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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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之幻境 作者:可愛多的粉絲

(2009-06-05 07:45:13) 下一個
狐媚公子的華麗逆襲:春江花月夜之幻境 作者:可愛多的粉絲



  北宋


  冬天的雪夜,萬籟俱寂,街上大戶人家的昏黃燈籠被風吹得搖曳不定,一個更夫縮著頭,用顫抖而嘶啞的聲音拖出一個長腔:“三更天……”


  這是太平盛世?還是多事之秋?細雪飛揚中,隻有更鼓長鳴。


  “王公子,王公子,等等妾身啊!”


  王子進的夢中出現了一把柔媚的聲音,似乎能酥到人的骨子裏。


  “小姐定是認錯人了,怎麽能把我認成你的夫君呢?這可是萬萬不能開玩笑的!”王子進急忙彎腰陪笑,既便是誤會也不能丟了讀書人的風度。


  “不會,不會!”從黑暗中探出一個女人白白的臉來,雲髻高盤,唇色如血,偏偏臉色過分蒼白了一些。


  隻見她嘴角一牽,笑道:“我與你有媒妁之言,已等了你十幾年,怎會有錯?”她伸手一把抓住王子進,“快隨我去吧!”


  王子進隻覺得手上似套了個鐵箍,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再定睛一看,牢牢抓住自己手腕的哪裏是一雙玉手,分明是枯枝,上麵筋肉相連還沾了少許泥土。


  “你快放手啊!”他嚇出一身冷汗,大叫一聲,拚命掙紮起來。


  “媒妁之言啊,公子莫要忘了啊,奴家隻能等你到正月裏!”那個女人拉著王子進就往那無邊的黑暗中去了。


  王子進隻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著,就要沉入那陰冷的黑幕中,心下不由恐懼。緋綃,緋綃在哪裏?那黑暗的前方是什麽?


  該死不死的緋綃,平時都無所事事,怎麽在這當口去雲遊了?


  眼見身後亮光就要消失了,王子進不由大喊一聲:“緋綃救我!”


  這下喊得太急,把自己喊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停喘著粗氣,冷汗直冒,透過雕花床上的厚重帷帳,可見清朗月光細細地灑進來。


  隻是一個噩夢吧!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想起夢中女人的臉,顫抖著從床上爬起來,摸到桌邊倒了杯茶喝。可是還沒等他定下神來,就分明看到地上有一段白色的東西。


  好像是一副月牙白掐青邊的衣袖。


  他顫抖地拿起衣袖,隻見上麵繡了一朵百合,肉桂一般的花瓣,簇著紅色的花蕊。


  像極了那夢中女人白白的臉,綴著猩紅的唇。


  “哇!”王子進恐懼至極,抓起那副衣袖就推門跑出去,邊跑還邊哭喊:“娘啊,娘!你幫我找了一門什麽親事啊?”


  那哭叫聲淒厲可怕,在漆黑的走廊中回蕩,久久不絕。


  遠處連綿不絕的深山中,積雪尚未消融,一個白衣的少年,不過弱冠之年,正在鬆柏下的石桌上捧著一個炭火小爐吃雞。


  那小泥爐上還熱著一瓶上好的花雕。


  “綠蟻新豐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可飲一杯無?”


  那少年一邊吟著詩,一邊把燙好的酒倒入犀盅裏,一雙美目中全是滿足的神色:“犀盅配花雕,神仙也不過如此!”


  說完拈起酒杯,剛剛送到唇邊,就從懷裏傳出一陣刺耳的男人的哭叫聲:“娘啊!”


  那聲音如鬼哭,如狼嚎,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而至。那少年一個拿捏不住,一杯美酒全都潑在了雪中。


  神仙生活就這樣泡了湯。


  他的俊美五官,已經生生地扭曲到了一起,一下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裁的小人,三兩下撕爛了。


  “王子進,王子進,我欠了你什麽?你要陰魂不散地折磨我?”


  他撒完了氣,拿起桌子上的酒瓶,一飲而盡,連雞都顧不得吃就急忙走下山去。


  巍峨的高山中,白雪茫茫,那少年清瘦的身影,轉眼就消失在這寫意山水般的景色中。  “王公子,您的家書!”客棧的小廝正在門外叫他。


  王子進急忙接過家書,給了那小廝一點小錢,將他打發了。


  “不知這女子是怎麽回事?日日纏著我,要是娘真的幫我定了這樣的親事,要早日退了才好!”他嘟嘟囔囔地打開信封,抖出裏麵的信來看。信裏不外乎是家常裏短,噓寒問暖之類。可是王子進拿著家書的手卻抖了起來,沒有定親?他娘根本就沒有替他去尋親事?那夢中的女子又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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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公子,你我已有媒妁之言!”那女子的聲音尤在耳邊,媒妁之言難道都是假的嗎?


  此時外麵天氣陰鬱,一場大雪將至,他環顧一下周圍,木頭的家具影影綽綽,在房間裏投出怪異的影子。想到近日的怪夢,他平白地打了個寒戰,慌忙跑出去溜達了。


  街上行人稀少,眼看年關將至,外來旅客都回去過年了。王子進寂寥地信步而行,也不知緋綃去了哪裏?要是兩個人一起吃吃酒、喝喝茶,自己也不會無聊若此。


  他正在發呆,就見前麵一家酒樓裏臨窗坐著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正拿著一隻雞腿往嘴裏塞,那見雞不要命的模樣,竟像極了緋綃。


  王子進心中喜悅,急忙“騰騰騰”地跑了上去。


  隻見那白衣人坐在一張小方桌前吃得正歡,一張俊臉上全是滿足的神色。吃到極處,他端著酒杯笑盈盈地吟了起來:“有雞有酒,有歌有曲,更有良辰美景,落花飛雪。快意人生,神仙生活,不過如此!”說完就要把美酒送到自己嘴邊。


  王子進一見那人,不由癡了,這樣的俊美臉龐、如星朗目,不是緋綃是誰?他急忙衝了上去,一把勒住緋綃的脖子叫道:“緋綃,回來了也不先去瞧我!”


  緋綃被他這麽一撲,手上一個拿捏不穩,一杯美酒又灑在了地上。


  神仙生活再次泡了湯。


  “子、子進!”他的五官又開始錯位了,他旅途勞累,本想填飽肚子再回去做打算,哪想在這裏遇到了他。


  “哎喲!緋綃!你喝酒也不找我!”王子進這幾日一直在等他回來,心裏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現在看到他不知有多高興,一屁股就坐在對麵,招呼起店家:“再拿一個酒杯,一副碗筷來!”一點也不客氣。


  緋綃見狀,隻好搖了搖頭,兩個人就說說笑笑地喝了起來。


  “子進,我出去這幾日,你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奇怪的事情?”此時酒過三旬,王子進連自己姓什麽都快忘了,哪裏還記得什麽奇怪的事情?“沒,沒有!”王子進急忙擺了擺手,頭搖得和撥浪鼓一般,“我一個人每天去看看歌舞,也挺好的,就是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麽?”緋綃急忙探頭過去,神色緊張。


  “可惜年關將至,稍有姿色的歌妓都不出來賣唱了!”


  緋綃聽了,一張俊臉氣得都變了色,卻不好發作。自己怕他有危險,連日趕路,他倒是逍遙快活,日日聽歌賞曲?他急忙結了酒錢,連拖帶拽地把王子進帶回了客棧。


  回到客棧,王子進倒頭就睡,今日緋綃回來,他不知道有多開心,似乎一切的煩惱都被拋到了腦後。


  可是煩惱還是自己找上門來了!日日夢到的那個奇怪女人倒沒有因為他的醉酒而例外,又出現了。


  “王公子,王公子!你要奴家等到何時啊?”那個女人又拉著他的衣袖連聲催促。


  “小、小姐!”王子進此時方想起還有這件事,可是四周一片漆黑,一看就是在夢中,現在要怎麽告訴緋綃呢?他急忙撥開那個女人的手,“小姐你認錯人了!我已經與母親通過信了,根本就沒有什麽親事!”


  那女人聽了,一張白臉一下變得通紅:“王公子與我是私定終身,王公子怎麽忘了?”


  “啊?”王子進下巴都要掉了下來,“私定終身?”


  “不錯!”那女子點了點頭,“就在十年以前,人說癡情女子負心漢,果然沒有錯!”說罷,低首垂淚。


  王子進立刻慌了手腳,十年以前自己剛剛十三歲,怎麽會去私定終身了?“小,小姐,你莫要傷心!”他急忙安慰那個女人,“請問貴姓芳名?”


  “小女子姓顏名如玉!”


  王子進一張臉突然驚得扭曲變形,他自讀書以來就一直念叨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那顏如玉向來是他讀書的最大動力,莫不是他用的功被哪個過路神仙聽到,真的找了個顏如玉給他?他斜眼看了一眼顏如玉,雲鬢高聳,膚色雪白,眉眼之間有一股媚色,倒也算是個美女。


  罷了!王子進擺擺手:“你要帶我去哪裏?我隨你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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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當真?”顏如玉破涕而笑,拉著王子進就走了。


  唉!早知顏如玉是如此姿色,當初不用功苦讀就好了。他歎了一口氣,耷拉著腦袋,若是自己還有機會出去,一定要告誡天下讀書人:莫信妄語,書中何來顏如玉!可是不知自己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被顏如玉一路引著,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可見前方一片金光,在黑暗中絢麗奪目。


  王子進見了那金色光芒,心中一顫,這莫不就是黃金屋了?難道自己用心苦讀,顏如玉、黃金屋就自己找上門來?可是怎麽今年的榜單上連他大名都沒有一個?


  眼前光芒已越來越近,金光的深處正聳立著一個屋子。


  那是一個圓圓的白色房子,像是一顆巨大的蒜頭,門上還掛著輕紗帷帳。潔白溫潤,似是玉石雕成,他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屋,不過形狀怪異,實在是談不上有什麽美的地方。


  他再次長歎一聲,原想黃金屋起碼也該黃金鋪路、珠玉滿地,哪想是這般光景。如果真有機會出去,他一定要在後麵再添上一筆:莫要相信書中會有黃金屋!


  “公子莫要發愣,快隨我進去吧!”顏如玉正在前麵嬌媚地朝他笑。


  王子進心中百般不願,可還是硬著頭皮和她進去了。


  “英蘭,快來奉茶!”那顏如玉眉開眼笑地叫來一個婢女模樣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穿著翠綠的衫子,紮了條紅色的腰帶,倒比她的主人打扮得喜慶得多。


  “公子請用茶!”


  王子進隻覺得那茶沁香撲鼻,甚是受用,再一看碗裏隻泡著幾片蘭草,不知是什麽茶。


  顏如玉見他臉色疑惑,急忙道:“這是神仙茶,據說喝了就可以忘卻煩惱,和神仙一樣快活自由!”


  王子進聽了剛剛把茶碗端到嘴邊,正要嚐上一口,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邊響起:“這樣的神仙好茶,怎麽沒有我的份?”


  王子進心中一驚,手上的茶碗掉到地上,隻見門邊斜斜靠著一個高挑的男子,白衣若雪,黑發及腰,溫文爾雅,折扇輕搖,一張俊臉上正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正在看一出鬧劇,卻不是緋綃是誰?


  顏如玉見茶碗翻在地上,眼中頓時露出凶光:“這位公子怎麽不請自到?壞了奴家的好事?”


  “哪裏是壞了小姐的好事?”緋綃一撩衣袖,和她作了一個揖,笑道,“在下是來主婚的!”


  王子進聽了這話,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指著緋綃道:“你,你,你到底幫誰?”


  顏如玉聽了這話,細細思量,便喜上眉梢:“我怎麽沒有想到,這終身大事,原是缺了個主婚的!”


  王子進聽了不幹了,跑過去抓住緋綃的胳膊:“你今日是怎麽了?真的要我與這女鬼般的女人成親?”


  “你先莫急!”緋綃急忙安慰他,“和妖精結婚就像和人結婚一樣,等一下咱們讓她拿你的生辰八字,她自是沒有,我們就可以這個理由退婚了!”


  “這是個好主意,我的生辰八字,她怎麽會有?”王子進的心終於回到了肚子裏。


  隻聽緋綃朗聲朝那顏如玉道:“請小姐拿了王公子的生辰八字來,就可以行禮了!”


  “英蘭,英蘭,你快去將王公子當日給我的小匣子拿來!”


  緋綃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急忙扯了扯王子進:“你當真沒有給過她生辰八字?”


  “沒有!”王子進連連搖了搖頭,“連她是哪裏冒出來的我都不知道!”


   “那就好!”緋綃長籲了一口氣,“不然我們還要另想辦法出去!”可這一口氣還沒有舒完,就見侍女捧了一個盒子到他麵前。


  那盒子破舊不堪,還沾了少許泥土,似乎已經有了很久的年月。緋綃伸出長指,“嗒”的一聲打開了上麵的搭扣,隻見那盒子裏放了一隻彈弓,一隻竹篾編的螳螂,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玩具,在這些東西下麵有一張泛黃的紙。


  王子進在一邊見了那盒子裏的東西,心中不由一顫,這些東西怎麽如此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陪著自己度過許多快樂的時光。


  緋綃麵有得意之色地打開了那張黃紙,不過隻看了一眼上麵的字,一張俏臉就被氣得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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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如蟲爬一般,一看就是兒童的筆跡。不過那上麵寫的字他再熟悉不過,過去他多少次為王子進卜算吉凶的時候都是按著這幾個字掐算的。


  正是王子進的生辰八字!


  “這是什麽?你不是說她不會有你的生辰八字嗎?”他回頭朝身後的王子進憤怒地叫道。


  王子進居然也愣住了。


  這泛黃的紙條他似乎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幼小的他曾經為誰提過筆,寫下過這些字。他那廂發呆還沒有結束,緋綃已經一把把他拉到身後,朝顏如玉道:“小姐,請多包涵了!”


  “包涵什麽,有什麽不對嗎?”她急忙把那個盒子奪過來,又看了一遍那字條,“這莫不是王公子的字跡?”


  “是王公子的字跡!”緋綃笑道,“不過我們現下要悔婚啦!”


  說完,他拽著王子進身影一飄,已經退到門外。


  “你是哪裏來的東西,這般與我過不去?”顏如玉的雙手一下就變成枯枝一般,一甩長袖就追了上去。


  王子進被緋綃提攜著往外逃命,心裏卻懵懵懂懂。好像在哪一個初春,哪一個豔陽天,他曾經對誰說過:“你這樣美麗,將來長大了我定將娶你!”可是那似乎是一廂情願的感情,他始終沒有得到對方的回答。


  那些埋藏於過往雲煙中的記憶又漸漸地浮現,他回頭望著如妖似鬼,正在追殺他的顏如玉,那一張白白的臉,那一抹紅紅的唇,好像似曾相識!


  在何時的春風中,也有這樣的一張臉,帶了一絲羞澀,隨風含笑低首?


  “快走!”緋綃急忙推了他一把。


  “是,是,是!”王子進顧不上回頭,急忙跑出了屋子。


  身後的顏如玉已經張牙舞爪地和緋綃鬥在了一起。


  可是才剛剛跑出大門,王子進就傻眼了,屋子外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連路也沒有一條!不知歸途何方?


  “子進等我!”緋綃說著縱身一躍,從屋子裏跳了出來。然而緊跟著從那屋內竄出了幾十條如手臂一般的綠色葉子,直往兩人的方向卷了過去。


  那顏如玉穿了月白的衣服,端坐在那一片綠色中央,陰笑道:“奉勸這位公子還是將王公子交還於我,我自當引路送你出去!”


  “你以為我當真出不去嗎?”緋綃笑道,“這般雕蟲小技,莫要托大了!”


  “那你倒是試試看?”她厲聲一喝,那百十條葉子就如有生命般,萬箭齊發往緋綃那邊裹去。


  “緋綃!”王子進見狀跳腳,卻又幫不上什麽忙,眼見那葉子如氈布一般將緋綃裹了起來,瞬間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綠色球體。


  “緋綃,緋綃!我來救你!”他急忙撲了過去,伸手去扯那葉子,隻弄得滿手滿身都是綠漿,甚是惡心。


  “王公子莫要心焦!”顏如玉已經嫋嫋婷婷地從葉子上走了下來,“他一會兒就會變成花肥,定然沒有痛苦的!”


  “你這婦人?怎地如此狠毒?”王子進見緋綃受困,指著顏如玉罵道。


  顏如玉聽了,臉上立刻現出悲哀的神色,低聲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奴家實在是沒有幾日可活,才出此下策,隻望王公子能留下來陪我幾日!”


  “沒有幾日可活?”王子進見她神色,似乎不是假裝的,怎麽會這樣?剛剛要出口問個明白,就聞到一股焦臭的味道,好像有什麽東西著火了。


  對麵的顏如玉直直地望著王子進的身後,一張白臉刷的一下就青了。


  王子進急忙回頭一看,隻見縛住緋綃的巨大葉球冒出滾滾濃煙,正燒得不亦樂乎。“緋綃?”王子進一見這狀況不由心花怒放。還沒等笑完,隻見白影一閃,一個人已經晃到他的麵前,卻不是緋綃是誰?


   “緋綃,緋綃!”王子進見他平安,長長地舒了口氣,“你這般可嚇死我了!”


  顏如玉指著緋綃的俊臉,氣得說不出話:“你!你居然燒了我的葉子?”


  緋綃輕笑一聲,揚了揚眉毛:“不光連葉子,連你也要燒!”說完兩隻長指一彈,一股青色火焰如靈蛇般飛向顏如玉,一下就點著了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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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顏如玉這一嚇花容失色,急忙拍著身上的火,“惡賊,我定饒不了你!”


  “我們快走!”緋綃見狀急忙拉著王子進狂奔。


  “我們要往哪裏走啊?”王子進隻見四周一片黑暗,根本尋不到來路。


  “順著這雲走!”緋綃伸手指了指頭上的一道灰雲,那如練一般的雲彩,直往前方飄去。


  “這雲是?”王子進回身看了一眼身後著火的房子,立時明白了,“這雲是那葉子冒出的濃煙?”


  “不錯!”緋綃笑著點了點頭,眼睛裏全是狡黠的光芒,“這出路,可是她自己指給我們的!”


  “緋綃,緋綃,你真是太厲害了,我認識你真是三生有幸!”王子進撿回一條命,嘴巴立時像抹了蜜一般甜。


  緋綃但笑不語,臉上全是得意之色,估計這馬屁拍得他也不是一般的舒服受用。


  眼見那濃煙越來越窄,最後竟如百川歸海,都從一個小孔裏出去了。


  “這洞這般小,我怎麽出去啊!”王子進見那不過錢幣大小的洞,不由犯愁。


  “哎呀,你不要耽擱了,現下是魂魄受困,就是比這更小的你都能出去!”緋綃見他依舊猶疑不絕,在他身後大喝一聲,“快走,有人追來了!”


  “哇!”王子進心下一急,一撩袍角,一頭就鑽到那縫隙中。這一鑽立時頭暈目眩,仿佛眼前掠過一個庭院的景色,那庭院中有高高的紅牆綠瓦,還有四季常青的鬆柏。其間布滿了落雪,一時黑的黑,白的白,青的青,如一幅上好的寫意山水。可是這景色轉瞬即逝,他一睜眼,看到的卻是客棧床上的帷帳。


  緋綃一張臉上掛滿關切之意,正瞪圓了眼看著他。


  “緋綃!”王子進掙紮著起來,隻覺得渾身無力。


  “子進?怎麽樣?”緋綃急忙問他,“可是傷到哪裏?”


  王子進張了半天的嘴,方吐出幾個字來:“我,我好餓……”


  緋綃萬萬沒有想到他掙紮了半天說出這樣的話來,氣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他望著麵前王子進的一張臉,隻覺得業障重重,不知出路在哪裏。


  “這粥熬得好香啊!”王子進捧著一碗清粥在桌旁狼吞虎咽,“這麽說我昏迷了已有三日了?”


  “俗話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若是晚了一時三刻去救你,現在你已經沒有命在這裏吃粥了!”


  “我說我怎麽餓成了這樣?”王子進最後舔了舔羹匙,“小二,再給我來一碗!”


  “你不要開心得太早!”緋綃見他吃得歡,忍不住要打擊他。


  “此話怎講?”王子進聽了不由一愣,難道那個顏如玉吃了教訓還會再來不成?


  緋綃麵色凝重地說道:“你的生辰八字我們還沒有帶走,她拿了那個自會再上門找你!”


  王子進聽了,手上一個拿捏不住,青花瓷碗掉落在地上:“這麽說我們還算是有婚約?”


  “不錯!”緋綃點了一下頭。


  “客官,你的粥送上來了!”門口的店小二叫道。可是王子進現在實在沒有心情吃粥了,眼前那白白的粥,都幻化成顏如玉的一張白臉,蘊含著猙獰的神色。


  “你倒是要好好想想那個女人的來曆!”緋綃急忙提醒他,“要是我們能夠找得到她的真身,或許還有辦法可想!”


  王子進挖空了腦袋也想不起來他十年以前和誰私定過終身,更想不起來自己是把生辰八字給了誰。那盒子裏裝的玩物是如此熟悉,可是怎麽又到了那樣一個女人的手中呢?這樣一想就是幾個時辰,轉眼半夜過去,他禁不住困意,又歪在床沿睡著了。


  “王公子,王公子!”


  王子進聽了心中一凜,這不是那顏如玉的聲音?果然回身就看到顏如玉白著一張臉,穿著緞子的衣裳站在他身後。


  “小姐啊,小生不才,求你另覓佳偶吧!”王子進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哭腔,這般難纏可怎麽辦才好?


  “王公子誤會了!”顏如玉已經沒有了前一日囂張的神色,一副淒楚模樣,“我在世的時日不多了,正巧王公子又來到揚州府,這才急著見王公子一麵!”說罷,眼裏還掉了幾滴晶瑩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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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不要哭!”王子進一見立時慌了手腳,“為何在世時日無多啊?說來聽聽?”


  顏如玉低首垂淚:“說了也隻是給王公子平添愁緒而已,總之正月一過就是我的死期了!”說罷又展顏一笑,“我十年以前曾得到公子百般照顧,人說結草銜環,現在公子又正巧來了,這才想著款待公子一番!”又低首歎息了一聲,“哪想著人妖殊途,倒唐突了公子,希望公子莫怪吧!”


  王子進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對她的懼意減了一大半,急忙擺手道:“哪裏!哪裏!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怎會怪你?”


   “公子能這樣說我就放心了!”顏如玉朝王子進做了一個萬福,“與公子就此別過了!”說完,眼淚又流了下來,“此生還能見得公子,我也該滿足了!”


  “喂,到底什麽事啊?你為什麽要死?”王子進急忙追去。


  “若是有緣,就請公子在正月初一重遊舊地,我定當盛裝恭迎公子!”緊接著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蹤影。


   “喂!”隻留下王子進在黑暗中叫道:“你說的舊地,是哪裏啊?”可是空曠而悠遠的黑暗中,哪裏有人回答?


  這一夜就再也沒有夢到顏如玉,次日晨光破曉,王子進才悠悠轉醒,發現自己的手中還緊緊攥著一截綢緞,正是前幾日從顏如玉的衣服上撕扯下來的。那上麵繡著的百合,在晨光中看起來分外的嬌豔動人。


  十年以前嗎?


  十年以前他好像是來過揚州,當時似乎是寄住在一個大戶的親戚家。可是在那關於過往的記憶中,並沒有什麽女子啊?


  十年的光陰,就像一團迷迷蒙蒙的霧,模糊了王子進的記憶,也擋住了他的前路,讓他不知該何去何從。


  眼見街上的人忙忙碌碌,各家店鋪也張燈結彩,細雪中紅的紅,金的金,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新年就要來了!


  王子進走在街上,隻覺得一籌莫展,與顏如玉約定的日子眼見就到了,可他現在還是想不出來她口中所指的舊地是在哪裏。


  “子進,你在想什麽?”緋綃見他愁眉不展,急忙問他。


  “沒、沒有什麽!”王子進無法說出口,緋綃處處為他著想,費了那麽大的力氣才把他從幻境中帶出來,他怎麽好意思說自己擔心那女子的安危呢?


  這偌大的揚州府,少不得有幾百戶人家,要在這庭院深深中找出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王子進望著眼前這俗世繁華,隻覺得力不從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新年的那天熱鬧非常,各家都烹雞煮肉,還有的放起驅逐鬼神的鞭炮。更有大戶人家請來了戲班子,正搭著台子唱戲,咿咿呀呀,濃歌豔曲,一片喜樂氣氛。


  王子進拿著一把油紙傘,一大早就憂心忡忡地出門了。他徘徊在行人冷落的街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隻有一家一家地去打聽了。


  他猶疑著敲開了一個院落的大門。


  “是誰啊?”裏麵一個小廝急急忙忙地出來應聲。


  “那個,那個!”王子進結結巴巴地問,“請問貴府有沒有一個女眷,喜歡穿月牙白的綢緞……”話還沒有說完,那小廝就“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震得簷上的積雪“簌簌”直落。


  “看你這人也是讀過書的,怎麽這般不要臉,上門來問人家的女眷……”


  吃了閉門羹的王子進一個人站在門外的細雪中,拎著傘,不知該往哪裏去。可是一想到過了今夜就是約定之日,他又疾步向前走去,伸手敲開了另一家的大門。


  顏如玉那淒婉的神色,還在他心間縈繞,在這細雪紛飛,天寒地凍中,他又怎麽能讓她等太久?


  也不知走了多久,挨了多少的罵,眼見天就要黑了,還是沒有頭緒。正在迷迷茫茫之際,隻見前麵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也擎著一把傘,歪歪地靠在高牆邊等他。


  那人通身雪白,在飛揚的雪花中看來不似凡人,五官如玉石雕成,隻一把黑發如墨,眉宇之間一縷愁色,正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緋,緋綃!”王子進見了那人,心下不由感動,又看他傘上已經積了一層雪,顯然出來不是一時半刻了,顫聲道:“你一直都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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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緋綃點點頭,緩緩地踏雪走了過來,收了自己的傘,一躬身站到王子進的傘下,輕聲道:“子進,我們可是朋友?”


  王子進聽了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可是你在想什麽為何不說與我聽呢?”


  “我,我怕……”王子進不敢看他,實在是怕惹他不快。


   緋綃聞言輕笑一聲:“子進,你向來是個癡人,荒唐事幹了無數,也不少這一樁。當初你要去找那沉星的屍骨,我還不是和你去了!”說完又笑道,“你現下是要去找那顏如玉吧?”


  王子進見他知道了,也不隱瞞,將那晚的約定與他說了。


  “找妖怪怎能用找人的法子?”緋綃聽罷笑道,“快點將那綢緞給我!”


  王子進急忙依言從懷裏掏出那月白色的綢子來。


  “給我火折!”


  “在這裏!”


  “妖怪的東西大多是幻術而成,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候,就會有魂魄出來,回到它們的主人那裏去!”說完,緋綃打火點著了那塊白色綢子。那綢子越燒越殘,轉眼間就要燒沒了,冒出淡淡的青煙。


  “去!”緋綃說完,將手中殘破的黑灰往天上一撒,隻見青煙中竄出一隻白色的鳥來,輕嘯一聲就往空中飛去了,在日暮的昏黃天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而閃亮的弧線。


  “快,跟著它!”緋綃說完,拉著王子進就跟在那白鳥後麵,直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眼見那鳥在日暮中如一顆啟明星閃耀在天際,兩人快,它也快,兩人行得慢了,它也徐徐緩慢低飛。這般不知行了多久,王子進隻覺得雙腿酸脹,一直到月上中天,那鳥才如撲火飛蛾一般,鑽到一個大戶人家中,不見蹤影。


   那是一個冷清的後院,王子進望著這高高圍牆,不禁呆住了,那牆內有鬆柏的枝椏探頭出來,襯著這紅色的牆,綠色的瓦,清細的白雪,清幽宜人。


  這景致是如此地熟悉!


  正是他還魂時曾經驚鴻一瞥的院落。


  “就是這裏了!”緋綃見那白鳥一去不複回,肯定地說。


  “好像,我真的來過這個地方!”王子進望著眼前的熟悉景致,十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緩緩湧了上來。


  “來沒來過,要進去再說!”緋綃四處看了一下,“哎呀,這裏離門太遠,我們直接爬過去吧!”


  “這,這不大好吧!”王子進說著整了整衣冠,“她說過要等我,不如找人通報一下再進去,這樣未免……”


  緋綃聽了這話,不禁頭痛,指了指天上:“現在已是月上中天的半夜了,你還指望誰幫你通報啊?”說完,低聲道,“你小心了,要進去了!”


  王子進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覺得衣領被人提起,接著兩腳離地,整個人就飛了起來。


  “哇!你要幹嗎?”他還沒等叫完,整個身子又開始往下沉,眼見那牆簷就在眼前,他急忙伸手抓住,嚇得他一身冷汗,趴在牆簷上直喘氣。


  “你這是要我的命啊……”他回頭一看,那牆足有兩人多高,緋綃正站在下麵抬頭朝自己壞笑。明知他行事一向如此,王子進也不想說什麽了,急忙探頭就往牆裏看去。這一看,王子進整個人都愣住了,鼻頭跟著一酸。


  隻見黑夜中、庭院裏、落雪間,正有一朵百合花迎著細細的輕雪,傲然綻放。那花莖碧綠,花瓣雪白,白玉般的花瓣中簇著火一般紅豔的花蕊。似乎如一個嬌羞的女子,在默默地等著他。


  “王公子,我將盛裝恭迎!”顏如玉的話猶然在耳,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不知道一朵應該在春天開的花綻放在雪中是什麽滋味,可是他知道看到這奪目芳華後自己心中的難過。


  王子進見了那花,顧不上疼痛,從牆上連滾帶爬地溜了下來。他緩緩走過去,撐開自己手中的油紙傘,擋在那株百合上,眼中全是愛惜之色,口中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怎麽能忘了你呢?”


  他十年以前曾隨母親來這裏暫住,那是一個有著溫暖的楊柳風的春天,小小的他,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一枝百合。它是那麽白,那麽美,那麽香,那是他所見過的最誘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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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是女子該多好?我定當娶你為妻!”


  他為這花澆了一個夏天的水,除了一個夏天的蟲,在分別的日子把當時最喜歡的玩具埋在花旁。


  如今歲月如潮,他已長大成人,那陪伴了他一個夏天的花,那最初所迷戀的美,怎麽就被他給忘了呢?也許人就是這樣忘恩負義,會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曾經擁有過的童真。


  然而它竟然記得,所以才拿了他的生辰八字,變成女子,撕心裂肺地隻為見他一麵。


  “就是它嗎?”緋綃從身後走了過來,見王子進呆呆地蹲在那朵百合前麵,不言也不語,聽了他的話也隻是緩緩點了一下頭。


  緋綃看了一眼那在雪中綻放的百合,又看了看王子進的臉色,心下立刻明白了幾分,笑道:“沒有想到你那麽小就是一個花癡了!”


  王子進聽了也不生氣,急忙問他:“它說活不到正月,我們要怎生救它才好?”


  緋綃環顧了一下四周:“也不知是什麽東西要要它的命,我們把它帶回去養在身邊,看看再說!”


  “好主意!”王子進聽了一掃積鬱,急忙動手挖起雪來。


  兩人幾下就挖出了那花根,夜色中可見一個白白的如青蒜般的根,上麵還糾纏了一些別的植物的須根,泥土相連。


   王子進一見那花根形狀,立刻笑了起來,他終於知道那前幾日夢中所見的黃金屋是什麽了。


  “子進,不要傻笑!”緋綃急忙拍了他一把,“趕快找一下那個盒子是不是在附近,拿了你的生辰八字要緊!”


  “對,對!”王子進急忙拿著一截木頭掘起土來。


  兩人又翻了半天,才在花根附近找到了一個破敗的小木盒,王子進累得一下坐在地上,心滿意足地打開了盒蓋。


  可是裏麵隻有一個彈弓和玩物,哪裏有什麽紙片?


  “怎麽會這樣?”他急忙把盒子倒過來晃了幾晃,果然再沒有多餘的東西,他急忙望向緋綃,“這是怎麽回事?”


  “看來它還想見你啊!”緋綃見狀掩嘴偷笑。


  還想見我?還想見我?王子進聽了這話不由得癡了,也好,他也很想見她,見見她那白白的臉,紅紅的唇,他還有好多話要和她說呢。


  王子進想到這裏,又開始傻笑起來。


  次日兩人去買了一個花盆,又添了許多新土,將它擺在客棧向陽的地方,這才放心。王子進從此日日早早上床,可是那顏如玉卻再也沒在他的夢中出現過。


  “可能是離你近了,了卻一樁心事,所以就不再出來了吧!”緋綃懶洋洋地邊吃雞邊回答他。


  王子進回頭看著那花盆,新土中吐出一個小小的翠綠幼芽。外麵春風和煦,不知不覺中,春天已經到了。


  “過兩日咱們去把這花再移回那個庭院中吧!”緋綃見正月過了,不由放心,“不然總放在咱們身邊也不是辦法!”


  “好!”王子進點頭答應,不管怎麽說,一株花還是長在院落裏比較幸福。


  揀了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兩個人就捧著花盆信步回到那個院落,哪知遠遠就見有人熱火朝天地在搬運石頭。


  “這是在幹嗎?”王子進急忙攔住一個工人就問。


  那工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氣喘籲籲地答道:“這家在翻修庭院呢,好像主人不喜這庭院的擺設!”


  “啊?”王子進叫道,“已經幹了多久了?”


  “正月剛過就動了土!現在已經有兩個月了!”


  “是這樣啊!”王子進恍然大悟,與緋綃相視一笑,兩人這才知道那顏如玉口中的死期是怎麽回事。


  回去之後,緋綃就找了一個老花匠,把那花埋在了一棵柳樹的旁邊。


  “這花好啊!”那老花匠眯著眼睛望著那新出的幼芽,“這是一種很美的百合,雅號叫‘顏如玉’!”回頭又道,“公子真的不想賣出去換錢?”


  王子進聽了笑著搖了搖頭,果然,隻有這樣美麗的花才能配得起這樣的名字。


  花匠於是拿起鋤頭,嘟嘟囔囔一邊念叨著什麽一邊把花種了下去,罷了說:“太美的花是有靈魂的,要一邊埋一邊誦經!”說完又摸了摸那花邊的柳樹,那樹亭亭玉立,正吐翠綻芳,笑道,“埋在柳樹邊再好不過了,柳樹的落葉多,正好可做花肥!”






  王子進卻全都充耳不聞,隻是呆呆地望著那在春風中搖曳的小芽:“如玉,你看,我沒有忘了你吧?”


  那小芽似乎明白了王子進的一番心意,在風中含笑低首,嬌羞不語。


  “此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王子進望著它一時心酸,感慨一聲,和緋綃回客棧去了。


  但沒有兩日王子進就再見了顏如玉。


  “公子,公子可曾忘了我?”顏如玉一如往昔,站在黑暗中朝他微笑。


  “如玉,如玉,你近來可好?”王子進一時喜出望外,想道歉,又想訴衷情,一肚子的話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公子請不要叫奴家的閨名!”顏如玉說著有些不好意思。


  “啊?”王子進聽了一愣,隻覺這話裏有話。


  隻見顏如玉一擺手,不知從哪裏走出來一個青衣的少年,那少年風度翩翩,身材瘦長,站立之中也有一番風姿。


  “公子,這是柳郎!”顏如玉低頭含羞道,“我和柳郎多虧了公子的撮合才能在一起,我們此番是來謝媒的!”


  “謝、謝媒?”王子進一時目瞪口呆,自己怎麽這麽快就從她的如意郎君變成了媒人?


  “多謝公子撮合,才能令小生覓得如此如花美眷!”那青衣男子一揖到底。


  “不,不謝!”王子進不知該說什麽話好。


  “王公子,我要走了,咱們後會有期吧!”顏如玉說著往王子進的手裏塞了一張紙片,低聲道:“王公子,這個還你,我家柳郎見了又該不快了!”


  王子進低頭一看,手中多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小紙片,正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再一抬眼,顏如玉和那青衣少年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捏著那張紙片,一個人站在黑暗中,一時哭笑不得。


  “啊,這茶可真是好喝啊!”緋綃捧著茶碗感慨。


  那日顏如玉走後,兩人在書桌上發現一罐蘭草,綠色的葉子,中間一條紅線,正是那日在顏如玉屋中不曾入口的神仙茶。


  “是嗎?”王子進抿了一口道,“這謝媒禮可不怎麽樣!”


  緋綃知他因顏如玉的事,心中不快,便一伸手推開了窗戶,一心想引他高興。隻見下麵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姑娘們都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出來踏青,正是一副熱鬧景象。


  “子進,我說一個上句,看你這下句接得如何?”


  “你說!”


  隻聽緋綃搖著扇子道:“三月三日天氣新,繡羅衣裳照暮春!”


  王子進想了一下,搖頭晃腦道:“雪膚花貌顏色嬌,誰家玉人笑春風?”


  “好!好一個誰家玉人笑春風!”緋綃聽了不禁拍手叫好。


  王子進聽了誇獎,麵露得意之色,隻見窗外一片旖旎風光,不由覺得這大好春光似乎已照入他心底。


  外麵春意盎然,正是鳥語花香的好時節,院落裏的柳樹旁,一株百合迎風盛放,舞著如玉般雪白的花瓣,似在春風中輕笑嫣然。


   佛祖賜我一字箴言,引我擺脫業障,上下求索而不得知,思量心間而不得悟,思量心間而不得悟,不得悟……


  江寧織造家,染坊裏正綻放著比花更美的顏色,長長的竹竿上,晾曬著紅的、綠的、粉的、各色的綢緞,如天邊雲霞,在陽光下綻放出刺目的光彩。


  今天陽光大好,正是曬布的好日子。


  燦爛的陽光下,連街邊的垂柳都被曬得低了頭,卻有一個小女孩,不過四五歲的模樣,正穿著櫻紅色的小褂子坐在自家的門檻上。陽光那樣強烈,投射在女孩的臉上,使她玲瓏的小小五官,在小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陰影。


  那孩子沒有表情,既不笑也不哭,隻是抱膝坐在門檻上。如果這豔陽天下真的有陰涼的話,那陰涼就在那女孩的臉上。不過四五歲的模樣,陰沉的臉色卻讓人害怕。


  晃眼的路上,遠遠走來一個紅點,走得近了,那女孩也不由抬起頭來。麵前是一張桃花一樣的臉,一個穿著華麗新娘喜服的年輕女人正站在她麵前。


  新媳婦是不能拋頭露麵的,可是這人顯然並不顧慮這些,她臉上神色安然,根本就沒有一絲怕人見到的驚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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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容兒嗎?”


  “我是!”那個女孩陰鬱地看了一眼麵前的女人。


  “那和我走吧!”那個新娘伸出了一隻手,腕上的金鐲子閃閃發光。


  “好!”女孩點點頭,陰沉著臉拉住了那隻白白的手,起身和她走了。


  兩個人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仿佛被這豔陽吞噬了一般。


  這樣熱的天氣,正適合午睡,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女孩被人帶走了,也沒有人知道,帶走她的人是誰。


  三日後,揚州,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一個書生跌跌撞撞地從一個剛剛建好的花園裏走了出來。


  今天是這園子剛剛建好的頭一天,裏麵種了奇花異草,這家  主人就把周圍的文人全都請來,在花園中吟詠詩歌,題送匾額。


  王子進豈能落了這樣的熱鬧不湊,他一大早就來了,詩是沒有做一首,酒倒是喝了不少,直喝到黃昏才想到回客棧。


  客棧裏緋綃還在等著他呢!


  他迷迷糊糊地一路走下去,直從繁華的街道走到大路,又從大路走到小路,最後竟走到一片野草叢生的山路上。


  “醉裏藏乾坤,酒中有天地!誰知飲者意?豪氣滿雲天!”他一麵說一麵走著,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走到了荒僻的郊外。


  “咦?那是什麽?”王子進見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坐在雜草叢生的小道邊。他又揉了揉眼睛,沒有看錯,確實是兩個人,其中一個還穿著新娘的嫁衣。


  這個世道,怎麽什麽怪事都有?


  他撓了撓頭,走近二人,一看是一個十幾歲上下的新娘和一個不過四歲大的小姑娘。這兩個人的衣服和荒山中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太陽餘暉的照耀下詭異異常,王子進的酒也嚇醒了一半。


  他暗覺不妙,急忙轉身就往回走。哪知還沒走幾步,就聽那女子在身後叫他:“公子,公子請留步!”


  王子進心下暗暗叫苦,隻好回過身朝她作了一個揖:“小姐有事嗎?”


  “公子,公子可一定要幫我!”那個新娘急忙站起來和他行了一個萬福。


  “小生不才,不過如果能加以援手,定當盡力而為!”王子進見這二人模樣,八成是迷了路,雖然自己方向感也不好,不過估計送她們回去應該不是問題。


  “公子!”那個女子說,“我一直召喚求助,可是隻有公子一個人來了,所以公子必是我的貴人!”


  “貴不貴人還是先說了你的麻煩才能知道!”


  那女子低下頭,思量了一番道:“公子,實不相瞞,小女子已經死去了多年,現在……”


  還沒等她說完,王子進就渾身發軟,酒是徹底醒了,急忙道:“這個忙小生怕是幫不了了!畢竟人鬼殊途,還望小姐珍重!”說完,腳底抹油,撒開腳步就沿著山路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


  那女子拉著小女孩,望著王子進漸漸遠去的背影,臉上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才回到客棧,此時天已經轉黑。“緋、緋綃!”王子進氣喘籲籲地拉開房門,“我終於回、回來了!”


  緋綃此時正在搖著扇子納涼,手中端著茶杯坐在八仙桌旁,見他回來了,麵露微笑道:“子進,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吧?”


  “怎麽不是一個人?”王子進聽了這話,連汗毛都豎了起來,急忙回頭看去,臉上的表情一下就僵硬了。


  隻聽陰暗的走廊裏,正有“咯吱、咯吱”上樓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子就從樓梯拐角的陰暗處走了出來。那女子穿著喜服,麵露微笑,手裏正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女孩麵色陰冷,五官凶惡,正是方才在山上見到的那兩個人。


  王子進見了隻覺得心髒都要停止跳動,那女子見了他倒是異常高興,朱紅的嘴角一牽,柔柔地吐出兩個字:“公子……”這聲音像是招魂般,在黑暗的走廊中回蕩,連綿不絕。


  “子進,快點進來!”緋綃見他嚇傻了,急忙一把把他拉進了客房,隨後就將手中的半碗茶傾倒在門外,急忙關上房門。


  “這是怎麽回事?”王子進靠在床沿上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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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噓!”緋綃伸出一隻長指按在唇邊,示意他收聲。


  隻見房門的薄紗上,映出一個女人的影子來,可她隻站在門外,並不進來。隻聽她柔聲道:“公子,公子請開門,這有一汪水潭,我無法越過!”


  王子進不由納悶,門口哪有什麽水潭了?轉念一想,剛剛緋綃潑了一杯茶出去,估計是用幻術造了個水潭出來。再看緋綃,一張俊美臉龐掛滿了笑意,估計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他急忙顫聲道:“小姐,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小生與你素昧平生,你這樣糾纏我幹嗎?”


  “公子,公子,小女子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門上那影子低頭拭淚,似乎很傷心的樣子,“我遇到一個很苦惱的難題,可是卻百思不得其解,這才在荒僻處召喚求助,哪想著公子就過來了!”


  “都說你八字不好,所以不要到處亂闖,你偏偏不聽!”緋綃說著一記扇子就打到王子進頭上。


  “緋綃啊,你不要埋怨我了,趕快把這女鬼打發了是真!”王子進簡直要哭了。


  “真是的,每次你闖禍都要我替你善後!”緋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那門前,清了清嗓子道,“小姐,若再糾纏不休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那女子在門外聽了這不是王子進的聲音,便不再言聲。


  “是走還是不走?”緋綃怒聲喝道,這般孤魂野鬼,萬萬不能生憐惜之意。


  “還望公子可憐,幫個忙吧!”她依舊哀求不絕。


  緋綃卻不言語,低首嘟嘟囔囔的,似乎在念什麽咒文。還沒等他念完,就聽門外有女孩的哭聲,接著是一聲女人受驚的叫聲,那聲音尖利刺耳,接著門外的人影呼的一下就不見了。


  “真是抱歉!”緋綃對著那門的方向說,“隻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在下也是為了至交而不得不為之!”


  過了許久,也不見再有聲息,王子進從床上爬起來,欣喜道:“走了嗎?”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緋綃笑著對他說,又坐在桌旁,倒了一碗茶喝,撩了撩白色衣袖,甚為悠然的樣子。


  王子進聽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小心地拉開了門,隻見眼前烈火熊熊,熱浪滔天。


  “哇!”他急忙關上門,叫道,“著火了,著火了,緋綃!快點收拾東西走路!”


  緋綃卻笑著說:“你再把門打開看一下!”


  “還用看?那火都竄到了房頂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王子進說著回身一把拉起緋綃,神色慌張地要去逃命。“我走在前麵,你跟在我後麵吧!”王子進說著把緋綃的衣袖抓起來遮住他的臉,“你最愛臭美了,當心燒壞臉!”說完,一把推開門,誓死如歸般就衝了出去。


  這一衝,隻覺得腳底打滑,差一點坐在地上,他急忙抓住門框,總算是站住了。再一看,哪裏有什麽火焰,腳下是一汪茶水,裏麵還有少許茶葉渣子。


  王子進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又想了想剛剛的火焰,方始明白那二人為何走了。他回頭看去,身後緋綃穿著白衣,正悠然地坐在燈光下喝茶。


  客棧的樓下,月朗星稀,一個穿著喜服的女子正用幽怨的眼神看著那客棧的大門。


  “容兒,容兒!”她對那女孩說,“這兩人不想幫咱們,咱們再去找別人!就算是多久都可以!”說罷語帶嗚咽,“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那個女孩卻一臉的陰鬱,似乎用痛恨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女人,比黑夜更深沉的,是那女孩滿含悲憤的眼。


  “子進,吃了這次教訓,你要小心!”緋綃在客棧內對王子進道,“你八字不好,極易招鬼魂,我也不能日日跟在你的身邊!”


  “知道了!”王子進說著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湊到緋綃鼻子下麵,“你看,這是什麽?”


  緋綃的一張麵板臉見了這東西一下就癱軟下來,臉上隻寫滿了饞相。


  “這是烤的雞腿,很難得的,用炭火烤了一個時辰,又撒上麻油和辣椒,再輔以艾葉、肉蔻等香料,入口就是焦、香、鬆、脆,實屬人間美味啊!”還要繼續說下去,就見緋綃身後一條雪白的尾巴已經伸了出來,晃啊晃啊,不停地擺來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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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給你吧!”王子進實在是不忍心再吊他胃口,把那包雞腿遞了過去。


  “子進啊,知我者莫若你也!”緋綃說著一把搶過雞腿,拿到一邊大快朵頤去了,還邊吃邊讚歎,“好吃!好吃!”


  王子進望著他燈光下貪吃的背影,不由微笑起來。


  是的,這種事在他們的生活中不過是一個小小插曲。一宿過去,王子進和緋綃都已經把昨夜的經曆忘得幹幹淨淨了。


  十幾天以後的一個黃昏,王子進又醉酒回來,今日和緋綃約好了要去逛夜市,可不能失言,所以他早早就和同僚告別,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他一邊吟著詩,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他腳一歪,身一斜,又走上了通往山間的小路。簡直就像是有人在為他帶路一樣,不過王子進卻全然沒有發覺,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前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又見山間綠樹,疊映成翠。


  “咦?這是哪裏?”王子進這才發現不妙,剛剛要折返,就見不遠處一個穿著紅色新娘衣服的女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坐在路旁。


  十幾日前的往事又湧上他的心頭,王子進隻覺得心中一冷,這可怎麽辦才好?但是還沒有等他想好托詞,就見那新娘望著自己的臉色由欣喜轉向失望,最後竟然抽泣起來,聲音淒厲而傷心。


  “小姐,小姐,你不要哭啊!”王子進撓著頭走了過去。


  隻見那女子指著他,傷心地說道:“我一直用異術召喚能人相助,哪想來了這十幾天,兩次都招來了你這個、這個……”


  “我什麽啊?”


  “你這個呆頭呆腦的書生!”


  王子進聽了心下不快,但又不好說什麽,隻有撓頭的份。


  “我問你!”她說著抹幹了眼淚道,“這揚州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啊,馬路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那怎麽來來去去就你一個人?”


  “這我怎麽知道?”王子進也是滿腹牢騷,他又不是自己願意到這鬼地方的。


  “那你可是身負異能?”


  “……”


  那女子望著王子進茫然的臉,似乎更加傷心,又哭了起來,隻覺得前途無望了。


  “算了,你不要哭了!”王子進被她哭得心煩,擺擺手道,“我有一個朋友能夠幫你也未可知,你跟著我來吧!”


  “真的?”那女子聽了展顏一笑,“那我先謝謝公子了!”


  “不要謝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你解決呢!”王子進隻是覺得自己今後每次出門遊玩歸來,回家的時候都要在這山裏轉一圈也不是長遠之計,所以一定要將她快快打發了,自己才能逍遙自在地玩樂。


  那女子卻很開心,一路牽著小女孩樂顛顛地跟著他。


  “咳!你叫什麽名字啊?”王子進走了半天的路才想起來。


  “小女子名喚蘭香!公子可叫我小香!”她低頭又笑了一下。王子進這才發現這個蘭香年紀不大,眉眼媚人,姿容清秀,隻是臉上有一股憂愁之色,倒是平添了幾分美麗。看她小小年紀,又想到前兩日她自己說已經死了,怕是生前的身世也是可憐的。


  他想到這裏,突然覺得她也不是那麽可怕了。倒是她手上牽的孩子,卻是鬼一般的臉色。


  “子進,你又帶了什麽東西回來?”王子進一推開客棧的大門,就看見緋綃滿臉不悅地望著他。


  “嘻嘻,緋綃,幫個忙吧!”王子進嬉皮笑臉地說,身後正站著蘭香和那個小女孩。


  “公子,小女子實在是無能為力,望公子幫幫我吧!”蘭香低著頭,怯生生地從王子進的身後走了出來,朝緋綃做了一個萬福。才一抬頭看眼前的人,立時便呆住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公子是這般神仙似的人物啊……”


  這一句聽得緋綃極為受用,隻見他伸手捋著自己的長發,甚為得意地清清嗓子道:“小姐請說吧!”


  “公子!”蘭香坐在八仙桌前娓娓道來,桌子上的燭火忽明忽暗,“我本是一個枉死的女子,已經死了五年,活著時候的事情我早已忘記,可是卻不能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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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不能解脫?”王子進好奇道。


  蘭香朝他們一笑,一副甚為淒苦的樣子:“說來我這個鬼,是幸運也是不幸!”她在燈下看了看手掌,“佛祖給了我一字箴言,助我脫離苦海,我卻因為這一字箴言,陷入了真正的苦海中!”她長歎了口氣,“可惜我做鬼五年,尚未參透,所以才在鬧市邊向人求助,隻希望能遇到絕頂聰明的人幫我解答謎底!”


  “那是什麽字?”


  “就是這個字!”蘭香說著把手掌湊到燭光下攤開,細嫩的手心中,清晰可見一個隱隱發光的“如”字。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相視一看,眼中全是迷惑表情,都不知這字蘊含著什麽深意。


  “這不就是個‘如’字嗎?”王子進好奇問道。


  “不錯,就是‘如’字!”蘭香把手縮了回去,“當初佛祖指引我用心思量,待我悟得這字間真意的時候,就是我完全超升之日!”


  “完全超升之日?”緋綃聽了一臉疑惑,“這麽說你死了五年都尚未轉生?”


  “不,我轉生了!”她說著指了一下那個在床沿上坐著的小女孩道,“她叫容兒,就是我轉生的孩子,現在已經四歲了!”


  “什麽?”王子進望著燈光下那小女孩陰沉的臉,隻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孩子總是陰著臉,不言也不語,他還以為也是一個亡靈,哪想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事可棘手了!”緋綃望了望蘭香,又望了望那個小女孩,“你還在這世上,那麽說轉生不完全?”


  “不錯!”蘭香淚水又湧了上來,“所以容兒她不會笑,也不會感到快樂,當我從這個世界上真正消失的時候,她才會與一般孩子無異!”


  “因為你一直悟不透那個字的含義,所以才一直沒有消失?”


  “公子明慧!”蘭香又哭了起來,“我年紀輕輕就死了,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估計也是枉死,但我不能再因為自己的駑鈍,耽誤了容兒的一生啊!”


  “緋綃,緋綃,怎麽辦啊,你快點想想辦法吧!”王子進在一邊急得跳腳,早知道是這樣大的麻煩,他就不帶這兩個怪人回來了。


  隻見緋綃劍眉緊鎖,拿著筆,沾了墨汁在白紙上寫了個“如”字,不知在思量什麽。過了半晌才道:“這字裏有一個‘女’字,一個‘口’字,我們先從這‘女’字入手看看。”


  “從‘女’字入手?”王子進納悶道。


  “我們要先弄清她是怎麽死的!”緋綃指著蘭香道,“她身穿喜服,怕是成親的當天就死了,隻要找出這附近五年前哪家辦喜事的當天死了新娘不就好辦一些?”


  “喜事當天死新娘的太少了,這個確實比較好找!”王子進聽了就要收拾東西,“事不宜遲,我們這就收拾東西出發吧,明天一大早就出去打聽!”


  “子進,子進!”緋綃急忙站起來按住他,“我自有辦法,今日太晚了,要明日再安排!”


  “要怎麽安排?”


  緋綃卻故意賣著關子不說,伸了個懶腰,打著嗬欠道:“現在天色已晚,我要去睡了,明日再說吧!”


  “緋綃,緋綃,你告訴我吧!”


  緋綃卻眼波流轉,朝他笑了一下,根本就沒有回答,拉開自己的房門,進去睡了。


  王子進呆在門外,知道他一向愛賣關子,今晚怕是問不出什麽結果了。


  “那個,那個蘭香小姐……”王子進支支吾吾地對她說。


  “王公子叫我蘭香吧!”


  “那個,那個蘭香!”王子進繼續撓著頭道,“你莫要著急,我這個朋友本事很大,定會助你的!”


  蘭香見王子進憋了半天才說出這樣的話,突然覺得感動莫名,隻覺鼻子酸澀,甚是難受:“王公子也早些安歇吧!”


  “你睡我這裏吧!”王子進笑道,“我在長椅上將就一夜!”


  是夜,月光如水,王子進望著窗外的圓月,隻覺得頭腦中一團迷霧,不知這一字箴言到底蘊含著什麽意思,輾轉反側,百思而不得其解。


  屋子裏傳來蘭香輕聲唱歌的聲音,估計是在哄容兒入睡,那歌聲婉轉好聽,隻聽清最後幾句是:柳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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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進聽著這唱詞,隻覺得心中難過,一腔思鄉之情全被勾了起來。離家已經快一年,不知母親現下如何了。窗外子規夜啼,聲音淒苦,似乎知曉人事般,一聲聲直能叫到人的心裏去。


  是不是這世間萬物皆有愁思呢?


  不論是人,是鬼,還是這夜啼的鳥兒,在這月光的照耀下,皆有一腔心緒,無從寄托。


  第二日一大早,王子進便把緋綃從鬆軟的被子裏拉出來:“緋綃,昨日不是說好的?快點出發吧!”


  “去哪裏啊?”緋綃頭發披散著,睡眼惺忪,顯是不願起來。


  “不是去打聽新娘的消息嗎?”


  “誰說現在去了?”緋綃說著又躺了下來,“子進,你莫要著急,現在養足精神,黃昏的時候我自有辦法!”


  “還要等到黃昏?”王子進望著外麵的天色,正是豔陽高照的晌午,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卻又無可奈何,隻好也去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隻覺得有人搖他:“子進,子進起來了!”


  “啊?”他睜眼一看,緋綃穿著白色的衫子,黑發也用白綢束了起來,麵如滿月,一雙美目正帶著笑意望著他。


  “你這是?”王子進見他已收拾停當,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我們去捉仆人!”緋綃說著揚了揚手中一個竹篾的籠子,笑著走在前麵。


  王子進一頭霧水,卻也趕快爬起來跟在他後麵出門。蘭香見了也跟著出去,兩人跟在緋綃身後,都是一臉疑惑表情,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隻見緋綃白衣飄飄,身材纖痩,一路在前麵走著,路旁景色越來越荒僻,三人已經來到了一片荒草中。“到了!”緋綃回頭朝兩人笑了一下,“就是這裏!”


  “我們到這裏幹嗎?”王子進望著荒草叢生的周圍,不由納悶。


  “這裏有好多的仆人啊!”緋綃一伸手已經從草叢裏捉了一個東西出來,湊到王子進眼前道,“你看,就是這個!”


  王子進見他纖長的兩指間捏了一隻綠色的小蟲子,那蟲子通體碧綠,翅膀如薄紗一般,倒也好看。“這是什麽?”


  “這是螟蟲!”緋綃說著把蟲子放入竹籠中,“它們能夠帶信息回來,不管是陰間還是陽間,皆能自由出入!”


  “還有這等事情?”王子進在一邊聽了樂得直搓手,“這麽說我們隻要將蟲子放出去等消息就可以了?”


   “不錯!”緋綃嘴角一牽,甚為得意,“所以我說不要著急嗎!”


  “緋綃,你太厲害了!”王子進歡呼著就去捉蟲子了。


  緋綃望著他雀躍的背影,嘴邊掛著笑意,一轉眼就看到同樣一臉笑容的蘭香,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這次放螟蟲出去後,很多事皆可真相大白,希望這個小女子能得了一個善終吧。


  “王公子,多謝你助我!”蘭香一邊捉蟲,一邊對王子進說,“我等了五年,終於看到一絲希望了!”


  王子進見她一身紅衣,被夕陽染成金色,真正是美麗異常,又有誰能想到她這樣一個妙齡女子已經不在人世呢?正如謝了的花,現在留下的僅是一縷芳魂,一絲餘香。


  “不,不用謝我!”王子進急忙在草中翻著蟲子,低首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還把你攆了出去,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蘭香含淚笑道,“王公子這般助我,我怎會記恨你?”


  王子進見她落淚,急忙逗她:“你說佛祖給了你一字箴言,你可還記得佛祖是什麽樣子?”


  蘭香聽了笑了一下:“佛祖嗎?好像在凡人來看,就是你心中記掛的人的樣子,所以佛教裏的諸神皆有很多化身!”說罷低首含笑,“我眼中的佛祖,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


  王子進對這答案甚感失望,也不好再繼續問下去,隻有低頭捉蟲。


  三人捉了足有兩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蟲子也越來越難捉了。緋綃手中那小小竹籠裏,已經裝了百十隻蟲子,在黑夜裏散發著悠悠的綠光。


  “差不多了,這些蟲子應該很快就給我們帶來好消息!”緋綃說著,把竹籠托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麽。隻見那竹籠中的飛蟲,似乎對他說的話有感應一般,綠光一會兒暗一會兒明,把緋綃的一張臉,也映得如大理石般光潔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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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緋綃笑意盈盈,伸出兩指,打開了籠子的門,裏麵開始稀稀落落地飛出點點的青光來。那青光漸漸越來越多,有如一把繁星撒在黑暗中,消散在遙遠的天空。


  王子進被那熒光包圍,隻覺得像是踩在雲端,正與繁星朗月為伍,不由心中喜樂無比。


  過了許久,那光才散去,周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隻有荒草遍野,晚風蕭瑟,無限淒涼。


  “好美啊!”王子進這才斂回心神,隻覺得方才似乎到太虛遊曆了一番,是不是人生也是如此,彈指芳華,轉瞬即逝?正自悲哀,隻見晚風中,緋綃白衣如雪,袍裾隨風飄揚,正朝他微笑,似乎已經明白他的心事一般。


  “子進,我們回去了!”


  “緋綃,做人好累,我剛剛也想變了那青蟲飛去了!”


  “你莫要看那青蟲美麗!”緋綃笑道,“它們現在都要受我指使,怕也沒有那麽好過!”


  “你怎生指使它們?”


  緋綃朝他壞笑了一下:“我先把它們捉到籠子裏,再用自由要挾它們,和它們定下契約。”說罷又搖頭補充,“它們為了自由,自然要幫我的忙了!”


  “你,你這不是趁人之危嗎!”


  “那現在你還羨慕那青蟲嗎?”


  王子進急忙擺擺手道:“不不不,我還是自由自在地聽歌賞曲比較好!”說罷,疾步走在頭裏回客棧去了,緋綃笑著跟在他後麵,隻覺得有趣。


  隻有身著喜服的蘭香,站在荒原中一直愣愣地望著滿天繁星,似乎那點點星光,都化成她那小小的微薄的希望。


  過了沒有兩日,王子進就不覺得那些蟲子有多美了,回想起那夜美麗的光輝也隻有頭痛的份兒。


  因為在這草長鶯飛的暮春,他們每天都要把窗戶全打開。


  這也不算什麽,最可怕的是每天在這窗戶裏進進出出的都是蟲子,一隻隻的,絡繹不絕,看似比富人家的門庭還要熱鬧幾分。而緋綃就端坐在客廳裏,搖著折扇等著各路消息的到來,那模樣就像接受大臣朝拜的天子。


  “子進,趕快把這兩隻捉住扔出去!”緋綃急忙指使王子進。


  那些蟲子完成任務以後,便與一般蟲子無異,絲毫沒有靈性,爬得滿屋都是,王子進每日就是不停地捉蟲子,再把它們扔出窗外。這一天下來,累得他連腰都直不起來。


  “王公子,我幫你捶捶背吧!”蘭香見了甚是過意不去。


  “不,不用了!”王子進趴在長椅上,望著燭光下的緋綃,現在已經是晚上了,總算是沒有蟲子再飛進來,“我說緋綃啊,這樣的日子已經有三天了,到底有沒有消息啊?”


  “當然有消息!”緋綃笑道,麵向蘭香道,“蘭香小姐……”


  “公子請叫我蘭香吧!”蘭香聽他這樣稱呼自己,麵色一紅。


  “蘭香!”緋綃朝她笑道,“你對於江寧府有什麽特別的記憶嗎?”


  “江寧?”蘭香聽了眼神迷離,似乎勾起她的心事,“容兒就是江寧人士,而我也總在江寧附近徘徊!”


  緋綃聽了這話含笑道:“也許我們快要知道你活著時候的事了,昨日一隻青蟲帶回消息,五年前有一個新娘,剛剛結婚就死了!正是江寧人士!”


  蘭香聽了這話麵色一下就僵住了,似乎是平地裏響了一個炸雷,隻炸得她的心裏既沒有喜也沒有悲,一時頭腦中一片空白。


  “怎麽死的啊?”王子進沒心沒肺地趴在長椅上問。


  “不知道!”緋綃搖頭道,“時間過得太久,這是青蟲帶來的隱隱約約的消息,還要我們確認再說!”


  “那我們明日就出發吧!”王子進說著望向蘭香,“坐船從長江順流而下,兩日就能到達!”


  隻見蘭香麵色淒婉,點了一下頭道:“好!”一點也不見喜悅的顏色。


  “她這是怎麽了?”王子進悄聲問緋綃。


  “就是鬼魂,聽著自己已經死了的消息也不會好受吧!”


  王子進望著蘭香的側臉,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次日,幾人就收拾一下東西出發了,緋綃一到渡口就雇了一條最華麗舒適的船,還特意去集市買了兩包雞腿才上船,真是半點也不會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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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進對於他的行徑已經見怪不怪,隻當他是一隻狐狸,在山裏待久了受了不少的苦,現在好不容易到了繁華人世,要把以前沒有享受到的都補回來。


  “容兒,容兒,吃雞腿啊!”王子進拿起一隻雞腿在甲板上逗弄那女孩。


  那女孩也不說話,伸手接過,眼神凶惡地啃了起來,好像在吃自己仇人的骨肉。


  王子進見了她的表情,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這簡直就是惡魔的孩子,看來是該早早悟透那一字箴言。


  “王公子,兩日以後就要到了吧?”


  “是!”王子進見蘭香過來,急忙站了起來。


  “王公子,此番多謝你了!”蘭香低首道,“希望蘭香化為煙塵後,公子還能記得我吧!”


  “蘭香!”王子進笑著拍了一下心口道,“不會化為煙塵的,因為我的心中有你。緋綃也會記得你的,你隻要留在我們的心中,就永遠都不會消失!”說罷又望著滔滔江水道,“人生便如這長江送流水,又有何人不會化為煙塵?但這長江後浪推前浪,生命也是如此生生不息,死了的人會在活著的人的心裏繼續存在,就是在這前仆後繼中,人生才如長河般源遠流長!”又笑道,“你不也是為了容兒才這般努力嗎?”


  蘭香聽了這一番話,不由愣住了,望著滔滔江水,似乎有無限哀思。


  月上中天的時候,緋綃雅興突發,盤膝坐在甲板上合著和煦的春風吹起了玉笛。那笛聲悠揚動聽,在長江上隨著流水奔流不息,正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蘭香在艙裏見甲板上的人白衣飄飄,仙樂縹緲,想著長江流水,人生輪回,何其相似,又望著容兒的臉,突然覺得心中豁然開朗,對前途再無畏懼。


  兩日後,幾人到了江寧府。緋綃卻並不下船,指引著船夫繼續走下去,終於在日暮的時候停在一個小村莊。


  “是這個村子嗎?”王子進不由失望,他一向在繁華鬧市裏遊玩,根本就沒來過這樣荒僻的地方。


  “這村子裏有一個叫黃大的人,好像五年以前死了新婦!”


  “黃大?這名字好生奇怪!”


  “估計是他娘起名的時候圖省事,老大就叫黃大,老二就叫黃二吧!”


  王子進瞟了一眼蘭香,覺得她像是哪家的小家碧玉,雖然不是豪門之女,但好像也不能和什麽“黃大”、“黃二”的扯上關係。


  但世間有無限可能,不能妄下結論。


  幾人就踏著夕陽,從小路走到田埂,找那個黃大去了。


  不知行了多久,遠見一群村夫扛著鋤頭回來,王子進連忙快跑兩步,朝他們作了一個揖道:“請問哪位是黃大?”


  “我就是!”從那群村夫後站出一個魁梧的漢子,身材高大,麵目卻生得甚為醜陋。


  王子進一見這人立刻呆住了,感覺像是蚍蜉遇到了大象,他現在覺得黃大這個名字倒是在形容一個人很大。


  “找我什麽事啊?”黃大居高臨下地望著王子進道。


  “我,我……”


  “我們是夫人的娘家人,這次是來祭拜她的!”緋綃急忙在後麵搶上一步道。


  這話一出口,那些村夫都愣住了,黃大則是一臉怒容:“誰說我娘子死了?她還好好地活著,你們是哪裏來的窮酸書生,竟然這樣詛咒我娘子!”


  緋綃和王子進聽了這話,都是一愣,相視看了一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會有錯,那青蟲可直達陰間,我們回去再從長計議!”緋綃說完就朝黃大作了個揖道,“我們弄錯人了,請壯士不要放在心上,在下這就告辭了!”說罷,拉著王子進,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身後的那幫村夫還在不停地起哄。


  “我家娘子好著呢,晚上還經常織布,這些你們都是知道的!”那個黃大提起自己的妻子,一張醜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緋綃啊,你這消息是不是不對啊!”王子進急忙問他。


  “不可能!”緋綃歪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道,“今天晚上,我們就想辦法去他家看看,看這個粗人,到底藏了什麽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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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


  “不,子進,你去!”


  王子進聽了又“哇哇哇”地叫起來:“為什麽又是我?”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啊!”緋綃拿扇子掩嘴,笑得很得意。


  王子進見他這一臉壞笑,就知道今夜沒有什麽好事,不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眼見夕陽西下,夜晚就要來了。


  當晚月上中天,王子進一個人走在村莊的土路上,天空的月亮殘了一角,一把細碎的月光撒在地上,宛如細碎的寶石。


  “村裏牆最高的那家就是黃大家!”白日裏問過一個鄉間的老漢,是這樣回答的。


  “最高的牆?最高的牆?”王子進一邊思量一邊尋找著,果然又走了兩步,就見到前麵不遠處一個類似於堡壘一般的東西立在月色中。


  王子進遠遠望著那圍著黑色高牆的人家,不由吞了口口水。那高高的圍牆,在夜裏看來分外詭異怕人,似乎有什麽洪水猛獸要從那堡壘中噴湧而出。


  “算了!”王子進一想到蘭香的臉,隻好硬著頭皮又往前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走到高牆外麵,他這才發現這牆築得足有兩人半高,而且兩旁幾十米內都沒有一戶人家。


  “真是奇怪?”王子進一邊搬石頭墊腳一邊嘟囔著,這種村莊氣氛和睦,一般都是左鄰右舍互通有無,哪裏有自己搭個堡壘住得離別人那麽遠的?


  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王子進才手腳並用地爬到牆頭,隻見高牆裏是一個小瓦房,有三四間屋子,其中一間屋子亮著昏黃的燈光。


  “哢嚓、哢嚓……”織布的聲音從屋子裏傳來,清脆響亮,在夜色中悠揚地飄向遠方。


  王子進趴在牆頭,隻覺得這景象古怪無比,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此時已近醜時,哪家的婦人又會在這深更半夜擺弄織機呢?


  他見旁邊一株大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想也不想,就伸手抓住樹枝,小心地滑了下去。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幹得多了,也自然輕車熟路。想他一個熟讀聖賢書的書生,竟然淪落到這種爬牆越戶的地步,真是欲哭無淚。可是也沒有多少時間能讓他傷感了,他急忙拍拍身上的泥土,躡手躡腳地往那亮著燈的屋子裏看去。


  隻見屋內一燈如豆,窄小的鬥室中擺著一架木質的織機。正有一個婦人,體形健碩,盤著烏黑油亮的發髻,穿著粗布印花的衣服在織布,一隻手拿著織梭上下揮舞著,倒是十分繁忙的樣子。這家的女主人看來真是尚在人世啊!


  王子進不由納悶,緋綃為什麽說人家已經死了呢?他又看了一眼那在深夜織布的女人,突然覺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在那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見那織梭上下翻飛,如舞動的蝶。但是那卻是一支沒有線的織梭,沒有線的織梭又怎麽能織布?她不是在織布?那為什麽要在半夜裏坐在這擺出織布的樣子?


  王子進隻覺得這事情詭異至極,自己實在不敢多待,剛剛要走,哪想著腳踏在石磚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那屋子裏的女人聽到聲音,緩緩地回過頭來。


  萬事休矣!王子進心中暗叫,急忙拔腳要走,哪知見了那女人的麵目,他一時竟愣住了,久久都回不過神來。


  隻見在幽暗的燈光下,一張醜陋的臉正麵向著他,那人頂著黑亮的雲髻,穿著碎花的衣服,麵孔被忽明忽暗的燈光晃得分外猙獰。這張臉是如此熟悉,白日裏在田埂上還見到過,正是那個醜人黃大的一張臉。


  “是什麽人在外麵?”隻見屋內突然一片漆黑,估計是裏麵的人一口吹滅了油燈。


  “天啊,天啊!”王子進手腳發軟,但還是摸索著往大門跑去,伸手一推,門卻紋絲不動,一把鋥亮的銅鎖正在夜色中閃著光。


  “怎麽在裏麵還鎖著門啊?”王子進哭喪著臉又望了一下眼前的高牆,現在墊石頭逃跑已經來不及了。正在走投無路間,隻聽身後“吱呀”一聲,有人從屋裏出來了。


  王子進聽了這聲音,七魂嚇走了六魄,急忙慌不擇路地回身鑽到了一間屋子裏。那屋子堆滿了柴草,似乎是個柴房。他急忙鑽到柴草堆裏,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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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約可以聽到有人走路的聲音,那人也沒有點燈,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就又折返回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嗒的一聲被打開了。


  王子進的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生怕被人發現。從幹草的縫隙裏,可以看到一個粗壯的人影走進來,環視了一周,似乎沒有發現什麽,那人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去查看別的屋子了。


  王子進見他走了,不由鬆了口氣,哪知一回手就摸到一把柔軟的絲一樣的東西,很長的、很滑的、柔軟的絲線。黑暗中看不分明,那東西上似乎還帶著一絲腐敗的氣味。


  他把手上的東西舉起來,借著月光仔細地看了一下。這東西看得分明,王子進隻覺得心髒停止跳動,恐懼已經完全操縱了他。這比剛剛看到男人穿著女人的衣服在夜間紡紗更讓人害怕。


  因為他清晰可見,手上糾糾纏纏的,在夜光中發著幽藍光澤的,分明是一把女人的長發!


  “哇!”王子進再也控製不住了,大聲尖叫,一下從柴草堆裏跳了出來,拚命地甩著自己的手。可是那長發竟如海藻般糾纏著他,怎麽甩也甩不脫。


  正在慌亂間,隻見柴房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拿著一柄閃亮的斧子衝了進來。


  “救,救我啊!”王子進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這人雖然凶惡可怕,總比死人要好。


  那衝進來的人正是黃大,見王子進的手上拽著一把頭發,立刻明白了幾分:“你、你居然打擾我娘子休息?”


  “這、這是你娘子?”王子進哆哆嗦嗦地問道。


  “不錯!她一直在這裏好好的,偏偏你闖了進來打擾她!”


  “既然是你娘子,你就和她說說,不要糾纏小生了!”王子進邊說邊用手拚命地解纏在手上的頭發。隻是兩隻手都在發抖,折騰了半天那頭發似乎是長在他手上一般,怎麽弄也弄不下去。


   “這可怎麽辦啊?怎麽辦?”還沒等他哭完,就覺得耳邊一陣涼風拂過,王子進以為是女鬼顯靈,嚇得一下就抱頭蹲在地上。這一蹲不要緊,緊接著隻覺得頭上“當”的一聲,是金石之聲,牆上還濺了少許火花。


  一把板斧正砍在離自己頭顱僅幾寸的牆上,深入寸許!


  王子進立刻就傻了眼,回頭一看,那個黃大正看著自己獰笑,一排黃黃的板牙,在夜色中看得清晰,簡直就是如鬼一般的麵孔。


   “所有打擾到我娘子的人都要死!”那黃大一字一句緩緩說道,說完又一板斧就朝王子進揮過來。


  “哇!”王子進急忙躲開,眼見這村夫已經神智不清醒,也不知緋綃到哪裏去了,這種時候也不來幫他。


  兩人正在鬥室中搏鬥,院落裏那鋥亮的銅鎖像是有人拿鑰匙打開了一般,鎖簧發出輕響,接著“啪”的一聲就掉落在地上。


  院子裏沒有風,但是門卻徐徐地開了。一隻穿著繡鞋的腳踏進來,繡花的紅色裙裾掠過門檻,那是新娘才會穿的喜服的裙裾。


  “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幹嗎要取我性命啊?”王子進哀號著。


  “我娘子那麽辛苦,晚上還要紡紗,打擾她的人都要死!”黃大說著更有拚命之勢。


  王子進見他神智不清,急忙鑽了個空子要衝出門外。哪想著手上的發絲還沒有解下來,剛跑了幾步就覺得後麵似乎有什麽東西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了個跟頭,接著是“嘩啦啦”的一陣聲響。


  王子進急忙回頭一看,那柴草堆被他這麽一拽立刻崩落倒塌,裏麵一具屍骨歪歪斜斜地露了出來。


  那是一個幾乎隻剩白骨的屍體,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破爛成條,但是隱約可見紅色的布料,正是一個穿著喜服的屍體。骷髏頭上的發絲,有幾縷正纏在王子進的手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窩,直直地望著他的方向,似乎在求救,又似乎有滿腔怨恨。


  王子進坐在地上,見了這骷髏,不由嚇得傻了,慢慢地往外移去,拚命地搖頭:“不,不要來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那黃大見屍骨露了出來,一把扔了斧子,衝過去把那屍骨扶正坐好,又愛憐地捋了捋它的頭發,柔聲道:“娘子,娘子,是我不好,可是摔痛你了?”一張臉上掛滿柔情蜜意,配著凶惡的五官,讓人看著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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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進急忙一把撿起地上的斧子,手一揮就剁斷了纏在手上的頭發,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才跑了沒有兩步,他麵色驚恐,又一點一點退了回來。


  隻覺得渾身大汗淋漓,似乎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他的麵前,正有一個女人,穿著新娘的嫁衣,徐徐地往前走著,那個女人麵色蒼白,嘴畫得分外的紅,似乎剛剛從花轎上走下來一般。她頭發披散著,麵無表情,在夜色裏像是凝固了的一幅可怕的畫。


  夜是背景,紅是底色,泛著幽怨的鬼氣。  


  王子進一步步地後退,終於一腳絆在門檻上,一屁股坐在了柴房的門邊。


  那個女人卻看也沒有看他一眼,拎著裙角,邁過了柴房的門檻,直接朝著那副骷髏去了。隻見她緩緩地蹲下,似乎在看一個好玩的東西一樣仔細打量著那具屍骨,臉上全是惋惜的表情。


  “我生前是那麽美啊,沒有想到隻有五年,就變成了這般模樣!”說罷輕笑一聲,“人說紅顏最易老,真是不錯……”


  黃大也看到那個女人,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娘子,娘子,你回來了?”說罷聲音竟帶嗚咽,“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一定會回來的!”


  “夫君!”那女子緩聲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這世間的事,不是你喜歡就可以的!”


  “娘子,娘子,你還要拋棄我嗎?”


  “我結婚那天就已經自縊而死,哪想到我做鬼你還不放過我,讓我暴屍了五年!”


  “娘子,娘子,我錯了,娘子!”那黃大立刻磕頭如搗蒜,“你說我要怎麽做,隻要你回來,怎麽樣都可以!”


  那女子卻輕笑一聲:“水倒在地上又怎麽可能再收回去?話說出來又如何能吞回去?”說罷,頓了一頓,“同樣,人死了又怎麽能複活呢?”


  黃大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人,似乎在努力地思考著什麽,又好像在反複咀嚼著這話。


  隻聽那女子道:“謝了的花要它留在枝頭是不可能的,同樣,人死了也是如此!你又何必為了那些謝了的花,那些死了的人,賠上自己的幸福與快樂?”


  黃大喃喃念道:“謝了的花?死了的人?”似乎在思索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愛何其深?恨何其深?這世上的事,人一旦太執著就會陷入魔障!”


  “愛何其深?恨何其深?”黃大又重複了一遍,似乎急於把這話參透。


  外麵依舊是圓月清風,王子進見那兩人全情說話,急忙悄悄爬了起來,往門外走去,剛剛走到大門,就看到一個人白衣如雪,正站在門外。


  王子進見了這人,不由渾身虛軟,一下安心下來,哭喪著臉道:“緋綃啊,緋綃,嚇死我了,你怎麽才來啊?”


  緋綃見他受驚不小,急忙安慰他:“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我設了個法術,把黃大妻子的亡魂招了出來,希望能解脫這人的心魔吧!”


  “這是怎麽回事?”王子進急忙問道。


  “這黃大麵目醜陋,偏偏娶了一個略讀了些詩書的美貌女子為妻,這女子在結婚當天看到丈夫後,後悔異常,自縊而死!”


  “是這樣啊!那他為什麽和別人說自己妻子未死?”


  “那黃大僅見了妻子一麵,竟然不能忘情,就對外說自己的妻子沒有死,屍骨也未下葬,一個人搬到遠處居住,又築了圍牆,惟恐別人發現他妻子已經死了,隻期有朝一日他的妻子能夠複活!”


  “這根本就沒有可能啊!”還沒等他說完,王子進就見屋子裏麵大步走出一個人來,那人高大魁梧,跌跌撞撞腿腳不穩,目光呆滯,口中還喃喃念著:“愛何其深?恨何其深……”


  緋綃見他出來,急忙一把把王子進拉在身後,可那黃大像沒有看到二人一般,轉眼間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幕中。


  王子進和緋綃對望一眼,都想不通其中緣故,兩人好奇地穿過庭院,走進柴房。隻見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那鬥室中,一具穿著喜服的屍骨,正端坐在柴房中央,似乎有生命一般,坐得直直的,一襲長發,在黑夜中閃著幽藍的光。


  緋綃和王子進見了那屍骨,隻覺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這個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生前就受到命運的捉弄,哪想死了還不能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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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想著就朝那屍骨拜了一拜。


  “小姐,承蒙相救,小生定會讓你早日入土,得償心願!”王子進剛剛說完,那屍骨似乎感應到一般,一下委頓在地上,隻跌得七零八落,塵土四起。


  “她心願終於了了!這個女子,也是可憐的!”緋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回眼望向圓月,耳邊鬆濤聲起。


  似乎風中有人在竊竊私語,還是誰在悠長地歎息?


  過了幾日,王子進和緋綃擇了一個好日子把黃大妻子的屍骨安葬了。


  那碑上連個姓名也無,一個早早就死了的女子,一具五年都沒有入土的屍骨,最終得到的是一塊沒有名字的石碑。


  王子進隻覺得這人生苦短,朝生暮死,正有無限感慨,隻見遠方走來了一個高大的穿著灰色衣服的僧人,那僧人麵目醜陋,身材魁梧,緩步走了過來。隻見他朝那石碑拜了幾拜,麵露淒涼之色,然後揮了揮袖子,邁開大步就走了,且行且歌:“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無愛故,無憂也無怖……”


  “那人是誰?”王子進在夕陽中望著那僧人遠去的背影問道。


  “我不認識!”緋綃笑道。


  “你不認識,那我也不認識!”


  兩人隻覺得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心中舒暢,比肩回了客棧。夕陽如血,映照著那光滑的石碑,給冰冷的石頭鍍上了一層粉紅的顏色,像是女子含笑的桃花臉。


  而幾裏之外,有一隻青蟲,翅膀殘破,正掙紮著往江寧的方向飛來。


  兩人走在土路上,遠遠就見那被夕陽染得發紅的路盡頭站著一個人。那人的衣服,隨風飄曳,比這落日,更紅幾分。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這人,相視一望,心中皆是一沉。他們要怎麽和蘭香說,那個死去五年的新娘並不是她呢?那一字箴言所蘊含的真意,似乎越發撲朔迷離了!


  “公子!”蘭香見二人回來,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微笑,緩緩道,“我都知道了!”


  王子進望著她淒楚的麵容,心中難過,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不要著急,我們再去找找!”


  “王公子莫要掛懷!”蘭香搖頭苦笑,“若是真的如此簡單,我就不會思索五年也不得其意了!”


  “這事情還有轉機也未可知!”緋綃在一邊說道。


  “還有什麽轉機?”王子進聽了又來了精神,難道還有別的新娘死了?


  “公子莫要多慮,我實在是不想二位和我一樣陷入苦惱中,公子的恩情蘭香心領了!”說罷淚盈於睫,“我也實在不想再拖累二位了……”


  話還沒有說完,王子進便叫了起來:“這是什麽話?幫人自然要幫到底,萬萬不可半途而廢!”轉頭又向緋綃道,“緋綃,你剛剛說的轉機又是怎麽回事?”


  隻見緋綃麵色冷峻,似乎在思索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聽他這樣問,又回首上下打量了一下蘭香的裝扮,緩緩道:“我剛剛就一直在想,有一種新娘,是一結婚就注定要死的!”


  “什麽?”王子進聽了嚇了一跳,“自古以來洞房花燭夜就被譽為人生快事,哪裏還有這樣的新娘?”


  蘭香也是一臉的迷惑,隻是直直地望著緋綃,祈望求得一個答案。可是緋綃說到這裏卻不說了,一擺手笑道:“我們回客棧吧,現在天色也不晚了!”


  王子進望著他白色的背影,知道他又在賣關子,隻好搖搖頭,跟在他後麵回去了。


  “你說的新娘是怎麽回事啊?”王子進發揮鍥而不舍的精神,一路追問。


  “哎呀,你煩不煩?”緋綃歪在簡陋客棧的木床上道,“自古以來就有那種新娘,隻是現在不能確定她是在哪裏死的!”


  “自古以來?”王子進撓著腦袋道,“是不是‘陰親’啊?”


  “子進!”緋綃聽了俊臉上露出笑容,似乎對他頗為讚許,“所去不遠矣!”


  “到底是什麽……”還沒等說完,就見緋綃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接著一翻身就從床上站了起來,伸手拉開了木窗。


  “你這是要幹嗎?”王子進話音未落,就見窗外的黑夜中,一點熒光劃著弧線慢慢悠悠地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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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緋綃朝窗外伸出手去,那熒光一下就落在他的手掌中,不再動了。


  那是一隻翅膀破損,奄奄一息的青蟲。


  “怎麽還有?”王子進見了那青蟲納悶道,“這隻好像去了不好的地方啊,怎麽這樣狼狽?”


  緋綃卻不理他,劍眉緊鎖,似乎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過了半晌,方緩緩說道:“子進,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去哪裏?”王子進見他突然這樣說,感到意外非常。


  “去一個……”緋綃緩緩轉過頭看著他,王子進見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眼中卻全是憂慮神色,薄唇微啟,輕聲道,“人間地獄!”


  王子進聽著這話不由一愣,隻覺得這燭光忽然都不甚明朗起來,顫聲道:“你不是開玩笑?”


  緋綃不再理他,笑而不答。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八九不離十已經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再看那緋綃掌中的青色蟲子,完成任務後,翅膀微顫,觸角也耷拉下來,顯然是活不了了。


  王子進望著那瀕死的蟲子,隻覺心情無比沉重。


  次日,幾個人就出發了。


  王子進和緋綃皆是一臉憂慮,不知前途有什麽在等著自己。


  隻有蘭香見事情有了轉機,異常開心,一路上淨是逗弄容兒,可那女孩卻一點也不領情,笑也不笑,隻是陰沉著臉,啃著自己的手指。


  緋綃去雇了一條船,幾個人又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王子進幾次問他,他卻都不說目的地是哪裏。在船上行了幾日後,又換了馬車,一路顛簸,隻覺得這路程似乎沒有盡頭一般。而且所行之處,人煙越來越荒僻,觸目所及,一片蕭瑟淒涼,簡直讓人無法相信此時是春末夏初。


  終於行了十幾日,王子進見前麵簡陋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個石頭的界碑,上書三個紅色大字:沅州界!那紅色大字襯著滿地黃土,分外醒目。


  “緋綃,緋綃!”王子進見了急忙縱馬過去,趕上前麵帶路的緋綃,指了指這滿地黃土說,“這裏是沅州?沅州不是靠近沅水,怎麽這般蕭瑟?”


  “不錯!”緋綃道,“這裏正是沅州,沅州西部大旱,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所以此處民不聊生,稍微有點體力的人都逃離了這裏!”


  “那我們這是要去哪裏?”王子進聽了不由咋舌。


  緋綃望著滿目黃沙,似乎四野無人,無奈道:“我們要去旱情最嚴重的地方!”


  王子進聽了,隻覺得前路艱難,但又無法打退堂鼓,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又行了一日,到了集市上,緋綃將駿馬賣了,換了水和少許幹糧,又帶著一行人繼續趕路。一路上蘭香愁眉苦臉,似乎有非常不高興的事情。


  “蘭香,我來幫你抱著容兒吧!”王子進見她似乎力不從心,急忙要去幫她。


  “王公子!”蘭香笑道,“你莫要忘記我已經死了,現在隻是一縷魂魄,又沒有肉身,怎麽會累?”


  “哦!”王子進討了個大大的沒趣,看著頭上如火似荼的太陽,隻覺得自己的腳步倒是越發艱難了。


  三人在烈日下走了整整一天,眼看日頭西沉,緋綃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王子進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這兩人一個是沒有肉身的鬼,一個是千年狐妖,隻有自己是凡夫俗子一個,怎麽能和他們相提並論。


  “緋綃啊,我們歇歇吧!”王子進在後麵哀號道,隻覺得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而且口幹舌燥,被太陽曬了一天,渾身簡直能冒出火來。


  “快到了!”緋綃說著指著遠方的一個村莊,“就是那裏!”


  王子進在夕陽中遠遠望去,隻見那村莊的土地因為太過幹旱,溝壑縱橫,幾棵如木雕一般幹瘦枯萎的樹立在周圍。還有幾戶人家,都是泥磚的房子,似乎沒有半分人氣。


  王子進萬萬沒有想到目的地竟是這樣的地方,一時心灰意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而他身後的蘭香,拉著容兒,望著這貧瘠的村落竟而癡了,似乎在很久以前,她曾經在這裏居住過,這裏的一草一木,竟然如此親切。


  那時,她仿佛還在哪家的門檻上坐過,麵前還是綠草蔥蔥,溪水汩汩,然而好像一瞬間,天堂就變成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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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香?蘭香?”王子進見她發呆,急忙拉她一把,“你在想什麽?緋綃說天黑的時候最好能夠到達!”


  “沒有什麽!”蘭香望著王子進憔悴的模樣,心下不由愧疚,“王公子,此番真是多謝你了!”


  “蘭香,你不要苦惱,我都想好了!”王子進笑道,“如果你真的找不到那一字箴言的含義,我就把容兒交給我娘照顧,待她與一般孩子無異!”


  “王公子!”蘭香聽了這話,心中感激,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高興的時候還能來看看她!”王子進接著道,“也許那字裏並沒有蘊藏著什麽真意也未可知,字的涵義都是人賦予的,對於任何事,過分執著都是不好的!”


   “我明白了!”蘭香說著低下頭,“王公子是想我不要過分追究,瀟灑地生活!”


  王子進撓著腦袋笑道:“我的意思隻是說我能夠幫你看孩子,如果你不想找這字裏的涵義,也盡可以放心去玩!”


  蘭香聽他這麽一說,一時哭笑不得,拉著容兒的手,繼續趕路去了。


  天色一片漆黑之時,他們才走到村莊裏。


  隻見偌大的一個村莊,有幾十戶人家,偏偏如死寂般沉靜,沒有一絲人的聲息。


  “有人嗎?”王子進見這場麵,不由害怕,隨手敲起一戶人家的大門。


  “有人嗎?”他見沒有人應聲,更加賣力地敲了起來,那門板卻不甚結實,被他這麽一敲居然“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砸起一地的灰塵。


  “這是什麽鬼地方?”王子進問緋綃。


  緋綃甚是愛潔,急忙拍掉落在自己身上的灰:“這裏幾年大旱,早就變成了人畜都不願居住的地方,說它是人間死地也不為過了!”


  “你說的人間地獄,就是這裏?”王子進望著周圍的棟棟空房、萎敗垂柳,突然覺得如果真有地獄的話,也不過這般模樣。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死地!”蘭香聽了眼中突然冒出異樣的光輝道,“我記得,我知道,這裏曾經綠水長流,因為緊靠沅水支流,所以年年豐收,是少見的富庶之地!”


  “蘭香,蘭香!”王子進見她有些不對勁,急忙拉住她問:“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我知道!”蘭香說著回眸一笑,也不管容兒了,幾步走在前麵,臉上似乎掛著幸福的表情,“這裏就是我長大的地方!”


  “喂!你往哪裏走啊?”王子進急忙想把她喚回來,卻被緋綃一把拉住。


  “這次看來沒有錯,我們且看她要去哪裏?”


  蘭香在黑暗的、空無一人的房子間穿梭,似乎非常熟悉道路。走了一會兒,隻見她停在一戶人家前,低頭說道:“就是這裏了,我曾經天天坐在這門檻上看這街上人來人往!”說完,一推門就走進了院落。


  王子進和緋綃緊緊跟在她身後,見她一推開大門,臉上就是一副驚恐表情,似乎看到了什麽非常可怕的事。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急忙衝了過去,探頭一看。


  門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枯瘦如柴,坐在自家地上,手裏抓著一截樹根,正在往嘴裏塞,眼窩完全凹陷下去,臉上已經分不出什麽顏色,這老婦怪異的模樣在夜晚看來分外可怕。


  蘭香一看到這老婦,立時如石頭一般僵住了。


  “你認識她?”王子進見她不言語,急忙悄聲問道。


  “佛、佛祖……”蘭香聲音發顫,小聲道,“我看到的佛祖就是這個樣子的!”


  王子進聽了這話,更加驚訝,地上坐著的老婦一副落魄模樣,怎麽會是蘭香所見的佛祖?


  “當日,就是她,在我的手心上寫字!”她說著攤開手,掌心上的一個“如”字在黑暗中發著光。


  王子進望著這字,又望了望那老婦,心中突然覺得一陣失落,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的謎底會是這樣。難道這字根本就沒有任何涵義?難道佛祖隻是指引她來見這老婦一麵?


  蘭香見了這老婦,突然覺得萬念俱灰,一下蹲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隻覺得五年以來一直魂牽夢縈的一字箴言終於化為泡影。


  就在幾人都要失望的時候,那老婦幹癟的嘴卻突然動了一動:“是香兒回來了嗎?我是娘啊!”說完,幹瘦的手又向前摸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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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香聽了這話突然呆住了,這黑夜中,一下寂靜得可怕,連大氣也沒有人喘一下。


  那老婦又側著耳朵聽了一下,不見人聲,自己喃喃道:“香兒怎麽會回來?香兒五年前就被他們捉了祭河神去了!”


  王子進聽了這老婦的話,突然覺得一切問題皆有了答案,那與死亡聯係的婚姻,那結婚就必須死的新娘,那穿著嫁衣的蘭香。


  因為那新娘本來就不是要嫁給人的,是要作為河神的祭品而被殺掉。


  他想到此節,隻覺得渾身發顫,急忙用詢問的眼神望著身後的緋綃。隻見緋綃眼裏一絲表情也無,隻是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你早就知道了?”王子進顫聲問。


  “隻是不知道到底祭的什麽地方的神而已!”


  “那你還瞞著我,還帶她來這種地方?你真的這般無情嗎?”王子進隻覺得心中難過,一時口不擇言。


  “子進,你認為讓她千百年這樣漂泊就是幸福嗎?”緋綃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回答。


  王子進聽了一時語塞,隻覺得心裏一股鬱結之氣,不知該如何發泄。


  正在這時,隻見蘭香目光迷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隻留給兩人一個紅色的背影。


  “你去哪裏?等等我啊!”王子進急忙一把抱起容兒,跟在她後麵追去了。


  地上全是幹旱造成的溝壑,王子進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懷裏抱著一個如鬼似妖的孩子,隻覺得像是在地獄裏狂奔。


  蘭香奔了一會兒,突然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蘭、蘭香!”王子進氣喘籲籲地問道,“你要去哪裏?”哪知還沒等說完,就覺得有人拉了一把他的衣領,王子進收腳不及,一下坐在了地上。隻見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壑,深有十幾丈,裏麵有厚厚的一層泥沙,正是一條幹枯的河床。


  王子進見了,心有餘悸,若是自己剛剛往前再跑兩步,怕是現在早就沒有命在了。


  拉住他的正是緋綃!


  王子進沒有時間和緋綃道謝,急忙看向蘭香,隻見蘭香一襲紅衣,無限哀怨地站在幹枯的河床邊。


  “蘭香,我們回去吧!”王子進叫道,生怕她再做什麽傻事。


  “當日,我就是在這裏被人砍了頭的!”蘭香望著那河床幽幽道,“我的血流到河床裏,可卻還是沒有水流過來!”


  “蘭香,蘭香!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不!”蘭香緩緩地搖了搖頭,回首朝王子進淒然道,“我回不去了!”


  “為什麽?”王子進聽了心下一涼,“不是沒有什麽一字箴言嗎?為什麽不能回去?”


  蘭香卻望了望緋綃與王子進二人,眼波流轉,淒苦地笑了一下:“誰說沒有?我已經知道了!”


  王子進聽了急忙望向緋綃,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估計同樣不得要領。


  “多謝二位了!”蘭香像初次相見一般朝他們作了一個萬福,“可惜蘭香無以為報!”


  “那一字箴言是什麽?”王子進急忙問道,“為什麽你不能和我們回去?”


  哪知蘭香卻並不回答,隻是望著那幹枯的河床,麵帶安然之色:“我這個人,多麽可笑,是作為神的祭品死的,卻又要神來指引我解脫的道路!”說是可笑,言語中卻有無限淒涼。


  蘭香說罷,緩緩走到王子進麵前,用手摸著容兒的小臉道:“容兒,容兒,你日後可會記得姐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像姐姐這般薄命!”


  王子進聽了,鼻中一酸,知道她這是在向他們道別了。


  “王公子!”蘭香望向王子進,“你是個好人,我多麽想像你說的一樣,瀟灑地生活啊!可是你瞧,我這個沒有用的鬼!”兩行清淚順著她潔白的臉龐流下來,“連瀟灑一些的事都做不了!”


  “你不要再說了!”王子進嗚咽著回答,不知該怎麽寬慰她。


  隻見蘭香一雙明亮的眼睛,滿蘊著淚水,在夜色中閃著動人的光芒:“王公子,蘭香最後求你一件事,你可答應?”


  王子進聽了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這孩子是江寧織造家的孩子,我不能再送她回去了,還望王公子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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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心吧!”王子進臉上淚水橫流,泣不成聲。


  “那我就放心啦!”蘭香說著朝兩人笑了一下,身子一歪,那紅色的喜服像是一朵謝了的花,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隱沒在那幹涸的河床中。


  “蘭香,蘭香!”王子進急忙跑過去看,隻見河床中黑黑的一片,俱是泥沙,哪裏有人的影子。


  “她這是怎麽了?”王子進急忙回頭問緋綃。還沒有得到答案,就覺得一股冰涼潮濕之意從河床裏泛出來,似乎是一團水汽,那水汽漸漸擴大,王子進隻覺得一下從煉獄中掉入濕涼的水霧裏,極為舒服受用。


  “她這是在舍身求雨!”緋綃緩緩道,望著那深深的河床,心中有無限感慨。


  果然,過了半個時辰,天空中開始下起了綿綿的細雨,那雨如絹似紗,又像女人溫柔的手。


  王子進背負著容兒,跟著緋綃走在回去的路上,那雨水細細柔柔,如霧一般圍在三人周圍。


  像是誰,細細的眉眼,淺淺的笑?


  夜色迷茫,細雨如絲,王子進背後的容兒在這炎熱的地方待得久了,突然得了涼爽,竟然在黑夜中發出“咯咯”的笑聲,那是歡快而愉悅的笑聲,是一個孩子歡樂的表達。


  王子進聽了這銅鈴般的孩子笑聲,突然覺得眼中濕潤了。


  那落日中、荒草旁,那曾經著了紅色的嫁衣,坐在一片青綠中等他的少女哪裏去了?


  還是那隻是一個久遠的海市蜃樓,從此隻能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


  沅州那場及時好雨足足下了一個多月才停,不知解救了多少生命。


   王子進和緋綃乘船而下,把容兒送回了家。那容兒已與一般孩子無異,笑起來還有兩個甜甜的酒窩,經常牢牢地拽著緋綃黑色的長發不放手,藕一般的手臂上透出嫩粉的顏色,與先前那陰沉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回來的路上,兩人租了一條帶涼棚的船,賞著湖光山色,品著陳年美酒,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緋綃!”王子進望著遠山如黛,問旁邊悠然自得的緋綃道,“我一直沒有明白,那一字箴言到底是什麽意思?”


  緋綃聽了,朝他眨了眨眼睛:“開始我也沒有明白,後來見她跳到河床中方始明白了!”說罷,拿出筆墨,又找了一塊白絹,鋪在桌子上,提筆寫了一個“如”字。


  “你看,這就是那一字箴言!”緋綃接著道,“你還記得蘭香是怎麽說那佛祖的吩咐嗎?”


  “用心思量,自會悟得!”


  “不錯!正是用心思量!”緋綃說著又提筆在紙上寫了什麽,王子進一見那紙上的字,立時呆了。


  隻見白白的絹布上,赫然寫著一個寬恕的“恕”字!


  王子進見了這字,突然覺得心中豁然開朗,隻有寬恕了別人的罪孽,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所以蘭香化為春雨,帶給曾經殺死她的人一片生機,所以容兒才不會帶著陰沉表情繼續活著,皆因她心中恨意已除。


  他想到這裏,突然笑了起來,所謂諸事無常,寂滅為樂,不知自己死後,看到的佛祖又是怎麽一番模樣?


  “緋綃,緋綃!你看這湖水清澈,風景如畫,是不是差了點什麽?不然就真是人間仙境了!”


  緋綃聽了淺淺一笑,長身而立,笑道:“子進,是不是差了一道彩虹啊?”


  “不錯,不錯!”王子進拍手道,“要是此處再添一道彩虹,就是有再美的佳人我也不願離去了!”


  隻見緋綃一身白衣,立在船舷,清瘦的身影在陽光的折射下甚為刺目,他一躬身,從桌上拿起酒杯,抬手就將杯中的酒灑向天空。那酒水所到之處,化為一片蒙蒙的細霧,在晴空中添了一道亮麗的彩虹。


  “如何?”緋綃回首朝王子進笑道。


  王子進隻見眼前風景如畫,遠山如黛,碧波如玉,一道七色彩虹映在天際。緋綃一身白衣,長發及腰,一雙美目滿含笑意正期待地望著他。


  他見這人間仙境,斯人如玉,不由一時失神,竟而癡了。


   “子進,我們去桂州如何?”


  王子進趴在窗戶邊,本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聽了這話立刻來了精神:“如此甚好,正好在揚州也玩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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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緋綃聽了搖著折扇笑道:“沒有想到花癡如你,也有對美色厭倦的時候啊?”


  “你不要打趣我,實在是一般的庸脂俗粉無法入我的眼!”王子進說著推開窗戶,望著大好時光,良辰美景,一臉愁容,“踏遍天涯,不知要去何處才能尋得人間絕色?”


  “子進,既使你心中有張天下的藍圖,怕是那圖上標注著的也都是各處美女的水準吧?”


  王子進聽了,雙眼恍惚,過了許久方道:“不錯,不錯,也許我應該畫一幅這樣的圖!”


  緋綃聽了這話不禁輕笑搖頭,沒想到這個花癡居然把玩笑當了真,哪知還沒等笑出聲,就聽見王子進繼續說道:“我現在隻後悔一件事!”


  “什麽事?”緋綃聽了一驚,這呆子做事從來沒有後悔二字,向來永往直前,不知迂回,怎麽今天居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卻見王子進望著他壞笑道:“我後悔過去救狐狸的時候為什麽沒有看清是男狐狸還是女狐狸……”話還沒說完,迎麵一把扇子就飛了過來,那木製扇柄一下就打中了他的鼻梁,把他打得哇哇直叫。


  這良辰美景轉瞬即逝,皆是因為一聲殺豬一般的哀號,直衝雲霄!


  第二天一早,緋綃去退了房,兩個人打算順著湘水而下,直去桂州。


  王子進的鼻梁還掛著一片青紫的顏色,憤憤地不與緋綃說話。可是一到了船上,王子進就又開始活躍起來,早就把昨日的仇怨忘得精光。


  “緋綃,緋綃,你看這大好風光,山水如畫,真是賞心悅目!”


  那湘水兩旁多為青山,因此風景甚為優美,與長江的浩浩蕩蕩相比,雖氣勢略遜,卻多了幾許秀麗。那山上煙霧繚繞,遠看形象各異,有的像是龍騰虎躍,有的像是春筍抽芽,王子進一時看得渾然忘我,隻覺得美不勝收。


  “所以不要總是在那繁華鬧市待著,出來走一走也是好的!”緋綃見了這美景也覺得心曠神怡,神清氣爽。


  “緋綃!”王子進聽了這話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依你貪慕人間享受的性格,怕是來這偏遠地方不是沒有道理的吧?”


  緋綃聽了笑道:“子進,你真是了解我啊!”說罷,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我就是為了這個才特意走一趟的!”


  王子進看了那東西,不由納悶,隻見緋綃的手上正托著一隻小小的紙鶴。


  “這是什麽東西?”王子進見了一把就搶了過來,那個紙鶴折得甚是粗陋,似乎是哪個笨手笨腳的莊稼漢的作品。


  “那是別人帶給我的口訊,你稍微用心看一下!”


  “用心?”王子進聽了暫時忽略那紙鶴皺皺巴巴的外形,方始隱隱約約看到紙鶴上麵的一行小字:登高望遠處,不見故人影!山茫茫,水渺渺,弦管嗚咽如泣語,何日君再來?


  王子進望著這詞,又望了望緋綃白色的身影,突然覺得心中一冷,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如何?”緋綃正滿臉笑意地等著他的評價。


  “緋、緋綃!”王子進顫聲道,“你有戀人?此番是不是要與我作別了?”


  “嗯?”緋綃聽了兩條劍眉擰在一起,一把奪過紙鶴,“不是啊,這是我的一位舊交給我的!”


  “你的舊交不是一位女子嗎?這明明是一首閨怨懷春的詩啊!”


  “怎麽會?”緋綃聽了笑道,“是個男的!”末了又問,“子進,你是從哪裏看出來這是一首女子懷春的詩啊?指點一二?”


  王子進聽了立時哭笑不得,又看了看緋綃的神情,不是假裝。看來狐狸就是狐狸,它們好像分不太清楚感情的差別,如果對別人好,那似乎就是它們的全部心意了!王子進望著緋綃站在甲板上對著陽光苦苦思索那字中涵義的認真模樣,心中不由一片溫暖,微笑起來。


  眼見這湘水九曲三折,旖旎秀麗,不知要通向哪裏,竟隱隱希望這旅途永遠都沒有盡頭。


  這趟水路一直行了幾天,王子進終於從開始的異常興奮轉變為閑極無聊,而且這幾日都是吃魚,嘴裏簡直能淡出鳥來。


  “緋綃啊,什麽時候才能到啊?”王子進躺在船艙裏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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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什麽時候才能有雞吃?”緋綃也坐在一邊歎氣,兩人各自有各自的苦惱,直要把這淺淺的湘水填平。


  行了不知多久,隻聽江麵上傳來一陣洞簫的聲音,那簫聲悠揚好聽,婉轉著纏綿在山穀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正是詩經中的《淇奧》,講述一位女子思慕君子的情懷。


  王子進聽了這曲子,突然間頭大,他還從來沒有在樂坊以外的場合聽到這樣露骨的曲子。


  緋綃聽了這簫音,卻急忙一躍而起,走上甲板。王子進見了,也趕快爬起來跟著他出去。


  隻見湖光山色中,有一葉扁舟,正在湖心蕩漾。那船甚是狹窄,也沒有船艙,隻見一個著了湖水般青綠衫子的人,一把長發高高紮在腦後,直瀉而下,正閉目吹簫。


  王子進遠遠望著那人的模樣,隻覺得美不勝收,雖然看不大清晰,但也知道是一位絕色佳人。


  “船家,把船劃過去!”緋綃見了急忙吩咐艄公。兩人的小船隨即調轉船頭,破水而去,直往那小舟的方向靠近。


  王子進見那人眉目越來越清晰,心中簡直樂開了花,這人與緋綃風姿不相上下,看來此番是交了豔福,若能娶得此女進門,他這一生就再無所求了。等會兒一定要讓緋綃好好撮合一番。


  正在摩拳擦掌之際,兩條船已經靠在了一起,那青衣人朝二人笑了一下,將洞簫往腰中一插,一躍就跳到二人船上。


  王子進見這人的矯健身影,突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就見那人非常高興地朝緋綃打了個招呼,接著就朝王子進作了一個揖:“在下胡青綾,有失遠迎,讓二位久等了!”


  王子進聽著他一把男人的聲音,身材也甚是高挑,突然覺得心一下就涼得徹底,隻好有氣無力地還禮:“在下王子進,得識兄台,不勝榮幸!”


  看來這些狐狸不但分不清男女之情,好像連男女的差異都不大分得清,怎麽一個個都是雌雄莫辨?難道他們都有這種追求模糊感覺的癖好?


  一路上青綾引著二人的小船擇了一處靠岸,接著就是連綿不絕的山路。


  王子進一邊走,一邊忘,走了一會兒連自己是從哪裏進的山都忘了,隻覺得周圍鬱鬱蔥蔥,自己簡直是進入了一片綠色的海洋,要被這草和樹淹沒了。


  “緋綃,緋綃,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王子進見了這景致不由害怕。


  “我們要去一個很久遠的村落!”


  “哦!”王子進望著那青綾幾乎要與綠色融為一體的背影,又想起緋綃的名字由來,莫不是這位狐狸老兄也在哪裏看到了讓他流淚的像是綠綢緞一樣的東西?怎麽起的名字和緋綃如出一轍?


  “你可是在想他的名字和我的相似?”緋綃見王子進發呆,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是啊!”王子進點了點頭,“要是初識的人一定會以為你們倆是合夥開綢緞鋪的!”


  “他見我的名字好,就取了一個相似的!”


  王子進聽了不由暗自搖頭,這樣雌雄莫辨的名字也叫好?他實在是不想再評論這些狐狸的品味了。


  正在偷笑間,緋綃回頭朝他正色道:“等會兒進去了,千萬不要吃任何東西,也不要喝酒!”


  “為什麽?”王子進納悶道。


  “子進!”緋綃麵色一沉,“此次青綾叫我回來,怕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我才不得不過來援手。我一心隻牽掛著你,若是連你也失了心誌,怕是我們就再也無法從這村莊裏出去了!”


  王子進聽了,隻覺得心中一涼,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還沒等發問,就見青綾往山下一指道:“到了!”


  王子進隻見一片鬱鬱蔥蔥中,幾道炊煙嫋嫋,竹屋碧綠,是一個祥和的小村莊。旁邊的緋綃麵色冷峻,仿佛這小村莊中藏著什麽機關,倒是青綾很是熱情,又接著引路去了。


  王子進一腦門子疑問,根本就沒有發覺,自己走了這麽久的路,卻連一絲疲憊都沒有。


  村莊裏布置得甚為雅致,家家都是小小的竹樓,依山傍水,簡直是畫上的景色。村子裏的人見了三人,表情各異。王子進則像呆鵝一樣四處張望,眼見這村子裏的人或老或少,與其他村落並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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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綾引了二人直往一處竹樓走去,待到大廳三人席地而坐,地上是竹子的涼席,一坐上去立時涼爽了許多。


  “這位王兄就是你一直記掛的人?”青綾指著王子進道。


  “不要這樣稱呼我!”王子進聽了撓頭道,“還是叫我子進吧!”


  緋綃聽了這話卻並不回答,隻是緩緩道:“青綾,此番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這般急著叫我回來?”


  王子進現在是越來越佩服他了,他是怎麽從那首慢悠悠的閨怨詩裏讀出十萬火急的?


  “先不說這些!”青綾拍了一下手,“我們先喝酒吃雞!”接著就見幾個穿著粉色、紫色衣服的少女托著酒壇和烤雞進來了。那幾個少女甚是嫻熟,很快就把火生了起來,一會兒屋子裏就異香撲鼻,全是那烤雞芬芳的香氣。


  王子進在船上吃魚吃得久了,哪裏捱得住這樣的誘惑,恨不得一把就把那雞從烤架上拽下來大快朵頤,可是又想起緋綃的吩咐,隻好咽了咽口水。


  旁邊坐著的緋綃似乎也並沒比他出息多少,眼見他的手伸起來又放下,再伸起來,又放了下去,一看就是內心在苦苦掙紮。


  “公子,請用!”那女孩說著用銀製的刀子切下一條雞腿來,遞到緋綃麵前。


  隻見緋綃一臉嚴肅地望著他:“子進,一切就看你了!”說完,一把接過盤子就開始狼吞虎咽。


  王子進見了他那貪婪的吃象,突然有一種受騙的感覺,眼前正有一杯美酒,清澈見底,正泛著綠綠的光,顯是陳年佳釀。不管了!王子進一咬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酒喝下去,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迷迷糊糊中見緋綃還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雞。


  他急忙要伸手求助,哪想身體一歪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一邊的青綾望著王子進輕笑了一下,對緋綃道:“緋綃,我找你正是有事商量……”


  “你快說吧!”


  “對了,此人你認識嗎?”青綾說著指了指在地上昏睡的王子進。


  “不!”緋綃的俊臉上一副迷茫的表情,“不過有些麵熟而已,但又好像是陌生人!”


  青綾聽了點了一下頭,緩緩道:“現在已經是這個村子生死存亡的時候了,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隻怕你心有旁騖,不能竭盡所能!”


  “青綾,是有人發現這裏了嗎?”緋綃正色道。青綾沒有回答,臉上卻突然顯出了悲哀的神色。


  不知過了多久,王子進才悠悠轉醒,一抬眼,卻見深色帷帳,是客棧慣用的那種,可是在那小村落裏的客棧?但是這房子一看就是木頭的,似乎又不像。王子進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見外麵日上三竿,急忙叫道:“緋綃,緋綃!”


  空落落的屋子裏哪裏有人應聲?


  緋綃哪裏去了?他一時心急,又把屋子翻了個遍,可是除了他自己,哪裏還有半個人影?王子進想起緋綃昨日吩咐,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急忙跑到樓下去問店家。


  “這是哪裏?我這是在什麽地方?”


  那算帳的掌櫃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此處是桂州的一個小鎮!這裏是我開的客棧!”


  “那和我一起來的有沒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美貌少年?”


  掌櫃這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客官,來投宿的就你一個,哪裏有什麽美貌少年?”


  王子進聽了心中頓時一片冰冷,失神落魄地走出客棧,隻見那太陽白花花地照在小鎮的路上,街上行人稀少,到處一片祥和的景象。


  他望著這陌生的小鎮、陌生的景致、陌生的人,突然覺得一片茫然,真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嗎?自從去年秋天與緋綃相識後,還從來沒有一個人過。不論是開心還是生氣,身邊都會有緋綃,一身白衣、一張俊臉、一抹壞笑,在一旁打趣他、揶揄他、嘲笑他、幫助他。


  可是,怎麽隻是一轉眼,那些曾經的快樂都變成一張張的剪影了呢?


  緋綃那俊逸的身影在眼前不停地晃著,卻再也摸不著了。


  想到這裏,他鼻中一酸,剛剛要流下淚來,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緋綃?”王子進愉悅地叫了起來,回頭一看,整個人卻呆住了。隻見身後站了一個年輕的道士,方麵闊口,腰懸著一柄長劍,手中拿著一把佛塵。




  “你可是在找狐狸村莊?”


  王子進聞言點了點頭:“你是?”


  “在下道號明月,我也正在想法找那狐狸村莊!或許我們可一路同行?”


  王子進望著那道士方方的一張臉,突然迷惑了,不知這個莫名其妙的道士葫蘆裏頭賣的什麽藥。


  正午的陽光把那道士杏黃色的道袍晃得刺眼,王子進望著眼前這道士一身打扮,像是說書人口中的人物,又像是個唱大戲的。他笑著搖搖頭,轉身要走。


  “這位書生!”那叫明月的道士卻不依不饒,又追了上來,“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在找那狐狸村莊!”


  “你為什麽要去找那個地方啊?”王子進還是不信他,反問道。


  “我、我的一個重要法器被它們偷去了,這才要去找那村莊!”那道士的一張方臉上現出焦急的神色。


  王子進見他的神情也不似假裝,點點頭道:“隻是我也不知那村落在哪裏!”


  “這裏盛傳著狐狸的傳說,因此我才到這小鎮上尋找!”


  “是什麽樣的傳說?”王子進聽了急忙問,他也急於找到那村落,隻有那樣才能把緋綃帶出來。


  “據說那裏的狐狸都貪圖享受,又不事稼穡,卻偏偏喜愛人類的生活,因此經常偷盜或者施法騙人,搞得此處人心惶惶!”


  王子進聽了麵色一紅,這話倒是沒有錯,他與緋綃在一起多時,覺得這簡直就是對緋綃的形象表述。一個緋綃倒還可以,畢竟他喜歡在繁華鬧市居住,就算真的去偷盜估計也是揀那富戶,倒也沒有什麽。可要是有一個村子的緋綃住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集體玩樂,那簡直就是人間慘劇。估計這裏的老百姓養完了自己就去養狐狸了,哪裏還有多餘的銀兩交那朝廷的稅金。


  王子進想到這裏,又看了看眼前的蕭條小鎮,點點頭道:“你說得倒也有道理!”


  那明月聽了,臉上露出笑容:“實不相瞞,我剛剛老遠就聞到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這才與你打聽!”


  王子進聽了一愣,望著那道士的臉,這人莫不是狗兒變的,怎麽鼻子這般好用?


  “你是不是剛剛從那村莊出來?”


  “剛剛?”王子進回憶道,“我也不知何時出來的,進去隻喝了一口酒,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你還喝了酒了?這樣說你與裏麵的狐狸交情甚深啊?”


  王子進見說漏了嘴,急忙擺手道:“不說這個,你我進房間細聊!”說罷,帶著那道士走進自己居住的客棧。


  門口的掌櫃見他帶了這樣一個花哨古怪的道士回來,兩隻眼睛像蒼蠅一樣直直地粘在二人身上。


  “實不相瞞!”王子進關了房門就與那道士說,“我有一個好友正在那村落裏被困,我此時正急著去找他!”


  “那可糟糕了!”那道士聽了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我們要快點去找那人了!”


  王子進見他神色慌張,急忙道:“去哪裏找什麽人?”


  “若是尋常人,在裏麵待那麽久的話,就算出得來也是一具死屍了!”


  王子進聽他這麽一說,心中一冷,緋綃,緋綃應該沒有事吧?他那麽本事,而且青綾是他的朋友,應該不會傷害他吧?卻聽那明月繼續說道:“你可知這世間最大的殺手是什麽?”


  “殺手?”王子進納悶他怎麽越扯越遠?看來這道士的神經確實不是很正常。


  “是時間啊!”明月繼續道,“前兩日好像有個年輕人進了那村莊,說是裏麵有美貌少女,有瀟灑的男人,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他流連忘返了幾日,可是待他出來,家裏隻有為他抓緊做棺材的份了!”


  “為什麽要做棺材?”


  “因為此人已經和八十餘歲的老叟沒有什麽分別了!”


  王子進聽了,心裏難過,倒不擔心緋綃會變成老頭,就怕兩人就此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了。急忙道:“我叫王子進,你叫我子進即可,你我快快去找那要作古的老兒去!”說罷,一把拉開房門就衝了出去。


  “喂,你等等我啊!”明月見了,急忙提著道袍追了出去,也不知這書生為何突然發急。



  那掌櫃的看著兩人像是旋風一般一前一後地出了客棧,又緩緩地搖了搖頭。


  此時日正當午,王子進想著緋綃的笑臉,又想起明月的話,突然覺得事不宜遲,怕再有耽擱,自己就永遠也見不到緋綃了。  


  “青綾,你我就不要隱瞞什麽了,到底是什麽人要找到這裏?”在那綠竹環繞的村莊中,緋綃席地而坐,邊喝酒邊對麵前的人說。


  青綾聽了,雙眉一皺道:“緋綃,也許我一開始就錯了!”


  “此話怎講?”緋綃聽了抬起頭,臉上掛滿了疑問。


  青綾望著窗外遠山道:“你我努力修行,最後求的又是什麽?就算真的變成了人類的樣子,也不能被人類所容!”


  緋綃聽了沉默不語,似是默認。


  青綾又緩緩道:“哪怕在這麽遠的地方,建了村莊,本想像人類般生活,卻依舊不能融入人類的生活!”又搖頭繼續道,“這周圍的人,都將那禍事扯到我們身上,哪怕人類為了利益彼此殘殺,最後也要在屍體上放兩根動物的毛發,說是狐狸幹的!”


  緋綃又喝了一口酒,還是沉默不語。


  “現在有風聲說官府的人要派官兵來拿我們了!”青綾笑道,“因為這裏的地方官說交不上貢稅也是狐狸的原因!”


  “他們還沒有找到這裏?”


  “應該快了!”青綾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接著道,“不過就是幾日的問題!”


  緋綃聽了眼皮一抬:“最好的辦法就是趁這幾日快快離開這裏,哪一方有傷亡都是不好的!”


  青綾輕笑了一聲:“我已經這樣做了,這裏的居民大多已經離開了,隻有一些無法移動的花妖還在。”


  “那你這番叫我來是?”緋綃問道。


  青綾眼皮一抬,緩緩地說:“你不認為應該留下兩名戰士墊後嗎?”


  緋綃聽了這話,始從嘴角牽出一絲笑意:“不錯,不錯,那些官兵沒有收獲,定當繼續追尋,還不如迷惑他們的視線!”


  “緋綃,又要勞煩你了!”青綾說著望向天外,隻見一縷殘陽如血,把天際雲彩都染成紅色,大戰在即,這種平靜又能捱到幾時?


  “那人就在這裏住嗎?”


  “不錯,那人正是烏江鎮人氏!”


  王子進這才知道這個小鎮叫做烏江鎮。


  明月引著他一路前行,終於來到一間瓦房前,那家的院子裏,赫然擺著一副黑色的棺木。“就是這裏!”明月說著就走了進去。


  那家人看到道士非常高興,都要求他給將死的人誦經。本來兩人還在撓頭怎麽才能見到彌留之際的人,哪想到這樣容易。


  “好好好!”明月一甩佛塵,擺了個樣子,點頭答應了。


  王子進見他裝腔作勢的模樣,不由想起一個人來,心中不免難過。緋綃也是這般愛騙人的,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兩人走入黑黑的內室,一進屋就聞到一股腐朽之氣,隻見那臥榻上,正躺著一個眉須皆白的老人。那老人骨痩如柴,麵色灰暗,顯然是沒有幾日可活了。


  “老人家!老人家!”王子進見了急忙過去將那老人搖醒。


  “不,不要叫我老人家,我現在方二十有二!”那老人輕聲說,卻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我們此番來是有事請教的!”王子進急忙給他行了個禮,“我的一位至交在一個綠竹村莊受困,希望您能指點一二!”


  “不錯,我也有東西被他們拿走了!”身後的明月急忙說道。


  “你們,去千山鎮!”那床上的老人伸出幹瘦的手,指向門外。


  “然後呢?”王子聽了急忙問道,終於有那村莊的線索了。


  “小孩!”老人又緩緩吐出幾個字,“注意,小孩……”


  “小孩?”王子進和明月互相望了一眼,都沒有明白這話的意思,待要再問,卻見那老人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麽:“水中月,鏡裏花,不思量,愁年華!”倒像是一闕詞。


  王子進見了,默默退出門外。此時天色已晚,夕陽如燃著的火焰,燒紅了半邊天,自己的心境,何嚐不是如火燒一般焦急。






  忽聽那鬥室內傳來明月平靜的誦經聲,那聲音悠揚渾厚,似乎能直入人心底,帶來一絲寂靜。


  王子進聽著那誦經的聲音,一時失神,忽然道:“緋綃,你聽這經文,好久沒有聽到了!”卻久久得不到回答,再一抬頭,院落中隻有自己的影子,哪裏有第二個人?他忽然心酸,一時難過,空氣中隻有誦經聲飄過:


  “一切皆遷動,壽命亦如是。眾苦輪無際,流轉無休息!


  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


  當晚,兩人不敢稍做耽擱,買了兩匹馬就出發了,那千山鎮名為千山,卻是靠近湘水旁的一個小鎮。兩人連夜趕路,卻還是兩天以後才到達。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當初是怎麽走進去,又是如何出來的嗎?”這一路上,明月不停地追問,王子進的回答永遠都是忘記了,可他還是不依不饒,搞得王子進一見到他那黃色的道袍就頭痛。


  終於,明月一拉韁繩道:“千山鎮到了!”


  王子進隻見前麵鬱鬱蔥蔥的,隱約可見一個小鎮,裏麵蓋的都是石頭房子,與烏江鎮相比,更為精致一些。那鎮裏的人來來往往,甚是悠閑,不遠處就是湘水緩緩流過。


  王子進踏著那小鎮的石板路,不由迷惑,眼見這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一副祥和的景象,不知那老人指引二人來這裏是何用意?


  “我們先去休息,明日再說吧!”


  那小鎮中竟然連客棧都沒有一處,兩人隻有找了一間破敗的屋子暫住。由於旅途勞頓,這一夜,竟而無夢。


  “子進,子進,起來了!”王子進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叫他,是緋綃嗎?他欣喜地睜開眼睛,卻見麵前的人一張方臉,闊口闊鼻,卻是明月,不由心下失望。


  “我們這就去看看這小鎮有什麽古怪。”明月說著整理了一下道袍就出發了。


  二人走在街上,隻見那鎮裏的人甚為悠閑,叫賣的叫賣,烤魚的烤魚,有男有女,更有白發老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王子進與明月走了半天才見到一個穿著綠色褂子,紮著兩條小辮的男孩,拿著一個果子,坐在門檻上。


  “你說那小孩指的是什麽?”王子進看到那個小孩問明月道。


  “不清楚!”明月也看了一眼那孩子,與尋常孩子無異。


  他們就這般慢慢悠悠地逛到天黑,把小鎮走了個遍,還是沒有收獲。


  “明天去這小鎮周圍看看吧!”明月歎道。


  “也好!”王子進失望至極,還以為這小鎮中藏著玄機,哪想竟是再普通不過。


  剩下幾日,兩人連這千山鎮的草皮都要翻了起來,還是沒有收獲。


  “回去再問問那個老人吧,希望他還沒有歸西!”明月無奈地搖頭歎息。


  王子進跟著點頭,也隻有這樣了。


  兩人垂頭喪氣地牽著馬,走在回去的路上,王子進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小鎮,看了看那湘水,小鎮對麵的一個小小石墩,正是當初他們上岸的地方。這一瞥間,他又看到那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小孩,正在街心拿著一個彩球玩耍。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那老人最後說的話來,喃喃道:“水中月,鏡裏花,不思量,愁年華!”


  “你在幹什麽?還不快趕路?”明月見狀催他。


  “不,不對!”王子進又環顧一下這個小鎮,這鎮上也有百十號人口,怎麽幾日所見,隻有這麽一個小孩?


  “有什麽不對?”明月問道。


  “這裏沒有小孩!”王子進又想起那日的綠竹村莊,也是一個小孩都沒有。


  “那裏不是一個?”明月聽罷指著那男孩道。


  “隻有一個小孩!”王子進急忙道,“我去過的那個古怪村落,也是一個小孩都沒有的!”


  明月聽後似乎開了竅:“能變成人的妖精少說也有百年道行,又怎麽會有小孩?”


  “不錯!”王子進接著道,“那老人說的‘水中月’、‘鏡裏花’怕就是暗示我們此節!”


  明月聽了眼中發直,顫聲道:“你說這、這千山鎮就是那狐狸村莊?”


  “怕這一切皆是幻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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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術?”明月低頭道,“隻要找到下了咒的地方,自然就可破了它!”


  “可是那下了咒的地方在哪裏?”王子進望著這鎮裏來來往往的人,不知到哪裏去找那一道咒符。


  “就在這裏!”那明月突然翻身下馬,一伸手就把那小孩抓在手中,嘴裏念念有詞!


  那小孩初被他抓在手裏還哭叫,但被他這一念後,隻見手中哪裏有什麽孩子,隻有一截刻滿了扭曲咒文的竹子。那竹子一顯原形,突然周遭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道路兩旁的石屋都變成了碧綠的竹屋,裏麵溪水環繞,簡直就是人間仙境,正是那日王子進所去過的村莊。


  王子進見了這變化,急忙從馬上下來,瞠目結舌:“天啊,誰又能想到這千山鎮就是那狐狸村莊!”說罷轉頭問明月道,“你怎麽知道那咒文在哪裏?”


  “村裏隻有一個小孩,自是最與眾不同的地方了,所以我想那孩子就是咒文,果然沒錯!”


  兩人還沒等說完,就見一棟竹樓中走下一個人來,那人穿了一身白衣,黑色長發如瀑布般直瀉而下,隻在腦後束了一個白色方巾,眉目溫潤,似暖玉般散發著淡淡光輝,隻有一雙精亮的眸子,一點感情也無。


  那人望著王子進與明月,並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站在綠竹中,白衣飄逸,如世外仙人一般。


  王子進望著這人,竟而愣住了,隻覺得鼻中一酸,雙眼濕潤,隔了這許多日,終於又見著他了。他靜了靜心,急忙顫聲道:“緋綃啊,我……”


  那人卻依舊一副冷漠的模樣,淡淡問道:“你是誰?”


  這是開玩笑嗎?王子進隻覺得荒唐,忙道:“我是子進啊,你不記得了嗎?”


  卻見緋綃雙眉一皺:“子進又是誰?”


  “子進又是誰?”王子進愣愣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是啊,子進是誰?子進不過是千年以前曾經救過你的一個男孩,不過是千年以後又被你庇佑的一個花癡書生!可是這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王子進又望了望緋綃,仰天長歎了一口氣,隻覺得心中鬱結,緩緩說:“明月,我們走吧!”


  這裏是狐狸的村莊,他怎麽會不知道,同類還是和同類在一起最快活,他又怎麽能因為一己之私,去拖累了緋綃這樣不羈的人呢?想到這裏,他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要落了下來,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後的分別竟會是這樣。哪知在淚光中一瞥,就見明月從衣袖裏掏了一個竹管出來。


  “這是什麽?”王子進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子進!”明月麵色陰沉地對他說,“我根本就沒有法器在這裏,真的很抱歉,從一開始就騙了你!”


  王子進望著明月那一張樸實的臉,那滑稽的杏黃道袍,心中一震,搖頭道:“你騙我?這不是真的,你又為什麽要騙我?”


  明月卻不回答他,把手中的竹管一拉,“砰”的一聲從裏麵射出一個閃亮的東西,此時天色已經漸晚,那東西飛到高處一下炸開,照亮了半邊天空,竟是一支煙花。


  “煙花?”王子進抬頭望了望那煙花,又看了看緋綃,再看看明月,這兩人都是他的朋友,怎麽今日都和陌生人一樣?


  “在招救兵?”緋綃見了那煙花輕笑一聲,那美麗的煙火,正是地獄的起點。


  王子進聽了緋綃的話方始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望著明月緩緩道:“你要叫誰過來?”還沒等得到回答,耳邊就聽見湘水中傳來破浪的聲音,王子進急忙望向河中,卻見遠遠的有幾排木筏正快速地破水而行,上麵站滿了穿著紅灰二色衣服的官兵和馬匹,顯是有備而來。


  “我是受人所托,來斬妖除魔的!”明月朝王子進笑了一下,臉色卻甚為難看。


  緋綃顯然也看到了那聲勢浩大的一連排木筏,一轉身竟從竹林裏牽了一匹馬出來,一躍而起,跨上馬背就走。


  王子進當然了解緋綃的脾性,知他要到有利地形再做打算,也急忙上馬就走,跟著緋綃的馬就往深山中去了。


  “子進!”明月見狀叫道,“不要中了他的計啊!”也急忙縱馬往前奔去。



  河岸的竹葉中,有個青色的影子閃了出來,望著已經漸漸遠去的三騎,嘴角揚起一絲輕笑。正在這時,那人的身後傳來一聲厲喝:“什麽人?還不讓路?”


  正是那些官兵到了,那青衣的人回眸笑了一下,指著河水道:“官爺,且看看這是什麽?”


  那為首的虯髯士兵看了看那個人,眼見拴船的石墩被他擋住了,氣不打一處來,道:“這是河!不要耽誤我們辦公事!”


  “哪裏,這是海!”那人說完,笑了一聲,已經不見了蹤影。


  那滿船的士兵見了,身上都嚇出了一身冷汗,隻見眼前竹影婆娑,哪裏有什麽人?正在這時,平靜的水麵開始波動起來,似乎有暗潮湧動,搖晃得上麵的人站立不穩,受了驚的馬匹開始不停地嘶叫,膽小些的士兵已經跳下去往岸上爬去。那水波動得越來越厲害,轉眼間,就有一個滔天巨浪從水中翻了起來,真如澎湃的大海。


  那巨浪能有十幾丈高,夾著雪白的浪花,像是蛟龍般一下就砸到木筏上,幾個聯排的木筏頓時就被這巨浪砸得散了架,幾百號人馬同時落水。窄窄的河中,像是煮翻了一鍋餃子,一時間人聲、馬聲、救命聲不絕於耳。還沒等他們遊上岸,又一個巨浪翻了起來,當頭就狠狠地砸了下去,這一下就有幾十人順水而下,被衝到了下遊。


  明月正在縱馬追趕前麵的王子進,眼看就要追上了,哪想身後傳來不絕於耳的哀號聲。


  他急忙一把就拉住韁繩,立馬回望,卻見水邊一個大浪翻了起來,迎著落日的餘暉,比竹林還高了一倍不止,心中不由一驚。再一回頭,王子進和那白衣人已經一前一後地走遠了,他沒有辦法,隻好折返回去。待到湘水邊,隻見一片人仰馬翻,上岸的士兵寥寥無幾,而水中正有一個大浪又翻了起來。


  “道長,快點想個辦法!”那上岸的士兵一時哀號不絕。


  明月見了,抽出身後的桃木劍,劍尖挑水,飛快地在水中攪動起來,隻見那水中形成一個漩渦,越來越大,能有幾丈寬,那巨浪隻轉了幾下就被卷了進去,水麵恢複了平靜。


  隻見平靜的水麵上哪裏有什麽巨浪?木筏依舊是好好的,倒是人橫八豎地躺在水中掙紮的士兵有幾十名。


  “這幫狐狸,真是害人!”


  眼見出師未捷,倒損失了大部分兵士,上了岸的人也都耷拉著腦袋,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氣勢。


  “道長,我們這是要去哪裏?”為首的虯髯官兵問道,他們奉命來剿滅狐狸,本以為是個輕巧差事,哪裏想到會這麽費力。


  “不知道!”明月陰著臉答道,追丟了王子進和那奇怪的人,在這茫茫林海中,叫他到哪裏去找?此時天色已黑,突然在樹林深處傳出一道白光,明月見了,立時來了精神。


  這幫狐狸,如此目中無人,居然發出了挑戰的訊號,他急忙縱馬往那白光的方向奔去。


  待得一行人馬奔到那白光附近,天已經完全黑了,不想此時天上竟有風雲際會,似乎有一場暴雨就要來了,擋住了天空中的朗星與圓月。


  明月領著一幫人遠遠見那林中一片草地上,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正拿著一把長刀,在地上認真地畫著什麽。


  那人的麵色嚴肅,神情專注,似乎在寫書法一般,手每在地上劃一下,就從地裏冒出一道白色的光,那光晃得地上的草如翡翠般好看,拿刀的人玉一樣的晶瑩。隻見那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笑道:“修羅場已經布好了,誰要來挑戰?”


  “你這妖孽,這般自大,看我怎麽收拾你?”這人正是引他走的那個白衣人,他見了就氣不打一處來。說罷,就要往那白光中走了進去。哪知剛剛邁了一步,就見眼前閃出一個人影,伸開雙臂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王子進。


  “不要攔我!”明月叫道,“我今日就要和這妖孽決一勝負!”


  “他是我的朋友!”王子進道,“你要過去,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子進!”明月見了,不由氣急,“這般妖孽,你怎麽能和他們做朋友?終有一日會被他們剝骨吸髓,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王子進聽了一愣,又望了望身後的緋綃,堅定地搖了搖頭道:“你們放他們一馬,他們自會走了,怎會與你們為難?”


  “你那書生,在攪和什麽?”正是那白光中的緋綃耐不住性子,指著王子進叫道。


  “緋綃,緋綃,你快點走吧!”王子進聽了他的聲音,不由難過,“去和青綾一起,快活地生活吧,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


  “你?就憑你?”那幫士兵像是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立刻哄笑一團。


  “保護好道長!”其中一個虯髯士兵說罷,“刷”的一聲抽出腰間的刀,手一揚,一幫人就聲勢浩大地往那白光中衝了進去。


  王子進被兩旁不停前湧的士兵撞得一下就坐在了地上,更有士兵是騎了戰馬過去,踏得地上泥土飛濺。王子進一臉的汙泥趴在地上。隻見那馬匹奔騰,人聲喧囂,林中影影綽綽,襯著那些士兵猙獰的麵孔,真正是人間地獄,如果有修羅場,也不過如此。


  錯亂人影中的緋綃,身形單薄,白衣翩翩!


  他望著這好像轉眼即逝的人,眼中一下就湧出淚來,聲嘶力竭地叫嚷:“緋綃,緋綃,你不能死啊!”此時天空中一場磅礴的大雨夾著雷聲,轟轟隆隆地就下來了,豆大的雨點砸得地上泛起一陣煙塵。


  隻見白光中的緋綃,渾身盡濕,手中長刀一揮,就砍倒了幾匹前躍的戰馬,血一下就飛濺在他素色的白衣上。


  “你的朋友還挺厲害的!”明月見狀對王子進道,似乎有冷眼觀戰的打算。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雨中的明月,他那寬口闊鼻,被雨水一衝,添了幾許猙獰的味道。


  “明月!”王子進從地上爬起來,緩緩問道,“你不打算製止嗎?”


  “我要再等一下,看這個妖孽布的古怪場地到底有什麽名堂再說!”


  王子進見那白光中血花紛飛,緋綃身上的白衣已經看不清是什麽顏色了。泥水飛揚中,王子進的視線模糊了。他緩緩道:“明月,你說得沒有錯,妖孽就是妖孽!”


  “把刀給我!”王子進朝那保護明月的士兵道。


  “你要去幹嗎?”那士兵厲聲喝道。


  “我要去殺,我的一個朋友!”


  明月聽了,給了那士兵一個眼色,那士兵解下佩刀,扔到王子進手中。王子進伸手接過,隻覺得手上一沉,望著那在雨水中搏命的緋綃,眼淚又湧了出來。


  當初去趕考的時候,當初初見緋綃的時候,水是那樣的綠,天是那樣的藍,緋綃巧笑嫣然,白衣如雪,那是多麽美好的一幅畫麵啊。


  那個時候自己又何曾想過有一天會拿刀?他輕笑一聲,伸手拔出了刀,刀光如水,映照在他的臉上。


  明月見他拿著刀沉思,笑道:“你終於想通了,打算什麽時候上場?”


  “不錯,不錯,我想通了!”王子進點了點頭,望著那白光中如靈狐般舞動的緋綃。


  緋綃啊緋綃,如果命運真的要用死亡將我們牽係在一起的話,就讓我們一同向死亡挑戰吧!他接著回轉刀鋒,身子一轉,手一翻,一把鋼刀已經架在了明月的脖子上。


  “你要幹嗎?”那士兵見狀就要撲上去,苦於手中沒了兵刃,不知該如何是好。


  “子進,你怎麽會這樣?”明月被他脅持,一時沒了主意,慌張說道。


  “明月!”王子進緊緊地箍著他的脖子,渾身不停地顫抖,“你想知道我對鬼的定義嗎?”


  他拖著明月又往後走了幾步,大聲叫道:“不錯……這世上確實群魔亂舞!那是因為,如果鬼有了善心,那麽它就是人!相反,如果人心存殺戮,那就與鬼無異!”


  說完隻聽他嗚咽道:“明月,明月,虧我還把你當做朋友看待,為什麽你見這些人互相殘殺,卻連製止都不願意呢?”他大聲哭喊道,“明月,你已經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你已經變成一個活生生的鬼了!”


  明月聽了這話,渾身不由一震,過了一會兒緩緩道:“那修羅場是不能被破解的,一旦進入那白光範圍就會迷失心誌,一直戰鬥到死!”


  “這我都知道!”從一開始,看到緋綃邀戰的時候他就已經有預感。



  “不過,也許我可以試一試!”明月站在雨中笑著說,“子進,你先把刀放下!”


  王子進聽了將信將疑,但還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刀。明月望著白光中那群殺戮的士兵,抽出了背負的桃木劍。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學習法術的呢?一開始學的時候就是想斬妖除魔,做個能夠幫助別人的人就夠了。可是隨著自己力量的不斷提高,最後竟有了替天行道的意味。他抬頭望著天上的傾盆大雨,雨水像是利劍一般從天上筆直地灑了下來,蒼穹之下,無人能不沾身。


  天地的力量是如此偉大,而自己又何等渺小?居然會想著代替老天去主持正義,所以才在官府委派他的時候就一口答應了。答應的時候卻忘記了,縱使是叢林中的小獸也有他們生存的權利,沒有什麽人能夠剝奪。


  正是因為這樣,那個白衣的少年,那個已經不知努力地活了多少年的狐狸,此時才會不惜一死,布下戰場,隻求同歸於盡。隻因為人類,根本就沒有給它們退路!


  明月想到這裏,嘴角含笑,從懷中抽出一張符紙,用劍尖挑著就衝了上去。口中喃喃念咒,他杏黃色的道袍在黑夜裏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明月,不知他此番是要幹什麽。


  隻見明月的劍一碰到那白光,就像是遇到一個看不到的屏障,“當”的一聲就彈了回來,劍尖上挑著的符紙一下就被燒成灰燼。明月見狀又拿出幾張符紙,再次衝了上去。


  “破!”隻見他竭盡全力,一劍刺了進去,接著整個人就被彈了回來,身子像是敗絮一樣飄在了草地上。


  “明月!”王子進見了急忙扔了刀就過去扶他。


  隻見明月的臉一片焦黑,似乎被什麽東西灼傷了,他緩緩地坐了起來,一口血就噴到了胸前,顫聲對王子進道:“你,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王子進見那白光漸漸消失,四野恢複一片漆黑,那草地上隻有受傷的官兵在呻吟打滾。緋綃顯然也受了傷,手上也不見兵刃,隻是站在人群中喘著粗氣,似乎也神智不清。


  王子進見了,將明月小心地放在地上,往緋綃的方向走去。


  緋綃隻覺得那日在青綾的屋中喝酒吃雞,隨後發生的事好像就沒有了印象。此時再有意識時,卻是自己站在大雨中,周圍一片死傷的人。他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遠處緩緩走來一個跌跌撞撞的書生,看那糟糕的走路樣子,除了子進就不會有第二個人了,他想著就笑了起來。


  可是,可是子進為什麽滿臉都是泥,還要用一副死了爹娘的哭喪臉對著他呢?


  “子進?這是怎麽回事?”緋綃捂著身上的傷口,茫然問道,“你怎麽搞得這樣狼狽?”


  王子進聽了突然覺得心中一陣溫暖,笑道:“你又何嚐不是如此?”說罷,快步走了過去,“我們回去吧,緋綃!”


  “去哪裏啊?”


  “繁華鬧市雖然庸俗了些,但還是比這裏好一些吧!”


  “哎,說起來,好像有好久沒有喝酒吃雞了啊!”緋綃笑著回答,捂著傷口的手卻不斷地滲出血來。


  “緋綃!”王子進望著他堅定地說,“我們回去吧,回揚州吧!”


  緋綃聽了笑著點了一下頭。


  “怎麽辦?”那餘下的十幾名能夠站住的士兵,看到滿地哀號打滾的人,顫聲道,“如果就這樣回去,也一定會被處罰的,沒有完成任務,倒死傷了這麽多人!”


  “把他們殺了,起碼能夠回去複命吧!”


  那些士兵說著望著雨中的王子進和緋綃道:“實在不行就砍掉那個書生的腦袋,反正沒有人知道狐狸長什麽樣!”其中一人伸手就從背後拿出一把彎弓,他們不敢再去硬碰硬。


  弦如滿月,箭在弦上。


  “書生,去死吧!”那兵士怒吼一聲,手中的箭帶著風聲一下就衝了出去。


  王子進聽到叫喊,一回頭就見一支翎箭衝破雨簾,帶著破空之聲,直往自己的方向飛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官府的士兵會突然暗算自己,一時不由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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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時,斜裏一個人騎著馬衝出來,一彎腰就把那箭抄在手中。那人拿著翎箭,正騎在馬上微笑,一身青衣,也已經盡被雨打濕了。


  青綾見了王子進,朝他笑了笑,翻身下馬,對他們道:“你們快走吧!”


  “我走了,你怎麽辦?”緋綃見了他問道。


  “這些人不會罷休的,不能讓他們空手回去複命!”青綾說著指了指那些遠處觀望的士兵們。


  “那你要如何打算?”緋綃麵色蒼白,一臉疑問。


  青綾笑了一下:“其實我一開始就已經打算好了,本來不想把你卷進來,但是又怕一個人不能勝任!”


  王子進和緋綃都沒有說話,此時雨已漸小,山風一起,帶出一陣涼意。


  隻聽青綾繼續道:“這事情鬧得這般大,如果沒有人犧牲的話,怕是他們不會罷休,到了那個時候,再有官兵不停地擾民,就連這裏的百姓都會遭殃!”他麵色淒涼,緩緩說道,“這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要去與人類共同生活,如果不是我帶他們下山,又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青綾……”緋綃話到嘴邊,卻不出口。


  “我心意已決,你在這紅塵中尚有眷顧,快快走吧!”緋綃聽了點了點頭,眼下隻有這樣方可換得此處的太平安樂。


  “子進,我們走吧!”他說著趔趔趄趄地抓著青綾的馬,費力地爬了上去。


  “我們去哪裏?”王子進不知所措地望著兩個人,不知這二人在說些什麽。


  “上馬,和我一起走!”


  王子進聽了他的吩咐,隻好也翻身上去。


  隻見青綾著了一身青衣,帶著青草的香氣,在朝他們微笑。


  “去!”緋綃說著,腿上加力,那馬就開始小跑起來。


  “緋綃,緋綃,青綾要幹嗎?我們要去哪?”王子進隻覺得緋綃心中似乎很難過,但是看不到他的臉,卻也無法得知。


  “子進,不要回頭!我們走吧!”


  王子進聽了,卻還是回頭望著青綾,那青色衣服漸漸遙遠,漸漸模糊,青綾的背影,似乎在向他們訣別一般。


  明月撐著爬了起來,抖動佛塵,麵前站著一個穿著青色衣服的人,不知此人有何意圖。他卻並不攻擊,隻是往前走了幾步,嘴角一直含著笑意。隻見那人躬身從地上撿起一把刀,對著那一幹人馬說:“今日之事,以我青綾之死做一了斷,希望各位能夠回去複命,日後不再騷擾此處!”說罷,他刀身一橫,鮮血就飛濺上天空,那點點血花,又從空中,濺落到芳香的草地上。


  青綾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傷痕,汩汩地冒出血來,他身子一歪,倒在了沾滿了雨水的草地上。


  這草地是多麽的柔軟,以前自己起名叫青綾時,也是因為迷戀這自由的綠色。可是,怎麽連想要的生活都不能得到?那綠色的村莊,又會在哪裏重建呢?


  他的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眼前仿佛有一幅美麗的畫麵,那畫裏有綠竹的房子,有環繞的溪水,那是人間天堂,那是他一生的追求。多麽可惜,他不能再看一眼那村落重建的模樣,不能再用手去觸碰那清澈的溪水了。


  多麽可惜啊!


  明月望著那人的屍體,漸漸委頓,最後變為一隻棕色狐狸躺在草地上,突然心中一陣難過。舍身以取義,殺身而成仁。獸猶如此,人何以堪?他佛塵一甩,緩步走入那林中。


  人生情恨,何以能免?命運輪回,變幻莫測,誰又能擺脫它的操縱。


  “道長,道長,你要去哪裏?”那些士兵見了,急忙喊他。


  明月卻並不回頭,過了許久,一陣渾厚的誦經聲緩緩從樹林裏飄來:“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


  緋綃那日在馬上行了沒有多久,就變成白狐,而且幾天也不見他變回人身。王子進隻好在附近的小鎮上找了一個客棧休息,待他能夠趕路的時候再出發。


  “老板,要兩隻燒雞!”王子進抱著兩壇黃酒,正在買雞。


  雞還沒有拿到手,就聽旁邊幾個村婦議論。


  “你聽說了嗎?那剿滅妖孽的事。”



  “當然聽說了!據說那妖孽非常厲害,傷了很多人,不過最後還是咱們的人勝了,殺死了一隻千年狐妖!”


  “我怎麽聽說那狐妖是自殺的啊?”


  “怎麽會?那種妖怪,也知道要自殺嗎?”


  王子進聽到這裏,手中的酒壇“砰”的一聲掉落,摔得粉碎,酒水一下灑了滿地。


  “哎呀,你這個人怎麽這樣?”那幾個村婦尖叫著躲開了。


  王子進卻懵懵懂懂,渾然不覺,呆呆地望著滿地的酒水把地上衝出一條條小溪。


  怎麽會?青綾死了?青綾怎麽會死?


  那日與青綾初見的景象還曆曆在目,他著了青色的衫子,坐在扁舟上,吹著一支洞簫,那簫聲猶自纏綿在耳,青綾又怎麽會就這樣死了呢?


  他也不要雞了,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棧,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房內有一隻白狐,兩隻前爪搭在窗戶上,正看著外麵的夕陽。


  “緋綃,緋綃,你告訴我!”王子進隻覺得心中難過,似乎有一塊大石重重地壓在心口,“青綾是不是沒有事?是不是啊?”


  那狐狸卻回過頭,精亮的眼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並不說話。


  王子進見它的表情,心中的疑問似乎得到了確認,一下歪在門上哭了起來。


  他自此知道,那吹著簫的少年,那總是在笑的人,已經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哪怕天上地下,哪怕雲裏霧中,都不會再有他的身影。


  幾日以後,兩人順著湘水,又踏上了歸去的道路。那湘水依舊美麗宜人,兩岸山色秀麗,可是一樣的景色,卻是兩種心境。


  王子進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一個人悶坐在甲板上。


  緋綃歪在船舷邊喝酒,那水中波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不停地跳躍。


  王子進見了他那悠閑模樣,不由心中難過,這人似乎完全不關心他人生死,悲歡離合在他眼中竟像空中浮雲,過眼即逝。


  兩人正又行到那日初見青綾的地方,突然一縷洞簫的聲音自遠處飄來,那簫聲婉轉悠揚,在水麵上、山穀中,回蕩不絕。


  王子進聽了這簫聲,一下就站了起來,卻見碧波如鏡,水麵上沒有半個人影。那簫聲卻兀自飄蕩著:“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樣的曲子隻有一個人敢吹!


  他聽了欣喜若狂,回首對緋綃道:“青綾,青綾他是不是並沒有死?”


  緋綃依舊歪著身子,抬了一下眼皮:“你莫非不知道狐狸是最會詐死的?”


  “哇哇哇!”王子進聽了叫道,“你騙我流了那麽多的眼淚,傷了好幾日的心!”


  “子進,我那日什麽也沒有說啊,你就抱著門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這又能怪誰呢?”


  王子進聽了一愣,隻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被他蒙在鼓裏。


  “喝酒吧!”緋綃伸出長指彈了彈酒杯,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王子進氣鼓鼓地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


  “哎呀,這湖光山色,還有人給我們吹簫,你慢一點喝行不行啊?”緋綃在一旁調笑。


  王子進聽了,耷拉著腦袋,又覺得他說得沒有錯,慢慢地品起酒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又開始嬉笑,幾日積攢下來的鬱氣不覺煙消雲散,王子進心中豁然開朗。


  隻見陽光漸漸隱沒,長日將近,王子進不覺暗自希望這落日永遠不要沉入那連綿的群山中。


  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杭州城裏飄起一陣蒙蒙的細雨,那雨初時還像煙塵,細細的迷人眼睛,後來卻越下越大,澆得地上的路人都開始小跑起來。就連擺小攤的也急忙收起攤子,賣蓑衣的老漢則是趕緊從家裏擔了蓑衣出來,站在人多的路邊,想借這場好雨做筆買賣。


  此時,就在這大雨紛飛中,有一個穿著蓑衣的人,正在疾步趕路。他腳步輕快,披著蓑衣,拿著一把傘,似乎要去接什麽人。嘴裏還念念叨叨地說著什麽,不過他的話出了口,就被這雨水打散,聽不清楚。可是仔細聽的話,還是能隱約地聽到:“小姐,請等一下!”這樣的字眼。



  “小姐,小姐!”王子進的眼前有一個穿著淺粉色裙子的漂亮少女,那個少女提著裙角,小步跑在他的前麵,笑靨如花,人美如畫。王子進見了那女郎,不由神魂顛倒,隻覺得像是做了一個美好的夢,不願醒來。


  那女郎粉麵桃腮,像是美妙的百年醇酒,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公子,我們就要到了!”那女郎說著停了下來,指了指酒肆的橫幅,“他就在這裏等你!”


  “那不知小姐如何稱呼呢?”


  “你就別問了,再來這杭州府,年年春天得見我!”


  “年年春天?”王子進聽了不由心神一蕩,這可是與我定下約會之期?還沒等得到回答,隻見那女郎柳腰一擺,已經飄然上了二樓。


  “等等我啊!”王子進急忙追了上去。


  一爬上樓梯,他就傻眼了,由於大雨,這家酒肆空空落落,客人稀少,整個二樓隻有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坐在窗邊喝酒,哪裏有什麽窈窕美女?


  那人見了他非常高興,一張俊臉上掛滿了笑意:“子進,你終於來了,等了你好久!”


  “緋綃,隻有你一個人嗎?”王子進茫然道,“剛剛那個引路的女郎呢?”


  “什麽樣的女郎,坐下說!”緋綃說著指了指麵前的座位。


  王子進一邊四處打量,一邊走過去坐在椅子上:“是一個穿著粉色衣服的女郎啊,袖子上還有嫩黃的鑲邊!”


  “你說的是它嗎?”緋綃說著攤開手掌,隻見那掌上有一朵粉色的透著黃色花蕊的桃花。


  王子進看著這花,又想想那女郎,心中的一團熱火頓時就冷了下去,頹然道:“你又耍弄我!”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個桃花妖,她正好隨風飄落在這桌子上,我便驅她去叫你!”


  王子進想起那女郎的話,又笑了起來,年年春天得見我,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是白叫的吧?”王子進問道。


  緋綃聽了笑道:“今年的春天已經結束了,她從樹上謝了下來,可是又生性愛潔,不想零落成泥,被人踐踏,求我把她找個幽靜的地方埋了!”


  王子進沒有想到一朵桃花還這般風雅,潔身自好,不由會心微笑:“那明天我們就一起去埋了她吧!”


  “好啊!”緋綃笑著站了起來,“可是現在我們還是回家吧!”


  “啊?你不喝酒嗎?”王子進驚叫道。


  “我喝完了啊!”


  “什麽?那你大老遠的叫我過來幹嗎?”王子進本以為佳人沒了,還有美酒。


  “叫你送傘啊!”


  “……”


  緋綃壞笑一下,抄起王子進放在桌子上的傘就走下樓去。王子進沒有辦法,又穿上濕淋淋的蓑衣,跟著他一起下去了。


  此時天已漸黑,路上還有人在小跑著,行人稀少,緋綃和王子進一前一後地往客棧的方向走去。由於心下不快,王子進氣鼓鼓不再言語,二人一路無話。


  正巧迎麵有一個穿著灰色土布衣服的婦人,蓬頭垢麵地奔了過來,一下就撞到了王子進的懷裏。他躲閃不及,被那婦人撞了個趔趄。


  “你不要緊吧!”他伸手要去扶那個人,哪知手伸出去,卻空落落的沒有人影,觸手一片濕涼,卻是天上的雨掉到了他的掌心。


  剛剛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王子進還在納悶,就見前麵的緋綃,執了一把竹傘,正在雨中站著等他,急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雨還在下著,稀稀零零的,打散了一片暮春。  


  正睡到半夜,緋綃就迷迷糊糊地被一陣聲音驚醒,“吧唧、吧唧”的好像是什麽人咀嚼的聲音。他的聽力感官都較常人敏感許多,這聲音實在攪得他不能入睡。執了蠟燭推開房門一看,桌旁有一個人,抱著裝飯的木桶,拿著一隻大勺子,正在大快朵頤,卻是王子進。


  “子進你怎麽了?很餓嗎?”緋綃見了他的模樣不由擔心。


  王子進聽了回過頭來,模樣與平時所見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兩頰鼓鼓地塞滿了飯:“我好餓啊,就去下麵拿了飯來吃!”


  “你少吃一點吧,這麽晚了!”


  “知道了,我吃飽了就睡!”王子進嘟嘟囔囔地答應著,又埋頭去吃。



  緋綃見了,隻覺得好笑,於是回去繼續睡了。


  次日一早,天已破曉,還不見王子進從房裏出來,卻見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大大的木桶。緋綃走過去,一見那桶,不由呆了:隻見那碩大的桶中空空如也,就連飯粒都沒有剩一個。王子進的飯量什麽時候長了這麽多?


  還沒等他想完,房間的門突然一下就被人推開,把他嚇了一跳。再一看,又是王子進回來了,手裏抱著一大包剛剛出鍋的饅頭,約有十幾個,正散發著熱騰騰的麵香。


  “子進,你這是幹嗎?”緋綃見了那蔚為壯觀的饅頭,嚇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好餓啊!”王子進說著把那饅頭往桌子上一堆,拿起一個就往嘴裏塞去。


  緋綃見了,一把奪過他的饅頭道:“你不是剛剛吃過一大桶飯嗎?怎麽還餓?”


  “我就是餓啊!”王子進哭喪著臉,隻覺得五髒六腑空落落的,無論如何也填不滿。這種空虛攪得他覺也睡不好,什麽事情都幹不了,一門心思就是想吃。


  “這麽說你一宿都沒有睡?”緋綃見他兩頰塌陷,眼圈烏青,一看就是沒有休息。


  “吃都吃不飽,還睡什麽睡啊!”


  緋綃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麵色越來越難看。


  “你怎麽了,這樣哭喪著臉對著我?”王子進說著拿起一個饅頭,一口咬掉一半。


   “子進!”緋綃似乎很無奈地說道,“你好像被餓鬼附了身了!”


   “哈哈哈!”王子進笑得連饅頭渣都從口中噴了出來,“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就跟鬼怪的風向標似的,怎麽會讓我被餓鬼附了身?”


  “子進,我隻能對有妖氣的妖怪有感覺!但是像是餓鬼這樣低級又不害人,而且也沒有什麽腦袋、隻知道吃的妖怪我根本就感覺不出來啊!”


  “你說笑吧!”王子進的嘴開始合不上了。


  “這樣說吧!”緋綃和他解釋,“就像你走在大路上,到處都是人的時候你是會被美女吸引還是會被老太太吸引?”


  “美女!”


  “這就對了,那個級別的妖怪根本就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啊!”


  “嗚嗚嗚,那我該怎麽辦?”王子進一邊往嘴裏塞著饅頭一邊不停地流著眼淚。


  緋綃鬱悶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你先吃吧,我慢慢再想辦法!”


  “我這樣要吃到什麽時候啊?”


  “吃到那鬼吃飽的時候!”緋綃隻覺得一籌莫展,這樣的妖怪是最不好辦的了。


  “它什麽時候能夠吃飽啊?”王子進又往嘴裏塞起菜來了。此時二人正在吃午飯,桌子上已經堆了能有十幾盤空碟。從昨天晚上一直吃到今天中午,王子進的嘴幾乎就沒有閑著。


  “一般的餓鬼都是臨死之前執念於吃的人變的,有的靈魂雖然轉了生,但是對於吃的執著還留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就會變成餓鬼,一旦沾上,除非讓它吃飽,沒有別的辦法。”


  “不要講大道理啦!”王子進一邊夾菜一邊哀號,“趕快幫我趕走它吧!”


  “趕走它就靠你了,這是你第一次除妖吧?拚命地吃吧,讓它滿意為止!”緋綃說著喊來小二,把二人的飯錢結了。


  “喂!我還沒有吃飽!”王子進見了拚命地嚷嚷。


  “我們出去給你買饅頭吃,你這般吃飯館,我的銀子受不了!”


  “你沒有人性啊!”王子進哀號著被他拖下了酒樓,但是一見到饅頭,他還是沒有選擇地拿起來就吃。他也顧不上書生的風度,一邊走一邊吃地回了客棧。


  路邊好多小乞丐,望著他手中的一大堆饅頭,垂涎欲滴。


  這般過了三天,王子進怎麽吃也不見飽,人不但沒有胖,反而消瘦了下去。


  “緋綃,有沒有簡單一點的辦法啊?”王子進哭喪著臉,嘴裏嚼著飯來找他,“這般除妖好辛苦啊!”


  “哪裏辛苦?”緋綃見他連樓都不下,根本不知道他辛苦在哪裏。


  “我的牙啊,腮啊,都又酸又痛,好辛苦啊!”


  緋綃望著他,也是,這般不停嘴地吃下去是很不容易,他能堅持三天已經很是了不得了,普通人怕是一天就累得半死了。


  “那你還記得是什麽時候開始餓的嗎?”緋綃道,“附在你身上的這隻餓鬼好像和別的還不一樣,沒有滿足的時候啊!”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可能是吃錯了地方?”


  “什麽叫吃錯了地方?”王子進說著又舀了一大勺飯塞到嘴裏。


  “不知道,也許它死的時候隻是惦記著吃,但惦記著的是別人還是自己就不知道了!”


  “那我怎麽辦?”難道要在這杭州城裏一個個地給這些人喂飯嗎?


  “所以才讓你想啊!”


  王子進抱著飯桶,翻了翻眼睛,想了一下:“那天下雨的時候回家,好像有個婦人撞到了我懷裏,但是一看又沒有人,回來的時候就開始餓了!”


  “是個什麽樣的婦人?”


  “好像穿著灰布的衣服,蓬頭垢麵!”


  “在哪裏?”


  “就是在最繁華的那條大街!”


  緋綃聽了,眼睛轉了一下道:“明天白天那裏是不是有集市?”


  “是的!”王子進又舀了一勺飯,不知道這關集市什麽事。


  “子進!”緋綃語重心長地說,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堅持一天吧,明天我們去那裏找找看!”


  王子進聽了哭喪著臉,抱著飯桶無奈地點了點頭。


  次日王子進和緋綃急忙趕去集市了,王子進依舊抱著一大堆饅頭。


  那集市上叫賣的叫賣,還價的還價,各色人等全都集中在這一條街上,好不熱鬧。王子進望著這人山人海,隻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緋綃在搞什麽名堂。


  兩人剛剛走入人群中,就被一個小乞丐擋住了道路。


  那乞丐麵色烏黑,看起來也不過十歲的樣子,幹幹巴巴的沒有幾兩肉,頭磕得和搗蒜一樣:“行行好啊,兩位大爺,賞口飯吃吧!”


  王子進見了,趕緊抱緊自己懷中的饅頭,真是被餓鬼附身,最先想的就是護食。


  “小兄弟!”緋綃見了他笑道,“這個銅板給你!我有事問你!”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枚大錢。


  “這位漂亮的大爺,你想問什麽就問吧!”一見錢,那小孩立刻口吐蓮花。


  緋綃聽了甚為得意:“你們這附近有哪家死了婦人?”


  “婦人?”那小孩納悶,“這城裏這樣大,死了婦人我怎麽會知道?”


  “那婦人周圍可能有人挨餓,估計景況不好,你再好好想想!”


  “那有可能是那個瞎老太太吧,她女兒好像剛剛死了,留下了個不大的孩子,天天在窩棚裏餓得直哭,吵得人無法入睡!”


  緋綃聽了,嘴角一牽,帶出一絲笑意,果然沒錯,被他找到了。


  他立刻拉了王子進,對那小孩道:“帶我過去!”


  “這是要幹嗎?”王子進一路吃一路追問,眼見那小孩領著二人走到一條窄巷裏,又拐了好幾個彎,終於到了一片破敗的瓦房前。那瓦房周圍臭水橫流,還有兩個要飯的躺在地上睡覺。王子進見了,突然間覺得饅頭都不那麽可口了,這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聲聲嬰兒的哭聲正自那瓦房旁一個小小的油布搭的窩棚裏傳來,嘶啞而微弱。


  “我們進去看看!”緋綃說著帶王子進走入那窩棚裏。隻見裏麵坐了一個衣不蔽體的老婦,正抱著一個孩子,臉色木然。那孩子好像剛剛出生沒有多久,小嘴張著一下下地啼哭著,卻苦於沒有力氣,哭不出聲。


  “這孩子多久沒有吃東西了?”緋綃悄聲問道。


  “有三天了!”那老婦人聽到男人的聲音,急忙抓起幾根破布條遮蓋自己枯瘦的身體。


  “去買一碗白粥!”緋綃又掏出一枚大錢扔給那個小男孩。


  那小孩得了錢,連跑帶顛地出去了,沒一會兒就捧了一碗熱騰騰的粥回來。緋綃接過粥,遞給那老婦道:“喂給這孩子吃吧!”


  那老婦顫巍巍地伸手接了,用小勺舀了一點粥,以嘴吹涼,一點點喂到那嬰兒口中。等到半碗粥喂下去,那嬰兒也不啼哭了,滿足地在那老婦的懷中打起鼾來。


  一邊抱著饅頭的王子進,突然驚叫一聲:“咦?我吃飽了!”


  “因為餓鬼已經走了啊!”緋綃聽了笑道。



  “為什麽啊?”王子進急忙把剩下的饅頭用布包了放到那窩棚的角落。


  “因為孩子的母親死了,她最惦記的就是孩子吃不飽,所以才在這世上留下了一縷執念,現在她心願了了,孩子吃飽了,她自然就走了!”


  王子進聽了,隻覺得心中感動,從懷裏掏出銀子遞到那老婦手中。在那老婦千恩萬謝聲中,兩人走出了簡陋的窩棚,此時已經是黃昏了。


  “緋綃!”王子進歎道,“母愛真的是很偉大啊,即使自己已經不在這世上了,還是牽掛著孩子!”


  緋綃低頭但笑不語。


  王子進望著那天邊的彩霞,有多久沒有見到自己的老母了呢?自己此番在外遊曆,她是不是也一樣惦記著自己呢?是不是也會擔心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呢?還沒等他想完,旁邊的緋綃就拿起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道:“子進,晚飯時間到了,我們去下館子吧!”


  王子進望著他壞笑的一張俊臉,隻覺得那是惡魔化成般,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一樣:“不要和我提吃,我近三日不打算吃東西了!”說罷,急忙加快腳步就走了。


  緋綃一身白衣,麵帶微笑跟在他後麵,也許讓他偶爾被餓鬼附身也是一件好事呢!畢竟饅頭比酒菜要便宜得多。


  夏日的蘇州,一大早太陽就如火似荼地灼烤著地麵,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街邊的柳樹都被曬得垂下了綠色的葉子,蟲聲肆虐,給這本來就悶熱的天氣又平添了一絲煩躁。


  一間豪華的客棧中,那床上的錦緞被褥此時已成為客人的負擔,客棧的房間布置得華麗富貴,隻是再華麗的客棧也無法擋住暑氣。


  屋內一個書生正坐在窗旁拚命地扇著折扇,無奈那扇子太小,製造不出多少涼風。


  他的腳邊,放著一隻盛滿清水的木盆,裏麵有一隻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地泡在滿盆的涼水中。


  “我說子進啊,你莫要扇了,我的頭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暈了!”那狐狸抱怨道。


  “緋綃,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你自己在外麵試試?”


  “那邊不是還有洗澡用的木桶嗎?又沒有人和你爭!”


  王子進望了望那空著的木桶,又回頭看了看泡在水裏的愜意的白狐,拚命地搖了搖頭:“我是讀書人,怎生能如此沒有風度?這般不拘小節的事,萬萬做不得。”


  緋綃見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搖了兩下尾巴,在水盆裏濺出少許水花。


  “王公子,有請柬到了!”門外有小廝叫道。


  王子進,急忙去門外拿了請柬回來,一邊拆一邊納悶,這會是誰?自己到了蘇州,隻有母親一個人知道,怎會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麽?”那白狐見了,一下從涼水中竄了出來,蹲在地上抖落一身的水。


  王子進拆開請柬,看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喜悅的表情:“今日有免費的午餐吃了!”


  “有人請客?”那狐狸一邊說著一邊往裏屋走去,再出來時,已經變成一個穿著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紅齒白,一頭黑發尚自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論輩分我該叫她姑奶的。她的孫子中了舉人,現在要宴請賓客!”


  緋綃似乎不關心是什麽原因,急忙走過來,一把搶過請柬,仔細看了看:“會不會有雞?”眼神專注,似乎要把那印著素雅花朵的請柬看穿。


  “緋綃啊,那是請柬,不是菜譜,有沒有雞我們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緋綃拿著請柬,又看了看外麵毒辣的太陽,一雙美目中現出迷茫之色,俏臉上寫滿嚴肅二字,似乎在麵臨著生死抉擇。


  王子進知道他在躊躇要不要在這樣的天氣裏出去,急忙在他耳邊吹風:“一定會有雞的,請客還沒有雞鴨魚肉的話未免太過小氣。而且估計還不是一隻雞,怎麽也要兩三隻……”


  “我去!”緋綃說著一拍窗欞,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估計他晚上原是打算泡在水盆裏吃雞的,現下讓他出去,自是百般不願。


  王子進見他願與自己同去,自是十分開心,急忙揀了一件淺藍色的褂子,搖著扇子拿著請柬,與緋綃一同往那請客的人家走去。外麵陽光毒辣,空氣中似是流火一般,熱得人甚是難過。




  “子進啊,真的會有雞嗎?”


  “一定會有的!”


  “你敢保證會有嗎?”


  “……”  


  走了能有半個時辰,兩人方始摸到了那請客的人家門口。那是一個很大的宅院,遠遠就可看到來往賓客絡繹不絕。王子進急忙與緋綃一同走進去,還好酒席尚未開始,不過客人大都與主人打過招呼,已經入席了。


  主席的桌子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夫人,穿著亮藍色的褂子,滿麵皺紋,額上帶著一根鑲金的發帶,甚是雍容華貴的模樣。


  “姑奶,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子進啊!”王子進見了急忙去與那老夫人攀談。


  “子進啊,好久不見了,能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老太太說著伸出幹瘦的手,顫巍巍地卻是往緋綃的頭上摸去。


  “小生姓胡,這位才是王子進!”緋綃見了微笑道。


  那老太太聽了,瞥了王子進一眼,似乎大感失望。


  王子進這樣被她一鬧,搞得滿麵通紅,甚是窘迫,急忙拉了緋綃入席,就等著吃飯了。


  那同桌的賓客都用餘光偷偷地看著兩人,頗有驚豔之色。緋綃見了甚為得意,刷的一聲展開了折扇,捋著衣袖,輕搖起來,似乎也不再關心雞的問題了。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見得多了,早就見怪不怪,已經與旁邊的客人攀談起來。


  “這家中舉的是年方十六的二公子?”王子進聽了不由吃驚,他這年過花甲的姑奶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孫子?還記得兒時曾與一個同齡的孩子玩耍過,那孩子甚為俊朗,但是按年紀似乎又對不上。


  “正是二公子宋文俊!”那客人答道。


  “宋文俊?”王子進聽了這名字似乎想起什麽,忙問道,“那宋文奇又是誰?”


  “自是這家的大公子!”


  “文奇他現在怎樣?”對了,就是這個名字,王子進打聽到兒時玩伴的消息,甚為開心。


  哪想那人卻搖頭不語,長歎了口氣,又小聲道:“他現在瘋了,莫要讓別人聽到!”


  此時,菜已經一道道送上來了,王子進隻聽耳邊緋綃歡呼的聲音,估計是看到雞了,可這些他都已經不在意了。那些過往的時光還曆曆在目,那小孩俊朗的臉孔還是如此清晰,時光如梭,自己還沒有見到他長大的模樣,怎麽好好的就瘋了呢?


  “是、是如何瘋的?”王子進回過神來,急忙問道。


  “不要與別人說啊,很奇怪的!”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據說是一夜之間瘋的,瘋了以後隻會說一句話!”


  “是什麽話?”


  “好像是關於門的,半掩著的門!”


  “半掩門?”王子進聽了隻覺得摸不著頭腦,這確實是一句瘋話。還來不及思考,就聽到隔壁桌子的人連連驚呼,卻是好好的一隻雞憑空就消失了。


  王子進隻見旁邊的緋綃吃得甚歡,碟子裏堆滿了雞肉,他也不顧什麽形象了,正抓著一隻雞腿往嘴裏塞,估計他是不夠吃,索性把隔壁桌上的那隻也偷走了。王子進見狀搖了搖頭,隻覺得心中鬱結,一口飯也吃不下。


  他和緋綃打了個招呼,便一人離席,走到那老夫人旁邊,行了一個禮:“多年不見,不知文奇兄現在可好?我甚是想念!”


  那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道:“福兒啊,你想他了?”


  王子進立時哭笑不得,忙道:“我是子進啊!不是什麽福兒!”


  “哦,是子進啊!”那老太太笑了笑,臉上的皺紋堆成了山,“文奇現在很好啊!”說完,回頭對身後的一個家丁道,“帶這位公子去看看文奇吧!他想念文奇了!”


  那家丁俯首答應了,對王子進道:“公子,這邊請!”引他往內室走去。


  王子進回頭見那老夫人依舊慈眉善目,在朝他和藹地笑,不由心生疑惑,又問道:“文奇?他真的很好?”這話一問,席中有人的酒杯拿捏不穩,那人模樣甚是慌張,長須微顫,目光遊離。


  “他好得很啊!”老太太答道,又擺擺手,讓他們去了。


  王子進隻覺一頭霧水,被那家丁引著,沿著九曲回廊,往內室走去。隻見院子中假山院落,布置得甚是考究,可現在他已無心欣賞,一心隻惦記著兒時的玩伴。




  “公子,大少爺就在裏麵!”那家丁引著他過了一個月亮門,朝一間甚是雅致的房子去了。


  王子進見那院子裏種滿了桃樹,此時桃花雖然已經謝了,但姿態還是甚為好看,與一些奇花異草相映成趣,一看就是種樹的人花了不少的心思。


  “文奇?文奇?”王子進心中激動,緩步往那房子走去。


  他踩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桃葉繁密,日光似乎在這庭院中也漸漸隱去,但是任憑他如何呼喚,就是無人應答。


  “這是怎麽了?”王子進回頭問那家丁,卻見月亮門旁空無一人,那家丁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屋子緊閉的雕花木門,心下不由害怕,不知為何,這靜謐而美麗的院落令他緊張。


  “文奇,你在嗎?”他伸手去推門,那門竟未上鎖,應聲開了。


  屋裏一片漆黑,窗子竟然被人從裏麵用木板釘死,迎麵就是一股酸臭的味道。王子進急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發現這是一間書房。裏麵沒有寢具,隻有一排排的書架,上麵堆滿了書籍,都是灰塵滿布。一張桌子上寥寥地放了幾張紙,從那灰塵看來,不知已經多久沒有用了。


  正在這時,從屋子的黑暗處傳來一個人細微的聲音:“門啊……”那聲音如絲一般飄散在空氣中,像是呻吟,把王子進嚇了一跳。他急忙順著聲音找去,隻見書架的後麵蹲坐著一個人,隱約可見穿了一件綢緞的衣服,頭發淩亂,麵孔完全被遮住。


  王子進見了那人,心中一陣難過,這就是文奇嗎?他還記得藍天下,綠水旁,兩人一起玩耍的樣子,怎麽轉眼間,那孩童就變成了一個被家人遺棄的鬼一樣的人了呢?他急忙小聲道:“文奇,文奇,我是子進啊,你還記得我嗎?”


  那人卻不答,透過淩亂的頭發望著眼前的王子進,不再言語。


  王子進依稀可見他眉目依舊如以前一樣俊朗,隻是一雙眼睛中已經沒有了神采,臉上也全是灰土。


  正在這時,隻見那人眼中突然冒出精光,望著王子進身後,大聲叫道:“趕快,趕快把門關上,不要讓它進來!”


  王子進被他這麽一嚇,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那個屋子,文奇隨後一躍而起,一把就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還兀自叫著:“門,門要關上!它們才進不來!”


  王子進見他這樣子,估計是完全瘋了,隻覺得時事變遷,無法預料,人生如戲,又苦多樂少,隻好一個人怏怏地走出了那幽靜的院子。身後還隱約可以聽到文奇的聲音:“千萬不要讓門半掩啊,半掩啊……”


  像是哀號,又像是控訴,飄蕩在那布滿花香的空氣中。


  他踏著漸長的夏草,想要回到大廳去,可是哪想心有牽絆,恍恍惚惚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這可要怎麽回去?”眼見轉了兩圈又跑回了那月亮門前,正在躊躇間,眼光一瞥,看到一間茅屋。那屋子離文奇所在的院落甚近,看著像是下人所住。那屋子的木門半掩,裏麵黑漆漆的不知是什麽。


  王子進見了半掩的門,隻覺得好奇,就多看了兩眼,這一看不要緊,卻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那門後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一個白色的人臉,依稀是個女人的臉,頭發很長,桃紅的衣服,正在透過那門的縫隙看向自己。


  哀號聲還像風一般飄蕩在耳邊:“千萬不要讓門半掩啊……”


  王子進隻覺得腦門發冷,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卻見那門後依舊是黑洞洞的一片,哪裏有什麽女人?正在這時,有人伸手一下拍在他的後背上,嚇得他“哇哇哇”地叫了起來。回頭一看,一張俊臉掛著笑鬧的表情正看著自己,卻是緋綃。


  “哎呀,你可嚇死我了!”王子進見是他,總算是鬆了口氣。


  “子進,我找得你好苦!”緋綃環視了一下四周,“這院子倒是挺幽雅啊!”說罷他也看到了那個茅屋,掛在臉上的笑容馬上就僵住了。


  “有什麽不對嗎?”王子進見了他的表情問道。


  “沒有什麽!我們回去吧!”緋綃說罷,轉身就走了。


  王子進隻好跟在他後麵,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園子。王子進心中難過,便把宋文奇的事與他一一說了,邊說邊感慨世事無常,人生苦短,隻覺得心中似乎有滿腔的鬱結無從發泄。






  “他是怎麽瘋的?”緋綃聽了問道,劍眉緊鎖,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不知道,好像一夜之間就這樣了!”


  “那很是蹊蹺啊!”緋綃搖頭道,“大凡瘋者,必是經曆了什麽傷心的事情或是受了什麽強烈的刺激,哪有無緣無故瘋的!”


  王子進聽了這話,突然感覺他似乎話裏有話,急忙問道:“緋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事情?”


  緋綃卻嘴角一牽,微笑了一下:“反正這裏似乎有什麽古怪!”


  “那文奇還能不能痊愈呢?”他急忙問道。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看這救人的人本領如何了!”


  王子進聽了這話,隻覺得心中冰冷,周圍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這世界一下寂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兒,他才顫聲道:“你,你說文奇是被人陷害?”


  緋綃聽了,美目一斜,眼光如刀似劍,分外冷酷:“你以為?這世上蹊蹺的事有如此之多?”


  “那我們快快救救他吧,不然他這個樣子終此一生,不是太過可憐!”


  “子進,還是從長計議吧!”


  “不不不!見人受困,怎可坐視不理!”王子進說著,已經一馬當先,往主屋走去。他心中著急,走得飛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經走到了大廳裏。


  隻見客人大多已經散盡,隻有幾個家丁和奴婢在收拾桌子。主人一家還在把酒言歡,看起來甚為開心的模樣。王子進見了他們,又想起在那黑暗而狹窄的小屋中的文奇,不由難過,隻覺得這差距如此之大,不啻於天上人間。


  他一撩袍角,已經走了進去,倒轉折扇,朝那一家人鞠了一躬:“叨擾各位用餐了!在下有話要說!”


  “福兒啊,你有什麽話就說吧!”那老夫人依舊慈眉善目道。


  王子進也無心與她爭,急忙道:“我剛剛探訪文奇兄回來,正好有一位至交,可解文奇兄的病症!”說罷,回頭望向身後的緋綃。


  緋綃沒有想到這個呆子如此冒失,隻好也走上前去,作了一個揖:“小生姓胡,略懂一些醫術,或許可以助大公子康複!”


  哪知這話剛剛出口,那一直坐在主座的一個蓄著胡須的中年男人一下就發起急來:“看你這人也甚為瀟灑,不似凡品,怎地滿嘴妄言?”


  緋綃卻並不答話,隻是麵帶微笑,清澈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著那男人。


  “我的兒子根本就沒有病,你又從何醫治?”那人繼續道。


  王子進這才知道這人就是自己那未曾謀麵的舅父了,“可是,可是我見文奇兄……”他急忙要解釋。


  “不錯,是我們弄錯了!”緋綃見狀急忙一把拉住了他,“在下這就告辭了!”


  “我說文奇沒有事嗎?他怎麽會有事?”那老太太聽了又兀自嘟囔著。


  王子進呆立在大廳中,望著這一桌子的人,隻覺得他們如鬼魅般可怕。好好的一個人變成了瘋子,他們卻不聞不問,事不關己,如此冷漠,便是連禽獸都不如。


  “子進,我們走吧,日後再做打算!”緋綃拉著王子進急忙出了大廳的門。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還要與他們理論!”王子進一路氣憤,大聲嚷嚷著。


  剛剛嚷嚷了兩句,他就像是被誰掐住脖子一般,不說話了,隻見廂房那邊,有一間屋子的門半掩,一個人正透過那門縫在看著他們二人。


  緋綃顯然也發現了那個人,那是一個少年的麵孔,估計不過十幾歲的模樣,頭戴發冠,俊秀的臉上一雙眼睛分外銳利有神。


  那人發現二人也在看他,慢慢地將門合攏。


  此時已近黃昏,樹影婆娑,王子進望著那廂房的雕花房門,又望著這鋪了青石板的庭院,隻覺得這是逢魔的時刻,這一扇扇的門後,是誰躲在裏麵,用他們的眼偷看這繁華繚亂的人世?


  “你看到了嗎?”王子進回過神來,問身邊的緋綃。


  “看到了!好像是個少年!”緋綃拉著王子進道,“我們快走!回去再說,這房子裏有諸多古怪!”


  兩人回到客棧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王子進呆坐窗邊,望著外麵初放的華燈,隻覺得心中難過。緋綃知他心中氣憤,也不理他,一個人坐在燭光下又啃起雞來。






  “緋綃,文奇兄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家人為何不救他?”


  “不知道!”緋綃抬頭道,“反正事情不似那麽簡單,似乎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在那家中盤桓。”


  “是什麽奇怪的東西?”


  緋綃聽了目光迷離,似乎在想什麽事情:“今日人太多了,生氣太足,我也沒有什麽把握,待過得幾日,我們再去看看!”


  “啊?”王子進聽了叫道,“還要過幾日啊?那文奇兄不是還要遭幾日罪?”


  “事情沒有查清之前,還是不要冒然出手!”緋綃一臉狡黠,輕聲笑道,“不然隻會把事情搞砸!”


  王子進聽他說得也有道理,隻好去樓下買了兩壇黃酒,借酒澆愁,兩人一直喝到半夜。


  此時在那宋家大宅中,月亮門外,桃樹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似少女婀娜的豐姿。樹下一個人,正伸手撫摸著那桃樹糾結不平的樹幹,頭發蓬亂,目光呆滯。


  那是春天的桃樹,他兒時一手栽下,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失去了意識的他似乎還沒有忘記這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夥伴。


  此時正是半夜,夜涼如水,月滿如盤,清冷的月光撒滿庭院。


  那庭院旁邊的一個小小的茅屋中,輕輕地傳來“吱呀”的一聲,那破舊的木門居然自己開了。接著涼夜中傳來“沙沙”的聲音,庭院中並沒有人,但是地上的青草卻好像被人踐踏一樣歪到了一邊。似乎有人從門中出來,正踏草而行,可是在這明亮的月色下,放眼望去隻有茅屋的木門洞開,那庭院之中沒有其他東西。


  是夜,王子進喝了幾杯黃酒,帶著醉意正睡得深沉,忽覺有人在輕輕搖他。


  “子進,起來了!”他睜開惺忪睡眼,見眼前站了一個人,白衣如雪,一雙漆黑的眼睛正凝望著他,不是緋綃是誰?


  “這麽晚了,叫我有何事?”


  “有人剛剛叫門,你去看看!”


  王子進仔細地聽了一下,果然有一陣輕微的叩門聲從暗夜中傳來。


  他急忙披了一件外衫跑去開門,拉開門一看,可見一副桃紅色的衣袖和一張白白的臉。王子進見了這人,心中一緊,今日下午躲在那破舊木門後麵的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張臉,他嚇得急忙後退了一步。


  那人卻伸手推門進來,朝二人作了一個萬福:“小女子春桃,是宋家的丫鬟,現在是特來請二位公子助我家大少爺康複的!”那女子倒是禮數周全,似乎是個平常女孩,頭上挽了兩個小髻,倒真是丫鬟打扮。


  “你,你不要多禮了!”王子進急忙穿好衣服,“你家主人不是說不用醫治?”


  “王公子有所不知,大少爺的病隻有少數人知道,在那大庭廣眾之下,自是無人承認隱疾,夫人現下派我過來就是專門請二位公子的!”


  身後的緋綃見了,急忙點著了蠟燭:“今夜就過去?”臉上全是狐疑之色,似乎對這侍女不大信任。


  “正是!”春桃說著就垂手立在門外,“我此番就是來引路的!”


  王子進見推脫不掉,心中雖然害怕,但想著緋綃跟在身邊,應該沒有事,急忙去內室整了整衣服,兩人就跟著春桃出發了。


  “那個,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王子進還是心中沒底,與那春桃攀談。


  “我是伺候大少爺的侍女,大少爺酷愛桃花,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那春桃接著道,“下午的時候我在那茅屋清掃,好像就是那時與王公子有一麵之緣!”


  王子進聽她說得合情合理,心中暗暗放心,這春桃似乎並沒有什麽可疑之處,就徑直與她向那宋家大宅走去。


  身後的緋綃,卻是一直劍眉緊鎖,望著那前麵引路的春桃,心生疑惑。這已經是三更時分,城中且有宵禁,哪家的侍女可以隨意走出院落,往來外界呢?


  三人踏著月光,很快就來到了宋家大宅,春桃卻引著二人直往後院去了。


  “此時天色已晚,二位公子這邊走!”


  王子進和緋綃隻好跟著她從後門走進去,她東拐一下,西拐一下,很快就帶著二人又來到那有著月亮門的庭院。那庭院中綠樹蔥蔥,在黑夜中看起來甚是恐怖。一棟房子立在院中,烏漆漆一片,不見燈火。那正是那宋文奇住的,被木板釘死了窗戶的房子。





  王子進見了那房子,隻覺得身上發冷,白日裏怎麽沒有覺得這樣可怕?


  “這邊就是公子居住的房間!”春桃在一邊道。


  緋綃卻不看那主屋,一雙美目倒是死死地盯著月亮門旁那個破敗的茅屋,那茅屋的木門此時已經大開,似乎有什麽人走出來的時候忘記了關門,門裏是黑洞洞的一片。


  “這是什麽地方?”他伸出折扇指了指那茅屋。


  春桃見他問起,臉色一變,過了一會兒緩緩道:“這裏據說是個神社,好像以前供奉過菩薩什麽的,後來就荒廢了!”


  緋綃不再打聽:“我去看看你家的少爺!”


  “公子替少爺診病,我在門外伺候著,有事叫我即可!”那春桃說著就垂手站在門外,倒真是一副侍女的模樣。


  王子進望著那緊閉的雕花大門,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顫抖道:“緋綃,我們真的要進去?”


  緋綃瞪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充英雄,鬧著要救你朋友,怎麽現下如此膽小?”


  王子進被他一激,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把就推開了房門。


  那屋子裏麵此時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比白日裏更嚇人一些,隻有那酸臭的腐敗氣息不曾改變。


  緋綃伸出手掌,一簇青色火焰突地一下就跳了出來,照亮了大半個房間。


  “這裏什麽味道?這般難聞?”他說著拿袖口掩鼻,似乎不堪這酸臭氣息。哪想話音未落,就從斜裏竄出一條黑影,一下推開二人,撲到門上,雙手齊用,一把就關了大門。


  那人回頭朝二人陰森森地笑道:“門啊,門要記得關好!”


  “哇!”王子進被他嚇了一跳,一下就躲到緋綃的身後。


  在青色火焰的映照下,隻見那人蓬頭垢麵,目光迷離,似乎不大清醒,正是王子進的兒時玩伴宋文奇。


  緋綃卻並不害怕,直直地看著宋文奇,隻覺得這人瘋得怪異,他小聲朝王子進道:“子進,子進!這人怕是元神被什麽厲害的東西占去了!”


  “啊?那我們要怎麽辦?”王子進到了此時已經甚是後悔插手這件事。


  “你且去問問他,在門後有什麽?”


  “為什麽是我?”王子進哭叫道。


  “你與他相處過,且去試試!”


  王子進見推脫不掉,隻好硬著頭皮上陣,顫聲道:“文奇兄,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子進啊!”


  “是福兒嗎?”


  為什麽這家裏的人都說福兒?王子進隻覺得這人和那老太太如出一轍,不過現下也管不了這麽多了,他急忙繼續道:“我是子進啊,你還記得我嗎?小時候我們曾一同玩耍過!”


  那宋文奇目光更為迷離,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文奇,我想問你!”王子進說到這裏,嚇得咽了口口水道,“門後,你在門後看到了什麽?”


  那宋文奇聽了,環視一下四周,似乎怕別人聽到一般,小聲道:“我,我那天夜裏看到了!”


  “看到了什麽?”


  “看到有人從門後出來!”


  王子進聽了隻覺得一頭霧水,門後走出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


  卻聽他繼續道:“那夜好黑,一個人就那樣從沒有人的茅屋中走了出來!”


  聽他這樣一說,王子進隻覺得背後滲出冷汗來,那破敗茅屋的樣子,那洞開的門,又浮現在他的眼前。正害怕間,突然眼前一黑,又是什麽也看不到了,卻是身後的緋綃一把合上手掌,熄滅了那跳動的青色火焰。


  “緋綃,你莫要嚇我啊!”王子進急忙叫道。


  哪想黑暗中伸出一隻冰冷的手掌,一把按住了他的嘴,那人輕聲在他耳邊道:“子進,不要說話,有人來了!”


  王子進瞪圓了一雙眼睛,大氣也不敢喘,隻見那唯一能透過月光的雕花門上,恍恍惚惚映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這人是誰?在這樣的半夜探訪一個瘋了的人?二人都是一頭霧水,隻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不敢作聲。隻聽門外竟而傳出了一個男人壓抑的哭泣聲,那聲音嘶啞而悲痛,在暗夜裏聽來分外地嚇人。


  那人哭了一會又用手拍著門板,似乎心中十分難過,隻聽他哭道:“奇兒,奇兒,爹對不起你!”說罷歎了一口氣又道,“爹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的,誰讓你不專心向學,屢次不能中舉!”






  看來此人就是自己的舅父了?王子進聽了那人哭訴,卻更是納悶,這又關科舉什麽事?這家人當真古怪得緊。卻聽那人繼續道:“你再等一等,反正那屋子還在,我們就有製它的東西,到時候爹自會還了你清明回來!不會再讓你這般糊塗下去!”


  又提到那間茅屋了,王子進聽了心中一緊,那屋子不止是廢棄的神社那樣簡單嗎?卻聽那人在外麵又哭泣了一會兒,甚是傷心,過了良久沒有聲音,似乎走了。


  緋綃又祭出青火,兩人見那宋文奇竟然在這半個時辰中歪在屋子的角落睡著了,這人似乎是完全瘋了。王子進望著他那香甜的睡臉,不由暗自搖頭,估計在他的身上是問不出什麽了。


  緋綃緩緩推開房門,從外麵傳來一股清冽之氣,似乎吹散了一些屋子裏的濁氣,使人心曠神怡。


  “對了,春桃姑娘呢?”王子進見門外一個人也沒有,又想起引二人過來的那個侍女。


  “估計走了!”緋綃說著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你我先回客棧,明晚再來吧!”


  “可是我們還什麽都不知道啊!”王子進見天色隻是有一些蒙蒙亮,實在是心有不甘。


  “子進,莫要打草驚蛇,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你已經知道些什麽了?”王子進問道。


  “還不能確定,所以明晚我們再來!”緋綃說道,抬眼望著那院中的桃樹,那桃樹枝葉繁茂,生長得甚為茂密,“此事我是管定了,你大可放心!”


  王子進聽他這樣說,心中不由一寬,眼光一瞥,卻是又看到了那個破敗的茅屋,那扇木門不知在何時已經關上了,似乎有人走了進去,帶上了房門一般。他見了那緊閉的房門,心裏一個激靈,急忙跟著緋綃走了。


  兩人回去又睡到日上三竿,昨日所見,似乎就像一場噩夢般,在陽光下煙消雲散。


  “子進,你且仔細回想一下那宋家有什麽怪異的事情?”


  “怪異?”王子進歪著腦袋拚命地想,“就是文奇瘋了吧,還有什麽怪異?我那姑奶上了年紀,自然糊塗,別的倒沒有什麽。”


  緋綃聽了,坐在窗旁,端起一杯茶喝了,麵無表情,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有什麽不妥嗎?”王子進見他麵色難看,急忙問道。


  “我在想一件事!”緋綃說著揚了揚眉毛,“宋文奇瘋了,元神被人奪走,又是誰幹的呢?那人為什麽偏偏要他的元神不可呢?”


  王子進望著緋綃俊俏的臉,聽他一字一句地說話,隻覺得似乎事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但偏偏就差一個環節。


  “奪走元神的估計就是那茅屋中出來的東西,可是為什麽他的父親會知道這件事呢?”緋綃說著,似乎又麵臨難題,望著窗外道,“子進,你沒有發現他們家的人都很熟悉一個人嗎?”


  王子進聽了腦中突然想起一個簡單的名字,像是小廝的名字一樣好叫的名字,脫口而出:“福兒!”初時聽到,還以為那是老太太糊塗了,隨口瞎說的,後來在文奇口中又聽到,他才注意到這個名字。


  “是啊!”緋綃聽了笑道,又端起杯子喝了一杯茶,“好像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人,看起來甚有身份,可是又沒有見過他!”


  “是不是我們找到這個福兒這事情就會水落石出呢?”


  “子進!”緋綃笑道,“現下還不能判斷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呢?也不知道這是人的名字還是動物的名字,不可妄下結論!”


  王子進聽了,覺得很有道理,隻好點了點頭。眼見那太陽正高懸在頭頂,心中不由焦急萬分,隱隱希望這日頭早些西沉,好再去那宋家大宅。


  那隱藏在門後的、半夜中走出來的、嚇瘋了宋文奇的人,到底是誰呢?


  王子進想著伸嘴吹散了籠罩在熱茶上的霧氣,倒是籠罩在心中的迷霧,要如何驅散?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兩人收拾一下就又去宋家大宅了,今日那引路的婢女春桃倒是沒有來叩門。此時夜霧彌漫,空氣低沉,月亮也隱藏在厚厚的雲層後麵,是個陰抑的夜晚,不同於前日的雲淡風清。






  王子進心情沉重,那衣服上又沾了霧氣,似乎也比平日重了幾分,倒是前麵的緋綃,白衣依舊翩然若舞,似乎這夜霧半點也沒有沾到他的身上。


  “到了!”緋綃說著停下腳步,眼前的一扇紅色大門,正是那宋家的後門。


  “我們進去!”他說著用手一推,門“吱呀”一聲就開了,門裏的木製插銷已經斷為兩截。緋綃回頭朝王子進得意地笑了一下,一撩袍角就走了進去。


  王子進知他幹這種偷雞摸狗之事最是在行,天下的諸般大門怕是沒有一扇能把他關在外麵,見他這驕傲模樣,隻好搖頭輕笑,跟著他進去了。


  “緋綃啊,你說今晚能不能查出什麽啊?”王子進踏在那青石板上,又開始害怕起來。


  “不知道!”緋綃左拐一下,右拐一下,“先去那茅屋,且看裏麵有什麽古怪?”


  “啊!”王子進聽了不由哀號,“那屋子好像很嚇人啊,我們能不能明日白天再來?”


  緋綃聽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白天看有什麽用?大凡鬼怪都是夜裏出現,你白日去除了一堆塵土以外還能找到什麽?”


  王子進見他似乎打定注意,也不敢再說什麽,隻好硬著頭皮隨著他往那茅屋方向走去。


  兩人又走了一刻鍾的功夫方走到那月亮門外,此時院落裏樹影婆娑,漆黑的一片,今夜不見月光,那黑暗似乎比昨夜更加沉寂一些。


  “我們過去吧!”緋綃一馬當先,往那陰影中的破敗茅屋走去,那屋子分外奇怪,小小的木門又變為半掩,留下窄窄的一條黑縫,似乎有人在裏麵觀望著這大千世界。


  王子進心如打鼓,害怕萬分,一邊走一邊四處觀望,生怕草叢中竄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出來。夜草沾了露珠,濕濕涼涼,他不由暗道:王子進啊,王子進,這隻是一個夢,不要怕,等會兒醒了又會在客棧床上,什麽都不曾發生。還沒等安慰完自己,就見前麵的緋綃身子一扭,白影一閃,已然推開那木門走了進去。


  “緋、緋綃,等等我啊!”他萬萬沒有想到緋綃竟然這樣冒失地進去了,把自己一人留在這黑暗陰森的庭院中。他急忙快走兩步,一把就去拉茅屋的木門,哪想那門上竟然沒有拉手,光溜溜的沒有著手之處,而緋綃進去以後,竟然連門縫都沒有留一個。


  “快點開門啊,我進不去啊!”王子進拚命在外麵拍打著那木門,可是那門裏毫無聲息,更不似有打開的樣子。他拍打一會兒,心中更是害怕,急忙把耳朵貼在了那門上,去傾聽裏麵的聲音。


  似乎有“沙沙”的聲音傳來,難道裏麵有人踏草不成?


  那聲音越來越近,他方才發現是屋子外麵,自己的身後,又有人穿過那月亮門朝庭院走來。這麽晚了,難道又是那自己的舅父來哭訴懺悔?他想到這裏,急忙隱身到那茂密的草叢中。


  隻見黑夜中一個人影慢慢地甚為悠閑地走了過來,那人身形消瘦,身量也不是很高,頭戴發冠,似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這人又是誰?王子進隻覺這家人處處透著古怪,夫人命一個怪裏怪氣的侍女去請他們男主人在三更半夜跑到自己瘋了的兒子門外哭訴,這次又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乘著月黑之夜來到這庭院中,不知要幹什麽?


  還沒等他想完,隻見那少年左右看了看,似乎鬼鬼祟祟的樣子,摸到宋文奇居住的屋子,一推門就走了進去。


  他去幹嗎?王子進隻覺好奇心起,也不去管那兀自在茅屋中的緋綃了,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


  此時他身後的茅屋木門突然“吱”的一聲,打開了一條門縫,裏麵露出一張俊美的臉孔,雙瞳如漆,正萬分焦急地望著在雜草中漸行漸遠的王子進。


  月亮隱沒在烏雲後麵,黑暗的天空中,連星光都沒有半點。


  王子進悄悄地摸到屋子外麵,趴在門上往裏偷看,哪想那屋內太黑,什麽也看不到。屋內一片寂靜,也不知那少年進去幹什麽了,過了一會兒,卻聽見裏麵似乎傳來桌椅翻倒之聲,甚是響亮。


  此時王子進再也待不住了,一把推開了大門,借著微弱的月光,可見那少年正捉著宋文奇的脖頸,已經將他按在了書案上。



  他聽到有人進來,急忙回頭,這一回頭把王子進嚇了一跳,隻見那少年甚為清秀的一張臉上,一排門牙暴突,倒像是什麽動物的牙齒一般。


  “哇!你是什麽東西?”王子進見了驚叫道。


  那少年笑了一下,嘴上的牙呼地一下就不見了,一張臉又恢複成常態,王子進這才認出此人就是那日在落日餘暉的照耀下躲在廂房門內偷看他們的那個少年。


  “在下宋文俊,是這家的二公子,倒不知閣下是哪路神仙,在這半夜擅闖我家宅院?”那少年說話倒甚是得體,王子進見他那斯文模樣,倒有些懷疑自己方才是否眼花了。


  “我,我是文奇兄的朋友,因為甚為掛念他,所以才來瞧瞧他!”這話自己聽了都覺得心虛。


  “朋友?”那宋文俊冷笑道,“我這瘋了的哥哥,竟然還有朋友!”那清秀的一張臉上,掛著的全是陰險的嘲弄表情。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高聲道:“文奇兄是被人陷害,隻要找到那吸走他元神的人自會恢複正常!”


  那宋文俊聽了,一張臉居然一下就僵住,緩緩道:“你還知道什麽?”


  王子進甚為得意:“我知道的多了,我還知道那怪物就是從那茅屋中出來的,但是自有辦法將他封印回去……”


  還沒等他說完,就見宋文俊突然兩眼一翻,一下就衝了上來,掐住了王子進的喉嚨。


  “你、你這是幹嗎?”王子進見了急道,這少年身量矮小,力氣倒是不小,他掙紮了半天,就是動彈不得。


  “看你好像也是讀書的,吸了你的元神,下次是不是就能金榜題名呢?”他說著手上加力,笑容甚是陰險。


  王子進被他掐得兩眼發黑,呼吸困難,正在這時,二人身後的宋文奇居然一躍而起,一下就撞到掐著王子進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受了撞,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王子進見狀急忙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


  隻見月光中,瘋了的宋文奇大呼小叫地往外跑去,臉上全是驚懼之色,真是嚇壞了。


  王子進也慌張地逃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弟弟為什麽要殺哥哥?那二公子到底是人還是鬼?難道從那茅屋中出來的就是他嗎?他還沒等想明白,就見那黑暗中的茅屋又露出一道門縫,那門裏正有一個人的臉,透過濃重的夜色,在直直地看著他。


  那人的臉,秀麗中帶著英俊,好像緋綃啊,怎麽他不出來?


  還沒等他想明白,就覺得脖頸一緊,又有一雙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王子進一時害怕,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手肘一彎就打到了那人肚腹之上,隻覺得脖子上的手鬆了一下,他急忙又跑了兩步,露水將草浸濕,甚為絆腳,根本就無法跑快。


  “你這書生,不早早將你收拾了,便還要造次!”那少年說著手臂一下暴長,就要抓王子進的後心,那根本就不是人類的手臂。


  王子進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呆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在這時,就聽身後有人叫道:“接住!”卻見一道冷光劃破黑暗,一柄鋼刀被人扔到了他的腳下。


  他急忙在地上打了個滾,撿起那刀,直直地往那手臂上砍去,眼看就要得手,那手臂卻突然拐了個彎,一掌就劈到他的手腕上。接著隻覺手腕一痛,那刀拿捏不穩一下掉到地上,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卻見自己麵前的少年麵色異常悲愴,望向自己的身後道:“父親,在你眼裏,我到底還是鬼魅嗎?”


  王子進聽他這樣一說,急忙回頭看去,果然有一個穿著綢緞褂子,留著美髯的中年人正站在那月亮門外,一臉的悲苦模樣,正是自己的舅父。


  過了半晌,隻聽他哽咽道:“都是,都是我的錯,讓我的大兒子瘋了,小兒子變成了鬼!”


  這是怎麽回事?王子進夾在這父子倆中間,丈二和尚摸不到頭,卻聽那宋文俊柔聲道:“父親,你不要怕,隻要把這書生解決了,就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到時我再去赴考,金榜提名,自可光宗耀祖,這不是父親你的願望嗎?”


  王子進聽了這話,大大不妙,拔腳就要逃。卻見宋文俊那長臂一把就撿起地上的鋼刀,向他後心擲去。





  “不要啊,緋綃救我啊!”王子進眼見那刀帶著破空之聲飛來,自己身上就要添個透明窟窿,一時嚇得魂飛魄散。


  正在這時,斜裏衝出一條白影,一把就拉住王子進的衣領,把他拽到一邊,那刀帶著風聲從王子進腋下掠過,“當”的一聲砸到那院落的牆上。


  “緋綃啊,你怎麽這時才出來啊,那茅屋有什麽好啊,要在裏麵待那麽久?”


  卻見緋綃朝他笑了一下道:“我出來不就好了?”說罷望了望那茅屋道,“那屋子甚是古怪,如果沒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就無法出來!”


  “啊?你這樣本事也不行?那裏麵到底有什麽?”


  “等下再與你說,先收拾了他!”緋綃說罷,一把推開了王子進,緩緩從腰間拿了玉笛出來,手一翻,那玉笛已經變做一把刀刃血紅的長刀。


  那少年見了緋綃,雙目圓睜,甚為氣憤:“你是什麽人?來壞我的事?”


  緋綃將刀一橫,輕笑道:“我是來渡死了的人去冥河彼岸的!”


  “你說誰死了?”那少年說著,一躍而起,雙手帶著腥風就往緋綃的身上撲去。


  “舅父,舅父,這是怎麽回事啊?”王子進急忙跑去問他舅父。


  卻見那中年人麵容沮喪,緩緩地蹲到地上,抱頭痛哭道:“這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這是為何?你有什麽錯啊?”王子進還沒等問出答案,就見草叢中竄出一個人來,瘋瘋癲癲地拿著一枝樹枝唱道:“半掩門啊,門半掩,鬼啊怪啊,都出來!”卻是那瘋了的宋文奇,他在這黑夜中唱這樣的曲子,讓人覺得詭異無比。


  王子進望著緋綃正與那少年鬥得正歡,又望了望這瘋了的人,突然心中難過,不知該如何是好。


  “文奇啊,父親對不起你啊!你原諒我吧,我錯了啊!”他說著一把就抱住了宋文奇,哭得老淚縱橫。


  “你快快回去吧,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緋綃一邊與那少年搏鬥一邊道。


  “我回不回去,幹你何事?”那少年陰笑道,手上加力,一下狠似一下,長長的指甲在黑夜裏泛著幽藍的光。


  卻見緋綃一個轉身,落到離那少年幾米的地方道:“我剛剛從那茅屋中出來!”


  那少年聽了麵色一變:“那又怎樣?”


  “那裏麵供奉了很多古代的土俑!”


  “那又與我何幹?這屋子早就失修,以前就是用來祭神的!”


  緋綃聽了笑道:“怕不是祭神那麽簡單,大戶人家以前死了主人都要家人陪葬,後來就以人形的土俑代替。這屋子,怕就是建來存放那些廢棄的土俑!”


  王子進聽了這二人的對答,隻覺得納悶,不知緋綃到底想說什麽。


  卻聽緋綃繼續道:“時間久了,這裏的土俑五髒中空,慢慢被有靈氣的東西侵占,隻要有人叫它們的名字,就會有可怕的東西走出來。”


  “哈哈哈!”那宋文俊似乎聽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這與我又有何幹?我會是那些灰撲撲的東西嗎?”


  “不,你不是!”緋綃說罷,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在裏麵又發現了一具嬰兒的骸骨,福兒!就是你吧!”


  這話一出口,那一邊抱著宋文奇痛哭的王子進的舅父,一下就止住了哭聲,一雙尚自滿是淚水的眼緊緊地瞪著緋綃。


  而那少年,似乎也沒有了先前猙獰的神色,麵色悲哀,過了一會兒,緩緩道:“不錯,我就是福兒。因為沒有長大,所以隻有乳名!”說罷,聲音中似乎帶著哭腔,“哪家的孩子不想長大?我卻連名字都沒有就死了!”


  一時間院落中死寂一般的沉默,隻有夏蟲鳴叫,王子進大氣也不敢喘,空氣中隻餘宋文奇瘋了的歌聲:“半掩門啊,門半掩……”慢慢擴散。


  這是怎麽回事?王子進眼見這互鬥的雙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驚呆了,沒有長大的、早夭的孩子不是有很多嗎?怎麽死了的孩子又會變成鬼出來?


  卻見那少年呆立在院落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道:“我確實是這家的二公子,不過生下來不到半年就夭折了!”




  王子進聽了這話方始想起來,自己確實是從來沒有聽過這家有什麽二公子。


  卻聽那少年繼續道:“早夭的孩子是不能有墳墓的,應該草草埋了,讓他們早早托生到新的人家去!”說罷,就望向他父親道,“可是,父親你,為什麽隻因為舍不得我就把我放在那供奉土偶的屋子中呢?”


  “我,我也是心痛啊,雖然已經死了,可是自己的孩子怎麽能隨便就埋到荒郊野外呢?”說罷,昏花的老眼中又有淚水流了出來,“況且你娘因為你的事,一病不起,後來也跟著你去了,我實在是想念你們娘倆啊!”


  王子進聽了這話,背上又開始冒起冷汗,那夜找他們過來的春桃,不是說奉了夫人的命令來請他們治病的嗎?怎麽現下又說這夫人早就死了呢?


  他想到這裏,急忙跑到緋綃跟前道:“緋綃,緋綃,那個春桃是怎麽回事?”


  緋綃卻不理他,俊臉上全是戒備神色,還在時刻提防著自己的敵人。


  王子進見他動物本能發作,隻好站在他身邊,不再問什麽。


  卻聽那少年繼續道:“不錯,是我的不對,我在那屋子中,不知為什麽一直有意識,竟然漸漸長大,但卻隻能在那狹窄的空間長大,在那黑暗的地方透過一點夾縫觀望世界!”說罷,指著瘋了的宋文奇道,“一樣是這家的孩子,憑什麽他就能瀟灑地生活?憑什麽他就能養花種草,不學無術?為什麽我就要呆在那狹窄的房間裏?既不能超升,也不能像人一樣生存?”


  “孩兒啊,為父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這屋子有諸多古怪啊!”


  “哼!”那少年說著冷笑一聲,“你真的不知道?你若不知道的話,為什麽要在大哥屢次不中的時候,半夜裏跑到這門外叫我的名字?將我從這門中釋放的不就是你嗎?”


  他的父親被他這樣一問,立時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方幹巴巴地說:“我是有時看到那裏麵有人在往外偷瞧,初時也嚇了一跳,後來越看越像你娘,才去喚了你的乳名試試,哪想你就推開門走了出來,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高興嗎?”


  “你高興?”那少年惡狠狠道,“你是高興有人接替兄長去讀書了吧?我目不識丁,可是即使讓自己的大兒子瘋了也無所謂,因為你隻想著有人能去科考中的,光耀門楣就好了!”


  王子進聽到這裏,方始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自己的舅父是利欲熏心,這種種事情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了。


  “我對不起你啊!”那中年人說著又抱頭痛哭起來,“你,你回到那門中吧,我也很後悔啊,雖然文奇不一心向學,可是他瘋了也不是我所願啊!”


  “想讓我出來就讓我出來?想讓我回去就回去嗎?”那少年一下就躍了起來,“外麵的繁華多好?我今日就要吃了大哥,徹底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他目露凶光,一把就往那瘋了的宋文奇身上抓去,嘴上也突地一下長了一排犬齒出來。


  “哇!緋綃!”王子進見月夜中那個少年,突然變得如畜生一樣,在夜色中看來分外猙獰恐怖,不由嚇得叫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抓緋綃的衣袖求助。


  哪想這一抓卻抓了個空,黑夜中可見一條白影,身形一閃躍到半空,一把就抓住了那少年伸長的胳膊。


  “又是你來搗亂!”那少年叫道,身上一沉,一下落到地上,“你又要幹什麽?”


  緋綃輕笑嫣然:“我說過,渡死了的人過河!你還是乖乖地回到那屋子中去吧!”


  “想讓我回去?沒有那麽容易!”那少年說著一把就又要去抓宋文奇。


  “你這厲鬼,怎麽這個時候還要害人?”緋綃長刀一揮就伸了出去,那厲爪見了刀鋒急忙縮回手去。接著緋綃迎麵就是一刀,刀鋒逼得那少年退了一步。


  王子進隻見緋綃一下狠似一下,身形如梭,刀鋒如電,逼得那少年不得不節節後退,眼看就要到那茅屋門口,他心中不由暗暗叫好。


  哪想那少年麵色一冷,嘴角掛了一絲輕笑,居然一個縱躍,就從緋綃的頭頂躍了過去。



  “想逼我回去?哪裏有那麽容易?”


  緋綃見了心中一緊,這般可如何是好?自己也不能拖了他一起進那茅屋吧?這樣鬥下去,要到何時才算完結?


  正在這時,王子進隻見那不甚明朗的月光下,那茅屋的門竟然“吱”的一聲開了半扇,似乎有什麽人要從裏麵出來。


  隱約可見一個穿了桃紅色衣服的人,和一張白白的臉,正一臉焦急地向外偷看。


  王子進見了這人臉,不由嚇得後退了一步,這人竟像極了那晚為二人引路的侍女春桃。


  “王公子,快點叫我的名字啊!”那春桃在屋子中急切地叫道。


  王子進望著身後鬥得甚歡的緋綃與宋文俊,在月光下打得陰風四起,又回頭看了看那屋中的春桃,一張慘白臉孔從那窄窄門縫透出,也不知是人是鬼。一時心中猶疑,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公子,叫我的名字,我自可助你們!”


  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呼,隻見那少年的手已經完全變成了青藍色,上麵布滿了鱗片,如刀似勾,他正雙手發力,要抓向緋綃的頭頂。緋綃托起一把長刀,已然將那爪子托住,不過那刀此時正一分一分地朝緋綃的麵門上靠近。緋綃如玉的一張臉,已經變成了鐵青的顏色。


  王子進知他不擅於比拚力氣,此番凶多吉少,隻覺得身上汗涔涔的,又看了看那門裏的女人,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大聲道:“春桃,出來!”


  這話剛一出口,那門中就飛出兩條桃紅色的似蟒蛇一般的東西,仿若有生命般直直地朝著那少年去了,一下就卷住了那少年的腰,卻是一副女人的衣袖。那少年被她這麽一拉,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被她拖入那門中。


  “你是什麽東西?也來阻我?”他說罷就要舉手撕裂那紅袖。哪想眼前白光一閃,一柄長刀就往他麵門上砍來,他急忙以手相隔,那人卻又是一刀橫來,他立時雙手揮舞,顯是招架不住。卻是緋綃見有人相助,急忙要把他逼入那門中。


  “父親,父親,幫我啊!”他兩麵受敵,一下又變做平日的清秀模樣,開始向他的父親求助。


  王子進的舅父本來一直觀望,似乎嚇得傻了,被他這麽一叫,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孩兒,孩兒,我來幫你!”目光迷離,就要撲向那落在地上的鋼刀。


  哪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把就踏在了那刀麵上,那人穿著淡藍色袍子,卻是王子進。


  “子進,子進!不要阻我,我要去救我的孩兒!”


  “舅父!”王子進彎腰奪過那刀,一把將它拋得遠遠的,“你仔細看看,那是你的孩兒嗎?”


  “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兒啊!”他舅父老淚縱橫,又要去撿刀。


  王子進一把拉住他的手急道:“那文奇呢?文奇就不是你的孩兒嗎?難道你忍心讓他一直瘋下去嗎?”


  他聽了這話,一下就愣住了,望了望那向他呼救的小兒子,又看了看叼著草葉的瘋了的大兒子,一時迷惘,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那少年半個身子已經被春桃拽到那門裏,隻聽他叫罵道:“你不過一個桃樹變的妖精,至於如此兩敗俱傷?”


  卻聽門裏傳來春桃柔和的聲音:“公子養育我十幾年,這其中情義,又豈是你能理解?”


  接著那茅屋的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濕熱的空氣中隻餘歎息的聲音回蕩。


  緋綃拿著長刀,站在門外,氣喘籲籲,似乎累得不輕。


  王子進眼見著一切都恢複平靜,急忙跑了過去,急道:“緋綃,緋綃,你不要緊吧?”


  隻見緋綃的俊臉上掛著汗珠,他撩起袖子擦了一下臉,劍眉一挑,笑道:“子進,我沒有事的!隻是沒想到他這樣大的力氣!”說罷,手一翻,長刀變做玉笛,他隨手就將那玉笛插在身後。


  “子進,你去那屋中取一樣東西給我!”緋綃朝他笑道。


  “啊?”他聽了叫了起來,“裏麵不是有鬼嗎?”


  緋綃伸手指了指天色道:“現下天色已經要亮了,而且你是人,進去不會被這屋子所禁錮,放心吧!”


  王子進望了望天色,東方已悄然泛起了魚肚白,他硬著頭皮道:“什麽東西?”


  “是一個木頭匣子,用錦緞包裹的!”


  那茅屋陰森恐怖,依舊泛著一股駭人氣息,他卻沒有辦法,隻好哆哆嗦嗦地推開了那扇木門,又不放心,回頭道:“緋綃,有危險你可要幫我啊!”


  緋綃一身白衣,甚為瀟灑地站在門外,朝他緩緩點了點頭,他這才又硬著頭皮往裏看去。


  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發現這屋子裏盡是灰土,裏麵大大小小地壘了很多陶做的人俑,做工粗陋,似乎有很久的曆史了。他在那些陶俑中翻了半天,方在屋子的角落裏找到一個用紅色綢緞包裹的匣子,那綢緞似乎有些年頭了,已經如敗絮一般,破成一條一條。紅綢上麵繡了一個白胖的桃子,甚是喜人,他見了心中不由難過,這是一個嬰兒的肚兜,估計這孩子死前也是得了父母的千般寵愛吧?


  王子進拿了東西,推門就出來了,回頭一看,那屋子依舊灰塵四布,哪裏有那厲鬼一般的少年,又哪裏有那嬌俏的春桃?隻有一排排的人偶,四處散落,平平的臉,短短的四肢,似乎麵帶悲哀,是不是這每一個人偶上麵都寄托著靈魂呢?隻等到漆黑的夜晚,讓門外的人呼喚他們的名字?


  他不敢再想,抱那匣子走了出去,緋綃正長身而立,微笑著站在門外等他。


  他接過王子進手中的木匣,往那宋氏父子方向走去,將那匣子交給王子進的舅父,輕聲道:“將這孩子供奉了吧,請個和尚為他念念經,大公子自會痊愈!”


  王子進的舅父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顫抖著接過木匣,那匣子放了好多年,蓋子黴爛了,居然一下就滑脫了,裏麵露出一具蜷縮著的嬰兒骸骨。


  王子進見那嬰兒的模樣,心中突然難過,想那猙獰少年的滿臉淒容,他又何嚐不是可憐的?


  緋綃轉身便大步走出院落,白衣若雪,張揚在晨曦淡薄的陽光中,王子進見了急忙追了上去。


  “緋綃,緋綃,那些人偶怎麽辦?”王子進又想到那屋子中的土俑,不知該如何是好。


  緋綃笑了一下:“日後囑咐他們將那人偶用草紙填滿即可!”


  “這樣就可以了?妖怪就不會寄生在裏麵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解決的方法竟然如此簡單。


  “任何空虛的東西都會被鬼怪入侵,不光土俑,天地萬物皆是如此,就是人心不能例外!”緋綃輕搖折扇,笑著答道。


  王子進聽了,又想了一會兒道:“緋綃,緋綃,我怎麽覺得你這話甚有真意啊?”


  “嘻嘻,是嗎?”緋綃說著臉上又掛滿了饞相。


  王子進見他這臉色,心中不由一寒,果然接著就聽緋綃道:“子進啊,我也累了一宿了,要是有一隻雞吃就再妙不過了!”


  “這一大早,你要到哪裏去找雞啊?”王子進聽了不由哀號。


  “我們一家飯館一家飯館地去問,怎麽也能找到的!”


  “怎麽能這樣?啊……”蘇州城的晨霧中,突然傳來一個人痛苦的號叫聲,回蕩在那行人寥落的街道間,久久不絕。


  過了幾日,宋家派人好好酬謝了二人一番,此事便告一段落。


  緋綃拿了那銀兩去買了兩匹青驄駿馬,王子進見他那模樣,似乎又要上路了。


  “子進,我們去西京洛陽吧,現下銀兩充足,我們且去好好玩耍一番!”緋綃說著眉飛色舞,一張俊俏的臉上掛滿了企盼。


  “好好好!”王子進也甚是高興,西京是出名的大城市,自己還尚未見識過呢,一定要去開開眼界。


  “那我去樓下備馬,你隨後就下來吧!”緋綃已經跑下樓去。


  “等等我啊!”王子進急忙跟著他也要下樓。哪知剛剛出了自己的房間,他眼光一瞥,卻看到有一扇雕花的房門半掩,裏麵有一張絕美的容顏,目若朗星,一身紅衣,雪白的藕臂正搭在那烏漆的門沿上,像極了沉星。


  王子進見了,心中不由一震,鼻子也跟著酸了起來,他幾步跑了過去,一把推開那房門,卻見屋子裏家具簡單,哪裏有人?他呆呆地立在那空落落的房間中,黯然傷神,是不是自己思念心切,所以才會看到她呢?他失落地走出屋子,把那扇雕花房門半掩,一路上一步三回首,那門縫卻依舊漆黑一片,不見玉人身影。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子進,子進,你在磨蹭什麽啊?”樓下的緋綃已在催他。


  “來了,來了!”王子進快步跑出門去,卻見緋綃正牽了兩匹駿馬,在刺目的陽光下等他。


  “接著!”緋綃扔給他一條馬鞭,自己則一躍而上,立馬街中。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王子進見他那勃發英姿,心中不由豪氣大增,也跟著他躍上馬背。兩人一前一後踏上旅途。


  沿路鶯歌燕語,風景秀美,那風中似乎都帶著夏草的香氣。王子進騎在馬上,望著與自己並駕齊驅的緋綃,心中再無憂傷,隻覺有知己若此,快意人生,夫複何求?


  蟲聲鳴叫,正是夏日的正午,流火的天氣,似乎能將人灼傷。


  可是西京的鬧市並沒有因這炎熱的天氣減少幾分喧囂,倒是鼎沸的人氣,像要把這炎熱的天氣比下幾分一樣,熱鬧非常。鬧市中耍雜耍的,表演雜技的,販賣小吃的比比皆是,更有大一點的班子,搭了台子在街心表演歌舞。


  其中有一個印度人,臉被太陽曬得通紅,頭上包著厚重的頭巾,正搖頭晃腦地吹著一個圓圓的樂器。他的麵前放著一個繪著精美圖案的陶盆,裏麵蜷縮了一條灰色的蛇。


  那蛇正隨著他的婉轉笛音,慢慢悠悠地從那盆子裏漸漸舒展開它的身體,赫然可見兩個圓圈狀的花紋。


  “毒蛇啊!”旁邊圍觀的人初時還沒有覺得什麽,現在一看那蛇,都不由暗自叫好。


  “厲害啊,那蛇可是劇毒!”


  “是啊,真的被咬到,百步之內就可斃命!”


  這時有個小童出來唱場子,又是吹噓一番,說蛇如何毒雲雲,這耍蛇的人一定不會被咬到之類,然後掏出一個小銅盆來,朝看熱鬧的要打賞錢。那小童轉了一圈,老百姓沒有什麽錢,給的都是銅板,不免失望。


  “小兄弟,這個給你!”那人說著扔了一錠銀子在那盆中,丁當作響。


  “謝謝這位大爺!”小童見了錢,異常開心。


  那人指了指那耍蛇的問道:“他真的不會被咬到?”


  那小童抬頭一看,可見一副湖水一般青綠的袍裾,眼前的人意氣風發,麵容英俊,頭戴金色束發,一雙眼睛裏全是笑意,讓人看了說不出的舒心。


  “不,不會,我跟了他兩年了,還沒有見過他被咬!”


  “真的嗎?”他笑得更為燦爛了,似乎有什麽好事要發生一般。


  此時那表演的場子中,隨著樂器舞動身子的蛇,突然就僵住了,周圍的人不明就裏,紛紛開始起哄。


  “動啊,你動啊!”那印度人一張臉漲得通紅,更加賣力地搖著腦袋。還沒等他繼續搖下去,盆中的蛇突然一探身,一下就咬住了那耍蛇人的鼻子。


  “哇哇哇!”那耍蛇的扔了樂器,一下就跳了起來,大聲叫道,“怎麽會這樣?”


  “你不要緊吧?趕快找大夫醫治!”那些看熱鬧的也嚇了一跳,紛紛聚攏要幫他,可是苦於害怕那毒蛇,沒有人敢過來。


  那耍蛇的一把拽下咬著自己的毒蛇,神情隻見納悶不見慌亂:“今日真是奇了,假蛇也能咬人?”這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果然耳聽噓聲一片,看客們紛紛起哄叫嚷起來,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聚攏過來。


  “不,不,是個誤會!大家在外麵混口飯吃也不容易……”他急忙站在人群中央解釋。


  那收錢的小童眼看奇事發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回頭,那個穿著青衣服的古怪看客已經不見了,隻覺得滿腦門子的驚訝,是不是這太陽曬花了他的眼?


  “那邊怎麽了?為何堵了那麽多的人?”一頂軟轎中傳來一個女子嬌媚的聲音。


  “好像是有個賣藝的騙術被拆穿了,那些人正在鬧事呢!”轎外一個丫鬟模樣的小丫頭答道。


  那軟轎中伸出一隻紅酥手來,掀開竹篾的轎簾,露出半張粉麵桃腮的臉,一雙鳳眼在四處打望。隻見炎日之下,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擠得水泄不通。


  一個青衣男子,正麵掛微笑從人群中緩步走了出來。他的模樣是那樣從容,臉龐俊美,一個閃閃發光的金色束發把他如雲的黑發挽在腦後,與布衣百姓相比,自成風流,風姿秀美,不可描畫。





  她直直地看著,隻覺得這是自己從小到大看到的最俊逸的人物了,怎麽也舍不得移開自己的目光。


  突然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耳邊還回響著那丫鬟的叫聲:“小姐,小姐!”


  黑暗的世界中一個青衣的美少年,漸行漸遠。


  “子進,子進,我們這就去找飯館吧,這幾日勞頓,吃的雞也都是粗製濫造的,不甚可口啊!”


  “緋綃,我們是不是該先去找落腳的地方啊?”


  緋綃聽了,覺得這個建議也有道理,不好反駁,一張臉上掛滿了急切:“那我們隨便找一家最大的客棧投宿,然後再去吃雞!”說罷,縱馬越過行人,卷起一陣煙塵,消失在西京繁密的樓牌中了。


  “等等我啊!”王子進本想在這集市上看看熱鬧,哪想著他竟然這樣著急,連一時半刻也等不了。


  兩人安排完住宿,就去一家甚為華麗的飯館吃雞了。坐在二樓的樓台上,可見一家賣藝的班子在表演雜耍。王子進見那大漢表演氣功斷石,口吞刀槍,甚為精彩,一邊吃飯,一邊暗自叫好。


  “子進啊!”緋綃拿著一隻雞腿,美目斜了一眼那樓下賣力表演的大漢,臉上掛滿了不屑,“那都是唬人的玩意,你還真信!”


  “嗯?”王子進似乎不信,“這麽多人,他要如何做手腳啊?也許人家是天賦異稟呢?”


  緋綃聽了,搖頭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做手腳不在人多人少,有時人越多就越好欺騙,不然我給你表演一番?”


  王子進望著他那秀美的臉上,一條眉毛高高揚起,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你要幹什麽?”


  卻見緋綃朝那樓下大漢望了一眼,那大漢此時正奮力舉起一個石滾,滿臉猙獰,做大汗淋漓狀。他一運勁,心中不由一涼,怎麽沒有搬起來?不會啊?這石滾是木頭雕成,上麵塗滿了白灰權裝石滾,今日怎麽這麽沉?他想著又搬了一下,那石滾還是紋絲未動。


  王子進望著那大漢漲紅的一張臉,不由暗自替他叫屈,今日真是該他倒黴,班門弄斧到了騙人的行家麵前,怎麽不會丟醜?


  卻聽那些圍觀的人噓聲一片,更有人叫罵起來,緋綃在樓上看著,嘴角微斜,臉上掛出一絲壞笑,似乎惡作劇得逞,甚為開心。


  那大漢沒有辦法,和同伴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納悶,這幾日西京怎麽如此邪門?前兩日那個裝印度佬賣藝的同行也是被自己做的假蛇咬到了鼻子,哪想今日自己又碰到如此奇事。正要離場,卻覺得有一把折扇搭到自己肩頭,一個清亮的男聲道:“壯士且莫著急,小生來助你表演如何?”


  他回頭一看,身後多了一個白衣少年,讀書人打扮,黑發如墨,一張臉比女人還要俊俏幾分,身形瘦弱,似乎弱不禁風。


  “你不要嘲笑俺了!”他怒道,這簡直是開玩笑。


  “嘲不嘲笑還要等一下才知道!”那少年一上場,周圍圍觀的人都不鬧著走了,眼見來了一個如此俊美的人物,自是能多看幾眼就看幾眼。


  卻見那少年微微一笑,把袍裾一拉,別在腰間,一把就抓起地上的石滾,單手拋到了空中,姿勢甚為瀟灑。


  “神力啊!”周圍的人見了一陣驚呼。


  隻有二樓的王子進在樓上看著他耍寶,他的表現欲怎麽這麽強啊?現在連雞都顧不上吃了,去樓下騙人。


  因為王子進的眼中,分明看到緋綃長手一揮,扔到天空的是一柄折扇。


  接著樓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地把街道圍得水泄不通,更有少女少婦聽到風聲,來看美男子表演,一時叫好聲,嬌呼聲連連,不絕於耳。


  王子進托著腮,在樓上一個人喝悶酒吃悶飯,也拿緋綃沒有辦法。


  此時那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正有一個長髯飄飄,穿著棕色絲緞衣服的老人,望著人群中表演的白衣少年,臉上掛滿了憂愁的神色。


  今早算命的來過,讓他到這個方向找貴人,這貴人會不會是他呢?眼見那少年白衣似雪,雖然容貌俊美,身形卻甚為單薄,卻不知能不能助他排憂解難?






  “子進,子進,我表演得可精彩啊?”過了半個時辰,緋綃出夠風頭,回來繼續喝酒,眉眼上都掛著笑意。


  “公子,公子,這邊看啊!”樓下還有幾個性格輕佻的少女,在尖聲呼叫,似乎意猶未盡。


  王子進望著那鶯鶯燕燕,隻覺得無比失落,怕是與緋綃在一起,自己的終身大事永遠都沒有解決的一天了。


  緋綃卻甚為得意:“店家,你這裏可有葡萄美酒?這般夏日,燒酒太過猛烈了!”


  王子進悶悶地看了他一眼,又搖了搖頭,這般熱愛享受,又該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那店小二拿來了一個木質小桶,那桶下放了一大快玄冰,在夏日裏冒著絲絲的白氣,緋綃見了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可惜沒有夜光杯,不然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一張臉上全是憂愁之色,以前就是麵臨鬼怪也不見他臉上有半點愁緒。


  “唉!”王子進又搖頭歎氣道,“你這般貪戀享受,真是無可救藥了!”


  哪知話剛剛說完,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公子所言極是!”


  王子進聽到有人附和,精神大振:“老丈可是說我?”


  “不是,不是!”那老人穿著一身上好的棕色綢緞褂子,滿臉笑意,指著緋綃道,“我說的是這位公子所言極是!”


  說罷,坐到二人旁邊:“喝葡萄美酒,就是要夜光杯才配得起,這位公子有如此雅興,老夫已經令人回府取夜光杯去了!”


  緋綃斜眼看了一眼那老人,輕笑一聲,作了個揖道:“無功不受祿,老丈怕是有事相求吧!”


  “這位公子真是聰明啊!”老人臉現焦急之色,“不瞞二位,我正是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解決不了,剛剛在樓下見這位公子小露身手,望能幫老夫解決難題!”


  “在下姓胡!”緋綃聽了道,“還請先說一下事情原委。”


  “胡公子,老夫姓劉,是西京都統蘇將軍的管家!”


  王子進和緋綃聽了麵麵相覷,不知這蘇將軍又有何事能找得上他們呢?卻聽那老人繼續道:“說來慚愧,我家小姐,今年年方十七,尚沒有許配人家。”


  王子進聽了立刻來了精神,插話問道:“你家小姐可是絕色?”


  “自是豔麗無雙!”那管家說著甚為自豪,好像連胡子都往天上翹了翹,“蘇將軍把小姐看做掌上明珠,無比寵愛!可是,小姐最近卻遇到了大麻煩!”


  “什麽麻煩?”王子進急道,簡直比那管家還要熱心。


  “唉!”管家說著歎了口氣,“我家小姐被妖怪蠱惑,每日茶飯不思,身形日漸消瘦,請了好多道士也驅不走那妖怪!”


  “那妖怪是什麽模樣?可曾有人見過?”緋綃聽了,似乎有了點興趣。


  “自是見過!”那劉管家說著上下打量了一下緋綃道,“這樣說來那妖怪好像和這位公子長得甚為相似啊!也是麵如冠玉,俊秀無雙,隻是愛著青衣,臉上總是掛著一副謙和的笑容!”說罷又道,“可惜了那麽好的皮囊,竟然做這樣齷齪之事!”


  緋綃聽了那管家描述,身子一斜,險些從椅子上翻下來,王子進則是一口酒差點噴到那管家臉上,兩人異口同聲道:“青綾!”


  怎麽他不去重建綠竹村莊?跑到這繁華都市尋花問柳來了?


  “你們二位和那妖孽認識?”那管家聽了,昏花的老眼中冒出驚訝的神色。


  “不,不認識!”王子進急忙心虛地解釋,“我們在問他穿的衣服是不是青色綢子做成的?”


  “是啊,是啊!”管家隨聲附和,“老夫活了一輩子還真的沒有看到過那種顏色的料子,像是湖水,又像是翡翠一樣的顏色!”末了又悄聲問,“聽說有一種蛇叫竹葉青,也是碧綠喜人,怕不是蛇妖吧?”


  “此時不可妄下結論!”緋綃一聽與青綾有關,麵色已經大大地不好看了。


  王子進知道他在思量青綾出現在這鬧市中的原因,況且他們都是狐狸變的,又怎麽能自相殘殺?


  正在此時,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提著一個錦緞包裹的盒子走了進來。那管家見了,急忙接過,掀開盒蓋,隻見裏麵寶光流動,一對晶瑩剔透的琉璃杯子正擺在那錦盒中央。他愛惜地用手托起杯子,遞給緋綃道:“公子,請用!”





  王子進眼見這管家一把年紀了,卻為了討好緋綃使盡渾身解數,正在為他不值,卻見緋綃伸手一擋,攔住了他遞出的杯子。


  “恕在下不能插手此事,老丈請回吧!”緋綃說罷,留下滿桌的菜肴和美酒,拂袖而去。


  “緋綃,緋綃,等等我啊!”王子進急忙追了上去,那管家卻一把拉住王子進問道:“他說不能插手?沒說力不能及?是不是這位公子能夠驅走妖孽?”


  “我說劉管家啊,你就放過我吧,我們都隻是區區書生,那道士都沒有辦法的事我們又怎麽能解決?”說完他跟著緋綃往客棧的方向跑去。


  回到客棧,緋綃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不言不語,王子進見他心情不好,知道他是在為青綾的事情煩惱,也不好勸慰。隻見緋綃一身白衣,抱膝坐在窗沿上,身後是一片清冷的月光。月光勾畫出他臉龐的美麗輪廓,泛著似是大理石般不帶血色的光澤。


  “緋綃,緋綃,你早些休息吧,我要先去睡了!”緋綃卻似沒有聽到,依舊坐在窗沿上。


  王子進隻好悄悄掩上房門,一個人去睡了。想著緋綃落寞的身影,子進心中不由難過,本以為他隻是具有狐狸的秉性,時而狡猾貪吃,時而滿腔熱忱,萬萬沒有想到他也有煩惱的時候。望著那窗外的圓月缺了一角,突然覺得人生便如這圓月,有圓就有缺,有盈就有虧,無論人鬼精魅,概莫能免。


  哪想半夜正睡到迷迷糊糊之際,卻聽門外傳來清亮的笛聲,他急忙披著衣服起來,推開房門一看,緋綃依舊如睡前所見,屈膝坐在窗沿上,隻是微微頷首,正在吹奏那碧綠的玉笛。那笛聲悠揚動聽,在西京萬籟俱寂的夜空上回蕩。


  “緋綃,早早歇息吧!”王子進見他這樣子,心中實在不忍。哪想話音剛落,就聽到窗外緩緩地飄來低沉的,嗚咽一般的簫聲。那笛音高昂,簫音低沉,偏偏緋綃的玉笛如何拔高音節,卻始終壓不過那簫聲,隻聽那洞簫的聲音百轉千回,以為它已被笛音蓋過之時,細聽之下它卻依舊縈繞在耳。


  王子進一聽這洞簫聲音,便知青綾就在附近,上次一別到現在,已然兩月有餘,不知青綾現下如何了?正在想著,卻見緋綃放下玉笛,插入腰間,嘴角帶笑,神色開朗,已不見抑鬱之氣。他翻身躍下窗沿,對王子進笑道:“子進,不早了,休息吧!”神色與往日無異。


  “哎!你沒事吧?”王子進話還沒有說完,緋綃的房門已然關上了。他鬱悶地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此時已是午夜,隻覺得自己一腔心緒都付了流水,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錯了,居然在他身上浪費善心。


  次日,緋綃一大早就神采飛揚,已不同於前日的鬱鬱寡歡。


  “我昨日與青綾已達成共識,他似乎甚是喜愛那個女子,不願放棄!”


  “那你打算怎麽辦?不管這件事嗎?”王子進一時覺得滿頭霧水,也不知這二人怎麽吹了一會兒樂器就達成共識了。


  “我們已然決定,既然有此機會,千載難逢,不如比試一番!”


  “什麽?”王子進聽了,手中端著的茶碗差點翻到地上,“你們不要為了那將軍的小姐傷了和氣啊!”


  緋綃斜眼望著他輕笑一聲道:“子進,也許能夠幫你覓得一門好親事呢!”


  “不,不,不!”王子進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寧可不要什麽好親事,也不想你們自相殘殺!”


  “怕是現在已經晚了!”


  “什麽意思?”他話音未落,就聽門外傳來店小二的聲音:“胡公子,樓下有客人找!”


  王子進聽了隻覺納悶,怎麽會有人知道他們住在這裏?眼見緋綃整理衣冠就要出門了,他突然靈機一動,一把就拽住緋綃的衣袖道:“是不是那蘇將軍派人來的?”緋綃看著他但笑不語,似是默認。


  王子進看著他俊美的笑臉,突然心中難過:“緋綃,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做什麽!”


  緋綃卻還是一臉笑容望著他,那笑容在此刻看來是如此不真實,仿佛經過昨夜,他認識的緋綃已經不見了般。


  他繼續道:“這次,就當我求求你,不要與青綾為敵!我們這就遠離西京,不再回來!”


  緋綃伸手拉開他的手,神情落寞:“子進,你知道,人妖殊途,我若是不管,那家花樣年華的小姐又該如何呢?她又何罪之有?”說罷,推門而出。


  王子進見他在走廊裏漸行漸遠的白色背影,心中突然難過,隻覺得緋綃此番行事與平日大相徑庭,那個巧笑嫣然,玩世不恭的緋綃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他一個人發了會呆,也耷拉著腦袋走到樓下。


  站在樓梯上,隻見緋綃正談笑風生地與那管家說著什麽,兩人身後還有小廝捧著盒子垂首立著,看那盒子描金畫鳳的華麗外觀,估計裝著貴重的禮品。


  王子進見緋綃白衣如雪,甚為瀟灑,折扇輕搖,笑語嫣然,一切都與平日無異,但又與平日差得太多。


  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個人又走回房間,開始收拾東西,不想目睹這同類相殘的景況。


  他的行李剛剛收拾了一半,門就被人推開,一個白衣的少年麵帶微笑走了進來,看到他的包裹問道:“子進,你這要去哪裏?”


  “我想回老家了,出去了一年,母親定是十分掛念我了!”王子進說罷繼續收拾東西。


  “子進,要走也不急這一時!”


  “我什麽也幫不上你,你也不聽我的,我不想看到你和青綾互相殘殺也不行嗎?”王子進聽了怒道。


  緋綃見他生氣,卻也不以為意:“我約了青綾決戰,就在今晚,要你幫忙我才有勝算!”說罷又搖頭道,“如果你想我落敗,命歸黃泉,那你就走吧。但怕是此生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語氣中竟有無限悲哀。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他的臉、如描似畫的五官,突然心中難過,雖然自己不想見他們彼此互鬥,但更不想見到緋綃有什麽危險。想著兩人過往的一切,共同經曆的種種,他緩緩地點了點頭,手上也停止了收拾,頹然道:“我能幫你什麽忙?”


  “去了就知道!”緋綃笑道,顯是又在賣關子。


  王子進心裏難過,也不去追問他,一個人對窗喝了一下午的茶,眼見青瓷杯中,茶葉如槍似旗,緩緩沉浮,隻覺得自己的心緒也如這杯香茗,無法平複。


  終於到了黃昏,那蘇家派了兩個下人過來為他們引路,王子進隻好氣鼓鼓地十分不情願地跟著走了。


  兩人坐在華麗的馬車上,王子進依舊不願與緋綃說話,還在生氣。


  “子進,子進!”緋綃坐在對麵,偏頭逗他。


  “幹嗎?”王子進沒好氣道。


  “子進!”緋綃折扇一展道,“你要相信我,任何時候都不要懷疑我,好嗎?”


  王子進隻覺得這話中另有名堂,待要再問,眼前突然燈火通明,卻是下人掀了轎簾,請二人下車。


  “到了!”緋綃笑道,一撩袍子,跳下馬車。


  王子進隻見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似乎要將夜晚的天空點燃。在那院落外麵,一股寺院中才有的香火氣息彌漫在空氣中,耳邊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和尚誦經的聲音,似乎這家正在做法事。


  “哎呀,二位公子終於來了,老夫恭候多時了!”從門中走出一個錦衣的老頭,正是那劉管家。二人見了他,一起抱拳還禮。


  “不必多禮!”那老管家急忙道,“二位這就隨我去見老爺吧,這是後門,可能要多走一會兒了!”


  王子進正有不滿,聽到是從後門進去,免不了又哼哼了幾聲。


  那管家何等老練,急忙道:“讓二位委屈了,不過大門早就被道士貼滿了咒符,現在根本就打不開了!”


  王子進聽了心中一涼,看來這小姐真的病得不清,一時心下猶豫,不知哪邊才是對的,哪邊又是錯的。前麵的緋綃似是看透他心事,回眸朝他一笑,似乎是在對他說,這世間諸事無常,凡是沒有絕對,不要過分計較正邪對錯,否則隻是自尋煩惱。他點了點頭,跟著緋綃一路走去,院落裏香灰四處飄散,映得院落中的景物飄飄渺渺,既像人間仙境,又像熔爐地獄。


  兩人跟著管家七拐八拐,不知行了多久,終於可見一個大廳,門旁放了兩個巨大的火盆,正有一個灰袍道士,在那兩個火盆中間舞著一把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似乎甚為投入。


  誦經的聲音正從那大廳後麵傳來,此起彼伏,渾厚震耳,讓人聽了說不出地難受。那燈火通明的大廳中,正端坐著一個虯髯的大漢,穿著紫紅色的綢緞衣裳,身材魁梧,偏偏腦袋上纏了一個畫著八卦圖案的黃布條,甚是滑稽。


  “老爺,老爺,我請了貴人回來了!”


  那大漢估計四五十歲的年紀,本來在椅子上打坐念經,聽了下人匯報,睜開一隻眼看了緋綃一眼,結果身子一歪,差點要從椅子上栽下來。他指著緋綃對那管家道:“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一個妖怪還沒有攆走,怎麽又找了一隻回來?”


  “老爺,老爺,這位公子身負異能,定能助咱們渡過難關!”


  那蘇將軍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緋綃,搖頭道:“不信,不信,我怎麽不覺得這個風一吹就倒的公子哥有什麽本事?你叫他回去吧!”


  卻見緋綃笑道:“先請將軍遣散這些道士和尚,今夜那妖孽就會來府上,在下還有事要交待!”


  王子進聽了急道:“緋綃,緋綃,這些人不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幹嗎要遣散他們?”


  緋綃伸手掩嘴,悄聲道:“你這個呆子,這些人都是騙子,連我是什麽都沒有看出來,你還指望他們什麽?”


  王子進聽他這樣說,望著那聲勢浩大,正在念經的和尚,又看了看門口賣力舞劍念咒的道士,看來不光街頭耍把戲的,就是這將軍府中也是騙子橫行。


  那將軍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緋綃,下令將那和尚道士遣散,熄滅了熊熊的火盆,一時間屋子裏黑煙亂竄,人仰馬翻,熱鬧非常。


  “你真的確定那妖孽今日就會來?”


  “小生能拿性命擔保!”


  “誰要你的性命!”那將軍氣哼哼道,“你要死了,他來了誰來抵擋?”


  緋綃指了指王子進道:“小生拿這位公子的性命擔保!”


  王子進聽了氣得差點七竅生煙,原來他是叫自己來做人質的,叫自己幫忙就是這個幫法?剛要發作,就聽緋綃悄聲道:“等會兒你就呆在那小姐身邊,護她左右!”他聽了麵色一紅,暫不做聲,叫他保護小姐?這該如何是好,要是唐突了佳人可怎麽辦?心中立時如小鹿亂撞,早就把要他做人質的事忘到了腦後。


  卻聽緋綃道:“請將軍把小姐請出來,在下這就要為小姐做一番布置!”


  那將軍瞪了瞪眼,吹了吹胡子,似乎不大情願地對下人道:“去把小姐請出來!”


  王子進一時來了興致,已經忘記了青綾與緋綃的恩怨糾纏,抻著脖子就等著那小姐出來。青綾喜歡的,非要糾纏的是什麽樣的女子呢?定是人間絕色吧?想到這他一時如坐針氈,緊張得要命。


  過了一刻鍾,方從內室走出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方方的一張臉上撲滿了白粉,一雙丹鳳眼倒甚為喜人,隻是目光渙散,穿著豔麗的綠色衣服,頭上帶著金晃晃的首飾,一點也不像沒有出閣的閨女,倒像是哪裏的媒婆。


  王子進見了那蘇小姐,立時傻了眼,又看了看蘇將軍,兩人的臉似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看就是父女。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青綾怎麽會喜歡這樣的女子?難道他在山裏待久了,辨不出美醜不成?


  “子進,子進?”緋綃見王子進兩眼發直,急忙叫他。


  王子進聽他呼喚,轉過頭哭喪著臉道:“能不能不讓我保護這位小姐?我怕!”


  “大丈夫當能扶危濟困,舍生取義,這點犧牲算什麽?”


  王子進聽了,又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那小姐,她正傻嗬嗬地笑著,小聲道:“說吧,要我做什麽?”


  “拿著這些符紙,你躲到那小姐身後,她身上穿的朝服足以遮掩你的身影,若青綾接近,就將這符紙貼到他的身上就行!”說罷,又麵色嚴厲地囑咐道,“隻有一次機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王子進望著手中的一遝黃紙,上麵扭扭曲曲畫滿了咒符,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


  卻見緋綃將那小姐請到屏風後麵,掏出玉笛在那蘇小姐周圍畫了一個圓圈,接著令王子進踏入圓圈裏麵,蹲在那小姐身後,就又去安排別的了。





  王子進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依他吩咐,忍著那蘇小姐身上嗆人的香粉味道,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過了一會兒,隻見緋綃熄滅了蠟燭。隔著那薄紗屏風,可見屋子裏一片漆黑,隻有月光如水一般傾瀉進來。緋綃的白衣在黑色中甚是刺目,隻見他端坐在屏風前麵,雙眼緊閉,麵色嚴肅,口中念念有詞,那蘇將軍與管家,則站在他的兩側。


  不知過了多久,月上中天,已是半夜,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倒是緋綃念的咒文像是催眠曲一般,讓人昏昏欲睡。


  王子進剛剛要打盹,就聽一個聲音晴天霹靂般叫了起來:“你這小子,是不是在耍弄本將軍?”卻是那蘇將軍站了大半夜,站不住了,暴跳如雷。


  “蘇將軍啊,請您為了令愛,暫且忍耐!”


  王子進不用看都能想到那將軍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剛剛要笑出聲來,就聽門外傳來鬼哭狼嚎之聲,哀叫不絕,卻是那些守門的家丁發出來的。


  “你去看看怎麽了?”那蘇將軍急忙吩咐管家。還沒等那管家應答,緋綃就一下站起身來,朗聲道:“二位保護小姐,在下這就去會會那妖孽!”


  王子進隻見眼前白影一閃,屏風前麵已經沒了人,兩扇大門洞開,隻有徐徐的涼風吹了進來。樹影搖曳,暗香浮動,哪裏有什麽妖魔了?


  難道是青綾來了?他心中暗自焦急,要如何才能阻止他們自相殘殺呢?還沒等他想完,就見院子裏的大門“砰”的一聲被人打開,一個青綠色的,長滿鱗片的爪子就伸了進來。


  “哇!”那管家見了一下就驚叫起來,蘇將軍雖然沒有叫出聲來,卻也僵在原地,估計受驚不小。饒是他驍勇善戰,怕也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


  那爪子能有半棟房子般大,鱗片在夜色中發出淡藍的光輝,上麵的指甲鋒利無比,泛出金屬色的光澤,五指一攤,掌心還有一個碩大的眼球,正直直地盯著站在門外的緋綃。那魔爪見了緋綃,並無顧慮,又往前探了一探,半麵牆應聲就塌了,一時瓦礫橫飛,煙塵彌漫。


  緋綃見了那青色魔爪,輕輕一笑,閉目開始念咒。隻見他劍眉緊鎖,俏臉上全是冷酷的表情,那管家和他的主子還在看熱鬧,突然見院子裏平白就起了一堆火,那火越燒越旺,紅舌燎天。隻見緋綃伸出一指喝到:“去!”


  那跳動的火焰就像有生命一般一下就拔地而起,竟然變成了一條紅色巨蟒,張著血盆大口,一條紅色的信子一縮一伸,冒著灼人的烈焰。那蟒蛇一個匍匐,一口就朝那魔爪咬去。


  “老爺,怎麽辦啊?”那管家嚇得雙腿發抖,眼前一切怕隻是在噩夢中才能看到,怎麽卻又如此真實?


  “你莫要怕!”蘇將軍急忙安慰他,聲音卻帶著顫抖。


  隻見院子裏火蛇與青爪鬥得正歡,打得風雲際會,天空變色,塵土飛揚,一會兒是那蛇纏住青爪,一會兒是那青爪按住了火蛇。一個是青,一個是紅,都在夜色中泛著駭人的光芒,光影舞動,就像紅綢與青綢的交織融會,不是紅吞沒了青,就是青吞沒了紅。


  終於,過了能有一刻鍾,眼見那火蛇已經被青爪按在地上,兀自扭動,勝負就要見分曉了。


  王子進見了心中不由著急,開始還怕他二人鬥起來,現在緋綃處於劣勢,他又想著如何去幫他。正在躊躇間,卻見那火蛇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頭突然一下暴起,一口就咬住了青爪掌心的眼球。


  王子進見它反敗為勝,手心不由捏了把汗,真是有什麽樣的主人就有什麽樣的妖怪,這條蛇的脾性和緋綃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卻見那青爪“呼”的一變,一個少年站在了庭院中,青衣若水,黑發如雲,金色束發閃閃發光,臉上掛著一副笑鬧表情,卻是兩個月不見的青綾。隻見他朝門口的緋綃抱拳道:“緋綃,幾個月不見,別來無恙?”


  緋綃一身白衣,朝他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門裏的將軍和管家,眼見院子裏一片靜謐景象,樹影重重,花香滿庭,哪裏有什麽青爪與紅蛇?連大門都是緊緊閉著,不似有人進來的樣子。一時心中迷惑,那剛剛所見又是什麽?






  “緋綃,你我本是至交,今日為何阻我?”青綾長身而立,站在那庭院中問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緋綃說道,“紅塵女子,轉眼間就化為白骨,相對於你我的生命,又是何其渺小,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尋不尋煩惱,是我自己的事,你偏要阻我,那我也不客氣了!”青綾說罷,身子往前一竄,手中一把青鋒長劍,夾著風勢就連人帶劍向緋綃刺去。


  王子進眼見這二人又鬥了起來,心下焦急,再看看身邊的女子,更是扼腕歎息。人說美女傾國傾城,眼見這兩個朋友為了這種姿色的女子打起來,隻覺得甚為不值。


  “不行,我要讓青綾知道真正的美女是什麽樣子,萬萬不能如此糊塗!”王子進剛剛要走出屏風,那一直坐著的小姐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叫道:“我相公,我相公是不是來了?”


  王子進見她瘋瘋癲癲,傻裏傻氣,不知該如何是好。


  隻見院中的緋綃與青綾,鬥得正歡,兩人都是身影靈動,姿勢飄逸,倒像是在表演舞蹈一般,看得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那蘇將軍醉心武學,看到極處居然大聲叫好,拍起巴掌,好像把他女兒的事情都忘到了腦後。


  “老爺,老爺,我們該怎麽辦?萬一那胡公子落敗,小姐不是性命堪憂?”


  “啊,你可提醒我了!”蘇將軍說著一腳就甚為豪邁地踏到了椅子上,手一抄,從靴筒裏摸出一把匕首來。他手握匕首,單眼瞄準,似要擲出去,哪想那搏鬥的二人動作太快,忽上忽下,他握著刀的手漸漸滲出冷汗來,明晃晃的刀尖都跟著顫抖,在夜色中泛出細碎的冷光。


  正在這時,王子進眼前一黑,卻是有人繞過屏風,走到蘇小姐坐著的椅子麵前。那人伸手道:“小姐,與我走吧!”一直傻笑著的蘇小姐居然懵懵懂懂地伸出一隻手來,就要遞到那人手上。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眉目,眼見青綾還在與緋綃纏鬥,這個要帶走小姐的人又是誰?


  王子進急忙大喝一聲,站了起來,把那人嚇得後退一步。借著月光,可見那人臉上皺紋橫生,長須飄飄,卻是劉管家。他吃了一驚,拍著自己的心口道:“王公子,你可嚇死老夫了!”說罷又道,“蘇將軍說此地危險,不宜久留,讓我帶著小姐去內室。”說完又伸手過去,那蘇小姐此時竟然站起身來,緩步朝他走去,麵上帶笑,嘴裏輕聲說著:“夫君!夫君!”


  王子進突然覺得不妙,一把就拉住那傻了的蘇小姐,伸手入懷掏出一張黃色咒符來:“不對,你不是劉管家,你是青綾變的!”


  那劉管家麵色愕然,指了指庭院道:“那妖孽正在門外搏命,我怎麽會是他變的?”


  王子進心下猶疑,還是不敢鬆開蘇小姐的手,哪想著那蘇小姐竟然一口咬到他手腕上,王子進吃了痛,一把就鬆開了手,卻見蘇小姐一身綠衣,似飛蛾撲火一般跑到那劉管家身邊。


  “不,不要去!”王子進握著疼痛的手,望著那管家皺紋密布的帶笑的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心底升起。


  就在此時,前廳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卻是那將軍的匕首脫手而出,刺中了青綾的背心。青綾負了傷,一雙眼中全是驚愕,身子一斜就倒了下去。


  “青綾,青綾!”此舉大大出乎緋綃的意料,隻見他眼神慌亂,麵色慘白,急忙上前一步抱住青綾緩緩倒下的身軀。哪想話音未落,懷中突然空空如也,卻見一個破損了一角的紙片從自己的袖角緩緩飄落下來,緋綃見了立刻麵帶笑意,這次,自己還是輸了一籌嗎?


  “哎喲,被拆穿了!”隻聽那劉管家叫了一聲,臉孔跟著一變,皺紋在瞬間消失,王子進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笑鬧著的俊臉。


  正是青綾!


  王子進見了急忙拿著咒符就撲了上去,緋綃說隻有一次機會,自己一定要成功。


  哪想青綾甚為敏捷,一閃身就躲開了。


  “青綾,你這又是何苦?”王子進望著他懷中那癡癡傻傻的蘇小姐,心中不由難過,“人的壽命如此短暫,你又何必累她?過了百年,你依舊是一個少年,倒是她又該如何呢?”




  青綾麵色凝重道:“子進,你現下問我,你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王子進被他問得一愣,卻見青綾伸出一隻長指,點在那小姐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詞,那蘇小姐就像突然間渾身脫力,一下就坐在地上,秋水般的眸子四處打量道:“我,我這是在哪裏?我怎麽了?”


  “成了!”青綾見了一聲歡呼,身子往前一探,一把就拉住王子進抓著咒符的手道,“這可是緋綃給你的?”


  王子進一時迷惑,不知他是什麽意思,隻好點了點頭。


  青綾見了,嘴角浮出一絲淺笑,一把拉住王子進的手,將那咒符貼在自己的額間。


  王子進做夢都沒想到他會有此舉,想要阻擋已然來不及,卻見青綾麵現悲哀道:“子進,有緣再見了!”說罷,整個人像煙霧一般,越來越淡,最後竟憑空消失在這夜色中。


  此時那蘇將軍與緋綃急忙趕來,王子進一見緋綃就撲了上去,急道:“青綾,青綾哪裏去了?”


  緋綃麵色沉重,卻不回答。


  “是不是,你想辦法把他封印住了?”王子進望著那朗朗夜空,隻覺得心中鬱結,又望了望緋綃,那一張又似少女又似少年永遠不會衰老的臉,耳邊全是青綾的話不斷回響:子進,子進,你又何嚐不是如此?何嚐不是如此?一時間隻覺得心中難過,蒼穹之下,廣袤無邊,卻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裏。


  那坐在地上的蘇小姐恢複了神智,柔聲問道:“爹,我怎麽會在這裏?”


  “乖女兒啊,爹讓你受苦了!”蘇將軍見他女兒神智恢複,不禁喜極而泣。


  卻聽蘇小姐繼續問道:“爹,我好像忘了一個人,我好喜歡好喜歡的一個人,隻要一見到他,我就很開心。爹,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王子進望著她那充滿探詢的臉,幸福又痛苦的表情,滿溢著期待的眼神,隻覺得那是自己將來的寫照。


  他尖叫一聲,拔足奔出那大宅。夜晚的西京空無一人,隻有他發瘋一般奔跑在無人的街道上。


  子進?子進?你又何嚐不是如此?


  我?我又該如何啊?


  風的聲音在耳邊呼嘯,夜霧在他的周圍環繞,這美麗的夏夜,鳴叫的秋蟲,芬芳的花朵,都無法告訴他該怎麽辦。


  此時耳邊傳來絲竹聲響,卻是哪家的樂坊在夜夜笙歌,隻聽那歌妓柔美的聲音絲絲傳入耳中:


  “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知與誰同?


  王子進在外麵遊蕩了一夜,方迷迷糊糊地走回客棧。此時已然是正午,想到昨夜的經曆,心中難過萬分,又想起青綾的話,隻覺得到了與緋綃告別的時候。


  他買了一壇美酒,兩隻燒雞,趔趔趄趄地往客棧走去。


  正午的陽光晃花了他的眼,一想到青綾,心中盡是糾痛。緋綃,緋綃,是不是也與他一樣難過呢?


  哪想還沒有走進房間的大門,就聽到屋中傳來笑鬧之聲。他推門一看,那八仙桌旁正坐著兩個人,一個青衣,一個白衣,都是俊美無雙,黑發如雲。桌子中央正放了一盤碎冰,兩個琉璃杯子,盛了芬芳的紅色液體,正冒著絲絲白氣。


  王子進見了這二人,手中的東西一下就掉了下來。


  “哎喲!”緋綃一彎腰就伸手抄住,“這般美酒,灑了太過可惜!”


  “這?這是怎麽回事?”王子進一臉愕然,指著那一直麵帶笑意的青綾。


  “沒有什麽事啊!”緋綃已經拿起燒雞酒壇,回到桌旁,伸手為王子進斟了一杯酒,“子進,快來喝酒,我們等你多時了!”


  王子進懵懵懂懂地坐下,對青綾急道:“你不是暗戀那家小姐?不是被緋綃驅走了嗎?”


  青綾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兒,抿了口酒道:“子進,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啊!這麽快就再見了。”


  他急忙問緋綃:“你們不是反目了嗎?怎麽又在一起喝酒?”


  緋綃拿著一隻雞腿叼在嘴裏,口齒不清地嘟嘟囔囔道:“是那家小姐喜歡上青綾了,意念太深,魂魄日日糾纏他,他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能把那蘇小姐的魂魄放回去,我們就借此機會,演了場戲給他們看!”說罷指指地上一個箱子道,“這是那蘇將軍獎給你我的千兩黃金,正好青綾重建村莊需要資金,這些金子盡可救急!”緋綃接著喝了一口美酒,臉上掛著笑意,“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王子進望著他們相似的臉,都掛著一臉的壞笑,像狐狸一樣眯著眼睛望著他,想他為了這二人的事,幾日以來鬱鬱寡歡,哪想他們聯手詐騙,自己卻像傻子一樣被他們蒙在鼓裏,他一拍桌子怒道:“你,你們這不是騙人?”“子進,子進,你莫要生氣!”緋綃笑道,“你看這蘇小姐神智恢複,我們黃金到手,這是兩全其美啊?怎麽能說是騙人呢?”


  王子進被他問得語塞,氣鼓鼓地喝了一口酒。樓下正有賣藝的又在敲鑼開場,吆喝不絕,真是小到街頭巷尾,大到豪門深院,騙子無所不在。隻有騙術高低,演技優劣之分罷了。


  他望著眼前這一青一白兩個俊美的少年,笑意盎然,得意洋洋,就差沒把尾巴露出來晃一晃了。


  “子進,你在想什麽?”緋綃問道。


  “沒有什麽!”王子進又氣鼓鼓地喝了一口酒。


  青綾在一邊也跟著笑道:“子進,這樣的好事,你怎麽好像不開心呢?”


  “嗯!”王子進應了一聲,眼見微風中這兩人都是一臉狡黠表情望著自己,想到自己無處不被設計,又怎麽能開心起來?


  也許紅綢與青綢的名字真是再適合他們不過,因為所有戲法的玄機,都要用綢子掩蓋。


  如果說夏天的太陽是無情的烈火,無處不在,烤得人無法喘息,那麽秋天的烈日則是鋒利的劍,隻偶爾露一露劍鋒,就能傷人皮肉。


  就在這秋天的毒辣太陽下,有兩匹馬一前一後奔馳而來,在蒼茫的土地上揚起一陣沙塵。


  “緋綃啊,我們歇一歇吧,我都要幹死了!”其中一匹馬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不停抱怨,汗水順著他稍有些消瘦的臉頰上流下來。


  “不行,否則我們就要在這荒山野嶺露宿!我才不要!”另一匹馬上是個穿著白衣的俊美少年,用方巾圍著自己的臉,似乎不堪沙塵。


  “哎呀,我說你可真是!”王子進叫道,“以前你當狐狸的時候不是一直在山裏跑來跑去,怕是那時還有獵人拿著弓箭跟在你的屁股後麵射你呢,這個時候擺什麽譜啊?”


  “子進!”緋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揭到了他的短處,“我之所以努力變人,不過是為了睡溫暖床鋪,吃可口燒雞,且不被人到處追趕!”說罷似乎語氣激動,“我努力了幾百年,這其中的辛苦你怎麽能知道?”


  王子進聽了愣了一下:“你是為了這個才變人的?我怎麽記得以前聽的不是這個版本啊?”難道他當初說是為了報恩都是騙自己的不成?


  “哎呀,不說了!”緋綃叫道,縱馬往一處樹陰奔去,“我們休息一下還不行嗎?”


  王子進一到樹陰下就累得跟虛脫一樣坐在地上,再看緋綃,一點疲憊之色都沒有,似乎連白衣都沒沾上半點沙塵。兩人的坐騎一到樹陰下就開始啃起地上的草皮來,看那馬兒身上密布的汗珠,估計它們也是累壞了。


  王子進喝了兩口皮袋裏的水,歪靠在樹幹上,望著那歡快吃草的兩匹馬,無比羨豔。他摸摸肚皮道:“我好餓啊,要是此時有一頓佳肴就好了!”


  這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果然聽到緋綃叫道:“子進,子進,我們去找吃的吧,我也想吃雞了!”


  “你殺了我吧!”王子進哀號道,“這荒山野嶺的你要到哪裏找 雞吃啊?


  “你可真是沒用!”緋綃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什麽雞可以吃!”說罷,健步如飛,神采奕奕地走了,不一會白色背影就消失在蒼茫的草原上。


  王子進累壞了,歪靠在大樹上,借著和煦溫暖的風,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從遠處走來一個人,那人也穿著白色衣服,一步一步踏在碧綠草地上,不徐不慢,像在閑庭信步一般。


  “是緋綃嗎?”王子進想問,但又苦於睡夢中無法開口。


  那人在王子進麵前停住,穿著一雙青白緞子的繡花鞋,似乎是個女人,她的裙子裏隱約有芳草的香氣。


  這人是誰?這樣的荒山,怎麽會冒出這樣的一個女人?





  王子進半睡半醒,卻聽那女人輕輕抽泣起來:“救救齊兒,救救齊兒……”難道真是自己八字不好,在外麵打個盹都會遇到女鬼哭喪?


  那女人哭了一會兒就走了,穿過王子進歪靠著的那棵大樹,繼續往前走去。


  他似乎也長了透視的眼睛,可以看到那女人背影窈窕,頭上似乎帶了一個奇怪的頭飾,又像是蒙了一塊輕紗,在後麵看是個不同於發髻的三角形。那輕紗隨風飄搖,王子進的心隨著輕紗微蕩,女人的背影漸漸隱沒在一片接天的蒼綠中。


  這一定是個夢,不然自己怎麽還能看到自己的身後事?


  “子進,子進,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有人搖他起來,王子進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方始看清麵前的是緋綃。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休息一下,舒服多了!”他伸了一個懶腰,隻覺得無限精力又回複到體內。


  “我找到吃的了!”緋綃正用自己白色的袍裾兜了滿滿一包吃的,開心地站在他麵前,一張好看的臉,笑得比春花還燦爛。


  王子進望著自己眼前的這個俊逸少年,秋天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什麽東西?你找了野果回來?”


  “當然不是野果!”緋綃雙手一拽,把自己的袍裾拽了下來,又把那白色布包鋪開,展現在王子進麵前的是一頓豐盛的大餐——有饅頭,有烤雞,有燒好的豬腿。


  “緋綃,緋綃,你太厲害了!居然能找到這麽多吃的!”王子進說著一下坐了起來,抓起一個饅頭就吃。


  那邊緋綃早已經撕下了一隻雞腿,狼吞虎咽地塞到了自己的嘴裏。


  王子進一邊吃一邊說:“前麵有飯館?”


  緋綃隻顧吃雞,根本無暇回答他,隻是搖了搖頭。


  “這真的是野外的?”王子進望著那雞,瞠目結舌,他長這麽大,隻見過活雞,從來沒有見過烤雞在草原上奔跑。況且這雞還烤得外焦裏嫩,美味無比。


  緋綃叼著雞腿含糊不清地道:“後山,有風……”


  “風?”王子進更是一頭霧水,拿著饅頭也不知該不該咽下去。


  緋綃努力地把嘴裏的雞咽到胃裏:“後山有墳墓啦,我看供品不錯,而且又新鮮,就拿了一點回來!”


  王子進聽到這裏,“撲”的一口把嘴裏的饅頭都吐到地上。


  “緋綃,你怎麽能吃給死人的東西?會遭報應的!”


  “會遭什麽報應?”緋綃說著繼續狼吞虎咽,一張俊美的臉硬是給撐得變了形,“況且那些死人根本吃不到這些。這些雞啊,豬啊,如果不被人吃掉,化為骨血的話,豈不是白白被宰?由著它們在野外壞掉嗎?”


  王子進被他搶白得一句話也接不上,他歪理一堆,自己口舌笨拙,但是不管緋綃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他還是覺得這些東西吃不得。


  王子進抱著膝蓋坐在一邊眼看著緋綃狼吞虎咽,大快朵頤。轉眼間那白布上的雞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饅頭不見了,再過一會兒連豬腿也變成了豬骨。


  他隻覺得胃裏如火燒一般難受,眼看著別人吃光食物,自己卻連嚐都不能嚐,這是他有生以來吃得最痛苦的一頓飯。


  緋綃吃完了東西,又翻身上馬,準備出發了。一回頭,望著王子進一張哭喪的臉,納悶問道:“子進,你怎麽了?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嗎?”


  “沒什麽!”王子進隻覺得饑腸轆轆,肚子裏都能唱大戲了。


  “那我們就走吧!”緋綃說著策馬走在前麵。


  王子進隻能忍著饑餓,硬著頭皮跟上去。


  兩人行了不知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王子進也像一個皮影,餓得在馬上直打晃。他兩眼發花道:“緋綃,緋綃,我們要去哪裏過夜啊?”


  哪想這話問出去卻沒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緋綃麵露痛苦之色,臉色慘白,手緊緊抓著韁繩。


  “緋綃,緋綃,你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王子進急忙伸手過去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像是摸到塊燒紅的烙鐵。


  “是嗎?”緋綃虛弱地說,“這就是生病嗎?我還沒有生過病!”一雙明亮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神采。



  說完,差點一頭栽倒到馬下去,王子進急忙一把扶住他,卻見他麵色慘白,狀如金紙,緊閉的雙唇微顫,吐了幾個字出來:“往南,五裏處,有戶人家……”


  “緋綃!緋綃!”王子進急忙把他扶下馬,卻見他身體軟綿綿的,似乎失去了意識。


  怎麽會這樣?他不是一直很健康,這病怎會來得如此突然?他把緋綃的身體橫搭在馬上,自己下去牽著兩匹馬走。


  野草飛長,阻礙他前行,王子進眼見一輪圓月高高升起,自己舉步維艱,這路不知何時才到盡頭。


  緋綃啊,緋綃,為什麽你不變成狐狸以後再昏倒呢?這樣我不是能省很多力氣嗎?可是無人能聽到他的抱怨了。偶爾長草中會飛出幾隻覓食蝙蝠,以圓月為襯,在深藍的天空中舞出詭異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到前方有一戶人家亮著燈火,那房子很大,似乎是個富戶,隻是不知為何把大宅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王子進走到那房子外麵,身上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他用僅餘的力氣敲了敲那烏黑大門,門外紅燈搖曳,空洞的敲門聲在夜色裏不停回蕩。


  “來了,來了,不要敲了!”門裏傳來一個老管家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那門便被打開一個縫,裏麵露出一張蒼老的臉,王子進一見這臉,似乎看到救星,他虛弱地說:“我朋友,得重病了,能否借寶地休息一晚?”剛說完,他就眼前一黑,渾身脫力,倒在那大門旁邊。兩匹馬一下失去牽製,發出了嘶鳴的叫聲,撕裂寂靜黑夜。


  “老爺,這年輕人是怎麽了?是不是得了什麽重病?”此時那大屋中,紅燭搖影,王子進和緋綃被並排安置在地上,身下都鋪了厚厚的棉被。


  “嗯!”被叫做老爺的卻是一個年紀不過三十餘歲的壯年男人,“這個人奇怪得很!”他說著把緋綃的手納入被子中,“沒有脈搏,心跳比常人快了很多!不知是得了怪病還是天生如此!”說罷,又指了指王子進道,“這個好治,得的是你我都無法避免的病,藥方更是好拿!”


  那管家昏花老眼中閃出疑惑神色,等待吩咐。


  “他得的是餓病!”那男人笑道,“藥方隻要甜粥一碗,小菜若幹,最好有魚肉壯體!”


  那管家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急忙去廚房吩咐侍女給王子進準備吃的。


  中年人美髯飄飄,麵如冠玉,可見年少時也是一個美男子,他疑惑的目光在緋綃臉上掃來掃去,這人怎麽如此怪異?常人隻要活著自有血脈流動之相,怎麽這人隻有心跳而無脈搏?


  再看他一張臉,又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成人又像孩子,莫非這世上真的有妖怪不成?況且這深山野嶺中他們又是如何找到這裏?他家已經幾年沒有不速之客來訪,難道有人為他們引路?


  還沒等想完,那昏迷的王子進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咕”的叫聲,打破他的沉思,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多慮了。這兩人大概與自己年少時一樣,不過是出來遊玩遇到困難。他想著就走出室外,拉上房門。


  自己年少時是不是也有這樣一位至交好友呢?那時是不是也曾與誰並駕齊驅,激揚文字,嶄露抱負呢?可是現在卻連朋友的臉都記不清了,真是一場愁夢酒醒時,少年心事誰當雲?


  王子進昏昏沉沉中似乎又看到一個白色衣服的女人,這次她是背對著自己,坐在牆角哭啼,聲音摧人心肝,無限惆悵。


  那屋子一片漆黑,緋綃就躺在他身邊,可是自己卻怎麽也無法動彈。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王子進被她哭得心煩,想要出聲製止。


  那女人戴著一個三角形的白紗,緩緩轉過頭來,王子進被她嚇了一跳,剛剛要伸頭去看,就有人一把搖醒了他。


  “這位公子,飯好了,不要睡了!”


  王子進一下從夢鄉中醒轉,環顧四周,陌生的屋子,與剛剛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再一看,緋綃正躺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劍眉緊鎖,似乎痛苦萬分。


  他麵前一張方桌,上麵放滿食物。



  “怎麽樣?吃了這個就會好了,快點吃吧!”有個老人在他身邊說話,正是那個給他開門的管家。


  “多謝老丈相助!”王子進急忙行禮。


  “哎呀,不要緊,不過略加援手。快吃東西,吃完了就會好的!”


  王子進急忙拿起飯碗往嘴裏扒飯,邊吃邊看那牆角,一片清朗的白月光撒在那裏,根本沒有什麽女人。難道是自己眼花?


  “老丈,請問你們這裏可有一位女眷?”王子進心中不安,急忙打聽。


  “什麽樣子?”那老人問道。


  “是個苗條的女人,穿著綢緞的繡花白衣服,頭上還帶著一塊像帽子一樣的紗!”他說著放下飯碗,連連比劃。


  那管家聽了,臉色一變:“你在哪裏看到那個女人的?”


  “剛剛做夢!”王子進指著那牆角道,“她就坐在那裏!”


  “天啊,難道是不祥預兆?”那管家麵如死灰。


  “怎麽了啊?”王子進開始後悔起來,早知道會這樣就不問了。


  “那,那是我們這邊死人入土才會穿的衣服!”那管家聲音中帶著顫抖,“這邊的風俗就是如此,家裏有女眷去世,都會做那副打扮釘棺入土!”


  王子進聽了,手中的飯碗一下就跌到地上,怎麽辦?他望著身邊昏迷的緋綃,這次連緋綃也指望不上了,自己又該如何?


  外麵清朗的圓月,撒進室內一層淡淡的光輝,像是女人頭上的白紗,朦朧而美麗。


  “隻是一個夢而已,或許沒有什麽事!”那管家急忙笑道,“老夫姓淮,叫我淮管家即可!”


  “小生姓王名子進!”王子進吃飽了飯,說話都中氣十足,“此番是與好友一同出來遊玩的!”


  “好,好,好!”那管家聽了笑道,“王公子,不瞞你說,在你推門而入的時候老夫就知道你是個性情中人,年輕的時候能覓得一位知心好友,再快樂不過,王公子要好好珍惜啊!”


  王子進想著自己和緋綃天天打打鬧鬧,吃吃喝喝,種種趣事,也撓著腦袋開心地笑了起來。那管家與他說了一會兒就要告辭了,王子進擔心緋綃病情,也沒有搬到客房居住,留在這大屋中照顧他。


  “淮管家,這家主人姓什麽?”


  “主人姓鄭,現下太晚了,不必叨擾他了!”管家說著已經退出房去,“當”的一聲關上了房門,似乎不願王子進打聽主人的情況。


  王子進一個人留在房中,望著那搖曳的燭影,隻覺得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什麽東西。


  緋綃依舊發著高燒,時而會發出低吟一樣的夢囈,王子進不停給他用涼水敷額,總算有點氣色。是不是今日他吃了死人的供品,真的遭了報應?他剛冒出這個想法就不敢繼續想了,實在是害怕再有事情發生。


  待到後半夜,王子進方迷迷糊糊地趴在棉被上睡著了。


  秋夜涼爽的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帶著桂花的香氣,青草的芬芳,就像女人溫柔的手,輕輕撫在他的臉上,這真是一個既甜美又痛苦的夜晚。


  黎明時分,身邊的緋綃發出痛苦的呻吟,王子進被他驚醒,再一看他的嘴上已經燒得起了水泡,那紅若丹朱的唇,現在已經變成灰白的顏色。


  王子進知他口渴,急忙爬起來去給他找水喝。


  他抱著一個空空的水壺,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此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尚有朦朧晨霧籠罩在院子裏。王子進望著那院子裏的樹木花草,突然間愣住了。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此時應該是八月初了,到了這個節氣,就是夏花都應該謝了,草木也該有了衰敗的跡象。可是那窄小庭院中,正是一副春意融融的熱鬧景象,不僅是夏天的木槿和芍藥,就是春天的桃花和杏花都在各自的枝頭展露著它們嬌豔的容顏。


  他望著眼前這花香滿庭,綠意盎然,隻覺得時間仿佛停滯在這方寸間,不再前進。春華與夏華齊放,秋蟲與春草共舞,這景象雖然美麗卻也可怕。


  王子進望著那庭院發了會呆,想到屋子裏受苦的緋綃,急忙小跑著往廂房去了。一般大戶人家的廚房都在西邊,這家也不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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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一走起來,卻聽到身後似乎有細碎的腳步聲,可回頭一看,走廊上隻有晨霧彌漫,自己身影修長,哪裏有什麽人?但是再一抬腳,那腳步聲卻又出現了。


  王子進被驚得頭皮發麻,又想起緋綃曾與他說過,遇到鬼怪就當沒有看到他們,如果不是害人的東西自不會糾纏人了,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走。


  他幾步跑到廚房前麵,推開木門,裏麵是黑暗的一片,清晨的陽光尚未照到這狹小房間。屋子角落裏一個棕色水缸清晰可見,他急忙掀起缸蓋,拿起旁邊的木勺就要舀水。


  哪想剛剛要舀,就見粼粼的水光中映出自己的倒影,是張消瘦的書生的麵龐,而在自己身後,清晰可見一個龐大的身影,穿著鬆鬆垮垮的袍子,正站在他身後。


  那人身材似乎甚為高大,從水光中隻能看到他的脖頸,根本看不到頭,王子進哆哆嗦嗦地回過頭去,卻見眼前一雙碧綠的眼珠正緊緊盯著自己。那眼睛像是銅鈴一般大,長在一張布滿了疙瘩的臉上,甚是嚇人。


  王子進被它嚇得一下坐在地上。這不是人,哪有人長了這麽大的頭? 


  那人的頭比地上放的水缸還要大上幾分,一雙眼睛也是其大無比,鼻子和嘴小巧玲瓏,皮膚隱隱泛出木板一樣的棕色。


  “不要害怕!”那古怪的鬼怪細聲細氣地說起話來,聲音倒是像小孩子一樣稚嫩。


  王子進見它會說話,恐懼之心稍減。卻見那鬼怪居然一下坐在廚房裏的矮凳上,對王子進道:“請坐!”


  他戰戰兢兢地也搬了個凳子坐下,身上大汗淋漓。真是鬼怪也分三六九等,脾性不同,怎的今日自己還遇到一個這樣講禮數的?


  “我是守護這個屋子的妖怪!”那鬼怪晃了晃大大的眼珠,“你知道,什麽東西過了很長時間都會有靈氣的,我就是這老房子的靈氣集成的!”


  王子進聽它滔滔不絕,急忙道:“在下還有朋友生病,他口渴得要命,我還要拿水給他,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要回去了!”


  “當然有事!”那怪物又說道,“你那朋友得的不是尋常疾病,是有人的怨氣跟著他,讓他無法脫身而已!”說罷,拿起王子進掉到地上的水壺。它的手像是貓一樣的小,五指都蜷縮在一起,那水壺一到它手上,馬上就注滿了像是蜜一樣粘稠的金色液體。


  “拿這個給你朋友喝,應該就能好了!”


  “這是什麽?”王子進此時也不怕了,隻覺著這怪物性情直爽,很是有趣。


  “房子久了,自然也會有很多寶物,這是我積攢下來的佛龕前的淨水!”


  “多謝,多謝!”王子進急忙朝他行禮。


  那怪物卻用小小的手托住碩大的腦袋,麵帶愁容道:“可惜我白白有了人形,卻無法走出這裏。我變人不過為了錦衣玉食,能快活地、無憂無慮地去玩耍,不再永遠站在一個地方!哪想卻不能達成心願。”


  它的心願竟與緋綃如出一轍。


  王子進望著它的樣子,上下打量,原來它變的是人啊!是不是因為是一棟房子變成的妖怪,天天從上往下俯視,不然怎麽會變出這樣大的一個頭?


  卻聽那妖怪道:“幫我個忙吧,這裏已經很久沒有外人來了!”


  “你不會是讓我拆房子吧?”王子進聽它說了個開頭就猜它想幹嗎。


  “這個自然不會!”那妖怪繼續道,“隻不過這屋子被一個很有力量的東西封住,屋子裏的人不會衰老與死亡,就是院落中的花草也是如此,終年開放。”


  “你要我如何幫你?”


  “我在這房中日夜生活,很多事也不大明白!”那妖怪似乎搖頭歎息,“隻知道這其中似乎有許多古怪,最奇怪的當數一件事!”它說這話的時候,滑稽的臉上居然現出驚恐表情。


  “什麽事?”王子進強自鎮靜。


  “你要注意,這家裏的女人……”


  它話還沒有說完,廚房的木門就被人推開了,一陣強光投射進來,那個大頭的妖怪居然一下就在光束中煙消雲散。王子進被這光刺得睜不開眼睛,那光後閃出一個粗壯身影,卻是廚娘來做早飯了。





  他急忙抱著那裝滿了金色液體的水壺,跑回緋綃的房間。一路上他尚自疑惑,剛剛看到的是真的嗎?如夢似幻,可是自己手中的水壺卻沉甸甸的,如此真實。眼見院子裏的花花草草,綻放得異常熱鬧,全然沒有初秋的樣子,也許那大頭妖怪說的是對的。


  它要自己注意家裏的女人?王子進又想起前日做的夢來,那在角落裏哭啼的女人,那奇怪的白紗頭巾。


  它說的,是她嗎?


  王子進回到屋裏,緋綃還是沒有醒轉的樣子,他從水壺裏倒出一杯水,那水居然有一股刺鼻的氣味,讓人無法忍受。


  他一手托住緋綃的頭,一手掰開他緊閉的雙唇,把水倒入緋綃口中。哪想剛剛倒進去,緋綃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把口中的水全都吐了出來,麵色憔悴,但神智顯然已經清醒了。


  “子進,你,你拿了什麽東西喂我?”他還在拚命地把手塞到嘴裏幹嘔。


  “是,是佛龕前的淨水!”王子進見他似乎十分痛苦,說話不由心虛。


  “是嗎?”緋綃拿起那杯子聞了聞,俊俏的五官馬上就扭曲到了一起,“這好像是變臭了的淨水!”


  “緋綃,不管怎樣,你好了不就成了?”王子進聲音中夾著喜悅,從昨日緋綃生病,他的心裏就一直七上八下,無法放心,這次心裏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看來那大頭妖怪還真的有些辦法。


  “誰說我生病了?”緋綃納悶道。


  “你,你明明高燒不止,麵色憔悴,怎麽不是生病?”


  “說來慚愧!”緋綃似乎低頭思量什麽事情,“昨日因為吃了那墳前的供品,卻被一個女人的鬼魂糾纏住,一直求我幫她!”


  “那你答應不就好了!”王子進哀道,就是因為他這一堅持,自己昨日不知吃了多少苦。


  “關鍵是一個死了很久的鬼魂,記性能好到哪裏去?”緋綃麵帶愁色,以往隻有沒有雞吃才會見他如此痛苦,“她隻說,要我救救齊兒,救救齊兒,卻連齊兒是誰都說不上來,最後隻告訴我她家就是這大宅……”


  緋綃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子進顫聲問:“是,是不是一個穿著白色繡花裙子的女人?帶著一個奇怪的白紗頭巾?”


  緋綃聽了麵色一冷,望著王子進道:“你也看到了?”


  王子進想起自己所見的,緩緩地點了點頭。


  兩人都是心存疑惑,為何沒吃供品的王子進也看到了一樣的女人?齊兒又是誰?聽這名字似乎是個孩子的小名,難不成在這屋子裏,有沒長大的孩子嗎?


  正在此時,“咚咚咚”的敲門聲打破房間裏的寂靜,把王子進嚇了一跳,卻是這家的丫鬟來叫兩人用餐了。


  緋綃神智一清醒,身體也恢複了七八分,他打開房門,望著屋外的景致,突然愣住了,笑道:“蓬萊仙境?”


  “此話怎講?”王子進不知他何出此言。


  “你看這庭院布置,一池一幽冥,一花一風景,又有薄霧終日不散,便是草木都各成景致,不正是書上寫的人間仙境嗎?”


  王子進經他這樣一提醒,才發現確是這樣,隻差一隻仙鶴在荷花池中翩翩起舞了。


  “不知這家主人是個什麽樣的想成仙的人物!”緋綃在他耳邊悄聲壞笑。


  王子進不敢搭腔,與緋綃跟著那侍女往飯廳走去,隻見院落後麵似乎有一片烏雲遮天,再一看,卻是一棵極大的槐樹,估計怎麽也有幾百年的年齡了。這樣的參天古樹,大概隻有這樣的庭院裏才有吧。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終於來到飯廳。


  隻見長桌之上擺了幾副碗筷,一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俊美男子正端坐在桌前等他們。那人估計三十左右年紀,留著長長美髯,頭戴碧玉金冠,穿著棗紅色緞子衣服,正麵帶微笑看著他二人。


  “二位公子看來已經大好了啊?在下就是這家的主人,免貴姓鄭。”他說著頓了一頓道,“年輕的時候求取功名而不得,教書為生,二位叫我鄭先生即可!”


  王子進望著那家主人,隻覺得他似乎自有一番風度,不能言說。他急忙上前一步行了個禮:“在下王子進!多謝鄭先生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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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緋綃在一邊抱拳道:“胡緋綃!”


  那家主人笑了笑,擺了擺手,麵帶歉意望著緋綃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本來我對醫術也略懂一二,可惜隻學了皮毛,對於這位胡公子的病,無法加以援手!”


  “小生天生體質比常人強壯許多,現在已經好了,勞煩鄭先生掛心了!”緋綃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打量著這鄭先生,嘴邊帶笑,似乎完全恢複了以往的狡黠神態。


  三人寒暄一會兒就開始吃飯,王子進坐在飯桌上,吃著清粥小菜,一邊打量著那鄭先生,怎麽也不信他以前是個教書的。


  緋綃卻隻翻肉吃,對他輕笑道:“我剛剛說什麽來著?果然有想成仙的人物吧?”


  “緋綃!”王子進怕人聽到,急忙叫他閉嘴。


  三人坐在桌子上一直無話,緋綃見人聲寂靜,也不說什麽了,一頓早飯吃得壓抑而難過。


  “兩位看我的庭院如何?”那鄭先生指著窗外美景道,估計是想打破寂靜。


  “是,是,很美!”王子進連連應聲,隻是那種美似乎很不真實。


  “其實說來慚愧!”那鄭先生嘴上雖說慚愧卻麵有得意之色,“我近年以來一直在探求得道成仙、長生不老之術,隻想擺脫人世凡塵!”


  “那怎麽樣?”王子進隻知曆代帝王皆追求不死之術,沒有想到這荒山野嶺裏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奇人。


  “王公子,你仔細看看這院落就知道了!”那鄭先生笑道,“這裏的花不會謝,樹木不會調零,就是生活在這裏的人也能一樣永葆青春!”


  緋綃卻輕笑一聲,偏頭看那庭院,陽光把他的一張臉映得晶瑩剔透,如映月白雪,他嘴角一牽,不以為然:“不老不死,就是得道成仙了嗎?”


  “怎麽不是?”鄭先生笑道,“你看古書中記載,仙人皆能長生不老,那蓬萊仙境也無四季之分,仙人每日生活其中,歲月不會流逝,每日悠然度過,得道成仙,不過如此!”


  緋綃又笑道:“那先生每日生活在這方寸間,對外界不聞不問,日子波瀾不驚,不覺得寂寞嗎?”


  那鄭先生聽了,似乎心中鬱結,長歎了一口氣道:“這世上哪有事情能夠兩全,能永葆青春,得道成仙已是我最大心願,哪還管得了寂寞不寂寞?”說罷,似乎心灰意懶,拂袖離席。


  王子進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得無比落寞,看來緋綃是一句話說中了這鄭先生的心事。眼見那院落裏薄霧繚繞,荷花池裏金鯉戲水,一副繁榮熱鬧景象,這是假的熱鬧,還是真的寂寞?永恒的生命,真的就意味著快樂?


  他又想起那大頭妖怪的落寞表情,微笑道:“連他家的房子都捱不住了,他也真是厲害!”


  “你說什麽?”緋綃湊過來問道。


  “沒有什麽!”王子進恰好看到丫鬟在收拾碗筷,急忙問道:“請問這家可有小孩?”


  那丫鬟垂首道:“老爺並無子嗣!”


  那齊兒是誰?緋綃和王子進相視一望,滿眼皆是疑惑。


  “那可有女眷?”


  “夫人一直重病,老爺不讓任何人靠近夫人,隻親自伺候她!”


  夫人?夫人重病?王子進聽了一顆心如打鼓般亂跳起來,那婢女口中的夫人,可是那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嗎?是不是也是那大頭妖怪要他多加注意的女人呢?待要再問下去,旁邊伸出一隻冰冷的手,一把掩住了他的嘴,王子進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到了肚子裏。隻見緋綃麵色嚴肅,眼角瞥著門外道:“有人!”


  王子進回頭一看,那飯廳的門旁站了一個滿麵皺紋的老兒,長須飄飄,一雙眼睛正露著凶光望向二人。


  正是那姓淮的管家。


  兩人吃了早飯就回到自己的房裏,緋綃似乎已經完全好了,一個人在院子裏走了幾圈,拔起地上的小草放在手掌中把玩,臉上全是專注神色。


  “緋綃,你又在幹嗎?”王子進見他在大太陽下晃來晃去,頭都被他晃大了一圈。


  “假的,都是假的!”緋綃一身白衣,正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分外刺眼。


  “什麽假的?”王子進急忙從房裏跑出來,也拔起地上的小草,沾了一手綠色的草汁,一切都是這樣的真實,怎麽說這是假的?






  緋綃一手遮著晃眼陽光,笑著看著他:“今晚我們就去找那個生病的夫人吧,也許就會水落石出!”


  “你已經知道這其中古怪了?”王子進問道。


  “大概吧,隻是不知道那叫齊兒的到底是誰?”


  “聽起來,像是個小孩的名字!”


  緋綃望著蔚藍天空道:“我也知道,可是這家並沒有孩子啊!”


  王子進聽他這樣說,心裏一陣發毛,顫聲道:“不會是那小孩死了吧?不然怎麽會消失?”


  緋綃卻不答話,手裏抓著幾根輕輕嫩嫩的小草,似乎若有所思,神智剛剛集中,就感覺一股寒冷的視線如膠似漆,緊緊地粘在他背後。他急忙回頭一看,身後卻是高大的房簷,一枝老槐的枝椏正探過頭來,伸展著茂密的枝葉。


  “怎麽了?”王子進也回頭看去,哪裏有一個人?


  “沒什麽!”緋綃彈落掌中小草,負手走入屋中,笑道,“子進,今日好好休息吧,晚上還有事情要做!”


  王子進精神卻很好,一個人在院子裏散步,等他回來的時候,卻見緋綃已然伏在被子上睡著了,桃花的花瓣飄進房裏,撒在他白色的衣襟與長長的黑發上。


  王子進望著他那幾近嬰兒般的香甜睡臉,不禁搖頭暗笑,他怎麽在哪裏都能睡著啊?哪怕是在這怪異的桃源仙境,也能安之若素。


  此時屋外落英繽紛,輕霧繚繞,王子進抱膝坐在窗旁,望著窗外美景和旁邊酣睡的緋綃,心中竟隱隱不願從這裏離去。或許讓時間靜止,也不是一件壞事?


  緋綃一覺睡到下午,晚上丫鬟端了晚飯過來給他們吃,顯是那鄭先生不願見他們。


  王子進隻覺得怏怏地沒趣,看那鄭先生一副仙風道骨模樣,沒想到如此小氣,隻因為緋綃一句話不和,就連飯也不與他們同吃了。


  緋綃卻不在意,在一邊歡快地喝著酒,吃著雞腿:“子進,你說今早偷瞧咱們的是誰?”


  “是這家管家,姓淮!”王子進一邊吃飯一邊答道,“昨夜看起來還是很和藹的一個老人家啊!”


  “和藹不和藹,不是用眼睛瞧的!”緋綃笑道,“你看我和善不和善?”


  王子進看他一張臉孔,雖然俊美無雙,眼睛裏卻寫滿狡猾,一看就不是善類,不禁搖頭不語。


  “可我要是生起氣來也是很嚇人的!”


  “是啊,有人和你搶雞吃,你是氣得挺厲害的!”王子進抱著飯碗哈哈笑道。


  兩人說說笑笑,轉眼就是半夜了,此時一輪明月高懸,偶爾有鳥兒的叫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漆黑的走廊中,僅有燭火忽明忽暗,庭院裏的花木影影綽綽,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竄出來。此時一扇雕花木門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打開,從門後走出兩個人影來,黑暗中依稀可見是兩個男人的影子。


  “那家夫人在哪?”王子進伸手拿下走廊上的一盞油燈,用手端著照明,“我們為何要先去找她?”


  “一個沒有人見過的女主人,你不覺得奇怪嗎?”緋綃已經沿著回廊往內院走去。


  王子進左右張望了一下,雖然心中害怕,也隻好硬著頭皮跟著他往前走。


  兩人又穿過一個庭院,眼前出現了幾間房子,看布置似乎是收藏東西的地方。


  “不是這裏,去那邊看看!”緋綃說著轉身要走。


  “等等!”王子進指著一扇大門半開的房間道:“那裏好像是書房,我想去看看!”見緋綃不高興,急忙道,“你先去找那位生病的夫人,我馬上就過去!”


  說完也不理緋綃了,端著忽明忽暗的油燈,往那半開的門中走去。那房門中黑漆漆的一片,像是等人踏入的陷阱。


  可是好奇心還是驅使他要去裏麵看看,那鄭先生說他是讀書人,不巧王子進也是讀書人。但凡天下的讀書人,都喜歡把秘密藏在書裏。


  緋綃順著回廊七拐八拐已然走到後院,在這大宅中,似乎有人布下了機關,他也不敢輕易展露法術,所以才用這樣粗淺的法子找人。後院的景致已經遠遠不如前麵的庭院,他卻像是有靈感一樣,徑直往一個有著琉璃瓦頂的房子走了過去。





  在黑夜中都能感覺到這屋子裏飄出來的死氣。這家的夫人真的重病了?那這死亡的味道怎麽這樣濃?


  他踏在青石磚上,環視左右見無人後,推門就要進入那房中,哪想門卻上了鎖。真是奇怪,哪有人住在家裏還要鎖上自己的房門?而且還是從外麵鎖的?


  他伸出長指撥了一下那亮晃晃的門鎖,那門應聲就開了。裏麵一股濃鬱的嗆人氣息迎麵撲來,似乎還夾雜著厚重的脂粉味道。他急忙用手掩鼻,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有著帷帳的房間,廳裏放著一張八仙桌,與別的房間並無不同。隻是過分幹淨,似乎沒有人居住一般。


  這屋子的主人,會是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嗎?


  裏麵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隻好伸手喚出青火,托在掌心。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隻見那帷帳重重,屋子裏僅有家具,哪有人的影子?他撥開帷帳,往內室走去,剛剛走了幾步,就見眼前一張雕花大床,厚厚的深紅色帷帳遮住了整張床,床下的踏腳凳旁,放了一雙女人的繡鞋。


  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重病的女人是誰?會是那個人嗎?


  緋綃輕輕地伸手掀開布簾,隻看了一眼,臉上便露出詫異神色。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輕放下了帷帳。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望著窗外隱隱透過的月光,隻覺得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多,本以為自己料到七八分,哪想事實卻全然和自己想的不同。


  這屋子裏,有太多的事無法明白。


  王子進拿著油燈摸到書房裏,那書房中棕黑色的書架靠牆而立,在黑夜中帶來一種壓迫的感覺。


  他一進去就關上了房門,點上蠟燭,急忙在書桌旁翻找東西。


  怎麽會沒有?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書房中應該有家書。雖然是不道德的行為,但是從隻言片語中,或許可以知道一些有關鄭先生的事情。他手忙腳亂地翻著,把書桌前的書本都碰落在地上。書房裏幾乎全是有關藥石靈丹的書,看來這家主人真是想成神仙想瘋了。


  他一本本地翻著散落在地上的書籍,終於從一本書裏找到一張泛黃的紙條。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那泛黃紙條似乎是一張花箋,上麵寫了兩行字: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字跡清瘦端正,似乎是個男人的筆跡,下麵的落款有些看不清楚。


  王子進急忙將那花箋湊到燭光下,隱隱可見幾個小字:禮部侍郎鄭仕齊。


  果然,果然,那鄭先生哪是教書的先生那樣普通?那樣風度翩翩,那樣傲於凡人,確實隻有朝廷中的官員,而且是專門負責迎來送往,司儀祭奠的禮部侍郎才該有的風度。


  他望著那花箋上的署名,腦海中似有電光閃過,似乎發現了什麽可怕的事,麵如死灰。王子進急忙一口吹滅了蠟燭,連油燈也不拿了,匆匆忙忙地跑出門外。剛剛走出書房,就見漆黑的庭院中有人站在樹影中等他,那人白衣如雪,黑發如墨,卻是緋綃。


  “緋綃啊,緋綃!”王子進見了他急忙跑過去,“你發現什麽沒有?那女人是不是那個墳裏的女人啊?”


  “回去再說!”緋綃似乎滿麵愁容,像是有解不開的心結。


  “等等!”王子進慌道,“我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什麽事?”緋綃問道,見王子進神色異常,雙眼發亮,似乎受了什麽驚嚇。


  “你,你有沒有想到小孩子的事?”王子進顫聲道,“小孩子除了死了,還有一種方法可以消失!”


  緋綃偏著腦袋,似乎隱隱也察覺到這其中玄機。


  隻聽王子進瞪著眼睛小聲道:“小孩子,還能變成大人啊,他會長大的啊!”說完又繼續道,“這家主人全名叫鄭仕齊,名字中剛好有一個齊字,會不會是那白衣女人口中的齊兒啊?”


  此時樹影搖曳,似乎連月亮都隱去了光輝,兩人在這時間停滯的院落間,隻覺得有太多的事無法了解。


  這裏,真的是桃源仙境嗎?


  正在這時,隻見緋綃突然眼角一斜,把王子進一把拉進樹木的陰影裏,一隻手按在他嘴上。王子進大氣也不敢喘,隻見眼前的回廊石階上,有一雙穿著緞子麵靴子的腳從二人麵前緩緩踏過,卷起一陣風,風夾著塵土撲麵而來,他甚至能聞到灰土的味道。如果不是緋綃耳力了得,兩人此時定會被發現。






  那人踱著步子,甚為穩重地往後院去了,看那頎長的背影,似乎是這家的主人鄭先生。


  緋綃鬆開按著王子進的手,一把拉住他。兩人就借著黑暗,跟在鄭先生身後往內院走去。隻見那鄭先生徑直走到一個有著琉璃瓦頂的房前,看了一眼門上的鎖,似乎甚為驚訝,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後,確定沒有人,一閃身就推門進去了,跟著小心地關上了房門。


  “唉!”王子進望著那鄭先生隱沒的身影對緋綃道,“你看他身手如此敏捷,正當壯年,有什麽要別人救助的地方啊?”


  緋綃卻搖頭道:“子進,現在不可妄下定論,我們肉眼所見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說罷又笑道,“你莫忘了那綠竹村莊,當時你看到的一切皆是幻象!”


  王子進想起以前發生的一切,自己在千山鎮遍尋不著的景況,心有餘悸,顫聲道:“你,你說,我們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見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緋綃回頭對王子進道,“我們且去看看他在幹什麽吧!”說完,拉著王子進就往那房子方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此時層層樹影中,突然閃出一個人來,眼見著王子進和緋綃一步步接近那房間,又拉開房門走了進去,一雙明亮的眼睛中閃出一抹凶狠之色,如嗜血猛獸。


  王子進一路雙腿顫抖,萬萬沒有想到緋綃會拉著自己走了進來,他本以為緋綃是要在窗外偷聽,哪想他如此大膽。


  一進那屋子,就有一股刺鼻香粉味撲麵而來,屋子裏掛滿層層疊疊的紗縵,似乎要把人埋葬在裏麵一樣。在這樣的房子裏,怕是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看不清。


  緋綃冰冷的手一直緊緊地拽著他,兩人躡手躡腳地穿過大廳,在黑夜中隱約可以聽到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


  緋綃轉頭看他,伸出一隻長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要聽仔細。那男人聲音渾厚低沉,語氣中似乎夾雜哽咽。


  “芸兒,芸兒,你聽得到嗎?我好久都沒有聽你說話了,我好想念你啊!”似是在對床上的女人訴說衷情。


  王子進隻覺得聽人說私房話不妥,卻見緋綃依舊滿臉認真地偷聽,隻好跟著他一起聽了下去。


  越往下聽,越覺得不對勁,隻聽他的話語中似乎隱約可以聽到東京汴梁什麽的,還有開寶年間的什麽事。


  王子進聽他所說朝代,立時就驚呆了,此時已是元豐年間,距離這鄭先生所說的開寶年間,已經過了近二百年。莫非這鄭先生真的有不死之術?


  卻見緋綃麵色如常,顯是人間年號,朝代輪換,在他那裏都沒有意義。


  “芸兒啊,芸兒!”鄭先生繼續道,“我的人生少了你,多活這許多年又有什麽用呢?”說罷,又無限溫柔地說,“我今日已經與淮管家說了,讓他盡力醫治你,讓你早日好起來。他是那樣厲害的一個人,又有求必應,你定能好起來的!”


  這話一出口,王子進和緋綃都聽得清清楚楚,兩人相視一愣,淮管家?這又關他什麽事?難道那淮管家,才是這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嗎?


  緋綃在黑暗中卻突然麵色一變,拉著王子進的手,身子斜斜地往旁邊一閃。


  王子進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坐在地上,還沒等出口詢問,就聽耳邊一陣布帛撕裂之聲,一隻幹枯的手臂居然撕裂帷帳,直取兩人後心。若緋綃慢上一時片刻,兩人此時就成了串糖葫蘆了。


  “來了!”緋綃說著一把把王子進拉到自己身後,隻見暗夜裏,層層疊疊的帷帳隨風慢慢飄搖出不盡的風情。


  這樣美麗婀娜的柔軟帷帳中,又有什麽隱藏在後麵,又遮蓋了怎樣的恐怖?  


  “誰來了啊?”王子進顫聲問道,還沒等得到回答,就見身邊的緋綃似乎發現了什麽,身子一竄,就往屋子的一個角落去了,白色的身影立刻隱沒在那重重疊疊的帷帳中。


  王子進一個人坐在地上,隻聽黑暗之中不停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音,似乎有什麽人正借著這帷帳與黑暗的掩護,在互相搏鬥。他嚇得渾身顫抖,急忙手腳並用地往屋裏爬去,黑暗之中看不清方向,那帷帳又擋住他視線,再抬頭時,卻見眼前有個踏腳的凳子,那凳子上麵放了一雙女人的繡鞋。那繡鞋做得精致而小巧,隻是不沾泥土,看起來倒不像是給人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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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到了女人的閨房?王子進站起身,抬頭看了一眼,果然,自己麵前正有一張雕花木床,那床上也掛著厚厚帷帳,透出曖昧氣氛。


  這就是那夫人的床嗎?這床裏的,會不會是那白衣的女人?王子進想到那個女人的白色頭紗,身上冷汗直冒,顫抖地伸出手,緩緩拉開了擋在床前的帷帳。


  一股腐敗的氣息隨之撲麵而來,他一眼看去,隻覺得心髒都快停止了跳動。


  借著黑暗中透進來的點點月光,可以看到那床上錦緞做的被褥發出的淡淡光澤。那上麵躺著一具骷髏,穿著華麗而又繡著繁複花紋的衣服,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那骷髏的雲鬢上,插了一個非常精致的金色發簪,上麵鑲滿珠玉,寶光流動,襯得那沒有皮肉的骷髏更是淒慘可怕。


  “不,不是,不是她!”王子進顫聲道,這個躺在床上的女人,這具骷髏,根本就不是那個自己夢到的白衣女人。雖然不知那女子麵目,可是感覺完全不同。


  這到底怎麽回事?這家夫人已經化作白骨,可是那糾纏自己和緋綃,指引他們到這裏來的女人又是誰?正在這時,他隻覺得頸上一涼,似乎有什麽兵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隻見黑暗之中一個人漸漸從床邊的帷帳中顯出身影,手中拿著一柄泛著冷冷光澤的長劍,那人麵如冠玉,美髯飄飄,卻是這家主人鄭先生。


  “你是誰?”那鄭先生眼睛裏全是惱怒神色,“為何夜探我夫人房間?”


  “這?這是你夫人?”王子進指著那床上的骷髏,這男人真的想成仙想瘋了嗎?


  “不錯!”那鄭先生答道,“她現在是這副模樣,有一天一定會變成人的,她一定會複活!”


  王子進用眼光掃了一下那床上骷髏,這麽個東西就是真的複活了估計也不會是善類,他的膽子也忒大了一點吧。


  隻聽那鄭先生繼續說道:“淮管家定有辦法,她一定還會像以前一樣與我吟歌唱曲,談詩論畫的!”


  “真,真的嗎?”王子進實在不敢多說,畢竟一把寶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爭幾分誌氣也不在這一時三刻。


  “自是真的!”鄭先生似乎非常生氣,眼睛中冒出異光,王子進隻覺得自己脖子吃痛,似乎那劍鋒已經割破了他的皮膚,有溫熱的血流了下來。


  “自我記事起,那淮管家就一直住在這裏,他本領很大的,我想永葆青春,他就讓我一直不老,我想要桃源仙境,他就讓這庭院中的時間靜止,薄霧終年不散。這點小事又算什麽?”


  “是,是,不算什麽!”眼見這鄭先生的神智明顯不是很正常,他隻好順著他說話。心中暗暗叫苦,緋綃啊,緋綃,你還在外麵折騰什麽?還不快來幫我?


  剛剛想完,就見一個東西裹著一團紅色帷帳打了幾個滾就衝了進來,正停在二人腳邊。


  “這又是什麽東西?”那鄭先生嚇了一跳,急忙把劍從王子進的脖子上撤了下來,直指著那地上的帷帳。


  那帳子中突然伸出一個人的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就夾住那閃亮的劍鋒,再一抽手,鄭先生手上的那把寶劍居然脫手而飛,一下就釘在了房梁上,劍柄兀自搖晃顫動。


  王子進見了這人身手,知道必是緋綃無疑了,心中開心異常。


  果然地上的人緩緩站起身來,抖落裹在身上的紅色帷帳,露出一頭如瀑黑發,一張桃花春風麵,眼角帶笑,正是緋綃!


   “你,你又是什麽人?”那鄭先生顫聲道。


  “在下胡緋綃啊!”緋綃說著朝他行了個禮,“鄭侍郎也太健忘了吧?”


  這話一出口,那鄭先生突然麵色一變,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渾身顫抖,一步步往後退去,目光渙散,口中喃喃念叨:“對,對了,我是,我是禮部侍郎來著。後來,後來呢?因為追求方術,被同僚奏到皇上麵前,就被貶了官,回到自己老家!”他又四處張望,“旅途勞累,芸兒一到我的老家就得病死了,然後呢?然後呢?”他說罷拍著腦袋,“我的記性怎麽這樣差?好多事都想不起來!淮管家呢?淮管家呢?我有好多事要問他,他在哪裏?”



  “你的那個仆人就在那裏!”緋綃說著指著身後那重重帷帳,“隻是他不敢出來見你!”


  “為什麽不敢出來見我?”鄭先生跳腳叫道,“淮管家,淮管家,你快出來吧,我有好多事要問你!”


  卻見帷帳緩緩飄動,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走出來。漸漸地紫紅色的帷帳中顯出一個輪廓來,凸起了非常大的一片,好像是個龐然大物漸漸顯出身影。接著布帛撕裂的聲音不絕於耳,從裏麵走出一個巨大黑影,那鄭先生見了,一下坐在地上,顫聲道:“你就是淮管家?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王子進眼望著眼前出現的怪物,不禁也嚇得呆了。


  隻見那怪物身高兩丈有餘,頭顱快要頂到房梁,身上疙疙瘩瘩,四肢如虯枝糾結而成,軀幹上憑空多了一雙眼睛,卻是無頭無臉,可怕異常。


  “淮,淮管家?”鄭先生指著眼前的怪物,死活都不敢相信這是那個麵容慈祥,與自己相伴了許多年的管家。


  “不錯,是我!”聲音卻還是一樣的。


  “這樣說你是妖怪?”那鄭先生驚愕道,“那我呢?我呢?我沒有成仙嗎?我沒有死?是不是也是妖怪呢?”


  緋綃見他忘記往事,急忙插口道:“你好好想想,你是真的沒有死嗎?”


  這話一出口,那淮管家突然伸出樹枝一樣的手臂,就往緋綃身上抓去,怒道:“我救了你們,你們就是這樣報答我嗎?還不快快離開這裏?”


  緋綃一伸手架住它的手臂道:“你要瞞他到何時?讓他在這裏靈魂得不到超升,當一輩子糊塗神仙就是幸福嗎?”


  那怪物聽了,似乎觸動心事,語氣竟帶嗚咽:“我,我本是這院子裏的槐樹,因為活得太久,漸漸成了精魅。小公子出生的時候我就守護著他!哪想著後來公子飛黃騰達,全家搬離這裏,這房子就空了!”


  那鄭先生聽著,神情恍惚,他的腦海中又浮現起兒時在這院落中玩耍的情景,那時是多麽地開心。自己年少時雄心萬丈,想著去一展抱負,出人頭地,這才離家向學,最後終於在朝廷中身居要職。可是那又怎樣呢?縱使有榮華富貴,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卻是在這偏遠庭院中度過,縱使死去也不能忘懷的快樂時光。


  卻聽那槐樹繼續說道:“我一個人,在這裏一站就是二十年,如果沒有靈魂還不覺得怎樣,有了靈魂卻知道了寂寞的滋味。好不容易等到長大了的小公子攜了家眷回來,卻住了沒多久就雙雙病死了!”說罷,眼中老淚縱橫,“小公子,你一心想脫離塵世,得道成仙,我就自私地留下你的靈魂過來陪我,你不會怪老奴吧?”


  鄭先生聽了,茫然地望著床上的骷髏,對了對了,芸兒一到這裏就得了風寒死了,就像憔悴的花,經不住風雨,提前凋謝了。他是那樣地的傷心,不久也跟著去了,這一切的一切,是這樣重要,他怎麽忘了呢?


  他回頭朝王子進和緋綃道:“多謝二位相助,不然鄭某還迷途而不知返!”朝二人行了個大禮,眼中卻有淚水流出。回頭朝那槐樹道:“我怎麽會怪你?你看,是你讓我做了一個多美好的夢啊!”鄭先生說罷負手道,“來人世一遭,才知富貴如浮雲過眼,轉瞬即逝,生命又何嚐不是如此?過於執著於高官厚祿,長生不老,最後又得到了什麽?”


  他望著那窗外明月,過往一切曆曆在目,自己最快樂的時候,不過是兒時爬到那院落後的老槐頂端的那一瞬。遠望長河落日,風景美不勝收,涼風習習,如在天上翱翔。


  原來自己想得到的,在那麽久以前就已經得到了。他笑了一下,回頭朝那槐樹道:“讓我走吧,我已明白所有一切,不能再執迷不悟!”


  那槐樹卻一下隱沒身影,從屋中消失了,似乎不願與他話別:“拔掉那女人頭上金釵,一切皆可恢複如常!”


  王子進聽了望向那床上骷髏,頭上一枚金釵耀眼,原來那大頭怪物口中所說的女人就是指這個死去了的女人。


  一切關鍵,就在她的身上。


  他剛剛要伸手去拔,斜裏卻伸出一隻手阻住了他,卻是那鄭先生。他眼角帶淚,笑道:“我來拔!”隻見他伸手無限愛憐地捋了捋那死屍的如雲秀發,笑道,“芸兒,芸兒,昔日這鳳頭釵是我給你插上的,現在我要拿下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那骷髏黑洞洞的雙眼似乎露出幾許笑意。


  鄭先生見了,點了點頭,伸手拔下那骷髏頭上金釵。


  王子進隻覺得腦中一陣眩暈,似乎突然間變了天地,屋中帷帳一下布滿蛛網,破落得不成樣子。再一看,那床上躺著兩具骸骨,不知死去多長時間了,皮肉都爛沒了,身上隻餘下襤褸的衣服,其中一具幹枯的手掌中還抓著一枝鳳頭金釵。


  王子進見了,嚇了一跳,對緋綃道:“這就是人間仙境嗎?”


  緋綃笑道:“仙境與地獄,有時不過一線之隔!”


  此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兩人往屋外走去,隻見幻術一去,這庭院破舊不堪,房子幾近倒塌,斷垣殘壁無處不在,池塘早已幹涸,院落裏雜草叢生,哪裏還有一絲桃源的樣子。


  王子進望著這破敗房子,又想起屋子裏的那兩具幹屍,不由心中鬱結,這破落房子,竟成了一個死人的仙境,一個死後還在做的美夢,這是何等諷刺?


  “緋綃!”王子進歎道,“我想歲月的極美,就在於它的必然流逝,是吧!”


  緋綃笑了笑:“子進,說得有道理啊!”


  “原來我會老,也是一件好事啊!”王子進樂顛顛地走出門去,隻見大門外麵似乎隱隱約約地站了一個帶著白紗帽,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這女人,都呆住了,隻見那女人臉上皺紋密布,似乎已經上了年紀,她朝二人鞠了個躬,轉身就走了,白衣背影又消失在連天碧草中。


  “緋,緋綃,那個是什麽?不是屋子裏的那個嗎?”


  “可能是那鄭先生的母親或祖母的靈魂吧!”緋綃望著那遠方消失了的女人,歎道,“雖然死了可是惦記自己的骨肉無法超升,才四處托夢找人助他吧!”


  兩人正在說著,卻聽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房屋倒塌之聲,卻是那破舊屋子的大梁年久失修,終於斷了,揚起一片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隻見那灰塵中緩緩露出一個大大的頭來,卻是那日王子進所見的大頭妖怪。它還是穿著那藍色的破舊衣服,擺著小小的手,從灰塵中走了出來,一雙碧綠大眼睛裏全是喜色。它走到王子進麵前道:“多謝王公子啦,我終於能下山去玩了!”聲音稚嫩,如孩童一般。


  王子進無奈地朝它擺了擺手,那妖怪大搖大擺地走出破落庭院,往山下去了。


  緋綃望著它背影道:“子進,這,這是什麽東西?”


  “它說是這個房子的靈魂,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是苦於被困,不能得償心願!”


  “不,不是!”緋綃望著它棕色的蒜頭一樣的腦袋道,“我問的是它變的是什麽?蒜頭嗎?”


  “它說它變的是個人!”


  “真的?”緋綃聽了不由緊張地摸起自己的臉來,“我沒有那個樣子吧?”


  “你?”王子進笑道,“你絕色無雙,容貌無人能及,是古往今來第一美男啊!”


  緋綃聽了也不覺是諷刺,甚為得意地走出庭院,笑道:“子進,你還磨蹭什麽?莫非真的要在這仙境中做神仙不成?”


  王子進見他白衣勝雪,負手在前麵等他,急忙跟著他去了。兩人找到馬匹,一陣疾馳,將這桃源仙境遠遠地拋到了身後。


  “緋綃,緋綃,我想到一首詩,唱給你聽好不好?”王子進在馬上趕路,眼見綠柳如蔭,景色宜人,不由雅興大發。


  “你唱吧,我聽著!”


  王子進伸手折了一支綠柳,朗聲唱道:“一隻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緋綃笑道:“你什麽時候當農夫了?”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王子進繼續搖頭晃腦,“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緋綃在一邊聽他唱歌,不禁搖頭淺笑。卻聽王子進突然提高嗓門,揮舞手中枝條繼續道:“雨過天青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這話甚得緋綃心意,他不由撫掌大笑。


  “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王子進繼續提高嗓門,聲音變得破落難聽,“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子進,恭喜你!得道成仙了!”緋綃聽了這句,會心地大笑了起來。


  兩人迎著和煦微風,青草芳香,踏歌遠去,路上野花點點,美不勝收,一片芳草接天映碧,兩人身影漸漸消失在這美麗的青綠色海洋之間。


  誰說長生不老,錦衣玉食就是神仙?


  所謂神仙,不過一時心境而已。


  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地早,深山中更是如此,寒冷挾著山風,與夜幕一起慢慢降臨,侵人骨髓。


  一間破敗的草房裏,生命之火正要熄滅。


  那幾成敗絮的褥子上躺著一個憔悴的婦人,她麵色蠟黃,伸出幹瘦的手,摸著一個小女孩的頭,那女孩不過五六歲,大概此時也知道自己的母親已是彌留之際,失聲痛哭起來。


  “珠兒,娘要是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地聽你爹和大娘的話!”


  “娘,不要叫我珠兒,我不要和姐姐一樣的名字!”她說著又哭了起來,好像不太懂她娘嘴裏的走了是什麽意思。淒厲的哭聲從茅屋裏傳出來,飄落到風裏,被陰冷的山風撕碎。


  “鬼叫什麽啊?吵得大小姐直害怕!”一個奶娘模樣的粗壯婦人,手裏拉著一個小女孩,那女孩比方才屋子裏痛哭的女孩大了一兩歲的樣子,手中抱著一個彩球。


  漏風的木板門被緩緩拉開,門縫裏露出一個小女孩髒髒的臉,她頭發蓬亂,眼中居然冒著異樣神采,在黑暗中看起來很是突兀,把門外的奶娘看得嚇了一跳。


  “姐姐,姐姐!”那小女孩笑道,伸出手掌,掌心中隱約可見精亮的珠子,“看,這是娘給我的珍珠!”


  那大一些的女孩卻伸出手打了她妹妹的手一下,那珠子一下滾落在黑漆漆的地上,不見蹤影。她姐姐看了笑了起來,雖然年紀不大,那笑聲卻詭異而陰險。


  十年後


  “緋綃,你看這地圖!我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王子進和緋綃自從走出那大宅,已經在山嶺裏轉了幾天,現在似乎又陷入新一輪的迷路中,二人不得不在一個簡陋的茶肆裏稍做休息。


  “我來看看!”緋綃一把搶過王子進手中的地圖,“啊呀,子進,我們走反方向了啊!”


  “怎麽反了!”王子進聽了心下一涼,怪不得越走越遠,原來二人一直背道而馳。


  “我們去江陵應該是一直往下走啊,這個怎麽標記的是往上走的!”


  王子進聽他說得糊塗,急忙湊過腦袋,卻見緋綃把地圖拿反了,還在拚命研究,他一把奪過地圖:“還是我來吧!”


  旁邊賣茶的白胡子老人看了他們一眼道:“二位可是要去江陵府?”


  “不錯!老丈知道該是走哪條路?”王子進聽了高興異常。


  “從這條小路下去之後直走,上了大路就能直通江陵府了!”那賣茶老人伸著茶勺為二人指路,仿佛指點江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多謝老丈!”緋綃說著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拋到那老人手中,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哎,你等等我啊!”王子進連呼帶叫地追了上去,人說動物的血比人的熱幾分真是不假,他的行動力確實令人佩服,似乎完全不經大腦,全憑本能。兩人的坐騎轉眼間揚起一陣塵土,消失在簡陋的土路上。


  旁邊幾個商人模樣趕路的人,瞪著眼睛望向兩人消失的方向,瞠目結舌。


  “老人家,你指的路好像指錯了!”其中一個說。


  “啊?”那賣茶老人叫道,“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我還一直以為那條路是通向江陵的!”末了又抱怨,“你們知道怎麽不說話?”


  “我們還來不及說話,他們就跑了!”


  此時王子進和緋綃的身影已完全在小路上消失,絕塵而去了。


  其中一個商人望著那條小路,麵現怪異神色,似乎哭笑不得:“這兩個人,還走了一條特別難走的路!”


  “你怎麽跑得那麽快?我還沒有喝夠水!”


  “聽說江陵有一種雞非常出名,希望晚飯前趕到,能嚐上一嚐!”緋綃說著又抽了馬匹兩鞭,那馬如風馳電掣一般衝了出去。


  王子進無奈隻好緊跟在他後麵,隻覺得連日趕路,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被顛散了架。






  兩人又走了半個時辰,那小路倒是越來越寬闊,就是不見那賣茶老人說的大路。


  “這要到哪裏才能上官道?”王子進眼見周圍一片崇山峻嶺,似乎越走越深入山區腹地。


  “前麵有好多人,我們去看看!”緋綃策馬上前。


  王子進隻見離二人大概十幾丈的地方,鬧哄哄的一片,人頭攢動,比集市還熱鬧幾分。等到二人走進,更是目瞪口呆,隻見那路口有幾十個和尚和道士在相互對罵。


  一撥是灰色僧服,一撥是藍色道服,兩隊人互不相讓,說得不亦樂乎。由於是出家人,倒聽不到市井間的汙言穢語,隻聽耳邊“阿彌陀佛”不斷,偶爾還夾雜著“太上老君”什麽的。


  “這是怎麽了?”王子進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急忙問旁邊的一個小沙彌。


  “阿彌陀佛!”那小沙彌道,“回施主,這個村子的人說是要驅邪,本來已經請了我師傅來做法事,哪想著又請了道士過來,我們千裏迢迢地趕過來,還沒等進村就在這裏遇到了這幫道士!”


  “你們一起做不就行了?”緋綃在一邊問道,居然神色坦然,毫無慌張之色,王子進見他那坦然的模樣,不由暗暗佩服。


  “阿彌陀佛,施主有所不知,做法事這種事是萬萬不能起衝突的,怎麽能一起做?善哉,善哉!”


  王子進也略有耳聞,似乎佛家講究一個淨字,而道家講究的則是驅字,一靜一動,確實是互相衝突。


  這時見那人群裏有一個身材粗壯的老頭,穿著似乎很有身份,正帶著一幹村民,夾在中間吵得臉紅脖子粗。


  “那是不是村長?”王子進問緋綃道。


  “不錯,看起來是!”緋綃已經縱馬過去,“先問問他路怎麽走,這些和尚和道士等會再說!”


  “這裏妖氣衝天!”那人群中一個道士拿著桃木劍正在叫囂,“西南方向尤甚!”他說著轉過劍尖,卻見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匹駿馬,上麵一個白衣公子,麵容端麗無雙,正看著自己笑意盈盈:“你說什麽?”


  “沒有什麽!”那道士說著收回寶劍,暗罵今日邪門,剛剛這裏明明有妖氣的,怎麽突然就被什麽衝散了?


  “請問這位可是村裏管事的?”緋綃問那身材粗壯的老頭道。


  “不錯,是我!”那老頭仰頭望去,見到緋綃時眼中竟現欣喜之色,似乎是獵人見了獵物的表情,急忙笑道,“不知這位公子可有媒妁?”


  “啊?”緋綃聽了一愣,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問出這樣的話來,“在下隻是問路,這又關媒妁什麽事?”


  “怎麽不關,自然關啊!”那老頭似乎已經完全把那和尚和道士忘在了腦後,說罷,一揮手,“請公子到舍下小坐!”


  “小坐是可以,可是我還有朋友在那邊!”


  “你還有朋友?”那老頭興奮得直搓手,“趕快叫他一起來吧!”說罷,叫過來幾個家丁替二人牽馬,殷勤異常。


  一行人很快就走遠,把那和尚和道士拋在路旁,還在打著口水戰。


  “緋綃,緋綃,這是怎麽了?”王子進在馬上納悶道,“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緋綃倒似乎很享受,騎在馬上淺笑。


  “那這裏的民風也太熱情了吧!”王子進望著那一幹家奴,似乎把他們二人當貴賓接待,如果問路都能問成這樣,那天下的學子都不必攻讀書本,隻須坐著問路即可。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們且去看上一看!”緋綃朝他眨眨眼睛,似乎等著瞧好戲。


  王子進懵懵懂懂地騎在馬上,被一幫人前呼後擁地圍到村子裏,隻覺得如英雄凱旋一般。斜眼間卻見先前所見那錦衣老頭正偷眼望著他們,眉眼中滿含笑意,神情曖昧異常。王子進與他一對視,不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行人走了一會兒,濃濃綠意中,出現了幾片瓦房的屋頂,又走了一會兒,屋子越來越多,儼然是一個頗成規模的村莊。


  那村裏的人見來了外人,都跑出來看,還有的坐在自家房頂上不停地往二人身上打量。






  “是男的啊!”“還是兩個!”“趙善人這次真是撿著便宜了!”


  王子進聽到這些閑言碎語,不由暗叫不妙:“緋綃,這裏的人沒有見過男人嗎?”


  “不會啊!”緋綃指著那些家丁道,“這不是嗎?”


  王子進怎麽想也想不通,那幫家丁卻擁著兩人停在了一個宅院前麵。


  那宅院似乎是這個村子裏最大的一所房子,有青石台階、朱漆大門,似乎是鄉下的富戶住的地方。隻是裏麵種的樹似乎太多了一些,白日裏影影綽綽地投下許多陰影,把這富麗的宅院映得有些陰冷。


  緋綃一見這院子就呆住了,兩人胯下的馬到了院子前也突然直立了起來,發出嘶鳴的聲音。


  “這,這是怎麽了?”王子進坐不穩,差點沒有被摔下去。


  “子進!”緋綃雙眼一直望著這院落道,“你有沒有看到什麽?”


  “沒有啊!”王子進隻見眼前鬱鬱蔥蔥的樹蔭,碧綠喜人,哪裏有什麽?


  “算我多說了!”緋綃說著已經翻身下馬,“此地不可久留,等會兒要找機會速速離去!”


  “二位公子請進,請在客廳稍侯片刻,老夫去去就來!”那老頭已經引了二人進屋,然後自己一溜煙地往後院走去,也不知在搞什麽名堂。


  王子進和緋綃坐在客廳裏等候,隻覺得屋子裏相對外麵太過陰冷,再抬頭望去,屋外的參天大樹幾乎遮住了一大半的陽光。


  “這樹可真多,怎麽不砍幾棵,人住在這房子裏真不舒服!”王子進嘟囔道。


  “這位公子有所不知!”耳邊傳來一把聲音,兩人回頭看去,卻見那老頭換了一件寶藍色的綢緞袍子出來了,頭上帶著一個便帽,完全不似剛剛的粗野模樣。


  “這話怎麽說?”緋綃問道。


  “我們這裏盛傳山鬼的傳說,據說上了年紀的大樹都是山鬼的耳目,萬萬動不得的!”


  “哦!”緋綃聽了點了點頭,似乎若有所思。


  卻聽那老頭說道:“在下是這裏的村民,免貴姓趙!外人都叫我趙善人,不過是個虛名!”


  “在下王子進,不知趙老伯叫我們二人到寶地有何貴幹?”王子進朝他行了個禮問道。


  那趙善人卻不答,兩隻賊溜溜的小眼一直蘊含著笑意在二人身上來回打量,王子進被他看得發毛,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沒有什麽事,我二人還急著趕路,這就告辭了,望趙老先生能幫我們指一條通往江陵的道路!”緋綃也著急要走,估計還惦記著江陵的燒雞呢。


  “怎麽沒事?”那趙善人笑道,“老夫叫二位公子過來,就是要招婿的!”


  “什麽?”王子進聽了,下巴差點跌到地上。


  “不錯!”那趙善人異常親切地走過來,拉著二人的手道,“哎呀,這樣地儀表堂堂,風度不凡,我真是有福氣啊!”似乎親事已然定下來了。


  王子進嚇得急忙摔脫他的手,顫聲道:“不,不,終身大事,還沒有經過父母許可,怎能輕易下決定?”


  那趙善人突然麵帶失望之色,退了一步道:“二位不願意?”


  王子進和緋綃從來沒有這樣心靈相通過,兩人一起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趙善人似泄了氣的皮球,胖胖的身軀一下癱在椅子上,麵現悲哀之色:“我怎麽這樣命苦啊,我的兩個女兒要怎麽辦?可惜我那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女兒了!”


  王子進聽了這話,突然來了精神,正等他再說下去,卻聽旁邊的緋綃問道:“趙老先生如此匆忙招婿,甚至從大路上拉了陌生人回來,怕是有什麽棘手的事情吧?”


  那趙善人抬眼看了緋綃一眼:“賢婿啊,看來你不光長得一表人才,腦袋也甚為好用啊!”


  緋綃聽他如此稱呼自己,一時哭笑不得,還沒等出言推辭,那老頭卻繼續說道:“說來話長,我們這村子在深山之中,所以靠山吃飯,一切物資皆來源於這大山之中!”


  王子進聽了點了點頭,這種偏僻地方確實如此。


  那老兒繼續道:“可是山也是有靈魂的,而且還有鬼怪潛伏在裏麵,我們就叫它們山鬼!以前還是好好的,它們大不了就是捉弄一些砍柴的人,可是,可是……”他說著語氣激動,似乎不能自已。




  “可是什麽?”


  “可是,近十年來,那鬼怪越來越猖狂,居然要一年進貢一個女孩給它們,不然就會鬧山洪或塌方,不知死了多少人!”


  緋綃聽到這裏似乎明白了,皺眉道:“可是山鬼娶親?”


  “不錯!”他說著哽咽起來,“那些女孩子,進了山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屍體都在深山中被發現,還有的連送嫁的隊伍都一起消失了!”說罷又抹了抹眼淚,“這村裏隻要一生了女孩,就急忙說媒,以至於有兒子的人家一下能娶上幾個女娃!”


  “你的兩個女兒,沒有結親?”王子進聽到這裏,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不錯,這村裏就連三歲的小男孩都結了幾門親家,我那兩個女兒又不想找小相公,這才把二位拖了過來!”


  緋綃和王子進聽了麵麵相覷,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眼見這姓趙的老頭哭得傷心,這親事又萬萬結不得,這般拂袖而去似乎也太過於薄情。王子進一時之間也沒有了主意,這庭前大樹鬱鬱蔥蔥,似乎有靈魂一般隨風揮舞著枝椏。


  山鬼?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嗎?


  眼前崇山峻嶺,連綿不絕,一個青麵獠牙的鬼臉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似乎那碧綠的、深深的樹林中,真的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恐怖。


  “緋綃,這該如何是好?”王子進急忙拉了拉旁邊緋綃的衣袖。


  緋綃臉上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這種我們也沒有辦法插手,況且這屋子也不宜久留!”說罷,抬腿就要走了,“子進,我們還是趕快上路吧!”


  “那,那我們走了,這家小姐怎麽辦?”王子進不由急道,“難道眼見著她們去赴死?”


  緋綃聽了眼珠一轉,立時明白他的心意,打趣笑道:“生而為人,早晚都是要見閻王的,也不差這幾十年!”


  那旁邊的趙善人聽了二人的對話,似乎聽出了名堂,也不抹眼淚了,一把拉住緋綃道:“賢婿,賢婿,你是不是有辦法救小女啊?如果能的話幫幫老夫我吧!”


  緋綃見他老淚縱橫,哭得甚是傷心,想他為人父母,又年事已高,這喪子之痛確實是無法承受,他不禁調笑道:“辦法也不是沒有,不過我也不敢保證能不能解決,還要看這位王公子了!”


  “我?”王子進指著自己鼻子叫了一聲,那趙善人肥胖的身軀已然撲了過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抓著他的衣襟哀號:“賢婿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王子進望著緋綃滿是壞笑的臉,又看了看那哭喪一樣的趙善人,知道緋綃是將這難纏的皮球踢到自己這邊,無奈點頭答應:“趙老先生您莫要傷心,我們定當盡力而為!”


  “賢婿啊……你真是活菩薩轉世啊!”


  當晚,王子進與緋綃受到了貴賓一般的款待。雖然未到江陵,趙善人的廚子還是給他們特意蒸了一隻茯苓雞,待得酒過三旬,王子進還是不見這家女眷露麵,心下不由失望。


  “緋綃啊,你說這家的小姐長得美不美呢?”王子進回到客房,望著那搖曳的燭光開始遐想。


  “世間女子,美女本是少數,哪那麽巧會在這山溝裏遇到一個絕代佳人?”緋綃似乎不以為然。


  王子進在燈下看他,膚白勝雪,五官如畫,確實脫塵出俗,一時不由心灰意懶,難道自己真的要找一隻妖精才行?


  兩人正說著,卻聽庭院裏有人走動的聲音。那人似乎穿著厚厚的衣服,以致走動時發出裙角曳地的聲音。


  “是不是這家小姐出來了?”王子進心中暗道,便將窗戶推開一點,隻見外麵秋風乍起,樹影婆娑,天上一彎新月不甚明朗,庭院中青石板上反射出暗暗的光澤,哪裏有什麽人?


  “子進,不要看了!”緋綃從旁邊過來一把拉上窗戶,正色道,“我剛剛進這屋子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還是一切小心為妙,少惹事端!”一臉的嚴肅已完全不似剛才的調笑表情。


  王子進縮了縮頭,打消了獵奇的心思,兩人又說了一會兒就各自睡去。


  山裏的夜晚異常沉靜,窗外偶爾傳來似野獸般哭嚎的聲音。王子進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隻覺得心緒久久不能平靜,這深山之中,真的會有山鬼嗎?如果有的話,又會是什麽樣子的呢?他迷迷糊糊,伴著樹枝搖動發出的“沙沙”聲,進入睡夢中。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又傳出方才聽到的走動的聲音,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這次聽得清楚了,似乎真的是個女人,腳步碎緩,不徐不慢。


  王子進想到緋綃的叮囑,縮在被子裏不敢探頭。這是什麽樣的女人?會在這夜晚裏出來走動?最終好奇心還是戰勝了恐懼,聽到那聲音越來越近,他急忙翻身爬了起來,剛好看到一個人影映到自己的窗前。


  他小心地拉開窗戶看了一眼,隻見黑暗之中一個女人的背影,正慢慢地在走廊裏往前走。那身影窈窕,穿著的衣服也甚是華美。那女人黑發如雲,一扭一擺地消失在黑暗的走廊盡頭,拐了個彎,不見了。


  這裏是客房,看來這家還有別的客人,不過怎麽沒聽那趙善人提起?


  過了一會兒,他見沒有什麽奇怪,就又去睡了,這一夜再無異事,睡得安穩舒服。


  次日一大早,王子進和緋綃就被請到客廳,那趙善人已經在大廳端坐著等候多時了。


  此時天色已明,庭院中的參天大樹看起來不似前日那般陰鬱,綠油油的樹葉在陽光的輝映下如翡翠一般晶瑩美麗。


  “不知趙老先生找我們何事?”


  緋綃的眼珠轉了一下又笑道:“今日是初五,是不是那娶親之日接近,趙老先生找我們商議對策?”


  那趙善人聽了急道:“不錯,正是如此。後天就是初七了,按照我們這裏的風俗,就會有正當年的小夥子來接新娘,再將花轎抬到深山裏一處斷崖旁,還要準備一些供品,一起送給山鬼!”


  “然後那些送嫁的人就回來嗎?”王子進問道。


  “不錯,就像一般的人家嫁女兒一樣!”那趙善人說著又麵現悲哀之色,“隻是這女兒嫁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知是決定了哪位小姐出嫁?”緋綃在一邊問道。


  那趙善人聽了,急忙對旁邊的傭人道:“去把二位小姐請出來!”


  “不知這小姐們長得美不美?”王子進在一邊朝緋綃擠眉弄眼。


  緋綃卻瞪了他一眼,似乎毫不關心。


  過了一會兒,從內室走出兩個女孩來,都是十幾歲年紀,一個稍大一些,穿著嫩黃衣裳,姿容豔麗,身材高挑,宛如牡丹。另一個則麵色略見蒼白,容貌清秀,似乎帶著一點病弱的氣息。


  “這就是我的大女兒,名喚珠玉!”趙善人接著指向那年紀小一些的道,“小女兒珠喜!”


  那叫珠玉的女孩似乎甚為大方,一雙明媚的大眼打量著二人,最後停在緋綃身上,眼神久久不能移開。王子進在一邊見了這情形不由心下一寒,不要從山鬼娶親變成狐狸娶親就好。


  “那,那這次出嫁的是哪位?”


  卻見趙善人麵現愁容,似乎拿不定主意。


  “爹,你不要發愁了!”那身體似乎不大好的珠喜張口說話,聲音婉轉好聽,“女兒願代姐姐出嫁!”


  “珠喜!”那趙善人聽了,似乎甚為愧疚。


  “不要緊!”女孩說著笑道,“反正就算我不說,也是我出嫁,什麽時候見好事輪到我頭上?”


  旁邊站著的珠玉聽了,一張豔麗的臉一下就布滿陰鬱:“真是沒有教養,在外人麵前這樣說話!”


  那叫珠喜的女孩聽了,卻不答話,隻是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哼了一聲,轉身回了內室。


  “真是不好意思,讓二位見笑了!”珠玉說著愧疚地笑了一下,笑容明媚,卻是個美人。


  “珠玉,你也趕快回去!”那趙善人似乎沒有想到兩姐妹會在外人麵前吵起來,麵上似乎掛不住。


  王子進和緋綃見這兩姐妹這般言行,麵麵相覷,都不知該說什麽。


  卻聽那趙善人繼續說:“既然珠喜願意,那麽明日就讓她準備準備,代姐姐出嫁吧!”語氣雖然沉重,卻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傷心。


  王子進和緋綃退出大廳後,不由心寒道:“這家人真是偏心得厲害,也不怪那做妹妹的生氣!哪有爹眼看著親生女兒去送死是那樣一副表情!”


  “子進,人的感情我們是摸不透的!”緋綃聽了搖頭道,“這世上萬物皆有規律可循,唯有人心,卻是無影無形,無法捉摸!”又看了看遠處的巍巍青山,歎道,“最險惡的東西,又哪裏是什麽鬼怪呢?”



  王子進聽他說得有道理,也跟著連連點頭。這家人似乎關係複雜,姐妹倆又互相仇恨排擠,確實出人意表。


  “你要怎麽辦?”王子進回房後問緋綃,“跟著那送嫁的隊伍一起去嗎?”


  “不錯!”緋綃趴在窗欞上,抬眼望著那窗前如烏雲遮頂一般的綠樹,“我應該會去的!倒要看看山鬼是什麽樣子!”


  “那我呢?”王子進問道,“我也想跟你去!”


  緋綃聽了上下打量他一番:“再說吧!”


  “為,為什麽這樣說啊?”王子進看他那眼神,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


  卻聽緋綃慢慢道:“子進,山裏雲深不知處,是否隱藏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我也不敢說!”說罷笑道,“又怎麽能讓你跟著我去冒險呢?”


  王子進聽他這樣說,憤然拉開門走了出去,怎麽會這樣?不管怎樣的危險,兩人不是都在一起的嗎?他怎麽會想著把自己撇下呢?不是嫌自己無用又是什麽?他氣衝衝地走到外麵的庭院裏,還沒等心情平複,卻聽耳邊有草笛悠揚的聲音,絲絲入耳。


  再一看,卻見一個穿著淺綠色衫子的女孩歪靠在一棵大樹旁邊,雙手拿著一根嫩草,神情專注,雙唇微動,在吹那草葉。


  正是早上看到的妹妹珠喜。


  王子進見了不忍打擾她,剛剛轉身要走,卻聽耳後傳來一個婉轉好聽的聲音:“王公子嗎?這是要去哪裏?”


  見她發現自己,王子進隻好無奈地轉過身來:“小生四處走走,不想打擾了小姐!”


  “不要緊,我也正想找個人說會兒話!”珠喜說著抱膝坐在草地上,神情仿若沒有長大的少女,偏著頭,扁著嘴,似乎很不高興。


  王子進見了,想到早上所見,不由對她心生憐意,坐在她旁邊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我那朋友本事大著呢,定不會讓你有危險!”


  “是嗎?”那珠喜聽後勉強笑了一下,“可是以前的女孩沒有活著回來的!”


  “我和你拉勾!”王子進說著伸出手來,“你定能活著回來!”


  珠喜卻搖搖頭:“王公子,就算你的朋友本事再大,也不過助我度過一劫而已!”說罷望著那蔥翠的大樹道,“這個家裏,我不過是個多餘的人,就連爹都不喜歡我,活著還有什麽幸福?”


  “為什麽?”王子進奇道,“你不是你爹親生的嗎?”


  “我是二娘所生的!”珠喜苦笑道,“你聽過哪個二娘的孩子被人重視?我出生就沒有名字,到了該請先生的時候才勉強給了我一個名字!”她雖然笑著,麵色卻甚是淒婉。


  王子進聽了不知該說什麽,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母親地位不高的話,孩子更是可憐。


  “姐姐也對我恨之入骨,巴不得我早日死了才好!”珠喜狠狠道,說這話的時候麵露凶光。


  “怎麽會呢?”王子進疑道,“令姐似乎知書達理啊!”


  珠喜卻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過兩天是死是活,不然也不會說這些給你聽!”說罷,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似乎不願再多說什麽了。


  王子進也覺得自己一個外人,確實是不好打聽別人家裏的紛爭,便指著那眼前回廊問道:“客房那邊,是不是還住了一個客人?”


  “這我就不清楚了!”珠喜笑道,“多謝你了,王公子,和你說了一番話我心裏舒服多了!”說完朝王子進笑了一下,轉身就走了。


  王子進見她穿著淺綠色衫子,似乎要被樹影吞沒,心中不由難過。外人隻見這小姐錦衣玉食,又怎麽能想到這庭院深深中還有這許多痛苦呢?這小小年紀的珠喜,與其說是自己自願出嫁,還不如說是被自己的姐姐和爹爹逼著赴死,又是何等可憐?


  他一個人沿著回廊轉回屋子,一抬頭,就看到前晚那女子走過的道路。


  當晚她似乎拐了個彎,就消失在回廊盡頭,可是怎麽就沒有看到她是往哪個方向拐的彎?王子進一邊尋思,一邊沿著回廊往前走,走到盡頭卻是一堵牆壁,厚厚的青花石的磚牆,泛出隱隱的綠色。


  難道是自己看錯了?那個穿著淡紅色衣服的女人,明明就是在這裏消失的啊?左右都是木質欄杆,也不可能跨過去啊?或許那女人根本就不存在,隻是自己夢中所見罷了。


  那石頭是如此地真實,觸手冰涼。他百思不得其解,緩緩走回房間。


  房裏緋綃正憑窗而坐,白衣如春日梨花,不惹塵埃,他麵色帶著一絲憂慮,似乎有什麽愁事,見他回來,美目顧盼:“子進,你回來了!”


  王子進本來心中難過,但是聽了那珠喜的一番話,竟而覺得自己無比幸福,緩緩道:“緋綃,你不要為我擔憂,我不去就是了!”


  緋綃聽了微微一笑,臉上如春花綻放:“我隻是不明白一件事,所以才不敢讓你去赴險!”


  “什麽事?”


  卻見麵前的緋綃雖麵帶笑意,眼光卻如刀鋒一般冰冷:“這裏麵,怕是有什麽陷阱!”


  “會有什麽事?”


  緋綃望著窗外的參天大樹道:“因為山鬼是不能娶親的!”


  王子進聽了一頭霧水,那這村子裏鬧得沸沸揚揚的又是什麽,山鬼為什麽不能娶親?


  “因為她是女的,山鬼是女的,又如何能娶親?”


  王子進聽了這話,一時呆住了,眼前緋綃俊俏的五官帶著一絲冷冷表情,似乎不是玩笑。


  這是為什麽?難道他們二人都成了人家的棋子?被人利用?


  轉眼間娶親之日將近,趙善人家殺豬烹羊,鬧得不亦樂乎。


  王子進望著滿屋的人來來往往,忙來忙去,一副熱鬧非常的景象,似乎不像演戲,也不知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緋綃,你看他們的排場,似乎不像假的啊!”王子進轉身回房,關上房門。


  緋綃似乎事不關己,手持著玉笛,兀自坐在窗前吹奏,聽他這樣一說,抬起頭來:“不管怎樣,機關算盡終究會露出馬腳,我們隻要耐心等待便是!”


  王子進聽了歎了口氣,可憐那小女孩珠喜,全家如此熱鬧非常地張羅,不外是要送她去赴死。想她小小年紀就受盡家人白眼冷遇,死的時候倒要敲鑼打鼓地慶祝,不免替她傷心。


  “子進,你在想什麽?”緋綃見他不說話,斜眼微笑著看他。


  “沒有什麽!”王子進坐在桌旁倒了一杯茶喝。


  “你可是在可憐這家的二小姐?”緋綃望著窗外景色,微笑道。


  王子進聽了一愣:“你,你怎麽知道?”


  “因為她親口對你說她身世可憐,受盡欺侮,你這樣心善,怎麽不會同情她?”


  “你,你都聽到了?”


  緋綃轉過頭來笑道:“子進,我說過這裏很是古怪,又怎麽能放心你一個人四處亂轉呢?”


  王子進聽了伸手撓了撓頭,想他昨日本是負氣出去,哪裏想到緋綃居然不放心地跟蹤他,心中不由開心無比。


  “子進!”緋綃望著他繼續道,“不要隻聽一麵之詞!此事遠遠沒有這樣簡單!”


  王子進聽了這話,立時愣住了:“難道,難道你的意思是珠喜在撒謊?”


  緋綃聽了臉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道:“人心深不可測,我們隻須耐心等待,一切都能水落石出!”說罷,伸手拿起玉笛,按在唇上,又閉目吹奏起來。


  此時已近黃昏,王子進呆呆地望著倚窗吹笛的緋綃,在樹影的映襯下,他素白而單薄的身形似乎要被吞沒在這一片濃翠之中。


  也許自己是錯的?眼見緋綃這次如此沒有把握,他不由後悔異常。為什麽在那土路上沒有出口拒絕那趙善人呢?為什麽在緋綃當初要走的時候自己要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呢?


  為什麽?為什麽?


  如果不是自己優柔寡斷,濫發善心,他們又怎會卷入這樣的事情當中?


  緋綃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所吹的曲子都是平和喜樂的一類,似乎在默默地安撫他。兩人一直無話,轉眼間天色漸晚,天地之間一片黑暗,似乎隻有柔和而優美的笛聲,在秋日的天空中蔓延開
十二、
緋綃一轉身,收回長刀,對那巫師道:“此番饒你一命!”說罷看了看那焚著的香爐,點點香火忽明忽暗,“待到香火滅了之前,你自己想辦法吧!”
那巫師聽了,突然淒厲的叫了起來,“公子,公子,救救我啊,我隻會施術,不會破術啊!”
緋綃卻健步如飛,幾步跑到那花轎前麵,一掀轎簾,裏麵露出珠喜那被嚇得花容失色的臉來。
她見了緋綃,顫聲道:“胡公子,這,這是怎麽了?”
“跟我走!”緋綃一把把她拉出來,牽了白馬,抱著她一起上了馬,兩人一騎飛快的往山下奔去。
珠喜隻覺得馬背上顛簸得難過,耳邊的風聲不斷呼嘯,顫道:“胡公子,我們得救了是嗎?”
緋綃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隻好默默的點了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珠喜靠在他懷裏,臉上淚水縱橫,“老天終於可憐我一回,能讓我繼續活下去!”說罷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我就說,穿著這樣漂亮的衣服,我又怎麽會死呢?”
仰起小臉又問道:“胡公子,我是不是很漂亮?”
緋綃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又緩緩的點了點頭。

珠喜似乎非常開心,靠在緋綃溫暖的懷裏,幸福無比的望著頭頂不斷倒退樹枝,誰說人生不是美好的呢?那巍峨的,如巨人一般的大山,此時看來也不覺得那是可怕的了。
她又抬頭看了看緋綃俊俏的臉,秀氣的下巴,突然覺得心中無比平安喜樂,竟然隱隱希望這山路永遠不要有盡頭。

此時天色已暗,王子進點著了燭火,在燈下翻看著書籍。這些書似乎要告訴他什麽,可是他又偏偏找不到事情的線索。
燭光不甚明朗,忽明忽暗,他伸手挑亮蠟燭,卻一不小心碰翻了燭台,那蠟燭無力的委頓在地上,燭淚灑了一地。
王子進隻覺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他急忙摸索著去找滾在地上的蠟燭,似乎在牆角的某個地方。
正在摸索中,卻聽耳邊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音,一個人影已經閃了進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黑暗中刀光一閃,一個閃亮的弧形就朝著自己的方向過來了。
“哇哇哇!救命啊!”
王子進叫嚷著鑽到桌子底下,嚇得手腳發軟,這到底是誰?怎麽會對自己下殺手?

還沒等想完,那人的尖刀就又朝著他隱身的桌子下麵插了進來。
眼見刀鋒尖利,無處可避,他一著急間,一下站了起來,隨手抄起梨木椅子,就往那人頭上砸了過去。
椅子帶著風聲呼嘯著飛出,那個人似乎身材身材矮胖,在地上打了個滾讓開攻擊。
王子進扔完椅子,隻覺得手臂火辣辣的生痛,似乎被刀割了一道口子,急忙奪門而出。

庭院中漂散著樹林中才有的清新氣息,他死裏逃生,大口的喘著氣,還沒等心情平複,就聽黑暗的夜色中,突然有人在他的身後說了一句話,“王公子,你的書看完了?”
王子進戰栗的回過頭來,隻見身後正站著珠玉,她還穿著白日裏的那件淡紅色的衣服,站在朦朧的夜色中,看起來甚為可怕。
“珠,珠玉!”王子進急忙回頭看向書房,剛剛追殺自己的那個人並沒有跟出來,“你?你怎麽在這裏?”
“我說過,我是這家的大小姐,我怎麽不能在這裏?”珠玉說著笑了一聲,擺動著款款的腰肢就往王子進的方向走了過去。
此時王子進隻覺得心髒狂跳不已,手臂上的傷口似乎還在流血,可是他都無暇管這些事了。
因為珠玉的身後,分明的站著另一個女人,一個也穿著淡紅色衣服的女人。
那個女人沒有抬起頭,看不清眉目,隻能隱約的看到她帶著陰森笑容的紅唇,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那、那是誰?”王子進抬手指著珠玉身後的女人顫聲道:“跟在你後麵的,是誰?”
“王公子,你當我是孩子嗎?”珠玉陰笑道:“以為我會上你的當?”說罷,手一翻,就從袖口裏拿出一把匕首來,要往王子進的心口刺去。
“莫要怪我,隻能怪你自己非要進那書房!”
王子進眼見珠玉的臉孔猙獰,明晃晃的匕首就要刺向自己,剛剛要抵擋,就見那站在珠玉身後的女人一伸手就拽住了珠玉的手臂。
“啊?”珠玉嚇得渾身一抖,回頭一看,臉孔都白了,“你,你不是坐上花轎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誰,說我走了?我,一直都沒走!”那個女人緩緩的說道,語氣倒像是沒有生氣的歎息,低沉的聲音在空氣中漂浮。
王子進這才看清那夜色中的女人的臉,每晚踩著細碎的腳步踏入自己夢境的就是她。
她一張臉慘白,頭發烏黑,眼神空洞,在額角有一個三角形的傷口,皮肉外翻著,甚為怕人。
可是那鼻子,那眼,那帶著一點菜色的消瘦臉龐,讓他想起前日那坐在綠樹下吹草笛的一個女孩。
那時她眼波流轉,笑意盎然,穿著翠綠的衣服,吹著輕快的曲子,怎麽不過兩日就變成了這樣?

這個女人,分明就是珠喜,那今早坐著花轎離家的珠喜。
十三、
接著那女人手臂一長,一把就掐住了珠玉的脖頸,“你殺了我,我也要你去死!”
“珠喜,珠喜,放過珠玉吧,她並不是故意要殺你的!”那漆黑的書房中突然跑出一個肥胖的人來,臉上肌肉糾結老淚縱橫,正是這家的主人趙善人。
他說著就要撲過去拉開那個女人,可是一看到那個女人帶著傷口的臉,又停在原地不敢動了。
王子進這才知道方才在書房中要追殺自己的正是那趙善人。
怎麽會這樣?王子進望著這父女兩個,怎麽他們都要殺了自己,隻是因為自己進了書房?那書房中,又有什麽?
卻見那被掐住脖頸的珠玉,漸漸眼白外翻,臉色青白,似乎就要沒有命了。
那個掐著她脖子的女人,臉上始浮現出一絲淺笑來,那是冷冷的,不帶著生氣的笑容。

正在此時,突然斜裏飛出一隻碧綠玉笛,一下就打在那個女人的後心,她立刻就鬆了雙手,手中的珠玉,就如一團破敗的棉絮,倒在了庭院的草地上。
“緋綃?你回來了?”王子進一見這玉笛,心中不由高興萬分,知道緋綃安然無恙的回來了。
卻見遠處的回廊中緩緩走來兩個人影,一個白衣如雪,長發飄飄,另一個嬌小玲瓏,穿著一身紅色嫁衣,正是緋綃與珠喜。
王子進望著緋綃身邊跟著的珠喜,不由愣住了,眼見她笑靨如花,眼見她生氣勃勃,那這個穿著淡紅色的裙子,如鬼魅一般的女人又是誰?
那趙善人見了珠喜與緋綃走過來,又看了看那似乎懸浮在夜霧中的紅衣女人,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珠喜歡快的跑了過去,到趙善人麵前道:“爹,爹,你看我回來了,你高興嗎?”
那趙善人見了她,一把把她推開,顫聲道:“你,你不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早就死了,在兩年以前就死了!”
珠喜被他推得一下坐在地上,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個穿著淡紅色衣服的女人,一下就呆住了。
這個女人是誰?怎麽和自己長得這般像?她的頭上為什麽會有傷痕?難道自己真的死了?
她回頭朝緋綃詫異道:“胡公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真的死了嗎?可是為什麽會有兩個我啊?我不是還活生生的嗎?”
她滿蘊著淚水的雙眼望著緋綃,“是不是,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是不是啊?”
緋綃見了,緩緩的走到她麵前道:“珠喜,你看開一點吧,你是已經死了,已經兩年了,隻是你自己尚未察覺!”
“不,不會,怎麽會?”珠喜慌忙搖頭道,“那,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什麽會和我長得那麽像?”
王子進也用探詢的目光望著緋綃,希望他能解釋自己心中的迷惑。

“那是你的怨恨啊,珠喜!”緋綃望著那個薄霧中的女人,“你死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因為你忘了自己已死,所以才變成了一個無憂無慮,什麽都不記得的女孩,而另一個記得自己已經死亡的你,就變成了一個怨鬼!”
“不錯,不錯!”珠喜說著目光迷離,“是的,我好像有些想起來了!”說罷,抬頭望了一眼趙善人道:“爹爹,你什麽都知道是嗎?所以才想通過山鬼娶親的事把我送出這個家?”
趙善人抱頭哭道:“珠喜,珠喜,不要怪爹爹啊,你和姐姐因為一些瑣事發生爭執,結果姐姐失手誤傷了你,我怕又陪了你姐姐一條性命去,沒有報官,和你姐姐偷偷把你的屍體藏了起來!”說罷臉上帶著恐懼的神情繼續道:“哪知,哪知你居然在第二天早上又像活著的時候一樣走到我們麵前!”
“這實在是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我受不了了,你的屍體明明都已經藏起來了,可是你又活著回來,這兩年間我沒有一日睡了好覺的!”趙善人說著哀號一聲,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珠喜聽了,望著那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眼神迷茫,“這就是我死的時候的樣子嗎?”她說著哭了起來,“我全都想起來了,那個時候好喜歡姐姐的這件衣服啊,就偷偷的試了一下,結果被姐姐發現,爭執中我的額頭磕在了桌角上,就這樣死了!”說罷望著緋綃道:“胡公子,幫幫我吧,我要怎麽辦才好?”

緋綃望了一眼那死屍一樣的女人,她青白的眼睛還死死的盯著那昏厥在地上的珠玉,懾於緋綃的力量,不敢造次,搖頭對珠喜道:“你隻要去除心中怨恨,自可以得到解脫!”
“我,我怨恨什麽啊?”珠喜緩緩道,“生下來的時候就沒有名字,那個時候家裏人都叫我‘雜種’,因為我娘是個下人,並沒有地位!”說罷又笑了一下,“那個時候別人問我的名字,我還說我叫‘雜種’呢。後來請了先生,才給了我名字,可是還是隨著姐姐的!”
她眼望著倒在地上的珠玉哭道:“這些我都不怨恨,都不怨恨,就連她殺了我也不怨恨,我唯一怨恨的是,母親臨死以前留給我的東西,她也要奪去!”
“那是什麽?”王子進按著傷口過來問她。
“是珍珠,好美的珍珠!”珠喜望著王子進答道。
“珍珠?”王子進聽了一愣,回頭望向緋綃,珠喜的母親是個下人,怎麽會有那麽貴重的東西?

那珍珠,又是什麽?

十四、
“子進,你不要緊吧?”緋綃此時方看到他的傷口,急忙走了過來。
“不要緊!”王子進疑惑的看著他道:“她說的珍珠你知道是什麽嗎?”
“不知道!”緋綃俯身過去,問珠喜道,“那珍珠是什麽模樣,你還記得嗎?”
“是圓圓的,軟軟的,可是掉到雪裏就再也找不到了!”
緋綃聽了笑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伸手到草叢中,似乎抓了什麽東西,過了一會兒對珠喜道,“伸出手來,我給你珍珠!”
“真的?”珠喜說著伸出小小白白的手掌,攤開手心,等著緋綃給她東西。
緋綃的長指一鬆,一把細碎的光芒灑了下來,珠喜隻覺得掌中一涼,手心中竟然聚集了幾顆閃亮的珠子。
“這,這是露水!”她望著手中的水珠顫聲道,臉色跟著一變。
“不錯,多年以前你母親留給你的,怕隻是她的眼淚,隻不過你年紀太小,記成了珍珠!”
珠喜望著手中的夜露,顫聲道:“不錯,不錯,我說貧窮的母親怎麽會有珍珠留給我,我居然為了這莫須有的事情,怨恨了這許多年!”
說罷仰天笑道:“就為了這眼淚,死了以後還念念不忘,不能超升,這是多麽的好笑啊!多麽的有趣啊?”她笑中帶淚,聲音淒慘。

那穿著淡紅衣裳,一直站在珠玉旁邊的女人,此時緩緩的低下頭,款擺著腰肢,走入淡淡的夜霧中,直往大門的方向走去了。
“她怎麽走了?”王子進問緋綃道。
“珠喜心中恨意已除,她自然就消失了!”
珠喜望著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朝二人做了個萬福道:“多謝二位公子,珠喜也要走了!”
“你,你要去哪裏?”王子進急道,隻覺得這珠喜太過可憐,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不由難過。
“我不想超升了,做人太辛苦,隻願在這青翠的山裏,過逍遙自在的生活!”她又朝二人鞠了一躬道:“望二位公子能找到我的屍骨,好好安葬,這是珠喜最大的心願了!”
“你這樣不超升轉世,根本不是辦法啊!”緋綃見了勸道。
珠喜回身望著遠處幽幽的青山道:“我活著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快樂,死了以後倒是找到了一生中最喜樂平安的時候,這山中,有我太多的回憶!”

在那黑暗的山林中,在凜冽的山風中,是誰帶著自己縱馬狂奔?又是誰?用溫暖的懷抱保護著自己?那是她第一次被人重視,被小心的保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自己要變成風?還是變成雨?永遠的在這青翠深山裏麵,這美麗的樹林中央,守護著那屬於她自己的小小的回憶。
王子進眼見珠喜的身影慢慢的變淡,最後消失在濃重的夜霧中,他急忙要去挽留,卻隻抓了一把濕潤的水滴。
這是什麽?掌中濕濕冷冷,在夜色中泛著炫目光澤,真的隻是夜霧?還是一個女孩傷心的眼淚?
“緋綃,緋綃,她走了嗎?到哪裏去了?”王子進急忙回頭問站在自己身後的緋綃。
緋綃眼光冷峻,望著遠處那如剪影一般雲霧繚繞的群山緩緩道:“這山裏,本來是沒有山鬼的,現在倒是有了!”
“你是什麽意思?”

還沒有得到回答,卻聽見地上傳來一個女人呻吟的聲音,卻是珠玉醒了,隻見她頭發蓬亂,目光渙散,抓著趙善人的手道:“爹爹,爹爹,我做了一個好好玩的夢啊,嗬嗬,好好玩的!”
“珠玉啊,珠玉啊,已經沒有事了,爹爹對不起你們倆,都是爹爹的錯,才會鬧成今天這個局麵!”
卻聽珠玉笑道:“珠喜呢?珠喜呢?我要和她玩遊戲呢?”還拍手唱道:“小彩球,蹦蹦跳,姐妹淘,樂逍遙!”顯是已經瘋了。
那兒歌歡快而輕鬆,珠玉搖頭晃腦的唱著,“姐妹淘,樂逍遙……樂逍遙……”
王子進望著珠玉那癡癡傻傻的一張臉,心中隻覺得難過萬分,難道她也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不堪重負,以至於記憶回到童年時刻?
“子進,我們走吧,還要找了珠喜的屍體出來!”緋綃說著拉著王子進遠離那兩父女。
王子進想起夜夜夢到的女人消失的那麵青石磚牆,又想起自己摸索到書房牆角的時候,那進來砍殺自己的趙善人,緩緩道:“我知道,屍體在哪裏!”

如果沒有猜錯,應該就在那書房的牆壁中吧,所以珠玉才會那樣緊張自己進去看書,所以在自己找蠟燭的時候他們父女要殺他滅口,皆是因為他們誤會他已經發現屍體。

十五、
次日,這小小的村子便被流言包圍,一夜之間,發生了太多奇怪的事情。那趙善人家的牆壁中,居然發現一具女子的幹屍,聽說就是二小姐珠喜。
而大小姐珠玉,卻在一夜之間瘋了,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還要找自己的妹妹玩耍。以行善聞名的趙善人也被官府來的人帶走。
去送親的巫師也沒有回來,後來屍體在山中被發現,死的時候身邊爬滿了蚯蚓,麵色猙獰,似乎是被嚇死的。

王子進和緋綃此時已經縱馬遠離村子,兩人又到了岔路口上。
“走哪條路能到江陵府呢?”王子進望著眼前縱橫交錯的道路,又迷茫起來。
“我來看看地圖吧!”緋綃拿起地圖,看了起來,手指天空道:“子進,我們該往上走啊!”
王子進見了無奈搖頭,正在躊躇間,隻見路邊坐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孩,正笑著望向二人。
“二位公子,去江陵的路,便是那條!”那女孩伸手指著其中一條路笑道。

王子進望著那女孩明媚的笑臉,不由愣住了,似曾相識,又如此陌生,他記憶中的那張臉,何嚐綻放出如此快樂的表情。
“多謝小姐了!”緋綃抱拳朝她微笑了一下,縱馬走上了那女孩指引的道路上。
王子進急忙緊跟在他後麵,再一回頭,兩人身後隻有馬蹄卷起的煙塵,又哪裏有什麽紅衣的少女了?
“緋綃,緋綃,那是什麽?”王子進問道。
“可能就是山鬼吧!”緋綃說著望著身後巍峨的青山,歎道“本來山中是沒有鬼的,倒是人的怨恨,造就了山鬼!”
“也許有了她,這山上就不會再有禍事發生了吧!”王子進歎道,“看她的笑容,不管能不能超升,她幸福就是好的!”
“不錯!”緋綃說著快馬加鞭,已經走在前麵,“快樂與幸福,本來就沒有什麽定義!”
王子進見他背影漸遠,急忙跟上,兩人的坐騎很快就卷著煙塵,消失在土路上。
把這青山,這綠水,這小小村落,這遙遠的怨恨,都拋到了身後。
兩人見眼前道路野花點點,清風宜人,不由一路高歌一路行。

王子進心中鬱結漸漸消失,耳邊似乎又傳來細細的草笛聲,那是誰家的少女,憑靠在綠柳下,穿著如草色般青綠的裙子,在吹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

山鬼娶親 完
尾聲 雪裏春

一、“緋綃,緋綃!我們為何要如此著急的趕到江陵啊?”王子進與緋綃二人此時已經到了江陵府,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緋綃但笑不語,望著街上的人群,似乎在看一場熱鬧的好戲。
“這裏怎麽這樣多的人?是有集市嗎?”街道兩旁,更有人家張燈結彩,還有商鋪掛了大紅燈籠出來。
“此時已近十五,江陵會有一個傳統的遊園燈會!”緋綃說著語氣淡然,“我隻是想帶你看看而已!”
“你知道我愛湊熱鬧?所以著急趕路來帶我看燈會?”王子進異常高興,急忙縱馬走在頭裏,朝緋綃招手道:“緋綃,緋綃,我們再去找有錦緞被褥的客棧啊,住下了晚上看花燈!”
緋綃遠遠的騎著白馬立在人群中,俊秀的一張臉上似乎有著清冷的神色。
王子進卻渾然不絕,依舊笑著招呼著他。

兩人找了客棧投宿,又特意去飯館吃了江陵有名的燒雞,王子進許久沒有來到大城市,看到眼前熱鬧景象,心中高興,不由多喝了兩杯。
隻是緋綃似乎心情不佳,他奇道:“緋綃,吃雞的時候你不是最快樂嗎?怎麽今日愁眉不展?”
緋綃朝他笑了一下,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緩緩道:“子進,你知道,江陵的燈會為什麽這樣有名?又為什麽有這樣多的人千裏迢迢的來看花燈嗎?”
王子進又喝了一杯酒搖頭道:“不知道!”
心中不由納悶,眼見緋綃甚為不對勁,這燈會又關二人什麽事了?
“子進!”緋綃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道,“其實我來這燈會,是來送一個人回去!”
“什麽人?”王子進聽了不由一愣,怎麽沒有見他提過。
卻見緋綃的俊秀的五官如雕似畫,不帶一絲感情,慢慢說道:“據說在燈火之中,會接通生人與死地的道路,更會有人的靈魂被美麗的花燈吸引,前來觀賞!”
“哦!”王子進不再說話,心下不由淒然,莫不是這幾日旅途勞頓,把他累到了?
“隻有那個時候,迷失的遊魂才有機會回到他真正在的地方!”
王子進望著他落寞的表情,隻覺得心中難過,安慰他道:“緋綃,不管你送什麽人回去,不是還有我嗎?我們會一直在一起不是嗎?”
“子進,不說了,我們喝酒!”緋綃輕笑了一下,眉宇之間卻依舊有掩不住的悲哀神色。
“好,喝酒!”

“子進,認識了你,我真的很快樂啊!”此時窗外的樹葉已經被染上了淡淡的秋色,緋綃望著那已現蕭條之色的虯枝歎道。
“我也是啊!”王子進突然豪興大發,又倒了幾杯酒喝了下去,“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王子進的一生還有什麽意思?”
“子進,我們再喝酒!”緋綃抬手又斟了一杯酒給他。
“新豐美酒鬥十千,相逢意氣為君飲!”王子進笑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兩人觥籌交錯,不知喝了多久,王子進終於不勝酒力,頭腦有些發昏。
隻見自己麵前的緋綃一身白衣,在金黃楓葉的映襯下似乎如世外仙人一般隨時都要駕鶴而去,心中不由傷感莫名,“緋綃,答應我,不要和我分開!”
緋綃見他神誌不清的趴在桌子上,緩緩點頭笑道:“我答應你!”
這話卻沒有得到回答,那醉倒在桌子上的王子進已經沒了知覺,嘴裏還兀自嘟囔著什麽。

緋綃見他那少不更事的模樣,搖頭笑了一下,秋風乍起,吹起他黑色的發絲,是什麽時候呢?第一次和子進相逢?
似乎也是個秋天,那時的青石堤,綠柳岸尤曆曆在目,是誰站在小小渡船之上,遠遠的隔著煙波江水,用他明澄無暇的雙眼一直注視著他?
這一切似乎都那麽近,又是如此的遙遠。
緋綃望著窗外的滿樹金黃,一絲淡淡的淺笑又掛在他微紅的嘴角邊,似乎他的思緒,已經飄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夜幕降臨,江陵有名的花燈會已經開始了,街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看燈人,各式各樣的彩燈在樹枝上,在橋沿旁,在屋簷下,綻放著比星星更明亮的璀璨光輝。
“子進,這個給你!”緋綃說著遞給王子進一個東西。
“是什麽?”王子進伸手接過,卻是一個青麵獠牙的麵具,“為什麽要戴這個?”
“這是本地的風俗,看燈的時候都要戴上!”緋綃說罷拿起自己的麵具伸手戴上。
他那如滿月一般的俊俏容顏,如勾似畫的眉目似乎一下就隱沒在夜色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黑臉紅須的猙獰麵孔。
“真是無趣!”王子進也戴上自己手上的麵具,“若是錯過佳人可怎麽辦?”
緋綃搖了搖頭,拉著王子進的手道:“不要走丟了!”
“好!”王子進隻覺緋綃的手冰冷而堅硬,似乎不帶一絲感情,卻又是這樣的可靠。
他懵懵懂懂的跟在緋綃後麵,望著那美麗異常,各放華彩的的花燈,隻覺得到了神仙國度,似乎不似人間。
來來往往的人都戴著鬼怪麵具,也是形態各異,王子進好奇的看著頭上的燈,水中的月,街上的人,一雙眼睛似乎都不夠用了。
完全沒有發現,緋綃已經帶著他走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上。

“咦?這裏怎麽沒有燈了?”王子進奇道,隻見深藍的天空上一輪明亮的圓月高懸在頭頂,清冷而美麗。
四野漆黑,眼前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王子進望著這淒涼景色道:“我們回去吧,這裏不好玩!”
“子進,我說過要送一個人回去,你還記得嗎?”緋綃緩緩摘下自己臉上的麵具。
“自然記得!”王子進隻見緋綃站在沉沉黑夜中,白衣如雪,身影單薄,俊美的臉上掛著悲涼表情,似乎麵臨離別一般。

“子進!”緋綃繼續道,“我今夜要送走的,就是你啊!”
王子進聽了這話,心中如被大石擊了一般,酸痛難當,顫聲道:“怎麽?怎麽會是我?”
卻見緋綃麵色淒哀,“子進,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夢裏,縱使夢裏的景色再美,也終究是要麵對現實的!”
“緋綃,緋綃,你怎麽了?”王子進一時難過,眼眶已經濡濕,“不是說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嗎?你為什麽說這樣的傻話?”
“子進!”緋綃似乎也語氣艱澀,伸手拂了一下王子進的頭發笑道,“我又何嚐離開過你,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接著他伸手一推,王子進隻覺一股大力推向自己胸口,身子不受控製的向下倒去,地上該是柔柔的草地,但是不知何時卻變成萬丈深淵。
為什麽?為什麽緋綃會這樣對他?兩人不是約定要結伴江湖,比肩遨遊的嗎?

他濕濕冷冷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出來,緋綃的身影模糊在他朦朧的淚眼中,幻化成一片細碎柔美的白色花瓣。
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垂直的掉了下去,頭腦卻突然不清晰起來。
那是誰?那樣的望著他?為什麽他的眼神這樣的悲哀? 
那遙遠的懸崖之上,白衣翩翩,一直在注視著他的是誰?自己為何想不起來了呢? 
這秋月,這青草,這耳邊呼嘯的風聲?

誰能告訴他,那遙遠的彼方,那春江花月的夜晚,一直陪伴在他自己身邊的,又是何人?

二、
月亮的影子吞沒了那人白色身影,王子進隻覺得耳邊有人輕聲呼喚他,“子進,子進!”
他費力的睜開眼睛,卻見到一張婦人蒼老的皺紋橫生的麵孔,“柳兒?”
“子進,子進,你總算是醒了,你昏迷了幾天了!我、我還以為再也不能與你說話了……”柳兒說著哭了起來,瘦小的肩膀微微顫抖,甚為可憐。
她此時年事已高,已然不是昔日那個倔強任性的美麗少女了。
“我,我隻覺得自己做了很美麗的一個夢啊!”王子進望著那昏黃的燭光,那重重的帷帳歎息道,“真的不想醒來了!”
“子進,莫要說傻話了!”柳兒說著擦幹眼淚,“我去叫人熬藥給你喝!”
說罷,她慢慢的走出房去,關上房門,王子進望著她花白的頭發,微弓的背影,隻覺得心中鬱結。

那夢中的白衣少年,又是誰呢?
似乎那少年的一顰一笑都牽係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王子進費力的扭頭看向窗外,此時正是冬天,雪花如精靈一般一片片飛舞下來,映襯得院落裏的紅梅如珊瑚般美麗嬌俏。

自己是什麽時候,變得這樣的老了呢?連扭頭也如此的費力,人生真的就像一場愁夢,待到醒來已經換了人間。
在這寒冷的冬天裏,在這飛揚的落雪中,已是遲暮之年的王子進,似乎漸漸的找回了他那年少輕狂時的記憶。
這雪花像是誰輕輕的笑容,像是誰翩翩的白衣,在這蒼茫而遼闊的大地上,舞出一曲風花雪月的動人詩篇。

“子進 ,子進!你好了一點沒有!”
王子進費力的轉過頭來,輕聲問,“孩子們呢?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他們都走了,你忘了嗎?”
王子進昏花的老眼望著床上厚厚的帷帳,是的,是的,自己的孩子都醉心功名,早就去官府裏謀了差事幹了。
真是有人辭鄉歸故裏,有人漏夜趕科舉,自己一生淡薄名利,兒孫卻都追名逐利。
是誰在他耳邊輕訴,子進,子進,你逃過此劫,必可得善終。
如果這真的是所謂的善終的話,他寧可不要。
他輕輕的閉上眼睛,又陷入深深的回憶中,那被自己遺忘的年少的往事,似乎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又過了十幾天,王子進已經滴米未進,臉頰消瘦,似乎不久於人世了,柳兒日日守在他的身邊,還是無法阻止死神的腳步。
這夜紅燭搖曳,落雪紛飛,他緩緩的閉上眼睛,眼前卻出現了一個白衣的少年,那少年容貌俊秀,色如春花,一雙丹鳳眼中,滿含著笑意的望著自己。
“子進,跟我走吧,我是來接你的!”他朝王子進伸出手去。
“你,你是誰?”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樣的輕柔淺笑,那樣嘲弄世人的眼神,似乎勾起他心中酸楚的回憶。
“我是緋綃啊,你怎麽忘了?快隨我走吧!”
“對啊,對啊!”王子進一拍腦袋,笑道,“看我怎麽忘了你,怎麽能忘了緋綃你呢?”
麵前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他恍然覺得時光倒流,這似乎是多年以前在那綠柳堤前伸到自己麵前的那隻手。
那時他還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少年書生,那時他被誰的風姿迷惑,跳入清冷碧綠的湖水中,是如此的義無反顧。

“好!”王子進一把抓住那隻手,像以前一樣沒有半分猶豫。
“我們走吧!”緋綃拉著他,往黑暗的深處走去,王子進突然覺得身體輕靈無比,一躍而起,跟著他走了。
他終於可以拋棄那老邁的軀殼,他終於如少年時那樣自由了,他像是得到了新生一般與那白衣少年歡快的走了。
眼前是一片花田,是五彩繽紛的美麗,王子進一直跟著那白衣少年走入了花海中。
那是落花飛雪,那是美不勝收的景致,那是他一生都在等待的時刻,是如夢似幻的幸福。

窗外的白雪依舊“簌簌”的下著,沒有人發現,一個生命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
誰說冬天就代表著生命的終結?
那厚厚的積雪下,明明孕育著另一個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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