:”全在我這裏了。“說著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發椅上,說道:”怎麽樣?這夠兩套衣服的錢了,你怎樣謝我?“那小桂枝兒便趴在張達詞的肩膀上,對他耳朵說話,說話的時候,眼睛斜著望著王眼石笑。
賭客裏麵,就有一個人神頭鬼臉,拉著小吳兒,往王眠石身上一推。這一群人,就鬧得不亦樂乎。
楊杏園有些不耐,告訴張達詞就要走。張達詞一把將他拉住,說道:“我有話和你說。”站起身來,便拉楊杏園到裏麵一間屋裏來說話。楊杏園看他那個樣子似乎有點要緊的事,隻得跟他進來。張達詞道:“我給你介紹一下,好不好?”楊杏園笑道:“別事奉陪,這個我不敢遵命。不是別的,我覺太……”張達詞笑道:“你是個什麽人,豈能幹這剿匪的勾當?我是給你介紹一個西洋留學生的女朋友。”
楊杏園道:“什麽?你們認識女留學生?哪一國的留學生?”張達詞昂著頭想了一想,嘴裏又吸了一口氣,說道:“聽說是美國康橋大學的學生。”楊杏園道:“不對!美國沒有這樣一個大學。”張達詞道:“啊!是法國的哥侖布大學。管他呢,我也鬧不清,反正是個留學生得了。她極會跳舞。什麽英格蘭跳舞,西班牙跳舞都會。她回國以後,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會跳舞,都請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後來經許多人要求,她才答應了。來教一點鍾,隻要五塊錢汽車費,可也不算多。
昨天我們經朋友的介紹,已經在這兒會過一次。今天約了再來,我已經另外開了一號房間等她。這樣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會她一會,不好嗎?“楊杏園一想,這話恐怕靠不住。既然說是留學生,當然是文明點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說道:”什麽時候來?久了,我可不能等。“張達詞道:”遲一點就來了。“說時,小桂枝一推門,也進來了。張達詞拉著她的手望懷裏一拖。小桂枝趁勢倒在他懷裏,反過臉來問道:”大格的事怎麽樣,人家坐在那裏怪別扭的。“張達詞道:”這個我哪裏管得著?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還不知道,那個柳三爺,賭輸了,他塞了一塊錢在我手裏,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來的人,就這樣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過為的家裏窮,含著一包眼淚幹這個,真是沒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張達詞道:”既然來做這個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還是去問老柳要錢。“小桂枝兒舉起拳頭,在張達詞的胸麵前衣服上輕輕敲了一下。
把眼睛一瞪道:“什麽?我和他要錢?”說時又抱著肩膀,對他耳朵說話,眼睛斜看著楊杏園。張達詞對楊杏園搖搖頭,笑道:“不行,不行!”楊杏園看他這樣子,早料定了八分賬,忽然衝動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說道:“你們又弄鬼,我早知道了。
你能帶我到你們那個地方去看看嗎?“張達詞便道:”告訴你也不要緊。她家住在中溝沿兩號,紅漆的門……“小桂枝道:”別瞎說,那是她家裏,哪裏亂撞得的!
人家家裏還有老爺子。“張達詞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門口過,看見一個五十上下的人,腳下穿著高底靴,身上穿著開岔袍子,手上提著一個包袱,裏麵還露出一管花翎,一個大紅頂子,那就是她的父親。小桂枝道:“有點花白胡子嗎?”
張達詞道:“是的。”說到這裏,隻見那個穿藍綢夾襖的女人也來了。一推門,先笑了一笑。張達詞道:“你進來。”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撫摩了一下鬢角,又取出手絹,捂著嘴笑,低了頭在一邊坐了。楊杏園一想,這就是剛才的“大格”了。一看這人,到也五官端正,隻是沾了旗人的風氣,臉上的胭脂,擦得多一點,卻還沒有輕佻的樣子。她挨到小桂枝旁邊,輕輕的說道:“大妹,我們走罷。”那小桂枝有話又說不出來,說道:“待一會兒。”楊杏園一想,這些人真沒有良心,把人家女子當玩物,還不給錢。一這樣想著,老是不忍。後來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噥噥的說了一陣子,那大格頓時臉色變了,幾乎要哭出來。張達詞也覺得難以為情,便對大格說道:“你不要聽她說,她是鬧著玩的呢。老柳他是實在有事,不能耽擱,對你並沒有什麽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經交給我,我這裏交給她了。”說著拿了一張五元的鈔票,遞給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滿臉通紅,搭訕著和小桂枝走到外麵房間裏去了。楊杏園道:“唉!這種人可憐得很,我看她含著兩包眼淚,實在是強為歡笑。”
張達詞道:“你信她!她們這種人,有一個規矩,設若你招之來,而又揮之去,乃是不給她麵子,就是奇恥大辱,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們還害什麽臊!”楊杏園道:“據你們剛才的話,她是個小姐,說她甘心做這個事,我不肯信。”張達詞道:“你是涉世太淺,哪裏知道社會上的種種怪事。還有些小姐,不為錢幹這個呢!將來也許有一天我帶你長長見識。”說時,楊杏園靠著椅子,望著樓下的街上。隻見剛才在外麵屋裏的那個小吳兒走出飯店大門,有一個人拉過來一輛油亮嶄新的包月人力車,放在她麵前,她一坐上車去,那人拉起就飛也似的走了。楊杏園道:“咦!
這人居然還有包車。“張達詞伸出頭一望,笑道:”你這是少見多怪。坐包車就下了居然兩個字,若是坐馬車汽車的呢?“楊在園道:”人家有馬車坐,還至於作這個事?“張達詞道:”多著哩!“
這個當兒,突然有個穿灰色製服的軍人,腰上掛著“自來得”,推門而進。楊杏園出於無意,不由得心裏嚇了一跳,以為這又是拿賭拿娼的來了。本人現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魚之殃。誰知那兵士進來,滿臉放出莊重的樣子,將右手一抬,望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個舉手禮。在這個時候,隻聽見“噗”的一聲,是他腳後跟比齊皮鞋碰著響,同時行了一個很規矩的立正式。他麵朝著張達詞,說道:“我們督辦請張老爺過去。”張達詞很不在乎似的,說道:“我就來。”那兵士倒退幾步,才掉轉身子走去。張達詞便對楊杏園道:“他就住在這裏一二兩號房間。走,咱們同過去坐坐。”楊杏園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見督辦,那不是和我開玩笑?”張達詞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戲,來這一套假話。”楊杏園道:“真的我不去。你想無緣無故,我和闊人往來什麽?”張達詞笑道:“你把他當個陸軍上將,或者是兩湖或者是三江的督辦,其實他也是一個好玩的人,最喜歡結交朋友。若像你們報界的人,他尤其是歡迎。走,咱們過去。回頭那個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裏相會。”楊杏園聽說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處,心想這個督辦,大概沒有什麽官派,要不然,也不會同他們公子哥兒在一處瞎混,去會會也不要緊。這樣一想,果然就和張達詞一路出來,走到外麵房間,卻不看見一個人。楊杏園問道:“剛才那一班人呢?”張達詞笑道:“這班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裏湊局麵去了。”他們二人說著話,走出房間,走過一個很長的甬道,就到了一號房間。推門進去,照例是間客房,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濃厚的鴉片煙氣味。轉過裏麵隻見霧沉沉的,有一個人躺在床上,有一個聽差半跪半伏,在床沿邊燒煙。床上的那人,看見有生客進來,就往上一跳,趕緊站了起來,那聽差也就走開一邊。張達詞便給楊杏園介紹道:“這是甄寶蔭督辦。”又給甄寶蔭介紹道:“這就是我前回和你說的那位秘書楊杏園先生。”楊杏園見他說謊,很不願意,但是礙於情麵,也不便否認,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辦,早就十分詫異,來不及照顧其他了。
第三十五回流盼屬新知似曾相識聽歌懷故國無可奈何
原來這位督辦,不但沒有官僚的氣度,而且乳臭未幹,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當年有一個秘書長的兒子,十八歲就當參事,人家就引為奇談,自己還不十分肯信。而今卻親眼看見這樣年幼的督辦,他怎樣不奇怪?那甄寶蔭雖然年輕,卻也很知道應酬的規矩,客客氣氣讓楊杏園坐下。那聽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遞了一支,又擦了火柴,一一來燃著。
楊杏園這時就近看那甄寶蔭。細嫩的皮膚,本來就不黃不黑,兩腮上一點氣色沒有,越發顯得蒼白,光光臉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鏡。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細一看,卻一點精神沒有。他兩個上了黃黝的指頭,夾著雪茄坐在床上抽,一麵說話。
他除了談些嫖經賭經而外,就是談哪位總長的近況如何,哪位闊人的靠山奚似。談到闊一點的人,總是稱著西林河間項城。再次一點的闊人,就連著那人的姓和號,一塊兒稱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魯,曹汝霖叫做曹潤田之類。楊杏園起初不知道他是什麽督辦,後來因為他常常說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張達詞點明了幾句,才曉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辦。
三人談了一會子,那甄寶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經又談到土娼。便問張達詞道:“你說的那個人,怎麽這時候沒有來?我等的不耐煩,我們先找個什麽事混混,好不好?”張達詞道:“你還接著燒兩口,她就快到了。”甄寶蔭笑道:“煙現在夠了。回頭等著她來替我們燒罷。”商議了一陣,究竟也沒有想到什麽暫時消遣的法子,這時有一個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進來,含著笑容輕輕的說道:“來了。”甄寶蔭道:“什麽還要這樣鬼鬼祟祟的,來了幹脆進來得了。”茶房笑著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
一會工夫,就聽見吱咯吱咯,一陣皮鞋響。抬頭一看,走進兩個女子。一個二十上下,穿著杏黃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著卷頭,胸麵前掛著一串珠子。一個隻有十六七歲的光景,一身的水紅,連帽子也是水紅色的,帽子後麵,露出半截短發。她們一進門,就有一陣粉香,輕輕對甄張二人,叫了一聲大爺三爺。對楊杏園卻笑笑,微微的點了一個頭,就算招呼的意思。張達詞先就對她二人道:“姊妹倆老是在我們麵前說英文,暗通關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這裏了。”這時楊杏園恍然大悟,所謂教跳舞的西洋留學生,就是這一對人物。張達詞跟著給楊杏園介紹,指著那位年紀大的叫愛爾女士,年紀小的叫愛思女士。愛爾女士坐在煙榻上,愛思女士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張達詞伸手握著愛思的手,愛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和張達詞坐在一張煙榻上。楊杏園想到:“看她這個樣子,到是一個交際明星。”
便問她讀了多少年的英文。那愛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語回答“讀了五年英文”。繼續地她又談了十幾分鍾的英語,都說得十分流利,一點破綻也沒有。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事很奇怪,發音這樣正確,說話這樣暢利,就是北京城裏真正的女學生,十中難挑一二。她們掛起學生的牌子騙人,卻也難怪。”他們說話時,那愛思的手帕,掉在地下,她就低著頭去撿,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塊。張達詞坐在她身邊,看見她脖子上繞著一根桃紅色絲絛,拿手一提,說道:“這麽大人,還掛鎖嗎?”他一提時,那絲絛由愛思領圈裏麵露了出來,下端係著一個金子打的小十字架,很是精致。愛思笑著道:“你總是愛胡鬧。”連忙把那十字架,依舊塞到衣領裏麵去。張達詞笑道:“你們一歐化,簡直歐化得沒有道理。這是外國人最尊敬的東西,你們拿來當玩意。”他們三個人在這裏說話,那愛爾卻倒在甄寶蔭榻上和他燒煙。甄寶蔭說道:“咱們年紀也還相稱,我請你當一個英文秘書,你幹不幹?”
愛爾睡在枕頭上,用煙簽子醮著煙膏子,正往燈上燒,聽了這話,把手的肘子撐著床,抬起頭來望著張達詞,笑道:“你瞧,這是怪話不是?我當他的秘書,按月給薪水得了,還問年紀做什麽?”張達詞也笑道:“這話一點也不怪。請男秘書可以不談年紀,請女秘書就非談年紀不可。”說著掉轉臉來對愛思道:“他是一個督辦,可以請你姐姐當秘書。我這個小人物,用不著秘書,請你做什麽呢?”甄寶蔭在床上坐了起來,用手將腿一拍,說道:“還有一個名目啊,你不會請她當英文教員嗎?”
張達詞道:“要是這樣的名目,可以敷衍得過去,那就好說話了。何必一定要說英文教員,就是說跳舞教員,鋼琴教員,也無不可以的了。”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來說去,無非把愛爾愛思兩人開玩笑。
楊杏園靠在旁邊一張沙發上,翹著腳,把一隻手在椅子圍上托著臉,隻是微笑。
那愛思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卻不住的用眼睛瞟過來。過了一會兒,愛思忽然對楊杏園抿嘴要笑,自己好好的把頭低了下去。她一眼看見張達詞正望著她,又“噗哧”
一聲笑了出來。張達詞笑道:“你這是發了什麽毛病?”愛思道:“難道不許人笑嗎?”張達詞道:“笑是許你笑,但是一點事因沒有,你忽然笑起來,笑得可怪。”
愛思道:“怎樣沒有原因,原因在我心裏啦。”張達詞架起一隻腿,歪著身子,一直望到愛思臉上,問道:“原因在心裏!原因在心裏!什麽原因?”愛思將手把張達詞的腦袋一推,笑道:“討厭勁兒!過去。心裏有原因啦,你管得著嗎?”張達詞看見她撒嬌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甄寶蔭道:“你這人真是賤骨頭。她好好和你說話,你要幹涉她。罵了一頓,你又笑了。”說話時,甄寶蔭已經抽了好幾口煙,愛思抽出手絹,在空中拂了兩拂,把眉毛一皺道:“這屋子裏鬧得烏煙瘴氣,怪悶的,咱們外頭坐罷。”甄寶蔭也笑著對楊杏園道:“杏園兄,咱們到外頭去坐坐,可以請教請教兩位女士的妙舞。”
五個人一路到外頭屋子裏來。楊杏園一眼看見圓桌上放著一隻盛四弦琴的木頭盒子,一猜就是二位女士帶來的。心想他們還會拉凡阿零,總也算得多才多藝了。
這屋子本有一個聽差一個護兵在這裏伺候,看見甄寶蔭出來,都站著像僵屍一般。
甄寶蔭對他們略微擺了一擺頭,說道:“出去。”他們蚊子哼著一般,答應了一個“是”字,退了出去了。楊杏園隨便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愛思也坐了下來。低低笑著問楊杏園道:“你貴姓?我還沒請問。”楊杏園道:“我姓楊。”愛思道:“我們好像在哪兒會過。”楊杏園笑道:“不能吧?”愛思用左手一個食指,比著嘴唇,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這事的確是有的。”張達詞走過來望椅子上一坐,坐在愛思的這一邊,將身子挪了一挪,望愛思身邊直擠。笑道:“你們一見麵,就這樣親熱,說體己話兒。我們認識了半個月,怎樣生猴子似的,遠遠的就離著?要親熱大家親熱。”說著又擠過去一點。愛思把身子一扭,一鼓嘴道:“怎麽啦!”楊杏園笑著站了起來,說道:“鬧什麽?我讓你們坐。‘深達詞道:”你們剛才說什麽?“
愛思本伸著兩隻高跟鞋的腳,這時一縮一頓,把頭一扭道:“話多著啦,就是不能告訴你。”楊杏園恐怕張達詞有些誤會,笑著說道:“你說奇怪不奇怪?她說好像在什麽地方會過我。”甄寶前擁著愛爾在對麵一張沙發上,正要她教跳舞,便插嘴道:“這事也許有的,她們常常上華洋飯店,也許你們會過了。”楊杏園道:“除非如此。但是我又不會跳舞,隻不過偶然去一兩回罷了。”又對愛思道:“怎樣就會把我留在腦筋裏了。”那邊愛爾插嘴笑道:“你這句話問了不要緊,不要氣死張三爺。”張達詞道:“不相幹,我們根本上就沒關係,我還和他倆做媒呢。不信,你問問他。”說時指著楊杏園道:“你們沒來,我早就介紹過了。”一麵說著,一麵將那桌上琴盒打開,拿著琴和拉弓遞給愛爾。說道:“借光,借光。”愛爾含著笑,接了琴站著起來。張達詞又對愛思道:“借光,借光。”愛思伸了一個懶腰,笑道:“今天我一點兒勁都沒有。”張達詞對楊杏園道:“她們兩位,一位拉,一位舞。真好。可惜她不賞麵子,你沒有眼福。”楊杏園也笑著對愛思道:“真不賞麵子嗎?”愛思又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可別見笑。”甄寶蔭在口裏取出雪茄煙,在桌上玻璃煙缸子上,敲了一敲煙灰,對張達詞道:“怎麽樣,人家一說就行了。
你呢?“張達詞笑道:”我是拉纖的,那又算什麽呢?“說時,那愛爾反扭著左手,將幾阿零抵在肩上,右手拿著琴弓,便拉了起來。愛思站在屋中間的地毯上,前仰後合,左搖右擺,合著拍子便舞起來。她跳舞的時候,老是含著微笑,她那雙眼睛,就像閃電似的,不時的對著楊杏園射來。舞了一會,凡阿零先停了,愛思兩隻手,牽著裙子角,斜著腰往下一蹲,眼睛對著甄寶蔭張達詞楊杏園三個人一瞟。這一點兒神情,學外國人學得極像。他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的,就鼓起掌來。甄寶蔭順手將牆上電鈴機子,按了一按,聽差走了進來,垂手排腳站在他麵前。甄寶蔭道:”你吩咐他們,須備五份點心送上來,越快越好。“聽差的答應了幾個”是“,倒退了兩步,然後才出去了。一會工夫,這飯店裏的茶房,捧著一隻托盤進來。就在桌上擺了兩碟牛乳點心,斟上五杯咖啡。大家便圍著桌子坐下來喝咖啡吃點心。
楊杏園因為甄寶蔭雖然年紀極輕,卻是特派的官僚,認為非我道中人,所以和他談話,總存著三分不屑的意思。甄寶蔭那樣放浪形骸,在這裏抽煙狎妓,正是高興的時候,見楊杏園淡淡的神情,他以為初次見麵的緣故,卻也沒有注意。這時大家坐著喝咖啡,不免要找些話說,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公事很忙嗎?鼎老人很好,在他那裏辦事比別處好。”楊杏園聽他這話,莫名其妙,張達詞在那邊,卻目視楊杏園。楊杏園想起剛才他介紹時候的話,心裏有幾分明白,便隨話答應,含糊著過去。甄寶蔭又道:“我還是在胡總長家裏,和他同過一回席。”張達詞知道楊杏園最怕談官場應酬,便把話扯開,笑道:“這一些闊人,都喜歡旦角,不知有什麽緣故?胡春航在常小霞那裏報效的數目,真是可觀。第二要算陳伯儒了,和牛蕭心兄妹,沒有一天不在一處混。”甄寶蔭道:“那還罷了。還有沒有下海的票友,也和小旦一樣,陪著大老玩,這是何若?”張達詞道:“你說的是沈子圍嗎?難怪呢,他這一向忽然闊起來了。”甄寶蔭道:“闊不闊,我是不知道。聽說新認識了一個吉林朋友,借了好幾千塊錢,給他製行頭。加上還有個財政界章華鬆做他的靠山,吃喝是不焦的了。”楊杏園道:“這人也是世家子弟,何至於弄到這步田地?
我想這話也不盡然。“張達詞道:”我們以忠厚待人,當然不相信。不過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賭穿,一月整千洋錢的花銷,是哪裏來的,卻很可研究呢。“楊杏園道:”他住在什麽地方?“張達詞道:”正離你那兒不遠。“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正望著愛思。愛思說道:”你說什麽?可別占便宜。“張達詞笑道:”說句話占點便宜都不行,那還能提別的嗎?“愛爾正抽著一根煙卷,在嘴上取了下來,兩個指頭夾著彈了一彈灰,反過手去,將煙遞給下手坐的甄寶蔭,將嘴唇撮起來,往前一噓氣,嘴裏的煙,箭也似的,對著張達詞臉上吹來,笑道:”你別挨罵了。“張達詞哈哈大笑,口裏不住的叫”好香“。他們一麵說話,一麵鬧,又鬼混了許久。
愛爾走到窗子邊將窗簾子一掀,隻見半輪月亮,正在樓外柳樹影子下,笑道:“鬧了這久,時間還早,月亮還是剛出來呢。”張達詞道:“你是樂糊塗了,連東西南北也分不出來,這月亮望下落,你當它望上走呢。”愛爾對愛思使一個眼色,輕輕的說道:“咱們走罷。”張達詞看見,便拉愛爾到裏麵房間裏去說話,一會兒工夫,張達詞出來,愛思又進去了。張達詞便就著甄寶蔭坐在一處,頭靠頭輕輕的說了許多話。甄寶蔭一麵微笑,一麵點頭,然後大聲說道:“讓她回去,還是過天說罷。”說時在身上,掏出皮夾子,拿了兩張拾圓的鈔票,遞給張達詞。張達詞剛要接過去,甄寶蔭手又往回一縮,笑道:“你和愛思的交涉,應該辯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開車費,這真是冤枉。”張達詞把手往屋子裏指,又對楊杏園一望道:“今天這種情形,我還想吃什麽天鵝肉呢?”甄寶蔭道:“不知你那話,是不是成心說的?其實這不成問題。”張達詞不等甄寶蔭說完,以目相視,甄寶蔭也就一笑,將錢仍舊遞給了他。張達詞拿了這錢,便到裏邊屋裏去了。一會愛爾愛思兩人從裏麵出來。愛爾對甄寶蔭道:“勞你駕,請您吩咐你的貴管家,到外麵去叫我的車夫。”甄寶蔭笑著答應道:“是。”將鈴一按,聽差進來了,甄寶蔭道:“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馬車套車。”聽差答應著去了。愛爾愛思和三人笑著微微的點頭,說道:“改日見。”他們三人都也站著起來相送。愛思站在楊杏園身邊,將他的衣服一牽,忽然握著他的手,仿佛有個什麽東西在手掌心裏。這愛思以目斜視,眼睛珠一轉,楊杏園會意,就把那東西捏住了。他們三人送到房門口,就不再送,愛爾愛思兩人,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杏園和張甄二人又坐了一會兒,無非談的是做官取樂兩件事。甄寶蔭說道:“今天不知道楊先生來,不恭得很,改日再找個地方敘敘。”楊杏園雖然謙遜著,究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客氣。便對張達詞道:“我到你那邊坐坐。”便辭了甄寶蔭到張達詞房裏來。楊杏園埋怨他道:“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為什麽和我瞎吹,說我是個秘書?”張達詞笑道:“一點沒有關係。你有所不知,這位甄督辦,是論資格交朋友的,越說你的來頭大,他越發和你親近。我老早的說你不過是新聞記者,你就坐不了許久。你坐不了許久,怎樣交得上這一位女朋友?”楊杏園笑道:“我並不要結交這樣一個女朋友,我為什麽要你替我吹牛?”張達詞笑道:“那小家夥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負人家。她背著你向我問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我都告訴她了。”楊杏園道:“那你簡直胡鬧!我為什麽和她們這些人往來?”張達詞道:“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曆來,也許比我們闊得多。”楊杏園雖然清白自許,但是男女之間,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時諺所謂,難免兩性的吸引,這種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發生的時候,決計不是什麽階級上限製得住。楊杏園一想,她剛才給個什麽東西給我,好像紙團,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張達詞沒有多談,他就走了。走到大門口時候,他本來就想在袋裏拿出紙團來一看,可是這門口不住的人來往,又忍住了。坐上車去,再拿出來看時,原來是一張局票,並沒有什麽。
翻過背麵,仿佛有些字跡,卻是鉛筆寫的,在街燈下,哪裏看得出來?
這時車子經過西長安街,車子在平整的馬路上拉,又快又平適,天上的月亮,斜著照在路邊的槐樹林上,那樹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現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淨。路邊的垂柳,葉子已經全綠了,樹上好像很是濕潤,托著月色,似乎有點淡綠的清光。再一看樹林邊電杆上的電燈,也都映成清淡的顏色,不是那樣亮了。
楊杏園剛才在藍橋飯店,耳目雜於聲色之中,綺羅之叢,快活雖然快活,總是昏昏沉沉的。現在到了這地方,淨蕩蕩的,不見一點富貴之象,一刹那間,簡直是一場夢。他由繁華冷淨之變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話,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話,又想到愛爾愛思姊妹兩人,似乎是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做這種賣人肉的生活?仔細想了一想,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這樣看起來,大街上裘馬翩翩,招搖過市的老爺太太,裏麵未嚐沒有……
想到這裏,忽聽見後邊有兩輛車子追了上來,有兩個人在車上說話。有一句話送入耳朵,是“明天還去不去”?這話很像是熟人的聲音。楊杏園便聽他說些什麽,恰好那兩輛車子,緊緊的隨在後麵,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又有一個答道:“自然去,怎麽不去?頭一排的座位,我已經定了三個。”這個似乎笑道:“定了三個座,我有一席嗎?”那個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這個道:“很好,你另請高明罷了。明天有一個地方去,比你那兒好得多呢。”那個道:“什麽地方,說來聽聽。”這個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吳芝芬在西老家裏邀頭,約我湊一腳,你說有味嗎?”那個道:“你不要胡吹,他們遺老捧角,有你的份?”這個道:“實話,有倒有這一回事,雖沒有要我捧角,我卻打聽得實在。”那個說:“你怎樣知道?”這一個道:“西老是我們的同鄉,他的五少爺,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幾個朋友在一處談戲,有人說芳芝仙的戲不好,他急得麵紅耳熱,和人家吵。有人笑著說,你就隻衛護著你的芳幹妹,不衛護你的吳幹妹,他說,怎樣不衛護?今天我還和老爺子商量著,後天替芝芬打牌呢?”
楊杏園聽到這裏,不覺插嘴道:“吠!你們在這通衢大道,宣布人家秘密,豈有此理?”那人大驚,月亮影下,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吳碧波,別外一個,是吳碧波的同學,楊杏園也會過的。吳碧波笑道:“你這冒失鬼,突然一喊,我們倒嚇了一跳。”楊杏園道:“你們現在放著書不念,天天捧角嗎?”吳碧波道:“那也偶然罷了。”楊杏園道:“剛才我聽見你說周西老。我想起一樁事,華伯平來京了,他正要找這些人。請你明早到我那裏來一趟,我和你一路找他去。”吳碧波就答應了。說到這裏,車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會兒楊杏園到了家裏,第一要緊的事,就是要看那張局票寫的是些什麽,他等提水來沏茶的長班走了,然後又把房門掩上。這才把那張局票拿出來,再看背麵鉛筆寫的字句,是:楊先生:我和你實在很熟,明天下午六點鍾,我在神州飯店九號候你。你下了衙門的時候,就請你順便來會我,好仔細談一談。此事要守秘密。
楊杏園拿在手上看了幾遍,心裏想,我怎樣會和她認識?這話奇得很,無論如何,我沒有這樣的熟人。自己又把這張紙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
這上麵最要緊的地方,就是下衙門一句話,她以為我是一位大老爺,所以極力和我聯絡。其實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張達詞的當了。我以為她寫字條給我,或者真有什麽可聽的話。原來如此,也就極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樣做作呢?這張紙,別讓別人家看見了。不知道緣由的,一看見了又不要說是一段風流案嗎?“想到這裏,擦了一支火柴,把紙就燒了。
到了次日,吳碧波果然來了。他問道:“華伯平這個日子,他到北京來做什麽?”
楊杏園道:“我也閑不清楚。他略略的說了幾句,是為民選省長這個問題來的,意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頭接洽。要求這些大老,幫他一點忙。”吳碧波道:“周西老,頑固得很,聽了這些什麽運動請願的事,沒有不頭痛的,找他做什麽?”楊杏園道:“大概還有他個人的私事,那我們就不得其詳了。”兩個談了一會,便一路到旅館裏來會華伯平。華伯平買了一大疊日報,正在那裏看,並沒有出去,他首先使問楊杏園看的寓所怎樣了。楊杏園因藍橋飯店昨晚一會,覺得那種飯店,究竟不是好地方,便說沒有空房間,再想法子罷。又談了一會,他先走了,卻留吳碧波在這裏,陪他上周西老家去。
華伯平因午飯的時候到了,先和吳碧波吃午飯,兩個坐著等飯吃,便找些話閑談。吳碧波問他到京以後,哪裏去玩過沒有?華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為到什麽開明戲院去了一趟,耍看梅蘭芳的戲。誰知走到那裏去,恰好碰著停演,看看門口的戲報,要到禮拜六才演呢。”吳碧波道:“你怎麽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息,就去聽戲?”華伯平道:“我們在南方,梅蘭芳這個名字,聽也聽熟了。心想到底長得怎麽樣好看?總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總碰不著梅蘭芳在那裏。所以一到北京,就急於要解決這個問題。”吳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來,的確都有這種情形。可是北京會聽戲的,可並不歡迎他。”華伯平道:“什麽?北京人並不歡迎梅蘭芳?”吳碧波道:“這種話內地的人聽了,是很以為奇怪的,你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裏來,有錢的少不得要帶兩件皮貨回南,其實北京的皮貨,並不比南方便宜,有時還比上海貴。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屎的藥丸,當做靈丹一樣,以為是治小兒科的神藥,巴巴的寫信到北京來,托人買了寄去,其實,這種東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鬆。再說,我又記起一樁事來了。北京冬天是極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爐。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種白泥巴爐子,把煤球放在裏麵燒。小戶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飯燒水,也是用白爐子,不值錢可以想見。那年冬天回南,到一個時髦人家裏去,他客廳上擺著這樣一個白爐子,特製了一個白銅架子架起來,裏麵燒了幾節紅炭,以為很時髦,說這叫天津爐子。
我那時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蘭芳當著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爐子當寶貝一樣了。“華伯平道:”你這話我不信。“吳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聽梅蘭芳的戲,你仔細仔細考察你前後,說北京話的,占幾分之幾,那末,你就有個比例了。“但是,吳碧波雖這樣說,華伯平絕對不肯信,兩個人爭吵了半天,還是沒有結果。直到旅館裏開上午飯來,兩人才停止了議論。
吃過飯之後,華伯平換了一件長夾衫,又加上了一件馬褂,便和吳碧波一路來拜訪周西老。周西老家裏住在東城牆腳下,地方是鬧中靜。他的門口,一塊空地,繞著空地種了一排綠色扶疏的槐樹。靠門口,又一列栽著五株垂柳,正合了“門垂五柳似陶潛”的那句詩。華伯平和吳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裏了。兩人到門房裏遞了名片,問老爺在家沒有?門房一看吳碧波是熟人,便說道:“剛起來吧!請你二位在客廳上坐坐,我進去瞧瞧。”說著便子她二人到客廳裏來。華伯平一看中間擺著紅本炕榻,兩邊也是紅木太師椅。沿著屋梁,都垂著六角紗燈。此外如瓷瓶銅鼎琴桌書案,都是古色古香,別有風趣。正中掛著一副中堂,四個大字,“老當益壯”,上款寫著“賜臣周西坡”。下款寫著“宣統十四年禦筆”。旁邊一副珊瑚虎皮紙的對聯,是“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上款寫著“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下款寫著“更生康有為”。華伯平想到:“就這兩樣東西,恐怕就是別家所無呢!”
這時,就聽見屏風外麵接連的有人咳嗽兩聲,接上轉出一個人來,穿著棗紅色鍛子夾袍,套著天青緞子馬褂,頭上戴著一頂紅頂瓜皮帽子,中間釘了一塊長方形的綠玉,帽子兩邊,露出幾綹斑白頭發來,似乎帽子裏還藏有辮子。他一隻手上捧著一管水煙袋,煙袋下,夾著一根紙煤。他笑嘻嘻的走進客廳,吳碧波先就告訴華伯平,這是西老。一進門,華伯平還沒招呼,他兩隻手抱著煙袋,一邊作揖,一邊走了進來。華伯平也隻得捧著兩隻手作了幾個揖。周西老支著手,就讓他和吳碧波在太師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說道:“華先生從南邊來?”吳碧波插嘴道:“他久仰西老的大名,特意約我引他過來奉看的。”周西老捧著煙袋又作兩個揖說道:“那不敢當。現在事事維新,我們老朽無用了,是你們青年人的時代了。”說時,把一隻手捧著煙袋,縮一隻手到大衫袖裏麵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疊著的毛絨手巾,將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幾下,然後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幾下。可是他總沒有抹得幹淨,胡子上依舊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麵。這個時候,聽差捧著一隻小圓托盆進來,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著三碗茶,那聽差一碗一碗的,向賓主三個人身邊的茶幾上放下。這茶碗下麵有個瓷托子,上麵又有一個蓋,華伯平仿佛小時候,曾看見過的,不料現在到北京來又碰上了。茶獻過了,聽差又捧了一管水煙袋,和一根紙煤送到華伯平麵前,他也隻得接了。他在南方,經年也不容易看見一回水煙袋,當然是不會抽煙。但是人家既遞了煙袋過來,也不便不抽,隻用嘴一吹紙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著紙煤,也不是外行弄得來的。他吹了十幾下也吹不著,隻得用紙煤按在煙袋頭上,用嘴就著煙袋嘴一吸。這一吸,煙到沒吸著,吸了一口煙袋裏麵的臭水,又澀又辣,趕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麵前痰盂裏了。吳碧波看見,未免對他微笑,華伯平越發不好意思。還好周西老並不注意。華伯平一想起剛才的話,才接上說道:“其實談到辦事呢,還是仗老前輩。”周西老歎了一口氣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現在也就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慢說我們不出來辦事,就是出來辦事,也是無從下手。我們都不是外人,據我看,什麽共和政體,什麽自由維新,簡直都是胡鬧。古人說:”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中國的聖經賢傳,我們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還要什麽泰西的法!從前以科舉取士,人家以為有弊病,而今簡直不成話了,憑空一個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罷官以後,依舊又是大百姓。“
吳碧波是聽慣了的,到不算回事,華伯平聽了這一番議論,心裏想道:“我們南方,總是這樣想著,省政到了不了的時候,可以到北京去請寓京大老,原來寓京大老的議論,不過如此。”他在一邊,也隻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談得高興,又說道:“如今的士大夫,哪裏懂得什麽,無非是狂嫖浪賭。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說著把身子望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腦袋轉著圈子,搖了幾搖,歎了一口氣道:”如今的風化,那真是壞極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衣冠禽……“說到這裏,走了一個聽差進來,對周西老道:”大人,有電話來。“周西老問道:”誰的電話?“聽差道:”吳老板。“周西老聽了,胡子先笑著翹了起來,一邊放下煙袋。聽差就將琴桌上鐵絲盤裏的耳機拿起來,向壁上插上插銷。周西老接過耳機,”喂“了一聲,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就問道:”幹爹嗎?“周西老笑嘻嘻的說道:”是我呀,你在哪兒?“那邊道:”我說,在家裏啦,一會兒就要上戲館子裏了。我說,今兒個是新戲,給您留了一個包廂,您去不去?“
周西老道:“去去去。”那邊道:“我說,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別不來呀。”周西老道:“你這孩子,我幾時冤你了。”那邊笑著說了一聲“再見”,掛上了電話。
周西老放下電話,依舊捧著水煙袋,和他二人說話。吳碧波道:“芝芬的電話嗎?”
周西老笑道:“這個孩子,天真爛漫,很好!”吳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沒見過,若說她在台上,那很是穩重的。前次見她一出《祭江》,淒涼婉轉,哀怨極了。”
周西老聽到人家說他幹女兒好,這一喜,比人家誇獎他自己還要高興。沒說話,先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將腿一拍,說道:“怪事,就是這麽可取。她在台上那樣幽嫻貞靜的樣子,令人對之非正襟危坐不可。”華伯平坐在一邊悵悵的聽著。吳碧波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幾個幹小姐,都是現在很負盛名的坤伶,剛才打電話來的,就是幹小姐裏的一位,名字叫吳芝芬。西老一腔忠君愛國之思,無處發泄,一寄之於金樽檀板之間,真也是不得已。”吳碧波這兩句似恭維非恭維的話,不料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裏,不由得將腿又拍一下道:“著!老弟看得透徹。”
吳碧波道:“再說這幾位小姐,也真是解語之花,忘憂之草,實在的得人疼。”周西老燃著紙煤正在吸煙,聽到一個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煙一嗆嗓子,捧著煙袋,彎著腰咳嗽不住。吳碧波華伯平看見周西老被煙嗆著了,都有些替他著急,那周西老咳得滿臉通紅,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濃吐沫。又在衫袖裏掏出那塊毛手巾,擦了一擦臉,這才重新捧著煙袋和他們說話。而且咳得這個樣子,並沒有收他的笑容,他將紙煤指著吳碧波道:“你這個疼字,形容得淋漓盡致。那幾個孩子……”說著,又掉轉頭對華伯平道:“華伯兄沒有見過,唱得很好。”華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興,說道:“不知二位有工夫沒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們今天可以同去。”華伯平先來的時候,聽見周西老說了一大套忠君愛國的話,直覺得渾身不痛快。而今看起來,這老頭也是一個知趣的人兒,自然很歡喜,不等吳碧波說,就先說道:“我們都願奉陪。”周西老本想打電話出去,邀幾個人一路去坐包廂,而今華伯平答應陪著去,就不用得找人了,便說道:“在這裏小坐一會兒,回頭我們同去。”吳碧波一想,老頭兒有一個包廂在那裏,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們這樣一答應,正中其計,那又何必。便道:“伯平兄和西老一塊兒去罷,我先告辭。”周西老連忙站起來,將手一指道:“坐下坐下!一塊兒去。我裏麵還點著燈,一路躺躺燈會。好不好?”說著,便將他二人往裏讓,一直引到他自己看書抽煙的房裏來,抽一個多鍾頭的煙,才同坐著周西老的馬車,一路到康樂戲園來。
第三十六回金屋深藏銀燈搖豔影魔城自陷錦字惜華年
他們一走進戲院,那看座兒的,就走過來叫了一聲“周大人”,一直引到樓上包廂裏去。周西老的聽差,拿著茶壺墊褥子,也就跟了進來。他把墊褥子展開,鋪在椅子上,打開藤壺桶,又倒了三杯茶,然後退後一步,輕輕的問周西老道:“還有什麽事嗎?”周西老道:“晚上有客,在致美齋定個坐。”聽差道:“要不要招呼吳老板一聲?”周西老道:“那自然。”聽差答應了兩個“是”,退出去。這裏他們就落坐看戲。
華伯平見這戲院子裏麵,黑暗暗的,低頭一看樓底下,一排一排椅子,人擠著人,椅子中間露出尺把寬一條路,賣香煙的,賣水果的,賣糖的,用手托著一個木托盆,在人腦袋上,端來端去。進門那個地方,越發是人進人出,鬧轟轟地。那台像一乘轎子一樣,伸出座位中間來,也不過一間房子那樣大,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剝落了。台正麵的雕格上,灰塵積得有一寸多厚,塵灰沾在蛛絲上,一根一根往下垂著,像掛了流蘇一般。滿戲院子,是個四方的樣子,柱子屋梁,門窗戶格,沒有一樣不是黑黝黝的。屋的頂棚上有幾處畫著紅綠的故事,仿佛還看得出。猛然一看這戲園子,倒像幾十年沒有修理過的一座破廟。華伯平心裏想道:“北京的皮簧戲馳名中外,怎麽這戲院子這樣腐敗?”就是這包廂裏,也就是個名,靠欄幹擺了四張方凳,凳子上蒙著一塊又髒又臭的薄藍布墊子。凳子後麵,一條高些的板凳,板凳後麵,又一條最高的板凳,這就是看戲人最優等的地方。華伯平看著,心裏很不以為然,不免將頭搖了兩搖。吳碧波笑道:“你搖什麽頭?戲唱得不好嗎?”華伯平道:“不是,這戲院子內容太壞。”吳碧波道:“這就算壞嗎?壞的你還沒有看見呢!看戲罷。”說時,吳碧波將手對台上一指,華伯平看時,場麵上的人已經在那裏換通紅的繡花桌圍和椅墊子。桌圍上有三個金字,就是吳芝芬的名字。這種布置,正是吳芝芬要出台的暗示。大家就都注意著台上。這時突然在身後麵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這裏哈哈大笑道:“她數著腳步兒行,靠著這窗檻兒待。”回頭看時也是一個小帽穿馬褂的老頭兒。帽子上,綻了一顆圓的寶石,尤令人注意。周西老看見,早就笑著站了起來,說道:“我猜你一定上天橋聽落子去了,所以沒有打電話約你,不料你還是摸著來了。”華伯平吳碧波都站了起來。這老人吳碧波是認得的,便輕輕的告訴了華伯平道:“這是返老中的才子,名流中的狂儒,林雪樓先生。”
華伯平一看那人雖然須發皓白,臉上的氣色,卻是很好。因為大家站起來,他連連的說道:“坐下,坐下,不要客氣。”這時,台下轟天轟地似的一聲“好”,華伯平對台上一望,卻沒有看見一個人出台,不知好聲從何而起。好聲停住了,門簾子一動,那才走出一個二十歲附近的青衣,台底下的人看見她,接上又是一陣“好”。
周西坡早是笑得眼睛合了縫,回轉頭來對林雪樓一看,問道:“如何?”林雪樓笑道:“好,大家風度。”又搖著腦袋笑道:“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又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風前。”華伯平心裏想道:“這老頭兒肚子裏好熟的《西廂》。他開起玩笑來,真比少年人還要厲害。”周西坡聽林雪樓背了一大串《西廂》,笑得把一嘴零落的牙齒,合也合不攏。手上捧著一支水煙袋,腦袋隻望後仰。華伯平和吳碧波在老前輩麵前,不敢放肆,倒是靜靜的坐著聽戲。惟有這兩位老頭兒,一會兒背古文,一會兒背四六,一會兒又背詞曲,鬧了一個不歇。一直到戲要散,吳碧波告辭要走,周西坡道:“不必,一塊兒吃小館子去。”林雪樓卻笑道:“他們年輕的人,還是不讓他們去的好,危險哪。”他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出了戲館子,吳華二人坐著周西老的馬車,周西老卻坐在林雪老的車上。華伯平對吳碧波道:“我們憑空擾西老一餐,什麽意思?而且老少在一處,我們反受了許多拘束。”吳碧波笑道:“不要緊。和他們談起三綱五常來,少不得要受老先生一點兒教訓。至於酒綠燈紅之場,他們卻生怕人家說他老呢。我是沒有和戲子在一處混過,今天要借此嚐一嚐什麽味兒。”這戲館子和致美齋本來路近,說話不多大工夫就到了。他們四人進去,在預定的房間裏坐了,約有一刻鍾的工夫,外麵有人喊道:“周大人在八號。”這時進來一個夥計,對周西老道:“吳老板來了。”一麵說著一麵將門簾掀開,吳芝芬就走進來了。這時她不是在戲台上那樣的打扮,身上穿著寶藍印花印度綢的長夾袍,罩著琵琶襟青緞子小坎肩,戴著平頂闊邊呢帽,領上搭著湖水色紡綢圍巾,長長的臉兒,擦著雪白的粉,很像個翩翩美少年。她進來先笑了一笑,然後輕輕的叫了一聲“幹爹”。林雪老把嘴一努,胡子一翹,表示不依,說道:“這兒有許多人,你就叫你幹爹一人。”吳芝芬站在桌子角上,用手拈碟子裏的白瓜子吃,笑著臉紅了一陣。說道:“林大人。”林雪老道:“誰不知我是林大人,要你叫我林大人。得,芝芬看我不起,我要走了。”說著站了起來,就像要走的樣子。吳芝芬走了過去,一把將林雪老按住,叫道:“幹爹,幹幹爹!
這行了罷?“林雪老握著她的手,這才哈哈大笑。周西老笑著和她給吳華二人介紹,說道:”這是吳先生,這是華先生。“吳芝芬笑著略為點了一點頭,這才取下帽子,露出輕鬆烏黑的一把辮發。她隨身坐了下去,就坐在周西老的下手,扶起筷子沾著茶杯子裏的水,在桌上亂畫。周西老笑道:”你瞧這淘氣的樣子。“林雪老笑道:”這是春香鬧學,你這個陳最良可要仔細挨打呢。“周西老笑道:”說起來,我倒想起來了。“便問吳芝芬道:”《遊園》《驚夢》,現在學得怎樣了?“吳芝芬道:”唱都學會了,就是身段還沒有學會。昆腔就是這個麻煩勁兒,膩死了。幹爹老是一死勁兒的要人家學。“周西老道:”昆腔雖然難學,可比皮簧古雅得多。“吳芝芬道:”什麽叫古雅呀?“周西老道:”這就很難說了。譬如說罷,桃花和梅花都是花,桃花是華麗的,梅花就是古雅的。“吳芝芬道:”這我可糊塗死了,花也有什麽古雅的華麗的?照幹爹說,昆腔和梅花都是古雅的,但是唱昆腔戲的行頭,和梅花一點也不同樣呀。“周西老見吳芝芬還是不懂,隻得說道:”昆腔好聽。“吳芝芬笑道:”這不結了。早說這句話,省得這些個比方。“周西老道:”《遊園》《驚夢》,有幾句身段,你要注意。“又遭:”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八個字,就要把這話裏的意思,唱得現諸眉宇。“吳芝芬道:”什麽又叫現諸眉宇?“
周西老道:“就是連眉毛上,都要做出這個神情來。”吳芝芬道:“這話我就不知它鬧些什麽,我怎做出來?”林雪樓道:“這有什麽不懂,就是說花一樣的人,禁不起水樣的流年。”吳芝芬笑道:“我知道了。算命的瞎子老在胡同裏吆喚,問流年八字,不就是這個流年嗎?”這句話說得周西老林雪樓都笑了,連吳碧波華伯平也止不住笑。吳芝芬道:“說對了也不值什麽。你瞧,樂得這個樣兒。”大家正要止住笑的,聽她這樣一說,又都笑起來了。周西老吳芝芬坐得近,一麵喝酒吃菜,一麵和她談《遊園》《驚夢》詞曲的意思。他拿著筷子,繞著醬油碟子畫圈圈,一麵又搖著頭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是說這風清日朗的天氣,有那鳥語花香的景致,正是閨中人徒喚奈何的日子(口虐)。”說著又舉起筷子,在空中畫了兩個圈。
吳芝芬坐在一邊,呆了眼睛,眯眯的臉上現出笑容,周西老見她這個樣子,以為是聽得來味了,越發搖頭擺腦,講得有味。吃一餐飯,就講了一餐飯。吃過飯之後,大家起身漱口。林雪老趁著這個當兒,就著桌上的筆墨,拿了一張局票,在紙後麵寫了兩首詩,題目是《即席贈芝芬女士》,詩是;好是秋波剪水清,拈衣平視不勝情。
斷紅飛入雙蓬鬢,笑向生人道姓名。
撲朔迷離辨不真,蠻裝掩飾女兒身。
不須更著何郎粉,羞煞當年衛璧人。
他那張紙先遞給周西坡看,說道:“如何?”周西老摸著胡子說道:“好!”
便順手遞給吳碧波道:“這兩首詩,卻牽連二位在內呢。”吳碧波接著同華伯平同看,笑道:“都不是事實,第一吳老板沒和我們道姓名,第二我們也沒有哪個配稱壁人。”吳芝芬聽他們這樣說,明知道是說自己,卻不知道是說些什麽。周西老笑著道:“林大人做了兩首詩送你呢,這是難得的事。你回去,明天拿一張好紙謄著,你將來可以裱糊起來。”說時在吳碧波手裏接了詩稿過來,遞給吳芝芬。又說道:“我解給你聽。”吳芝芬道:“你們這樣說了一陣,我還不明白嗎?別解了,透著麻煩。”這時,將那兩首詩的稿子,揣在衣服插兜裏,用手捏成了一個紙團兒。心裏想道:“詩也詩,見麵就做詩,貧透了。”一賭氣,乘大家鬧著在說話,把那紙團捏在手心,冷不防,扔在痰盂子裏麵,戴上帽子和周西老道:“幹爹,今天晚上,我還有堂會,我要先走一步了。謝謝您哪。”周西老道:“吃一餐幹爸爸,算什麽?
林大人送了的詩,你倒是真要謝謝呢。“吳芝芬為情麵所拘,沒奈何,也向林雪老謝了一謝,這才走了。吳碧波華伯平也向周西老道了謝,一路出了致美齋。
華伯平自回了旅館,吳碧波卻順道來訪楊杏園。他走進皖中會館,正值楊杏園在客廳裏打電話。他站在一邊,等楊杏園電話打完,一路走到他屋子裏來。吳碧波道:“你一個人占這一個院子,真是舒服,就是打電話遠些。”楊杏園道:“這院子我也占不久了,我要在外麵賃房子住了。”吳碧波拱一拱手道:“恭喜!恭喜!
你要組織小家庭嗎?“楊杏園道:”不組織小家庭,就不能賃房子住嗎?“吳碧波笑道:”我也不用得和你辯,不久自有事實來證明。你這一搬,倒是很湊巧,華伯平可以搬到你這裏來住。“楊杏園道:”他到北京來,又說是已經有事,又說是為省自治來的,究竟為著什麽?“吳碧波道:”他的野心很大呢!想在京裏活動活動,弄一個監督或者鹽運使做做。“楊杏園道:”這倒無所謂野心不野心,隻要他有本錢,總有希望。我昨天新認識了一個朋友,不上二十歲,已經買了一個督辦做。那末,華伯平就買一個關監督,那也很不算希奇。隻是他一來局麵就很小,恐怕不是大幹的樣子。“吳碧波道:”你認識一個什麽督辦?“楊杏園就把昨天在藍橋飯店的事,略略說了一遍。吳碧波道:”你說這兩個女的,我倒有所聞,是西城兩個著名的土貨。“楊杏園道:”你瞎吹,你們當學生的人,哪能和她們接近?“吳碧波道:”你不要看輕大學生,每年花整萬學費的,很多很多呢。“楊杏園道:”難道你也認識她?“吳碧波道:”我是不認識,我有個同係的學生,很和叫愛思的要好。
聽說她們的總機關,在西城什麽街,門牌說不清了。“楊杏園失口道:”對了,你是有些知道。“吳碧波道:”這樣說,你一定去過的。“楊杏園道:”老實告訴你,這愛思也有些和我拉攏,昨天臨別的時候,暗下遞了一張字條給我,約我吃飯,我沒有理她。剛才她又打電話,約我到她那地方去。“吳碧波很高興,笑道:”去去!
我開一開眼界,究竟是怎樣?“楊杏園笑道:”一個當學生的人;不好好念書,隻是在這些個地方走,那是什麽話?我不去,我也不能陪你去。“吳碧波道:”要什麽緊?我們學堂裏的博士教授,研究娼妓問題,還實行到二等茶室三等下處裏去過一回啦。“楊杏園笑道:”那末,倒是有其師必有其弟子了。“說時,掀起一點兒衫袖,一看手表已經有七點多鍾,便笑著道:”我倒是想去看看,又不知道應該要花多少錢,又不知道這錢是怎樣給法?難道也像班子裏一樣,扔在碟子裏嗎?“吳碧波笑道:”這算什麽難題目,到了那裏,看事行事,也就解決了。從前我們常聽見說什麽李五奶奶,陳七奶奶,家裏花天酒地,鬧得很厲害,不知道是怎麽樣的!
而今有這個機會,為什麽不去看看?“楊杏園道:”沒有熟人帶進去,恐怕她那裏不承認呢,豈不拿著我們當賊辦?“吳碧波聽了這話,抓著耳朵邊的鬢發,卻沒有主意。忽然一笑道:”有了,她既打電話來,你不知道打電話去問一問嗎?“楊杏園笑道:”我以為你有了什麽好主意,原來就是這個主意,要知道她的電話,我自然會問,但是我因為她們什麽都含有一種秘密意味,並沒有問她的號碼,怎樣問呢?
我倒有個辦法,到那裏去再說。“吳碧波道:”好,就是這樣辦。天下事顧全不了許多,隻有到那裏再說,是一著妙棋。“
兩個人商議好了,就坐了車,按著目的地,走了來。在街口上,就下了車,慢慢的走過來。
其初楊杏園知道西城什麽塔寺,什麽溝沿,有這樣的人家。無非轉彎抹角的胡同裏,東倒西歪的人家。愛思雖也說過這裏是偉大的組織,猜想也不過平常。及走到愛思所告訴的那號門牌一看,卻是朱漆的兩扇八字大門,門上一隻大電燈,點得通亮。白磁的電燈罩上,大書特書一個“金”字。朱漆的門上,釘著銅環,左邊門上嵌著一個銅製的信箱口子,有“金宅信箱”四個字。楊杏園和這種社會,向來是隔閡的,看著這個樣子,腿早軟了一半,哪裏還敢前進?這時嗚嗚的響,又開來一輛汽車,就停在這大門口。吳碧波也呆了,便輕輕的對楊杏園說道:“你不要記錯了門牌吧?”楊杏園道:“絕對不會記錯,恐怕是愛思拿我開玩笑,故意告訴我這一個地方。”兩人說話,並不停步,一直走了過去,走到街的盡頭。吳碧波笑道:“這樣呆走,走到什麽地方為止?”楊杏園也好笑,說道:“快走原路回去罷。”
二人轉回車子,又一步一步的走著。卻不免左顧右盼,看看兩旁住戶的門牌。走到那朱漆大門時,隻見裏麵走出一個花枝般的女子,後麵跟隨著一個大腳老媽,正要上汽車。吳碧波一看,暗想道:“糟了,幸而沒亂闖進去。這不是李家公館裏的小姐嗎?”不料吳碧波這樣想時,那女子就先向楊杏園笑了一笑,說道:“她正在等你呢!”楊杏園道:“就是這裏頭嗎?”那女子道:“是的,我有事要走,我們回頭再見。”說畢,她和老媽子上了車子,飛也似的開車走了。這時,那大門裏站著一個老頭兒,像個門房的樣子,手扶著大門,側著身子站在一邊,笑著說道:“二位請進。”楊杏園經種種方麵的證明,知道決不會錯,便和吳碧波大步走著進去。
那老頭兒就隨手將門關上。楊杏園以為那老頭兒必在後麵跟著,一直闖到院子裏來。
隻見月亮門裏又出來一個衣服幹幹淨淨的大腳老媽子,她看見生客,重重的問了一聲道:“找誰?”楊杏園慌了,無辭可對。幸而那老頭兒也趕來了,說道:“是會你們二小姐。”那老媽子看見這樣說,早就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請裏麵坐。”
她就在前麵引路。楊杏園等她背轉身去,對吳碧波看著笑了一笑,吳碧波搖了搖頭,二人跟著這老媽子轉過兩道轉廊,經了兩個院子,幾乎都分不出東西南北。老媽子搶上前走一步,一扭電機。當時麵前電燈一亮,站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客廳麵前。走進小客廳去,裏麵糊得雪亮,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在南邊屋角上,對設著兩套沙發。沙發上的靠背鴨絨枕頭,都是寶藍緞子的,上麵繡著牡丹花。正中壁上掛著四幅湘繡花卉,其餘大大小小,陳列幾十幅愛思的化裝相片,很是別致。老媽子道:“二位請坐,我去就來。”她順手將門邊的雙幅印花垂慢放了下來,卻退出去了。
吳碧波和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椅上,輕輕說道:“即此一斑,可窺全豹,這種組織,要多少資本?”楊杏園道:“資本大,才能做大生意。你以為這種組織是接待我們這班顧客的嗎?”二人說話時,隱隱的聽見一種笑聲。這聲浪很是複雜,不像是一個人。他們沙發椅子背後,正臨著一個窗戶,兩人便回過頭,揭開一點窗紗朝外望去,隻見走廊外,是個小四合院子,院子中間,高高低低擺了許多花,對麵的屋子,下半截全被花遮住了,那邊也是一列走廊,走廊裏電燈通亮,映著滿院子的綠葉,很有意味。隻見那上麵一陣皮鞋橐橐之聲,燈光下過去一個人。人的相雖看不清楚,一頂外國的女帽,高出樹影頭上,那是很分明的。這人過去,接上又有人影子過來,因為高跟鞋聲,起落參差,斷定是兩個人。高跟鞋聲,漸漸走遠了,隻見一團小小的光線,在電光下,一閃一閉,楊杏園和吳碧波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恰好那發光的東西,遙遙的定住了,仔細看時,好像光下也是一個婦人。一陣風來,樹枝一閃,露出缺處,果然是個婦人,手撐著走廊上的柱子,另外和一個婦人說話。那發光的東西,就在那婦人頭發上。吳碧波對楊杏園道:“你看清楚了沒有?那是嵌鑽石的鬢花。”楊杏園道:“我想也是那樣。但是這一朵鬢花,不值一萬,也值好幾千,她們這樣闊的人,到這裏來做什麽?”吳碧波道:“我想她們來,決計不是為的賺錢。”楊杏園微笑道:“你還隻猜到一半,她們不但是不賺錢,恐怕是來花錢。這錢不花則已,一花,就比男賓要多出若幹倍。”吳碧波想了一想,說道:“你這話有理!我們無意中倒發現了一種新鮮事情。”他們一麵說話,一麵看著,已經出去四五個女人。吳碧波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問你,一進這屋子,人就到了秘密黨的機關裏一樣。有些慌亂,卻忘記了月u才門口那上汽車的婦人,她招呼你進來,你怎樣認識她?”楊杏園道:“這就是愛爾女士,你還不知道嗎?”
兩人說話時,隻聽見一陣高跟鞋聲,到了門口,楊杏園回頭看時,愛思捧著一包東西進來,看見楊杏園笑了一笑。把東西放在桌上,原來是一匣雪茄煙,和一匣埃及煙。楊杏園道:“我介紹介紹,這是吳先生,這是愛思女士。”愛思和吳碧波彼此點了一個頭,愛思就和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上。她問道:“我昨天請你吃飯,你怎樣不去?”楊杏園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一班朋友,在那裏請客,我先就推辭了不去,倘若去了,遇見了他們,吃你的呢,還是吃他們的呢?吃他們的吧,辭了又來未免笑話。吃你的吧,那簡直要得罪朋友,所以幹脆不去。”愛思笑道:“你真會說話。”這時,老媽子捧著一個銅盤子,送了三杯咖啡進來,一樣的還有牛乳和糖塊。楊杏園笑道:“完全是外國派頭。”愛思道:“不!這裏另外有兩個做西餐的廚子,我特意叫他預備的。”老媽子將咖啡放在三人麵前,放下糖塊,衝上牛乳,站在一邊。愛思拿著一根雪茄,先給了吳碧波。然後又拿了一根,放在嘴唇邊,把四個雪白的門牙對著咬掉煙頭,便塞在楊杏園嘴裏。那老媽子擦著火柴,先給吳碧波點上,然後又要過去給楊杏園點上。愛思接過火柴,說道:“你到那邊去瞧瞧。”老媽子聽了這話,答應著去了。愛思卻擦了火柴,扭著身子和楊杏園來燃那支雪茄,吳碧波坐在一邊,都看在心裏。楊杏園抽紙煙原不很在行,抽雪茄更是不行,因為愛思那樣敬客,隻得勉強抽著。他又以為和愛思還是第一次會麵,總不能十分放浪形骸坐在一處,也不過是談些電影和京戲的問題。談了一會兒,老媽子又進來了,說道:“請到那邊去坐罷。”愛思也笑道:“請到那邊去坐坐。”說著站起來,並且去牽楊杏園的杉袖。吳碧波巴不得一聲,倒要去看看。
他們走出客廳,到對麵的屋子裏來。這裏是三間房,正中也是客廳的樣子,正中擺著一張絨麵的方桌,旁邊還放著一個麻雀匣子,好像是剛才用過了的一樣。愛思把他們讓進右邊房間去坐,隻見滿房的器具,全是紅色,鮮豔奪目,銅床上的帳被,是紅色,桌椅的圍墊是紅色,甚而桌上的香煙磁缸,都是紅色。楊杏園笑道:“你怎麽這樣愛紅?”愛思道:“這個也不是我辦的,不過我出的主意罷了。”楊杏園被她這樣一提,笑道:“我們也大意了,還沒拜訪主人翁呢。”一言未了,聽見一個南音而說北字的婦人口音,在外麵答應道:“對不住,沒有先出來招待。”
這時,進來一個婦人,有四十來歲年紀,雖然粉擦的很白,還有些煙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滾白邊的旗袍,兩隻手插在衣袋裏,口裏(口卸)著一管玳瑁煙嘴。愛思看見她進來,便給兩個人介紹道:“這是閻王奶奶,這個俱樂部雖然是李太太籌的經費,可是她一手支配的。”楊杏園和吳碧波都和她點了一個頭。閻五奶奶道:“我把什麽比李太太呢?她中國字也認得,外國字也認得。”楊杏園心裏想道:“你別瞧這樣一個私立公司,還有個經理,和個後台老板,這真是出乎我們意料以外。”
愛思道:“李太太這兩天,怎樣沒來?”閻五奶奶道:“她為牛家六少奶奶的事,忙得很,正在和她想法子呢。”愛思道:“牛六少奶奶有什麽事?”閻王奶奶道:“說起來呢,也是她膽子太小了。據說,她家裏有個從前的衛兵,很能打拳,六少奶奶進進出出,在外麵玩的事,他都知道。六少奶奶恐怕他多事,一個月也就津貼他十塊八塊的。後來這個衛兵被他們大人免了職,無事可幹,隻找六少奶奶。六少奶奶也是因為外麵拆白黨太多,哪裏分得出來,就借這個衛兵做一個保鏢的,每月給他二十塊錢。這樣也有好幾個月了,不知道近來怎樣鬧翻了。有一回在遊藝園,便和六少奶奶吵起來,鬧得許多人來看,偏偏不湊巧,給報館裏的訪員打聽去了,把這事全登在報上。他們家大人看見報,就質問六少奶奶是怎麽一回事?她說了許多慌,拉出李太太去作證人,才把這事跡瞞過去。”吳碧波笑道:“事情無論大小,總不可讓新聞記者的耳朵聽見,聽見了就要亂喊。好比這個地方,有新聞記者來了,他還不趕快登出新聞來嗎?你們對於生朋友,總要留心點,莫讓新聞記者混進來了。”
吳碧波說時,故意佯若無事,不望著楊杏園。閻王奶奶道:“這個我們也不怕。報館要發一段新聞,總要有真憑實據。譬如你兩位,就有一位新聞記者在內,也不好登出來,因為不是你到這兒來了,你怎樣會知道?你若是承認來了,豈不是自己登自己的新聞嗎?”吳碧波目視楊杏園,正想說什麽。楊杏園怕他瘋瘋呆呆,真鬧出破綻來,大家都不好意思,便把話扯開去,對愛思道:“我猜你一定愛看電影,對不對?”愛思笑道:“那是你剛才看了我的照片,猜出來的。”楊杏園笑道:“你看電影是一個人去,還是和別個人?”愛思道:“一個人也去,同姊妹伴裏也去。”
楊杏園道:“兩個人去就好,可以多交幾個男朋友。”愛思道:“胡說,這種事情,我是不來的。”楊杏園問道:“我問你一句玩話,你肯告訴我,不肯告訴我?”愛思道:“你說,盡管說。”楊杏園道:“聽見人說,交朋友,總要先吃大菜,吃大菜還有一定的地方,這話對嗎?”愛思紅著臉道:“我又沒在外麵交過男朋友,我哪裏知道?”吳碧波指著楊杏園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哦!我知道了,比朋友的關係,還要深一層啦。”愛思走到吳碧波麵前捏著拳頭,笑著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回頭又走到楊杏園身邊,對著耳朵,輕輕的問道:“給他介紹一個好不好?”
楊杏園一想,自己就是來參觀的,原不算回事。若給吳碧波介紹一個,他是年輕的人,豈能夠把持得住?也輕輕笑道:“他有一個頂好的未婚夫人,他是不再交女朋友的。”愛思哪裏明白楊杏園的意思,說道:“是我一個小妹妹,很好,可以引她來看看。”楊杏園道:“你說這話,我又想起一樁事。仿佛聽人說,交際場中有個十八姊妹,你知道不知道?”愛思道:“你聽外麵的謠言瞎糟蹋人呢。這話他們就是說我們的。其實我們的姊妹共總算起來,三個十八姊妹也不止。但是各人拜各人的姊妹,頂多也不過七八個人,一個團體,沒有十八個人的,外麵一談到不相幹的事,總是說十八姊妹,那真冤枉。”
說時進來一個女孩子,約摸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白地鴛鴦格的褂子,套著雞心領圈的雲霞緞坎肩,印度綢短裙子,杏黃色皮鞋,湖水絲襪。那一張鴨蛋臉,配著漆黑的眼珠,十分清秀,烏油油辮子上,插著一朵大紅結子,越顯得玲瓏。她探進頭來,看見有人,又縮了轉去。愛思道:“小妹妹來,別走,我給你介紹介紹。”
她聽了這話,果然進來了。楊杏園一看她的麵孔極熟,常在遊藝園碰到她的。她到遊藝園去,有時候穿著一身綢,有時候又穿著一套女學生平常的藍布衣服,因為她年紀小,常在女座裏走進走出,很令人注意。當時就想著,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怎樣一點不拘束?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二百天在遊藝園,恐怕沒有好結果。不料今日居然在這裏碰著了。這一點小小年紀,就到這地方來,她家若是有父兄,恐怕作夢也想不到呢。楊杏園這樣一想,傷心已極,呆呆的望著。愛思笑道:“嗤!怎麽了?看人也沒有看成這個樣子的。”楊杏園醒了過來,笑了一笑,把那女孩子倒臊得滿臉通紅。吳碧波對於這女子,也好像很熟識,他便插嘴道:“不但他看呆了,我也看呆了,我們似乎是相識的呢。”那女孩子望了吳碧波一眼,把頭一點,小嘴一撇,好像表示不相信的樣子。閻王奶奶便拉著她的手道:“小妹妹,坐一會兒。”
那女孩子就挨著閻王奶奶坐在一處。吳碧波道:“什麽?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妹嗎?”
愛思道:“是的。她就叫小妹妹。”吳碧波道:“那末,我們要叫起來,豈不是占了便宜?”閻五奶奶道:“占什麽便宜,本來她就是小妹妹呀。”吳碧波道:“小妹妹,貴姓?”那女孩子笑道:“你聽她們的呢,誰叫小妹妹?”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個小粉裝鏡匣子,在裏麵抽出兩張名片,給了吳碧波一張,又給楊杏園一張。
片子隻有一寸來長,印著五個字。中間是餘秀英三字,旁邊是浙江兩字。吳碧波一想:“是了。我常在一個會館門口碰見她,大概那是她的會館啦。”
第三十七回玉臂親援豔詩疑槁木珠簾不卷綺席落衣香
吳碧波正在出神,愛思在一邊笑道:“你想什麽?”吳碧波道:“想做她的哥哥。”愛思對楊杏園擠擠眼,楊杏園也笑了。他想,這是非之地走了的好,因對著愛思的耳朵,說了兩句話。愛思笑道:“你大一點聲音,我一點聽不見。”閻五奶奶道:“你們要說知心話嗎?走!我們讓你。”便和餘秀英同到外邊屋裏去。餘秀英走到房門口,又拉吳碧波的衣服道:“你也走呀。”吳碧波當真笑著跟她出去了。
楊杏園見沒有人,正好,便道:“我今天是抽空來的,改日再來罷。”說到這裏臉又一紅,說道:“恕我冒昧,我一點不懂規矩。”便拿了一張十元鈔票,塞在愛思手裏。誰想愛思拿錢在手裏,看也沒有一看,笑道:“呆子!”依舊把錢塞在楊杏園手裏。楊杏園越發難以為情了,不知道怎樣才好。愛思道:“我老實告訴你……”
說到這裏,也紅了臉,又笑了一笑,說道:“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的交情,哪在這上頭,至於說到這個地方,她們的目的,隻是在抽頭。”又把手上的小指頭一伸,說道:“你若要想什麽人,和她去辦交涉,那或者她要和你開一個賬目。你隨便來坐一坐,那是不要緊的。你高興可以賞老媽子一點兒小費,下次可不必了。
我本要你一個人來的,你怎樣又和這位吳先生來?“楊杏園不願往下再說,便問:”你聽,他們外麵,也在唧唧噥噥呢!“便借此走到外麵屋來,和吳碧波使一個眼色。吳碧波道:”要走了吧?人家還等著我們啦。“楊杏園道:”是的,免得他們等。“愛思也追了出來道:”再坐一會兒,忙什麽?“但是楊杏園要走,哪裏留得住,愛思也隻得由他。恰好那老媽子進來了,楊杏園就賞了她們兩塊錢,仍由老媽子引了出來。閻王奶奶餘秀英愛思她們送到院子門邊就不送了。楊杏園記得進來的時候,不是走的這個地方,等到出了門才知道,還是後門啦。這裏是個橫胡同,一直可以上大街的,楊杏園對吳碧波道:”別忙,她們不讓我從大門口出來,我偏要到大門口去看看,究竟怎麽一回事?“吳碧波更是一個好事的人,連忙轉身,就和楊杏園繞到大門口來,剛剛走到大門口,有一輛汽車,恰好開了走。楊杏園看了笑起來,對吳碧波道:”這也就是胡同裏的規矩,怕客碰頭呢。“
二人出得胡同口,各自回家,楊杏園卻順道到報館裏去看看。一進門,碰見了排字房的小徒弟,他就嚷道:“好了,楊先生來了,副張稿子,還差二十多行啦。”
楊杏園道:“等一等,我到編輯部裏看看,還有現成的稿子沒有。”他到了編輯部裏,將自己位子抽屜一看,倒是有一卷信。一麵拆一麵看,稿子不是不好,就是長了,都不能用。後來拆開一封信,是三首詩,勉強可用,加上題目,就有上十行了。
便按了一接排字房的鈴,叫了一個小徒弟來,將稿子交給他。徒弟道:“您啦,這還不夠,您自己來兩首詩罷。”楊杏園笑道:“你也知道這是詩。”徒弟道:“好,我們也小學畢業啦。詩我們怎不知道,不多長一點兒,七個字一句,對不對?”楊杏園聽他一說也笑了。說道:“你先拿去,我這就做一點兒補上。”自己便在位子邊坐下去,一麵打開墨盒蓋蘸筆,一麵就構思起來。手邊現成報紙頭兒,拿了一小張,信筆就寫了一個《乍見》的題目,以後便是詩,那詩道:薄紗衫子藕絲裙,玉臂親援挹麝芬,故讓偷看銀約指,小名篆作蟹行文。
記得回廊玉囗遲,銀燈燦爛照花枝,香風忽起釵光動,愛煞驚鴻一瞥時。
道是含情尚帶羞,無端撫鬢更低頭,蠻靴輕蹴檀郎履,微語風流莫下流。
帶草帶作,一刻兒就成了三首詩。這種詩,自己一看也太豔了,不過是補白主義,因此上題目下並不肯注名,讓它空著。他估量夠了,將詩交付小徒弟,就回來了。
到了次日,他翻報一看,隻見詩的題目下麵,已經署了杏園兩個字。他想道:“這一定是校對先生加上的,他雖然是力求無過,可是絕非我的本意了。”又過了兩天,忽然接到一封李緘的信,字跡秀媚,他猜著一定是李冬青寄來的。連忙拆開來一看,上麵寫:杏園先生:報端得讀大著《乍見》三絕,竊以為文情並茂,置之疑雨集中,幾不可辨矣。午間小暇,詩意勃然不可遏,國雜湊三首小詩,一弄班門之斧,惟先生哂而教之。
無奈柔腸著絮泥,新詩幾首仿無題,怪他絕代屠龍手,一瓣心香屬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顏色次回詩,低吟光動驚鴻句,我亦傾心乍見時。
畫出如花尚帶羞,謂渠抗鬢更低頭,遊仙應有詩千首,新得佳人號莫愁。
楊杏園將詩念了幾遍,臉上不由得發起熱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是哪裏說起?引起她的這種誤會,這不比罵我還厲害十倍嗎?”自己便拿了信紙,文不加點寫起複信來。這話越寫越多,足足寫了六張八行。寫完之後,自己拿起來,從頭至尾一念,覺得重三倒四,有許多話是不必說的。想了一會兒,於是又重念一遍。
誰知重念一遍之後,越發不妥,便揉作一團,扔在字紙簍裏。但是人家既然來信,決無置之不理的道理,沉吟了一會兒,便簡單的寫了一封回信。那信道:冬青女士:頃得詩,如陳琳之檄,頭風立愈,感激奚似?然仆心如槁木,烏有所謂莫愁者。此事之起,殊為可笑。前因稿缺,戲為小詩三首以補之。明知遊戲文章,無關大雅,故錄詩而不署名。乃校對者以素無此例,乃補署焉。而杏遂公開,為輕薄兒矣。女士文以教之,猶不失詩人敦厚之旨,誠畏友也。道義之交,固應如是耳。
杏園拜複楊杏園將信寫好,又寫了一個封套,馬上就吩咐長班送到郵政局去。
信是早上發的,一點鍾,就寄到李冬青家。她的小弟弟小麟兒正在門口買糖葫蘆,接了信就往裏跑,口裏一麵嚷道:“姐姐,來了信,來了信。”這天本是禮拜六,餘瑞香因為沒有上學,和史科蓮一路到李冬青家裏來,要她一路去聽孔少春吳芝芬合演的《四郎探母》,說是珠聯壁合,非常的好。李冬青笑道:“我聽見人說,坤伶戲,是沒有什麽可聽的,男子漢捧角,別有用意,我不知道你們當小姐的,也老要捧角,這是什麽意思?”說到這裏,小麟兒正拿著一封信進來,李冬青一伸手便搶了過去,說道:“我還沒看呢,回頭你又弄壞了。”說著將信封的麵兒朝裏,撕開封口,抽出信來看了一看,便和信封一卷,一齊插在插兜裏。餘瑞香以為是李冬青同學寫來的信,便道:“常常見麵的朋友,見了麵什麽話不能說,文謅謅的寫信,那不是多此一舉?國文好的人,總有這個毛病,喜歡掉文袋。”李冬青臉一紅,笑道:“北京城裏這樣大,為了不什麽要緊的事由北城到南城來,那是多討厭?寫一封信不省事了嗎?哪個像你呢,放著書不念,騰出工夫捧角,那就有的是時間。”
史科蓮道:“當真的,我也懶聽戲。什麽《四郎探母》、《武家坡》,我跟著姐姐總聽了一二十回,什麽意思?今天平安換新片子,是李麗吉舒的《空門遺恨》。白天價錢便宜些,我們不如看電影去。”餘瑞香道:“你總是談電影,將來要成電影迷,跟著那班女流氓去做電影明星。”李冬青道:“你別說她,我就愛看李麗吉舒的電影。此外還有瑪麗絆賓演的電影,我也愛看。”史科蓮拉著餘瑞香的衫袖,皺著眉歪著頭,又帶點兒微笑,說道:“姐姐,我們看電影去,人家都答應了。”餘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綢巾,在史科蓮臉上一拂,說道:“這麽大人,這樣涎皮涎臉。”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餘瑞香因為她兩個人都要看電影,拗不過來,隻得犧牲自己的主張,陪她們去看電影。說道:“要看電影,這時候去,也早了一點呀。”李冬青道:“順路在中央公園繞一個彎兒也好。”大家主意拿定,也不再計較了,雇了三輛車子,便到中央公園來。
買票進了門,餘瑞香就要到來今雨軒去。李冬青說:“我們上公園,是來走走,不是專門來喝茶的。要說喝茶,我們家裏,不有的是茶?”餘瑞香笑道:“我今天專犯小人,什麽事也鬧別扭。”一邊說笑,一邊走著,在柏樹林子裏,就繞了一個圓圈。她們三人,惟有餘瑞香穿的一雙高跟鞋,走得前仰後合,老追史科蓮李冬青不上,便笑著說道:“你們再要跑,我就不走了。”說時,她摸著路旁邊的露椅,就坐下了。史科蓮李冬青走過去許遠,回頭一看,又走回來,笑道:“你倒好,索性坐下。”餘瑞香道:“你們不知道,人家這雙鞋子夾腳。”李冬青道:“這是要好看的結果呀。”餘瑞香道:“我的高跟鞋,向來是在蘇州胡同做的,偏是我三姨娘要我到香廠一家什麽‘加利小吃店’裏去定做。那天定鞋,我光著絲襪子,夥計拿了一根帶子,在腳上左一量,右一量,鬧了半天。偏偏有兩個短命鬼男人在那裏,目不轉睛的看,我急了,不要他再比,所以就弄小了。”李冬青道:“你瞧。瞧,這麽大一個人,連招牌都認不清。‘佳麗’是人家的招牌,‘小吃素人’是人家掌櫃的混號。誰到鞋子店裏小吃去,吃鞋幫子呢?吃鞋底呢?”她們正在這柏樹林子裏說笑,隻見一個蓬頭穿西服的女子,和這麵笑著點頭。餘瑞香道:“啊喲!原來是密斯胡,你大喜的日子以後,就好久不見了。”那密斯胡提到她結婚,好像很不歡喜的樣子,便走過來,握著餘瑞香的手,問道:“上回歐美同學會開跳舞會,你怎樣沒有去?”餘瑞香道:“我不會跳舞,去作什麽呢?”她說話時,見那邊路上,站著一個男子漢,約摸三十多歲,帽子拿在手上,頭發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樣,一齊梳著往後技下去,又光又滑。光光兒的白淨臉皮,架著一副圓框闊邊眼鏡。身上穿著豆綠帶花的綢夾袍,套著紅扣漏紗的單馬褂,下麵又是絲襪光頭鞋。他靜靜兒的在那裏站著,好像在等密斯胡。餘瑞香向來胸無城府的,便問她道:“路上那個人,是你熟人嗎?”密斯胡道:“這人你怎樣不認得?這是大詩家時文彥先生。”
餘瑞香看她那種神情,心裏明白了一半,自己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不便往下再問,說了幾句話,各自就散開了。
她們說話的時候,李冬青和史科蓮站在一邊。這時李冬青道:“好漂亮的女人,是誰?”餘瑞香道:“這是有名的社會之花胡曉梅。”李冬青道:“那個大詩家時文彥,就是她的未婚夫嗎?古人說:”嫁得詩人福不慳‘,她這個花枝般的美人,嫁個大詩家,到很相稱呢。“餘瑞香道”她嫁了半年多了,嫁了哪裏來的未婚夫?“
李冬青道:“那末,她為什麽對時文彥很客氣,還加上‘先生’兩個字呢?”餘瑞香把她的高跟鞋在地下一頓道:“咳!你這人真麻煩,她自有她的丈夫,這時文彥是她的朋友,怎樣不應該稱先生呢?”三人一邊說話,一邊繞著柏樹林走,不覺走到來今雨軒。依著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餘瑞香一定要到茶座裏去歇一歇,李冬青史科蓮隻好依著她。三個人坐不了多大一會兒,胡曉梅和時文彥也來了。他們坐的桌子上,擺了玻璃杯子,玻璃瓶子,大概是先前已經在這裏坐了一會兒的了。胡曉梅看見她們在這裏,隻笑著點了一個頭,那時文彥一雙眼睛,在那大框眼鏡裏麵,甩流星一般的亂轉,低著頭望這邊看來。餘瑞香她們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隻得都避過臉去。
坐了一會兒,胡曉梅先走了。李冬青代她們會了茶賬,也就出了中央公園,到平安去看電影。當她們入座的時候,一眼就看見胡曉梅和時文彥又坐在旁邊包廂裏。
史科蓮悄悄的罵道:“這男人也是缺德,為什麽老釘著人家?”李冬青也笑了。餘瑞香也輕輕說道:“時文彥會做幾句白話詩,在學生界很有點聲名,其實這個人太風流了。不說別的,你看他那一身所穿。照理說,這個年頭自由戀愛,不算一回事。
可是人家有夫之婦,你老跟著人家不像樣子,無論你、滿口英國法國,沒有這個道理。“李冬青將餘瑞香身上輕輕一拍,笑道:”少說罷,仔細別人聽見了。“這時電影已經開演了,大家都在黑暗的屋子裏麵,時文彥胡曉梅兩人單獨坐一個包廂,自然也是在黑暗之中,餘瑞香心裏假設著一想,為了人家的事,她的臉皮倒紅起來。
一會兒休息,電燈亮了,餘瑞香都不好意思對那邊包廂望。李冬青究竟持重些,她例處之坦然。史科蓮專心在電影,更是不過問了。
電影演完,出門的時候李冬青自雇車子回家,餘瑞香剛要雇車子,後麵有人叫道:“密斯餘。”餘瑞香回頭看時,又是胡曉梅,卻看不見時文彥了。餘瑞香隻得站住腳,笑道:“密斯胡也在這裏,我一點不知道。‘湖曉梅道:”我早就看見你們,你們卻沒看見我呢。回去嗎?我新近搬了家,和府上住在一條胡同裏哩。我們同路,何不坐我的車去,我可以送你們回家。“天上的雲,正黑將下來,餘瑞香怕要下雨,心想能坐馬車回去,免得在路上遇雨,也好。便和胡曉梅一路坐上車去。
史科蓮的心眼兒窄,不肯上車,說道:“我還要上市場買東西呢。”頭也不回,竟自走了。胡曉梅原不認識史科蓮,她這樣鬧脾氣走了,胡曉梅並不知道,所以她依舊和餘瑞香同車。胡曉梅坐在車子裏和餘瑞香閑談,談到學校的事。胡曉梅笑道:“你們的同學,又開什麽遊藝會?”餘瑞香道:“是為旱災籌款,你怎樣知道?”
胡曉梅道:“昨天送了一張包廂票到舍下去了。我怎樣不知道!”餘瑞香道:“令尊本來是喜歡做好事的人,這一點子錢,自然肯出。那天開會你去不去?”胡曉梅道:“我是沒有什麽事的,可以去。密斯餘在會裏做什麽事?”餘瑞香道:“她們演《少奶奶的扇子》,派我作少奶奶呢。”胡曉梅道:“怎麽這個遊藝會,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那個遊藝會,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餘瑞香要告訴她的道理時,車子已經到了自己門口,已由胡曉梅招呼馬車夫,將車停住了。餘瑞香和胡曉梅道了一聲“再會”,下車而去。胡曉梅仍舊坐著車子,一直回家。
她的馬車一到門口,遠遠的響了幾陣車鈴,門房知道是家裏馬車到了,就站到門口來了。胡曉梅一下車,門房就垂手站在一邊。胡曉梅因為出去的時候,曾約著兩個女朋友來的。隻因時文彥打了四五次電話,催她到公園裏去相會,她等不及就走了。這時候回來了,想起前事,便問家裏來了什麽人沒有?門房錯會了她的意思,笑嘻嘻的道。“是,任家姑少爺來了。”胡曉梅聽見這句話,雪白的臉上,陡然泛出淺紫,一會兒淺紫又淡了,變成蒼白,她一語不發,一直就往上房去見她的父親胡建一。胡建一捧著一本除惡社的仙佛雜誌,正在看呂純陽作的那篇《原道》。他躺在沙發椅上,口裏念道:語雲:“天不變,道亦不變,”千古以來,無非此一道而已矣。諸子欲悟道之本旨,無多語。曰:“在止於至善,”至善非一蹴可至,則從小善始,積小善而為大善,積大善而為至善,即得道矣。何為小善)正心修身,周圍濟貧等等是已。吾曩令諸子慷慨輸捐,讚助本社,亦即欲導諸子入於道。蓋本社之所以立,即為端人心,息邪說,救民困。故以財助本社者,即不啻端人心,息邪說,救民困也。
胡建一念到得意之時,胡曉梅走上前將他書一把搶了,往地下一扔。胡建一連忙撿了起來,拍了一拍灰,將書頁合著好好的,放在桌上。這才對胡曉梅問道:“又是什麽事,發這大的脾氣?書上有聖人的名字,你就這樣亂糟踏。”胡曉梅冷笑道:“得了罷,心好不用吃齋。”胡建一聽了這話,眉毛一皺,以為她又要罵他好佛。胡曉梅接上卻不是這樣說,她道:“你老人家不用念經了,把我的事了了罷。
怎麽他又來了,來做什麽?“胡建一一想,所謂”他“者,一定是指他丈夫任放。
便道:“他想見見你,說兩句話。”胡曉梅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就走開了。在家裏待了兩小時,天氣已晚了,實在坐不住,便去打個電話。接上了之後,胡曉梅問道:“哪兒?”那邊道:“天星社。”胡曉梅道:“時先生來了沒有?”那邊道:“時先生沒來,何先生來了,據他說,也就會來呢。”胡曉梅聽了將電話掛上,吩咐套車,又要坐他父親的馬車出去。家裏的老媽子說:“小姐,你還沒有吃晚飯啦,怎麽又走?”胡曉梅隻當沒有聽見,換了套衣服,匆匆上車走了。
不消四十分鍾,車子就到了天星社。門口的電燈通亮,陳列著許多車子,這一來,大概會員來得不少。她一進門,直往小客廳,因為時文彥來了,必然是坐在這裏的。誰知她一進去,卻空洞洞的沒有人,隻得暫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她這裏剛坐下去,頭一個何達博士掀簾子進來了,嘴上一撮小胡子,笑著都會活動起來。他就在胡曉梅下手椅子上坐了,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密斯胡”。第二個就是李如泉先生,第三個就是趙維新先生,第四個就是汪愛波先生,第五個章如何先生,第六個就是關增福先生,都進來了,都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密斯胡”。胡曉梅在家裏是一肚皮的氣,如今看見許多翩翩少年圍著她,心花怒放,什麽憂愁也忘了。這些人越發湊趣,這個請胡曉梅按鋼琴,那個請胡曉梅唱英文歌,後來還是胡曉梅自己決定了,唱一段昆曲《尼姑思凡》。她這樣一說,大家都鼓掌,說這是想不到的事。何達先生的博士資格,也犧牲了,當起臨時聽差來,連忙就倒了一杯茶給胡曉梅潤嗓子。
又不辭辛苦的要去請教昆曲的來吹笛子。李如泉攔住道:“不!不!我們在這兒玩,用不著他,我來吹,我來吹。”胡曉梅也道:“何先生你別忙,就讓密斯脫李吹笛子罷。”何達一時高興,不料倒碰了這樣一個橡皮釘子,隻得勉強露著幹笑,坐在一邊。一會兒李如泉吹起笛子,胡曉梅嬌聲滴滴和著笛子唱起來。唱的時候,用手拍著桌子打板,臉上帶著笑容,眼光一定一閃,斜向各人身上射來,誰也覺得精神惝恍,一句話也說不得。胡曉梅將一段昆曲唱完,劈裏啪拉,又是一陣鼓掌,也不知什麽原故,這一段《思凡》,唱起胡曉梅的心事來了。她一點也按捺不住,起身就走,這許多人雖然還想留她多玩一會,但是都知道她的脾氣最嬌不過,隻好由她去了。
偏事這樣巧,胡曉梅去了沒有五分鍾,時文彥就來了。他一進來,就到小客廳裏去。這屋的前後兩邊門,都垂著簾子,空氣不很十分流通。他坐在綠色的沙發椅上,靠著鴨絨的椅墊,忽然聞見一種香味。他仔細一聞,不是檀香,不是麝香,不是花香,卻是美人身上的脂粉香。時文彥是一個談愛情的人,又是一個新式風花雪月的詩家,這種香味一觸到他鼻子裏去,他還有個什麽不明白的道理?他料定胡曉梅一定到這裏來了,這種香味,就是她身上落下來的香氣,還未散盡。舊詩上不是說得有,“重簾不卷留香久”嗎?這時何達先生進來了,他看見時文彥一人坐在這裏發呆,問道:“你又在這裏做什麽,要做詩嗎?”時文彥道:“我問你,密斯胡剛才來了嗎?”何達道:“來了,她的昆曲越發進步。”時文彥道:“你怎麽知道她的昆曲有進步?”何達道:“剛才她在這兒唱一段《尼姑思凡》。字正腔圓,的的正正是昆曲,一點兒不含糊。”時文彥見他誇獎胡曉梅,心裏也是好過的,不覺得微微一笑。何達道:“她這樣一個花枝般的美人,又能唱,又能舞,真是解語之花,我們天星社裏有了她,真是出色得很。”時文彥見他越誇獎,笑嘻嘻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何達道:“我想我們社裏,一定有幾個人的心,被她燃燒著。”時文彥微笑道:“雖然有許多人的心,被她燃燒著,我想也隻有一個人被燃燒得最厲害吧?
你猜這人是誰?“時文彥說完,含著微笑,靜等何達博士滿意的答複。何達道:”這沒有別人,一定是李如泉。“時文彥很不以為然,勉強問道:”你在哪一點上看出來的呢?“何達道:”這有憑據的,剛才密斯胡唱《思凡》,就是密斯脫李吹笛子啦“。時文彥一聽這話,心裏一陣難過,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何達見他暈了過去,也慌了,連忙問道:”怎!怎!怎樣了?“說著,用手搖動他的身體。時文彥半晌才說出一句話,說道:”我的心弦動了。“何這才知道並不要緊,不然何以出口成章,還沒有改掉詩人的吐屬呢?那邊屋子裏的人,男男女女會員,聽見何達博士那樣急切呼喚,以為這邊出了事情,都跑過來看。隻見時文彥何達好端端的坐著,並沒有什麽事,大家以為何達博士又是在心理學上,有什麽心得,故意叫喚起來,試他一試,看看成績如何呢,也就不說什麽。何達博士明知時文彥是醋氣攻心的毛病,當著李如泉在這裏,不便說。時文彥本人看見情敵,滿身都是不好過,更不願說什麽了。這一場事,也就含糊過去。
到了次日,時文彥換了一套新鮮顏色的衣服,特意跑到胡曉梅家裏去,探聽她的口氣,看她和李如泉究竟有什麽關係。這胡宅雖不是一個十分開通人家,因為胡曉梅的關係,卻完全解放了,隻要是胡曉梅的朋友,無論男女,一律歡迎。惟有那些不懂交際的車夫和聽差的,看見胡曉梅的男朋友來了,便互相私議說道:“這還不來?來了,大客廳裏一坐,足喝,足吃,足樂,還有齊齊整整的小姐兒陪著,反正比打茶圍強。”有的又道:“他們就是這個心眼兒。你不聽見他們車夫說過嗎?
來上了,天天上這兒打白茶圍啦。“又有人說道:”這個年頭兒,就是這麽一檔子事,養了大姑娘,正經兒婆婆家不去,亂七八糟的胡攪,這倒是文明自由,我的侄女兒,我哥哥要送到義務小學去,我就為這個反對。“這種論調,吹到時文彥他們耳朵裏去,也不免好笑,當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時文彥來了,隻當不知道。這天他到胡宅,由聽差引到內客廳裏,和胡曉梅相會。時文彥開口便問道:”昨天到天星社你怎麽一會兒就走了?“胡曉梅用手撫摩著耳朵邊兩卷螺旋形的燙發,笑道:”你不在那兒,就也不願意久坐了。“時文彥道:”還有些什麽人?“胡曉梅就把在坐的人,略略說了幾個。時文彥道:”李如泉倒是天天到,他在遊戲上,是很有興趣的,就是不很讀書。“胡曉梅眼珠一轉,微笑道:”他是學戲劇的人,自然對於遊藝有興趣些。“時文彥道:”學戲不見得就不應該讀書。再說這人照表麵上看,似乎對於朋友的感情,很是熱烈,其實戲劇家把世上的事,都當是戲,這種人很靠不住的。中國人有一句話,戲子無情,密斯胡,你相信嗎?“胡曉梅又微笑了一笑,低著頭,看著她的鞋尖,說道:”我很難下斷語。但是密斯脫李也對我說過,作詩的人,他們是最會說謊的人。你也相信這句話嗎?“時文彥道:”不然,絕對不然,詩人隻是天真爛漫的小孩,所以做出的詩來,都是肺腑裏的話。“胡曉梅笑道:”你是有名的詩家,難道你也是天真爛漫的小孩?“時文彥也笑道:”我覺我是這樣,不過一到了密斯胡麵前,我就覺得我的天真都失掉了。“胡曉梅臉一紅,說道:”又是你們詩家的謊話,也是你們詩家的鬼話,我簡直不信。“時文彥聽胡曉梅的語氣,究竟還是讚美本人的地方多些,覺得勝李如泉一籌,心裏十分快樂,在這裏談話,一直談了兩三個鍾頭。時文彥問道:”今天是禮拜六,我們到華洋飯店去坐坐,好不好?“胡曉梅道:”不是你在這裏,我早走了,我還有事呢。“時文彥道:”既然有事,我先走罷。明天星期,我們在哪裏會?“胡曉梅道:”再通電話罷。“
時文彥去了,胡曉梅叫聽差招呼馬車夫套車。她的母親胡太太便問道:“時候不早了,你還坐車到哪兒去?”胡曉梅道:“我一個錢也沒有了,我要到任家去討錢呢。”
胡太太見她要回婆家去,倒很讚成。說道:“回去就好好的,要錢也好說,不要再吵了。”胡曉梅口裏隨便的答應著,帶了幾樣隨時用的東西,便坐馬車回任家來了。
第三十八回消恨上紅氈人胡不醉斷恩盟白水郎太無情
胡曉梅坐著馬車到家,已經十二點鍾,叫開了門,一直回寢室去。她丈夫任放,實在是個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銅床上看書,見他美麗的夫人回來了,由床上連忙起來,含著笑問道:“晚上究竟很涼,你穿這一件單的旗袍,不嫌冷嗎?”胡曉梅並不理他,取下辮子上的結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鑽石環子,一樣一樣的送到玻璃櫥子裏去。回頭又拿了綠嗶嘰的短夾襖出來,一個人到床頭邊屏後背去換衣服,她低著頭,始終也不望任放。任放臉上的笑容也收了,將牙齒咬著下嘴唇,呆立在電燈底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煙卷盒,拿了一根煙卷,擦了火柴來吸著。胡曉梅換了短夾襖,換著軟底拖鞋,從屏風後出來。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聲,任放究竟忍耐不住,是他先開口,便問胡曉梅道:“你無論和什麽人在一處,都是有說有笑,為什麽一見了我就是這樣悶悶不樂?”胡曉梅冷笑了一聲,說道:“我是你的玩物,應該見著你就有說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當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當別人的玩物。”這一句話剛說完,還沒有說第二句,隻聽得啪的一聲,胡曉梅將桌上一隻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麵前,摔碎的碎瓷,一直濺得任放臉上來。胡曉梅雪白的臉,氣得像擦了胭脂一樣,一直紅到耳朵後麵去。用手指著任放的臉道:“你說出來,我是誰的玩物?”任放依舊站著拍他的煙,半晌沒有作聲,然後用手在口裏取下煙卷,彈了一彈煙灰,含著微笑,冷冷的說道:“但願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曉梅用背靠著玻璃櫥門,兩隻手十個指頭互相交叉著在一處,放在胸麵前,說道:“我願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幹脆說,你不配做人的丈夫。”這話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樣受得住?任放又是一個學陸軍的人,多少帶點軍人的色彩,聽了這話,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來。但是他忿火攻心的時候,胡曉梅的態度,已不是那樣強硬了,忽然眼珠一動,一對一對的眼淚從粉臉上落下來。她因為沒有手絹,低著頭,用手牽著小衣襟來擦眼淚。她今天蓬著短發,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夾襖。這一哭越發現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到了這個時候,不由你不回腸蕩氣,怎樣還忍罵她?任放心裏既有氣,又不忍十分發作出來,隻是極力的抽煙,一會兒工夫,將煙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勁把它踩滅,好像出不了的氣,都可以由這腳底下出似的。半晌,兩個人都不說話。胡曉梅將眼淚擦幹,說道:“我私下所有的幾個錢,現在都全花光了,我這是圖著什麽?無論如何,你要給我五百塊錢一個月。”任放冷笑了一聲,說道:“五百塊錢一個月。不多,這五百塊錢,作什麽用?”胡曉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我辛辛苦苦弄來的幾個錢,不能給你看戲跳舞花光。”胡曉梅道:“我跟誰,誰就要供給我看戲和跳舞的錢。不能供給,兩下就撒開。”任放道:“撒開就撒開。”
胡曉梅道:“不算話呢?”任放道:“為什麽不算話?”胡曉梅道:“好好好!沒有別的說了。”說畢,她展開床上的一條水紅華絲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就將被蓋上了。她睡的是床裏邊,床外邊還有一條秋羅的薄被,意思是讓任放睡的。
任放見她不吵,自己又何必盡鬧,也就隻得胡亂睡下。
誰知胡曉梅把氣頭上的話,認作真話,次日起了一個早,將頭梳好,把自己隨時要穿的衣眼放了一隻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媽子,招呼馬車夫套車。任放在床上,原是睡著的,後來胡曉梅開櫥子開箱子,撲通撲通,翻得直響,就把他鬧醒了。他睡在床上,假裝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樣。後來胡曉梅真叫套車,他不能不理了,一頭爬起來,問道:“你上哪裏去?”胡曉梅把頭一偏,說道:“你管不著!”任放道:“管不著呀?哼!你這話可以在別人麵前說,就不能在我麵前說,我就管得著。”胡曉梅雖然十分強硬,但是自己要離開婆家,並不把去向告訴丈夫,在中國的習慣上,似乎說不過去。隻得說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攔阻我嗎?”
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說道:“回娘家去很好。”胡曉梅道:“我告訴你,吵歸吵,鬧歸鬧,我可是來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任放道:“我有什麽不信?你盡管走。”胡曉梅去誌已決,也不管任放幹涉不幹涉,叫老媽子提了小皮箱,出大門上馬車去了。
任放這一氣,隻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穿著短夾襖,赤著雙腳,踏著鞋子,背著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老太太在廂房裏早聽了一個清清楚楚。因為他們夫妻常常鬥口的,早聽慣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許用專製手段的,不像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幹涉兒媳婦,所以她隻好忍住一口氣。她為著這房媳婦,公園裏出飯店裏進,很不以為然,未嚐沒有和兒子提過。但是兒子是西洋留學生,多少要比中國普通人文明些。據說,這種事,在外國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幹涉妻子,做婆婆的又有什麽法子呢?今天胡曉梅一發氣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裏來看看。她一見任放赤著雙腳,便道:“孩子!你鬧成個什麽樣子?你自己想想,你也是個陸軍少將。再說我們家裏,世代書香,也不是沒有根底的人家。她許久不歸家,昨天半夜裏回來,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館了。你還顧著她呢。”任放被他母親說了一頓,默然沒有話說。任老太太道:“你們的事,我雖然管不著,但是家裏三天兩天,總是這樣吵下去,也不成個樣兒,你總得想個法子才好。”任放依舊默然無語,老媽子倒著水來,他低著頭就去洗臉。任老太太扶著床柱,歎了一口氣,說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將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將就你,你不是白操心嗎?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兒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給她,她總是看得一個大不值。阿彌陀佛,這種丈夫哪裏找去?”這幾句冷言冷語,任老太太說出來,好像隻是研究這個問題。卻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任放的耳朵。他雖然十分戀愛胡曉梅,聽了他母親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當時就對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不必說了,我自有我的辦法。”任老太太道:“你有什麽辦法?有辦法也不至弄到這步田地。”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後瞧。”說完了這句,他也沒有別的解釋,任老太太也沒有再問。任放那時洗了臉,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門,任老太太隻好走開,自回她的房裏去了。
這天任放煩悶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來。白天他雖沒有回來,在衙門裏公事辦完,坐在公事桌上,會想家事,在戲園子裏聽戲,會想到家事,一路在車上,也會想到家事。所以他對於胡曉梅的問題,在腦筋裏已經盤旋一天了。一回家,走進書房,便預備紙筆寫信。不但主意打定,連信的措詞,腦筋裏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放提筆寫了一張信紙,又寫一張信紙,一氣就寫了五張信紙,便停了,從頭到尾念了一遍。當他初寫的時候,是照著腹稿寫的,原以為措詞很好,誰知一寫出來,自己便覺得有許多過激的地方。沉吟了一會兒,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堅決罷,便把信揉成一團,扔在字紙簍裏。他寫了這多字,也覺得累了,伸了一個懶腰,靠在椅子背上。他頭往後一仰,看見背後牆上,一個鏡框子,鏡框子裏麵,是胡曉梅的放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結婚以後,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種春氣。他一轉念頭,像她這樣,總算是個美女子,有這樣的美女子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決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個。照我自己看來,固然待她不錯,但是她是富人之女,跟著我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的人,慢慢的勸解她,總會好的。古人說:“至誠格天,我以至誠去感動她,她若不是鐵石心腸,不能不回心轉意罷。這樣前前後後一想,就把剛才一陣憤憤不平之氣,由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戶格上掛的月份牌,明日是個假日,不用得上街門,不如瞞著母親,到胡家去一趟。嶽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把他女兒的事,告訴了他,也許他會出來轉圜。他雖然很文明,究竟是個官僚,決不願意他的女兒不作少將夫人,卻作社會交際明星。任放這樣一想,他的計劃就全變了。
到了次日,他換了一套新製的西裝,坐著馬車,就到胡宅來。這個時候已經十二點鍾了。胡曉梅穿著藍白鴛鴦格沙丁綢的長褂,隻齊平膝蓋露出一大節絲襪在外麵,絲襪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著一個網球拍,從裏麵出來,在大門口碰一個正著,馬上臉上就變了一個樣子,扔了網拍逕自轉身進去了。胡太太聽見老媽子報告,便隔著窗戶,把她叫了進去。胡曉梅坐在一邊椅子上,兩手舞弄著網球拍。胡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來了,你未免給他下不去。”胡曉梅板著臉道:“我有什麽給他下不去?我就是這個樣子,他不高興就罷。”說時將手裏的網球往地板上一扔,啪的一聲響了。接上說道:“給他下不去,就給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樣?
充其量不過是離婚。“胡太太道:”什麽?離婚!你不要糊塗,我是不能答應你這個事情。你自己不顧麵子,你也要替你父親顧一點麵子。知道的呢,說你們夫妻不和,不知道的呢,說是我養的女兒不好,給人家休了,這有多難為情?就是以後見了親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胡曉梅道:”我離婚離定了。你就不答應,我也是決意不再進任家的門。“胡太太正要往下說,老媽子進來說道:”有位時先生來了電話,請大小姐說話。“胡曉梅聽了這話,也不和她母親分辯,逕自走了。她一接電話,正是時文彥打來的。他說:”你還不打算到社裏來嗎?大家都等著你啦。“
胡曉梅這才想起來了,今天是天星社的同樂會,自己答應了登台演《春香鬧學》,一鬧別扭,把這事都忘了。說道:“時候還早啦,忙什麽?”時文彥道:“社裏人多,大家在這裏說說笑笑,也是有趣味的,不強似在家裏悶著嗎?”胡曉梅道:“好罷,我就來。”掛上電話,她將自己做的行頭,用一個包袱包了,便坐了馬車,帶著行頭,到天星社來。
這日天星社熱鬧極了,有電影,有音樂,有跳舞,有昆曲,昆曲是男女合演,尤其是震動一時。胡曉梅一到社裏,見男男女女,歡天喜地,把任放和她吵嘴生氣的事,已經丟在九霄雲外。約著和她合演《鬧學》的張太太李如泉先生,坐在一間屋子裏對戲詞,練身段。這時,會場上的電影已先開了。電影以後,接上有幾個會員的小姐,演《月明之夜》,《葡萄仙子》兩種歌曲,第三就是絲竹會的音樂。來賓越來越多。台下列著一排一排的椅子,男女夾雜,都坐滿了。在座的男女,有一半穿的是西裝,女賓更不用說,在人叢中,左一團毛蓬蓬,右一團毛蓬蓬,都是燙發與剪發。就是這兩樣,可以看出在座的人,都是中上等社會的人。所以會場上,雖然坐滿了,卻並不吵鬧,音樂停後,大家都互相說道:“胡曉梅,胡曉梅。”隻聽見轟天轟地,一陣鼓掌之聲。大家抬頭一看,台上出來一個戲裝女子,做著身段,合上笛聲,唱了出來。她穿著渾身的水紅綢單衣服,罩著黑坎肩,係著白綢腰帶,把腰束得小小的,頭上束一個小髻,又垂著一股辮,係了一大子大紅絲線,越發顯得身材窈窕。這時會場上的秩序,不能像以前那樣靜穆了。胡曉梅一舉一動,會場上就有一陣哄堂大笑之聲,笑聲過去,接上就是劈劈啪啪的鼓掌聲。胡曉梅演的,正是《春香鬧學》的春香。她為人本來極伶俐,極活潑的,而今去演這頑皮丫頭,於天真爛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沒有一個不傾倒,所以無論如何,這笑聲和鼓掌之聲,總是按捺不住。好容易一直到演完,再加上最後一次猛烈的鼓掌,喧嘩之聲,才安靜了些。胡曉梅到了後台許久,兀自聽到前麵的掌聲,拍個不已。
在後台的人,一陣風似的,圍了上來,都說道:“密斯胡,密斯胡,你演得實在好,你看是多麽受歡迎?”胡曉梅這時心裏得意,真是南麵王無以異。她又回想到在台上演戲的時候,台底下那些裙履翩翩的少年都有些神魂顛倒,這樣看來,自己實在是個美人,決不是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僅僅任放和時文彥兩個人認為好。當自己在一邊卸裝的時候,時文彥遙遙的立著,含笑相視。胡曉梅在鏡子裏看見時文彥的樣子,也就抿嘴微笑。在後台的一些男子,誰又不是烏眼雞似的,呆呆的傻望,但是這裏有男賓,也有女賓。女子的妒性,也是天生的,有個人看見胡曉梅這樣出風頭,卻故意的說道:“任太太今天演這好的戲,任先生怎麽不來看一看?”胡曉梅最怕人家叫她做任太太,在大庭廣眾之中,這樣說法,尤見其是令她難堪。因此立刻少了興趣,洗了臉,換了衣服走了。
胡曉梅回到家裏,不過十一點鍾,照說是很早的,還可以坐一會兒。不過她心緒亂得很,拿了一本英文小說,睡在銅床上看。不想這書本子,丟得太久了,一頁書,倒有上十個生字,看了一兩頁,將書扔在一邊。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第二天,她逆料時文彥一定會來的,一直等到晚上,還沒有一點兒蹤影,心裏越發不舒服。
到了第三日,十點鍾起來了,這個時候就是出去,也沒有地方去玩。心想好久沒看過報了,就叫老媽子在旁邊客房裏,拿了幾份報進來看。也沒梳頭,洗了臉之後,隻擦了一點兒粉,便躺在沙發上看報,先拿正張一看,看了幾行題目,扔在一邊。
倒是看社會新聞有趣,都看了一遍。後來無心撿起新文庫來一看,見上麵有一首詩,詩的題目下,是時文彥的名字,她雖然不要研究文學,有時文彥三個字,射入她的眼睛,就禁不住要看。那題目是《父親的眼淚》,胡曉梅原不知道他說些什麽,後來一看那首詩,卻是時文彥哀悼他死了的兒子的。胡曉梅因為他的兒子,聯想到他的夫人,心裏十分不痛快。將報使勁一扔,扔在地下。正在這個當兒,老媽子送上一封信來,胡曉梅拿過來一看,卻是一個水紅的西式信封,上麵有凸起來的海棠花印,四周還有水縷的透明花邊。這東西又小巧,又雅致,一望而知是個漂亮人物寄來的。那信麵上,寫著一筆秀逸的柳字,很是好看,胡曉梅不必看,已經知道是時文彥寫的。她拆出信來一看,是兩張挺好的上等印花宣紙。信上寫道:曉梅,這兩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為著俗事,不能和你一路到中央公園去踏月,這是多麽惆悵而不幸的事。今天下午,坐在空洞而明了的窗下,悠悠的南風,吹動窗外嫵媚而嬌豔的夾竹桃花,送來一陣清香。我在這一刹那裏麵,得到無窮的快感,心房裏充滿了愉快。那窗外的夾竹桃花,它在那裏舞蹈著,默默的微笑著,要引我做它寂寞環境裏麵的相伴者。但是我能夠做它的相伴者嗎?我已做了一個人的忠仆,我的心,同時也掏給她了。曉梅,聰明的曉梅!你應該知道吧?我做了一首小詩,望您指正。
狡猾的小鳥,你不要對我賣弄你的歌喉,嬌豔的新花呀,你也不要對我微露你的媚笑。
你們要知道我隻有一顆心——僅僅的一顆心,已獻給我心愛的她了。
你們別癡心妄想,我的愛——黃金的愛——絲毫不能分潤給你們呢!
胡曉梅看了,冷笑了一笑,也不做聲,把那兩張信紙,依舊疊著,放到信封裏去,卻把它放在床上枕頭底下。
從那天起,胡曉梅慢慢的回心轉意,又覺得還是任放不錯。恰好又得了一個消息,說是江南趙督軍來了一個電報,要請任放到南邊去,這一去不是師長參謀長,少不了也是一個紅差事。任放若是做了一個大官,錢是有得用的,架子是有得擺的。
此外雖然還有些小不如意的事,那也隻好將就了。這樣一想,就想提早一點,和任放言歸於好。在她母親麵前,也微微露了一點口風。胡太太道:“是呀!我聽說他要到南邊去了,將來他做起督軍省長來,也不可知呢。做督軍省長的太太,是多麽威風的事?你若願意回到任家去,大家都好。”胡曉梅聽了這話,默然不語。胡太太一見,知道她的心已動了。便道:“這樣罷,我來送你回去。”胡曉梅道:“就這樣回去,我是不去的。”胡太太道:“要怎樣才回去呢?還要他來登門謝罪嗎?”
胡曉梅道:“那末,你送我去,就不算登門謝罪嗎?”胡太太道:“唉!年紀輕的人,都要這虛麵於,你既然不肯去,他哪裏又肯來?這樣罷,等我來打一個電話給他,約他逛北海,你在那裏和他會麵,好不好?”胡曉梅道:“這倒可以。”胡太太見胡曉梅已經答應,當天就打了一個電話給任放,約他明天下午三點鍾,在北海漪瀾堂相會。任放接了這個電話,也就猜中十之八九,心想叫我去,我就去,看你們怎樣和我開談判。
到了次日下午,任放果然就到北海去,在漪瀾堂臨水的石欄幹邊下,找了一個茶座,喝著茶等著。不到半點鍾,胡太太來了,胡曉梅走在她後麵。她的眼睛快,和任放四目相射,打了一個照麵,彼此都沒有作聲。胡曉梅上前一步,手胳膊碰了一碰她母親,輕輕說道:“在這裏。”胡太太一眼看見,便向任放桌邊走過來。任放對他嶽母,本來沒有什麽惡感,看見胡太太來了,連忙含著笑容站起來,將自己麵前的藤椅子移了一移,意思讓胡太太坐,口裏輕輕的似乎叫了一句“伯母”,但是聲音很細,連自己也許聽不出來呢。胡曉梅跟著走了過來,低著頭,眼睛並不望著任放,先將手上提的錢袋放在桌上,回頭又把綠綢傘也掛在桌上,彎著腰搬椅子。
胡太太坐了,指著任放的下手對胡曉梅道:“你坐那邊罷,這裏有太陽。”胡曉梅道:“不要緊。”說著就在任放對麵坐了。任放偏著身子往上坐,將臉對著胡太太,在身上掏出煙卷盒子來,打開盒子,揀了一根煙卷,在桌上頓了十幾下,然後擦著火柴,將煙燃著。看他那個樣子,幾乎全副精神,都注在一根煙卷上,什麽事都不知道。這時夥計又沏了一壺茶,胡曉梅站起來,替胡太太斟了一杯,自己斟上一杯。
看了一看任放的杯子,卻沒有斟,她依舊坐下。胡太太開口問任放道:“你早來了嗎?”任放道:“也不多大一會兒。”說了這句話,大家又複默然。胡太太想了一想,勉強笑著道:“你兩個人都有些孩子氣,少年夫妻,為什麽常常鬧得這樣生疏?”
任放抽著煙,也勉強笑了一笑。胡太太又道:“你們還是好好的在一處,和和氣氣,免得你們老太太生氣,你今天帶她去給你們老太太陪個不是,也就算了。至於你少年夫妻,還有多大的仇恨嗎?”任放笑道:“我們那個窮家庭,令愛怎樣住得慣?”
胡曉梅聽到這話,本想駁他幾句,因為這地方遊客很多,怕吵起來不像樣子,隻得忍住了。胡太太卻已接嘴道:“事已過去了就算了,你何必說那負氣的話?”任放見胡太太和顏悅色的說話,也不能一味強說,便道:“這並不是我負氣,實在是真話。不信,請你老人家當麵問。”胡太太攔住道:“得了,不要往下說了。這裏現在有船出租,我們租一隻船,在水裏遊一遊,好不好?”任放道:“好,我們劃船上西天。”胡太太正色道:“你怎麽和我生起氣來?”任放一想,果然這話不分解出來,好像是氣話。便笑道:“你老人家聽錯了。”說著拿手一指北海的北岸道:“我說的西天,是那裏有佛爺的小西天。”說到這裏,又將手對海水一指,說道:“不是龍王爺那裏的西天。”太太一想,果然自己錯了,好笑起來。胡曉梅要笑,又因為和任放生氣,將臉偏到一邊,用手絹捂著嘴,伏在椅子因上。任放雖然一肚子不平之氣,見他嬌妻這種一笑百媚生,正是未免有情,孰能遣此。他離開座位,在碼頭上租了一隻船,走回來,吩咐了夥計看著座兒,便請胡太太上船。胡太太在前走,任放在胡太太後麵,胡曉梅又在任放後麵。船本靠在碼頭邊,任放先攙扶胡太太上船,胡曉梅搶上前一步,第二個要上船,依胡曉梅想著任放往日的行為,必定也會攙她一把的。不料任放將身子一閃,讓她自己上去,胡曉梅這一氣,隻覺鼻子一酸,恨不得要哭出來。
大家上了船,胡曉梅坐在船頭上,胡太太在船中間,任放坐在船梢上,架著兩枝槳便劃起來。劃到北海的中心,胡曉梅坐到中間來,也拿著槳,在水裏有一下沒一下的劃。胡太太笑道:“你小心些,水雖然不深,落下去,保管也淹得死人。”
胡曉梅道:“淹死了也好,世界上少了一個無用的人。”任放在身後接嘴道:“胡小姐,你這是罵我嗎?”胡曉梅道:“我不敢罵你,我說我自己。會吃會穿會花錢,就是不會做事,這人還不可以淹死嗎?”胡曉梅口裏這樣說,的確是有些說自己,任放偏偏不諒,冷笑道:“你還以為不會花錢呢?”這句話把胡曉梅激起氣來了,把頭一偏,說道:“會花錢,不錯,你家裏有多少錢給我花了?”任放道:“自然是沒有錢給你花,有錢給你花,還這樣看不起我嗎?”胡曉梅道:“哼!老實說,你有錢,我也看不起你。”任放道:“是呀!我是一個武人,不能和別人一樣,漂漂亮亮的,不會妹妹長,妹妹短,做新詩送人。”這幾句話太厲害了,連胡太太聽著,臉也紅了。胡曉梅道:“你拿這種話侮辱我,我拚了你。”說著,站起身來,就要往水裏跳。任放橫著心,按著兩隻槳,睬也不睬。胡太太嚇慌了,也不知道用手扶去。
第三十九回深巷逐芳蹤投書寄愛華筵趁餘興擊鼓催花
卻說胡曉梅要向水裏跳,大家都不去拉她,站是站起來了,做了跳的勢子,卻不能跳,反而坐下去,用手絹捂著臉哭。胡太太氣極了,以為任放的心,實在太狠,看見她女兒要跳到水裏去,並不理這回事。設若真正跳下去,那還了得?便對胡曉梅道:“哭什麽?這種鐵打心腸的人,和他離開也好。”任放道:“我們武人,直心,直腸,不會用這些手段,這是我承認的。要說我是鐵石心腸,我卻不承認。”
胡太太道:“見死不救,還說你的心腸不硬。要怎樣才算硬呢?”任放道:“她並沒有跳下去,我怎樣見死不救?”胡太太道:“你倒說得好,並沒有跳下去。跳下去才救,哼!”他們在這裏鬥目,胡曉梅一句也不作聲,隻坐在那裏哭,半天,她才插口說道:“你快劃船攏岸,我們從此撒手。”任放拿著槳,將水使勁一打,濺得水沫亂飛。說道:“好極,我們就此撒手,若不撒手,就是這北海裏的王八烏龜。”
說畢,也一聲不言語,把船一直劃得靠岸。胡太太和胡曉梅兩人,並不和任放打一個招呼,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
她母女回得家去,將今天的情形,對胡建一說了,說是非離婚不可。胡建一皺著眉道:“鬧到這步田地了,我還管什麽呢?你們愛怎樣就怎樣。”胡曉梅見母親同意,父親又不管,離婚這事就算成功。不過這裏麵,就是一件事要考慮考慮,自己在社會上,有一點小名,社會上隻知道是密斯胡,並不知道是密昔斯任,若是在法庭上公開的離婚,很是不好。就是雙方正式登報聲明,也是不可能。若不是這樣辦,又怕不能斬釘截鐵的和任放離開,因此躊躇了幾天,不能解決。恰好那邊任家,也是抱這一樣的思想。後來經親友從中說合,這一個問題,移到原籍憑幾個親友作正解決,北京方麵,不讓人知道。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事,徒費時日。好在兩方麵都是願意離婚的了,就完全同意。在胡家以為這事,外麵沒人知道。可是交際場中的事,怎麽瞞得了?在胡曉梅還未離婚之前,時文彥李如泉任放三人對胡曉梅一人,成了四角戀愛。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婦,我想不著,時文彥也想不著。胡曉梅進行離婚以後,時文彥越是每日跟在胡曉梅後頭。胡曉梅回南去離婚,時文彥和她同車南下,也回家和父親分家,和他夫人離婚。兩方麵都離了婚,就沒有障礙,後事就不必提了。失戀的人,妒嫉心是免不了的,因此李如泉把這事的內容,到處告訴人,於是就弄得滿城風雨了。胡曉梅的女朋友,誰也都知道她和時文彥發生了戀愛。但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逆料沒有好結果。現在居然都打破難關,要成眷屬,可知道天下事,隻要肯去做,沒有不能解決的。
餘瑞香家裏和胡家相距最近,得的消息,也就最詳細。這一天餘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今天新取了回來,她穿在身上,又把她姨媽的珠子,也掛在脖子上,蔥綠色上麵,托著又白淨又圓潤的珠子,又素雅,又好看。她高高興興,帶走帶跳,跑到她母親屋子來,要告訴她的母親,問好看不好看?餘太太一見就歎了一口氣,說道:“打扮這樣時髦做什麽?你看胡家小姐,是什麽下場呢?
也就為了‘漂亮’兩個字啦。“餘瑞香最怕她母親羅唆的,聽到她母親這樣說,越發跑得快了。她走回自己屋裏去,把衣服脫下,疊好了,送到玻璃櫥子裏去。卻按著電鈴,打算叫老媽子來,將一串珠子,送回三姨媽。可是按了幾次鈴,老媽子也不見來。正沒好氣,史科蓮進來了,說道。”姐姐,什麽事?我奶奶想吃水果,叫劉媽出去買東西去了。因為別個老媽子,她叫不動。“餘瑞香聽見這樣說,氣就平了。說道:”沒什麽事,這串珠子,我要送還三姨媽呢。“史科蓮道:”你又要到哪處作客?借人家的東西。“餘瑞香道:”我看人家身上穿綠衣服,配上白珠子,很是雅靜,我作了一件新的綠衣服,就掛著珠子試試。“史科蓮道:”你穿著給我看看好不好?“餘瑞香將舌頭一伸道:”媽媽已經在開話匣子了,別高興罷。“史科蓮道:”你不是說,今天晚上,去看電影嗎?這樣一說,又不去了。“餘瑞香道:”咱們偷偷兒去,別讓她知道。“史科蓮道:”要去就得告訴姑媽,偷著去我不幹。“
餘瑞香道:“你不去也好,我房裏不撚黑電燈,你就在我房裏念書,這樣一來,她們就不疑心我出去了。”史科蓮道:“你勾通我作賊,有什麽交換條件?”餘瑞香道:“我出去先和你買兩本小說,帶回來送給你看,好不好?”史科蓮道:“要買你就買《封神傳》,頭回我隻看了一本,就不見了。現在還想呢。”餘瑞香道:“那更好買,舊小說隻要三五毛錢,我一定買來。”
兩個約好了,吃過晚飯,史科蓮當真到餘瑞香屋子裏來讀書,餘瑞香悄悄的換了衣服,就到真光電影院去了。她穿的是一件寶藍色的印度綢旗袍,上麵繡著白色大花,衣光閃閃,很令人注意。她本來約定了梅雙修的、在四圍座上一望,不見她的影子,預料梅雙修沒來,就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左邊一排,都是外國人;右邊空著一把椅子。一會兒工夫,這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位西裝少年。這人餘瑞香認得,是京華大學的學生,叫著畢波麗,是荷花文藝社的主要分子。餘瑞香原不知道這樣詳細,因為有兩次看電影,偶然碰到他,都坐在一排。到了第三次,餘瑞香坐下了,他又坐在一處。恰好這次餘瑞香是一個人,休息的時候,到食堂去喝了一杯咖啡,回來一看,有一張名片放在自己的椅子上。餘瑞香撿起一看,名片是橫印的,第一行是荷花文藝社社員,第二行是京華學生合作會幹事,第三行,字大些,在中間,是畢波而三個字。波麗兩個字連在一處。畢字一個字單另,這是表示名姓分別的意思。第四行是籍貫,第五行是通信處。餘瑞香自言自語的道:“這是我的位子,誰放名片在這兒?”說畢,將名片一扔,扔在地下。這畢波麗卻站起來一笑,鞠了一躬,說道:“是我的名片。”一鞠躬起來,伸手又呈上一張名片。餘瑞香怔怔的望了他一眼,也沒有理會,自去看她的電影。因為餘瑞香雖不是個交際明星,但是常和她姐姐到幾家大飯店去看跳舞,男女交朋友,早看得慣了。不認識的男子,和女子去說話,她卻不以為奇。那畢波麗見餘瑞香沒有理他,卻也並不見怪,他想這是可以親近的。他看著銀幕上映出的英文說明書,口裏就嘰哩咕嚕的念著,要表示他懂得外國語。口裏念時就把一隻手的肘子,撐在架起的大腿上,卻把手來托著頭,故意把身子望餘瑞香這邊歪。在黑影裏麵,餘瑞香又不便去另找坐位,隻得把身子一閃,讓開他些。一會兒電影演完,電燈亮了,畢波麗把他黃黝色等邊四邊形的臉,不住向餘瑞香這邊送,他微微的笑時,又露出兩粒光燦燦的金牙。餘瑞香看見,又好氣又好笑,瞪了他一眼,就離開他走了。這一次她怕又遇到畢波麗,不敢上樓,卻坐在樓下。不知道這畢波麗偏偏知道,他又趕了來坐在一處。餘瑞香把臉一變,就走開了,另外找了一個坐位。畢波麗見她走了,卻不能再追,隻得算了。
電影映完之後,他就先一步走,站在大門的一邊,兩隻眼睛,隻望人叢裏射去。
一會兒見餘瑞香出來了,他就跟在後麵,餘瑞香雇車回去,他也雇車在後麵追著,一直送餘瑞香到了家門口,下車進去,他也遠遠的下了車。走到門口兒,將門框上釘的門牌,下死命的釘了一眼。他看見大門上一塊銅牌,大書特書“餘宅”兩個字,於是他又知道餘瑞香姓餘。這一回來,他知道了人家住址,又知道了人家的姓,總算沒有白跑。仍舊雇了一輛車子,回自己的寄宿舍。這寄宿舍的房子,本來一排一樣的,畢波麗一路記掛著餘瑞香,推開房門,電燈是不來火了,他找了半天,找不著火柴,也沒有點洋燭,隻得在黑地裏脫了衣服,就往床上一鑽。這一鑽,不打緊,一個赤條條的人,在床上跳了起來。畢波麗嚇了一大跳,登時想起來了,是走錯了房間,爬上人家床上來了。那人揪著畢波麗的衣服,厲聲喝道:“誰?”畢波麗道:“是我,對不住,我走錯了屋子了。”那人一聽,果然是畢波麗的聲音,也就算了。
這樣一來,這一個號子裏的學生,都被他吵醒了,大家哈哈大笑。畢波麗走回屋於,一聲不言語,就睡了。
自這天以後,他就留心打聽餘瑞香的名字,她在哪個學校讀書。先是到她胡同口上,雇了在那裏歇著的一輛人力車,到別處去,講價的時候,格外多給七八個銅子。坐在半路上,和車夫講起話來,問道:“餘家小姐,也坐你們的車上學嗎?”
車夫道:“大小姐出了門兒了,隻有二小姐上學呢。她上學有時坐我們的車,有時走了去。”畢波麗道:“這遠的道,她們也走嗎?”車夫道:“不!就是這胡同口上一拐彎,那個外國女學堂。”問到這裏,畢波麗將餘瑞香的學堂打聽出來了。不到兩天,他想法子,又在號房那裏,打聽得了餘瑞香的名字。這一來,大功告成,馬上他就做了一首新詩,送到他一個老投稿的報館裏去。題目是《寄心愛的她》。
過了幾天,登出來了,他買了七八份新式雜誌,凡是登了他的新詩的都有一份。他把這些雜誌和這一份報捆在一處,由郵政局裏,寄給餘瑞香。餘瑞香拆開一看,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誰寄的,將那些雜誌,翻開來一看,見有些地方,用紅筆圈了許多密圍。所困的地方,題目下都署著華波麗的名字。餘瑞香這才明白了,她也沒有看,將那一大包東西,叫老媽子都倒入字紙簍去了。
誰知這一卷東西寄來之後,那畢波麗上午一封情書,下午一首新詩,接二連三的來。餘瑞香看了,氣得要死。她便暗暗的和史科蓮商量,用什麽手續來禁止他。
史科蓮道:“那有什麽難,把他所來的信,都放在一處,寄給他的校長,由他校長怎樣辦。”餘瑞香道:“那樣不好,一鬧出去,就滿城風雨了。”史科蓮道:“你既然不願鬧出去,沒有別的法子,隻有不理他的一著,他老寫信來,你老不理他,他還不算了嗎?我還有一樁事和你商量呢,你借一條紗裙子給我作一作客。”餘瑞香道:“你到哪兒去?”史科蓮道:“你還不知道嗎?今天是李冬青老太太的生日,我去拜壽去。我以為梅雙修早已告訴你了,所以並沒問你。”餘瑞香道:“我一點兒不知道。這是怎辦,臨時買什麽東西送她?史科蓮道:”她原為怕人送禮,所以不肯告訴人,我們就去拜壽得了,不要送禮。“餘瑞香用手指頭,將史科蓮額角上一戳,笑著罵道:”你這小東西,現在和她一鼻子眼出氣,連你姐姐都看做外人了。“
史科蓮道:“並不是我幫她說話,當真是這樣子。”餘瑞香道:“為什麽老太太生日,我不知道一點影兒,你偏知道。”史科蓮道:“這可冤屈死人,我若知道你不知道這事,為什麽不告訴你?”餘瑞香道:“這且不管,你送什麽東西?”史科蓮道:“李冬青說,那天我辦一點兒家鄉菜,隨便請幾個客,你來玩玩可以的,可不要送禮,你送禮我就惱了。所以我聽她的話就沒有送禮。”餘瑞香一頓腳道:“嘿!
你這人怎麽這樣死心眼兒?你送禮去,她當真會惱嗎?“史科蓮聽她這樣一說,也笑了。兩個人說話各自修飾了一會,餘瑞香隻穿了一件直羅的旗袍,穿一雙露花黃色的皮鞋。史科蓮道:”到人家去拜壽,為什麽反穿得老實起來?“餘瑞香笑道:”穿老實些罷,省得又去和女孔夫子開雄辯會。“兩個人雇了車子出了前門,又在南貨店和果局子裏買了兩大包東西,然後才到李冬青家裏來。
她們走進院子,卻見小客室裏一片談笑聲,餘瑞香站在院子中間,喊了一聲“密斯李”,李冬青聽見喊時,卻從上麵房間裏出來。笑道:“密斯餘也來了,請裏麵坐。”她們走進屋裏,隻見六個女子,一大半是女學生裝束的人,坐在屋裏嗑瓜子說笑話,見她兩人進門,都站了起來。除了梅雙修外,李冬青一一介紹,乃是江止波,李毓珠,朱韻桐,楊瑪麗,楊愛珠。這其中以江止波女士,最是令人注意。
剪著短短的頭發,挺著胸脯,穿著一件仿佛西裝的沒領褂子。一口雲南官話,議論風生。那楊瑪麗和楊愛珠最說得來,幾句之間,總夾著一句英文,那楊瑪麗談起來,卻和餘瑞香認識,在比國學校,還同過一個學期的學呢。餘瑞香和大家談了幾句話,站起整整衣裳,笑著問李冬青道:“伯母呢?”李冬青笑道:“你是不是要拜壽?
我們還講這種俗套。“餘瑞香笑道:”這要算俗套,我們做什麽來的?“李冬青道:”這不過是個熱鬧意思,大家坐在一處敘敘罷了。若是真要磕頭拜壽,那真成了演戲了。“餘瑞香道:”就是不拜壽,我們也請壽星老一塊兒坐坐。“李冬青道:”前麵客廳裏,還有幾位客,她老人家在那裏談世道人心,談上了癮,舍不得走呢。“
說著她便來請她母親到後麵去。這客廳裏,有何劍塵夫婦,有楊杏園,有李冬青弟弟的校長方子安,有李冬青南方來的母易方好古,有梅雙修的哥哥守素,和她嫂嫂朱映霞。大家散在四處坐著,陪李老太太閑談。李老太太坐在一張矮些的軟椅子,小麟兒站在她麵前,她牽著小麟兒的手,撫摸著她,卻和眾人說話。她見李冬青來了,便問道:“是誰來了?”李冬青道:“是餘小姐和史小姐。”李老太太道:“她們這老遠的路,也跑了來,我去看看。”說著,和小麟兒進去了。
李冬青在她母親坐的地方坐下。她的下手,就是朱映霞。便問道:“你的畫,越發畫得好,我討了好幾回,總不肯替我畫一張。”朱映霞道:“我的作品,實在太幼稚,不好意思送人。你若一定要,哪天請到我家裏,我把練習的畫稿,全拿出來,隨便你挑幾張。”李冬青心裏,老這樣想,聽說圖畫學校都要畫模特兒的,難道女學生也畫嗎?這個疑團,早想打破,如今朱映霞叫她看畫,正中其意。便對朱映霞道:“好極了,哪一天,我一定去奉訪。我不懂,密斯朱這樣好的畫,怎樣不在報上宣布一兩張?”朱映霞笑道:“固然做藝術家的人,像賣文章的人一樣,不能不出風頭,如若不出風頭,你的名字沒有人知道,永遠沒有飯吃。但是我還沒有出風頭的程度,如若勉強去出風頭,一來就把招牌砸了,以後就不好辦呢。我看許多詩家,東西還沒有成熟,馬上就想出風頭,結果,弄得招牌很臭,以後生意不好做了。而且報館裏的人,都是有黨見的,你和他沒有關係,他哪裏會和你鼓吹?”
她這樣一篇帶議論帶譬喻的話,雖是無心之言,卻好像完全影射著楊杏園。李冬青臉對著朱映霞說話,卻不住用眼睛轉過去,時時考察楊杏園的態度。楊杏園始終隻是微笑地聽著,並不覺得奇怪。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在一邊冷冷的看見李冬青有些不安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都是勉強的。便笑著對朱映霞道:“你不要信口雌黃了。”說著,用手一指何劍塵和楊杏園,笑道:“現坐著兩位新聞記者在這兒,你公開的說人家有黨見,太不客氣了。”楊杏園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新聞記者就常罵新聞記者,何況外人?密斯朱剛才說的話,實在很透徹,我也是想出風頭,程度不夠的一個。因為新聞記者,宣傳他的名字,猶如商家宣傳招牌一樣,是飯碗份內的事。”梅守素笑道:“誠然,我們學藝術的人,真不如你們新聞界,都是被動的鼓吹,不能自動的鼓吹。”李冬青道:“不然吧?那些圖書展覽會,也是被動的舉動嗎?”方子安笑道:“這一句話洞中症結,梅先生沒有可說的了。”梅守素笑道:“密斯李是個文學家,所以她說起話來,總和文學家張目呢。”李冬青聽了,倒不好意思。楊杏園道:“密斯李自然是個文學家,但是我卻絕對不敢承認,和我張目的話,更是談不到了。”李冬青道:“楊先生不承認是文學家,就不承認是文學家罷,又何必下一個轉筆,先說我是文學家,而且還下了‘自然’兩個字。”何劍塵道:“杏園這話,並不是阿私所好。”他說到“阿私所好”這四個字,楊杏園在一邊,偏偏留心聽了,望了他一眼。何劍塵卻一點兒不覺得,依舊往下說道:“現在女學界,有新智識,舊文學又極有根底的,哪有幾個?密斯李這個文學家招牌,是可以掛的。”李冬青笑道:“若照何先生這樣說,我不但可稱女文學家,就是文學博士,也叫得過去。反正關起門來起國號,誰也管不了。”何劍塵道:“關門起國號,是密斯李自己願意這樣。若是肯把作品在報上宣布,社會上一定和你上尊號的。”方子安道:“密斯李的作品,為什麽不讓宣布?”何劍塵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了,密斯李是因為報上的假女士太多,不屑和她們為伍吧?”楊杏園笑道:“你這話,適得其反。密斯李正因為怕人家知道她是真女士,所以不投稿。”朱映霞問李冬青道:“這話真的嗎?”李冬青道:“真的。我覺得我們要在報上發表文字,沒有什麽可說的。說出去了,容易惹麻煩。就是詩呀,詞呀,無非發表自己的情感,最容易自畫供狀的,報上登出去了,也不妥當。”何太太在一邊笑著對何劍塵道:“你們大家說什麽文學家,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這裏的人,除我以外,不都是文學家嗎?今天壽酒,何不行一個酒令?我在小說上看見行酒令,老是這樣想,幾時我們也來玩一回試試看,總是沒有機會。今天不是很好的機會嗎?”何劍塵道:“你這個提案,倒也很好。”朱映霞在一邊早聽見了,笑道:“何太太這話,我很讚成。李老太太今天也是很高興的,我們就是喝一個醉,她老人家決不討厭。”李冬青聽了,也鼓起興來,問道:“行什麽令?”何太太道:“若要我加入,隻有一樣我合資格,就是擊鼓催花今。”何劍塵悄悄的對楊杏園笑道:“你瞧,她也知道擊鼓催花今。看了幾本《紅樓夢》,到這裏來出風頭。楊杏園也悄悄的笑道:”豈有一個文學家的夫人,連擊鼓催花也不懂的?“何劍塵微笑輕輕的道:”是呀,文學家總有文學家相配呢。“楊杏園沒有理他,掉過頭去對方子安道:”這擊鼓催花令總要人多才有意思,我們這裏,似乎人還少了。方君以為怎樣?“李冬青道:”後麵還有一班客呢,若是她們也能加入,有十幾個人,那就有意思。“方好古摸著胡子道:”裏麵全是小姐們,怕不讚成吧?“梅守素笑道:”在你老人家看起來,以為是不行的,其實,現在男女在一塊兒宴會,平常的了不得,何況來的都是親戚朋友,那更不成問題了。“李冬青笑道:”雖然這樣說,我得失去問問她們。“說著,她就到上邊屋裏去,把行酒令的話,對大家報告。史科蓮先笑起來,說道:”這是很有趣的,這令怎生行法?“餘瑞香道:”你就先忙,大家還沒有議好呢。“
這裏幾位小姐,都是比李冬青新過去幾倍的人,李冬青都讚成男女來賓會宴,她們還有什麽推辭?楊瑪麗和楊愛珠兩個人,外國文都是極好的,中國字認不了多少,平常寫一封信,還要找借書翻字典,而今教她們來行中國古典式的酒令,那不是難事嗎?所以她兩人聽了這話,很是躊躇。不過她們也不肯失這個麵子,也不願說不來。先由楊愛珠笑道:“若真行起酒令來,我是要受罰的哩。”朱韻桐道:“這話怎麽講?”楊愛珠道:“我不會作詩呀。”朱韻桐道:“行酒令也用不著做詩。”
朱韻桐原是一句無心的話,這好像說楊愛珠連酒令也不懂,楊愛珠未免臉上一紅。
朱韻桐覺得她的話太冒失了,臉上也是一紅。兩人都怪難為情的。李冬青在一邊看見,心裏想到:“人家總說女子容易害臊,我是不覺得,像她這兩人,這樣害臊,真可以代表那句話了。”便上前拉著朱韻桐的手道:“他們行擊鼓催花令,我這裏哪來的鼓,我看還是改別的令好。”朱韻桐道:“那也很容易的,我瞧你那屋子裏,不是有架風琴嗎?叫一個人去按風琴就算打鼓,那還斯文得多呢。”李冬青笑道:“好!就是照你的話這樣辦。”便忙著把風琴先抬了出來。
原來李冬青家,雖無應門五尺之童,現在因為她舅舅方好古來了,又帶著一個聽差,所以家裏熱鬧些。她舅舅原是李冬青嫡母的胞弟,因為李冬青的生母和嫡母,向來很和氣,所以她舅舅,也把李老太太看作自己的妹妹一樣。他在南方遊宦多年,和北京不很通消息,後來打聽得李冬青母女和家庭脫離關係,他就常寄錢來接濟,這次親自到北京來,又要和李老太太作壽。都是他憐惜她母女孤苦的好意。這天方好古在館子裏叫了兩桌席,本隻請幾個極熟的客,謝謝人家常常照顧冬青母子之意。
冬青又藉此約幾個老同學敘一敘,所以有兩桌人,好在有劉媽和她舅舅的聽差招呼客,她也很自在的,也是她幾年以來最快活的一天。這時女客都依允了行酒令,她很高興,就在客廳裏擺了兩張圓桌子,請大家分別入席。一席是李老太太和小麟兒作陪,同席的是方子安,方好古,何劍塵,何太太,楊杏園,梅守素,朱映霞。一席是李冬青作陪,同席的是梅雙修,餘瑞香,史科蓮,朱韻桐,江止波,李毓珠,楊瑪麗,楊愛珠。大家入了座,何太太先說道:“還是我先發言罷,請李先生作令官,就請發令。”這一句話說完,大家鼓掌。李冬青笑道:“我是主人,哪裏好作令官?”梅雙修道:“作主人和令官有什麽衝突?你隻管做你的。”李冬青道:“你有所不知,主人對客,是很客氣的,一作令官,就不好了。酒令大似軍令,那要賞罰分明,照令而行的。”大家都說:“那是自然,決沒有人家說主人翁失禮的。”
李冬青笑道:“這樣說,我就不客氣了。”便對大家道:“小麟兒在這裏也吃不了多少東西,我派他到院子裏去做鼓吏。要吃什麽,可叫劉媽來要。”小麟兒很高興的道:“行,我就去。什麽叫鼓吏?”李冬青道:“你在院子裏接風琴,在這裏的人,就把一枝花,你遞給我,我遞給你。設若你的風琴停了,花在誰手上,誰就喝酒。我叫你按琴,你就按琴。”小麟兒道:“那我很明白,你叫我不按,我就不按。”
他這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說道:“那才好呢,酒令官叫誰醉死,誰就得醉死了。”
李冬青道:“不是那樣,我叫你按琴,你就按,停不停可由你。”李老太太一手把他拖了過去,說道:“傻孩子,我告訴你。”就把這擊鼓催花令的辦法,告訴了他。
小麟兒說道:“我知道了。”便跳到院子裏去了。朱韻桐道:“鼓吏派好了,令怎樣行法?”李冬青道:“令不能太難了,太容易了,又沒有意思。我現在定為一個書名,一句韻文,一個戲名,一句戲詞或曲詞,說起來要一串,要押韻,這算酒麵。
酒底說一句成語詩詞俗話都可,不過要嵌一個梅字在內。限三分鍾交卷,過了時候的,罰他說一個笑話,如若不笑,罰他再說。“楊愛珠楊瑪麗都怕李冬青要搬什麽古董,如今說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麽難,就是酒麵這句韻文,肚子裏少一點,也隻好由她。李冬青說完,史科蓮想問一句話,梅雙修笑道:”別作聲,違抗命令,是要受罰的呢。“於是大家笑著喝酒,肚子裏先預備材料。李冬青在裏麵屋裏,拿出一枝通草做的紅梅花來,便對窗子外喊道:”小麟兒接琴。“李冬青說了,當真那風琴咿咿唔唔的響了起來,李冬青便將手上的假紅梅花,遞給下手的梅雙修,他們遞了一個圓圈,最末一個,是史科蓮。她拿花在手上,便又要遞給李冬青。李冬青不接,笑道:”遞給那邊桌上去喲。“史科蓮慌了,不知道怎樣好,她回頭一望,挨近她的就是楊杏園。她生怕琴聲止了,糊裏糊塗站起來,就遞給了楊杏園。楊杏園抬頭一看,好像在哪裏會過,不免一愣,史科蓮臉一紅,趕快回席。這個當兒,大家一陣嗬嗬大笑。
第四十回等到酸心頻吟梅子令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
楊杏園先是愣住了,及至醒悟過來,也為之失笑,原來琴聲停止,花還在手上呢。梅雙修笑著低聲對李冬青道:“妙極,先看他們怎樣說?”那邊楊杏園也笑道:“這倒巧,那邊桌上,繞了一個圈圈,沒有人臨著。一到這邊,破題兒第一,我就碰上了。”何劍塵拿起酒壺,和楊杏園斟滿了一杯酒,說道:“說你的令,時間隻有三分鍾呢。”楊杏園望著酒杯子,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我有了一個,湊合著罷。”便念道:《紅樓夢》,清夜悠悠誰共?《九更天》,離恨千端,閑愁萬種。
說完,將一杯酒又喝了。說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該下手的梅守素喝酒。方子安道:“這酒令好,既切人又切時呢。”小麟兒這時站在客廳門口探頭探腦,見楊杏園交了卷了,又去按琴。楊杏園一聽琴聲,趕快就把梅花送了出去。這回是反遞遞到梅守素手上,就遞給那邊桌上去,卻在梅雙修手上停住了。
梅雙修笑道:“來得這快呀。”麵對李冬青,“我念給你聽,你看能使不能使。”
她眼睛並不望著眾人。先念酒而道:《天雨花》,不在梅邊在柳邊。《牡丹亭》,牡丹開,芍藥放,花紅一片。
朱映霞道:“雖然少押一句韻,很有意思,你且說你的酒底。”梅雙修又念了一句“黃梅時節家家雨”。第三次的令,就傳到方子安手上。方子安笑道:“諸位別笑,我是瞎湊合的,我因為省得交白卷,我早就打好了腹稿,就是要我換,我也沒有得換呢。”他就念道:《田家樂》,放牛於桃林之野。《戰太平》,好不逍遙自在也。
大家都說有趣味,這句戲詞,集得最好。方子安道:“我肚子裏沒有詩,要詩也隻有《千家詩》上去找,我自己喝酒,說個‘梅子黃時日日晴’罷。”這回下去,卻臨著江止波。江止波雖然是個大學的女學生,她是學美術的,國文很平常,要鬧什麽韻語韻文,她是不行,她早就預備好了。這時她說著:“我肚子裏沒有戲詞,也沒有曲詞,我幹脆認罰說一個笑話罷。”說完話先笑了一笑,用手絹捂著嘴,咳嗽了兩聲。李冬青心裏是明白的。便笑道:“你自願罰,那有什麽說的,你可別成心罵人。”江止波又咳嗽了兩聲,便複操著京調說道:“有一個人新到北京來。他聽見人說,名流身價最高,他就一心一意的想做名流。住在會館裏麵很是擺架子,有人問他到京有什麽差事,他就說:”我是一個名流。‘這一天隔壁房間,有人要推牌九。打著啞謎說:“我們來吃狗肉,好不好?’廣東人都吃狗肉的,這句話打動了他的心事,便問長班,北京哪裏有狗肉賣?長班答說沒有,那人說,不能沒有呀,隔壁房間,剛才還吃狗肉呢。長班笑說:”這個你們名流還不懂嗎?這是掛著羊頭賣狗肉呀。‘他聽在心裏,走到街上,看見羊肉鋪門口掛著許多羊頭,他就進去買狗肉。掌櫃說:“不賣狗肉。’那人說:”胡說!你怕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名流,哪樣瞞得了我?就是掛著羊頭賣狗肉,我也是內行呢!‘“江止波說完,大家一想,果然笑了起來。都說道:”笑話要這個樣子含蓄,才有意思。“李冬青道:”那她就夠挖苦的了。怪不得,密斯江會演說,今天看來,實在不錯呢。“大家一麵說話,一麵行酒令,大家都說得有個平妥。到了第五轉,臨到了李冬青。那邊桌上何太太說道:”李先生說,一定能說出好的來。不過今天是老伯母的生日,李先生要說個吉利些的才好。“李老太太也笑道:”你就說個吉利的送何太太罷。“李冬青聽了這話,見她和何劍塵坐在並排,眼珠一轉,微微一笑,說道:”有了。“
便念道:《絕妙好詞》,碧梧棲老鳳凰枝。《閨房樂》,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
李冬青說完問道:“這個好不好?”何劍塵笑道:“好是好,不過我們不敢當。
倘若我們是文學家或者是藝術家,那才配呢。“何劍塵這話,本是俏皮梅守素一對未婚夫婦的。一說出口,卻想起還有別的忌諱,後悔得很。偷著看看楊杏園臉上,他倒不在意。這時李冬青又說了酒底,”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皺眉。“方好古在那邊接著說道:”怎麽大家的酒底,都說的是梅子,並不是梅花。“何劍塵笑道:”這不正是黃梅時節嗎?正說得切時呢。“方好古道:”你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一樁事來了。剛才的酒底,有人說‘黃梅時節家家雨’,又說‘梅子黃時日日晴’,雖都是古人的詩,他們測天氣的本事,太自相矛盾了。“何劍塵笑道:”還有啦!也不承認晴,也不承認雨,他說。‘熟梅天氣半晴陰。’你老先生總也記得這句詩吧?“
方好古道:“當真的,各有各的說法不同,但是以說雨為對。我們住在江南,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最是苦不過,連陰雨,一下總是十天半月,到後來不但看見雨點,心裏不痛快,睡在床上,聽見屋簷下滴滴搭搭的聲音,就煩惱得很。上等人家的房屋,高樓大廈,那還罷了,小住戶人家,那真不了,青苔長到牆中間,床腿也是濕的。這個時候街上的水果擔子,就正挑著又圓又青的梅子,在小巷裏去賣啦。北京這個地方,沒有梅子,也不像江南,有什麽梅天,有什麽青梅,那街上賣的青杏,卻和青梅差不多,看見這種東西,令人想起芭蕉過牆,薔蔽滿架的境況。我們這裏,大概都是南邊人,說起來了,恐怕都要想家呢。”何劍塵笑道:“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體向耳邊啼。”李冬青笑道:“舅舅這話誠然,江南黃梅時節的雨,雖然很討厭,那是指在城裏住家而言,若是住在鄉下,就不然。有一年我住在鄉下,籬笆外就是一道小河,河那邊一望都是水田,在雨裏頭,那青秧在水裏長起來,一片青色,沒有界限。再遠些,鄰村上的樹,都是模模糊糊的,那陰雲厚厚的低下來,好像天壓在樹頭上,就是畫也畫不出。”朱映霞道:“畫也畫不出來,卻虧你說出來了。”
李冬青笑道:“是啊!我說話太不留心,這兒有兩位大畫家啦。”方好古的地方,正對著窗戶,他說道:“我們埋怨北京的天氣不下雨,你瞧雨來了。”說時,用手指著窗戶外頭。大家抬頭看時,隻見後麵屋頂上,隔壁人家院子裏的大樹,都一齊顫動起來,那綠油油的樹葉子,翻了過去,瑟瑟的響個不了,天上的太陽,已沒有了,一重一重的雲,都被風卷得聚在一處。這屋的四周,本都是人家的院子,全是槐柳之類,那樹的濃綠,和天上的烏雲相映,越發顯得空氣陰暗。餘瑞香道:“天要下雨了,怎麽辦?我們的路太遠哩。”李冬青道:“不要緊,若是下起雨來,我叫汽車送你回去。”這時那桌上的方好古,掀髯微笑,他是最愛看《三國演義》的,提取任何一段,他都記得。他笑著對楊杏園說道:“這雨若是醞釀在天上,不下到地下來。青梅煮酒,對著要變不變的天氣,和一二個胸懷磊落的人,憑欄商談天下事,也是人生快舉。”楊杏園道:“話雖如此,各人的身分不同,各人眼裏看見的景致,也就不一樣。譬如就我說:我看見天氣陰暗,樹葉亂飛,我就想起賀方回的詞,‘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李冬青聽了,低低的笑著對餘瑞香道:“你聽聽,人家看見天氣不好,是什麽感想,惟有你是怕雨下得不能回去。”
餘瑞香聽了一笑,說道:“現在不怕了,有汽車送我回去呢。”梅雙修道:“我們大家隻顧說話,把行令都忘了。”李冬青道:“是呀,小麟兒怎樣不按琴了?”回頭一看時,隻見小麟兒正站在門口呢。原來他聽見眾人說得熱鬧,也站在這兒來聽來了。現在一提醒了他,他趕緊跑去按琴,這花仍舊由李冬青手上傳起,傳到史科蓮手上,她還是遞給隔坐的楊杏園,花到楊杏園手裏,琴聲就停止了。楊杏園笑道:“在坐的人,沒有輪到的還多啦,我倒輪上了兩回。我真沒有預備,說個什麽呢。”
他手上端著酒杯子,在嘴唇邊略就了一就,將杯子放下,便說道:《鳳雙飛》,何姍姍其來遲?《不如歸》,等到俺梅子酸心柳皺眉。
大家都說一聲“好,很有古詩意”。史科蓮的上手是餘瑞香。史科蓮回過頭去,對餘瑞香道:“姐姐,這末了一句,不是密斯李已經說過嗎?”楊杏園聽著,明知是取瑟而歌的意思,笑道:“嗬嗬,這是我錯了。順口說出來,就沒有想到已經由人家說過了。”便對李冬青道:“不知要怎樣個罰法?”李冬青道:“這是無心之錯,非有意犯酒令可比,罰一杯酒罷。”楊杏園道:“該罰該罰。”說著,端起一杯酒來,一飲而盡。飲畢,又斟上一杯,然後念酒底道:“綠成蔭青梅如豆。”他交了卷,那琴聲又起。這回琴按得極慢,好久還是不歇。他們傳的花,由楊杏園桌上,傳到李冬青桌上,複又傳回去。這時,忽然哄堂大笑,那枝梅花,由史科蓮傳到楊杏園手裏去的時候,外麵的琴聲,又停止了。何劍塵輕輕的笑著對楊杏園道:“巧得很,這成了‘鴛鴦女三宣牙牌令啦。”楊杏園道:“這事可真巧啦,怎麽又輪到我手上來了。”他心裏想,怕有弊,冷不防,他離席走到客廳門口去,隻見由窗戶下,走開一個老媽子,還沒有去遠。小麟兒坐在風琴邊下,看他來了,扯腿就跑。這不用說,顯然有毛病了。楊杏園笑著回席說道:“我幸而發覺得早,我若是老不過問,也許還要輪個第四次第五次呢。”李老太太笑問道:“怎麽樣?小麟兒搗鬼嗎?”楊杏園道:“叫他進來問一問,就明白了。”說時,小麟兒挨著門走進來了。左手的一個手指,塞在嘴裏,右手指著楊杏園點了幾點頭說道:“我和先生鬧著玩呢。”大家看見他那副神情,也都笑了。說道:“小孩兒到底不會作賊,幹嗎要跑?”李冬青道:“酒令不分親疏,小麟兒作事不規矩,也應該罰。”小麟兒是不怕他姐姐的,笑道:“罰,打我嗎?”李冬青道:“打是不打,人要受罰,都是喝一杯酒。你喝不了一杯酒,罰你喝一杯開水罷。”小麟兒道:“不,反正罰我吃一樣,就罰我一個梨罷。”這一句話,說得大家又笑起來。
他們這一席酒,一直吃到點燈的時候方才散席。所有的小姐們,都要洗臉梳頭,一齊都擁到上麵房間來,李冬青的梳頭桌上,擺著玉容霜雪花粉之類。一個個洗過臉,都蹲著半截身子,對著鏡子擦粉。臨到了梅雙修用手指頭將玉容霜挑了一點在手心裏,就著鼻子尖上聞了一聞,笑道:“密斯李用這個粗東西。”李冬青正在中間屋子裏,陪著眾人說話呢,便問道:“什麽東西粗了?”梅雙修道:“你這玻璃瓶子裏,是什麽粉膏?”李冬青笑道:“這個你還嫌粗嗎?這是去年年冬,人家送我的。我平常就用一點雪花膏,潤潤皮膚。解了凍,我就不用了,所以還擱在這兒。
這是上海帶來的玉容霜,不算差呀。“餘瑞香道:”是的,這種東西不能用,擦在臉上,隻要一幹,它就會起一層粉霜。北京交民洋行裏,有一種巴黎來的粉膏,很好,擦在臉上,又香又白,一點痕跡沒有。“梅雙修伸著兩隻雪白的巴掌,輕輕的撲著她的兩腮,笑了出來。便問道:”什麽價錢?“餘瑞香道:”那不一定,是按著法國佛郎算的。佛郎漲價就貴些,佛郎跌價,就便宜些。“梅雙修道:”買多少佛郎一瓶呢?“餘瑞香道:”好些的,值六十多個佛郎。“李冬青道:”六十多個佛郎!不是我說一句小器的話,用這種化裝品,好似多做兩件好衣服。“江止波笑道:”密斯李,你這句話還不徹底,衣服隻要齊整潔淨就得了,又何必穿好的。固然,美的觀念,人人都是有的,青年人不是不可修飾。但是我主張修飾的程度,要男女一樣,我們才不至於做男子的玩物。“說時,她將技到臉上的短頭發,扶到耳朵背後去。笑道:”譬如剪發,有許多人反對,說是男不男,女不女,叫人觀之不雅。這話就不通,難道女子定要戴著一頭頭發,去表示別於男子?況且我們的人格,人家觀之雅不雅,何必去管呢?“楊愛珠和江止波都在學界委員會當過委員的,兩個人的感情,比較又親密些,說起話來,也就比較的不客氣些,她就笑著說道:”這不是天安門,你又拿了這男女平等的大題目,在這裏演說。“江止波道:”並不是我喜歡說話,我想我們要做一番事業,第一不要去做男子的玩物。要不做男子的玩物,第一要廢去玩物式的裝飾。“楊愛珠和楊瑪麗雖和江止波的行為相同,但是都愛拾落得漂漂亮亮的,聽了江止波的話,都表示反對。楊瑪麗說幾句話,裏麵夾一個英文單字,和江止波爭了半天。最後,江止波滿臉急得通紅,卻又怕人疑心她惱了,勉強放出笑容。說道:”我不能和你爭了。硬要和你爭,也是我失敗。因為這裏除主人翁和密斯史,都是反對我這種論調的。“朱映霞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綽號”女張飛“,開起聯合大會,她一演說,激昂慷慨,連男學生都有些怕她。便成心去迎合她,笑著說道:”密斯江,我並沒有作聲,你怎樣知道我也反對你的論調?“江止波眼睛瞧著朱映霞身上穿的印花綢單褂子,把手一指道:”憑這個你就應該反對我的論調。“朱映霞笑道:”我穿衣服,向來隨便,今天因為來拜壽來了,不能穿得太素淨了。“江止波連忙改口道:”我說著好玩呢!我這樣很平常的話,誰不知道,值得反對。“說時,她圓圓的臉兒,滿麵春風笑起來。朱映霞想道:”凡是當學生代表,或者什麽委員的人,對朋友總是二十四分客氣的,這‘女張飛’也有這種手腕呢。“李冬青在一邊,也怕她們說惱了。便對朱映霞道:”聽說你們學校裏,處處都含有美術的意味,哪一天帶我們去參觀一次,好不好?“朱映霞道:”可以,不用帶去,約一個日子,我在學校等你得了。“餘瑞香道:”我很愛美術的,也很願瞻仰你們貴校,那末,我和密斯李一路去罷。“朱映霞昂頭想了一想,口裏念道:”西洋畫,寫生,雕刻。“然後對李冬青道:”禮拜五罷,那天下午,我沒有課。“李冬青道:”是啊!我在報上看見你們是星期五開展覽會啊。“朱映霞笑道:”那是上星期五的事,早過去了。“江止波道:”提起報,我想起一樁事,這前麵不有兩位客,是新聞記者嗎?密斯李,請你替我介紹一下,我這裏有兩份宣言書,請這兩位,在報上登一登。“說時,便將她隨身老帶著出門的那個皮包,由旁邊一張桌上拿過來,打開皮包掏出一大卷信件,在裏麵找出兩張油印稿子,交給李冬青。李冬青一看,是女界霹靂社成立的宣言。開頭一行一句,便是”打倒蹂躪女權的強盜“,接上三個感歎符號。第二行第二句,”鏟除女界無人格的蟊賊“,接上也是三個感歎符號。這一篇宣言,簡直激烈得無以複加。李冬青一想,你們發油印傳單,隻要寫得出,就到街上散去,大不了,不過被警察沒收了去,那要什麽緊?若是印在報上,人家報館裏,可要負法律上的責任,這不是玩的。恐怕不肯呢。
便笑道:“你們這宣言之外,當然還有別的消息,我引密斯江和他們當麵去交涉罷。”
江止波道:“很好,一回熟了,第二回我就可以直接找他們去了。”說畢,江止波便催著李冬青和她一路到前麵客廳裏去。
李冬青先和何劍塵楊杏園道:“這位密斯江,有兩件稿子請二位在報上登一登。”
這句話說完,江止波走過去,微微點了一個頭,便將兩張稿子,給何楊二人各一張。
笑道:“二位是尊重女權的,一定和敝社表示同情。”何劍塵一看,心想糟了,這種稿子,怎麽能登?但是人家當麵來說,又不便拒絕的。便笑道:“敝社這種稿子,向來歸楊君發,我交給楊君就得了。”江止波道:“二位是一家報館嗎?”何劍塵道:“楊君兼有兩三家報館的事,敝社也有他。”江止波道:“那就好極了,都請楊先生辦一辦罷。”楊杏園對何劍塵望了一眼,心裏就在罵他給難題別人做。便對江止波道:“這當然可以的。不過報紙上登載的文字,和散的傳單,比較上法律的責任重些,這詞句之間,似乎……”這時,兩隻手捧著那油印稿,很注意的看。江止波見楊杏園這樣慎重,站到楊杏園身邊去,也跟著楊杏園看那稿子,意思考察楊杏園注意哪一點。她站在楊杏園並排,略為前一點。她人本比楊杏園矮些,頭又微微的一偏,那剪了的短頭發,直挨到楊杏園肩膀上去。在此時間,她那脖子上的胰子香,頭發油香,都一陣陣襲人鼻端。楊杏園是個未婚的青年,在這大庭廣眾之中,對這種情況,能受而又不堪受。那江止波卻毫不覺得,還追著問道:“楊先生,你看這裏麵有不妥當的地方嗎?”楊杏園離開一步,故意走到茶幾邊去喝一杯茶,然後說道:“原文似可不登。”李冬青在一邊看見,心裏明白,心想他已經是夠受窘的了。便插嘴道:“若是真有什麽妨礙,密斯江也不能勉強,就請斟酌辦罷。”江止波是在外麵辦社交的人,哪裏還不知道這宣言書過於激烈。就掉轉口風道:“對就請楊先生斟酌辦罷。”這時朱映霞和朱韻桐出來了。朱韻桐對李冬青道:“天怕要下雨,我先走一步了。謝謝!”李冬青道:“忙什麽?還有比你路遠的啦。”朱韻桐道:“不,我和這位密斯朱,順道要到一個同學家去說一句話。”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卻對朱映霞輕輕的說了一句“我們一塊兒走”。他這句話說了不要緊,一屋子人的眼光,都射在朱映霞身上,鬧得人家真不好意思,紅著臉,勉強裝著生氣的樣子說道:“你要買書,你盡管到琉璃廠買去,我的書,我自己會去買。”
梅守素碰了這一個橡皮釘子,當著大眾,駁回去,不好,不駁回去,也不好。拾訕著滿屋子裏找火柴。找到了,自去擦著吸煙。大家看了,臉上都帶一點微微的笑容,連那老先生方好古,也伸手摸摸胡子。這樣一來,朱映霞更不好意思了,拖著朱韻桐便走。江止波夾著一個皮包,也跟了上來,說道:“密斯朱,我也走,一塊兒走罷。”
三個人辭了李冬青,同出大門。約摸走過十家人家,迎麵來了兩個男學生,都扶帽子點頭,叫了一聲“密斯江”,過去了。朱映霞朱韻桐先都愕然,還以為是在招呼自己呢,走到胡同口,又聽見一個人喊道:“密斯江。”抬頭看時,又是一個男學生和江止波點頭。朱韻桐心裏想道:“真巧,怎麽一出門,就碰見江止波兩班男朋友,不知道的,還說是我們的朋友呢。”三個人又走了一條小胡同,便上了大街。就有一個穿藍布長衫白皮鞋的少年迎了過來。二朱一猜,就是江止波的朋友,先就讓開一步。那少年不叫“密斯江”,簡直叫她的號“止波”。他問道:“止波,哪兒去?後天開幹事會舉代表到漢口去,你是必定要到的。”江止波道:“這事,我不管。上次推去上海的兩個代表,他們開回賬來,每天有八十塊的汽車費,你瞧!
這成什麽話?我們女學生一毛二毛討飯一樣來的捐款,給他們這樣去花,我有些不服氣。許多人得了這個信,都要提出質問呢。“那人道:”我也不服,密斯江,你若到會提出抗議案,我一定附和你。“他兩人說話時,麵前又過去一班人,都用眼睛向這邊看來。他們走過去不多路,就聽見有人輕輕的說道:”你看,那個剪發戴草帽子的,就是江止波。“朱韻桐朱映霞彼此都聽見,四目相視。江止波和那人說完了,又同二人走了一些路才分手走去。朱韻桐道:”一個女學生,怎麽認識許多男朋友?怪不得外麵議論紛紛的說她。“朱映霞道:”你要說這人,真沒有人格,我可以證明你的話不確。不過她女帶男性,一點不避嫌疑,做事實在太率直了。“
朱韻桐笑道:“她有男朋友沒有?”朱映霞道:“不是正在說她的男朋友嗎?”朱韻桐道:“不是平常的男朋友。”朱映霞道:“啊!你說那個,還沒有呢!因為差不多的人,都有些怕她。”朱韻桐道:“你怎樣知道?”朱映霞道:“聽見人家說的。”朱韻桐笑嘻嘻地道:“誰說的?”朱映霞被她這樣一問,笑著不說。朱韻桐道:“隻怕是密斯脫梅告訴你的吧?你們的感情太好了,簡直無話不說呢。”朱映霞笑道:“大街上走道別嚼蛆了。雇車去罷,省得你一路羅唆了。”
說畢,雇了車子,就同到一位女朋友家裏來。這女友也是朱映霞的同學。她的名字叫烏淑芬。因為她生了一臉的疙疽麻子,人家當麵稱她“密斯烏”,背後卻叫她“烏麻皮”。不過臉是麻,心裏是很聰明的,用功的學生都喜歡和她來往。她對朱映霞道:“你兩人怎樣一路來了,今天下午,女生開半天的會,就是你沒有到。”
朱映霞道:“什麽事?”烏淑芬道:“今天教務長在講堂上公布,模特兒已經請好了,從明天起,無論男女學生,一律畫模特兒。當時我們就反對,說女生不畫模特兒。教員說:”這話太頑固了,不是藝術家應說的話。難道人體寫生,女畫家就廢除它嗎?“磋商半天,教務長總是說非畫不可。後來我們讓步,說畫也可以,讓女學生專在一個教室裏畫。教務長也不肯,說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一個辦法。他知道我們不會上堂,他說畫人體寫生不到的,記過一次。你看這事怎樣辦?依我說,這事也很普通了,我們用藝術的眼光看去,好像學醫的學生理學一樣,那也不見奇。”
朱映霞道:“你上堂不上堂呢?”烏淑芬道:“大大方方的去,怕什麽?”朱映霞笑道:“我們班裏的男生,有兩個壞鬼,就怕他搗亂。”朱韻桐插嘴問道:“你們畫時,真對著活人畫嗎?”朱映霞道:“自然對著活人畫,難道模特兒是什麽東西,你還不懂?”朱韻桐笑道:“懂我倒懂,不過我疑心一個女人,怎樣好意思一絲不掛,讓人家去畫?我總怕這話,是頑固派造的謠言。”烏淑芬道:“我們也沒有畫過,據我們猜想,總不能一絲不掛。我們向來是畫半截的人體標本,活人也許隻畫半截呢。”朱韻桐道:“那倒罷了,不然,莫說是畫,看見也要叫人肉麻。”她說這一句話,大家心裏一想,都笑起來。當學生的人,是睡得早的,她們談了一會兒話,各自散了。朱映霞回得家去,一個人想,明天還是上學不上學?若是不上學,母親一定問什麽原故,她老人家,因為男女同學,是反對我進這個學堂的,因為有個他在裏麵,他要這樣辦,母親才答應了。而今若是告訴母親,說是不分男女,一齊對著一個赤著身子的女人畫像,她一定說是怪事。不但不要我畫,恐怕還要我退學呢。我想還是不告訴母親的好,省得麻煩。明天到學校裏去,若是女生都畫,我也隻好跟著。若是也有不畫的,我就請兩點鍾假罷。這樣一想,就沒有作聲。
次日一早上學,恰好頭一點鍾,就是畫模特兒。講堂外的空場上,女同學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在那裏說話。同班的男生,臉上都帶一點笑容,對女生好像比往日有些希奇的樣子,來來去去的,都不住的望過來,意思是偵察女生什麽行動似的。
烏淑芬早就來了,和兩個女生,站在一株柳樹底下說話。朱映霞看見,便也走了過去,就問烏淑芬道:“怎麽樣?我們都上堂嗎?”烏淑芬道:“大家都是唧唧噥噥的,在私地裏反對,並沒有哪個肯和教務長去交涉的。那還不算了。”一句話剛說完,當當當,上課的鍾,已經響起來了。那些男學生,好像上飯堂似的,一刻也不停留,全都趕上堂會了。他們這班,十多個女學生,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還在徘徊。她們的教員華醉美,那皮鞋已經在走廊上,一路響了過來。看見她們還站在教室外頭。說道:“咦!還不上堂?進去進去!”一頓亂催,把她們都催進去了。偏是她們一進門,那些男學生,一大半回過頭來望著,於是她們都像生了氣似的,一律把麵孔板得鐵緊。她們一落坐,華醉美進來了,後麵卻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著俄國花標的旗袍,梳著一條黑油油的辮子,圓圓的麵孔,皮膚卻也白淨,她低著頭,就跟在華醉美後麵走。這女孩子身上,好像有什麽吸眼光的吸力一樣,一課堂人的眼睛,都釘在她身上。
第四十一回指點畫中人神傳阿堵紛騰詩外事典出何家
這時,講台上,新添了一架折的屏風,隔了講台一小角。華醉美引她到了講台邊,便對那女孩子道:“王三姑娘,你到那屏風裏去脫衣服。”王三姑娘鼻子裏哼了一聲,就走上講台,進屏風裏麵去了。於是講台下的男學生,有彼此作個鬼臉的,有對著笑一笑的,有低著頭和同坐人輕輕說話的。但是這卻是一兩分鍾的工夫,以後大家不約而同的,望著講台上,看她怎樣出來。誰知那王三姑娘走進圍屏去,好像有半天的工夫,還沒有看見出來,學生都等得有些不耐煩,華醉美背著兩隻手在圍屏外,走來走去。他見三姑娘還沒有出來,便也探過頭去一望。那三姑娘的衣服,全解了鈕扣,披在身上。赤著一雙雪白的腳,踏著鞋子,站在地下,她看見華醉美將身於一閃,把衣服又掩了一掩。華醉美將手表一看,說道:“脫下!又去五分鍾了。”三姑娘慢慢騰騰的,脫下右邊衫袖,露出一隻手胳膊來,把衣服脫下了,可是胸麵前還係了一個大紅兜肚。知道也是留不住,低著頭把兜肚解了。華醉美見她慢慢的,索性自己也走進圍屏來,把腳微微一頓,皺著眉道:“快點(口虐)。”王三姑娘死勁兒的板著麵孔,兩手撫摸著腰。華醉美道:“解開頭發,解開頭發!”
王三姑娘這倒不猶豫,將辮子解子,頭發分技在肩上。這時華醉美恍惚聽見有嗤嗤之聲,又走出圍屏外。王三姑娘隔著問道:“華先生,下衣也脫嗎?”華醉美道:“我不是早和你說了嗎?還問什麽?”王三姑娘依舊撫摸著腰,呆立了一會。華醉美道:“快點(口虐)!唉!”王三姑娘逼得沒有法,輕輕的隔著圍屏道:“脫了。”
華醉美道:“你出來。”王三姑娘低頭一看,渾身這副樣子,打圍屏縫裏往外一看,見有這些個人,身上一陣發熱,人都慌了。華醉美見她老不出來,沒有法子,就把圍屏一折,疊在一處,放到一邊,立時雪搏玉刻也似的一個女像,站在講堂之上。
比那圖畫上的自由神隻差兩個肉翅膀罷了。王三姑娘這時像喝醉了酒一樣,垂著頭,用牙齒咬著嘴唇皮。兩手交叉的垂下去,兩隻腿不由的緊緊地夾住。台下的男學生,瞪著兩隻眼睛,像荔枝一般,都看呆了。女學生的麵孔,一個個都生了一團紅暈,隻好把頭半低著,向著桌子,卻把眼睛皮抬起來,眼珠朝她瞪了兩眼。有幾個調皮的男學生,故意回過頭來看女學生。這一個看那一個,卻無緣無故,幹咳嗽兩聲。
彼此一對麵,作一個鬼臉。女學生又羞又氣,把臉都繃得鐵緊。有幾個開通些的,以為愈害臊,男學生愈搗鬼,索性也像男生一樣,睜眼望著講台上的模特兒。這時,講台下怎麽樣鬧,華醉美也不知道,他正在用手扶著王三姑娘的胳膊,叫她站到台口上來。鞋子也不踏了,光著一雙腳,就站在台板上。華醉美把王三姑娘的左手,扶著給她撐上了腰。將她右手舉起,作個半月形。伸開手掌,扶著鬢角。然後把兩隻手扶著王三姑娘的腰,叫她身子望右彎,再又扶著她的頭向左彎。大概做成一個S形的曲線美。華醉美比好了曲線,將王三姑娘散的頭發,又扶了幾下,披到胸前來,這才走下講台,正對著王三姑娘看了一看。然後又走遠些,歪著頭,兩邊都看了一看。他笑著說道:“對!你就是這樣站著。”那王三姑娘赤條條無牽掛,站在講台上,讓一二百隻眼睛飽看,心裏未嚐不難為情。但是把心一橫,隻當沒有人,也就不算什麽。這課堂裏的學生,看一下,畫一筆,都畫將起來。有幾個坐在正中第一排,模特兒站在講台上,正對著他們的臉。他們對著模特兒也隻差三四尺路。有個近視眼,也坐在第一排,戴上眼鏡,仔仔細細的看著畫。因為太用心的原故,極力的去看,偏著頭,眼珠也不轉。手上拿著筆,憑空的懸住,半天也不知道下筆。華醉美在課堂上走來走去,監督著男女學生寫生,走到近視眼身邊,問道:“你怎麽不畫?你離得這樣近,還看不清楚嗎?”近視眼心不在焉的,糊裏糊塗的就畫去。
後麵的男學生看見,大家都抿著嘴笑,有幾個還偷偷兒的瞟女學生幾眼。朱映霞的位子,本和烏淑芬相並,輕輕的對她道:“你看這些東西可惡不可惡?老瞧我們。”
烏淑芬道:“我們畫我們的,不要理他。”說時,朱映霞一看她的紙上,已經畫起了渾身輪廓。便笑著問道:“你還畫全身嗎?”烏淑芬道:“那自然。”朱映霞鼓著嘴,搖了一搖頭,說道:“我不,我隻畫半截。”烏淑芬道:“不要做聲,我們越說話,他們越看得厲害呢!”朱映霞果然就不做聲,隻是低著頭畫畫。
一點鍾畫完,大家下課堂,那王三姑娘也休息十分鍾,便拿了衣眼,披在身上。
朱映霞和幾個女學生都坐在課堂上沒有出去,聚在一處說話。王三姑娘一個人站在講台上,無意思得很,踏著了鞋子,走下講台來,也想找女學生說話,慢慢的走過來,又不敢十分走近。烏淑芬最是爽直,走上前迎著她,她笑了一笑,烏淑芬問道:“你十幾歲?”王三姑娘道:“十六歲。”那些女學生看見她二人說話,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就問了她許多話。據她說,家裏還有一個母親,一個弟弟,住在西城,離這兒不遠呢。是你們這裏一個王先生,找著我的幹媽,我幹媽給我介紹來的。先是論鍾頭,說是給我一塊錢一點鍾,我媽和我幹媽都不肯,後來改了三十塊錢一個月,一個禮拜來讓你們畫兩口。聽說你們畫的這個像,很能賣錢,你們真要掙錢呢。這些女學生聽了,都笑起來。朱映霞道:“你幹媽還管你的事嗎?”烏淑芬聽到她問這句話,就扯扯她的衣襟。王三姑娘倒不在乎似的,說道:“怎麽不管啦?我掙的錢,她總要分一股呢。”朱映霞心裏恍然,這話問不得,就不再做聲。王三姑娘道:“你們畫的呢?給我瞧瞧。”她們站著說話的地方,有一張桌子上,斜立著一塊圖畫板,幾個銅釘子,釘著一張畫,大致已經畫起來了。
王三姑娘一看,禁不住一笑。回頭對烏淑芬道:“我說你們這事真缺。”大家萬料不到王三姑娘說出這一句話來,要想用話去駁她時,一刻兒,也就想不到相當的話。
正好上堂的鍾又響了,大家便散開去,各上各的位子。那華醉美和著一些男學生又都走上堂來。
這一個鍾頭,王三姑娘,也不像先一次那樣害臊,很痛快的就把衣服脫了。華醉美用手攙扶著她,仍舊比著先前那個姿勢。比好了,他背著兩隻手,依舊在各位學生之後,去看他們動筆。用手指著學生的畫,臉上帶著一點笑容,眼睛望一望模特兒,又望一望畫稿。然後對學生道:“哪個地方應該隆起些,哪個地方應該低凹些,哪個地方要曲,哪個地方要直。”說畢,用手遙指著模特兒身上,一處一處,替學生的畫稿更正。這些醉心藝術的學生,看見華先生笑嘻嘻地回講而手畫,不懂的地方,經他這樣一點化,都明白了。有幾個學生,畫的得意,低頭近看著畫,抬頭遠看著人,搖著腦袋以為很對,還請華醉美看看。華醉美有批評好的,也有批評不好的。然後對於各人的畫,下一個總結論。說道:“人體寫生,僅僅貌似,這像印泥人一樣,有什麽趣味?這裏麵很用得著中國畫裏的一個‘神’字,我希望你們,不要是看一下畫一筆。最好是對於模特兒渾身,由筆尖下融化出來,換句話說,就是要能夠傳神。我還要聲明一句,就是周身上下,要筆筆都到,哪個地方,也不可忽略的。”這些學生高高興興,聽著華醉美講演,又不覺畫了一個鍾頭。臨到下堂,還有幾個人戀戀不舍。這些女學生,大家又在教室外空場子裏去,互相討論。
這堂下麵,是一堂國文。這教國文的教員,是這裏牛校長特聘的。牛校長所以特聘,又是因金總長特薦的,所以不能不另眼相看。這位教員的國文程度,不能說壞。他是前清的一個老舉人,現在又在公府裏當清客。不過他不知道什麽叫教授法,在《古文觀止》,《文選》,《東萊博議》幾部書上選幾篇文章出來,叫學校裏書記一抄,油印一印,這就算講義。上堂的時候,也照著講義念上一遍,就算完事。
然後對學生說道:“諸位有不懂的,可以來問。”說畢,端把椅子放在講台上,默默的坐著。學生真要去問他時,也是不能了解。譬如人家問道:“‘大塊假我以文章’,是什麽意思?”他就說:“大塊者宇宙也。假者,予也。”說完他一雙眼睛,在大框老花眼鏡裏,往上一翻,對人說道:“懂了嗎?”學生問也是白問。後來念完了,索性由他去坐著。學生呢,看小說的看小說,投稿的寫稿子。還有些人很忙,老早就預算著在國文堂上寫家信。據學生說:這也是不得已。因為這教員來路太硬,大家是擁戴校長的人,就不能不擁戴這教員。所以不注重分數的學生,就不上這堂課,免得無形中受一點鍾拘束。
烏淑芬因為這個緣故,下了寫生課,她就回寄宿舍去。她回去以後,將手上的布傘掛在壁上,猛然抬頭,看見日曆上,有一行字,是今日下午二點,在會館內開旅京學生同鄉會。這行字,就是自己用鋼筆記的,正是怕自己忘記了的意思。她一見,馬上就去問問同鄉何慕貞女士去不去?何慕貞因為她新認識的朋友畢波麗,有上十天沒有接他來信,心裏掛念得很,又不便寫信去問,很是著急。她知道畢波麗是同鄉會的一個幹事,一定到會的,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去探探究竟。便道:“我沒有打算去。密斯烏去嗎?若是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去走一趟。”烏淑芬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何慕貞道:“你何必以我為轉移呢?那末,我就陪你會罷。”吃過午飯之後,何慕貞連忙走回房去,攏了一攏剪的短發,在頭發上繞了一匝水紅色的束發絲條。然後擦了一擦粉,換了一件花衣服,在衣服上又灑了一些香水。對著鏡子,先是近看了許多次,再又站遠些,把背向著鏡子,掉過頭來,看了一看、拾落得好了,然後找了一塊新的手絹,灑上香水,披在脅下鈕扣上。手上拿著一把蔭日傘,這才來找烏淑芬。烏淑芬臉上雖然有幾個麻子,她愛修飾卻和別人有過之無不及。這時她手心上抹著一大塊雪花膏,對著鏡子正在擦,回頭一見何慕貞來了,對著鏡子裏的人笑道:“飯剛吃完,真快,你就拾落好了。我聽到你說隨便去,還不知道你去不去呢?”何慕貞道:“我本來要出城買東西,順便去看一看罷。”烏淑芬道:“那末,你還是主張去的了。”她一麵說話,一麵攏頭擦粉,各事辦妥貼了,已經在三十分鍾以外。何慕貞道:“走罷,兩點鍾開會,現在已經是一點三刻了。”
烏淑芬笑道:“你這個不打算去的人,比我還性急些呢。”烏淑芬雖然是一句無心的話,說出來了,何慕貞倒好像難為情,低著頭沒有答話。兩個人出了寄宿舍,雇了車子便一路到會館裏來。
開會的地點,就在大廳一邊戲廳裏。學生來有一二百,女學生卻隻有七八個人。
進門的地方,有幾個招待員,手上拿著傳單,在那裏站著。他們看見女學生遠遠的來了,都二十四分的客氣,帶著笑容迎上前來,用手卷著的傳單,對旁邊桌上一指,笑嘻嘻地道:“請簽名。”她倆簽過名,並排走著,一隻手胳膊吊著蔭日傘,一隻手胳膊互相挽著,一同進去。走進戲廳,何慕貞的眼睛像閃電一般,對著人叢裏麵看了一周。那戲台柱子邊,有一個穿綠色長衫的,正是畢波麗。何慕貞看見他,早忍不住微微一笑。心裏想著,畢波麗看見她來了,一定會過來的,不料延宕了十幾分鍾,已經搖鈴開會,畢波麗始終沒有過來。後來有幾個人演說過去了,大家討論會裏的規則,和改選職員,在會場上的人,就自由談起話來。畢波麗坐在那邊一抬頭,正和何慕貞打了一個照麵,這不好模糊了,客客氣氣的和何慕貞點了一個頭。
何慕貞想著,也許他避什麽嫌疑,所以當著眾人的麵,不和我親近。忽然又一轉想,要在往日,我是可以這樣想,這回他有半個月沒有寫信給我,今天又這樣裝聾作啞,分明是和我決裂了。本來我們隻有兩個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也不算什麽,撒手就撒手罷。不錯,有一回我和密斯脫王在真光看電影,碰見了他,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你就和我惱了嗎?哼!你不理我,我還會理你?板著麵孔,再望也不望畢波麗一望。這時演台下紛紛舉職員,凡是女學生的熟人,都叫著密斯某某,笑著說道:“請你擔任一個罷?”這幾個女學生,都有人借著事情前來說話。惟有烏淑芬朋友最少,就是有一兩個和她點頭的,也不過是見麵禮,並沒有人表示舉她當職員的。
烏淑芬心裏想,回頭選舉職員揭曉了,女學生裏麵就是我一個人落選,那有多麽難為情?我不如先走罷。便輕輕的對何慕貞道:“會場上一點沒有秩序,我們走罷。”
何慕貞見華波麗不很理她,抵在這裏很沒有意思。而今烏淑芬提倡要走,正合其意,答道:“好,我們走罷。”兩個人趁著大家在忙亂投票,就悄悄的走了。畢波麗在一邊,都看在眼裏。心想,你幸而隻生得有這種漂亮,若是有密斯餘那樣漂亮,那還驕傲的得了嗎?他從前看見何慕貞是無處不好,現在心裏有了個餘瑞香,早就不把何慕貞放在心裏。況且他有好幾次碰見何慕貞和男學生在一處,更加教他難受。
今天對於何慕貞一點兒不客氣,才出了一口惡氣。何慕貞走了,會也散了。這會場裏就有人喊著畢波麗道:“密斯脫畢,我們這就到社裏去吧?”畢波麗回頭一看,卻是他荷花新詩社的社友辛文哲,便答道:“我這幾天詩興大減,做不出好詩來。
對不住,今天我是要誤卯的了。“辛文哲道:”好!你不去,那還成?豈不是唐詩裏麵取消了李太白的地位。昨天我在《秋池》周刊上看見你那首《失戀之夜》,就好,這是成功的作品。“畢波麗道:”你的詩,也越發進步了。你發表的那篇《丁香花下》,我讀了一遍,疑心我真在丁香花下呢。“他們說得高興,大聲疾呼,就有些人望著他們。他二人更是得意,大談其詩。辛文哲趁機走上戲台,將頭上的草帽子,取在手上,在空中招了幾招。說道:”大家別走!我還有一件事要報告諸位。“
會場上的人,本來有一部分走出去了,聽他呐喊又走回來。辛文哲道:“我們幾個同誌,辦了一個《秋池》周刊,每禮拜出一次,不可不看!”大家見辛文哲走上演台,叫住大家,一定有什麽大問題,不料卻是這樣不要緊的事,大家大失所望。那辛文哲洋洋得意,在他帽子裏麵,拿出一本薄薄的大冊子,用一隻手舉著,一隻手指著,對大家說道:“這就是《秋池》周刊,裏麵有許多好的作品,兄弟也有幾篇,登在上麵,很不算壞,歡迎大家批評。這書雖然很好,定價每期隻賣大洋三分。”
他這樣說著,大家麵麵相覷,以為上了他一個當,沒有人作聲,人叢中倒有一兩下冷巴掌,不知道是誰鼓的,大家借著一聲巴掌,哈哈大笑,一哄的走了。辛文哲見這些人這樣冷酷的表示,很是不高興,悵悵的站在台上,望著大家走去。畢波麗在台下說道:“密斯脫辛,你不是要到社裏去嗎?時候不早了。”畢波麗也是一時想不到話讓辛文哲下台,所以隨口的說了出來。辛文哲跳下戲台來,說道:“好極,我們一塊兒走。你剛才說不去,我就不讚成。”畢波麗道:“我陪你去一趟也可以。
不過我六點鍾有一點兒事,我不赴聚餐會,詩做完了,我就走。“辛文哲道:”那倒可以,走罷。“
他二人出了會館,就到荷花社來。這荷花社設在一家學校附近公寓裏。裏麵本有幾個社員,大家商議著,廚房隔壁那兩間房子,又大又便宜,便把它公賃了過來,用黃紙寫了一張橫匾貼在門上,上麵大書“荷花社”三個字。把學校裏課堂上不要的桌椅搬了幾件,放在裏麵。又弄了兩個書架子,各人捐些書,放在上麵。這兩間屋子,閑人還不許進去,隻有荷花社的社員,可以到裏麵去看書看報。這一天,又是他們荷花社雅集的日子,值日員易詩鳴毛大文二人,上東安市場買了一大包花生仁,一大包倭瓜子,和半兩龍井茶葉,一亻並提了回來,以便當時烹茶助助詩興。
到了下午四點鍾,是他們集會的時間,社員陸續而來。到了四點半鍾,值日員易詩鳴說道:“今天大概密斯脫畢和密斯脫辛都要誤卯,我們不必等他罷。”社員麻結緣道:“不等也好,我還要趕回去校對周刊稿子呢。今天我們做什麽題目?”易詩嗚道:“今天一個人做十首小詩,諸位以為如何?”社員杜小甫道:“十首詩太多了。我看隻要做得好,倒不必拘首數。若有能夠多做的,也不限十首,做二十首也可以。”大家都說:“此話極對。”於是分途動起手來。毛大文拿出一疊裁了的毛光紅格紙,紙後麵,印著有字,是荷花社特製詩箋。另外還有兩行小注,是此箋隻為譽寫詩稿用的,不得拿去做旁的用途。他用兩個指頭蘸著口水,然後將那紙一張一張的帶掀帶數。數完了,每人給五張。大家拿了詩箋,就各據一張桌子,拿起桌上的筆,打開桌上的墨盒,各自打詩稿子。兩間屋子裏,雖然有十個人,卻一點聲息沒有。
那麻結緣右手拿著筆,伸到墨盒子裏去蘸墨,左手伏在桌上撐著腮,卻伸他的小指頭到嘴裏去剔臭牙齒。正剔得入神,後麵杜小甫忽然喊起來道:“我知道了!
‘黃金是愛情的魔障’呀。“接上喊道:”密斯脫麻,這句怎麽樣?“麻結緣不曾提防,被他喊得嚇了一跳。杜小甫拿著那張格子紙,送到麻結緣桌上複又問道:”你瞧怎樣?“麻結緣是剛才想到了兩句,被他這一打扯,完全給攔回去了。他正沒好氣,便不能講那詩人溫柔敦厚之旨,看了一看,要笑不笑的樣子,說道:”這話也很平常,誰都能說!“杜小甫便有些不耐煩起來。說道:”密斯脫麻自然是個大詩家,所說的都是別人不能說的。“他口裏說時,眼睛可望著桌上的稿子紙,用手一指稿子上那第一首小詩道:”這是怎樣說?“麻結緣道:”哪兒有不妥嗎?“
易詩鳴在那邊桌上聽見他們爭吵,便走了過來,麻結緣氣不憤,就把自己的詩遞給易詩鳴看。那詩是:“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交與戀愛。戀愛好比味之素,戀愛好比醬油醋,各件事裏有了他,就有一點味了。”易詩鳴看了一遍,說道:“意思倒很新鮮。”杜小市道:“怎麽著?老易你也這樣說。你看他把睡覺寫成了睡交。”易詩鳴仔細一看,果然錯了。那麻結緣哪裏能輸這一口氣,說道:“睡覺的覺字,北方念成交字,我們南方人念成手腳的腳,寫睡交正是對了。”毛大文左手上抓著一把花生仁,右手一粒粒箝著,不住的望嘴裏丟。嘴裏咀嚼著花生仁,帶著說話道:“胡適之先生說,……”他一句話沒說完,那杜小市早就不耐煩,說道:“什麽胡十枝,胡九枝!”毛大文也不等他說完,說道:“你們反對胡適之,那是有成見的。你瞧,我一提他的名字,你就急了。”杜小甫道:“他值得我反對,安福餘孽,豬仔,臭政客!”這個當兒,畢波麗和辛文哲正走到院子裏,趕來做詩,一聽到社裏人聲大起,連忙止了腳。辛文哲輕輕的對畢波麗道:“我們反正誤了卯了,不要進去罷,聽那個口氣,怕又是開什麽會。”畢波麗比辛文哲是更機靈,早回轉身退了出來。辛文哲也跟在後麵。說道:“密斯脫畢,上哪兒?今天真光換片子,看電影去吧?”畢波麗道:“換片子不是今天,是明天呢。你問別的我不知道,這個我最在行。”辛文哲道:“啊!我想起來了。聽說你有一個戀人,換片子就去,所以你也逢期必到,這事是真的嗎?仿佛聽見說姓餘,漂亮得很,父親還是一個銀行家啦。”畢波麗是巴不得他這樣說,卻故意不肯承認。問道:“誰對你說的?”
說時,臉上故意裝出笑容來。辛文哲道:“不用人對我說,我看你的詩,常常有什麽寄艾夫妹,那不是指這位密斯餘嗎?”畢波麗於是無言可答的樣子,算默認了。
二人一路說話,一路走上大街,恰好事有湊巧,有一輛敞篷汽車,由麵前拐彎,走得很慢。看見上麵有幾位很美麗的女眷。其中有一個女郎,穿了一件杏黃色印度綢旗袍,周圍滾著豆綠的珠辮,華彩奪目,正是魂夢顛倒,念念不忘的餘瑞香。畢波麗這一見,真覺觸了電一樣,渾身都酥軟起來。那汽車將拐彎兒拐過去,早就風馳電掣,一溜煙似的走了。他心裏想道:“這餘瑞香,真是天使一般,她若真是我一個戀人,我還有什麽話說,我就為她死了,也是情願的。可是奇怪,自從我寫了幾封信給她之後,連電影都不來看了,叫我想什麽法子和她接近?”想到這裏人都呆了。辛文哲站在一邊問道:“密斯脫畢,怎麽了?想什麽心事呀。”畢波麗笑道:“我有兩個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兒好呢。我們明兒會罷。”他癡心妄想的想著,這裏到東安市場去不遠,也許餘瑞香是到東安市場去了,反正沒事,何不上東安市場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見她,多看上一兩眼也是好的。心裏這樣想著,兩隻腳不由自主的,就往東安市場走。走到東安市場,繞了兩個圓圈。哪裏看見餘瑞香一點影子,自己也覺著未免精神過敏,不由得暗笑。剛要出門,頂頭遇見一個穿西裝的漢子,左手上拿著一根溜光滾圓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著。右手挽著一個婦人,長裙,短褂,革履,蓬頭,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學生之間。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這一係的主任教員馬攀龍先生。那一個呢,當然是師母,不過畢波麗是知道的,馬先生並沒有太太,家裏隻有一個寄住的姨娃女楊花女士,這大概就是楊花女士吧?
他且不問那些,取下帽子,共總兒點了一個頭。馬攀龍對於學生向來是很客氣的,畢波麗是個出風頭的學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點,笑著說道:“市場裏走走。買書來了嗎?”畢波麗順口答應道:“買書來了。”馬攀龍道:“不要走,我們一塊兒到書攤子上望望。我要買幾部古文,你和我挑兩部去。”畢波麗回去,本來也沒有事,如今和先生一路走,這也是榮耀的事,掉轉身,倒和馬攀龍一路走著。到了書店裏,馬攀龍叫夥計把韓昌黎柳宗元蘇東坡這些人的文集,都搬了出來,一部一部的翻著看,隨挑了五六部。畢波麗對於古文這樣東西,向來不很大看見,哪裏知道哪一部好。他常聽見人說:《古文筆法百篇》不錯,就挑了一部,遞給馬攀龍道:“馬先生,這一部書很好。我近來就常看這一部書。”馬攀龍究竟是一個教員,略略知道一些古文的門徑。他將書接過去一看,就扔在擺書的攤子上。畢波麗道:“馬先生,這部書,你以為如何?我近來對於古文的書,看了也實在不少,總覺太淺了,隻夠初學的人做做課本,真要研究古文,非得一部適當書不可。這部書雖然隻有百篇,包羅萬象,倒也不壞。不可不買。”馬攀龍很奇怪的道:“什麽?古文的選本,還有比這淺的嗎?我們從小在小學裏,就念這種東西,那個時候,沒有什麽好國文課文,先生就把這個來搪塞,以為這個是再好沒有了。我們既然要研究古文,還是要看一看專集,這種選本,不過初學的人拿去揣摸揣摸筆法,我以為沒有什麽大用。”畢波麗紅著臉不能作聲,隻用眼睛看書架子上標的書簽,像一個找書的樣子。馬攀龍將書挑好了,自拿錢出來會了賬,依著楊花女士的意思,就想去看電影。馬攀龍笑道:“你要去呢?就你一個人會罷。我實在不能奉陪。你想我那篇文章,還隻做得一小半,明日就得交卷,怎樣不要打一個夜工?”楊花笑道:“那末,我就一個人去了。你可……”她因為這地方可不是家裏,而且麵前還站著一個學生呢,她也就沒有往下再說。馬攀龍笑道:“你去得了,十一點多鍾,我叫老王拉車來接你。”楊花道:“那末,我先走一步了,我還得去邀個把朋友一塊兒去呢。”
說著她和畢波而微微笑著點了一個頭,就走了。馬攀龍道:“我要回去了,密斯脫畢,要不要到我那裏去談談?”畢波麗道:“先生不是要回去做文章嗎?我不去打攪了。但不知馬先生又要做一篇什麽大文章,拿到報上去發表嗎?”馬攀龍道:“不發表的,是一封公函呢。”說出這句話,馬攀龍才覺得有些失於檢點,所幸畢波麗也沒有往下再問,就這樣含糊過去了。
第四十二回徹夜搜枯腸文章有價因時辟利藪名士無虛
馬攀龍夾了一大包書,和畢波麗同走出東安市場。畢波麗自回寄宿舍。馬攀龍也自回家裏來,走到書房將書放下,隻見桌上有一張字條,條子是華麗鞋店裏來的賬單。楊女士新定做的兩雙鞋子,共是二十二塊錢,沒有付款呢。將那封信拆開來一看,是庶務處的通知書,說是學校裏借到了一筆小款子,可以先發五厘,有十四塊錢。馬攀龍算一算,指望了好幾天,還隻有這一點子,連付楊女士的鞋錢還不夠呢。他因為要趕緊做文章,也沒有工夫去計算這些,就都扔在一邊,便將他白天擬的那封信稿子,依舊拿了出來,自己坐在那張轉椅上,取出一根雪茄,將它燃著,吸了一陣。慢慢的將墨盒打開,慢慢的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慢慢的用筆在墨盒子裏蘸著墨,手雖然不停,心裏卻在那裏想,要怎樣著筆?他想,蒙牛參事介紹我和金士章總長隻見了兩回麵,他就那樣和我親近,真是難得的事,這兩天索薪既索不到,楊女士又和我提出要求,趕做夏季衣服,不是人家前天送三百塊錢津貼,眼前我真要不得了。昨天我那封道謝的信,雖然做了三個鍾頭,隻有一百多個字,實在不能暢所欲言。這樣一比,我才知道人家真有本事,無論什麽事情,他都可以把古文寫出來。我拿著《勸學賦》這樣一個大題目,會湊不上一千字,糟糕不糟糕?自己這樣想,手上伸在墨盒裏蘸墨的筆,竟忘記抽回來,隻覺有些叮當叮當響。抬頭一看,糟了,筆伸在茶杯子裏,把一杯子熱氣騰騰的茶,洗成了墨水。自己好生奇怪,這桌上哪來的一杯熱茶。便昂頭對窗子外問道:“誰送茶到我屋子裏來的?”
他家的女仆楊媽答道:“剛才我送進去的時候,還問馬先生呢!是吃點心嗎?您說不吃。怎樣進您的屋子,您會不知道呢?”馬攀龍聽她這樣說,又仿佛剛才果然有一個人進來,自己仿佛也曾說一句什麽,大概一心在做古文,就沒有留心到這些事呢。便擱下那支筆,另外抽了一支筆來打草稿。他寫了幾行,自己便念上一道,念過之後,禁不住提筆就要改。那一篇賦是沒有起頭,單單賦前麵的一小篇短序,他翻了許多古文出來,不時的翻著序一種的文字看,低著頭,死命的摹擬那種句調。
一會子寫,一會子念,一會子改,一會子又要翻書,雖然隻有一個人在書房裏,手忙腳亂,倒弄得十分熱鬧。好容易,把小序做完了,稿子上連塗帶改,已經分不出行數,自己便又找了一張完整潔白的紙,清清楚楚的把它謄好。謄好之後,又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很覺這實在是妥當了,然後才開始做賦。他心裏想道:“平生於賦這樣東西,就沒有什麽研究,平常拿一本四六文看看,無非因句子整齊,字麵好看,念到嘴裏很順口,所以有名的古賦,還記得幾句,而今要做起來,實在覺得費事。
第一,肚子裏沒有幾個典,外國故事雖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這是要分平仄的,自己對於四聲,還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錯。想到這裏,不住的用筆管兒伸到額角邊頭發裏麵去摩擦。躊躇了會子,一想已經對人家說了,不做怎樣行呢?
這樣一想,又在書架上翻出幾部四六文的書,打開看了幾篇,打算套上兩句,做一篇賦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見有一篇詩集的序,開頭一句是,“披蘿帶荔,楚臣幽怨之篇”。他覺得這兩句念起來很響亮,便套著寫了兩句,是“敦詩說禮,聖人訓子之篇”。寫完自己一念,很順口,提起筆,就在篇字旁邊,圈了幾個密圈。馬攀龍一想,這以下,就該一樣的用十個字,把上句對起來了。可是這十個字,總要渾成一點,才可配得過去。記得人家的春聯上,常有這樣的對子,什麽“敦詩說禮,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來對,未免太現成了。咳!金總長問我話的時候,我讚成他的主張得了,為什麽一定還要說做一篇來請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己埋怨了自己一陣子,沒有辦法,還要硬著頭皮去做。想了一會子,得了“下帷讀書”四個字,覺得可以對過去。右手拿著筆在墨盒裏蘸墨,左手卻伸開巴掌,在空中撫摸,心裏在描摹“下帷讀書”之下,應該點出個什麽人?想了一會子,用“君子”來對“聖人”,卻很工穩,便又寫“君子持身之道”六個字。他想一句,湊一句,慢慢的也就湊到十幾句。右手拿著筆,停住不寫,左手依舊伸開五指,在空中撫摩,頭卻不住的微微搖擺,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際,隻聽一陣敲門響,楊媽打開門來,卻是楊女士看電影回來了。馬攀龍一想,什麽,電影就完場了,這樣夜深了嗎?那楊女士支咯支咯,一陣皮鞋聲,早連響不斷的走了進來。她在院子裏,就說道:“傻瓜,今天的電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說時,一掀簾子進來了。她先就笑道:“嗬喲!這可了不得,書桌上怎樣堆得亂七八糟呀?成了破書攤子了。”說著,便把手裏帶回來的一張說明書和一張傳單,都丟在馬攀龍麵前,說道:“你瞧瞧!”走過來,又奪下馬攀龍手上的筆,給他將筆套兒套上,說道:“這樣夜深,別寫了。”說著,瞅著他一笑。馬攀龍也是個多情種子,他的戀人這樣柔情婉轉的叫他去安息,哪裏有個不動心的?隻是蒙金總長看得起,在教育委員會裏,給他弄上了一個委員,每日坐在家裏,要收三百塊錢的進項,真少有的事。
況且他一想,作白話文的人,金總長向來是看不起的。我雖不是白話文裏麵的健將,可是也有個小小名兒,我們對他那樣冷嘲熱諷,他偏偏和我很客氣,這個人不能不說他是有肚量的。據金總長說,有幾個學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長我是不敢存此奢望,但是教務長或者不難。至低限度,總可以多弄幾點鍾書教一教。有這樣的趨勢,不就此先恭維恭維他,等待何時?要恭維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主張做驕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發生關係,這種文字,是不能不常做的呢。他這樣想著,所以咬著牙齒,決意拚一夜的工夫,將這《勸學賦》,打成一個草稿。楊花女士勸他去睡,他就詳詳細細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楊花,楊花道:“你是個反對古文的人,現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調。你這樣勉強的做,仔細弄出毛病來呢。”馬攀龍道:“‘士為知己者死’,那也說不得了。這句話,不是有‘女為悅己者容’的一句陪筆嗎?”說到這裏,便嬉皮笑臉的,用指頭蘸了一點水,對楊花臉上一彈。楊花笑著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鬧,我們輩分不同,總不成一個局麵,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這裏,也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
馬攀龍笑道:“你要原諒我,今天沒有陪你去看電影,那是不得已。”楊花一撇嘴道:“我管你呢。”她兩隻手按著桌子把頭一偏。馬攀龍見她這樣嬌嗔的樣子,真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裏去罷,我這篇賦,隻好明天交卷了。”楊花道:“不是我不讓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臉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罷。
你要說為那個三百塊錢的話,不願在金總長那裏失信,拚了我們都少用兩個,不就省出來了嗎?“馬攀龍聽了這種話,真比吃了一劑涼藥還要受用,心裏果然也就活動起來,真個把這篇作而未成功的賦把它丟了。可是心裏這麽想,文可以不做,和金士章的關係,可不要脫離了。
到了次日下午,他打聽得金士章在賈維新家裏去了。他連忙在書架上翻了一本《墨子》,帶在身邊,坐了車到賈宅來。到了門口,果然看見停著一輛汽車。馬攀龍這裏原是常來的,門房就認得,說道:“金總長在這裏呢。”那意思阻止馬攀龍進去。馬攀龍會意,笑道:“不要緊,我和金總長也是熟人。”說著,他逕直就往客廳裏走。一進門,看見賈維新和金士章各躺在一張沙發上抽著雪茄說閑話,看見他進門,都站了起來笑著點頭,馬攀龍也在下手一張沙發椅上坐下,卻把手上那本書,放在麵前小圓桌上。金士章道:“馬君勤學的了不得,出門都帶書,可謂手不釋卷。”說時,將那書翻著一看,原來是本《墨子》。又道:“馬君也喜歡研究墨學嗎?子書裏麵,我隻愛這一部書。”馬攀龍笑道:“哪裏什麽勤學啦,帶在車上看看罷了。我是個窮忙的人,向來這樣打經濟算盤的,總長說好笑不好笑?”金士章道:“這有什麽好笑?我們正應該如此啦。馬君給我做的賦,得了沒有?我的月報,等著發稿子呢。”馬攀龍道:“這實在對不住總長。”金士章錯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不敢發表文言的文章。笑道:“你們這些當教員的,真是給學生管服了,將來連自己每餐吃多少飯,還得學生的同意呢。”馬攀龍巴不得如此說,他好借雨倒台,裝著很躊躇的樣子,然後又笑道:“總長辦報,人家想登稿子還登不上,哪裏會少我一篇稿子?這一期登的頭一篇,是總統做的《問心篇》,真是千古不磨之論,我一念,就把我一篇腹稿嚇忘了,這篇東西,有人說是總長代擬的,我就……”說時,眼睛望著金士章,金士章道:“大意是總統擬的,文字卻是我仿造的。”馬攀龍道:“是呀,那篇文字,爐火純青,我一看就斷定是總長的筆墨,難怪外邊說是總長代擬的。”金士章道:“這是我們自己人說話,可不要對外人說,而且意思實在是總統的意思。”馬攀龍道:“總長本來兼總統的秘書,總長和總統代擬,好像和總統自己做的一樣。”說時,他一眼看見金士章的雪茄滅了,正要找火柴。自己便在雪茄盒子裏拿了一根,咖在嘴裏,在袋裏取出一個銅匣子自來火,將機關一捺,火就燃著了。他借這個原故,站起身來,隔著桌子,伸過火去給金士章燃著了煙,然後才坐下來,將自己抽的雪茄點著。
賈維新在一邊看見,覺得馬攀龍過於客氣了。心想難怪金總長說馬先生恭敬好禮,是個君子人。心裏這樣想著,不覺就望著馬攀龍臉上。馬攀龍被他這一望,倒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借故問道:“聽到說貴校的學生,鬧風潮,鬧得很厲害,現在怎麽樣了?”賈維新道:“這個我有辦法,和總長商量好了,就借這點機會,將學風切實的整頓一番。誰要鬧就開除誰,要是大家都鬧,全班開除,重新招生。學堂可以不辦,學風不能不整頓,而且我還有一個辦法,請幾個有道法的和尚,到大禮堂上去講經。”金士章靠在沙發椅上,對他的話,先是很讚成,腦袋像鐵錘撞鍾一般,一下一下的向左右搖擺著。忽然一聽到說請和尚講經,就問道:“這是什麽意思?”賈維新道:“我常聽見總長宣示總統辦學的宗旨,儒書為本,科學應用,佛說助精神,所以我照此行事。但是功課裏麵,真加入佛經一門,請兩個和尚在講堂上念經,似乎不方便。我想了一個折衷辦法,單請幾個名僧講經,似乎還使得。
這樣一來,對於總統總長一片提倡佛學之心,似乎也體諒得到。“金士章笑道:”豈有此理,這話哪裏是這樣講?維新,你辦學的手腕,我很是佩服你,講到學問上,你還得用幾年苦功。“賈維新想了一個好主意,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滿臉漲得通紅,說道:”講經這樣事,我想也是研究學問的事情,未嚐不可辦。“金士章用三個指頭,在嘴唇上麵,左右分別的撫摩著短胡子,微微的笑。
馬攀龍總算是解事的,連忙插上一句道:“維新兄,我聽得說你在做公債生意,還好嗎?”這句話一問,馬攀龍是好意,不料嚇得賈維新勃然變色,馬攀龍也慌了,不知道這句話,何以問不得?金士章便對賈維新道:“你說沒有做公債買賣,怎麽攀龍也知道了?”馬攀龍這才明白,他做公債生意,原是瞞著金總長的。至何以要瞞著他卻不知道。這時又隻好再為他解脫,便說道:“我原也不知道,隻聽人家這樣說。我想這話也靠不住。”金士章道:“做公債生意,那是不要緊,不過我聽見好幾個人說,牛鬥橫他也幹這個,本錢就是學堂裏的公款。維新若也是一樣,你想這要賺了錢呢,那不成問題,設若把學校裏的公款,蝕本蝕掉了,那怎麽辦?我現在到底做了官,總比諸位的境遇好些。可是我依然一片青氈,幾間老屋,我行我素,不做一點意外的事,不想發一點意外的財。有許多人勸我做公債,我都不幹,何況你們呢?”一篇話,說得賈維新默然。馬攀龍道“”不要緊,蝕不了本啦。我看見報上登著,天天說九六飛漲呢。“金士章笑道:”你這是外行話了。不是公債看漲,大家就掙錢的。這要是長貨的,銀子才會在銀號裏漲水,若是虧貨的,就天天要賠本。公債越漲,他越賠得凶呢。這裏麵的利弊,一言難盡,書呆子哪裏幹得?“馬攀龍道:”聽總長所說,總長也是內行呢。“這句話,也就平淡無奇,金士章聽了,卻弄得吃了啞藥一般,解答不出來。搭訕著把他手上的雪茄,放在瓷器煙鬥上敲煙灰。
馬攀龍不料今日這樣不會說話,動輒得咎,也是默然。於是三個人,都躺在沙發上抽煙。隻是把兩隻腿來搖曳著。還是金士章會轉身,拿起馬攀龍放在桌上的《墨子》看了一看,然後笑說道:“這部書,現在研究的倒還多。其實是幾個哲學教員,對這部書說了兩句好話,所以都要看看。若說對這個真能研究一點學問出來,哪有幾個呢?起居飲食,要講究時髦,讀書未嚐不要講時髦。”馬攀龍道:“正是這樣,從前我是最愛看子書的,自從這些青年後生之輩,研究哲學,以為時髦,我就懶得看這些書了。卻是有一樣書,大家看我也看,而且我還要以先睹為快。”說到這裏便問賈維新道:“你猜是什麽書?”賈維新便猜了幾樣,馬攀龍都說不對。
金士章也說了幾部書,也沒有猜著,倒是馬攀龍自己說出來了,就是金士章編的《古道雜誌》。說出來又問賈維新道:“維新兄,你想除了金總長編的《古道雜誌》,還有哪部書,配說風行一時呢?文章呢,那還是人家能夠模仿的。隻有他那種大公無我的主張,和獨具隻眼的見識,真是叔世的良藥。”賈維新道:“這話極對,我無論走到哪一位朋友家去,總可以在他書桌上,看見《古道雜誌》。說起我還想起一個笑話,我們有一位同鄉,除了和朋友告貸以外,就是當當過日子。有一天也和人家借了一毛錢,他想買幾個饅頭,充一頓午飯,後來一想,今天是《古道》出版的日子,他就餓了一餐,省了錢來買了《古道雜誌》。我這時才知道總長這一支筆,可真讓群生顛倒。”這一篇話,說得金士章心癢難抓,快活極了。這才把剛才做公債的那一段公案,被賈維新蓋了過去。
談了一會,金士章先走了。賈維新埋怨馬攀龍道:“你這人怎麽這樣粗心,做公債的話,哪裏能在他麵前說?”馬攀龍道:“我先不知道你們是挪公款做的,若是知道,我就不會說了。”賈維新道:“我還不要緊,自己沒有把握,早就休手。
隻有牛十橫,他越賠越要往下做,現在已經虧空九千以上。“馬攀龍一伸舌頭道:”好家夥!虧了許多,將來怎樣辦?但是你和牛鬥橫向來不懂經濟學,怎樣做起公債買賣來?“賈維新道:”咳!不要談起,總而言之,好吃小便宜的上大當。“馬攀龍笑道:”好吃小便宜的上大當,這句話,很有意思,這一段故事,一定有趣的,何妨講給我聽,讓我長一長見識。“賈維新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沙發椅上歎了一口氣說道:”說起來話長呢。牛鬥橫家裏,不是有一位坐馬車的客,我們都碰過好幾回嗎?這位外號‘衝天炮’,在京沒有別事,專門就做公債買賣。他和我們談起話來,總勸我們做公債,據他說,北京公債大漲落,權操在財政部稅務司,他願意還哪項公債的本息,哪項公債就要漲了。這位‘衝天炮’,在這裏麵有許多熟人,可以得風氣之先。公債還沒漲,我們就先買,每回大買賣,這不是有把握嗎?公債小漲落,卻根據上海的行市做。這‘衝天炮’他又有一個小團體,每天花幾百塊錢的電報費,請好幾個人,在上海打加急密電到北京來,報告上海行市。他們得的消息,總在普通買賣家之先,這每天的買賣,不是又有把握嗎?“馬攀龍道:”這樣說,那你們豈不是十拿九穩賺錢,怎麽又蝕了本呢?“賈維新道:”我們也是這樣說啊。
但是我們沒有幹過,不敢放手做去,每人隻拿出五百塊錢,各做一萬九六。“馬攀龍道:”這我又不懂了,怎樣做一萬塊錢的公債,隻要五百塊錢的本線?“賈維新道:”這不算本錢,叫做保證金。“馬攀龍搔著頭皮笑道:”這我越發糊塗死了,怎樣又不要本錢。鼓兒詞上說的不要本錢的買賣,可不是好生意呀。“賈維新道:”這也難怪你不懂,曲折多著呢。公債生意,本來分兩種,一種是現貨,一種是期貨。現貨呢,那是不成問題的。譬如九六是值三六的行市,你出三百六十塊錢,就可以買一千。期貨不是這樣,一月一結賬的,我做的就是這種。我們交出五百塊錢保證金出去,就可以在交易所裏做一萬塊錢的買賣。譬如九六行市是三六二五,我在交易所裏買進一萬,他就和我記上一筆。若是明天漲到三六三零,我就賺了五十塊錢,他也在簿子上記一筆。我那五百塊錢保證金,就變成五百五十塊了。反過來說,三六二五的行市,我賣出去一萬。“馬攀龍道:”你沒有買進來,哪裏有得賣出去呢?“賈維新道:”原是一句話,讓他記在賬上罷了,哪裏要有公債才能賣?
這一時若是行市漲到三六三零,我就蝕了五十塊錢,那五百塊保證金,就隻剩四百五十塊了。“馬攀龍用手扶著頭,偏著想了一想,昂頭一笑道:”嗬!這就是買空賣空啦。“賈維新道:”對了。“馬攀龍道:”這樣說來,大家憑一句話分輸贏,豈不像賭錢一樣?“賈維新道:”做公債買賣,就像打撲克押寶一樣,憑心血賺錢,雖不是賭,也就和賭差不多了。“馬攀龍道:”我又想起一件事。你剛才說,五百塊錢保證金,可以做一萬公債。譬如你買的時候,值三千五百塊錢一萬,將來若要跌到值三千塊錢一萬,你的保證金不是全去了貨嗎?“賈維新拍手道:”對了,你明白了。“馬攀龍道:”設若再跌下去呢。一直跌到二千八二千七,那怎樣辦?“
賈維新道:“怎麽辦呢,除了保證金,你還得補出來呀。照你所說,三五市價買的,跌到二七,你守不住,又賣出去。那末,除了五百塊錢保證金,在賬上畫消,還得找出三百塊錢來。所以公債大漲大跌,你做五百塊錢買賣,往往弄得要賠出兩三千。
有些做大買賣的,到了這時,逃走的有了,吊頸的也有了,我們先哪裏知道有這樣的利害,隻是弄得好玩,打算發小財。先是我和牛鬥橫在三五幾的時候,各拋出一萬九六,後來跌到三四幾的時候,我們收進,各嫌了六七百塊錢。大家都喜歡的了不得,以為我們靠‘衝天炮’的消息靈通,一定賺錢的。前不多天,‘衝天炮’來告訴我們,說是財政總長秘密的告訴某司長,九六決不付息。他的兩個姨太太,也做公債,是大家曉得的,就在這個時候,拋出五六萬。某司長是不必說,拋出二十多萬,‘衝天炮’他自己,也決計先拋十萬,勸我們也快拋出。說是跟著財政總長走,哪有錯的?趁這個時候,外邊還沒有消息,搶先下手,一個禮拜之後,打破了三折,不定賺個三萬五萬呢。“馬攀龍道:”是啦!財政總長告訴司長的話,自然再靠得住沒有。況且連他的姨太太都往外拋,一定公債是要跌價的。慢來,等我來算一算看。“一個人說道:”若是三五折賣出去,過了一個禮拜,跌到二八折又買回來。一萬公債可賺七百,十萬公債可以賺七千,二十萬公債,可以賺一萬四。嗬呀,了不得!“賈維新道:”我也是照你這樣想,做了兩萬。牛鬥橫到底膽大些,做了五萬。誰知道財政總長,他是一個辣手。明知道某司長是做公債的,卻裝做不知道。某司長借著外麵要求辦理九六公債,和他討一討口風,他就將計就計,故意說,九六不付息。他又怕人家不相信。叫他的姨太太,拋出幾萬。這一來,自負機靈鬼的人,都搶著拋出。他知道外麵拋空的多了,就勾通幾家大資本家,叫他咬定整理九六有辦法。財政總長一麵不否認,一麵勾通收買現貨,有多少,收多少。他們這樣收,現貨自然漲價。現貨漲價,期貨豈有個不漲的?於是一天一天的漲了上去,由三折漲到四折,由四折又要漲到五折,我們每萬公債就蝕本一千幾。“馬攀龍道:”做總長的人,用這種倒脫靴的計,來弄你們的錢,手段果然辣。但是你們都不買進,讓他一人去買,價錢也就抬不起來了。“賈維新道:”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期貨是一月一結賬,叫做交割。到了交割的日子,我先前空口賣出的貨,這時要拿出貨來。但是哪裏有呢?你果要買現貨交出來,花四千幾買一萬九六給人,他可隻照三千幾一萬的價線給你。你若賣出十萬,就先要拿四萬多塊錢來買公債,然後將公債換回三萬多塊錢。天下豈有這樣煮了飯炒著吃的事?而且也沒那多本錢。
幹脆,你隻好買空買回來,一進一出,賠多少,拿出多少。“
兩個人坐在這裏,談公債談得很有味,忽然旁邊房間裏,一陣電話鈴響,賈維新接著電話一聽,正是牛鬥橫打來的電話,牛鬥橫在電話裏開頭一句,就是“暴徒在學堂裏放火”。賈維新問道:“真有這事嗎?那還了得!現在火熄了沒有?”牛鬥橫道:“放火並沒有成事實,不過他們要到校長室裏來打我,把窗戶桌椅桌凳都打碎了。”賈維新道:“你沒有挨打嗎?”牛鬥橫道:“我早就跑了,沒有挨打。”
賈維新道:“那也罷!東西讓他打碎,打了又不是我們的東西,就是我們的東西,也有公家來還,你看怎樣?”牛鬥橫道:“打得好極了,我早就望他打呢。”賈維新道:“這是什麽話?”牛鬥橫道:“你想我們公債買賣虧空的那筆公款,怎樣的補得起來?現在他既搗毀了校長室,這是真憑實據,我就說有一萬一千塊錢的鈔票被他們搶去了。這錢九千是校款,二千是借款,由你的手交來的,隻要你證明一句,金總長沒有不信的,一定可以把這筆校款報銷。那麽,我是把身子洗幹淨了。你的虧空,也可填滿了。你看看好不好?你若是願意,我在家裏等你,就請你快來,我們好仔細商量商量。”賈維新聽到有這樣一個好機會,哪裏能輕易放過,立刻答應就來。
他把電話掛上,就走到客廳告訴馬攀龍,說是接了牛鬥橫的電話,學生打黑了臉,帶了手槍,打進校長室,搶了三萬塊錢去了。我要去看看。馬攀龍道:“那還了得!我們趕快告訴金總長,請他呈明總統,從嚴重辦。刻!這學風真要極力整頓啊。”賈維新無暇和他說話,急急的就要走。馬攀龍看見這個樣子,是不便久留,也就隻得回去。他回去之後,一時高興,便打了一個電話給畢波麗。說是圖畫學校起了大風潮,學生搶去了校長五萬塊錢,此外說溜了嘴,又添上許多話,說學堂已是一炬焦土,牛鬥橫險些都被燒死了。這個事情,太囂張了,可以請你在因報上鋪張一下。畢波麗在電話裏一一答應了。他本是在因報館送教育消息的訪員,平常可以用因報記者的片子出席學生會。又常常請因報館的副刊編輯牛大風吃飯。牛大風落得偷一天懶,每逢禮拜六,把副刊的地位,讓畢波麗印一天新詩周刊。因此畢波麗和因報館裏的人,混得很熟。當時接了馬攀龍的電話,便走回房去,文不加點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完,雇了一輛人力車,自己坐著車,將稿子親自送到報館裏去。
第四十三回促膝快談灰心悲獨活臨風品茗冷眼羨雙修
畢波麗對於新聞界情形,略知一二。知道編輯時間,編輯先生是不會客的,他將信丟在收發處。轉身就走,這收發處的對過屋子裏就是廣告部。畢波麗一轉身,看見一位荷花社的社員杜小甫在那裏和一般人說話,好像是要登什麽廣告。畢波麗想道:“他有什麽廣告可登呢?我且聽聽看。”那辦事的人道:“征婚征友,那我們卻不管,來了信,我們就放在你賃的信箱裏,等你們自己來取。”畢波麗一想,這分明是登征婚的廣告,他不是早已結婚了嗎?心想人家既然登報征婚,這當然是秘密的事,我不要撞破人家的秘密,便將身子一閃,閃在沒有燈光的地方,隻聽見那杜小甫道:“我是替朋友登的廣告,以後也許我朋友自己來取,也許是我來取。”
那辦事的人道:“事關秘密,第二個人來取,那可不行,要不,請你開一個地點,我們將信轉過去罷。”說到這裏,就沒有聽見杜小市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說道:“好罷,以後還是我來罷。”說完了,就聽見敲銀元的聲音,似乎已經給了廣告費了。又聽見他說道:“七號箱不好,是個單數,改為十二號罷。”畢波麗知道他事已辦完,快要出來,便先走一步。
到了次日,他在因報上果然看見一個新登的征婚廣告:茲有某君,在某大肄業,才華藻麗,尤工於時。有著述數種,均已披露各報。茲願覓一二十歲以下中學程度之女子為偶。如有性格和婉,麵貌清秀,願得少年著作家為終身良伴者,請投函本報十二號信箱,告以真實通信地點,以便訂期晤麵。如欲得補助費,則須聲明月需若幹。大好因緣,幸勿失之交臂。
畢波麗一看,猜定了這是杜小甫登的廣告。這一來引起他無窮的感慨。他想人家已經結婚的,還能征婚,我沒有結婚,連一個戀人都沒有,太不平了。畢波麗一想到戀人,不由得就想到餘瑞香,心想我這樣思慕她,她卻一點兒不睬我,難道是鐵打的心腸嗎?論起資格來,我是大學生,論起學問來,我在文藝界,也很有一點名。論起品貌來,據我自己對鏡子一看,更覺得風度翩翩。那末,為什麽,我不能中選呢?若說是因為我沒有錢的緣故,像她這樣有新知識的人,不至於吧?自己呆呆的想,一麵無精打彩的翻報。他翻來翻去,隻見影報副張上有“瑞香姊”三個字,射入他的眼簾。他心想這真是無巧不成書,怎麽我想她,就會看見她的名字。仔細一看,是個詩的題目,《消夏詞呈瑞香姊》,下麵是冬青女士的署名。題目後麵,有幾行小序,大意說,瑞香姊來坐,為誦法文詩,且譯其意,餘樂之。戲為《消夏詞》四首,呈瑞香姊,未知西人亦有此意否也。那詩是:淺淺清泉細細波,晚來風卷滿池荷,綠叢幾點紅如血,新出蓮花正不多。
小院人閑夜語稀,晚風帶露拂羅衣,愛攜小扇瓜棚裏,戲撲流螢上樹飛。
夜語更闌尚未亭,銀河瀉影入中庭,最憐小妹逢人問,那是牽牛織女星。
窗外幽花一半殘,恰餘野竹兩三竿,為它幾陣黃昏雨,滴碎詩心到夜闌。
畢波麗念了一遍,倒覺得順口,心想她有會做舊詩的朋友,想必她也讚成舊詩的了。他這樣一想,未免自恨不會做舊詩。若是會做舊詩,寄個幾十首詩到影報上去登,餘瑞香一見,一定要動憐才之意,那時就好接近了。忽然又一想,何必一定要做舊詩呢,我會做短篇小說,何不現身說法,做一篇小說,送到影報登去。這個人送她的舊詩,既然登在影報附張,她一定是看影報附張的。看影報附張,豈有不看小說之理?那末,隻要我做得好,自然可以引動她了。自己盤算一番,主意很是不錯,功課也沒有去上,就自己寄宿舍裏,伏案構思,做起小說來。想了一會子,小說的題目,先想到了,乃是《他瘋魔了》四個大字。在書桌抽屜裏,拿出一疊卷子紙來,先將題目寫上,又在下麵署了畢波而著。然後想一段,寫一段,寫一段,想一段,不到半天,成績很好,居然寫了三張卷子紙。
從這天起,天天無晝無夜的做。三日之後,好容易,把小說做完。數一數,果然有二十多頁。他就搓了三個紙撚子,將書釘上。不過到了這時,自己又躊躇起來,設若小說寄了去,編輯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樣辦呢?他常常看影報,知道這一類的稿子,是歸一個叫楊杏園的編輯管。就找了一張上等八行,另外寫了一張信,寄給楊杏園。在信上極力的將楊杏園恭維了一頓,說是提倡文學,獎勵後進,很可欽佩。
不過對於新的文學,短少點,似乎違背潮流。現在特地寄來一篇小說稿子,請你發表,容當到社麵謝。信寫好了,畢波麗還怕楊杏園當他是無名著作家,又把他刻著許多頭銜的名片,附一張在信裏,然後在郵政局裏掛號寄到影報館去。
楊杏園對於外間的投稿,向來是一束一束帶回家裏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極少。
他接到畢波麗這封信,是掛號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過晚飯以後,泡一壺好茶,照例坐在電燈下拆借。拆到畢波麗的這一封信,見了那《他瘋魔了》一個題目,他就知道內容是言情的小說。恰好抽屜裏麵,還有二十三篇未用,湊成這個就是兩打,他就把這稿子,打入了暫不發表之列。再一翻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頁。每頁三百多字,共總起來有九千字,若是從頭到尾看一遍,要犧牲許多時間,所以連看也不看,就要塞進信封去放在抽屜裏。預備留有工夫的時候來補看幾頁。正望信封裏塞時,信封裏麵,掉出一張名片來。拿起來一看,原來是畢波麗。心想這人不是在什麽報上做過文章攻擊過我的嗎?這樣一想,又把稿子抽出來,卻帶出一張八行。他將信看了看,心裏想道:“難得難得,新文豪投降了。”覺得人家恭維了一陣子,將稿子完全擱下又不過意,於是抽了一支紅水筆,蘸著紅水帶點句帶看。看到半頁頭上,點出主人翁來了。那文中說:“他由此知道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學校裏一個高材生,住在S胡同的東頭,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這‘徐端香’三個字,當著大詩家拜倫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腦裏。”楊杏園覺得“徐端香”三個字,好像是個熟名字,手按著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對了。徐字他是隱餘字,端字他隱瑞字,香字簡直是明說了。這一段小說,是說他和餘瑞香一段情史。
無論這事有無,這分明是他向對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個為甚來由的紅娘了。餘瑞香和我雖然隻是會過一麵,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見了,還要說我存心和她開玩笑呢!不過我那裏不登,也怕他投到別家報館去,我不妨通知餘瑞香一聲。“便寫了一封信給李冬青,將畢波麗的小說稿子和信,包在一處,打發車夫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這個事轉告餘瑞香。李冬青將信一看,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餘瑞香是喜歡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遊戲場所的。日子久了,怎能夠沒有思慕她的?這個做小說的人,明明說他自己為餘瑞香瘋魔了,恐怕手段還不僅於此而止。當日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燈下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楊杏園的,大意說:足見心細,原稿奉還。不過這種事社會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
密斯餘那裏也就不必轉告,省得她作無謂的煩惱。我深知密斯餘,為人人格是很高尚的,這個姓畢的舉動,適足見其無聊罷了。一封信給史科蓮的。大意說:星期日若是無事,請你一個人到合下來談談。到了次日,她就把兩封信都送到郵筒子裏去了。
史科蓮接到這信,她一想李冬青為人,是很沉靜的,她叫我一個人去,一定有原故在內,我且不要告訴人,一個人去走一趟。我去一兩個鍾頭就回來,家裏一定可以瞞得過去。到了星期這一天,史科蓮果然一個人到李冬青家裏來。偏是出門,走得匆促,忘記帶零錢。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車錢,隻好走著。
走到長安街,她覺得兩邊的槐樹林子,綠蔭蔭地,很有意思,便一個人在樹林子裏走著。走不到幾步路,忽然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後邊突然說道:“上學啊,小姐。”
史科蓮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身上穿著一件舊藍布長衫,頭上戴著一頂花格子布,一塊瓦的便帽。兩隻耳朵上,還穿著兩個鍍金耳環。看那個樣子,似乎是個女戲子。便隨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雇車?”史科蓮道:“這樹林裏陰涼,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對了,我也是這樣說。”她一麵說著,一麵和史科蓮同走。就一見如故的隻管說起來。史科蓮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她說兩三句,也答應一句。心想這個女孩子,怎樣不認生,也太喜歡說話了。慢慢走著,樹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問道:“小姐,我在鏡花園,你若到那裏去聽戲,可以找我,我可以帶你到後台去玩玩。我叫張金寶,你一問就找著我了。”
史科蓮道:“好罷。”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帶錢出來,請你借幾吊車錢給我?”
史科蓮被她一問,倒嚇得心裏撲通一跳,心想碰著女騙子了。紅著臉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說道:“我身上沒有帶錢。”那女孩子便抽出肋下的手絹,擦著眼睛,哭喪著臉道:“我媽給我買東西的五吊錢,全丟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罷,借我幾吊錢罷。”這時史科蓮身上有一塊八毛,都願意給她,無奈真是分文未有。臉上這一陣難為情,比開口問張金寶要錢,還不好意思。說道:“我真不說謊,沒有帶錢,你明天上午到我門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說完,抽身就走了。
史科蓮自負是爽直一流,會弄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小胡同都不敢走了,繞著大街走到李冬青家來。這裏她也來熟了,一直就往裏走。走到正中間屋裏,李老太太和方好古,在那裏談天,小麟兒拿著一本《小朋友》,靠著門看。一隻腳在門檻裏,一隻腳在門外,一隻手還捏著一個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見,便先說道:“史小姐來了。”李冬青聽見,連忙走出來,讓史科蓮到她屋裏去坐。李冬青看見她臉上紅紅的,額角上還有一點兒汗珠子,問道:“你是走來的嗎?”史科蓮笑道:“走來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漢,若是和你表姐在一處,她又要罵你矯揉造作了。”史科蓮道:“不瞞你說,我是忘記帶錢出門,不坐車不要緊,還丟了一個大麵子。”李冬青臉也一紅,輕輕的笑著問道:“低聲些,碰見什麽了?”史科蓮知道她錯會了意思,便把遇著張金寶的事說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這個事呀,這也不算什麽。”方好古隔著壁子,全聽見了,便高著聲音說道:“這就巧了,昨天我還碰見這一樣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著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許就是這個張金寶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頭子還是老頭子朋友,張金寶哪裏會來找呢?”李老太太問道:“那末,也有這麽一個長胡子的人,伸手問人借車錢嗎?”
方好古道:“何嚐不是?昨天下午,我到騾馬市去買一點東西,沒有坐車子,慢慢的在街邊上走著,忽然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搶了過去。走過去幾步,他又走了回來。
滿臉都是笑容,取下帽子和我點了一個頭。我看他穿著竹市長褂。“李冬青隔著屋子笑道:”舅舅不用提了,以下我都知道。頭戴一塊瓦的帽子,耳朵上還掛著一雙耳環。“方好古笑道:”那還不是張金寶。人家外麵還套著一件紗馬褂呢,而且頭上戴著博士帽子,鼻子上架著托力克眼鏡,手上還拿著一根‘的克斯’。“李冬青道:”‘的克斯’是什麽?“方好古道:”手杖呀,你們不老是這樣說麽?“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就說一句土話,說是文明棍得了。又要鬧什麽外國話,把一個‘斯的克’鬧成‘的克斯’。我想,怪呀!哪裏又發明一種新裝飾品叫‘的克斯’呢?“李冬青不說也就算了,她一說破,那邊屋子裏李老太太固然是笑了,把那邊屋裏的史科蓮笑得伏在桌子上,簡直抬不起頭來。方好古笑道:”說錯一句,這也很平常的事,你瞧給冬青這樣一形容,我就成了鄉下老頭兒了。“李冬青道:”我給你老人家鬧著玩呢。你老人家說罷,後來怎樣呢?“方好古道:”我看他是個斯文人,疑惑他認錯了朋友了,就也和他點了一個頭。他道:“老先生,說起來這是不成問題的一件事。‘”李老太太道:“這是什麽意思呢?”方好古道:“我也莫名其妙呀。後來他就說:”兄弟現在有一點兒小事,十分困難,想請你老先生幫一個忙。好在為數不多,隻要七八吊錢。這事實在是不好意思啟齒,也是出於無奈。’我聽了他這一遍話,不料他是一個叫化子。看見他這樣斯文一派,客客氣氣的說話,又不好怎樣拒絕他。他看見我這個猶疑不決的樣子,拿著帽子拱著手,站在一邊笑嘻嘻的,說了個不歇。什麽‘你老人家好福氣’,‘貴寓在哪裏’,‘改日到府奉看’。我雖然鼻子裏哼著答應他,礙著麵子,怎好一個錢不給,在身上一摸,掏出四個毛錢,就都給他了。今天我又在前門碰見他,另外追著一個人要錢,我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做這個買賣的。“李冬青在裏麵屋裏對史科蓮道:”你聽見了沒有,這算學了一個乖吧?“史科蓮道:”這大的北京城裏,奇奇怪怪的事真多,可借我們不能一樣一樣都遇到,若是全遇到,恐怕比鼓兒詞上說的,都要新鮮了。“李冬青扯了一扯她的衣眼,便引她到裏邊屋子裏來。
這是李冬青的臥房,小小的一間屋子,裏麵隻擺了幾樣藤竹器,窗戶對著一拐彎的裏院,四圍是白粉牆,鬥大院子,一點兒花草沒有,隻滿地的青苔。史科蓮道:“這地方幽雅極了,談心最好。”李冬青道:“我正是找你談心。”兩人便對麵在藤椅子上坐下。李冬青道:“你不是要知道新鮮鼓兒詞嗎?我有一樁事告訴你。”
史科蓮道:“什麽事?”李冬青皺了一皺眉道:“你的令表姐那樣的裝飾,我早就覺得過於一點,人家不過是時髦而已,她卻推陳出新,格外引人注目。”史科蓮道:“
正是這樣。昨天她對我說,做了一件白紡綢的旗袍,很是得意。我心想這在她也最老實不過呀。一會兒她穿了起來,我才知道和別樣的白紡綢不同。她的周身滾邊,有兩三寸寬。又不是絲辮,乃是請湘繡店裏,用清水絲線,繡了一百隻青蝴蝶。你看這不是過於新奇一點嗎?“李冬青道:”是啊!就因這個樣子,難免旁人注意。
在裝飾上得到人家的注意,決不是什麽尊重的意味,你說是不是?“史科蓮連連點頭道:”對了!對了!“李冬青道:”她穿著這種衣服;又喜歡到交際場中走走。
雖然她自負甚高,但是不能禁止旁人的議論,而且……“李冬青笑了一笑,史科蓮也就會意,同笑了一笑。李冬青說到這裏,就把楊杏園寄來的信和小說稿,都說了一遍。史科蓮道:”難得這位楊先生細心,把他這稿子留著沒登,若是登出去了,那要把瑞香姐氣死。你不知道,這個做小說的畢波麗,簡直是個流氓。不知道他怎樣會知道瑞香姐的姓名,天天寫信來。最後寫了一封信來,足夠訂一本書,有二三十頁,說是瑞香姐若不理他,他到塘沽去跳海。這事隻有我知道,我就勸她,以後一個人決不要上公園遊戲場這些地方去,以免發生意外。“李冬青道:”這姓畢的,後來沒有別的舉動嗎?“史科蓮道:”誰知道呢?我沒有問過瑞香姐,她又沒有告訴過我。她和這種人,我敢擔保,那是決不看在眼裏的。她的心事,我是早已猜著了,隻有兩種人,她是羨慕的。第一在西洋的留學生,未來的青年博士。或者外交界的少年,人才出眾的。第二,就是富家公子,又有些學問的,再也尋不出第三種了。“李冬青笑道:”這又何限定令表姐,時髦些的女學生,誰不是這樣想呀?但是像她這樣的家庭,第一第二兩種,都不難求,大概是有了人了。“史科蓮笑道:”我不知道。“李冬青道:”這又算什麽呢?要你和她守秘密。“史科蓮道:”有是有個人,在法國。“李冬青道:”去了幾年了?“史科蓮道:”去了兩年了,每月總有兩封信來呢。雖然說是朋友,她們一家,都當做親戚看待呢。“李冬青道:”廣東人對於歐化,本來得風氣之先,對兒女結婚自由,那本來是不成問題的。“
史科蓮道:“不過太放縱了,也有許多毛病。”李冬青道:“你這話,是讚成父母也要取些幹涉主義。那末,沒有父母的,怎樣呢?”史科蓮道:“那就靠自己拿定主意了。”李冬青笑道:“你是沒有父母的,我來問問你,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史科蓮捏著一個拳頭,舉起來,做出要打李冬青的樣子,笑罵道:“你這壞鬼,繞了這麽一個大彎子,原來是套我的活。”李冬青道:“這有什麽可害臊的,老實說:別人還有家庭,多少有些幫助,你孤苦伶仃,還真得自己拿出一點主意呢。”史科蓮被她這句話一提,倒引起一肚皮的心事,歎了一口氣道:“目前有一天過一天罷,將來零落到什麽地方,還不知道呢!現在隻有一個傻主意,祖母在一天,我跟著混一天,她老人家若是歸西去了,我就剃了頭發做姑子去。”李冬青道:“你這種話,根本不值得一駁。那不得已而做姑子是舊式婦女做的事。現在的女子,一樣可以謀生,遇到什麽困難,要在奮鬥中去求生活,怎樣說起那種討飯無路,靠木偶求生的事?至於剪頭發,現在是婦女們很普通的事了,剪不剪,那是更不成問題。我是最沒有出息的人了,我在這百無聊賴的時間,還拚命的掙紮,養活一個娘和一個兄弟。
你就是一個單人,這還不容易謀生活嗎?“史科蓮聽了她這話,心裏大為感動,笑道:”我哪比得你呢?你讀的書,比我認識的字,還要多上幾倍啦。“李冬青道:”這話我也用不著客氣,當然比你謀生活容易些。但是學問是學來的,不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三十四十,就不能趕快求點學問嗎?“史科蓮道:”一個人要想有自立的本事,那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在我這種情形之下,來得及嗎?“李冬青道:”做事要那樣前前後後都想到,那就難了。況且女子謀生活,社會上說你是個弱者,幫忙的要多些。總不至於絕路。再說你這個時候,要謀將來的飯碗,還像我一樣,學這十年窗下的文學不成!自然學一種速成的技術,有個一年兩年,也就成功了。“李冬青這一通話,句句打入史科蓮的心坎,笑著說道:”鼓兒詞上說的,‘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不錯。從今天起,我丟了書本子,專門去學刺繡和縫紉,你看好不好?“李冬青道:”你真耐得住性子去學,倒不忙在一天。不過我看你的性情,恐怕不宜於刺繡,莫如學圖畫。它的出路究竟比刺繡寬些,也容易發揮人的天才。“史科蓮道:”我也很願意學這個,不過真要學得好,日子要遠些。“李冬青道:”用功的人,有兩年功夫學下來,也就可以成規矩、了。你若是願意去,修德女子學校,有一個圖畫專科,辦得不壞,我可以替你想法子,免考進去。“史科蓮道:”要多少錢學費?“李冬青道:”那也有限,一個學期二三十塊錢。“史科蓮這時把她的手絹,鋪在膝蓋上,把兩隻手按著,慢慢的往下撫摩,臉上卻是很沉靜想心事的樣子。好像就能夠在這手絹上撫摩出什麽法子來似的。勉強對李冬青笑著說道:”也不算多。“李冬青知道她的心事,說道:”我想你瑞香表姐,手邊的錢倒活動,我一和她說,她必定幫你的忙。“史科蓮道:”不用,不用,我穿她家的,吃她家的,實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況且瑞香姐隻有二十塊的月錢,自己都常鬧饑荒呢。“李冬青道:”我不信,他們老太爺隻給她這幾個錢。“史科蓮道:”你有所不知,闊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項用途,是用不著拿錢出來的。綢緞店裏有招子,鞋子店裏有招子,洋貨店裏有招子,就是在熟館子裏吃頓飯,也可以記一筆,她們除了看戲看電影,花什麽錢呢?所以家裏並不多給。“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願意用餘家的錢。她在親戚家裏住著,似乎就有難言之隱,這會子更叫她為學費的事,去連累親戚,她自然是不肯。自己想了一想,便對史科蓮道:”遠久的話呢,我是不敢說,若論目前,二三十塊錢我還可以籌得出來,現在已放暑假,下學期開學的日子,還有兩個多月,也不必忙,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學費書籍費你到我這裏來拿得了。“史科蓮道:”天理良心,你苦苦的掙來幾個錢,撐著這個門戶,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連累你?我寧可不進學校,決不能要你的苦錢來做學費。“
李冬青見她說得這樣決斷,不便硬往下說,便說道:“日子還長呢,過日再說罷。
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個法子,請那學校裏,免除你的學費。“史科蓮道:”這倒可以。不過據我看,恐怕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李冬青道:”那也再說罷了。我們且不要說這些,昨天晚上,下了幾陣大雨,路上的浮士,都已濕透了。今天又天晴,空氣很好,我們何不到北海去玩玩?“史科蓮從來沒有聽見過李冬青提議出去玩的,而今她先說要到北海,決不能不湊趣。說道:”很好,我就愛那一片水。好久沒去,倒想去看看呢。“李冬青和她母親說了,換了一條裙子,兩個人便雇輛車子到北海來。
進了大門,走上那道石橋,隻見橋底下,一片是綠,重重疊疊的荷葉,這著不看見一點水,好像這一座橋,就架在荷葉上一般。李冬青道:“許久沒來,荷葉就長得這樣茂盛了。”史科蓮道:“無論什麽地方,總要偶然去一回,才覺得耳目一新,若是天天來,就不覺為奇了。你說對不對?”李冬青道:“極對,就是交朋友也要這樣。所以古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啦。”說著話,走到瓊島的山下,隻見那滿山的青草,長得格外蓬勃,而且因為都在大樹底下,既青且潤,正是昨天晚上被雨洗了,還沒有幹呢。李冬青道:“我們不要坐船過湖,漪瀾堂那個碼頭上太亂。
沿著海東岸,走到北岸去,你看如何?“史科蓮笑道:”隻要你走得動,我沒有不讚成的。“兩個議定了,沿著湖岸在槐樹林下走。那偏西的太陽,曬著靠水的一排樹枝,樹的高處,前前後後,都是知了在那裏喳喳地叫。從樹底下看到滿海的荷葉,中間露了一道白水,幾隻畫艇在那裏來往。有一隻小船劃到荷葉邊去折蓮花,驚起一隻水鳥,在荷葉裏飛了出去。李冬青笑著說道:”白水滿時雙鷺下,碧槐高處一蟬吟。“史科蓮道:”你這好像又是做詩。“李冬青道:”不是做詩,是古人的詩,我看著現在的景致有些像那兩句詩,所以念起來了。“史科蓮道:”我們那姑丈,也會做詩。我看他做起詩來,皺著眉毛在廊簷底下,踱來踱去,口裏不住地哼,比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鹽賬,還要難受,你為什麽偏愛這個?“李冬青笑道:”你要懂得這個好處,恐怕還要讀兩三年書。不過你姑丈是做官的人,而且又有錢,他學這個,是學不好的,那倒真是找罪受。“史科蓮道:”照你這樣說,這詩是該窮人學的,闊人沒有分。“李冬青道:”大概如此吧?‘脫時不覺走到濠濮澗的門口。
史科蓮道:“這裏麵很曲折,我們由這裏繞了過去好不好?”李冬青口裏沒有答應出來,腳已經由大道上走去。翻過小小山坡,走到池子水榭邊,賣茶的桌子上,有個人迎麵站起來。李冬青一看,卻是楊杏園,笑著點了一個頭。史科蓮和他見麵多次了,自然認得,也點了一點頭。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還有一個人,有些像官僚的樣子,彼此並沒有交言,就走過去了。楊杏園看著李冬青的背影,直過那道石橋。
過了石橋,李冬青也回頭望了一望。
楊杏園同桌的那一個問道:“杏園兄,你怎麽認識這兩個女學生?”這人是籌捐局裏一個分局長,叫朱傳庚,是楊杏園來自田間的一個同鄉,腦筋十分頑固的,你要說是女朋友,那他就要生出許多議論,楊杏園因此扯了一個謊,隨口答應道:“是朋友的家眷。”朱傳庚道:“現在這些小姐們,都是行動自由,不要家裏長輩領著,就可以出來的,我家裏那些侄女,也是這個樣子。我初次看見,是有些不以為然,後來一看其他親戚朋友家裏,都是這樣,我也就不管了。”楊杏園道:“你有幾位侄小姐任少爺?都在讀書嗎?”朱傳庚道:“各房都有幾個,說起他們讀書,太享福了,有的包車送,有的馬車送,上起學來,路也不用走一步。”楊杏園道:“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這多年,怎樣汽車也沒有一輛?”朱傳庚道:“家用太大了,不敢再加開銷了。況且他雖在外交界多年,不過是守著一個老缺,又沒有大闊過,怎樣能和別人打比呢?”楊杏園道:“聽說庚子年,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點力。
怎樣這一場功勞,就這樣埋沒了?“朱傳庚笑道:”這就難說。“楊杏園見他不願說,心裏想起一樁事,也就不問了,眼睛望著池子裏的水,默然了一會。因問道:”朱先生要不要回會館。“朱傳庚看他這樣子,是要走了,馬上就要會茶賬。便道:”我還要到大家兄那裏去一趟呢,先走一步罷。“說著戴起草帽子,把桌上的煙卷拿了一支(口卸)在嘴裏,手上又抓了一把瓜子。便敲著茶壺蓋,要叫夥計算帳。楊杏園攔住道:”我還要坐一會兒呢,請便罷。“朱傳庚倒真不客氣,拱了一拱手就走了。
楊杏園在這裏,又默然坐了一會,覺著一個人坐在這裏無聊得很,不如出去走走罷,會了茶錢,走出濠濮澗,沿著北海東岸直向北走,信步所之,不覺已到五龍亭。隻見亭子外麵,靠東第一張茶桌上,便是李冬青和史科蓮。李冬青看見,早站了起來,和他微笑點頭。楊杏園走了過去,說道:“還沒有走嗎?”史科蓮也站起來,微笑一笑,臉上似乎帶著一點兒紅暈。李冬青道:“這地方很好,靠著水草,有點意思呢。這裏又有樹蔭,請坐一坐。”楊杏園和李冬青已經是文字之交了,坐著談談,自然不妨。不過和史科蓮還不十分麵熟,心裏覺著還有點受拘束。史科蓮自然也不能默然無聲,便對楊杏園道:“請坐。”楊杏園身子站在桌子邊,就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李冬青便斟了一杯茶送了過去。楊杏園伸手一扶,身子起了一起。史科蓮想道:“據我所知,他兩個人的友誼,大概很深,何以見麵還是這樣客氣?這也叫著耳聞不如目見了。”李冬青搭訕著喝了一口茶,說道:“濠濮澗似乎沒有這邊好。”楊杏園道:“各有不同,那邊是幽靜,這邊是曠爽。”李冬青道:“楊先生就隻和一個朋友來的嗎?”楊杏園笑道:“我是喜歡一個人出來玩的。
今天到北海來,也是一個人,那個朋友,是在園裏會到的。“李冬青道:”我剛才和密斯史說,那個人好像一個官。密斯史更說得妙,說他像文明戲裏的老爺。“這句話,說得三個人都笑了。李冬青道:”我仔細想想,真有些像。“楊杏園笑道:”你二位說他像演戲的,不知道他就是優伶世家。“李冬青道:”他不是個官嗎?
我們看走了眼了。“楊杏園笑道:”沒有看走眼,他本是個小老爺,不過祖宗是唱戲的罷了。“史科蓮坐在一邊,覺得一言不發,又顯著小家子氣了。也問一句道:”唱戲的後代,也有做官的嗎?“楊杏園道:”怎麽沒有?不但後代作官,本人就可以做官。二位大概知道唱小旦的常小霞,他就是一個參事上行走。還有那個唱老生的徐九勝,還兼著好幾個掛名差事呢。“李冬青笑道:”這也未免羊頭爛了。“
楊杏園道:“其實呢,官本來就多,少幾個戲子,也不見得減少政府的負擔。”李冬青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以為官場中何必要用戲子?”楊杏園道:“這也無非捧角。你想滿清時代的階級多嚴,我這位敝同鄉的叔父,他是戲子朱白星的兒子,他在那個時候,就做了候補道了。”史科蓮默念著道:“朱白星……嗬!我想起來了,這不是很有名的人嗎?我們在什麽雜誌上報上,常常看見提到他。”楊杏園抓了幾粒瓜子,放在麵前桌子上,然後一粒一粒的嗑著,笑道:“這話要說起來,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這朱白星和我是個最近的同鄉,因為他們的家庭,說他唱戲有辱祖先,把他驅逐出境。那個時候,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他就一直跑到北京來唱戲,不到兩年工夫,就出了名。後來自己做老板,升到內庭供奉,專和公子王爺來往,就發了財了。敝縣那個地方是極注意家譜的。朱白星雖在京唱得像做了京官一樣,他總是怕上不了譜,和家族還時常通信。有一年,他家裏有一個舉人到京裏來會試,他花了整千的銀子,款待那舉人,想借此和家裏人恢複感情。這位舉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弄個翰林進士。偏是朱白星有幾分憨直,沒有和他運動。
這舉人受了他的錢,一點不見情,回得家去,寫信將朱白星痛罵一頓,說他唱戲唱得做了宰相,也是一族人的羞恥。朱白星見同鄉的人有這樣不講交情,以後就在北京娶妻生子,和家裏人斷絕關係。他有兩個兒子,一個依舊讓他唱戲,一個替他捐了個候補道。據朱白星對他兒子說,唱戲不是正業,替國家辦不了什麽事,替祖宗增不了什麽光。還是在讀書上巴結一點功名的為是。但是本人是個窮漢,現在發了大財,也不可忘本,也把一個人去唱戲。“李冬青笑道:”這雖然是舊時人物的話,一個唱戲的人,有這樣的見解,就也難得。“楊杏園道:”所以他死了這多年,人家還是念他。到了兒子手裏,靠著王爺貝子貝勒的交情,他當真就做上一個道台了。
後來不知道哪一個管閑事的人參了他一本,說他身家不清白。他早也知道這一著是不能免的,老早的就派人回鄉去,和族下一個窮漢商量,在家譜上,彼此對調一下。
把鄉下人調著做朱白星的兒子,自己便去填他的缺。等到清室下旨查辦,他把老早刻的家譜呈上,說是朱白星隻有兩個兒子,一個回家務農,一個在京唱戲,哪裏會鑽出第三個人來?本人不錯姓朱,和朱白星同鄉,但是疏遠極了。清室也明知道是一種把戲,念起朱白星在內庭供奉多年,是一代名伶,不忍難為他的後代,隻要官樣文章可以敷衍過去,也就不問了。所以朱白星的後代,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一支唱戲的。“史科蓮道:”楊先生怎樣知道得有這樣清楚?“楊杏園笑道:”敝處文風最壞,專出不通的秀才。可是戲好,許多有名的戲子,都出在那裏。若是要像太史公一般,做起優伶列傳來,那還要到我們那裏去,找木本水源呢。剛才和我同座的,他的父親,就是和朱白星兒子對調名分的那一位。朱白星兒孫作官,他實在有點功勞,所以他到北京來找朱白星的孫子。“李冬青道:”有一次去聽戲,有一個四五十歲的生角出台,密斯餘告訴我,那就是朱白星的孫子,大概那是唱戲的那一支下的了。但不知道作官的這一支,又是些什麽官?“楊杏園道:”有文官,也有武官,說起來,還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學生呢。“史科蓮見楊杏園坐在這裏說得滔滔不絕。心想你在這裏陪朋友談話,那邊的朋友,你就扔開不管了。心裏好笑。李冬青未嚐不知道楊杏園有個朋友在那邊,但是他不說走,不能催他走。而於楊杏園呢,他是送走了朱傳庚,才到這邊來的,心裏更是不會想到走了。史科蓮一想,要他走,先得止住他的談鋒,便對李冬青道:”在金鼇玉蟀橋,望北海裏邊的景致,非常之好,到了這邊來,又不過如此了。“李冬青道:”正是這樣。將來你要上學,應該走這橋上過,你天天可以看一兩趟了。“楊杏園道:”密斯史,要進哪個學校?“
李冬青便代她答道:“打算進修德女子學校學圖畫呢。”楊杏園道:“很好,不過我聽見說,學費恐怕不便宜。”史科蓮聽了這話,立時臉上加了一重憂色,不覺失神歎了一口氣。李冬青對她笑道:“你不用著急,等我慢慢的籌劃,這是什麽大事,解決不下來?”史科蓮道:“我倒不是為我自己打算,我是替一般沒有錢的人著想,他們都應該做光眼瞎子的了。有錢的人,真是占便宜,吃好的,穿好的,讀書也可以造高深的學問。這樣一說,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楊杏園道:“要說沒有錢的人,趕快要先找個職業,倒不在乎求那個高深的學問,但是中學以下的教育,政府是應該盡義務的。現在許多窮人的孩子,沒有書讀,這倒是政府的責任。”李冬青聽了,很是讚成,兩人就由此談到教育上去。這個說:應該實行強迫教育,那一個說,不妨試行道爾頓製。越說越有味,又把史科蓮擱在一邊了。
第四十四回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
史科蓮在一邊看見,心裏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們若在一處,總是討論學說,爭辯主張,沒有一個說到私事的。自己覺得好像不著痕跡,其實是太深了。像餘瑞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著重洋,萬裏迢迢,彼此通信,似乎隻要說些慰藉的話,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們一封信,寫上七八上十頁紙,無非什麽主張,什麽學說,你讚成我,我也讚成你,稀鬆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楊杏園和李冬青那樣客客氣氣的高談學說,正是一樣。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時候,免不了常常相見,相見又不能不矜持一點,就隻好借重這一塊學說的招牌,做兩個人相見談話的引子。
而且兩個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張出入,絲毫沒有關係,所以你讚成我,我也可以讚成你。史科蓮自以為冷眼旁觀,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邊,默然不語,反覺得有味,看他們是怎樣一個結果?後來李冬青談得久了,覺得把史科蓮扔在一邊,很不過意,也就常常回轉頭來,問她一兩句。她當然點頭答應,完全同意。坐了一會,那太陽望西偏著,已經隻有幾丈高了。史科蓮她是瞞了出來的,便對李冬青說要回去。李冬青以為兩個人同來的,她一個人先走,似乎不妥,說道:“我也走罷。楊先生大略還要到貴友那邊去。”楊杏園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有什麽趣味哩。”說時,便掏出錢來,會了茶錢,一路離開五龍亭。依著楊杏園便要替她們雇船,史科蓮道:“我不用過海,我就走這後門出去了。”她和李冬青並排走著,楊杏園稍後有兩尺路,說著話,慢慢的走去。楊杏園聽說史科蓮走後門,就和史科蓮李冬青點個頭,說一聲再會,自己一個人走上過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瀾堂,走上岸去,信著腳步向西走。過了回廊,一帶柳岸,背山麵水,很是幽靜。因為這個地方,來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邊的荷葉,直伸到岸上來。岸邊有一株倒著半邊的柳樹,橫生在水麵上,恰好擋住西下的太陽,樹蔭底下,正有一塊石頭,好像為者釣魚之人而設。楊杏園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味,便坐在石頭上,去闖荷花的清香。水麵上的微風吹來,掀動衣袂,很有些詩意。由詩上不覺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這樣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時候,她做的詩,十分清麗,我決做不出來。楊杏園坐在這裏,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後有一個人喊道:“楊先生你一人在這裏嗎?”楊杏園回頭看時,正是李冬青。笑道:“我愛這地方幽靜,坐著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難道不怕曬?”楊杏園這才醒悟過來,太陽已經偏到柳樹一邊去了,從柳條稀的地方穿了過來,自己整個兒曬在太陽裏麵。笑道:“剛才坐在這裏,看水麵上兩個紅蜻蜓,在那裏點水,就看忘了。”
李冬青和他說著話,慢慢也走到石頭邊,撐著手上的花布傘,就在楊杏園剛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下了。楊杏園遭:“密斯李怎樣也走到這邊來?”李冬青道:“我送了密斯史出後門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來的。到了這邊,我也愛這西岸幽靜,要在這裏走走。”楊杏園道:“這個日子還沒有什麽趣味。到了秋天,這山上滿山亂草,灑上落葉。岸邊的楊柳疏了,水裏的荷葉,又還留著一小半,那時夕陽照到這裏來,加上滿草地裏蟲叫,那就很可滌蕩襟懷,消去不少的煩惱。”李冬青笑道:“楊先生這一通話,把秋天裏的夕陽晚景,真也形容得出。這是幽人之致,人間重晚晴啦。”
楊杏園笑道:“幽人兩個字,不但我不敢當,在北京城裏的人,都不敢當。有幾個幽人住在這勢利場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樣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呢?”楊杏園記得《隨園詩話》中有一段詩話。一個老人說:“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一個就解說:“不然,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正和這段談話相似。這正是她讀書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就隨便的說了出來。覺得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嚴格的態度,沒有三言兩語,可以說得他死心塌地的。這時李冬青輕描淡寫的說了這樣幾句,他就心悅誠服,完全同意。雖然有人說,情人言語,無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這句話。他便對李冬青道:“這話自然可以駁倒我所持的論調,但是我也無非是個糊口四方的人,怎樣敢以憔悴京華自命。”
李冬青笑道:“我並不是駁楊先生的論調。”楊杏園也怕她誤會了,連忙說道:“自然不是駁我。”兩個人都這樣忙著更正,倒弄得無話可說。李冬青收起了傘,扶著石頭,慢慢的走到水邊下,回轉頭來,不覺一笑。對楊杏園道:“你看岸上一個影子,水裏一個影子,這正是對影成三人啦。”說時,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連忙往後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楊杏園站在身邊,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搶上前一步,伸手將她一扶,便攙著她拿傘的那隻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這才站立住了。當時在百忙中,沒有在意,這會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兩臉像灌了血一般,直紅到脖子上去。楊杏園見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諒解,豈不要說我輕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著發呆。李冬青抽出紐扣上的手絹,在身上拂了幾拂,又低頭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楊杏園也笑道:“所以孝子不登高,不臨深。”兩人說了這樣幾句陳書,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過去。楊杏園又道:“密斯李剛才說對影成三人,我想要上頭是月亮,下麵是水,中間是人,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麵上的斜陽照到人身邊來,卻另有一種趣味。說到這裏,我就要回套楊先生剛才所說的,是秋天的斜陽好。金黃色的日光,一麵照著平湖淺水,一麵照著風林落葉,才是圖畫呢。”楊杏園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李冬青對於這話,好像沒有聽見,打開她手捏的那柄扇子去撲草上飛的一隻小黃蝴蝶。這蝴蝶往南飛,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見了,她才算了。楊杏園看見,也從後慢慢跟了來。李冬青扇著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的汗。”提著手上的傘,將傘尖點著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繞過西岸,便對楊杏園道:“楊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楊杏園道:“我還想在這裏麵走走呢。”
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說著她彎腰鞠了一躬,便含著笑容,向大門口走去了。
楊杏園望著她的後影,直等不見了,便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了。心想這樣個年輕的人,何以對於一切世事,都這樣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不可告人之隱,所以她處處都是強為歡笑的樣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總沒有什麽問題,何以也是這樣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論,人家敬愛她的很多,她卻隻和那位顧影伶什的史科蓮要好。也就可怪。一個人坐在露椅上,發了一會子呆,忽見地下,有些東西移動。定晴仔細看時,並不是什麽東西,原來是太陽落下去了,月亮的光,便漸漸亮起來。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樹,月亮的光,從樹葉裏穿著落到地下,樹一動,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淺草上爬來爬去。楊杏園抬頭看時,大半輪月亮,正在樹的東邊,月亮邊幾個大一點兒的星,銀光燦爛,正在發亮。
藍色的天空,已經變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來,一個人坐在這裏,算什麽意思,起身便望大門口走。
走到那石橋,靠在欄杆上,又看了一會荷花,忽然有一個人,伸手撫著他的背,回頭看,卻是華伯平。楊杏園笑道:“秘書老爺,好久不見啦。”華伯平笑道:“大文豪大記者。”楊杏園道:“你們統一籌備處是個極時髦的機關,薪水照月發的,你這三百六十塊錢的現洋,夠花了吧?我們這算什麽,像做外線的女工一般,全靠幾個手指頭,何從大起?”華伯平便拉著他的衣服,說道:“走走!我請你吃晚飯。你兩次找我,沒有遇著,今天算是陪禮。”楊杏園道:“聽說你在別的地方,又弄了兩個掛名差事,真的嗎?”華伯平笑著說道:“你們是幹淨人,不要打聽這樣卑鄙齷齪的事情。走走。”楊杏園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個衙門要到,自然沒工夫了。”華伯平道:“衙門裏屁事!籌辦處每天去一趟,其餘兩處,十天也不到一回。”楊杏園道:“那末,為什麽還忙得很?”華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惠民飯店裏,我是坐不住。早幾天,一吃了飯,就躊躇到哪處去玩好。後來熟人一多了,公園遊藝園這些地方,隻恨不能分身去應酬。到了晚飯之後,照例是一趟胡同,非到一點鍾後,不能回家。你想,哪還有工夫出來找朋友?”楊杏園道:“你這樣鬧,不但經濟上受大影響,與衛生也有礙。”華伯平一皺眉道:“這也是沒有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楊杏園道:‘我聽說碧波你也給他弄了一個顧問,是真的嗎?“華伯平道:”是真的。“楊杏園道:”他不過是一個學生,你們的處長,既不認識他,又無聯絡他之必要,給他這樣一個名義作什麽?“華伯平道:”怎麽是名義?一百塊現洋一個月啦。自然不認識他,也不必聯絡他,這完全是我提拔他。“楊杏園道:”你和貴處長一保薦,他就答應了嗎?“華伯平笑道:”這真是笑話。我們敝處的顧問,本來有三四百,也有處長自己請的,也有各處代表硬要的,也有各方麵頭等人物薦的。其餘便是和處長跑腿的幾位政客開單密陳的。最後處長就把這一大批的名單,交付一個機要秘書,繕寫清楚一個等次,由他批準。
偏是那時我也在辦公室裏,老總就叫我幫著辦理。“楊杏園道:”老總又是誰?“
華伯平笑道:“老總就是處長,我們同事這樣說慣了呢。那位機要秘書繕名單的時候,他卻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實我也不留心,他卻做賊心虛,對我說,這是哪個闊人的侄子,哪個闊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總說。你何不也加上一個名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說:”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話?‘他說:“誰說要你的名字呢,阿貓阿狗,你隨便寫一個得了。’我說:”亂寫一個也行嗎?‘他說;’亂寫到底差一點,你把你的令親令友開上一個得了。若是在什麽公團裏辦事的,那就更好。‘我聽他這樣說,一想碧波近來手頭很窘,他又是什麽文化大同盟的會員,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開了一個名字,給那位機要秘書,而且說明他的履曆。他欣然答應,就把他寫上名單去了。其初我還認為未必有效,誰知過了兩天,他真的給我一封聘函,說是已經規定了,每月一百元車馬費。我拿了這封信去告訴碧波,他還以為我和他開玩笑呢。“
楊杏園和華伯平兩個人站在石橋欄杆邊說話,忘其所以。直等話說完了,華伯平才重申前請,要楊杏園去吃晚飯。楊杏園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氣,但是到了這時,是我辦事的時候了,我不能再耽擱。你若請我,改為明天罷。”華伯平道:“這裏的西山八大處,我隻去過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來,我們同到八大處去玩一天,好不好?”楊杏園道:“這個熱天,爬山有些不合宜。”華伯平道:“咱們坐轎子。”楊杏園道:“坐轎遊山,這似乎有些笑話。那種轎子,兩根木杠抬一把藤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抬草廟裏的菩薩。而且上山往後倒,下山往前衝,也不舒服。”
華伯平道:“那末,不上山,在山腳旅館裏坐坐,好不好?我還有個新朋友,在半山中新蓋一所房子,高興我們可以在那裏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誤事。”
楊杏園欣然道:“好多年沒有在郊外住過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華伯平道:“我一天到晚沒事,有什麽不去?你明天早飯後在家裏等我,我坐了汽車來邀你。”
楊杏園道:“好,就是這樣辦。”就和華伯平分手回家。
到了次日,楊杏園起了一個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預備好了。編稿子的事,就打電話,托了同事的代辦一天。不到十一點鍾各事都預備妥了,便催著長班開早飯。
這裏飯隻吃了一碗,華伯平就走進來了,後麵還跟著有吳碧波。楊杏園道:“很好,三個人不多不少。你們都吃了飯嗎?”華伯平指著吳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飯廳上吃的飯,居然是一家很齊備的小館子。在北京當大學生,真是最舒服不過的事,什麽都有人替你準備好了。”吳碧波道:“你很羨慕學生生活,我們換一換地位,如何?”華伯平道:“無奈人不能當一輩子的學生,若是能當一輩子的學生,誰不願意?”他二人在說笑話,楊杏園便趕忙吃飯。吃過飯之後,胡亂洗了一把臉,催著長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滾熱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隻端起來沾了一沾嘴唇,便放下來,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門登車而去。
汽車出了阜成門,不一時,便來到鄉下。這汽車經過的馬路,兩麵都種著柳樹,雖然也有間斷的地方,卻離不很遠,汽車在綠蔭裏麵飛跑,清風迎麵而來,倒也不覺的熱。馬路的兩邊,人家地裏,種著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蒼披離,一望無際。楊杏園道:“你看,這種高粱地,真是深密隱蔽,所謂青紗帳起,難免可以藏匪了。”吳碧波道:“也是去年這時,我在城外進城去,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子,走到這樣四圍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著一把汗。”楊杏園道:“這裏是大路,不斷的人往來,歹人藏不住,不要緊的。”吳碧波道:“這卻難說呢。我聽見說,是哪家一個小姐騎腳踏車進城,路上走脫了伴,把身上的首飾全取下來,埋在一株柳樹兜下,做了暗記號,然後飛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車來挖取東西。”楊杏園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壞人,他是一個女子,根本上人就是危險品呢,她就沒有料到嗎?”說起話來,不覺車子已走了二十多裏路。西山迎麵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見一排山,漸漸分出崗巒,漸漸看出山上的房屋,漸漸看出山上的樹木,山腳下一座西式樓房,半藏半露在樹影叢中,西山旅館,已經在望。
一會工夫,汽車過了一道乾河石橋,便停在旅館邊空場裏。這裏到也停了七八輛汽車,一路挨山腳排著。大家下得車來,就聞著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氣。靜悄悄的,聽得四周深草裏的蟲叫,頓覺耳目為之一新。走進旅館門口那個露台下麵來,隻見茶座下,除了四五個中國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張桌子,沏了一壺茶,圍坐著七個人,都是矮小個兒,穿著粗料的西裝,嘰哩咕嚕說個不歇。楊杏園對華伯平道:“討厭得很,我們上那邊去坐罷。”說著,他便在前走。露台外麵,是個敞廳,也擺了兩張桌子,又有幾個穿西裝的矮個兒圍著坐在那裏。華伯平知道楊杏園不願意,便說道:“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頭再來休息,好不好?”楊杏園首先讚成,吳碧波也沒有持異議,三人就在那小花圃裏穿了過去,插上小路。這時,路邊下有個穿短衣服的人,在一邊跟著走,對華伯平道:“先上那一邊,看竹子,上碧摩崖。這一邊是……”楊杏園知道是山腳下領路的,無非借此弄幾個小錢。便對他一擺手道:“這裏我們常來。”他聽說,沒有希望,回轉身就走了。三個人順著腳步兒走,過了一道石橋,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
不到幾十步路,大家滿身是汗,吳碧波早站在一棵樹下,把長衫脫了下來。楊杏園華伯平二人,不約而同都脫下了長衫。華伯平笑道:“今天這太陽雖不十分厲害,你聽這滿山林的知了叫,正是當午,上起山來,可熱得受不了。回去罷。”吳碧波一看,這山路漸漸上升,麵前就有一個高坡,約有十來丈高。抬頭一看太陽正在樹頂上。笑著說道:“我剛才隻走一個小山坡,就接二連三的喘氣,回去也好。”說時,華伯平側耳一聽,說道:“這是什麽響?這仿佛像是下雨。”吳碧波聽著也像,說道:“果然。”楊杏園走著離開他們幾步,一隻手胳膊搭著長衫,一隻手撐著一棵樹,當著風站住。回過頭笑道:“這都不曉得,這是風吹著滿山的樹葉子響。可惜這裏沒有成林的大鬆樹,若是有,被風一吹,你還疑心在海裏呢。”吳碧波道:“這風很好,我們就在這樹蔭底下坐坐。”說著,一路走到樹蔭下來,大家在草上坐著。這時聽到叮當叮當一陣響聲,抬頭一看,不見什麽,隻知道那是鈴聲。那鈴聲發生在半山腰裏,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處,卻從山坡樹叢裏鑽出幾頭驢子來。
驢子前頭一人,戴著草帽,拿著鞭子,正繞著山道,在短樹裏鑽呢。華伯平道:“這是一幅好圖畫。”楊杏園道:“你是在城市裏住慣了的人,一見山林,無處不好。好像鄉下人進城,走在街上車馬往來,和見了龍王的寶庫一般,樣樣奇怪了。”
說話時,那幾頭驢子,已經走到身邊。每頭驢子,背著兩個大簍子,倒像是不輕,那趕驢子的人,在一邊走著。吳碧波隨便問道:“這驢子上是什麽?”那人將第一個驢子往懷裏一帶,吆喝一聲,其餘的驢子,便都停住了。連忙笑著道:“杏兒。”
吳碧波道:“就是山裏的杏兒嗎?”那人道:“是的,現摘的。”吳碧波笑著對華伯平楊杏園道:“這種新鮮的山果,比城裏的那要好吃十倍。”華伯平便笑著對那人道:“鄉下大哥,賣給我們幾個嚐嚐,行不行?”那人聽見城裏先生,叫了他一聲大哥,歡喜得很。說道:“出在咱們山裏呢,不值什麽,還要買呀?”說畢,就在第一個驢子背上解下一個附帶的筐,伸手進去,捧了一捧黃澄澄的杏兒出來,說道:“送您嚐嚐。”華伯平連忙把草帽子翻過來接著。說道:“多謝。”那人聽了一聲多謝,又捧了一捧來。華伯平見他這樣客氣,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個毛錢出來送給他。那趕驢子的,死也不肯要,說道:“就是賣,也不值這些錢呢。”
說畢,牽了驢子就走了。楊杏園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這杏兒,有雞蛋大一個,不覺伸手在華伯平帽子裏拿了一個,在身上短衣袋裏,抽出手絹,將杏兒擦了一擦。
在手上拿著,就覺有一點清香。咬了一口,甜美異常。一個吃完,不覺又要吃兩個,一連就吃了三個。華伯平吳碧波兩人更不必說,對著帽子吃了個不歇。三個人將杏兒吃完,吳碧波問楊杏園道:“如何?”楊杏園道:“果然好吃,城裏果局子裏的,決沒有這種好味。”華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在西山大樹蔭下披風吃杏子記。”楊杏園笑道:“好羅唆的題目。”華伯平道:“不這樣羅唆,那就不時髦了。”吳碧波道:“不要說了,太陽慢慢偏西了,我們下山去,好好歇歇罷。”說著,他一麵穿長衫,一麵在前走。三個人一路走下山來,到了西山旅館,隻見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階沿上揀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過來,便問要吃什麽。華伯平對楊杏園道:“餓不餓?”吳碧波楊杏園都說不餓。華伯平對茶房道:“來一份茶點罷。”一會兒工夫,茶房捧了一壺紅茶,兩碟點心來。楊杏園隻喝了半杯兌上牛乳的茶,吃了兩個點心,便躺在藤椅上,閑眺野景。
在這時,一輛大汽車開到門口敞地,一共走下來四個人,兩個西洋人,兩個穿西裝的中國婦人。一個婦人,有二十多歲,一個卻隻十八九歲。這兩個人的衣服,都是薄紗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兩條溜回的胳膊。領子是挖著大大一個窟窿,胸前背後,露著兩大塊肉。那二十多歲的婦人,肌色黃黃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著帽子,滿頭的燙發,連耳朵額角,全遮住了,儼如一個鳥窠罩在頭上。那個年紀輕些的,一張長臉,皮膚倒是白些,卻又生了滿臉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個半月式的短發。兩個人穿著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著兩隻光胳膊走了進來。兩個西洋人緊緊後跟。走到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極和藹的笑臉,上前歡迎,輕輕的說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點了一點頭。幾個茶房,七手八腳,張羅座位,就讓這兩男兩女在楊杏園這一桌旁邊坐下。那兩個婦人的粉香,便一陣一陣,兀自撲了過來。那西洋人裏麵,有個長子,便操著不規則的京話,問那婦人道:“汽水?冰其淩?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婦人笑道:“喝一點兒汽水罷。”長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說著,一指年紀輕的婦人問道:“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著一柄四五寸長的扇子,打開半邊掩著嘴唇,笑著點了一點頭。那一個西洋人,是個胖子,看見了便和長子一笑。吳碧波在一邊看見,心裏好生不解,這四個人並不是那樣十分親密,當然不是夫婦。而且言語上隔閡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兩個西洋人,不懂中國話罷了,就是這兩個婦人,雖然洋氣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語,怎樣會和西洋人一塊兒來遊西山呢?這真奇極了。
他便用低低的聲音,操著家鄉土話問楊杏園道:“這兩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你看得出來嗎?”楊杏園道:“這有什麽看不出來的。東城一帶,現有一種婦女,專和大飯店裏的茶房聯合一氣,就做這種不正當的洋商貿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說外國話。這大概是初出世的雛兒呢。你若是在城裏碰見她們單獨的走著,真當她是一個歐化的閨秀呢。”說時,那個年紀大些的婦人,似乎知道這邊有人注意她,不住的向這邊看。吳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閑談別的事。
一會兒工夫,外麵進來一個人,看見華伯平,走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華伯平看時,是楊次長的聽差。這楊次長在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華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那聽差說道:“昨天楊次長吩咐,說是華秘書要到山上來,怕他們不認識,派聽差今天一清早就來了,好引著上山去。您啦,還是歇一會兒,還是就去?”華伯平道:“就會罷。”便叫茶房開上賬來。華伯平接過來一看,茶點三份,外帶煙卷汽水,共是五塊多。楊杏園對吳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飯店的價錢差不多呢。”華伯平沒有作聲,掏出七塊錢給他,說道:“多的算小賬罷。”那茶房隻答應了一句“是”。不像城裏飯酒館的茶房,多少還會說一句謝謝。三個人出了旅館,那聽差早就替他們雇好三乘轎子。楊杏園道:“路若是不多,我們就走了上去罷,這轎子並不舒服。”吳碧波領教了上山的滋味了,他一聲不響,就上了一乘轎子去。第二個華伯平,也毫不謙遜,坐上轎子去了。楊杏園見大家都坐轎子,自己不能走著跟了上山,也隻得坐轎子去。那轎子是一把藤椅,在椅子麵前轎杠上,用兩根繩子吊了一塊板,這就是個擱腳的。椅子上麵,六根柳條,撐著個藍布棚兒。
好像涼粉攤上那個布單子。三個人都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半空裏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覺得笑起來。這轎子上山,一直望楊次長的別墅而來,走的都是小路。轎子一步一步前進,前高後低,坐轎子的正是仰著上去,後來上一個陡些的高坡,人簡直躺在椅子上麵。吳碧波嚷了起來道:“危險,不要倒下山去吧?”轎夫笑道:“不要緊,我們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知抬過多少人,要都倒出轎來,那還了得。”
上了這個土坡,半山腰裏,一塊平地,平地上有幾棵大樹,樹底下,一所平頂西式房子,門前一個露台,有兩個人在露台底下走上前來相迎,轎子便停了。大家知道這就是楊次長的別墅,一齊下轎。
那個引著上山的聽差,便在前引路,進得門來是第一進屋,穿過這一進,上一個土台,便是一個院子,又是一進屋。前後兩進,絕不相連,倒像是一樓一底一般。
屋也是四合院子的形式,不過外加一道遊廊。遊廊的柱子上,被青藤都繞滿了,看不出來。院子右邊,一個大削壁,壁上倒掛著一株鬆樹,樹上的老藤直垂到院子裏來。左邊遠遠的一座山,是由屋後環抱過來的。這一所屋,可以說是三麵環山。這上麵的屋子,遊廊突出來一角,成了一個平台,四麵都是短短的碧廊繞著。平台正中,早已擺了一張石麵桌子,三把躺椅。華伯平三人走進平台來,躺在椅子上對外一看,直望著麵前的山,低到平地去。再一看平原,村莊樹木,都是一叢一叢的,像玩具一般在地下。再遠些,地下有一層白色的薄霧,就看不清楚了。這種薄霧,浩浩蕩蕩,一直與天相接。在薄霧裏,隱隱的看見黑影子,高低不齊,那就是北京城了。這時聽差把茶煙都預備了放在桌上,和他們三人打手巾把兒。華伯平睡在躺椅上,兩腳一伸道:“這地方遠近都宜,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主人翁太會享福了。”
便問聽差道:“你們貴上一個月來幾回?”聽差笑道:“一年也許攤不上一回哩。
一月哪有幾回?“華伯平道:”今年來過嗎?“聽差道:”沒有來過。去年在任上,倒是很來過幾回。“華伯平道:”這就奇了。閑著不來,不閑著倒要來。“楊杏園笑道:”這有什麽不懂的?政治上的變化,說不定的。有時候有表示消極之必要,不能不到西山走走。下台了,就應該在城裏應酬奔走。若是政治上的人,下野都到西山來住,那就不必再打算上台了。“華伯平點頭笑道:”你沒有做官,你倒深知其中三昧。“便問聽差道:”這樣說,這座房子蓋起來以後,就白放在這裏了。誰看守這屋子?“聽差道:”有一個聽差,一個園丁,還有一個廚子,一共三個人。“
華伯平笑道:“這也不啻蓋一所別墅,讓這三人來住了。”楊杏園笑道:“像這位楊次長,還不算冤,究竟還來住過幾天。許多人在北京做官,到故鄉去蓋園子,一生也不見麵一次。所以相傳有這樣兩句詩,‘蓋得園林為老計,年年空展畫圖看。’”
華伯平道:“大概他也知這兩句詩,所以很歡迎他的朋友借住,免得辜負了這一座別墅。”吳碧波道:“我若有錢造這麽一座別墅,我就閉戶讀書,住在山上。”華伯平道:“你沒有錢造別墅,你就這樣說。你要是真造起別墅來,你就不能實行了。”
三個人坐在這平台上,臨風品茗,看山閑話,痛快得很。
不覺一會兒工夫,天就晚了。這裏的廚子,因為主人派人傳話來了,對於這三位客的飯食,好好招待,要下山去買菜,又來不及。隻得在附近一個廟裏,與和尚商量了半天,讓了一塊肥臘肉來。又把自己喂的雞,宰了一隻,其餘便是自己園裏的菜蔬和瓜豆。七拚八湊,也弄出上十碗菜來開晚飯。雞和臘肉罷了,一碗莧菜,一碗油菜,一碗嫩倭瓜,吃了幹淨。華伯平道:“這廚子弄素菜的本事好極了,就是北京城裏好素菜館子裏的菜,也沒有這樣好。”楊杏園道:“你忘記白天吃杏子的那回事嗎?這就是那一樣的道理。”吳碧波端著一杯漱口水,正向院子外吐水。
便問楊杏園道:“這裏有河嗎?你聽聽這個流水的聲音。”楊杏園走到平台上來,隻見山崖上大半輪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樹木隱隱。天上隻有幾顆亮星,在樹按上陪著月亮。天上一點雲也沒有。一片潺潺之聲,卻在天空。楊杏園笑道:“這哪是水聲,水有在半空中響的嗎?”吳碧波道:“這難道又是樹葉響,和白天在山口上聽的可不同。”華伯平聽他兩個人在外麵說話,也走了出來。側耳一聽,果然聽見一道灘河流水的聲音,在這屋外,像在山腰裏,又像在山頂上。笑道:“有了,我明白了。這就是書上說的那個鬆濤,對不對?”一句沒說完,隻聽見波浪洶湧之聲,隨風而來。回頭又聽見沙沙之聲,由遠而近,擦著這屋子過去。華伯平道:“妙極!
這要不是在山上住,哪裏知道這種景況。“三個人漱洗已畢,依舊坐在這平台上。
那月亮離著屋外山頂,也不過一丈來高。在月光之下,近看山光樹影,清幽如夢,遠看山下,雲霧濛濛、不知所在。四圍除了樹木為風所吹之聲而外,就是這屋的四周,幾頭野蟲,唧唧的叫。楊杏園道:“我在此時,隻覺得萬念俱寂,想起北京城裏的繁華,真如電影一般。”吳碧波道:“所以古人作書,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夠心地幹淨,做得出好文章來。”大家正說著,忽聽見一陣吹笛子的聲音,在山上送下來。那調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隻是在這深山之中,殘月之下,便覺得有無限淒涼。華伯平道:“咦!”他隻說了一個字,楊杏園和他擺擺手,三個人便都不作聲,坐著悄悄地聽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吳碧波道:“杏園,我們不要遇了仙家吧?他這一陣笛聲,把我的心都吹動了,酸甜苦辣,我真說不出是什麽味來。”他們說時,聽差正走過來沏茶,華伯平便問道:“這山上是什麽地方?”
聽差道:“是一幢廟。”華伯平道:“這笛子是和尚吹的嗎?”聽差道:“不是,是一位馮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吳碧波道:“這位馮太太的老爺,是一個司長嗎?”聽差道:“對了。”吳碧波對楊杏園道:“這是一個失戀的傷心人,難怪她這調子,吹得幽怨極了。”楊杏園道:“你怎樣知道?”吳碧波道:“她的戀人,嫁給了我們的親戚,我怎樣不知道?”華伯平道:“胡說!她的戀人,怎樣嫁起人來?”吳碧波笑道:“不說明白,你不知道。原來她的戀人,一樣的是個女子,不是個男子。”楊杏園道:“妙極。這是同性戀愛的故事。你說,她們是怎麽一段因緣?”吳碧波道:“這馮太太在北京城裏,本來也是個交際之花。後來不知什麽人介紹,在交際場中,認識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個月的工夫,兩個人發生了同性戀愛。都說男子漢沒有好人,我們躲開他們,到西山去住罷。馮太太對施小姐說:”這還不是辦法,我們要今生今世在一處,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離婚。‘施小姐說:“我早就決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離婚。’馮太太說:”好好,隻要你能這樣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離婚。‘馮太太說了這個話,果然和馮司長提出離婚的條件。馮司長本來是個西洋留學生,對婚姻問題,真是講究戀愛主義的,慨然答應了離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發生了同性愛,他的好奇心,戰勝了他的嫉妒心,並且答應離婚以後,每月津貼馮太太一百元的日用。這也算仁至義盡了。“
楊杏園道:“果是仁至義盡,馮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吳碧波道:“惟其如此,就越發糟了。馮太太當時一鼓作氣的和馮司長離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來,住在西山什麽地方,我原不知道。”說著一指聽差道:“他說這笛子是馮太太吹的,那末,就是這裏了。兩個人大概住了兩個月,果然情投意合。
後來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見西山旅館裏的旅客,男女成雙的居多,她的愛情就不能專一啦。恰好這個時候,敝親在山上養病,遊山遊得認識起來,也發生了愛情。
這異性愛的力量,究竟比同性愛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寫了一封信丟在桌上,和馮太太不辭而別,下山結婚去了。馮太太萬不料施小姐是這樣薄情的人,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還狠,又海又恨,真是萬念皆灰,住在山上,連門都不出了。“楊杏園道:”我若是馮司長,我還接她回去,那才見得他的情深量大。況且馮太太和別人是同性愛,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墜歡可拾。“吳碧波道:”馮司長何嚐不是如此,但是馮太太以為丈夫心腸太好,自己卻不好意思見麵了。據說,那一百元的津貼,她也不要了。以後何以為繼,真是一個疑問。“聽差站在一邊,也聽住了。華伯平問他道:”這話對嗎?“聽差道:”不錯,從前還有一位施小姐,和馮太太同住,後來走了。“華伯平道:”這馮太太,可說她負人,人家也負她,這兩筆賬在一處,如今都悔起來,也難怪她不下山了。“
說著,那笛子又吹起來了。也聽不出是什麽調子,隻覺嗚嗚咽咽,若斷若續,很是淒楚。楊杏園用手搔著頭發道:“可憐!我不忍卒聽了。”華伯平笑道:“你向來自負是個多情種子,何不想法救她一救?”楊杏園道:“連她自己丈夫都不能救她呢,何況別人?”這時,月亮越發斜了,涼透毛發,楊杏園不覺打一個寒噤。
當時,笛子也就更然中止。楊杏園道:“咦!有什麽變故嗎?這笛子吹到中間,陡然停止,不像自然的收束。”吳碧波道:“你又見神見鬼。”華伯平道:“不然,我也覺得這笛子停得可怪。”吳碧波道:“我想她拿著笛子,一定在風露裏吹,剛才這一陣風我們都受不住,她一定也是受不住,所以不能吹了。”楊杏園道:“這話也近情理。但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婦人,在深山裏住著,拿著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對涼風暗露來吹,這種情景,也就不堪了。”吳碧波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楊杏園道:“王道不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天理,你覺得我這話腐敗嗎?”華伯平笑道:“話卻是對的,不過這好像做官的人說的。”楊杏園一想,果然,自己也好笑起來。三個人在月亮底下坐了一會,身上越坐越涼,隻得去睡。
這裏的床鋪,都是楊次長預備好了的,幹淨得很。因為大家都要試試山居的風味,各人搬了一張鐵床,踞了一間屋。三個人在白天走山,已經辛苦了,晚上又談了這久,所以一到床上就睡著了。楊杏園正睡在興濃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大叫起來,不覺驚醒。要知為何有人大叫,下回交代。
第四十五回遠道供山珍百朋相錫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
卻說楊杏園從睡夢中驚醒,聽得有人大叫,連忙往上一爬,喊道:“誰?怎麽了?”隻聽見吳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喲!這可把我嚇死了。”楊杏園聽說,已經趿著鞋子走了出來。隻見吳碧波站在院子裏,便走上前問道:“你看見什麽了嗎?”
吳碧波拍著胸口道:“可不是嗎?我因為起來小解,走到這裏,隻見一個漆黑一團的東西站在花台上,我仔細一看,好像一隻貓,倒也不理會。哪曉得走近一點,它打了一個胡哨,對著我直撲過來。我不曾提防,嚇得往後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來了,它已經飛上峭壁,不見蹤影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楊杏園道:“隻怕是貓頭鷹吧?這種東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時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來,看不見方向。你瞧,東邊的天腳,已經發現一大塊魚肚色的雲,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這花台上,本來看不見人,你走到麵前,它一驚,展開翅膀便飛,所以和你碰上。你說你怕它,其實是它怕你呢。”吳碧波道:“你這一說,果然對了,怪不得它站在花台上,極像一隻獵呢。”華伯平聽他兩人說話,也醒了。說道:“你兩人怎麽起得這樣早?”楊杏園道:“碧波幾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從夢中驚醒,用飛劍斬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剛才院子裏這一場惡戰,你不知道嗎?”
華伯平也開門走了出來,口裏說道:“你們說些什麽鬼話?”抬頭一看,隻見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顆亮星,排在山頂樹梢之上。楊杏園和吳碧波站在曙色朦朧之中,遠看還看不出麵目。華伯平走近前來,又問道:“你兩人為什麽醒得這樣早?”吳碧波又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華伯平道:“這也值得驚慌,涼得很,去睡罷。”楊杏園道:“不要睡,我們走上山頂去看日出,好不好?”吳碧波道:“走山我走怕了,我不去。這裏一個山口,正對著東方,我們就在這裏看,也是一樣。”楊杏園道:“既然不上山頂,我們還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再起來,這時站在院子裏,也沒有意思。”說畢,三人各回房去睡。楊杏園本想休息一會兒,就起來的,誰知一閉眼就睡著了。等到醒來,隻見玻璃窗上,有一片輝煌五彩的顏色。原來這窗戶外邊,是一架牽牛花,那藤上的葉子,長得堆了起來。綠葉之中,紫的藍的白的牽牛花,開得正是茂盛。牽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樹,綠葉扶疏,那一個一個的黃杏子,如掛銀鈴子一般,掛滿一樹。那初出的太陽照來,在樹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黃色。日光由樹上更射到牽牛花上,又由牽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開窗子,再看樹上草上,露水還沒有幹。一陣清芬之氣,撲麵而來,渾身都是爽快的。
那聽差見裏麵有響聲,知道是楊杏園醒了,便推開門進來,替楊杏園打洗臉水。
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杏樹,問聽差道:“那樹是誰家的?”聽差道:“是這山上廟裏的。”楊杏園問道:“他那杏子賣不賣?”聽差道:“怎樣不賣?而且他們當家師不在這裏,您隨便給小和尚幾個錢,他就賣了。”楊杏園便在身上掏了一塊錢,遞給那聽差。說道:“你在和尚那裏,隨便和我買些來。”聽差接了錢去,趁天氣還早,就摘了許多杏子下來,便找了一個幹淨蒲包,一齊一裝。一刻兒工夫,就拿來了。楊杏園收下,也沒有問他。
到了十點鍾,華伯平和吳碧波還都沒醒,楊杏園拍著窗戶道:“看日出呀,還不起來嗎?”他兩人先後起來,隻見日上三竿,都也好笑。這裏的聽差,見客都已起來,攝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個提盒來。揭開蓋子,裏麵是一盤包子和熱燒賣,三大碗八仙麵,便一齊擺在桌上。楊杏園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裏口味。
楊杏園便問聽差道:“這也是你們廚子做的?”聽差笑道:“哪裏做得出來!就是做得出來,也沒有這樣新鮮。”華伯平道:“那是哪裏來的哩?”聽差道:“今天是柴總長在山上請客,借的是賈總長的屋子,離我們這兒隻一點兒路。他們連點心午飯晚飯都預備好了,趁天亮由城裏搬來的,東西多得很。他們的廚子,和我們這邊是熟人,這些點心是讓過來的。”楊杏園道:“請的是些什麽人?”聽差道:“請的一大半是外國人,聽說還要開會呢。”楊杏園道:“有幾個外國人,是銀行裏的嗎?”聽差道:“那就不知道。”華伯平笑道:“你問這話,我明白了,你們新聞記者好厲害,簡直有縫必鑽。”楊杏園笑道:“你以為我要在聽差口裏,探出老柴請的客呢。其實是因話答話。我要真是個訪員,走到山下去,把汽車號碼一記,回去把本子一對,就知道誰來了。還不用著問呢。”華伯平道:“這果然是個好法子。”楊杏園道:“你說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盡然。有一次,於總理的自用汽車,停在丁總長的公館門口,此外還有幾輛汽車,一路停著。有一位訪員,由此經過,他一按靈機,心裏恍然大悟,馬上回去報告,說是於總理在了總長家裏開會。編輯先生又嫌光說開會,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說是內容秘密,無從得知。但微聞不出某某數問題。後來一打聽,哪裏是於總理到丁總長家裏去開會!原來於總理家裏的老媽子,帶了一個小少爺,到丁家去玩。你想,要根據汽車號碼去找新聞,豈不大大失敗?”華伯平道:“這卻是有趣的事,可見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點揣摩。”楊杏園道:“你剛才說明白了我的用意,以為我猜他們是商量借外債呢。其實要商量借外債,在政府也是公開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來。依我想,大概是他們商量做買賣。”吳碧波道:“他們大家夥,還做買賣嗎?”華伯平笑道:“怎麽不做買賣?而且做買賣和做官,有連帶的關係。譬如外省禁煙,抓來的煙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變成一種貨物了。早年我們有個同鄉在川邊做官,到了月底發薪水,不發錢,卻照市價,用煙土來發薪水。真是做好一點兒差事的,一個月的薪水,有掙整擔煙土的。那個時候,我在漢口,他寄錢來做某項費用,也是土,不是錢。據他來信說,他們因為受了煙土,不得已而經商。經商慣了,倒反要販些煙土來賣。
這不是官商相關嗎?“楊杏園道:”這就叫有土斯有財了。“
三個人說笑一陣,將點心吃完,就預備下山。華伯平因為楊次長的關係,廚子聽差,一齊賞了十塊錢。聽差就歡天喜地的,雇轎子,替楊杏園背著一大包杏子,親送他們下山。昨天來的汽車,本來在山下等著,三個人依舊一車進城。楊杏園巴巴的還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車裏來。吳碧波道:“你不是不愛吃水果的嗎?還帶這多杏子回去作什麽?”楊杏園道:“這杏子很好吃,帶回去留著慢慢解渴罷。”路上吳碧波拿了一個吃,楊杏園都不很舍得,笑道:“這東西在山上不值什麽,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貴了。”吳碧波道:“你太吝嗇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開一開量,索興大吃特吃。”楊杏園聽說,隻好笑著不作聲。汽車進了城,先送楊杏園回家,他們也沒有下車,就走了。
楊杏園親自提了一包杏子進家,交給長班胡二,馬上寫了一封信,叫他一並送到李冬青家裏去。胡二拿著東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來,對他說道:“你在那裏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帶回來。”胡二道:“那末,我就說等回信得了。”楊杏園想了一想,說道:“不必說罷,你等一等得了。”胡二笑道:“先生,不說要回信,怎樣好在人家那裏等呢?再不然,我就說請給一個回片罷,要是有回信,他們自然拿出來了。”楊杏園道:“這又是什麽生地方,要什麽回片呢?反覺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裏等一會兒得了。”胡二心想,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楊杏園怎樣硬頂,隻得答應著去了。去了兩個鍾點,胡二還沒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是怎麽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這樣想著,來去有這樣遠,而且他總要在那裏等一會兒,大概不能就回來,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編報館裏的稿子。又過了兩個鍾頭,胡二還不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就是他實在回來晏了,不能說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裏一狐疑,連編稿子,都沒有心思,便丟了筆,背著手在院子裏走。一直等到快上燈了,依舊不見胡二的影子。胡二請的夥計正提了一壺開水,走了進來,楊杏園問道:“今天沒有別人叫胡二去做事嗎?”夥計道:“沒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門房裏哩。”楊杏園對於底下人,向來是寬厚的,這時候也忍不住了,頓腳罵道:“這東西真誤我的事,可惡!可惡!”夥計道:“您啦,什麽事?”楊杏園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這時候,還在家裏睡覺。”夥計道:“你說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來了。”楊杏園道:“回信呢?”夥計道:“他一回來,喝得說話就有些團舌頭,走進門房,就睡了。”楊杏園道:“你去問問他看,有回信沒有?”夥計答應去了。一會,拿著一封信進來,楊杏園本來一肚氣,要罵胡二一頓。接了信在手,就先走進房去,點上燈,然後拆開信來看,那信道:來書並鮮杏百顆,均已拜領,謝謝。青係無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賞荷之約,恐不克去。得暇,請明午至敝廬一談,當煮茗相候耳。
青白楊杏園將信看了兩遍,自己提筆在信封後麵,寫了兩個數目字,放進抽屜裏紙盒子內,靜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頭,隻見胡二站在燈光影下,忽然請一個安下去。說道:“這回誤了事,真是該死。本來也就不敢喝酒,因為那位李小姐賞了我大半瓶酒,兩碗菜,叫我在門房裏喝,我敞著量一喝,就醉了。回來的時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進來。”楊杏園本來很氣,見他這樣一說,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氣就全消了。隻罵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嗎?”胡二見楊杏園並沒有發氣的樣子,便放寬了心,說道:“那李小姐還賞了一塊錢。”楊杏園道:“這怎樣好收人家的?東西也不值一塊錢。”胡二道:“您啦,就不能這樣說。送禮的腳力錢,本來就看主人的麵子。這是憑著咱們交情給賞錢,哪管東西多少呀。”楊杏園笑罵道:“你一輩子也不會說話。去罷!”胡二答應幾個“是”,自去了。
楊杏園因為遊山回來,本來有些心神不定,這時隻聽見隔壁院子裏,人聲鬧成一片,越發文思紊亂,不能做稿子。隻得停了筆,端著一個茶杯子,坐在窗戶下出神。偏是外麵院子裏那種聲浪,由遠而近,已經叫到這院子裏來。望窗子外一看,卻是徐二先生進來了,後麵又跟著兩三個人。他叫道:“杏園杏園,我照顧你一種買賣。”說時,一腳踏進中間屋子,其餘那幾個人,也一擁而人。楊杏園怕他再闖進裏邊屋子來,便迎了出去,請他們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張稿子,交給楊杏園,說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楊杏園接過來一看,隻見有幾個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歡迎皖賢陳公定國長皖之熱狂”,這幾個字,算是一篇新聞的大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許多大圈。大題目之後,排列著四五行小題目,什麽“陳公治皖之八大方針”了,“陳公人府之五大條陳”了,“明日全體旅京人士之盛會”了,像這樣如火如茶的話,總有一二十句。楊杏園不和他們糾纏,決定主意,便說道:“這事不歸我管,你還不知嗎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們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們轉送到報館,那就有人登了。況且你給我,不過是一家報館登,若是送到通信社發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這個我何嚐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來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鸞,專幹歡迎會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個省長的新聞,人家怎麽不登?況且陳公又不是默默無聞的人,何至於無人光顧。”楊杏園道:“高先生說的話不錯,你們還是那樣辦好。”徐二先生聽說,也無所可否,卻把楊杏園拉到裏麵屋子裏來,閉著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邊,輕輕說道:“明天開歡迎會,你何不也去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陳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個諮議。聽說你和他認識,你和他說話的時候,千萬務要把我拉在一處,等我和他多說幾句話。隻要他腦筋裏麵有了我這樣一個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個事。”說畢,和楊杏園作了幾個揖。楊杏園道:“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並不認得他,我怎麽去和他說話?”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請春飲,我看見你屋子裏,還有一封請帖呢。”楊杏園笑道:“是有這一回事,你好記性。但是這種請春飲的玩意,無非是聯絡同鄉感情的,和同鄉團拜差不多,並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還說什麽呢,有這樣的交情就好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得到這一封請帖,就有相當活動的資格了。”楊杏園道:“你這是欺人之談了。我常聽見你說,你常常和一班同鄉大老,在一處飲酒賦詩,何以獨不認識陳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裏麵,隻有定老一個人抱定和國家做一番事業的心事。其餘嘯嗷風月,都是得過且過的人,一點進取的念頭都沒有,所以他們和定老是兩路的人物,飲酒賦詩不帶定老在內。定老既然不很和他們往來,我就也沒機會認識了。”楊杏園道:“原來如此。你何不叫大老們寫一封薦信給陳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說話,那不要勝過百倍嗎?”徐二先生道:“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麵,卻不妨雙管齊下,還是請你幫我一點忙。我再請你吃小館子。”楊杏園道:“你是知道的,這種什麽歡迎會,我從來沒有到過。我若是去,當然可以和你引見引見。”徐二先生道:“嘿!你還打算不去嗎?你真是個傻子,現成的機會,把它失落了,以後可不容易得著。”楊杏園道:“我原沒有算定,也許明天去。”
徐二先生熱心極了,把他引到外邊屋子裏來,和那同來的人,一塊兒勸他,務必要去,最好是在會場上,能演說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楊杏園真也沒有他的法,說道:“你說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會。老幹新聞記者,有什麽意思。幹一輩子,還是苦死了。跟著定老出去一趟,撈一筆是一筆,要抵當新聞記者苦幾年哩。”徐二先生拍著手笑道:“好哇,你想開了。”楊杏園道:“外麵院子裏,像來了許多人,我去看看。”說時,借著機會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來,楊杏園見他們出來了,便在外院子裏,踱來踱去。隻見大廳上圍著七八個人,突然有一個嚷了起來。說道:“今天……我們代表旅京全體同鄉,歡迎新任陳省長……
陳公是我們三千萬人之中的一個賢人。“心想:這是什麽話,怎麽這裏成了歡迎會了?一看那人,穿著夏布長衫,套著紗馬褂,架著大框眼鏡,養著短毛胡子,抬起一隻手,忽高忽低的比著勢子,兩勝漲得通紅。往下一聽,明白了,原來是在這裏練習明天歡迎會的演說。他說完了一遍,圍著他的人,都說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諸位捧場。“說時進來一個人,拿著草帽子當扇子搖,一路走著,口裏說道:”陳定老公館裏好熱鬧,賀客盈門。陳定老拍著我的肩膀,親叫我幾聲老弟,要我當招待員。我卻情不過,幹了兩個鍾頭,滿身是臭汗,我就溜了。“這人叫餘廷斡,和楊杏園也認識。他看見楊杏園,說道:”恭喜恭喜。“手上捧著草帽子作揖。楊杏園道:”這是唱戲的話了,何喜可賀?“
餘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這一回你南下,科長秘書,那是不必說,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個縣知事,豈不是一喜?”楊杏園笑道:“果然有這樣的資格,還要托你在定老那裏運動運動呢。別的好處是沒有,將來請你吃兩台花酒罷。”餘廷斡道:“隻要你肯南下,這個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裏設法。你不知道,許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關係,都托我在那裏運動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個包辦差事的。我怕薦了這個,丟了那個,一概敬謝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鄉中一個真人才,那又當別論。我一定幫忙的。”那些人見他說得神乎其神,馬上陸陸續續的走上前來,把餘延或包圍起來,和他說話。餘廷斡洋洋自得,笑著說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氣,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剛才在那裏出來,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車剛要開走,他問我到哪裏去。我說到會館裏去走走。他說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請上他的汽車,送我到會館來,然後他的汽車才開走了。他這個樣子,也無非是看見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說著,胡二叫了進來,說道:“是哪位先生,剛才由天橋坐膠皮車來的,還沒給車錢呢?那個拉車的在門口直嚷,說耽誤了他的買賣,他要加錢呢。”餘延幹聽了,兩臉通紅,說道:“我出去看看,怎麽一回事?”說著,往外就走。
楊杏園看見自走回他那個小院子,長歎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自己很無意緒的,在院子裏踱了幾個來回。心裏想道:“這地方雖還幽靜,究竟住在會館裏,進進出出,少不得和這些小祿蠹來往,實在難堪。論起來,人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卻不解我住在鮑魚市裏這久,何以還是格格不入?”自己悶悶的呆想了一會,想出一個傻主意。心想從前在北京的下場舉子,很多住在和尚廟裏,一過幾年的。我想這種生活,一定也不壞,我何不試一試?轉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廟裏的和尚,據我看來,比俗家還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個法坡和尚,就是一個好榜樣。去年到他寺裏,不是領教過一回嗎?聽說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賃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這些物質文明,離得遠遠的,這些小祿合,就永遠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計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記得《西廂記》下,金聖歎作的“不亦快哉”內,有這樣一條:“久欲覓屋別居,與友人共住,而苦無善地。忽一人傳來雲,有屋不多,可十餘間,而門臨大河,嘉樹蔥然。便與此人共飯畢,試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門先見空地一片,大可六七畝許,異日瓜菜,不足複慮,不亦快哉。”這一句話,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雖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壞。
高高興興,定了這樣一個標準,打算次日起一個早,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不料次早起來,胡二就進來說:“有一位李先生打了電話來,說是約楊先生今天下午過去,因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請楊先生明天再去罷。若是楊先生有工夫,今天十二點鍾以前過去,也可以。”楊杏園便埋怨胡二道:“當時你怎麽不把我叫醒起來接電話,你知道我要怎樣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為我說一句設起來,她就告訴了那幾句話。說完了,她就把電話掛上了。我就是來請您起來,也來不及了。”
楊杏園心想和他計較,事已過去了,說也無益,匆匆的洗了臉,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家來。到了門口,小麟兒手上拿著一包餅幹一路吃著,要走進去。楊杏園便把他喊住,問道:“你母親起來了嗎?”小麟兒道:“早起來了。我姐姐和她說,若是你上午來了,請你在我家吃飯呢。”說著,一跳三跳的跑了進去,口裏喊道:“姐姐,那個楊先生來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裏朝外一望,見楊杏園已經走到院子裏,便笑著說道:“請客廳裏坐,我就來。”說畢,回轉身,對玻璃櫥上的鏡子,理了一理鬢發,又牽了一牽衣裳襟角,然後走出來。李老太太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拿著一張報,坐在正屋裏,映著光看社會新聞。李冬青對她母親道:“媽,那位楊先生來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談談罷。”李冬青答應,走到客廳裏來。楊杏園本是坐著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來得真早,你打電話給我,我還沒有起來呢。”李冬青道:“那個時候,有七點了,也不算早。因為過去兩家的一個街坊,新近搬了,電話機還沒有搬走,我在那裏看房子,就順便打了一個電話。”楊杏園道:“那總算早,這很合乎衛生的原則。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寫大字。”李冬青笑道:“現在不像小時候那樣用功了,哪裏還能那樣勤快?
老實說罷,我是早早起來上菜市買菜去。“楊杏園道:”你們這兒不是有個老媽子嗎?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買的萊不合我們的意,不如自己去。“楊杏園笑道:”是的,在上海住過家的人,有這種習慣。我覺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親,但是可以不必假手於人的,倒是自己去辦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這一談,又是什麽主義了。其實照習慣說,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經驗說起來,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買菜的,大概江蘇浙江人最多,廣東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兩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發是沒有了。就是菜市上賣菜的,他也很能分別什麽人愛吃什麽菜,決計不會和太太小姐們兜攬賣大蔥。“楊杏園道:”密斯李,既然自己愛買菜,一定會做菜,哪天……“說到這裏笑了一笑。李冬青道:”做是會做兩樣,不過是沒有老師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險。若是不怕嚐試,就請在這裏吃便飯。“楊杏園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適之說得有,‘千古成功在嚐試’。“李冬青聽說,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過我去做菜,可沒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對門小廟裏去了。這兩天他和那個老和尚下圍棋,不分晝夜,殺得難解難分,叫小麟兒去請他回來罷。“楊杏園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興的時候,請他回來,豈不大煞風景?“李冬青見他如此,也就作為罷論,隨便找了一些事情談話,越說越長,不覺就談了兩個鍾頭。李冬青道:”這應該餓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楊杏園道:”請便請便,我就在這裏坐坐。“
李冬青道:“一個人枯坐,什麽意思呢?請到我那一個鬥大的書房裏去看看。”楊杏園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裏來,便讓進東邊廂房裏去。
這屋子是長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個船艙。屋子裏除了一架刺繡外,都是短小的字畫,陳設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點,左右四個書架,擺得滿滿的書。
書架中間,陳設一張條桌,上麵隻有一方凍石硯台,一個竹刻筆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對著窗戶,窗戶上一列擺著十幾盆秋海棠,楊杏園道:“雖然很是簡單,可是沒有一點俗氣。不過照我的意思,還該添上幾樣東西。”李冬青道:“應該添什麽呢?”楊杏園指著壁上道:“右邊掛了一方刺繡,左邊不應該空了,最好掛一張古琴,就是沒有弦子,也不要緊。這中間花格扇這兒,可以添兩個小方幾,一個上麵,放一個仿古的銅香爐,倒不必天天燒檀香,偶然燒一兩回。燒過之後,那一點餘香,很添人的興趣。一個茶幾上,可以放一隻幹淨的花盆,春天種蘭花,秋天種白菊,冬天種梅花。夏天沒有什麽相當的花,改用一個瓷海,養三四隻金魚也好。此外還得陳設一兩套畫譜,幾本字帖,也就夠了。”李冬青笑道:“難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實我除了預備功課和查書之外,這間屋子,是不很坐的,看書也是在自己屋裏看,來了女賓,也是在自己屋裏談話,我就懶得辦陳設了。”楊杏園看著書架子上的書,倒也中西參半。隨手翻了一兩本,站著看。李冬青道:“這裏有點書可看,就請你寬坐一會兒,我不陪了。”說著,她自去了。
楊杏園拿了一本《李義山詩集》,放在桌上,看了幾頁。因坐的地方,便是三個抽屜,不覺垂手將右邊一個抽屜打開,楊杏園信手一翻,朱絲格紙裏麵,翻出了一個紙訂本子,上麵寫了“秋心集”三個字。底下寫了“冬青閑課”四個字。楊杏園知道,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麵全是近體詩,和詞的小令,並沒有什麽長篇大著,第一行,便記年月,大概這個本子,仿人家詩集的辦法,也是分時代的。楊杏園因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卻從後麵倒往前翻。最後的一頁白紙,隻寫了一大半。這頁最前麵,卻是一闋詞。那詞道:風前習習簾波碎,鸚鵝呼茶,驚起南窗睡。
幾度凝眸軍不憶,夢中得句都忘記。
門掩綠蔭涼似水,不待秋來,先有秋來意。
寒澈玉屏愁獨倚,菱花相對人憔悴。
但是這是改的文字,原來的把墨塗了,映著光一看,好像有“斷句吟成愁意味,寫入蠻箋,作個書兒寄”,一行字。楊杏園想道:“原來的很好,這樣一改,反而平淡無奇了。後麵一闋詞,是《浣溪沙》,那詞道:殘月西斜意可憐,寒光著樹淡於煙,寒蟲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欄幹倚遍不成眠,晚風吹夢過秋千。
楊杏園念了一遍,愴然有感。想道:這種詞哀怨絕倫,說是她這樣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個讀書女子,填這樣傷心已極的詞,恐怕將來沒有什麽好結果。我明天寫一封信來勸勸她。將這一闋詞念了兩遍,後麵又是一闋《一葉落》。楊杏園念道:“聽聽聽,更初靜,落梧瑟瑟鳴金井。”念到這裏,隻聽見李冬青在外麵說話,似乎要進來的樣子。楊杏園心想,看人家的著作,雖然不要緊,究竟沒有得主人翁的許可,總有些造次。連忙就把那個本子,放進抽屜裏去。剛剛把抽屜關上,李冬青就進來了。她一眼就先看楊杏園麵前,攤的是什麽書,走近前來,見是《李義山詩集》,便笑道:“一個人坐在這裏,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來了,請客廳裏坐罷。”楊杏園心裏,實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這裏,也並不覺得寂寞。不過李冬青既然請他到客廳去坐,當然不能不表示歡迎,便道:“好極,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談談。”說著,便到前麵客廳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