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脂硯齋評紅樓夢》 61~70 作者 :曹雪芹

(2009-07-23 14:39:19) 下一個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髒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
有什麽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屄毛撏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
”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著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
吃。我這裏老等。你若忘了時,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
也不答應你,隨你幹叫去。”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
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象那黧雞
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
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他離的遠看不真,隻當我摘李子呢,就屄聲浪嗓
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
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
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
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小廝笑道:“哎喲喲,
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閑話!我看你老以後就用不著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
將來更呼喚著的日子多,隻要我們多答應他些就有了。”柳氏聽了,笑道:“你這
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麽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
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裏聽哈,裏頭
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麽事瞞了我們!”
  
  正說著,隻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
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
來了。”一麵來至廚房,──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他來調停
分派──一麵問眾人:“五丫頭那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裏找他們姊妹去
了。”

  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忽見迎春房裏小丫頭蓮
花兒走來庚辰雙行夾批:總是寫春景將殘。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的
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
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
個來。我那裏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
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麽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
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麵說,一麵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隻見裏麵果有
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麽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
什麽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裏的活計,便上來說道:
“你少滿嘴裏混唚!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姑娘們不
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
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隻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裏知道
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
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
雞蛋、豆腐,又是什麽麵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隻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
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隻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你什麽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叫你來,
不是為便宜卻為什麽。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麽忙的還問肉炒雞
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
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
來,凡各房裏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
有的沒的,名聲好聽,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帳來,惹人惡心:
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隻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
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麽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
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
也象大廚房裏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
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現
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
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的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
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裏頭,保不住屋裏的人不去叨登,一鹽
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還了
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裏隻替他念佛。沒的
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
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裏有這些賠
的。”

  正亂時,隻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裏了,怎麽就不回去?
”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
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
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隻管丟出來喂狗,
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眾人
一麵拉勸,一麵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
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麽東西,也少不得
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氣勸的漸平。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
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隻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
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發他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
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
芳官。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前,不好進去,隻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
遠遠的望著。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個,至跟
前方看真切,因問作什麽。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他說話。”小燕悄笑
道:“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隻管找他做什麽。方才使了他往前頭
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麽話告訴我,等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隻怕
關園門了。”五兒便將茯苓霜遞與了小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
“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與他就是了。”說畢,作辭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隻得
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麽跑到這裏來?”五兒陪笑道:
“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夥去。”林之孝
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
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裏呢,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謊。”五兒聽了,
沒話回答,隻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
隻怕我媽錯當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

  林之孝家的聽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
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
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裏頭跑的不象,鬼鬼唧唧的,不知幹
些什麽事。”小蟬又道:“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裏的櫃子開了,少了
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
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話我沒聽見,今兒我倒看見一個露
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
在那裏。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裏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
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裏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
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贓證,我隻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麵說,
一麵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
了一包茯苓霜,一並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隻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
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隻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
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隻得領出來。到鳳姐兒那邊,先找
著了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歇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
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
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唬的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
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
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
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了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
人,拿你來頂缸。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
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兒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
違拗,隻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自便去了。

  這裏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
行止之事;也有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不見尋
了死,逃走了,都是我們不是。於是又有素日一幹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
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
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
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麵送些東西,一麵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麵
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
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
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天跳地,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
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
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
”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他說也是
芳官給他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隻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
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主兒,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
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
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
但今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著他,他應了,玉釧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難
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兩
個人窩裏發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
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麽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
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
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隻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
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裏起了贓來也容易,我隻怕又傷著一個好
人的體麵。別人都別管,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
玉瓶。”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
“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裏應了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
釧兒兩個業障叫了來,問準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了
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裏來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
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那
裏,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裏,你問他什麽應什麽。我心裏明知不是他偷的,可
憐他害怕都承認。這裏寶二爺不過意,要替他認一半。我待要說出來,但隻是這做
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姊妹,窩主卻是平常,裏麵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麵,因
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
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麵,這便求寶二爺應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
了好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
別冤了好人,也別帶累了無辜之人傷體麵。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
了些與環哥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嚷過
兩天就罷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
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寶玉忙笑道:“彩雲
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隻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們頑,如今鬧
出事來,我原該承認。隻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
事為什麽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
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
事,且除這幾個人皆不得知道這事,何等的幹淨。但隻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
要拿什麽,好歹奈到太太到家,那怕連這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幹係了。”彩雲聽
了,低頭想了一想,方依允。

  開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並芳官往前邊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
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係芳官所贈,五兒感謝不盡。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
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夠多時。林之孝家的又向平
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恐園裏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
了去伺候。姑娘一並回明奶奶,他倒幹淨謹慎,以後就派他常伺候罷。”平兒道:
“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裏南角子上夜的,白
日裏沒什麽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幹淨爽利的。”玉
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麽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娘。司棋的父母雖
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
“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裏水
落石出了,連前兒太太屋裏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業障要什麽
的,偏這兩個業障慪他頑,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他兩個不隄防的時節,
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麽出來。這兩個業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
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寶玉外頭得了的,
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
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相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
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怎麽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
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
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麽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
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裏的
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隻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
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
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
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
什麽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裏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
是那邊屋裏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
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
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說道:“憑
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
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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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話說平兒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
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他母女
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退回。再不必提此事。隻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
”說畢,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林家的帶回園中,回了李紈探春,二
人皆說:“知道了,能可無事,很好。”

  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隻興頭上半
天。在廚房內正亂著接收家夥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
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麵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
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五百斤木柴,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
打點送帳房的禮;又預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列位扶持。
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正亂著,忽有人來
說與他:“看過這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兒原無事,如今還交與他管了。”秦顯家的
聽了。轟去魂魄,垂頭喪氣,登時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自
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氣了個倒仰,無計挽回,隻得罷了。

  趙姨娘正因彩雲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詰出來,每日捏一把
汗打聽信兒。忽見彩雲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趙姨娘方把心放
下來。誰知賈環聽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雲
的臉摔了去,說:“這兩麵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
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
個,也沒趣兒。”彩雲見如此,急的發身賭誓,至於哭了,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
信,說:“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
去。”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氣的彩
雲哭個淚幹腸斷。趙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看的真。
讓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回轉過來了。”說著,便要收東西。彩雲賭氣一頓包起
來,乘人不見時,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夜間在
被內暗哭。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
不曾象往年鬧熱。隻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
姑子送了供尖兒,並壽星紙馬疏頭,並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家中常走
的女先兒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
銀絲掛麵。薛姨娘處減一等。其餘家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兒是一個宮製
四麵和合荷包,裏麵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所製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舍錢。
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
的,或有一詩的,聊複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冠帶出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五個人
在那裏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畢禮,奠茶焚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
兩處行畢禮,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尤氏上房,
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回榮府。先至薛姨媽處,薛姨媽再三拉著,然後又遇見薛蝌,
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著氈子,從李氏起,一一挨著,
長的房中到過。複出二門,至李、趙、張、王四個奶媽家讓了一回,方進來。雖眾
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隻都來說一聲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
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皆不磕頭。

  歇一時,賈環賈蘭等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說走乏
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隻聽外麵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原來是翠
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
人,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說:“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麵來我們吃。”剛進來
時,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敢起動,
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大家歸坐。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
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
回了進去,不能見,我又打發人進去讓姐姐的。”平兒笑道:“我正打發你姐姐梳
頭,不得出來回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那裏禁當的起,所以特趕來磕頭。”寶
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坐,讓他坐。平兒便福下去,寶玉
作揖不迭。平兒便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福,寶玉又
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麽又作揖?”
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兒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寶玉聽
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說:“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平兒還萬福不迭。湘雲
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
也是今兒?我怎麽就忘了。”忙命丫頭:“去告訴二奶奶,趕著補了一分禮,與琴
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裏去。”丫頭答應著去了。岫煙見湘雲直口說出來,少
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
巧,也有三個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
福大,生日比別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
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
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麽沒人?就隻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這個
記性是怎麽了!”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探春笑
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
道,這也是才知道。”平兒笑道:“我們是那牌兒名上的人,生日也沒拜壽的福,
又沒受禮職份,可吵鬧什麽,可不悄悄的過去。今兒他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們回
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驚動。隻是今兒倒要替你過個生日,我
心才過得去。”寶玉湘雲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頭:“去告訴他
奶奶,就說我們大家說了,今兒一日不放平兒出去,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
”丫頭笑著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他臉。不知過生日
給他些什麽吃,隻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他了。”眾人都笑了。

  探春因說道:“可巧今兒裏頭廚房不預備飯,一應下麵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
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攬了去,隻在咱們裏頭收拾倒好。”眾人都說是極。探春一
麵遣人去問李紈、寶釵、黛玉,一麵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吩咐他內廚房中快收拾
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笑道:“你原來不知道,
今兒是平姑娘的華誕。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
姑娘預備兩桌請他。你隻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帳和我那裏領錢。”柳家
的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說著,便向平兒磕下頭去,
慌的平兒拉起他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

  這裏探春又邀了寶玉,同到廳上去吃麵,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
薛姨媽與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愈,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與寶玉,寶玉於是過去陪他吃麵。兩家皆治
了壽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了寶琴
過來與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薛蝌:“家裏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這虛套
竟可收了。你隻請夥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
薛蝌忙說:“姐姐兄弟隻管請,隻怕夥計們也就好來了。”寶玉忙又告過罪,方同
他姊妹回來。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
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裏頭,倘或家去取什麽,
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
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
近路從這裏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
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
寶釵笑道:“你隻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
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
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裏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
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
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裏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
你隻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說著,來到沁芳亭邊,隻見襲人、香菱、待書、素雲、晴雯、麝月、芳官、蕊
官、藕官等十來個人都在那裏看魚作耍。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藥欄裏預備下了,
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他們同到了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連尤氏已
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裏,隻沒平兒。

  原來平兒出去,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送禮
的不少,平兒忙著打發賞錢道謝,一麵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兒,不過留下幾樣,也有
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賞與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鳳姐兒吃過麵,方換了衣裳往
園裏來。

  剛進了園,就有幾個丫鬟來找他,一同到了紅香圃中。隻見筵開玳瑁瑁,褥設
芙蓉。眾人都笑:“壽星全了。”上麵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
媽說:“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
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麽去,又不大吃酒,這裏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
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自在了。
且前頭沒人在那裏,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
大家送了他到議事廳上,眼看著命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
“好生給姨媽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媽吃了就賞你們
吃。隻別離了這裏出去。”小丫頭們都答應了。

  探春等方回來。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麵西坐,寶玉麵東坐。探春又
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麵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一麵又拉了
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
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
一鬧,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
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麵又將各色吃食揀了,
命人送與薛姨媽去。

  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有的說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
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
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
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圖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
來個,念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探春便命平兒揀,平
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拈了一個出來,打開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
“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
切的令都難。這裏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
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又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
咱們行這個。”說著又著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史湘雲笑著說:“這個簡
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隻劃拳去了。
”探春道:“惟有他亂令,寶姐姐快罰他一鍾。”寶釵不容分說,便灌湘雲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隻聽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盆
來,“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
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一個三。寶琴笑道:“隻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
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你覆,他射。”寶
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
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鬥上貼著“紅香圃”三個
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
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裏私相傳
遞呢。”哄的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
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
“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
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
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
各飲一口門杯。

  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
也“七”“八”亂叫劃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劃拳,叮叮當當隻聽得腕上的鐲
子響。一時湘雲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麵,湘
雲便說:“酒麵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
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惟
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
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鍾,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了酒,聽黛
玉說道:

  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腸,這是鴻
雁來賓。

  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
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語,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劃了一陣,這上麵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
紈便覆了一個“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
拳卻輸了,請酒麵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
的當。”湘雲便說道:

  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


  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
又聽他說酒底。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
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隻顧吃,到底快說了。”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

  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幹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
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
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
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
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自悔
不及,忙一頓行令劃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
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
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麽解?”寶玉道:
“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
,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
“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
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
‘此鄉多寶玉’,怎麽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
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
快罰一杯。”湘雲無語,隻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的對點,劃拳的劃拳。這些人因
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
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頑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見了湘雲,
隻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那裏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乘
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姿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
他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沒有多吃酒,
不過是大家頑笑,將酒作個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你們歇
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
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我們怕有事,來
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
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們說的是,我們
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
“你們歇著去罷,或是姨媽那裏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林之
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來。平兒摸著臉笑道:
“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
了。”探春笑道:“不相幹,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
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
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麵芍藥
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
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
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盌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
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
多罰了兩杯酒,嬌嫋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紮掙著同人來至紅
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
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
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
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
麽。隻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
隻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
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隻瞅著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隻管抓弄棋子作想,林
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麽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
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裏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
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麽不
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
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麽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
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麽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
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
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
“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
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
隻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
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
道:“憑他怎麽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
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隻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裏麵可式放著
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
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
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隻得一鍾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
寶釵笑道:“我卻不渴,隻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
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
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幹,將杯放下。襲人又
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他在那裏呢?”襲人四顧一瞧說:
“才在這裏幾個人鬥草的,這會子不見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麵向裏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
睡覺,咱們外頭頑去,一回兒好吃飯的。”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
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裏再吃,回來我
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裏
也不好。我也不慣吃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
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裏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
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裏,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
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
個容易。”

  說著,隻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盒子來。小燕接著揭開,裏麵是一碗蝦丸
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鬆瓤卷酥,
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並碗箸
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隻將湯泡飯吃了一
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
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
畢,小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小燕道:
“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
盡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
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
咱們晚上痛喝一陣。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隻是每日不好意思。
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一件事,想著囑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
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小燕道:
“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隻這五兒怎麽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
兒直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
小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夥,交與婆子,也洗了手,
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隻見襲
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麽?”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
呢。”寶玉便笑著將方才吃的飯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
聞見了香就好,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
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麽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麽
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
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麽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
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
“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
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
麽,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
就都不肯做。怎麽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
這又是什麽原故?你到底說話,別隻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麽。”大家說著,
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飯。寶玉隻用茶泡半碗飯,應景而已。
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閑話,又隨便頑笑。

  外麵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
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
說:“我有羅漢鬆。”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
”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
《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裏的枇杷果。”荳官便說:
“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
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
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麽不是。”荳官沒的說了,
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麵開
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
羞!”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罵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
滿嘴裏汗□的胡說了。等我起來打不死你這小蹄子!”荳官見他要勾來,怎容他起
來,便忙連身將他壓倒。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你們來,幫著我擰他這謅嘴。”
兩個人滾在草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汙了他的新
裙子了。”荳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汙濕了,
自己不好意思,忙奪了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哄笑一散。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
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隻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
“怎麽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
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
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
麽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
說:“怎麽就拖在泥裏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
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歎道:“若你
們家,一日遭踏這一百件也不值什麽。隻是頭一件既係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
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髒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
這麽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隻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
見了,又說一個不清。”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因笑
道:“就是這話了。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和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
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隻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
麵都要拖髒。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
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他們倘或聽見
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麽。等他們孝滿了,他愛什麽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
不成。你若這樣,還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隻管告訴寶姐姐也可,
隻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
了,別辜負了你的心。我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

  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裏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麽
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
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亂想,庚
辰雙行夾批:又下此四字。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
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素相交好,一聞此信,忙就開
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著香菱,他還站在那裏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
太淘氣了,足的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說:“多謝姐姐了,誰知那
起促狹鬼使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
過臉去,自己叉手向內解下來,將這條係上。襲人道:“把這髒了的交與我拿回去,
收拾了再給你送來。你若拿回去,看見了也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
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
菱忙又萬福道謝,襲人拿了髒裙便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
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
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麽?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
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
走開。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複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紮著兩隻
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麽?”香菱隻顧笑。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
“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
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裏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
去洗手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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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
如今吃什麽,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
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
銀子,他們有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
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
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裏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
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隻管領他們的情就是。
”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
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說著,大家都笑
了。寶玉說:“關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
了門,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
小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小燕道:“我
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喜歡的很。隻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氣病了,
那裏來得。隻等好了罷。”寶玉聽了,不免後悔長歎,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
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
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複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
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
這一出去,咱們好關門了。”隻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
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
眾人都笑說:“那裏有那樣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
”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
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
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
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
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
麵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
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
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一碗來。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
見二爺嘴裏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裏,到底
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裏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隻管
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裏沒有長輩。”寶玉
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
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頑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
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
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裏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
裏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
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
“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裏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裏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
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
些兒。也隄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麵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圍
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抬
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
在外麵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
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
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
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庚辰雙行夾批:凡吃酒從未先
如此者,此獨怡紅風俗。故王夫人雲“他行事總是與世人兩樣的”,知子莫過母也。


  一時將正裝卸去,頭上隻隨便挽著□兒,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隻穿著大紅
棉紗小襖子,下麵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
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劃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庚辰雙行夾批:餘此時亦
太熱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隻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
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
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
內隻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
越顯的麵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
兩個。”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劃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裏吃
我們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餘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
家方團圓坐定。小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個碟
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隻有小茶碟大,裏麵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
或幹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
襲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別大呼小叫,惹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
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
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頑意兒。”襲人道:“這個頑意雖好,人
少了沒趣。”小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頑一回子,
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
道:“怕什麽,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
“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裏,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麽,你們就快
請去。”小燕四兒都得不了一聲,二人忙命開了門,分頭去請。

  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去請,隻怕寶林兩個不肯來,須得我們
請去,死活拉他來。”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
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麵,略坐坐
再來。”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
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
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並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
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
道:“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後怎麽說人。”李紈笑道:
“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說著,
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裏麵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
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裏麵是五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
“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麽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
隻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下麵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
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
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
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
門杯好聽的。”於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
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隻得細細的唱了一支
《賞花時》:

  翠鳳毛翎紮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
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
眼向雲霞。洞賓嗬,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嗬,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罷。寶玉卻隻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
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
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麽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擲
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
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麵是一枝杏花,那紅
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雲:

  日邊紅杏倚雲栽。

  注雲:“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
“我說是什麽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
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
來敬。探春那裏肯飲,卻被史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
春隻命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著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
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
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
麵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

  注雲:“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隻自
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黛玉一擲,是個十
八點,便該湘雲掣。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麵畫
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麵詩道是:

  隻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
雲醉臥的事,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
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雲:“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
隻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
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隻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
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隻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湘雲便綽起骰子
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麵上一枝荼縻花,
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縻花事了。

  注雲:“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麽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
們且喝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
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麵寫著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雲:“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掣。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麽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麵伸手取了一根,隻見
上麵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麵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雲:“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
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襲人便
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麵舊詩寫著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

  注雲:“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
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
黛玉與他同辰,隻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於是大家
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
”探春笑道:“這是個什麽,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
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隻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
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鍾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
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
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
都說:“夜太深了不象,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
”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
方回來。

  關了門,大家複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鍾斟了幾鍾,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
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
嬤們一麵明吃,一麵暗偷,酒壇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
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
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
晴雯還隻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
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隻得輕輕起來,就
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麵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隻見天色晶明,忙說:
“可遲了。”向對麵床上瞧了一瞧,隻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
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
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麽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
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麽吃的不知道
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
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主笑道:“罷罷罷,
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麽,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
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麽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
“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
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
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
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
裏做什麽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裏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
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臊都丟了,
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
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
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趕著笑打,
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幹事去
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裏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
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麽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
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麽?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
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麵寫著“檻外人妙玉
恭肅遙叩芳辰”。【庚辰雙行夾批:帖文亦蹈俗套之□。】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
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
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
“昨兒妙玉並沒親來,隻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裏,誰知一頓酒就忘了。”
眾人聽了,道:“我當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
來。”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
麽字樣才相敵。隻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
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

  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麵走來。
寶玉忙問:“姐姐那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
“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
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隻一牆
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
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
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
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
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
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
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
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成個什麽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
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麽字樣
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
隻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麵’,又怪
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
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
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
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
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隻下‘檻內人’,便合了他
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
‘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
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麵隻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
櫳翠庵,隻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
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
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隻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
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
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隻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
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庚辰雙行夾批:用芳官一罵,有趣。
】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
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
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
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
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
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醜,
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幹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
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
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
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
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
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隻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
大用。湘雲素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
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發,好便於麵上
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荳官
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隻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
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
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
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荳官。園中人也有喚他作“阿荳”的,也有喚作“炒豆
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別致,便換作“荳童”。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
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遊頑。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
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幹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
錯,隻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裏,隻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眾人一一的
遊頑。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
在一處,問是什麽話,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
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
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
‘溫都裏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裏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
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頑笑,命女先兒擊鼓。
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
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裏眾人且出來散
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秋千頑耍,【庚辰雙行夾批: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戲,故寫
不及探春等人也。】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
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頑
了,沒的叫人跟著你們學著罵他。”偕鴛又說:“笑軟了,怎麽打呢。掉下來栽出
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趕著他打。

  正頑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
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麽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
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
家,一時竟沒個著已的男子來,未免忙了。隻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
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麵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幹家人媳婦出城。
又請太醫看視到底係何病。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
虛誕,更至參星禮鬥,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
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麵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係玄
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製的丹砂吃壞事,
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
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聽,
隻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麵看視這裏窄狹,不能停放,橫
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
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
了日期入殮。壽木已係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麵
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體,隻得將外頭之事暫托
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人。賈□、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
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他這繼母隻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
一並起居才放心。【庚辰雙行夾批:原為放心而來,終是放心而去,妙甚!】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
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
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係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
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
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
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
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其祭吊。欽此。”此旨一
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賈珖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
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麽?”賈□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
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讚稱不絕,又問家中
如何料理。賈□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
個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
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門,先奔
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
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
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
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與眾親友聽
了。一麵先打發賈蓉家中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得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子,
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
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
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
“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
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
起一個熨鬥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裏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
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
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
家,你太眼裏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
抱著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饞他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
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隻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頑;【庚辰雙行夾
批:妙極之“頑”,天下有是之頑亦有趣甚,此語餘亦親聞者,非編有也。】不知
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裏誰不知道,誰
不背地裏嚼舌說咱們這邊亂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
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
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麽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幹淨呢。鳳姑娘
那樣剛強,瑞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

  賈蓉隻管信口開合胡言亂道之間,隻見他老娘醒了,請安問好,又說:“難為
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
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尤老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們會說話。親戚們原
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
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擠眼,
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
”賈蓉又戲他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又有根基
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
日路上才相準了一個。”尤老隻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姊妹丟了活計,一頭笑,
一頭趕著打。說:“媽別信這雷打的。”連丫頭們都說:“天老爺有眼,仔細雷要
緊!”又值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那賈蓉方笑
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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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珮

  此回庚辰本缺,用蒙本抄配。

  【蒙:此一回緊接賈敬靈柩進城,原當鋪敘寧府喪儀之盛,然上回秦氏病故鳳
姐理喪已描寫殆盡,若仍極力寫去,不過加倍熱鬧而已,故書中於迎靈送殯極忙亂
處卻隻閑閑數筆帶過。忽插入釵玉評詩、璉尤贈珮一段閑雅文字來,正所謂“急脈
緩受”也。】

  【題曰: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情癡苦累多,未習顏憔悴。哀哉千秋魂,
薄命無二致。嗟彼桑間人,好醜非其類。】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
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麵使人知會諸位
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
有嗟歎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並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
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
親友漸次散回,隻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隻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賈珍賈
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
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裏。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
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紮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
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隻見院中寂靜無人,
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
也不去驚動。隻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隻見芳官自內帶笑跑
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麽來了?你快與
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隻聽得屋內嘻溜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
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裏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
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麽得
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
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又
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寶
玉身後。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隻見西邊炕上麝
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裏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
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
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
”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麽,越發道學了,獨
自個在屋裏麵壁呢。這好一會我沒進去,不知作什麽呢,一些聲氣也聽不見。你快
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未可定。”

  寶玉聽說,一麵笑,一麵走至裏間。隻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
色絛子,正在那裏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
我什麽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因哄他們道:‘你們頑
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裏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我這些混
話,什麽‘麵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
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麽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頑笑,要不,瞧
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裏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
東府裏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著,
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裏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
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
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
真難為你想的到。隻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
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隻以新汲井水將茶連
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
“我來時已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若無要緊
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
娘處來找我。”於是一徑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隻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
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請那位姑
娘奶奶麽?”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
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麽呢,
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
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甚麽來,自己傷
感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
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鼒【蒙雙行夾批:
子之切,小鼎也。】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
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
服;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
成。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的去了。

  寶玉這裏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
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
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
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
‘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
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
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
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出了園門,一徑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兒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
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麽。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
若沒什麽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裏人多,你那裏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
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掛。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
沒往那府裏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來看視看視。”鳳姐道:“左右也不過
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
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
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說不得的
事,也隻好強紮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
”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閑
話,別了鳳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隻見爐嫋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裏搬桌子,
收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隻見黛玉麵向裏歪著,病體懨懨,大
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
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隻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
“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淚痕,
如何還哄我呢。隻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
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說到這裏,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隻因
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死,卻隻是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麵
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
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
好,因而轉急為悲,早已滾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
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諒二人又為何事角口,因說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寶
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是怎麽樣?”寶玉一麵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麵
搭訕著起來閑步。隻見硯台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
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麽,來
了就混翻。”一語未了,隻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麽?”寶玉因未見
上麵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麵讓
寶釵坐,一麵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
可歎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
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才將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
在那裏,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倒沒有什麽,但隻我嫌他是不是的
寫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
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
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寶釵
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裏去被相公們
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
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
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
出來給我看看無妨,隻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
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
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隻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隻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
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麵。【蒙雙行夾批:《五美吟》與後《十
獨吟》對照。】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隻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
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
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
不一。後來王荊公複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
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
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麵了。”

  仍欲往下說時,隻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裏去
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
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
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隻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
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
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
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
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隻聽見裏麵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
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裏麵,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
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
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
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
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
;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
至夜間便覺頭悶目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
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
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
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仆婦,都送至鐵檻
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
托尤老娘並二姐三姐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
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
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卻隻是淡淡相對,隻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隻是眼目眾
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隻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
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
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麵仆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
亦不進裏麵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
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
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外買賣人俱來催討,小
的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回我。”俞
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隻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
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裏
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小的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
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裏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小的還可以
挪借;這五六百,小的一時那裏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
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
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複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
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賈珍道:“既
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
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隻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
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一
麵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
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兒,一並令他取去。
”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
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
珍笑道:“隻是又勞動你,我心裏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
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
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
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
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裏及
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麽愛他,我給叔叔作媒,
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
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呢。隻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
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兒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
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
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
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
親也要將二姨轉聘。隻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
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麽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
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
都願意。倒隻是嬸子那裏卻難。”賈璉聽到這裏,心花都開了,那裏還有什麽話說,
隻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
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賈璉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
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
在咱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家夥,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伏侍。擇了日
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嬸子在裏麵住著,深宅大院,
那裏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裏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
頓罵。叔叔隻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麵作成此事。就是
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隻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自古道
“欲令智昏”,賈璉隻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
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
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隻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
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裏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
“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
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
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
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
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裏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
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裏麵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
密,又是弟兄,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
候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隻見南邊炕上隻有尤二姐
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想見。尤二姐含笑
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兒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說了幾句見麵情兒,便笑
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那裏去了,怎麽不見?”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
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著
二姐。二姐低了頭,隻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因見二姐手中拿著一
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裏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了帶了
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隻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
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
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
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隻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麵接了茶吃茶,一麵
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珮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
二姐亦不去拿,隻裝看不見,坐著吃茶。隻聽後麵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
著兩個小丫鬟自後麵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隻是不理。賈
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隻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麵又回頭看二姐時,
隻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那裏去了,賈璉方放了心。


  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閑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
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裏有事無事。”尤
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裏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
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麵倒好,隻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裏受委屈。”尤
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裏的話。在家裏也是住著,在這裏也是住著。
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裏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裏姑爺幫助。
如今姑爺家裏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麽委屈了的
呢。”正說著,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叫一個
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
”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隻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
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麽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裏去叫,我回
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
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的姨父,就
和我這叔叔的麵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麵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
著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麽,隻見三姐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
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麵說
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
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麵便帶了
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麵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裏麵,和他兩個姨娘
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經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
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
了。又說如何在外麵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
為的是二姨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
央我對父親說。”隻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
隻不知你二姨心中願意不願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問準了你二姨,
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
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他與二姐本
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隻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複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
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麵住
著,過個一年半載,隻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
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
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
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比張華勝強十倍,遂連忙過來與二姐
商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
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回
複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麵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
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二人商量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置
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裏遠近
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
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來時伏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
不來呢?又使人將張華父子叫來,逼勒著與尤老娘寫退婚書。卻說張華之祖,原當
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
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那裏還娶
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
至,逼他與二姐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隻得寫了
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提。

  這裏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過門。下回分解。
正是:

  隻為同枝貪色欲,致叫連理起戈矛。

  【蒙:五首新詩何所居,顰兒應自日欷歔。柔腸一段千般結,豈是尋常望雁魚。


  【五百年風流債,一見了偏作怪。你貪我愛自難休,天巧姻緣渾無奈。父母者,
子女間,莫失教訓說前緣。防微之處休弛謝,嚴厲才能真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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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和三姐送入新
房。尤老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稱了心。鮑二夫婦
見了如一盆火,趕著尤老一口一聲喚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著三姐喚三姨,或是
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抬來。各色香燭紙馬,並鋪蓋以及酒飯,
早已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而來,拜過天地,焚了紙馬。那尤老
見二姐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夜賈璉同他顛
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
二的,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中,隻說在東
府有事羈絆,鳳姐輩因知他和賈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議,也不疑心。再家下人
雖多,都不管這些事。便有那遊手好閑專打聽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賈璉,乘機討
些便宜,誰肯去露風。於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
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他母女便回房
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一並搬了與二姐收著,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
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隻等一死,便接他進去。二姐聽了,自是願意。當
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
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
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隻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
分,悄悄入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圈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了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出見,賈珍仍喚二姨。
大家吃茶,說了一回閑話。賈珍因笑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若錯過了,打著燈
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了禮來瞧你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
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
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來伏侍。日後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我
自然賞你。倘或這裏短了什麽,你璉二爺事多,那裏人雜,你隻管去回我。我們弟
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
”賈珍點頭說:“要你知道。”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
“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隻剩小丫頭
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
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麽勾當。

  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鮑二女人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嘲
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兒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又
是事。”他女人罵道:“胡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醉了,夾著你
那膫子挺你的屍去。叫不叫,與你屄相幹!一應有我承當,風雨橫豎灑不著你頭上
來。”這鮑二原因妻子發跡的,近日越發虧他。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一概不管,
賈璉等也不肯責備他,故他視妻如母,百依百隨,且吃夠了便去睡覺。這裏鮑二家
的陪著這些丫鬟小廝吃酒,討他們的好,準備在賈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興,忽聽扣門之聲,鮑二家的忙出來開門,看見是賈璉下馬,問
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說:“大爺在這裏西院裏呢。”賈璉聽了,便回至
臥房。隻見尤二姐和他母親都在房中,見他來了,二人麵上便有些訕訕的。賈璉反
推不知,隻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來
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二人對飲。
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兩個小丫頭分了一個過來伏侍。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見已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知是賈珍的,心下
會意,也來廚下。隻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裏坐著吃酒,見他來了,也都會意,故
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裏來借宿一宵的。
”隆兒便笑道:“有的是炕,隻管睡。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
不回去了。”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鍾。”隆兒才坐下,端起杯來,
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
下酒杯,出來喝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進來。鮑二家的笑說:“你三人就
在這裏罷,茶也現成了,我可去了。”說著,帶門出去。這裏喜兒喝了幾杯,已是
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仰臥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
兄弟,起來好生睡,隻顧你一個人,我們就苦了。”那喜兒便說道:“咱們今兒可
要公公道道的貼一爐子燒餅,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肏。”隆兒壽兒
見他醉了,也不必多說,隻得吹了燈,將就睡下。

  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便不自安,隻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幾杯,春
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尤二姐隻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
比白日更增了顏色。賈璉摟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
給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雖標致,卻無品行。看來到底是不標致的好。”
賈璉忙問道:“這話如何說?我卻不解。”尤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愚人待,
什麽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
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終身靠你,豈敢瞞藏一字。我算是有
靠,將來我妹子卻如何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恐非長策,要作長久之計方可。”
賈璉聽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輩。前事我已盡知,你也不必驚
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這例。”說著走了,便至
西院中來,隻見窗內燈燭輝煌,二人正吃酒取樂。

  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裏,兄弟來請安。”賈珍羞的無話,隻得
起身讓坐。賈璉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們弟兄從前是如何樣來!大哥為
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從此以後,還求大
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慌的
賈珍連忙攙起,隻說:“兄弟怎麽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
和大哥吃兩杯。”又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賈珍笑著說:“老
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幹這鍾。”說著,一揚脖。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
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
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
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
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
會會那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
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拚了這命,也不算是
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麽,咱們就喝!”說著,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
了半杯,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
”唬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
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
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
是外人,隻管上來。”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裏肯
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
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
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
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幹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
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
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
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
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
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
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以後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
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裏,也隻好隨他的便。誰知這尤
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
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他以為樂。
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
世寶沾汙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他不知,咱們
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幹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
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因此一說,他母女
見不聽勸,也隻得罷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
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
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
心錢。

  賈璉來了,隻在二姐房內,心中也悔上來。無奈二姐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
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癢。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
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致,言談行事,也勝五分。雖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
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
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隻取現今之善,便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
一計,誓同生死,那裏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
“你和珍大哥商議商議,揀個熟的人,把三丫頭聘了罷。留著他不是常法子,終久
要生出事來,怎麽處?”賈璉道:“前日我曾回過大哥的,他隻是舍不得。我說
‘是塊肥羊肉,隻是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大紮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
個人聘了罷。’他隻意意思思,就丟開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
咱們明日先勸三丫頭,他肯了,讓他自己鬧去。鬧的無法,少不得聘他。”賈璉聽
了說:“這話極是。”

  至次日,二姐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他小妹過來,與他母親上
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庚辰雙行夾批:全用醍醐灌頂,全是大翻身大解悟法。】
酒過三巡,不用姐姐開口,先便滴淚泣道:【庚辰雙行夾批:全用如是等語一洗孽
障。】“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大禮要說。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
提那從前醜事,我已盡知,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
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
今改過守分,隻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
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裏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賈璉笑道:“這
也容易。憑你說是誰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尤三姐
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說。”賈璉笑問二姐是誰,二姐一時也想不起來。大家
想來,賈璉便道:“定是此人無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這人原不差,
果然好眼力。”二姐笑問是誰,賈璉笑道:“別人他如何進得去,一定是寶玉。”
二姐與尤老聽了,亦以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庚辰雙行夾批:奇,不知
何為。】“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庚辰雙行夾批:有理之極!】
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庚辰雙行夾批:一罵反有理。】眾
人聽了都詫異:“除去他,還有那一個?”【庚辰雙行夾批:餘亦如此想。】尤三
姐笑道:“別隻在眼前想,姐姐隻在五年前想就是了。”【庚辰雙行夾批:奇甚!】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呢。
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裏沒人問?”
興兒道:“小的回奶奶說,爺在家廟裏同珍大爺商議作百日的事,隻怕不能來家。”
賈璉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來事務。

  尤二姐拿了兩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蹲著吃,一長一短向
他說話兒。問他家裏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
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
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
八個。這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
爺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裏歹毒,口裏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
個好的,那裏見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
奶常作些個好事。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隻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
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隻不過麵子情兒怕他。皆因他
一時看的人都不及他,隻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
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
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估著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
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
今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
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裏,早叫過他去了。”尤二姐笑
道:“你背著他這等說他,將來你又不知怎麽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兒,越發有的
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樣說,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們有造化起
來,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
今跟爺的這幾個人,誰不背前背後稱揚奶奶聖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
情願來答應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兒肏的,還不起來呢。說句頑話,就唬的
那樣起來。你們作什麽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
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麵三刀;上頭一臉笑,
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隻怕三姨的這張嘴還說他不過。
好,奶奶這樣斯文良善人,那裏是他的對手!”尤氏笑道:“我隻以禮待他,他敢
怎麽樣!”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便有禮讓,他看見奶奶比他
標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幹休善罷?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
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裏,大約一年二年之
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裏掂十個過子呢,氣的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
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
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
夜叉,怎麽反怕屋裏的人呢?”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
去’了。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隻
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裏,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
頭走邪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
人伏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
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裏人。那平姑娘又是個正
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才
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我聽見你們家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他
這樣利害,這些人如何依得?”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
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
們不管事,隻宜清淨守節。妙在姑娘又多,隻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
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隻因這一向他病了,事多,這
大奶奶暫管幾日。究竟也無可管,不過是按例而行,不象他多事逞才。我們大姑娘
不用說,但凡不好也沒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
喲一聲。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問何意。興兒笑道:“玫瑰
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隻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
鴰窩裏出鳳凰’。四姑娘小,他正經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
抱過來養這麽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
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
麽黛玉,麵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麽,一肚子文章,隻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
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還
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麽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
一時院子裏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兩個,不敢出氣兒。”尤二姐笑道:
“你們大家規矩,雖然你們小孩子進的去,然遇見小姐們,原該遠遠藏開。”興兒
搖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經大禮,自然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自
己不敢出氣,是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說的滿
屋裏都笑起來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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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話說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發沒
了捆兒。你倒不象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象是寶玉那邊的了。”【庚辰雙行夾批:
好極之文,將茗煙等已全寫出,可謂一擊兩鳴法,不寫之寫也。】尤二姐才要又問,
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麽?”【庚辰雙行
夾批:拍案叫絕!此處方問,是何文情!】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
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麽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
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
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
心裏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
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隻愛在丫
頭群裏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
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
怕他,隻管隨便,都過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
抱怨。可知難纏。”【庚辰雙行夾批:情語情文至語。】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
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
一麵兩麵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隻在裏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
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
那裏站著,他隻站在頭裏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
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
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
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
隻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
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隻低頭嗑瓜
子。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隻是他已有了,隻未露形。
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
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大家正說話,隻見隆兒又來了,說:“老
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也得半月
工夫。今日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著,
帶了興兒回去了。

  這裏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
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甚
事,隻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
“既如此,你隻管放心前去,這裏一應不用你記掛。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
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擇定了人,你隻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問是誰,
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裏,不知多早才來,也難為他眼力。自己說了,這
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
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
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裏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裏給老娘拜壽。
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裏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庚辰雙行夾批:千奇百怪之
文何至於此!】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
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麽樣人,原來是他!
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麵冷心的,差不多的
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
不知那裏去了一向。後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
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尤二姐道:“我
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樣說,隻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隻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隻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
樣人,說什麽是什麽。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隻伏
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一根
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
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隻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複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
之事。一麵著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未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
”一麵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未來。賈璉隻得回複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
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裏再悄悄長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
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掛。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
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仆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
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庚辰雙行夾批:餘亦為怪。】忙伸馬迎
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大家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賈璉因笑
說:“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怎麽你兩個今日倒
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
往回裏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
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
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麵岔
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裏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
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賈璉聽了道:“原
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因又聽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
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隻不說尤
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裏,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
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
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
“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
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
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娘,不過
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隻是我信不過柳兄。
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
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客中,何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裏
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
物,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
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隻隨身
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舍此劍者。”說畢,
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
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之後,尤
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閤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
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隻安分守已,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
寞,奈一心丟了眾人,隻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
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大家敘些寒溫之後,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
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麵龍吞夔護,珠寶晶瑩,
將靶一掣,裏麵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麵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麵鏨著一“鴦”
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
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天,回去複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
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遇了
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隻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
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
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
媽也不念舊事,隻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
當,隻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
道:“我聽見茗煙一幹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
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
“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
“既是這樣,他那裏少了人物,如何隻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
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
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裏才好。”
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隻要一個絕色的,
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
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
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
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
不做這剩忘八。”【庚辰雙行夾批:奇極之文!趣極之文!《金瓶梅》中有雲“把
忘八的臉打綠了”,已奇之至,此雲“剩忘八”,豈不更奇!】寶玉聽說,紅了臉。
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庚辰雙行夾批:忽用湘蓮提東府之
事罵及寶玉,可是人想得到的?所謂“一個人不曾放過”。】你好歹告訴我,他品
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麽?連我也未必幹淨了。”湘蓮
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
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
索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
見。湘蓮隻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
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
似非合理。若係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
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
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
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那尤三姐在
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
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
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
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
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
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當下唬得眾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麵嚎哭,一麵又罵
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
家並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
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
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屍大哭一場。等
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致,又這等剛烈,
自悔不及。正走之間,隻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隻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
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珮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
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麵,妾以死報
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幹情鬼。妾不忍一別,故
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
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
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裏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
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仙名法號?”
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
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
不知往那裏去了。後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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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裏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此回庚辰本缺,用蒙本抄配。

  【靖: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戀,卻破迷關,是何必削發。青埂峰
時緣了證情,仍不出士隱夢,而中秋前引即三姐。】

  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後,尤老娘和二姐兒、賈珍、賈璉等俱不勝悲慟,自不必說,
忙令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癡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
打破迷關,竟自截發出家,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
他買房子,治家夥,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
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歎息。正在猜疑,寶
釵從園裏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
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麽,不知為什麽自刎了。那柳
湘蓮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聽了,並不在意,
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
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
也隻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
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
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
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麽?”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裏
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柳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
麽?”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麽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
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隻身一人在此,你該各
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裏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裏寺裏罷了。”
薛蟠說:“何嚐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
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
你作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隻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
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
‘夯雀兒先飛’,省得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
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
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裏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
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
我也這樣想著,隻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
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
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麵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
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帳裏麵。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著,沒得拿;昨兒貨物
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了。”一麵說,一麵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了兩個夾板夾的大
棕箱。薛蟠一見,說:“噯喲,可是我怎麽就糊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
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裏來,還是夥計送了來了。”寶釵說:“虧你說,
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
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嚇掉了,還沒
歸竅呢。”說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廝們,東西收下,叫
他們回去罷。”薛姨媽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麽東西,這樣捆著綁著的?”薛蟠
便命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
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著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
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
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鬥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
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
蟠毫無差錯。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
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裏
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閑話兒,才回園裏去了。這裏薛姨媽將箱子裏的東西取
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並王夫人等處不提。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
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
的,有單送頑意兒的。隻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
鶯兒同著一個老婆子,跟著送往各處。

  這邊姊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麵再謝。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鄉之
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裏有人也給我帶
些土物?想到這裏,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隻
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
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
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麽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
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裏老太太們
為姑娘的病體,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
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煩了麽?況且
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
紫鵑正在這裏勸解,隻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
二爺進來罷。”

  隻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麵,便問:“妹妹,又是
誰氣著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麽氣。”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
寶玉會意,往那裏一瞧,見堆著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
“那裏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著道:“二爺
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裏勸解,
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
隻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
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與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
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
說道:“我任憑怎麽沒見世麵,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
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那裏知道。”
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寶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
起來擺弄著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麽,叫什麽名字;那是什麽做的,這樣齊整;這是
什麽,要他做什麽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麵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
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裏倒過不
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裏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得黛玉出
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
“自家姊妹,這倒不必。隻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
兒,我去聽聽,隻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著等他。
黛玉隻得同他出來,往寶釵那裏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
到齊,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
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家喝著酒說閑話兒。內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
”眾人齊問是誰,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
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著薛蟠道:“怎麽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
眉一皺,歎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的。那柳二爺竟別
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麽是柳二爺,如今不知那裏作柳道爺去了。”眾人
都詫異道:“這是怎麽說?”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眾人聽了,越發駭
異,因說道:“怪不的前日我們在店裏仿仿佛佛也聽見人吵嚷說,有一個道士三言
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隻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那裏有
閑工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
們大家也該勸他勸才是。任他怎麽著,也不叫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麽著
罷?”眾人問怎麽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
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布他,
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麽沒人治
他一下子。”眾人道:“那時難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裏城外,
那裏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一場呢。”【靖眉批:呆兄也
是有情之人。】言畢,隻是長籲短歎無精打彩的,不象往日高興。眾夥計見他這樣
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同著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
帶了東西來,姐姐留著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
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
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
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麽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
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
道:“你要你隻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
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閑話了一回,因提起黛
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著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紮掙
著出來各處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裏悶坐著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懶,
渾身發熱,隻是要歪著,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著。這兩日
才覺著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嚐不是。我也是這麽想著呢。”大家又坐
了一會子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都
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
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
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裏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麵
想,一麵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係王夫人的親戚,為
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著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
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難為寶姑娘這麽年輕的人,想
的這麽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麽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
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
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
他,說道:“你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
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隻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
邊,嘴裏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麽兒呢。”一麵坐著,各自生了
一回悶氣。

  卻說鶯兒帶著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複了寶釵,將眾人道謝的話並賞賜的銀
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著寶釵悄悄的說道:“剛
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
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裏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
不知說了些什麽。看那個光景,倒象有什麽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
什麽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麽有氣,便道:“各人家有
各人的事,咱們那裏管得。你去倒茶去罷。”鶯兒於是出來,自去倒茶不提。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想著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因要將這話
告訴襲人,進來時卻隻有麝月秋紋在房中。因問:“你襲人姐姐那裏去了?”麝月
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裏,那裏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著道:
“不是怕丟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
姐姐送了他東西,他看見是他家鄉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
叫他閑時過去勸勸。”正說著,晴雯進來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你又要叫
勸誰?”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晴雯道:“襲人姐姐才出去,聽見他說要到璉
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裏。”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
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著實不自在,就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日也沒有
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裏,別都
出去了,叫寶玉回來抓不著人。”晴雯道:“噯喲,這屋裏單你一個人記掛著他,
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襲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

  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
著,沿堤看頑了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撣子在那裏撣什麽呢,
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
麽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璉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這
裏做什麽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裏趕蜜蜂兒。今年三伏裏雨水少,這果子樹上
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
的,一嘟嚕上隻咬破三兩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
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
也趕不了許多。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
又透風,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裏知道這
個巧法兒呢。”因又笑著說道:“今年果子雖遭踏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
娘嚐嚐。”襲人正色道:“這那裏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
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裏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
道:“姑娘說得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麽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
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麽。隻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
這麽著就好了。”說著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一到院裏,隻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裏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
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
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裏呢麽?”平兒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
家裏呢麽,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
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著。怎麽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
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隻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
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
兄弟屋裏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
我,說你背地裏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麵說著,叫平兒挪了
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罷。”
一麵說閑話兒。隻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裏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
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
門口兒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閑來坐
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著送出來。隻
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裏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裏我叫他先到外頭
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
”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裏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麽聽見說的?”
平兒道:“就是頭裏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裏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
‘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
兩個一頓,說:‘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裏頭知道了,把你
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
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
”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兒道:“你過來,
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裏間門旁站著。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
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爺
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麽攔人呢。”旺兒
見這話,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
就是頭裏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裏混說,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內中深情底裏奴才
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
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
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
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隻得連聲答應幾個是,磕了
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兒裏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
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
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隻得乍著膽子
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隻實說罷!”興
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隻是磕
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幹。但隻你不早來回我知道,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
個腦袋瓜子!”興兒戰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麽事,奴才同爺辦壞
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
姐兒罵道:“什麽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那
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鳳姐兒喝聲
“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
響,口裏說道:“隻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
”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裏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裏大老
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裏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裏,道兒上爺兒
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
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裏,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
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啾著,不敢言語。鳳姐兒道:
“完了嗎?怎麽不說了?”興兒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
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麽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興兒
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麽就弄真了。”鳳姐微
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麽,你可那裏知道呢!你知道的隻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
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
房子在那裏?”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兒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
“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
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裏頭怎麽又扯拉上什麽張家
李家咧呢?”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裏,又自己打了
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
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著道:“怎麽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
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麽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
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兒聽到這裏,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
“你們都聽見了?小忘八崽子,頭裏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回道:“後來二
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那裏娶過來的?”興兒回道:
“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麽?”興兒
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
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鳳姐兒笑了一笑,回
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讚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
伏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著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
府裏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
裏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著呢。”興兒道:“他母親和他妹子。昨
兒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麽?”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
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
了別的事了麽?”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
虛假,奶奶問出來隻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
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麽瞞著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
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
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著喝聲“起去。”興兒瞌了個頭,才爬起來,
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
鳳姐道:“你忙什麽,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麽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
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麽時候叫你,你什麽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
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
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
“你出去提一個字兒,隄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
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
“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出去
了。

  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子們會意,都出去了。這裏鳳姐才和平兒說:“你都聽
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隻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隻是
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
“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麽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未知鳳姐如何辦
理,下回分解。

———————————————————————————————————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
隻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隻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
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
到姑子廟進香去。隻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
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

  興兒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說:“快回二奶奶
去,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進報與尤二姐。尤
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隻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
下車進來。尤二姐一看,隻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
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
之菊。周瑞旺兒二女人攙入院來。尤二姐陪笑忙迎上來萬福,張口便叫:“姐姐下
降,不曾遠接,望恕倉促之罪。”說著便福了下來。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二人攜
手同入室中。

  鳳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來便行禮,說:“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裏之
事,皆係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
的指示教訓。奴亦傾心吐膽,隻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鳳姐兒忙下座以
禮相還,口內忙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
惹父母擔憂。此皆是你我之癡心,怎奈二爺錯會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今
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對奴說。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以備生育。
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並不說知。使奴有冤難訴,惟天
地可表。前於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遂不敢先說。今可巧遠行在外,故
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體奴心,起動大駕,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處,
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體,方是大禮。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
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聞知,亦甚不雅觀。二爺之名也要緊,倒
是談論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
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
真。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豈
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
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
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
見了,自悔從前錯認了我,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
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餘了。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願
在此相陪。奴願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麵。隻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
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願意。”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尤二姐
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座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
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隻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
”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他了!妹子隻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
如此。”說著,又命周家的從包袱裏取出四匹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禮。尤
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
如今隻求姐姐疼我”等語。尤二姐見了這般,便認他作是個極好的人,小人不遂心
誹謗主子亦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等媳婦
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隻是吃虧心太癡了,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
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
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隻是這裏怎樣?”鳳姐兒道:“這有何難,姐姐
的箱籠細軟隻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笨貨要他無用,還叫人看著。姐姐說誰妥
當就叫誰在這裏。”尤二姐忙說:“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隻憑姐姐料
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這幾件箱籠拿進
去罷。我也沒有什麽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
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
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爺孝中娶你,
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姊妹住著,容
易沒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裏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
尤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去大門,
隻奔後門而來。

  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彼
時大觀園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多人來看問。尤
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他標致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
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中婆子丫鬟都素懼鳳姐
的,又係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
紈收養幾日,“等回明了,我們自然過去的。”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
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隻得收下權住。鳳姐又變法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
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園中媳婦們:“好生照看著他。若有走失逃
亡,一概和你們算帳。”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納罕的說:“看他如
何這等賢惠起來了。”

  那尤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其所
矣。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尤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
你去回聲大奶奶拿些來。”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麽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
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妯娌姊妹,上下幾百男女,
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
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禮,家裏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
千錢上萬,一日都從他一個手一個心一個口裏調度,那裏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
我勸你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
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
又敢怎樣呢!”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那
善姐漸漸連飯也怕端來與他吃,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之物,皆是剩的。尤
二姐說過兩次,他反先亂叫起來。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著。隔上五
日八日見鳳姐一麵,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裏姐姐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
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隻管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
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
你們的命。”尤氏見他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
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鳳姐一麵使旺兒在外打聽細事,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來已有了婆家的,
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
錢廠存身。父親得了尤婆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
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與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
著他寫一張狀子,隻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
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
了鳳姐,鳳姐氣的罵:“癩狗扶不上牆的種子。你細細的說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
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裏自然能夠平息的。”旺
兒領命,隻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
上自己,說:“你隻告我來往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
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狀,見是告賈璉的事,上麵有家人旺兒一人,隻得遣人去賈府傳旺
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隻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
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
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隻說:“你老去罷,別鬧了。”於是來至堂前跪
了。察院命將狀子與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
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內。其中還有別人,求老
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隻告他下人。”旺兒故
意急的說:“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
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隻得去傳賈蓉。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
聽,告了起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托察院隻虛張聲勢警唬而已,
又拿了三百銀子與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
收了贓銀。次日回堂,隻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枉捏虛詞,誣賴良人。
都察院又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隻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
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隻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珍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
般,快作道理。賈蓉慌了,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防了這一著,隻虧他大膽子。
”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之間,人報:“西
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個,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進來了,
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
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了,忙命備馬,躲往別處
去了。

  這裏鳳姐兒帶著賈蓉走來上房,尤氏正迎了出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
“什麽事這等忙?”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隻往
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
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重在身,就
把個人送來了。這會子被人家告我們,我又是個沒腳蟹,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
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幹錯了什麽不是,你這等害我?或是老
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裏,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
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麵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
就走路。”一麵說,一麵大哭,拉著尤氏,隻要去見官。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
隻求“姑娘嬸子息怒。”鳳姐兒一麵又罵賈蓉:“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
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麵沒王法敗家破
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還敢來勸我!”哭罵著揚手就
打。賈蓉忙磕頭有聲說:“嬸子別動氣,仔細手,讓我自己打。嬸子別動氣。”說
著,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再顧三
不顧四的混管閑事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子的話了?”眾人又是勸,又要
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裏,嚎天動地,大放悲聲,隻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
為什麽使他違旨背親,將混帳名兒給我背著?咱們隻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來。再
者咱們隻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丈夫
娶親買妾,隻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來家,生怕老太太,
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裏。我這裏趕著收拾房子,
一樣和我的道理,隻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
了。誰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麽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
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
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裏。”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
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語,
隻罵賈蓉:“孽障種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說不好的。”鳳姐兒聽說,哭著
兩手搬著尤氏的臉緊對相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裏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他們
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去?你若告訴了我,這會子平安不了?怎得經
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裏
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
子的葫蘆,就隻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也不怕你,也不聽你。”說
著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
也得他們聽。叫我怎麽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隻好聽著罷了。”

  眾姬妾丫鬟媳婦已是烏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
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的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
求奶奶給留臉。”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一麵止了哭挽頭發,又哭罵賈蓉:
“出去請大哥哥來。我對麵問他,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
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子侄的。”賈蓉隻跪著磕頭,說:“這事原不與父
母相幹,都是兒子一時吃了屎,調唆叔叔作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如今我父親正
要商量接太爺出殯,嬸子若鬧起來,兒子也是個死。隻求嬸子責罰兒子,兒子謹領。
這官司還求嬸子料理,兒子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子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
‘胳膊隻折在袖子裏’。兒子糊塗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貓兒狗兒一般。
嬸子既教訓,就不和兒子一般見識的,少不得還要嬸子費心費力將外頭的壓住了才
好。原是嬸子有這個不肖的兒子,既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兒子。”說著,
又磕頭不絕。

  鳳姐見他母子這般,也再難往前施展了,隻得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與尤
氏反陪禮說:“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不知方才
怎樣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兒說的‘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少不得嫂子要體諒我。
還要嫂子轉替哥哥說了,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子放
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娘兒們打
點五百兩銀子與嬸子送過去,好補上的,不然豈有反教嬸子又添上虧空之名,越發
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子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方
好。”鳳姐兒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
我雖然是個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絕後,我豈
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
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
們倒說:‘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樣,再
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了這話,教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誰知偏不稱我
的意,偏打我的嘴,半空裏又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聽見了,嚇的兩夜沒合
眼兒,又不敢聲張,隻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麽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
知是個無賴的花子。我年輕不知事,反笑了,說:‘他告什麽?’倒是小子們說:
‘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
著,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麽怨的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
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
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麽事作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
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便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
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沒個商議,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被人拿住
了刀靶,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
找嫂子。”賈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
“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舍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隻
叫他應了妄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個銀子就完了。
”鳳姐兒笑道:“好孩子,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作這些事出來。原來你竟糊塗。
若你說得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
是無賴之徒,銀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尋事故訛詐。倘又叨登起來這事,咱們雖不
怕,也終擔心。擱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麽反給他銀子,終久是不了之局。”賈蓉
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
者’,這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
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叫他出來仍嫁他去,若說
要錢,我們這裏少不得給他。”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舍不得你姨娘出去,
我也斷不肯使他去。好侄兒,你若疼我,隻能可多給他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口
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隻要本人出來,他卻做賢良人。如今怎說怎依。鳳姐兒歡喜
了,又說:“外頭好處了,家裏終久怎麽樣?你也同我過去回明才是。”尤氏又慌
了,拉鳳姐討主意如何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幹這事了。
這會子又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麵軟的人,憑人
撮弄我,我還是一片癡心。說不得讓我應起來。如今你們隻別露麵,我隻領了你妹
妹去與老太太,太太們磕頭,隻說原係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
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裏的,今既見你妹妹很好,而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做
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
無奈無家無業,實難等得。我的主意接了進來,已經廂房收拾了出來暫且住著,等
滿了服再圓房。仗著我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
母子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子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
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尤氏忙命丫鬟們伏侍鳳姐梳妝洗臉,又擺
酒飯,親自遞酒揀菜。

  鳳姐也不多坐,執意就走了。進園中將此事告訴與尤二姐,又說我怎麽操心打
聽,又怎麽設法子,須得如此如此方救下眾人無罪,少不得我去拆開這魚頭,大家
才好。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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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話說尤二姐聽了,又感謝不盡,隻得跟了他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的,少不
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方是大禮。鳳姐笑說:“你隻別說話,等我去說。”尤氏
道:“這個自然。但一有個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說著,大家先來至賈母房中。

  正值賈母和園中姊妹們說笑解悶,忽見鳳姐帶了一個標致小媳婦進來,忙覷著
眼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倒細細的
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二姐忙行了大禮,
展拜起來。又指著眾姊妹說:這是某人某人,你先認了,太太瞧過了再見禮。二姐
聽了,一一又從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賈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問:
“你姓什麽?今年十幾了?”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問,隻說比我俊不俊。”
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
兒笑著,隻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
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
些。”鳳姐聽說,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
“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他進來,住一年後再圓房。”賈母聽了道:“這有什
麽不是。既你這樣賢良,很好。隻是一年後方可圓得房。”鳳姐聽了,叩頭起來,
又求賈母著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說是老祖宗的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
帶去見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他今行此事,豈有不樂
之理。於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挪到廂房住居。

  鳳姐一麵使人暗暗調唆張華,隻叫他要原妻,這裏還有許多賠送外,還給他銀
子安家過活。張華原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後來又見賈蓉打發人來對詞,那人原說的:
“張華先退了親。我們皆是親戚。接到家裏住著是真,並無娶嫁之說。皆因張華拖
欠了我們的債務,追索不與,方誣賴小的主人那些個。”察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
況又受了賄,隻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趕出來。慶兒在外
替他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親原是你家定的,你隻要親事,官必還斷給
你。”於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與察院,察院便批:“張華所欠賈宅之銀,
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準。
他父親亦係慶兒說明,樂得人財兩進,便去賈家領人。鳳姐兒一麵嚇的來回賈母,
說如此這般,都是珍大嫂子幹事不明,並沒和那家退準,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
母聽了,忙喚了尤氏過來,說他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從小曾與人指腹為婚,又
沒退斷,使人混告了。”尤氏聽了,隻得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麽沒準。”鳳
姐在旁又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不曾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說:‘原是親
家母說過一次,並沒應準。親家母死了,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如此沒有對證,
隻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家,沒曾圓房,這還無妨。隻是人已來了,怎好
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占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
不如送給他去。那裏尋不出好人來。”尤二姐聽了,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於某
年月日給了他十兩銀子退準的。他因窮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
母聽了,便說:“可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鳳姐聽了無法,
隻得應著。回來隻命人去找賈蓉。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體統,
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隻管
執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個由頭,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
什麽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
是好主意,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回原籍去了。
賈蓉打聽得真了,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妄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
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去,
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占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著還妥
當,且再作道理。隻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他倘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
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付與外人去的。因
此悔之不迭,複又想了一條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說他作賊,和他
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
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關天,非同兒戲,
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隻說張華是有了幾
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悶棍打死了。他老子唬
死在店房,在那裏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扯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
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親姊親妹還勝十倍。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鎖,隻有一個看房子的老
頭兒。賈璉問他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隻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賈赦與邢
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
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見了賈母和
家中人,回來見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兒他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
姐一同出迎,敘了寒溫。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之色,驕矜之容。
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
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麵換出來遮掩。一麵又命擺酒接風,一麵帶了秋桐來見賈
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那日已是臘月十二日,賈珍起身,先拜了宗祠,然後過來辭拜賈母等人。和族
中人直送到灑淚亭方回,獨賈璉賈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賈珍命他好生
收心治家等語,二人口內答應,也說些大禮套話,不必煩敘。

  且說鳳姐在家,外麵待尤二姐自不必說得,隻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隻和尤
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
兒就不幹淨,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
我聽見這話,氣得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
前,怎麽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說了兩遍,自己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
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秋桐自為係賈赦之賜,
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裏,豈肯容他。張口是“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
娼婦,也來要我的強。”鳳姐聽了暗樂,尤二姐聽了暗愧暗怒暗氣。鳳姐既裝病,
便不和尤二姐吃飯了。每日隻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都係不堪之物。
平兒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他吃,或是有時隻說和他園中去頑,在園中廚內
另做了湯水與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隻有秋桐一時撞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
“奶奶的名聲,生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裏去偷吃。”
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拿耗子,我的貓隻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
此也要遠著了。又暗恨秋桐,難以出口。

  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幹人暗為二姐擔心。
雖都不便多事,惟見二姐可憐,常來了,倒還都憫恤他。每日常無人處說起話來,
尤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又並無露出一點壞形來。賈璉來家時,見
了鳳姐賢良,也便不留心。況素習以來因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
隻未敢下手。如這秋桐輩等人,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貪多嚼不爛,沒的留下這些
人作什麽,因此除了幾個知禮有恥的,餘者或有與二門上小幺兒們嘲戲的。甚至於
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隻懼賈赦之威,未曾到手。這秋桐便和賈璉有舊,從未
來過一次。今日天緣湊巧,竟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幹柴,如膠投漆,燕爾新婚,
連日那裏拆的開。那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隻有秋桐一人是命。鳳姐雖
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自己且抽頭,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
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
“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
他,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
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日的威風怎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我
卻眼裏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他這淫婦做一回,他才知道。”鳳姐兒在屋裏,隻裝
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裏哭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
眼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
夫人等說:“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裏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
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
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是個賤骨頭。”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
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踐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
兒,時常背著鳳姐,看他這般,與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
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隻
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
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
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
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
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
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
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
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
二姐驚醒,卻是一夢。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泣說:“我這病便不能好了。
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天見憐,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
我這命就不保,何況於他。”賈璉亦泣說:“你隻放心,我請明人來醫治。”於是
出去即刻請醫生。

  誰知王太醫亦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個姓胡
的太醫,名叫君榮。進來診脈看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
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複又命老婆子們請出手來
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從帳內伸出手來。胡君榮又診了半日,說:“若論胎氣,
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由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
奶奶將金麵略露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隻得命將帳子掀起一
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一時
掩了帳子,賈璉就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隻是迂血凝結。
如今隻以下迂血通經脈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
了藥來,調服下去。隻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
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麵再遣人去請醫
調治,一麵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卷包逃走。這裏太醫便說:“本
來氣血生成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劑,
如今大人元氣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愈。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閑言閑事不
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急的賈璉查是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了出來,便打
了半死。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隻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又遇見
這樣沒本事的大夫。”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或有病,隻求
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念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
稱讚。賈璉與秋桐在一處時,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罵平兒不是個有
福的,“也和我一樣。我因多病了,你卻無病也不見懷胎。如今二奶奶這樣,都因
咱們無福,或犯了什麽,衝的他這樣。”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
說:“係屬兔的陰人衝犯。”大家算將起來,隻有秋桐一人屬兔,說他衝的。秋桐
近見賈璉請醫治藥,打人罵狗,為尤二姐十分盡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
今又聽見如此說他衝了,鳳姐兒又勸他說:“你暫且別處去躲幾個月再來。”秋桐
便氣的哭罵道:“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麽就衝了
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麽人不見,偏來了就有人衝了。白眉赤臉,那裏來的
孩子?他不過指著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奶
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
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罵的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
哭告邢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
人聽說,慌的數落鳳姐兒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不好,是你
父親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你要攆他,你不如還你父親去倒好。
”說著,賭氣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戶根底下大哭大罵起來。尤二姐
聽了,不免更添煩惱。

  晚間,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來瞧他,又悄悄勸他:“好生
養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從到了這裏,多虧姐姐照應。
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閑氣。我若逃的出命來,我必答報姐姐的恩德,隻怕我
逃不出命來,也隻好等來生罷。”平兒也不禁滴淚說道:“想來都是我坑了你。我
原是一片癡心,從沒瞞他的話。既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誰知生出這些
個事來。”尤二姐忙道:“姐姐這話錯了。若姐姐便不告訴他,他豈有打聽不出來
的,不過是姐姐說的在先。況且我也要一心進來,方成個體統,與姐姐何幹。”二
人哭了一回,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裏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
胎已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幹淨。常聽見人說,生金
子可以墜死,豈不比上吊自刎又幹淨。”想畢,拃掙起來,打開箱子,找出一塊生
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幾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
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了。當下人不知,鬼不覺。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
們見他不叫人,樂得且自己去梳洗。鳳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
們:“你們就隻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
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
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
看了,不禁大哭。眾人雖素習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比鳳姐原強,
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隻不敢與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
怎麽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
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開
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後門出靈不象,便對著梨香院的正牆上
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將二姐抬
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幾個媳婦圍隨,從內子牆一帶抬往梨香院來。那
裏已請下天文生預備,揭起衾單一看,隻見這尤二姐麵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
璉又摟著大哭,隻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蓉忙上來勸:“叔
叔解著些兒,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說著,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牆,賈璉會意,
隻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天文生回說:“奶奶卒
於今日正卯時,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時入殮大吉。”賈
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
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
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中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棺槨
喪禮。鳳姐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
去。”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牆根下往外聽,隱
隱綽綽聽了一言半語,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
死的孩子不燒了一撒,也認真的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分,停
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
勸他。”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說:“二爺等著奶奶拿銀子呢。”鳳姐隻得來了,
便問他“什麽銀子?家裏近來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
雞兒吃了過年糧。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子,你還做夢呢。這裏還有二三
十兩銀子,你要就拿去。”說著,命平兒拿了出來,遞與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
去了。恨的賈璉沒話可說,隻得開了尤氏箱櫃,去拿自己的梯己。及開了箱櫃,一
滴無存,隻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習所穿的,不
禁又傷心哭了起來。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便自己提著來
燒。

  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到廂房拉住賈
璉,悄遞與他說:“你隻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裏來點
眼。”賈璉聽說,便說:“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裙子遞與平兒,說:
“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著,作個念心兒。”平兒隻得掩了,自己收去。
賈璉拿了銀子與眾人,走來命人先去買板。好的又貴,中的又不要。賈璉騎馬自去
要瞧,至晚間果抬了一副好板進來,價銀五百兩賒著,連夜趕造。一麵分派了人口
穿孝守靈,晚來也不進去,隻在這裏伴宿。正是──蒙:看三姐夢中相敘一段,真
有孝子悌弟、義士忠臣之慨,我不禁淚流一鬥,濕地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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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
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隻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
土埋葬。那日送殯,隻不過族中人與王信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隻
憑他自去辦理。因又年近歲逼,諸務蝟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
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等裏麵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
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
誌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
也染了無醫之症。隻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
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
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
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
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隻百
般逗他頑笑。

  這日清晨方醒,隻聽外間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解
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裏那膈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
瞧,隻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隻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
睡鞋,披著頭發,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裏抓雄奴
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
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膈
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他
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裏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
裏?”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
晾著,還未幹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裏熱鬧,大清早起就咭
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裏人也不少,怎麽不頑?”碧月道: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
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
那裏,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隻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
忙問:“那裏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
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裏,手裏拿著一
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
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
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
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庚辰雙行夾批:起時是後有名,此是先有名。】寶玉
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
去,大家議定好起的。”說著,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
紙上寫著《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
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麽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
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
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
道杜工部首首隻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
荇牽風翠帶長’之媚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
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眾人聽說,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
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
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
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
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姑娘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
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遊頑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
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頑器。合家皆有壽儀,
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
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
太太跟前頑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
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麵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準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
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
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於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
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並請眾甥男甥女閑樂一日。賈母和王
夫人命寶玉,探春,林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拗,隻得回房去另妝
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掌燈方回。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
乘機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閑時把書理一理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一算說:“還早呢。”
襲人道:“書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時你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裏呢?”
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
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才有五六十篇。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
隻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
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去。”寶玉聽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
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下。至次
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隻當病了,忙使人來問。
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
來遲了。賈母聽了,便十分歡喜,吩咐他:“以後隻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
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
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
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這裏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
“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
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聽說,喜之不
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
此自己隻裝作不耐煩,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
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
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
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
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史湘雲寶琴二人亦皆
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所應讀之書,
又溫理過幾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
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
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時值暮春之際,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令》,
其詞曰:

  豈是繡絨殘吐,
  卷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
  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與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
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
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
“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著,一麵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
麵就打發人分頭去請眾人。這裏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綰
在壁上。

  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史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
玉笑道:“這詞上我們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起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便拈得
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
令》,寶玉拈得了《蝶戀花》。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庚辰雙行夾批:重建,故
又寫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寶釵都有了。他三人寫
完,互相看時,寶釵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噯
呀,今兒這香怎麽這樣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可有了。
寶玉雖作了些,隻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將燼了。李紈
笑道:“這算輸了。蕉丫頭的半首且寫出來。”探春聽說,忙寫了出來。眾人看時,
【庚辰雙行夾批:卻是先看沒作完的,總是又變一格也。】上麵卻隻半首《南柯子》
,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
  也難綰係也難羈,
  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也卻好作,何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負,不肯勉強
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開了機,乃提筆續道是: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
  鶯愁蝶倦晚芳時,
  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份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不算得。”說著,
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對成毬。
  飄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歎今生誰舍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
  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歎,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是
《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
  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
“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
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
“不要太謙。我們且賞鑒,自然是好的。”因看這一首,《臨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
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
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
“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麽罰?”李紈道:“不要忙,這定要重重
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隻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
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眾丫鬟笑道:
“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斷了繩,拿下他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
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裏嬌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
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他有這個不成?我不管,我
且拿起來。”探春道:“紫鵑也學小氣了。你們一般的也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
也不怕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
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紫鵑聽了,趕著命小丫頭們將這風箏送出與園門上值日
的婆子去了,倘有人來找,好與他們去的。

  這裏小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個美人風箏來。也有搬
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撥籰子的。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
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
好。”寶釵笑道:“果然。”因回頭向翠墨笑道:“你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翠
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
兒賴大娘送我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姑娘
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
罷了。”寶玉道:“也罷。再把那個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
一個美人並籰子來,說道:“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
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隻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歡喜,
便命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翠墨帶著幾個小丫頭子們在那邊山坡上已放
了起來。寶琴也命人將自己的一個大紅蝙蝠也取來。寶釵也高興,也取了一個來,
卻是一連七個大雁的,都放起來。獨有寶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
自己放了半天,隻起房高便落下來了。急的寶玉頭上出汗,眾人又笑。寶玉恨的擲
在地下,指著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
頂線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了。”寶玉一麵使人拿去打頂線,一麵又取
一個來放。大家都仰麵而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時丫鬟們又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送飯的來,頑了一回。紫鵑笑道:“這一回
的勁大,姑娘來放罷。”黛玉聽說,用手帕墊著手,頓了一頓,果然風緊力大,接
過籰子來,隨著風箏的勢將籰子一鬆,隻聽一陣豁刺刺響,登時籰子線盡。黛玉因
讓眾人來放。眾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請罷。”黛玉笑道:“這一放雖有趣,
隻是不忍。”李紈道:“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
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紫鵑笑道:“我們姑娘越發小氣了。那一年不放
幾個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說著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
小銀剪子來,齊籰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笑道:“這一去把病根兒可都
帶了去了。”那風箏飄飄搖搖,隻管往後退了去,一時隻有雞蛋大小,展眼隻剩了
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眾人皆仰麵睃眼說:“有趣,有趣。”寶玉道:“可
惜不知落在那裏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
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伴兒罷。”於是也用剪子剪
斷,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
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著,隻見
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
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鍾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
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
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
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
”黛玉說:“我的風箏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寶釵說:“且等
我們放了去,大家好散。”說著,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著養乏。
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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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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