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脂硯齋評紅樓夢》 41~50 作者 :曹雪芹

(2009-07-23 14:38:54) 下一個
 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
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
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
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
可有一句話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
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我時常在
村莊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哦,是了,
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
多喝點子也無妨。”【庚辰雙行夾批:為登廁伏脈。】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
”鳳姐乃命豐兒:“到前麵裏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
應,才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
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裏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
灌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
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還有手
裏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
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麽這樣多?”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喝一個
的理。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
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
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
不可多吃了,隻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
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鴛鴦無法,隻得命人滿
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
又命鳳姐兒布了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麽,說出名兒來,我搛了喂你。”劉
姥姥道:“我知什麽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喂他。”
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嚐嚐
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
我們也不用種糧食,隻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
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
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隻是還不
象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麽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
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籤了,隻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
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都切成釘子,拿雞湯煨幹,將香油
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
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一麵說笑,一麵慢慢的吃完了酒,還隻管細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
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範,虧他怎麽作
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麽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
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
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裏天天見他,耳朵裏天天
聽他,口兒裏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一麵說,一
麵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
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杯體重,斷乎不是楊木,這一定是黃鬆做的。”眾人聽了,
哄堂大笑起來。

  隻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
是再等一會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那個婆子答
應去了。不一時,隻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
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複又
斟上,才要飲,隻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
送到王夫人口邊,【庚辰雙行夾批:妙極!忽寫寶玉如此便是天地間母子之至情至
性。獻芹之民之意令人鼻酸。】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
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立起來,賈母忙命
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
與鳳姐,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說著擎杯讓薛
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妹妹雖不大會吃,也別饒他。”
說著自己已幹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幹了。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
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
”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須臾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
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遊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
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他這是什麽樹,這是什麽石,這是什麽
花。劉姥姥一一的領會,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裏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
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裏,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麽雀兒變
俊了,會講話。劉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
那籠子裏的黑老鴰子怎麽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聽了都笑將起來。

  一時隻見丫鬟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
了這裏來,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鬟便去抬了兩張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
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鬆穰鵝油卷;那盒內一樣
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麽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
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麵果,也不喜歡。因讓
薛姨媽吃,薛姨媽隻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卷子,隻嚐了一嚐,剩的半個遞與
丫鬟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麵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
那裏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麽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
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道:“家去我送你一壇子。你先趁熱
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一兩點就罷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
且都作的小巧,不顯盤堆的,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子。剩的,鳳姐又
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盒,與文官等吃去。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
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庚
辰雙行夾批:小兒常情遂成千裏伏線。】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
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蒙側批:伏線千裏。】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
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
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庚辰雙行夾批: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
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回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
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蒙側批:畫工。】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
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
一麵說,一麵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裏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
裏頭有菩薩,衝了罪過。我們這裏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
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麽行事。隻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
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麵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靖眉
批: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醜仲春。畸笏。】賈母道:“我
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麽水。妙
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嚐嚐
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
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
隻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
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
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飺茶吃。這裏並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隻見道婆
收了上麵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靖
眉批: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
骨各示□。】(按:此批甚不可解。周汝昌校為: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
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
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紅顏固[?]屈從枯骨,
不能各示勸懲,[豈]不哀哉。戴不凡校為:[乃]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
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屈從,各示勸懲,[豈]不哀哉。紅顏固[不]能不[化
為]枯骨[也],[歎歎]!小子愚見:此妙玉偏僻處,所謂“過潔世同嫌”也。
他日瓜州渡口屈從,[豈]不哀哉。固是勸懲,紅顏能不[為]枯骨!以“固是”
“各示”為各本因吳音相混錯抄之一例。)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
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斝”三個隸字,
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
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
著“杏犀□”。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
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
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麽一個俗器
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
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
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
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庚辰雙行夾批:
茶下“糟蹋”二字,成窯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潔高雅,然亦怪譎孤僻甚矣。實
有此等人物,但罕耳。】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
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麽?”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隻
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
“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靖眉批:玉兄獨
至豈真無茶吃?作書人又弄狡猾,隻瞞不過老朽。然不知落筆時作者如何想。丁亥
夏。】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隻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
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
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
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
開了。我隻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麽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
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
釵走了出來。【靖眉批:黛是解事人。】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
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
“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
給他,我也不管你,隻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他
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隻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
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
妙玉笑道:“這更好了,隻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隻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
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
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
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
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
眾丫鬟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這裏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
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
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裏有信,你就叫我。”
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
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
劉姥姥各處去逛,眾人也都趕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
道:“噯呀!這裏還有個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
“笑什麽?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裏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
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麽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
“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
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
“這裏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
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
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
了半天,忽一起身,隻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台
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裏去的了,隻得認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
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裏
也有扁豆架子。”一麵想,一麵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隻見迎麵
忽有一帶水池,隻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裏邊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麵有一
塊白石橫架在上麵。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隻見
有一房門。於是進了房門,隻見迎麵一個女孩兒,滿麵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
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裏來。”說了,隻覺那女孩兒不答。
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
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麵想,
一麵看,一麵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歎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
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隻見四麵牆壁玲瓏剔透,琴
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
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裏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
隻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麵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
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隻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
“你好沒見世麵,見這園裏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
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裏頭呢罷。”說畢
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麵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
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麵說,一麵隻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
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
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
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隻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著兩眼,
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
茅廁裏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
襲人敁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裏去了。若進了
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
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麵想,一麵回
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裏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隻聞見酒屁臭
氣,滿屋一瞧,隻見劉姥姥紮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
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
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麵說,一麵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
了,隻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
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幹,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
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
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
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宮裏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
個麽,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麵出去,見了眾
人,隻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不吃飯,便坐了竹椅
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姊妹方複進園來。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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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香

  【庚辰: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
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餘言不謬矣。】

  話說他姊妹複進園來,吃過飯,大家散出,都無別話。

  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住了兩
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驗了。難
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裏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
這一回去後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
算我的心了。”鳳姐兒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著
說不好過;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在那裏發熱呢。”劉姥姥聽了,忙歎道:“老太
太有年紀的人,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兒道:“從來沒象昨兒高興。往常也進園
子逛去,不過到一二處坐坐就回來了。昨兒因為你在這裏,要叫你逛逛,一個園子
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找我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誰知風地裏吃了,就發
起熱來。”劉姥姥道:“小姐兒隻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
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裏不跑去。一則風撲了也是有的;二則隻
怕他身上幹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麽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
撞客著了。”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彩明翻了
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
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裏頭可不是花神!隻怕老
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麵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
與大姐兒送祟。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庚辰雙行夾批:豈真送了就安穩哉?蓋婦
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豈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描愚人之見耳。】

  鳳姐兒笑道:“倒底是你們有年紀的人經曆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肯病,也不
知是個什麽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事。富貴人家養的孩子多太嬌嫩,自然禁
不得一些兒委曲;再他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少疼他些就
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
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
隻怕壓的住他。”【庚辰雙行夾批:一篇愚婦無理之談,實是世間必有之事。】劉
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
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
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
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
從這‘巧’字上來。”【蒙側批:作讖語以影射後文。】

  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隻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
【靖眉批:“應了這話就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
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裏,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冬日。】說著叫平
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你這空兒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
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忙說:“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日,
又拿著走,越發心裏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麽,不過隨常的東西。好
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隻見平兒
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

  劉姥姥忙趕了平兒到那邊屋裏,隻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他瞧著,
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子月白紗做裏子。這是
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裏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
各樣內造點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
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來的,如今這一個裏頭裝了兩鬥禦田粳米,熬粥
是難得的;這一條裏頭是園子裏果子和各樣幹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
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裏頭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
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
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
沒大狠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經念了
幾千聲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念佛道:“姑娘說那裏話?
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這樣的呢。隻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
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
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隻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
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幹菜帶些來,我們這裏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
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答應了。平兒道:“你隻管睡
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裏,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雇輛車裝上,不用你
費一點心的。”

  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一邊睡了一夜,
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
大夫來了,老媽媽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裏養不出那阿物兒
來,還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眾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來,
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隻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隻走旁
階,跟著賈珍到了階磯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導引進去,
又見寶玉迎了出來。隻見賈母穿著青皺綢一鬥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
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
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簪珠的人。王太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
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禦醫了,也便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
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道:“當日太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息。
”王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回說:“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賈母聽了,笑道:“原
來這樣,也是世交了。”一麵說,一麵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老嬤嬤端著一張
小杌,連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醫便屈一膝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
那隻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兒讓出去好生看茶。”

  賈珍賈璉等忙答了幾個“是”,複領王太醫出到外書房中。王太醫說:“太夫
人並無別症,偶感一點風涼,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暖著一點兒,就好了。
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裏,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了。”
說著吃過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隻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
瞧我們。”王太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
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說姐兒又罵我了,隻是要清清淨
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丸藥來,臨睡時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
”說畢作辭而去。

  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話下。這裏王
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姊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
也回房去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閑了再來。”又命鴛鴦來,
“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
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服,都是
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
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你帶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裏穿罷,別見笑。
這盒子裏是你要的麵果子。這包子裏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
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裏頭了。這是
兩個荷包,帶著頑罷。”說著便抽係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
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幾千聲佛,聽
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隻管留下罷。”鴛鴦見他信以為真,仍與他裝上,笑
道:“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
拿了個成窯鍾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那裏說
起。我那一世修了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
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
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與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
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又命
了一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出去。”婆
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並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
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
“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
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
審問我什麽?”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
是什麽?你隻實說便罷。”黛玉不解,隻管發笑,心裏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裏隻說:
“我何曾說什麽?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
“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麽?我竟不知那裏來的。”黛玉一想,方想
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
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
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
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
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
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靖眉批:“也算”二字太謙。】是個讀書人
家,祖父手裏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
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
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
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
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
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靖眉批:男人分內究是何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
民,這便好了。【靖眉批:讀書明理治民輔國者能有幾人?】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
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
種買賣,倒沒有什麽大害處。你我隻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
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隻有答應“是”的一字。忽見素雲進來說:
“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
爺都在那裏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麽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裏就知道
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裏。

  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麽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
了。”探春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
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
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裏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
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
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
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
“你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
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麽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
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
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裏,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
“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
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慢慢的畫’,
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
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劉
姥姥笑後複一笑,亦想不到之文也。聽寶卿之評亦千古定論。】惜春道:“都是寶
姐姐讚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
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隻畫這園子的,
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象‘行樂’似的才
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
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
裏又用的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
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麵笑的兩
手捧著胸口,一麵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
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隻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
麽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
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裏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
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
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裏間將鏡袱揭起,照了一照,隻
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
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
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
是。真真恨的我隻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
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麽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寶釵道:“我有一
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
子裏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
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
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
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
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
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裏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
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
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
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
著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
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台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
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
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麽畫?”寶玉道:“家裏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
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
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
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
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
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
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爖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
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兒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隻有赭石
、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就完了。”寶釵道:“你不
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隻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
等你用著這個時候我送你些,也隻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
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
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
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
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
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麵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
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
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隻把絹
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
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
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
新水桶四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
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
“這作什麽?”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
吃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你那裏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
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
“原來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
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
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
“不用問,狗嘴裏還有象牙不成!”一麵說,一麵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
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隻知說,不知道
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
“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釵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
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
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
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
攏上去。寶玉在旁看著,隻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
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隻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裏有
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
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劑藥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
知次日又有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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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麽大病,請醫生吃
了兩劑藥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
隻見賈母打發人來請,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
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嚐了一嚐,倒
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裏很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
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
有生的,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隻不對稀飯。”鳳姐
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
  
  這裏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請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是鳳丫頭的生
日,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
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庚辰雙行夾批:賈母猶雲“好生樂一日”,
可見逐日雖樂,皆還不稱心也。所以世人不論貧富,各有愁腸,終不能時時遂心如
意。此是至理,非不足語也。】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
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
個也俗了,也覺生分的似的。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
忙道:“老太太怎麽想著好,就是怎麽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
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庚辰雙行夾批:原來請分子是小家的事,近見多少人家紅白
事一出且籌算分子之多寡,不知何說。】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頑不好頑?”
【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寫與寶釵作生日,後又偏寫與鳳姐作生日。阿鳳何人也,豈
不為彼之華誕大用一回筆墨哉?隻是虧他如何想來。特寫於寶釵之後,較姊妹勝而
有餘;於賈母之前,較諸父母相去不遠。一部書中若一個一個隻管寫過生日,複成
何文哉?故起用寶釵,盛用阿鳳,終用賈母,各有妙文,各有妙景。餘者諸人或一
筆不寫,或偶因一語帶過,或豐或簡,其情當理合,不表可知。豈必諄諄死筆按數
而寫眾人之生日哉?迥不犯寶釵。】王夫人笑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麽湊法?”
賈母聽說,益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那
府裏珍兒媳婦並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沒
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隻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
夫人王夫人隻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
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
有體麵的媽媽坐了。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麵,
所以尤氏鳳姐兒等隻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
杌子上了。

  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
的,有情願這樣的;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
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
太太,也是二十兩了。”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自然矮一
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
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的,那裏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庚
辰雙行夾批:必如是方妙。】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
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
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
來暗裏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麽樣呢?”
【庚辰雙行夾批:又寫阿鳳一樣,更妙。若一筆直下,有何趣哉?】鳳姐笑道:
“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饒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
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
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
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
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隻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
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忙笑道:“倒是我的鳳姐兒向著我,
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宗隻把他姐兒
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占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
“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
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
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
來了。【庚辰雙行夾批:寫阿鳳全副精神,雖一戲,亦人想不到之文。】賴大之母
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
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
【庚辰雙行夾批:驚魂奪魄隻此一句。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
反麵春秋也。所謂“癡子弟正照風月鑒”,若單看了家常老婆舌頭,豈非癡子弟乎?
】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
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人,商
議湊了來。”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小丫鬟來,
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這
裏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
道:“這才是好孩子。”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
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隻當小看了他們了。”【庚辰雙行夾批:
純寫阿鳳以襯後文。】賈母聽了,忙說:“可是呢,怎麽倒忘了他們!隻怕他們不
得閑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
二兩。”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道:“我把你
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麽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
苦瓠子作什麽?”鳳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裏,我才和你算賬。
他們兩個為什麽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庚辰雙行夾
批:純寫阿鳳以襯後文,二人形景如見,語言如聞,真描畫得到。】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賈母道:“一日戲酒用不了。”
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
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鳳姐兒道:“咱們家的
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
婦了。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庚辰雙行夾批:所以特受用
了,才有璉卿之變。樂極生悲,自然之理。】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
母乏了,才漸漸的都散出來。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鳳姐房裏來商議怎麽辦生日的話。鳳姐
兒道:“你不用問我,你隻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這阿物
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麽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
我來操心,你怎麽謝我?”鳳姐笑道:“你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麽!你
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興的這
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鬟們回
說:“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他來。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
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麵忙著梳洗,一麵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
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
正說著,丫鬟們回說:“那府裏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尤氏笑罵道:
“小蹄子們,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的要學那
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到了你們嘴裏當正經的說。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
再打發他們去。”丫鬟應著,忙接了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
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和底下姑娘們的。”
尤氏道:“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
奶手裏發,一共都有了。”

  說著,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隻見鳳姐
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鳳姐兒笑道:【庚辰雙行夾批:
“笑”字就有神情。】“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
些信不及,倒要當麵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隻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
“我說你肏鬼呢,怎麽你大嫂子的沒有?”鳳姐兒笑道:“那麽些還不夠使?短一
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庚辰雙行夾批:可見阿鳳處處心機。】尤氏
道:“昨兒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隻和老太太要去。
”鳳姐兒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
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說著,
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
上。”平兒會意,因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
“隻許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兒。”平兒隻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你
主子這麽細致,弄這些錢那裏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庚辰雙行
夾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尤氏亦能幹事矣,惜不能勸夫治家,惜哉痛哉!】


  一麵說著,一麵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
和鴛鴦商議,隻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的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
時,也把鴛鴦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
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雲一分也還了他。見鳳姐不在跟前,
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裏有
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方收了。【庚
辰雙行夾批: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
“人各有當”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
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於是尤氏一徑出來,坐車回家。不在話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
戲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頑耍。李紈又向眾姊妹道:“今兒是正經社
日,可別忘了。【庚辰雙行夾批:看書者已忘,批書者亦已忘了,作者竟未忘,忽
寫此事,真忙中愈忙、緊處愈緊也。】寶玉也不來,想必他隻圖熱鬧,把清雅就丟
開了。”【庚辰雙行夾批:此獨寶玉乎?亦罵世人。餘亦為寶玉忘了,不然何不來
耶?】說著,便命丫鬟去瞧作什麽,快請了來。丫鬟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
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庚辰雙行夾批:奇文。】眾人聽了,都詫異說:
“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塗,不知說話。”因又命翠墨去。一時翠墨回來說:
“可不真出了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庚辰雙行夾批:奇文。
信有之乎?花團錦簇之日偏如此寫法。】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麽,再
沒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剛說著,隻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
“今兒憑他有什麽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等高興,
兩府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
就私自去了!”襲人歎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起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
裏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
是北靜王府裏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
隻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隻管作詩,等他回來罰他。”剛說
著,隻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來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
命人去接。

  原來寶玉心裏有件私事,於頭一日就吩咐茗煙:“明日一早要出門,備下兩匹
馬在後門口等著,不要別一個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裏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
叫他攔住不用找,隻說北府裏留下了,橫豎就來的。”茗煙也摸不著頭腦,隻得依
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著。天亮了,隻見寶玉遍體純素,
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顛下去了。茗煙也隻得跨馬加鞭
趕上,在後麵忙問:“往那裏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裏去的?”茗煙道:
“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頑的。”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
清清的地方好。”說著,越性加了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茗煙越
發不得主意,隻得緊緊跟著。

  一氣跑了七八裏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茗煙道:“這
裏可有賣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
須得檀、芸、降三樣。”茗煙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茗煙見他為難,
因問道:“要香作什麽使?我見二爺時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
了寶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個荷包來,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歡喜:
“隻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於是又問爐炭。茗煙道:
“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裏有?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
“糊塗東西,若可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庚辰雙行夾批:奇奇怪怪不
知為何,看他下文怎樣。】茗煙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
如何?我想二爺不隻用這個呢,隻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往前再走
二裏地,就是水仙庵了。”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裏?更好了,我們就去。
”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麵回頭向茗煙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咱們
這一去到那裏,和他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煙道:“別說他是咱們家的
香火,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裏,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隻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
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
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
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庚辰雙行夾批:近
聞剛丙廟又有三教庵,以如來為尊,太上為次,先師為末,真殺有餘辜,所謂此書
救世之溺不假。】比如這水仙庵裏麵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
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
故借他一用。”

  說著早已來至門前。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象天上掉下個活龍來
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隻管賞鑒。
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
【庚辰雙行夾批:妙計!用《洛神賦》譖洛神本地風光,愈覺新奇。】寶玉不覺滴
下淚來。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
了來。寶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煙捧著爐出至後園中,揀一塊幹淨地方兒,
竟揀不出。茗煙道:“那井台兒上如何?”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台上,將爐放下。
【庚辰雙行夾批:妙極之文。寶玉心中揀定是井台上了,故意使茗煙說出,使彼不
犯疑猜矣。寶玉亦有欺人之才,蓋不用耳。】

  茗煙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庚辰雙行夾批:奇文。
隻雲“施半禮”,終不知為何事也。】回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且不收,忙爬下
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
隻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隻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
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
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
候二爺,未嚐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
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來。【庚辰雙行夾批:忽插
入茗煙一偏流言,粗看則小兒戲語,亦甚無味。細玩則大有深意,試思寶玉之為人
豈不應有一極伶俐乖巧之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廂記》中雙文降香,第三柱則不
語,紅娘則代祝數語,直將雙文心事道破。此處若寫寶玉一祝,則成何文字?若不
祝則成一啞迷,如何散場?故寫茗煙一戲直戲入寶玉心中,又發出前文,又可收後
文,又寫茗煙素日之乖覺可人,且襯出寶玉直似一個守禮代嫁的女兒一般,其素日
脂香粉氣不待寫而全現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將寶玉當作一個極清俊羞怯的女兒,
看茗煙則極乖覺可人之丫鬟也。靖眉批:這方是作者真意。】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撐不住笑了,【庚辰雙行夾批:方一笑,蓋原可發笑,且
說得合心,愈見可笑也。】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庚辰雙行夾
批:也知人笑,更奇。】茗煙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和姑子
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隨便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咱們裏
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出來的。橫豎在這裏清淨一天,也就盡到
禮了。若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既不吃,這隨便素的吃些何妨。”
茗煙道:“這便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
晚了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
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並不是二爺有意,原不
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
陰魂也不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隻
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庚辰雙行夾批:
亦知這個大,妙極!】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並沒說一日不進
城。這已完了心願,趕著進城,大家放心,豈不兩盡其道。”【庚辰雙行夾批:這
是大通的意見,世人不及的去處。】茗煙道:“這更好了。”說著二人來至禪堂,
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茗煙也吃了。

  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茗煙在後麵隻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的,
手裏提緊著。”【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偏不寫鳳姐那樣熱鬧,卻寫這般清冷,真世
人意料不到這一篇文字也。】一麵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後門進去,忙忙來至怡
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裏,隻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
說:“阿彌陀佛,可來了!把花姑娘急瘋了!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
聽說忙將素服脫了,自去尋了華服換上,問在什麽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說在新蓋的
大花廳上。

  寶玉聽說,一徑往花廳來,耳內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剛至穿堂那邊,隻見
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庚辰雙行夾批:總是千奇百怪的文字。】一見他來,
便收淚說道:“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庚辰雙行夾批:
是平常言語,卻是無限文章,無限情理。看至後文在細思此言,則可知矣。】寶玉
陪笑道:“你猜我往那裏去了?”玉釧兒不答,隻管擦淚。【庚辰雙行夾批:無限
情理。】寶玉忙進廳裏,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寶玉忙趕著
與鳳姐兒行禮。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道好歹,“怎麽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這還
了得!明兒再這樣,等老爺回家來,必告訴他打你。”說著又罵跟的小廝們都偏聽
他的話,說那裏去就去,也不回一聲兒。一麵又問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麽,可
唬著了。【庚辰雙行夾批:奇文,畢肖。】寶玉隻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
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賈母道:
“以後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答應著。因又要打
跟的小子們,眾人又忙說情,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慮了,他已經回來,大家
該放心樂一回了。”賈母先不放心,自然發狠,如今見他來了,喜且有餘,那裏還
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飽,路上著了驚怕,反百般的哄他。
襲人早過來伏侍。大家仍舊看戲。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
酸落淚,也有歎的,也有罵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戚:攢金辦壽家常樂,素服焚香無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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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
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裏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
江邊子上來作什麽!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裏的水舀一
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本來自己懶待坐席,隻在裏
間屋裏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幾上,隨意吃著說話兒;
將自己兩桌席麵賞那沒有席麵的大小丫頭並那應差聽差的婦人等,命他們在窗外廊
簷下也隻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麵幾
席是他姊妹們坐。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在上麵,你們好生替我待東,
難為他一年到頭辛苦。”尤氏答應了,又笑回說道:“他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
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聽了,笑道:“你不會,等我親自讓他去。”
鳳姐兒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吃了好幾鍾了。”賈母笑著,命
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他。他再不吃,我當真的就親自
去了。”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他出來坐下,命人拿了台盞斟了酒,笑道:“一年
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麽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
在我手裏喝一口。”鳳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
“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象今兒
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鍾罷。”【庚辰雙行夾批:閑閑一語伏下後文,令人
可傷,所謂“盛筵難再”。】鳳姐兒見推不過,隻得喝了兩鍾。接著眾姊妹也來,
鳳姐也隻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媽見賈母尚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著
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隻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來敬,鳳姐兒真不
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
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麵,今
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
個回去了。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
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幹。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後又入席。

  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裏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隻見那耍百戲的上
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
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兒便扶著他。才至穿廊
下,隻見他房裏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裏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
疑心忙叫。那丫頭先隻裝聽不見,無奈後麵連平兒也叫,隻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
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關了,鳳姐兒坐在小院
子的台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
把那眼睛裏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唬的魂飛魄散,哭著隻管碰
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說規規矩矩站住,怎麽倒往前
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裏無人,所以跑了。”
鳳姐兒道:“房裏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後頭扯著脖子
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
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
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麽。他再不說,
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
方哭道:“二爺在家裏,打發我來這裏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
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著我作什麽?
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你。你若不細說,立
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
唬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
一麵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裏的,睡了一會醒了,打發
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會才來呢。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
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
就往咱們屋裏來了。二爺叫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隻見又有一個小
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庚辰雙行夾批:如見其形。】鳳
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
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兒道:“告訴我什麽?”那小丫頭便說二
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作什麽了?這會
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幹淨兒!”說著也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手攝
腳的走至窗前,往裏聽時,隻聽裏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
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麽樣呢?”那婦人道:
“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隻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
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裏怎麽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倆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裏自然也有
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了上來,也並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庚辰雙行
夾批:奇極!先打平兒可是世人想得著的?】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
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
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麵兒你
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隻氣得幹哭,罵道:“你們
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麽!”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璉也
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
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隻不好說的,今見
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
道:“你們背地裏說話,為什麽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
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麵眾婆子丫
頭忙攔住解勸。這裏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裏,叫道:“你們一條
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
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幹淨。”正鬧的不開交,
隻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麽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
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庚辰雙行夾批:天下小人大都如是。】故意
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庚辰雙行夾批:天下奸雄
妒婦惡婦大都如是,隻是恨無阿鳳之才耳。】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出,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裏,隻說:“老祖宗救我!璉
二爺要殺我呢!”【庚辰雙行夾批:瞧他稱呼。】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
麽了。鳳姐兒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隻當是有客
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
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氣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
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麽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等聽了,都信以為真,
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隻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麵
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習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
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種子!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裏呢!
”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
人氣的奪下劍來,隻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癡,涎言涎語的還隻亂說。
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們放在眼睛裏,叫人把他老子叫來!”賈璉聽
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裏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兒。賈母笑道:“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
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得住不這麽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麽過的。都是我的不是,
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兒
我叫他來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要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
倒看他好,怎麽暗地裏這麽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
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曲的什麽似的呢,老太太還
罵人家。”賈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魘道的。既這麽著,可
憐見的,白受他們的氣。”因叫琥珀來:“你出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
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鳳姐兒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庚辰雙行夾批:可知吃蟹一回非閑文也。
】平兒哭得哽咽難抬。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庚辰雙行夾批:必用寶釵評
出方是身份。】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
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隻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
豈不都是假的了?”正說著,隻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麵上有了光
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

  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隻因大
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
“好好兒的從那裏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
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隻是那淫婦治的我,他
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淚。寶玉
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麽相幹?
”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裏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
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麵說,一麵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
洗臉水,燒熨鬥來。平兒素習隻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
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
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
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趕忙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
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
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有理,便
去找粉,隻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裏麵盛著一排十根
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
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麵上也
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
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裏麵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
胭脂都不幹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
蒸疊成的。隻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裏,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裏就夠
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
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
去了。【庚辰雙行夾批:忽使平兒在絳芸軒中梳妝,非世人想不到,寶玉亦想不到
者也。作者費盡心機了。寫寶玉最善閨閣中事,諸如脂粉等類,不寫成別致文章,
則寶玉不成寶玉矣。然要寫又不便特為此費一番筆墨,故思及借人發端。然借人又
無人,若襲人輩則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揀一日細寫?似覺無味。若寶釵等又係姊妹,
更不便來細搜襲人之妝奩,況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想右想須得一個又甚親、又
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襲人等極親、又和襲人等不大常處、又得襲人
輩之美、又不得襲人輩之修飾一人來方可發端。故思及平兒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細
寫絳芸閨中之什物也。】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
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庚
辰雙行夾批:原來為此!寶玉之私祭,玉釧之潛哀俱針對矣。然於此刻補明,又一
法也。真十變萬化之文,萬法具備,毫無脫漏,真好書也。】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
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
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
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
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複起身,又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幹,
便拿熨鬥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麵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
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閑話,掌燈後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兒隻跟著賈母。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
不好去叫,隻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後悔不來。邢
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隻得忍愧前
來,在賈母麵前跪下。賈母問他:“怎麽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
驚了老太太的駕了,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
守己的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得
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麽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
辯,隻認不是。賈母又道:“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
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裏去。為這起淫婦打老婆,又打屋裏的人,你
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裏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
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隻管出去,我也不
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
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庚辰雙行夾批: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
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
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了。”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
隻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衝撞人。他
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兒作了一個揖,笑道:“原來是我的不是,二奶
奶饒過我罷。”滿屋裏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
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兒和賈璉兩個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
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
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
外,還替你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了一個揖,引的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
賈母又命鳳姐兒來安慰他。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
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
來,為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
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麽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
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
淚來了。【庚辰雙行夾批:婦人女子之情畢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劍生悲,
況阿鳳與平兒哉?所謂此書真是哭成的。】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
個再提此事,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

  三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
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麽象個閻王,又象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
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麽臉
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庚辰雙行夾批:轄治丈夫此是首計,懦夫來看此句。
】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庚辰雙行夾批:妙!不敢
自說沒不是,隻論多少,懦夫來看。】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
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
”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
沒法了。”

  正說著,隻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
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庚辰雙行夾批:
寫阿鳳如此。】一時,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庚
辰雙行夾批:倒也有氣性,隻是又是情累一個,可憐!】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
鳳姐兒笑道:【庚辰雙行夾批:偏於此處寫阿鳳笑。壞哉阿鳳!】“這倒好了,我
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
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隻管叫他告去。
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震嚇他,隻管讓他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以屍訛詐’!”
【庚辰雙行夾批:寫阿鳳如此。】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兒,心
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麽樣。”鳳姐兒道:“不許
給他錢。”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
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著辦喪
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複辨亦不敢辨,隻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
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庚辰雙行夾批:大弊小弊,無一
不到。】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
體麵,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庚辰雙行夾批:為天下夫妻一哭。
】不在話下。

  裏麵鳳姐心中雖不安,麵上隻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
昨兒灌喪了酒了,你別憤怨,打了那裏,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隻
聽得說,奶奶姑娘都進來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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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製風雨詞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眾姊妹進來,忙讓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兒
笑道:“今兒來的這麽齊,倒象下帖子請了來的。”探春笑道:“我們有兩件事:
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兒笑道:“有什麽事,
這麽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
亂了。我想必得你去作個監社禦史,鐵麵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
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隻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
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麽濕的幹
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你雖不會作,也不要你作。你隻監察著我們
裏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麽樣罰他就是了。”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
了,那裏是請我作監社禦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麽社,必是要
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
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
璃人。”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
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
、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
、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
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
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
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
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
個河涸海幹,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
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庚辰雙行夾批: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將萬句
話來並成一句說死那人,畢肖!】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
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麽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麽下
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
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裏去了?氣的我隻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
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裏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
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
人都笑了。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
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
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
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才罷。”
平兒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禁不起。”李紈道:“什麽禁不起,有我呢。
快拿了鑰匙叫你主子開了樓房找東西去。”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裏去。才要把這米帳合算一算,那
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麽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添補
的衣服,還沒打點給他們做去。”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隻把我的事
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
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麽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
該保養身子,撿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到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
裳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這一句現
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累你呢。”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
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
是什麽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裏吃飯不成?明
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後幾天,
我又不作詩作文,隻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
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鳳姐兒道:“過會子我開了樓房,
凡有這些東西都叫人搬出來你們看,若使得,留著使,若少什麽,照你們單子,我
叫人替你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
爺那裏呢。說給你們,別碰釘子去。我打發人取了來,一並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
去。如何?”李紈點首笑道:“這難為你,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
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說著,便帶了他姊妹就走。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
兩個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
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你說該怎麽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
有別的法子,隻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裏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眾人都笑道:“這
話不差。”

  說著才要回去,隻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
“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
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
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歎道:“我那裏管他
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裏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
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
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
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麽大。你那裏知道那”奴才“兩字
是怎麽寫的!隻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
好容易掙出你這麽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麽個銀人
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
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麽弄神
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
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隻怕天也不容你。’”李
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
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隻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
老太太那院裏,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
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親呢,你隻受用你的就完
了。閑了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一日牌,說一天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
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孩子倒來罷了,
又折受我。”說著,一麵吃茶,一麵又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小孩子們全要管的
嚴。饒這麽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
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
叫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麽管你一
管,老太太護在頭裏。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
象你這麽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象你這紮窩子的樣兒,
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裏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
麽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裏看著,耳朵裏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象當日老
祖宗的規矩,隻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麽
怨的不怕他?你心裏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裏不好意思,心裏不知怎麽罵我
呢!”

  正說著,隻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兒笑
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奶
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正經說的話且不說,
且說陳穀子爛芝麻的混搗熟。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
家裏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
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榮耀,就傾了家,我也是願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
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裏擺幾席酒,一台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
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台戲,擺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去增增光;第二日
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裏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
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隻怕老太太
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了十四的日子,隻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
了。”鳳姐笑道:“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
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那裏話?奶奶要
賞,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
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又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
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麽不是,攆了他
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
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裏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

  賴大家的隻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麽事?說給我
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裏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
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
帶著小幺們往裏抬。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
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
麽!”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麽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
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
太的陪房。奶奶隻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
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
“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
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
各色東西可用的隻有一半,將那一半又開了單子,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麵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裏幫忙。【庚辰雙行
夾批: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幫”字,可笑可笑,所謂《春秋》筆法。】探春、李
紈、迎春、寶釵等也多往那裏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麵。寶釵因見天氣涼爽,
夜複漸長,【庚辰雙行夾批:“複”字妙,補出寶釵每年夜長之事,皆《春秋》字
法也。】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
又承色陪坐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
必至三更方寢。【庚辰雙行夾批:代下收夕,寫針線下“商議”二字,直將寡母訓
女多少溫存活現在紙上。不寫阿呆兄已見阿呆兄終日飽醉優遊,怒則吼、喜則躍,
家務一概無聞之形景畢露矣。《春秋》筆法。】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
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複嗽起來,覺得比
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隻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
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
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裏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
隻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
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麽?不是個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
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隻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麽形景,就可知了。”
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穀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
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歎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
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
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
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
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
氣的。”

  黛玉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隻當你心裏
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
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
【庚辰雙行夾批:黛玉才十五歲,記清。】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
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
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
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
雖然燕窩易得,但隻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麽要緊的去處。請大
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麽燕窩粥,
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
多事了。你看這裏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
背地裏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
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
“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
這裏又有買賣地土,家裏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裏,一
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
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也
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裏。”【庚辰雙行夾批:寶釵此一戲直
抵通部黛玉之戲寶釵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鑿、又不牽強,
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法,非
細心看不出。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黛玉聽了,不覺紅了
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裏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
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裏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
你有什麽委屈煩難,隻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
也是知道的,隻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
作‘司馬牛之歎’?【庚辰雙行夾批:通部眾人必從寶釵之評方定,然寶釵亦必從
顰兒之評始可,何妙之至!】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
媽說了,隻怕我們家裏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
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麽
放在口裏的!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隻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
“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
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
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
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
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蓺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複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隻見寶玉頭上
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裏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
兒好些?【庚辰雙行夾批:一句。】吃了藥沒有?【庚辰雙行夾批:兩句。】今兒
一日吃了多少飯?”【庚辰雙行夾批:三句。】一麵說,一麵摘了笠,脫了蓑衣,
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
“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脫了蓑衣,裏麵隻穿半舊紅綾短襖,係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
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
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幹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
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鬥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
致輕巧,因說道:“是什麽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
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家裏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
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鬥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
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隻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
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
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
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庚辰雙行夾批:妙極之文。使黛玉自
己直說出夫妻來,卻又雲“畫的”“扮的”,本是閑談,卻是暗隱不吉之兆。所謂
“畫兒中愛寵”是也,誰曰不然?】

  寶玉卻不留心,【庚辰雙行夾批:必雲“不留心”方好,方是寶玉,若著心則
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時時獵色一賊矣。】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
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
燒也無礙。”黛玉道:“我也好了許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
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
核桃大小的一個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
“原該歇了,又擾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
“你想什麽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庚
辰雙行夾批:直與後部寶釵之文遙遙針對。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鬟皆有,隨便皆可
遣使,今寶玉獨雲“婆子”而不雲“丫鬟”者,心內已度定丫鬟之為人,一言一事
無論大小,是方無錯謬者也,一何可笑。】黛玉笑道:“等我夜裏想著了,明兒早
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著沒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
人,外麵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幹,
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聽了,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
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裏點的。”寶玉道:“我也
有這麽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
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
雨裏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裏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
怎麽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
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
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了。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
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
黛玉道:“回去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
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
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
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今兒又是我的
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庚辰雙行夾批:幾句閑話將潭潭大宅夜間
所有之事描寫一盡。雖諾大一園,且值秋冬之夜,豈不寥落哉?今用老嫗數語,更
寫得每夜深人定之後,各處燈光燦爛、人煙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燈同
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絡繹人跡不絕,不但不見寥落,且覺更勝於日間繁華矣。
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寫出,又伏下後文,且又襯出後文之冷落。此閑話中寫出,
正是不寫之寫也。脂硯齋評。】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
”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
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麵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
又羨他有母兄;一麵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
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暫且無話。
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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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庚辰:此回亦有本而筆,非泛泛之筆也。】

  【隻看他題綱用“尷尬”二字於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蒙:裹腳與纏頭,欲覓終身伴。顧影自為憐,靜住深深院。好事不稱心,惡
語將人慢。誓死守香閨,遠卻揚花片。】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
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
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
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裏,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
有的事,隻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
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裏就舍得了?況且平日說起
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麽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
屋裏,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
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回避還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
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
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
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麽鬧起來,怎樣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
“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
丫頭,這麽胡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裏人,也未必好駁回的。
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
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強,隻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
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克嗇異常,以賈
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
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麽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
是那麽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裏的話那裏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
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麵,
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
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
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裏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
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
“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裏想著先悄悄的
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
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
兒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
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
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
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我先過去
了,太太後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隻怕就疑我走
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
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想畢,因笑道:“方才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
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
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
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裏去,
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麽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
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閑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
房裏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隻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裏做針線,見了邢
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麽呢?我瞧瞧,你紮的花兒越發好了。”一
麵說,一麵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隻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隻見
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麵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麵,
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
意思起來,心裏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麽?”
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
你道喜來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
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庚辰雙行夾批:說得得體。我
正想開口一句不知如何說,如此則妙極是極,如聞如見。】心裏再要買一個,又怕
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幹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
吊猴的。因滿府裏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
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裏頭,就
隻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
了你去,收在屋裏。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
姨娘,又體麵,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
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
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
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麽臊處?你又不用說話,隻跟著我就
是了。”鴛鴦隻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
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
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
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裏
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
鴦隻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麽個響快人,怎麽又這樣積粘起來?
有什麽不稱心之處,隻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
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
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隻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
“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
隻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裏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
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麽配幾樣,預備吃飯。
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
往園子裏來。

  這裏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在鳳姐兒房裏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不如
躲了這裏,【庚辰雙行夾批:終不免女兒氣,不知躲在哪裏方無人來羅唕,寫得可
憐可愛。】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隻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裏
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裏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
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
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
楓樹底下,【庚辰雙行夾批:隨筆帶出妙景,正愁園中草木黃落,不想看此一句便
恍如置身於千霞萬錦絳雪紅霜之中矣。】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
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與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
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
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庚辰雙行夾批:餘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
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
、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
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脂硯齋。】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麽話兒不說?
什麽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庚辰雙行夾批:此語已可
傷,猶未各自幹各自去,後日更有各自之處也,知之乎!】然我心裏仍是照舊,有
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裏,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
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笑答,隻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
”二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
出來問:“什麽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
人聽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
不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鴛鴦道:
“什麽法子?你說來我聽。”平兒笑道:“你隻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
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麽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
麽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
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
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
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
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
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麽
主意!我隻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幹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
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裏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麽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
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
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裏;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
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麽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
難,我剪了頭發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麽樣?樂得幹
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
“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麽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
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
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裏。可惜你是這裏的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
個人是單在這裏。”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麽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
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隻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
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
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裏沒找到,姑娘跑了這
裏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
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麽話這樣忙?我們這裏
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麽話?你說罷。”他嫂子
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裏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
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
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
罵道:“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裏,好多著呢!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
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麽‘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
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
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
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麵說,一
麵哭,平兒襲人攔著勸。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
不犯著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
;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麽過得去?”襲人平兒
忙道:“你倒別這麽說,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
、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裏仗著我們
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
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
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得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才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裏
藏著做甚麽的?我們竟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裏瞧我們寶二爺
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裏來了。我疑惑怎麽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裏
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裏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裏來了,
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
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
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庚辰雙行夾批:通部情案皆
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裏來?”
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裏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
藏了起來哄你。看你低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裏好笑,
隻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
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
那裏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隻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
玉笑道:“這可再沒了。”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隻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
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裏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
兒來家坐吃茶。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
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隻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庚
辰雙行夾批:姓金名彩,由“鴛鴦”二字化出,因文而生文也。】兩口子都在南京
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庚辰雙行夾批:更妙!】現在是老太太那
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庚辰雙行夾批:隻鴛鴦一家寫
得榮府中人各有各職,如目已睹。】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
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隻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
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
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隻說:“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
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麽大福,
我們也沒有這麽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麽相幹?他們如何
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
“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
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麽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象
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
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裏,請他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
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
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麽事!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
“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
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
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
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麽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裏!”唬得賈璉退出,一時又叫
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隻得聽著。一時
金文翔來了,小幺兒們直帶入二門裏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
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
明白。

  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去。
鴛鴦意欲不去,隻怕賈母疑心,隻得勉強出來。他哥哥隻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
許他怎麽體麵,又怎麽當家作姨娘。鴛鴦隻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去
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
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
寶玉,隻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
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
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
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
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已對麵說了這
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
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聽了,隻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
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
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
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麽來說,園子裏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
“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
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
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
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
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
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
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
裏!”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麵說著,一麵左手打開頭發,右手便
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發極多,鉸的
不透,連忙替他挽上。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口內隻說:“我通共剩了這麽一
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
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麽個
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
來,不敢還一言。【庚辰雙行夾批:千奇百怪,王婦人亦有罪乎?老人家遷怒之言
必應如此。】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
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
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
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
太什麽相幹?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
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
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
了他。”薛姨媽隻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
”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麽也不提我,看
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
這裏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
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
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
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庚辰
雙行夾批:寶玉亦有罪了。】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庚辰雙行夾批:
阿鳳也有了罪。奇奇怪怪之文,所謂《石頭記》不是作出來的。】鳳姐兒笑道:
“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
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
的,怎麽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
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
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裏,看你那沒臉
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隻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
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
出去。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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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
正還要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
裏麵已知,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
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回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
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麵,也都漸漸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隻是
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勸兩句都使不得,還
由著你老爺性兒鬧。”邢夫人滿麵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
麽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
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
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他們兩個
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
去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麽,他就度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兒
兩個,裏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裏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
還是天天盤算和你們要東西去?我這屋裏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
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
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麽,從你小嬸
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
都省心。我有了這麽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
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弄個什麽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麽一個真珠的人
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麽人,我這裏有錢,叫
他隻管一萬八千的買,就隻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
盡了孝的一般。你來的也巧,你就去說,更妥當了。”

  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說個話兒。才高興,怎麽又都散了!”
丫頭們忙答應著去了。眾人忙趕的又來。隻有薛姨媽向丫鬟道:“我才來了,又作
什麽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
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隻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
老人家去。”薛姨媽道:“小鬼頭兒,你怕些什麽?不過罵幾句完了。”說著,隻
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咱
們一處坐著,別叫鳳姐兒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
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鬥呢,還是再添個呢?”王夫人笑道:“可不隻四個。”
【庚辰雙行夾批:老實人言語。】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
“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裏坐著。姨太太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瞧著些兒。
”鳳姐兒歎了一聲,向探春道:“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
又奇了。這會子你倒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
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
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手,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幺,
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嚴,隻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與鳳姐
兒。鳳姐兒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裏扣著
呢。我若不發這一張,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裏並沒有你的牌。”鳳
姐兒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隻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
什麽。”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
他,隻怕老太太滿了。”鳳姐兒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
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兒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
這是自己發的,也怨埋伏!”賈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該打著你那嘴,問著你
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贏錢,原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
道:“可不是這樣,那裏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
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
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因和薛姨媽說
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麽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
笑道:“二奶奶不給錢。”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
“把他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笑道:
“賞我罷,我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兒
罷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
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裏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
裏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隻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
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說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
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
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裏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裏的牌撒
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

  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他:“太太在
那裏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這半日還沒
動呢。趁早兒丟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趣兒,才略
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隻說討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
轎子的。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不去罷。
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賈璉道:“已經完了,難
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幹。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了
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說著就走。平兒見他說
得有理,也便跟了過來。

  賈璉到了堂屋裏,便把腳步放輕了,往裏間探頭,隻見邢夫人站在那裏。鳳姐
兒眼尖,先瞧見了,使眼色兒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
隻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伶俐。賈母便
問:“外頭是誰?倒象個小子一伸頭。”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一個人
影兒,讓我瞧瞧去。”一麵說,一麵起身出來。賈璉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
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麽樣,怎麽不進來?又作鬼作神的。
”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道:
“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麽小心來著!又不知
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麽好下流
種子!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
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
賈母也笑道:“可是,我那裏記得什麽抱著背著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
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
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裏呢!”

  賈璉一聲兒不敢說,忙退了出來。平兒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說著你不聽,
到底碰在網裏了。”正說著,隻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
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沒孝心雷打的下流種子!人家還替老
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捶你。”
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

  邢夫人將方才的話隻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
賈母,隻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隻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究費了八
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內。不在話下。

  這裏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
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
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外麵廳上,薛蟠、賈珍、賈璉
、賈蓉並幾個近族的,很遠的也沒來,賈赦也沒來。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
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
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
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
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
說彼。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
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
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
今日請來作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
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
門雖見了,隻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
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幹。”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裏頭
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
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一徑
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鍾的墳上去了。
【庚辰雙行夾批:忽提此人使我墮淚。近幾回不見提此人,自謂不表矣。乃忽於此
處柳湘蓮提及,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也。】湘蓮道:“怎麽不去?前日我
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裏,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
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
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裏
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衝壞了
沒有。他說不但不衝,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我
隻恨我天天圈在家裏,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
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
外頭有我,你隻心裏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
我一貧如洗,家裏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
分,省得到了跟前紮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你又不大
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用找我。這個
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
忙問道:“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
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
“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
道:“既是這樣,倒是回避他為是。隻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
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隻別和別人說就
是。”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們進去,不必送我。”

  一麵說,一麵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
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複思酒後揮拳,又礙
著賴尚榮的臉麵,隻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
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
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麽要緊的事,
交給哥,你隻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
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
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麽問起我這
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裏不便。等坐一坐,
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
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
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
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麽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
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裏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
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麽!”湘蓮道:
“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
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於是二人複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
難熬,隻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
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
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隻見薛蟠騎著
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
從湘蓮馬前過去,隻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
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
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
“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
跟來。

  湘蓮見前麵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
“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
“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
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隻聽“嘡”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隻覺得
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
不慣捱打,隻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
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
不依,隻好說,為什麽哄出我來打我?”一麵說,一麵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
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隻給你個
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
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隻如此!我隻當你是不怕
打的。”一麵說,一麵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
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隻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
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
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隻說現在的。”薛蟠道:
“現在沒什麽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
”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
”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
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漣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麵聽了,一麵皺眉
道:“那水髒得很,怎麽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
說著,隻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隻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
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
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薰壞了我。
”說著丟了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裏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後悔自
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然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
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庚辰雙行夾
批:亦如秦法自誤。】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
北門,下橋二裏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裏。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
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隻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隻見薛蟠衣衫零
碎,麵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
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裏來了。必定是
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
兒鑽不進去,那裏爬的上馬去?賈蓉隻得命人趕到關廂裏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
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
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複賈珍,並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為
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
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
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
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
“這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
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
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的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幹人也未必白丟開了,
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
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
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
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
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廝們
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住小廝們,隻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
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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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庚辰:題曰“柳湘蓮走他鄉”,必謂寫湘蓮如何走,今卻不寫,反寫阿呆兄
之遊藝,了卻柳湘蓮之分內走者而不細寫其走,反寫阿呆不應走而寫其走,文牽歧
路,令人不識者如此。】

  【至“情小妹”回中方寫湘蓮文字,真神化之筆。】

  且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隻裝病
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麵夥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
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家當鋪內攬總,家內也有二三千金的過活,
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劄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
發大小兒上來當鋪內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劄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亦
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
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麽大,文又不文,
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
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
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
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
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隻說:“好歹你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做
這買賣,也不等著這幾百銀子來用。你在家裏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
薛蟠主意已定,那裏肯依,隻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
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著做買賣,又不準
我了,叫我怎麽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裏,何日是個了日?況且那張
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咱們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麽得有舛錯?我就一時半刻
有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
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裏,私自打點了一走,明年發了財回家,
那時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曆正事,正是
好的了。隻是他在家時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複犯,越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
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
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這麽大人了,若隻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
今年關在家裏,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就打諒著丟了八百一千
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們幫著,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
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
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這樣,隻怕比在家裏省了事也未可知。”【庚辰雙行夾批: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注明,使後來人深思默戒。脂硯齋。
】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說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了。
”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
隔著窗子,向裏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
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雇下騾子,十四一早就長
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老年的
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仆二名,外有薛蟠隨
身常使小廝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個長行
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
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
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
四隻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
外麵隻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幔等物盡行
搬了進來收貯,命那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並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裏也收
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
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裏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
薛姨媽聽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
文杏又小,道三不著兩,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
道:“買的不知底裏,倘或走了眼,花了錢小事,沒的淘氣。倒是慢慢的打聽著,
有知道來曆的,買個還罷了。”【庚辰雙行夾批:閑言過耳無跡,然又伏下一事矣。
】一麵說,一麵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苑去,然後
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庚辰雙行夾批: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
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
年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
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劃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
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無事,不可;必
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發一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
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誌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
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脂
硯齋評。靖眉批:此批甚當。】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
心,說我貪著園裏來頑;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羨慕這園子
不是一日兩日了,隻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
著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
你趁著這個功夫,教給我作詩罷。”【庚辰雙行夾批:寫得何其有趣,今忽見菱卿
此句,合卷從紙上另走出一嬌小美人來,並不是湘、林、探、鳳等一樣口氣聲色。
真神駿之技,雖驅馳萬裏而不見有倦怠之色。】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
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
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隻帶口說我帶了你
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裏走走。”

  香菱應著才要走時,隻見平兒忙忙的走來。【庚辰雙行夾批:“忙忙”二字奇,
不知有何妙文。】香菱忙問了好,平兒隻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
兒帶了他來作伴兒,正要去回你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裏話?
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個主人,廟裏也有個住持。
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便是園裏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門候
戶的了。你回去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去了。”平兒答應著,因又向香菱笑道:
“你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鄰舍去?”【庚辰雙行夾批:是極,恰是戲言,實欲
支出香菱去也。】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
二爺病了在家裏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
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裏的事,一概也不知道,
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
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
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麽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麽風村,半路
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
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裏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
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
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
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裏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
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
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
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
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隻是不賣,隻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
娘想想,這有什麽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
官銀,拿他到衙門裏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
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麽弄了
來?’二爺隻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麽能為!’
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
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
不知拿什麽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裏有一種丸藥,上棒瘡
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寶釵道:
“既這樣,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
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
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
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
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麽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
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
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
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
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隻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
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
‘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
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
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隻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
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
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
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
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
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
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隻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
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
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隻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
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隻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隻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
“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
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
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
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
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
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
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
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
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
在嘴裏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
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麽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
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
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
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
“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
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翻了出
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
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
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
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才學著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
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
”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
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歎服。他們
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麽?”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
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
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麽!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
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說著,隻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
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
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
‘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
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
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庚辰雙行夾批:
“呆頭呆腦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個女子皆曰“聰敏伶俐”,究竟看來,
他行為也隻平平。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香菱笑道:“好
姑娘,別混我。”【庚辰雙行夾批:如聞如見。】一麵說,一麵作了一首,先與寶
釵看。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隻管拿了給他瞧去,
看他是怎麽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隻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
首丟開,再作一首。隻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隻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
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
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隻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
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
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
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
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麽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
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麽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隻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
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隻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
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隻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
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隻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隻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
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
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
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
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
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笑道:
“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
了他往四姑娘房裏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

  說著,真個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
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香
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
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著,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臥
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
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
想著,隻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
可歎,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麽?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
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麵說,一麵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
誌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
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隻見李紈與眾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
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庚辰雙行夾批:一部大書起是夢,寶
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並“風月鑒”
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餘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作此一大夢也。
脂硯齋。】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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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庚辰:此回係大觀園集十二正釵之文。】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
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隻見
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
隻怕有心人’,社裏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
還隻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隻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
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裏的話?你到
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
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
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逕去了。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
妹妹來了不成?”李紈也笑道:“我們嬸子又上京來了不成?他們也不能湊在一處,
這可是奇事。”大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隻見烏壓壓一地的人。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
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紈之寡嬸帶著兩個女兒──
大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
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
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後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
親戚。

  於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
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麵敘些家常,一麵收看帶來的禮物,
一麵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
黛玉見了,先是歡喜,次後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又去
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
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象是
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隻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
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
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
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
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麵說,一麵自笑自歎。襲人見他又有了
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嘻嘻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
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一語未了,隻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了。”
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隻一件,
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
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襲人笑道:“他們
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麽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我看,連
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
裏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
經逼著太太認了幹女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
果然的?”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又笑道:“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這
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
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
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幾天,他們新來
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裏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
湘雲沒來,顰兒剛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著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
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
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裏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
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裏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在園子裏住
下,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
“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喜歡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

  說著,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了寶琴作幹女兒,賈母歡喜
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賈母
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裏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
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
願意。邢夫人便將岫煙交與鳳姐兒。鳳姐兒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
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
道了,與自己無幹。從此後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
鳳姐兒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敁敠岫煙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
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
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
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隻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
香村住下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
【蒙側批:史鼐未必左遷,但欲湘雲赴社,故作此一折,莫被他混過。】賈母因舍
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
肯,隻要與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
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個。敘
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
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
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隻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唕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
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裏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
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隻管拿著詩
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
又添了你這麽個話口袋子,滿嘴裏說的是什麽:怎麽是杜工部之沈鬱,韋蘇州之淡
雅,又怎麽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
死人做什麽!”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
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

  正說著,隻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
“這是那裏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
來瞧道:“怪道這麽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裏是孔雀毛,就是
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
“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麽
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裏來,這兩處隻管頑笑吃喝。到
了太太屋裏,若太太在屋裏,隻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裏,
你別進去,那屋裏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
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
兒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雲
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隻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正說
著,隻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
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要什麽東西隻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
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裏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
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
“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
沒別人,就隻是他。”口裏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
”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庚辰雙
行夾批:是不知黛玉病中相談送燕窩之事也。脂硯。】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
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裏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
那嘴有什麽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
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
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
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
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庚辰雙行夾批:四字道盡,不犯寶釵。
脂硯齋評。】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庚辰雙行夾批:我批此書竟得一秘訣
以告諸公幾:野史中所雲“才貌雙全佳人”者,細細通審之,隻得一個粗知筆墨之
女子耳。此書凡雲“知書識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時隻看他通部行為及詩詞、
詼諧皆可知。妙在此書從不肯自下評注雲此人係何等人,隻借書中人閑評一二語,
故不得有未密之縫被看書者指出,真狡猾之筆耳。】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
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
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隻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
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
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
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
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
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
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
玉道:“先時你隻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
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
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
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
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
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
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隻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裏隻
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裏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著,隻見他屋裏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鬥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
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隻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
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
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
踏雪行來。隻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獨李紈穿一
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
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麵
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裏大紅猩猩氈昭君
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
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裏頭打扮的。”一麵說,
一麵脫了褂子。隻見他裏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
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裏麵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膁褶子,腰裏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
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庚辰雙行
夾批: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式”,便似螂之蹲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閑取一螂觀其
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卻寫盡矣。脂硯齋評。】眾人都笑道:“偏他隻愛打
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湘雲道:“快商議作詩!我聽
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
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麽樣?”
寶玉先道:“這話很是。隻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眾人看道,
“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裏雖好,又不如
蘆雪廣(按:廣,音眼。就山築成之房屋。韓愈《陪杜侍禦遊湘西兩寺》詩:”剖
竹走泉源,開廊架崖廣。“各本或作”庵“”庭“”廬“,皆非。今從庚辰本改。)
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
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裏來。
”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裏頭二丫頭病了不算,
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寶釵等
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裏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
知道。”說畢,大家又閑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裏記掛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
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隻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
日光已出。一麵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
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
盥漱已畢,隻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束了腰,披
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廣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
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鬆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
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
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
賞玩一回方走。隻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


  寶玉來至蘆雪廣,隻見丫鬟婆子正在那裏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廣蓋在傍山臨
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麵都是蘆葦掩覆,
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
卻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
急了。”寶玉聽了,隻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來,圍著大紅猩猩
氈鬥篷,戴著觀音兜,扶著小丫頭,後麵一個婦人打著青綢油傘。寶玉知他往賈母
處去,便立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裏間房內梳洗更衣。


  一時眾姊妹來齊,寶玉隻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
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
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
得,隻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
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便叫“留著鹿肉與他晚上吃”,鳳姐忙說“還有呢”
,方才罷了。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
了園裏弄著,又頑又吃。”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
子送入園去。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廣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
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
塊鹿肉去了。”【庚辰雙行夾批:聯詩極雅之事,偏於雅前寫出小兒啖膻茹血極醃
臢的事來,為“錦心繡口”作配。】正說著,隻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
“怎麽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幹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
兩個在那裏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隻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
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
我的卦再不錯。”

  李紈等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裏
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幹。這麽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
寶玉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隻見老婆們了
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同探春進
去了。

  鳳姐打發了平兒來回複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那裏肯放。
平兒也是個好頑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去
手上的鐲子,三個圍著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
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聞聞,
香氣這裏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
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麵吃,一麵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
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隻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裏笑。
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嚐嚐。”寶琴笑說:“怪髒的。”寶釵道:“你嚐嚐去,
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
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
我呢,你先走罷。”小丫頭去了。一時隻見鳳姐也披了鬥篷走來,笑道:“吃這樣
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裏找這一群花子
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廣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廣一大哭!”
【庚辰雙行夾批:大約此話不獨黛玉,觀書者亦如此。】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
麽!‘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
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
這雪壓的蘆葦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說著,吃畢,洗漱了一回。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
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隻管作詩去,
我們也不用找,隻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做什
麽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裏還該作些燈謎兒大家頑笑。”眾人聽了,
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趕著作幾個好的,預備正月裏頑。”說著,一齊來至
地炕屋內,隻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
二人忙看時,隻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麵尚未
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作詩,我隻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
道:“到底分個次序。”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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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製春燈謎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
【庚辰雙行夾批:起首恰是李氏。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脫落處而不脫
落,文章歧路如此。然後按次各各開出。】(按:此段批語混入正文。)鳳姐兒說
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眾人都笑說道:“更妙了!”寶釵便將
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與他聽。鳳姐兒想了半日,笑道:
“你們別笑話我。我隻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
粗話越好,你說了隻管幹正事去罷。”鳳姐兒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
見了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聽了,都相
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
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和李嬸平兒又吃了兩
杯酒,自去了。這裏李紈便寫了:

  一夜北風緊,

  自己聯道:

  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道:

  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道:

  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

  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

  李紋道:

  陽回鬥轉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

  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

  湘雲道:

  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

  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

  誰家碧玉簫?鼇愁坤軸陷,

  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
  寶釵命寶琴續聯,隻見湘雲站起來道:

  龍鬥陣雲銷。野岸回孤棹,

  寶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湘雲那裏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

  加絮念征徭。拗垤審夷險,

  寶釵連聲讚好,也便聯道:

  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

  黛玉忙聯道:

  剪剪舞隨腰。煮芋成新賞,

  一麵說,一麵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
分有趣,那裏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

  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
 
  湘雲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一麵隻聽寶琴聯道:

  林斧不聞樵。伏象千峰凸,

  湘雲忙聯道:

  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結,

  寶釵與眾人又忙讚好。探春又聯道:

  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道:

  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

  湘雲忙丟了茶杯,忙聯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聯道:

  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雲忙笑聯道:

  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遊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雲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

  林黛玉不容他出,接著便道:

  寂寞對台榭,

  湘雲忙聯道:

  清貧懷簞瓢。
 
  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漸沸,

  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

  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

  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雲笑的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到底說的什麽?”湘雲喊道:

  石樓閑睡鶴,

  黛玉笑的握著胸口,高聲嚷道:

  錦罽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銀浪,

  湘雲忙聯道:

  霞城隱赤標。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寶釵笑稱好,也忙聯道:

  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

  或濕鴛鴦帶,

  湘雲忙聯道:

  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

  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

  不雨亦瀟瀟。

  湘雲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隻是笑。黛玉
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之時。我聽聽還有什麽舌根嚼了!”湘雲隻伏
在寶釵懷裏,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
我才伏你。”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靖眉批:的是湘
雲。寫海棠是一樣筆墨,如今聯句又是一樣寫法。】眾人笑道:“倒是你說罷。”
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李紈聽了,
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

  欲誌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

  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說
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氣,隻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
不會聯句,隻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
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
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
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
熱酒再去。”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
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李紈命人好
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說:“是。”一麵命
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詠紅梅了。”
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忙道:“今日斷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
別人都閑著,也沒趣。回來還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
【庚辰雙行夾批:想此刻寶玉已到庵中矣。】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個主
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著聯的少的人作紅梅。”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
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雲兒三個人也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
隻讓他三個作才是。”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作罷。”寶釵
隻得依允,【庚辰雙行夾批:想此刻二玉已會,不知肯見賜否。】又道:“就用
‘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紅’字,你們李大妹妹作
‘梅’字,琴兒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
“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目?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
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隻見寶玉笑欣欣掮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
眾人都笑稱謝。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
探春早又遞過一鍾暖酒來,眾丫鬟走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
來,【庚辰雙行夾批:冬日午後景況。】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
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與襲人
去。湘雲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作。寶玉道:“姐姐妹妹們,讓我自
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作去罷。”

  一麵說一麵大家看梅花。原來這枝梅花隻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
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
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庚辰雙行夾批:一篇《紅梅賦》。】各各稱賞。誰知邢岫
煙、李紋、薛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
去,寫道是:

  詠紅梅花得“紅”字 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衝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詠紅梅花得“梅”字 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豔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詠紅梅花得“花”字 薛寶琴

  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台種,無複相疑色相差。

  眾人看了,都笑稱讚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說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
敏捷,深為奇異。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
各好。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捉弄他來了。”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
”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那三首,又嚇忘了,等我再想。”湘雲聽了,
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鼓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
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說道:“你念,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
道:“一鼓絕。”寶玉笑道:“有了,你寫吧。”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
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湘雲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
春問臘到蓬萊。”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寶玉又道:“不求大士
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黛玉寫了,又搖頭道:“湊巧而已。”湘雲忙催二鼓,
寶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
院苔。”黛玉寫畢,湘雲大家才評論時,又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
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麽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鬥篷,
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
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隻在那裏就是了。”來至
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
他們來跴雪。”眾人忙一麵上前接鬥篷,攙扶著,一麵答應著。賈母來至室中,先
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說著,李紈早命拿了一個大狼皮褥
來鋪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隻管頑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
覺,抹了一回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
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裏是
什麽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兩點腿子
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又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
”又命李紈:“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眾人聽了,
方依次坐下,這李紈便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作何事了,眾人便說作詩。賈母道:
“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大家正月裏好頑的。”眾人答應了。說笑了一回,賈
母便說:“這裏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受了潮濕。”因說:“你四妹妹那裏暖和,
我們到那裏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有了。”眾人笑道:“那裏能年下就有了?隻怕
明年端陽有了。”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

  說著,仍坐了竹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有過
街門,門樓上裏外皆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
向裏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當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
出來。從裏邊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鬥上有“暖香塢”三個字。【庚辰雙行
夾批:看他又寫出一處,從起至末一筆一部之文也有,千萬筆成一部之文也有,一
二筆成一部之文也有。如“試才”一回起若都說完,以後則索然無味,故留此幾處
以為後文之點染也。此方活潑不板,耳目屢新。】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
溫香拂臉。【庚辰雙行夾批:各處皆如此,非獨因“暖香”二字方有此景。戲注於
此,以博一笑耳。】大家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隻問畫在那裏。惜春因笑回:
“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笑道:“我
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
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
”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
去。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兒笑道:
“我那裏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裏,鴉沒雀靜的,【庚辰雙行夾
批:這四個字俗語中常聞,但不能落紙筆耳。便欲寫時,究竟不知係何四字,今如
此寫來,真是不可移易。】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裏來。我正疑
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裏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
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
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
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舊
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
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少了兩個人,他卻在
這裏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
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象個什麽?”眾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
屋裏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豔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裏有這件衣裳?人
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隻見寶琴背後轉出一個披大紅猩氈的人來。賈母道:
“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裏,那是寶玉。”賈母笑道:
“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寶玉笑向寶釵黛
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
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
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
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我找了他們姊妹們去頑了一會子。”薛姨
媽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日園子,擺兩桌粗酒,請
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息的早。我聞得女兒說,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
日也沒敢驚動。早知如此,我正該請。”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裏頭場雪,往後
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費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
鳳姐兒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先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
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麽說,姨太太給
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裏不快,混過
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
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
爬上來了!你不該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裏有破
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兒笑道:
“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鬆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
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
要銀子,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
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
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隻是已許過梅家了,
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
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麵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
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
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裏,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
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鳳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
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說道:
“老祖宗別管,我心裏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
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閑話了一
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後,賈母又親囑惜春:“不管冷暖,你隻畫去,趕到年下,十分
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
惜春聽了雖是為難,隻得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隻是出神。李紈因
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隻叫作燈謎,回家和綺
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眾人聽了,
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
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
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
‘雖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李紈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
湘雲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
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問道:“可是山濤?”李紋笑
道:“是。”李紈又道:“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
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
眾人道:“螢與花何幹?”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
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的物
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眾人都道:“也要作些淺近的俗物才是。”湘雲笑道:
“我編了一支《點絳唇》,恰是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念道:“溪壑分離,紅
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眾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
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
了,一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後
一句怎麽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
起來,說:“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的
世麵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正用著了。你的詩且又好,何不編幾個我
們猜一猜?”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了一個,念道: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係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打一物。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隄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是: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鼇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念時,寶琴走過來笑道:“我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
不少,我今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首懷古的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
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
看?”要知端的──【蒙:最愛他中惜春作畫一段,似與本人無涉,而前後文之景
色人物莫不筋動脈搖,而前後文之起伏照應莫不穿插映帶。文字之奇難以言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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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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