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冰血
臘月十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撥開簾櫳。雨意闌珊,臘梅幽獨,守住素心香氣。
我聆聽雨聲滴空階,生出幾分癡氣。我慣常素麵朝天,也不喜華彩之服。可今日我對鏡淡勻胭脂,直到鏡子裏那張臉呈現出春日薔薇之色,我一怔,又些微惱了。
我對圓荷搖頭:“不好,去拿絲棉來讓我擦了。”
昔日在南朝,人們私下議論:我隻有嗓音像袁夫人,長相倒像我祖母章德皇後。章德皇後,史書上記載她姿顏殊麗,絕異於眾。她入宮僅兩年,我祖父就廢掉皇後,立她為中宮,寵幸殊特,直至祖父去世。我母親曾說:夏初容色太鮮明,如果刻意修飾,則會過分豔麗。此刻才上了一點胭脂……便……我這是去見元天寰,又不是準備大婚。
圓荷捧住我的烏發要挽成髻,忽將小臉貼在我的發絲上:“求公主別擦,讓皇上瞧瞧我家公主有多美。”
我啞然失笑:“皇上什麽人沒有見過?”
“皇上也喜歡美人吧。”
阿若幫我將銀狐坎肩套在天水碧的裙子外頭,她依然蹙眉。畢竟玉燕子失竊,她最擔責。我輕捏了捏阿若的手,對圓荷道:“這是皇宮內。不存在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隻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圓荷頓時眼淚汪汪的,輕聲:“公主,今天就是十二日呢。”她這話,自然有所指。
我故意不理,隻想:在元旦之前,要是玉燕子還找不到,就必須告訴元天寰,以免連累無辜。
因為天雨,我便順著回廊去正殿。回廊狹窄,迎麵來的幾個宮女都跪下讓我。
我端詳了她們一遍,才靜靜的步入元天寰的書房。
他來長樂宮居住後,長樂宮就成了帝國權力的中心,每晨都有堆積的公文送入長樂。他雖然大病初愈,但也毫不懈怠。
我沉默著看他揮毫,他沒有在批示奏章,而是在畫一株梅花樹。我知他擅長丹青,但還是頭回看到他有閑情逸致作畫。他聽見我的腳步,抬起了眼皮。我以為他俯下脊背還要作畫,他卻抬頭再看了我一眼。
我抱著袖子。發現屋子裏的金盤上,放了一個雕工奇巧的冰孩兒。元天寰一遍添色,一遍解釋說:“這是用整塊冰雕琢而成的。你瞧瞧好不好?”
那冰雕的童子憨態可掬,還穿戴如真人一樣的小衣服,更為可愛。我忘卻了煩惱,忍不住微笑起來。元天寰放下筆:“朕也覺得怪可愛。朕是喜歡小孩子的。小孩子到底天真無邪,但宮內的小孩,現在都成大人了。”
我掏出條絹帕,在冰孩兒的頭上做成一頂發巾。元天寰也笑了,眸子裏閃過一絲陰翳:“阿宙要到崔府上了吧。”我手指碰到冰,還是顫抖了一下。
“嗯,也該到了。”我平靜的答。元天寰的眼中如有碎冰流動,欲言又止。
我用手指壓住他畫梅的宣紙:“請你繼續畫下去吧,我想看。”
我望著他一筆筆的描畫,雖然兩下無言,心裏安穩了許多。寒雨不知不覺便歇了。
一直立到晌午,我才回偏殿去洗臉。冷不防,看到了屋簷下阿宙的貼身小宦官惠童。
“你怎麽不跟著王回城?”我詫異,立在簾旁問。
他肅然跪下來:“殿下,是趙王命小的留下。到此時,王命惠童向您傳幾句話。”
我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趙王殿……有什麽話?”
惠童道:“趙王言道:人生命運多褰。不過他出生以來,隻許過一個承諾。他已對崔小姐說明:守不住這樣唯一的承諾的人,也不配師妹喜歡。趙王隻願跟崔小姐結拜為兄妹,無法為夫妻。今天後,他也必須選擇離開長安……”
我十分吃驚,身子一晃。阿宙這是要做什麽?我嘴唇發幹,近似木石。
惠童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沒讓眼淚流出來:“桂宮殿下,王說:希望您成為一棵香花樹,永陪伴在皇上的身邊。他自己願馳騁於西北,為皇上效力。”
我沉默。此時此刻,我還能說什麽,還有什麽好說?
阿宙,你對我的承諾,我還沒有忘。但我沒有遵守我默許的事情。為何阿宙你要這般的任性?你堅守那個桑樹林的承諾,但我沒辦法成為你的妻子。香花樹麽……?眼前就是坎兒。美麗的香花樹,也是經不雷霆震怒的。
崔家父女固然可以理解阿宙,但長安城內輿論必將嘩然。
元天寰的權威被這樣反抗……那也不是一種受歡迎的忠誠。
皇帝身邊的宦官又來請我,我隻好匆匆過去。想必那裏已經知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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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來回踱步,冷笑道:“賓客雲集,突然變卦,說什麽認崔惜寧為義妹。又給了朕來
這麽個奏折……天下竟然有這等事。朕想到他可能拒婚,但到了今天這樣拒法,真是能耐了!”
他將一本奏折拋給我,我打開,真是阿宙所寫。
他說自己才疏德淺,要放棄京城太尉的官位。自請去西北的涼州任職。他前日對我說從此不相見,原來是此意?
我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元天寰,他鋪開的那張宣紙上已經勾勒出幾筆人物的輪廓來了。
梅花樹下,美人婷婷。……是我?
“我……”我才開口,元天寰就打斷我,對宦官下令:“快,去長安城內傳趙王君宙來長樂宮麵朕。告訴他,不得有片刻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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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惶然磕頭,急急退出,元天寰又輕聲道:“回來。”
冬風灌入,屏間麝煤冷。我好像是個一腳踏空的人,兀自心跳怦怦。
元天寰眼有血絲,卻突然平靜下來。他雍容的坐下來,提筆,為筆尖蘸滿朱砂色。
那宦官汗如漿出:“皇上?”
元天寰專心致誌的點出數朵梅,才吩咐:“不必傳趙王了。他不來便罷了,無論他多晚來長樂宮,爾等都要即刻上奏。”他的語氣看不出任何暴怒的氣象,隻有畫上梅花似血。
我從唇齒間冒出一個字眼:“……你……”
他沒有理睬我,隻管給梅花樹上點梅花,一會兒的功夫,那虯幹上滿開了血色之花。
他寬闊而平滑的額頭上,又出了一層細汗。我明明是害怕此刻的他,但是還是咬咬牙,掏出手絹,輕柔的按在他的額頭上,小聲說:“你的病才好……”
他就像以前躺在病床上一樣安靜,任由我擦,他薄唇微翕,但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這樣的場合,提起阿宙隻會火上澆油。我想竭力引開他的注意力,就岔開說:“這梅樹不就是梅花塢的那棵?我曾看見過蘭若寺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那麽你父皇文成帝所畫最美的一張圖,會不會就是這梅花呢?你說過,他最愛的倒像是這梅花樹的。”
我一出言,已知道說錯了話,那九百九十九張圖,是阿宙開鎖,領著我去看的呢。我在元天寰的麵前,總是顯得愚昧和幼稚。他給我機會並肩,我又如何能跟他看到一樣遠呢?
他的眉間好像逐漸透亮,有幾分虛無縹緲的樣子,連聲音都是淺淡如煙:“你猜對了。父皇畫得最好的一張仕女圖,就在桂宮那個傳說鬧鬼的殿堂裏。畫上果真有這株梅花樹,可是還是有一位不知名的絕代佳人。等你跟朕回到宮城,朕可以陪著你去看。宮閨事秘,朕對前代事毫不關心。隻是今代的宮內,依然暗潮迭起。”
我直視他,他的目光深湛而微涼:“朕初次成婚的時候才十二歲。當時是傀儡皇帝,母子兄弟受製於人。人家吐唾沫在朕的臉上,朕還要笑。而且要等人家走後,才可以到僻靜的角落擦掉。皇後比我大五歲……那樁婚事之恐怖內情,朕此生絕不願說給第二個人聽。四年以後,朕徹底肅清朝內,她同她父親一樣隻能自裁。幾個月後,朕為聯絡大族,聘入兩位昭儀。第一個,不久就被毒死。朕為此忌憚後宮,停止選秀。第二個,朕也談不上喜歡,她因怨懟而私自削發,便引發了昭儀轉入尼寺的重大事件。朕在與女人事上,從此惡名昭彰。那時朕還不到二十歲。”
我聽他說,隻覺得身心俱浸入了冰窖,唯有鼻子酸楚。我在皇宮內長,這些民間以為駭人聽聞的事,在我們皇家子女乃是司空見慣。可是我還是為他難過。
他揚起下巴,微微冷哂:“當然,朕天生就非仁君,也無所謂後人的口誅筆伐。記得五弟還是個小孩兒,跟著朕住在太極宮,晚上他說:哥哥,哥哥,以後讓我找個自己歡喜的女孩送作堆,好不好?朕答應他:好。弟弟有了喜歡的好女孩,就來告訴朕。因為那時朕以為朕從此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在感情上追求。五弟三次拒婚,事不過三,崔氏女是第四個,他以此決絕方式向朕說明了他的心意。朕片刻前狂點梅花,也悔配給他崔氏。對他這個人,朕本來最該明白,而不是由上官來提醒朕。可是,朕如今也在霧山中。朕選了南朝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五弟卻在三千水中,隻戀那一瓢。即使讓他去西北,朕對京城內的流言,飛書置若罔聞,此結依然在他的心裏,還有在她的心裏。人世滄桑,朝野戰爭,朕在弱冠之年,就早已老盡少年心,又該拿少年們如何是好?”
流言?我腦海裏頓時掠過在柔然軍營中,六王對我所說的話。我和阿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固然是清白的,可是我無法直麵元天寰說我和他從無瓜葛。我想起四川時共處的日夜,還有在漫天大雪裏的擁抱。一時間理智都化成了冷汗,感情變作了慚愧。元君宙,在和我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不顧一切的少年。他在四川那樣的渾水和危險裏,還直說自己就叫阿宙。他在元天寰帶我出川過劍門關的時候,還要拉著我亡命天涯。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在拖累他,害了他……
我情急之下,淚水奪眶而出,我望著元天寰囁嚅道:“我……沒有,真的沒有。”
他側臉,繼續細心勾畫圖畫上仕女的輪廓,他的肩膀沉下,輕聲說:“你說沒有,便是沒有。但臘月十二他的行事,你原是知道的吧?所以你今日顯得如此之美,在朕的身邊如此的從容。朕本來隻想畫一棵梅花樹,但因你早上在晨光中恬淡的笑容,朕幾乎信了你,以為你終於放下了過去,樂意給朕的生命一段奢侈……”
他怎麽會這麽想?我實在不知道阿宙的所為。我想要辯白,我今天起床時候,真的是下定決心願意放下過去的,但我實在說不出話來。我……我的胭脂淚落在宣紙上,糊了幾個斑駁的圈。我說:“我不知道,他沒有對我直說。……我真的是……你……”
他終於放下了筆,挺起身來,俯視著我:“光華,你隻有十五歲,朕願意看到你真的哭,而不是假的笑。但你現在最要麵對的不是元天寰,也不是帝國,而是你自己。元君宙,他要麵對的倒不是自己的內心,而是自己太尉王的職責,還有內外的虎視眈眈。朕在昨日已秘密收回存於蘭若寺的詔書。你來漠北那晚,說到殉葬的事情,朕又想到了那份詔書。其內容機密,但朕現就可以告訴你:朕若真有不測,以五弟趙王元君宙繼位,以南朝公主炎光華為皇後。”
平天響雷,我住了哭,抬頭看他,他竟然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容:“不過,既然朕活下來,那份詔書,就隻能被銷毀了。除非有人讓朕在婚前駕崩,不然你一生,隻能跟著朕這樣惡名昭彰的男人在一起了……不錯,我元氏皇族在草原遊牧之時,確有兄終而弟收繼嫂的婚俗。但如今漢化已久,對朕這樣的皇帝,更絕無可能。”
我隻覺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說的一個個字。元天寰這個男人,狠起來比誰都狠,但是他的殘忍黑暗中,卻又時刻存有一絲光亮的縫隙。我不怕他的狠,卻怕他的那道縫隙,逼得別人無處可逃。
我抹去眼淚,拉住他的袖子:“天寰,你聽好了:在宮廷裏,皇帝能擁有愛,是一份屬於最高貴男人的奢侈。而在這個亂世,能夠在從一而終,也是女人的奢侈。你選我為皇後,並沒有錯。我有許多缺點,不是生而知之,也不能善解人意,但我絕不會玷辱丈夫和父親的名譽。言語,有許多都是騙人的。我不會再說,以後我隻會去做。”
他凝視我,似乎有一瞬間的眩惑。我一鼓作氣的說了那段話,微微喘息。
他的眩惑轉眼就無影蹤。他沒有任何回應,而是慢慢的坐下來,臉色平靜,繼續畫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換了一支筆,舊筆頭已禿了。
我按了按胸膛,向他低頭道:“我臉上的胭脂不成體統,請準許我暫且告退。”
我正要走,董肇佝僂著身子到了簾外:“皇上,鄭太傅,崔僧固大人,中山王都到了長樂宮了。”
“知道了,朕要等明日再見。即刻將朕封崔僧固為吏部尚書的旨意發下,另外傳朕口諭:崔惜寧,德才兼備,為華族淑女之範。既然是五弟的義妹,也是朕之義妹,即日加封為彭城君。”
“遵旨。”
“五弟來了沒有?”元天寰口氣溫和。
董肇隱隱一瞥我:“沒有來。”
“嗯,下去吧。”元天寰靠向胡床,似乎要睡一會兒。
我不作聲,開簾走到回廊,天色晦暗,我因考慮自己臉上淚痕狼藉,低頭快速,還用帕子遮住了半邊臉。一個宮女經過,似乎捧著一些書卷,我掠過她。
我走了一會兒,忽然心裏一擰,似乎有什麽奇特的東西被我錯過了。我細細的想,白天我所見的宮女,還有這個宮女,怎麽也都是一起的。我不見她臉,為何要……?
不,那些宮女,穿青色的絲履,而這個女人,裙下卻穿著一雙羊皮的靴子……
我想到這裏,飛奔向元天寰那裏。
元天寰果真在瞌睡。而那個宮女呢?我邁步,風吹簷鐵,似起殺機。有人在呼吸。
瘦長的影子,一把寒光之劍,當我意識到她在哪裏,已經太遲了,那劍直接刺向皇帝。
我下意識的張開雙臂,攔住劍風。
那劍疾馳而來,劈開虛空,劍尖劃破了我的皮膚,我向後倒下,一種冰涼襲擊了我。我絲毫不感到痛,我張開嘴,那宮女已然倒下,她的胸口是一把短匕。
是元天寰?他好像已經攔住了向後倒的我,但我沒力氣站起來,我困惑,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望向那個冰人。它融化了,好像在笑。又像在哭。
淚一滴滴落入金盤,紅色的,卻原來是血。我的血?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簡直就無法呼吸了。我隻感到冷,劍尖在我的皮膚裏,冷。
這時,有溫熱的唇壓在我的唇上,渡給了我一口氣。
天塌地陷,那人似也可擋。他說:“你沒事。因為我不準。”
番外:江南青
初夏,煙雨,江南,碧蕪千裏。
有個小兒蹲在江邊,哭紅了眼。一頂鬥笠,忽飛上了岸,正落在他腳旁。
“喂,送給你遮雨。我家先生問:你為何要哭?”北方口音的漢子聲如洪鍾,把小孩嚇了一跳。
小孩住了哭:“我沒有等到人……傷心了……”他揉揉眼睛,不由愣住了。
亭亭畫舸,那青衣的少年儒生正單衣試酒。他曠世秀群的眉目,半憂半喜。漿聲綠影,他穩穩坐著,似不管煙波和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等?上官軼隻笑了一笑。他拄著竹杖步入船艙,片刻涼夢到西州。醒來,又是孤身一人。
他在世界上這二十年,等過的人屈指可數。有等到的,也有沒有等到的。
第一次漫長的等,是在他五歲時。他還記得洛陽城繁花滿枝,父親說:“軼兒,在這裏等我。”他的父親上官皓,是曦朝退隱的尚書令,美容止,性剛直。父親被人約到這所名園的深處,像是要談什麽緊要事。上官軼生來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愛嬉戲,便懶洋洋的等。蟲兒爬上他的木屐,他伸出玉白的腳趾讓它通過。春風如扇,上官軼長長的睫毛被風吹動。
他的母親是南朝人,所以上官軼才會穿木屐,這使他常被親戚的孩子們取笑。雖然母親是天下第一高門琅玡王氏出身的才女。但因她一意孤行的嫁給北朝使節上官皓,被指責為“淫奔”,南朝王家也根本不認上官軼這個外孫。小小的上官軼精致如璧人,讀書如有神助,但卻沒有多少人願意跟他一起玩。大家不過開玩笑叫他一聲“南蠻子”,他就能半天不開口。可他母親就是南朝人嘛。小孩子們以為上官軼是仗著自己比別人好看,聰明,故意不理人。久而久之,他總是落單。
文成帝末年,北朝連年饑荒,四方烽火又起,朝官們各自為政。上官軼曾聽父親對母親激昂憤怒的說:若不是南朝積弱,曦朝早已岌岌可危。但皇帝卻沉湎酒色,迷戀丹青樂器。諸王狼子野心,皇帝也坐視不理。母親相對歎息。
他等到太陽西斜,父親卻還不回來。他終於起身,花叢深處,父親躺在那裏,他的身上已經被花瓣覆滿了,好像是一床被子。但他的身下,土地都是紅色的。上官軼摸了摸父親的臉,還是溫熱的,但是他心口上冒出來的血,卻已經冷了。
上官軼經常夢見父親回來了,但那隻是夢。父親死後的一年,他沒有對任何人開口。等到一年後的春天,他又開始說,可卻變成了口吃。上官軼的曾祖母崔氏年老,格外疼惜他,親自給他剪發。老夫人眼睛昏花,刀割破了他的後頸,他也不吭聲。等到母親問他,他才說:“太……太……夫人……年……年老,我不能……傷老人……人意。也……不……不疼。”他母親摟住他,淚如雨下:“你父親是被人暗殺的,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做官。”
他點點頭,清澈的眼睛望著母親的麵容。他困惑的想父親會如何說,假如他有遺言的話。父親教上官軼寫得頭三個字:忠,智,忍。他絕不忘,也不敢忘。
第二次的久等,是在嵩山元石先生的別業裏。上官軼十一歲,他跪在元石的居室前,求先生收他為弟子。他想要追求真知,但世間卻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教他。因此他跟母親一起來到了嵩山。母親要跟著他上山,他卻不讓。可千辛萬苦的來了,元石先生讓童子出來請他回去。上官軼不作聲,一直長跪著,雪花飛飄,一會兒就堆起來。上官軼咬緊牙關,忍耐著。原來真正的寒冷,骨頭都會鑽心的痛。
童子出來幾次,歎息不已,上官軼隻對他微笑。他眉目清麗,笑起來有劃破寒冷的力量。
上官軼閉起眼睛。雪的世界裏,太安靜。暗香襲來,有人在他背後咳嗽一聲。
他回頭,看見梅花枝下有位身材修長的俊美少年負手站著。在一身黑色外衣和青色裏衣的襯托下,他膚色白皙如玉。他雖劍眉星目,雍容如畫,神色倒並不倨傲。可是讓人一見他,就會忍不住想要拜下去。
“元石先生已經不會再收徒弟了。你何必這樣執著?”少年冷然說。他的眸子晶瑩深邃,還有水霧氤氳。
上官軼又向他笑了一笑,不加置辯。
少年不再勸說,徑直走開。
上官軼又等了許久,他穿著白衣服,雪飄上去,了無痕跡。他的眉毛上結了雪粒子,隻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
他昏昏沉沉,隻想起父親身下的血,也是冰涼的。新帝登基數年,除奸臣,奪回失地。上官家已經無仇可尋。上官軼知道這樣下去會死,但是他願意等,他能忍。
他隻模糊聽到有個人笑著說:“穿什麽白衣服,雪地裏都瞧不見人了。”好像是那個少年……上官軼張開眼睛,已經被那少年抱了起來。
少年將他抱到一間溫暖的屋子,將火撥得更旺些。上官渾身發抖,手指都不聽使喚,少年搖搖頭,替他把外衣和靴子都脫了,童子又捧來了薑湯。
“在下……河……河南上官軼。”上官道,那少年一側臉頰上現出個淺淺的笑渦。
少年爽快地道:“叫我東方琪吧。”。
“東……東方……琪?幸……幸會。”上官發現東方琪的笑渦時時有,以為他笑自己口吃,就低頭又喝了口薑湯。
東方琪好像恍然,連忙收起了笑渦,打開窗子道:“等雪停下,我就不得不走了。元石先生會答應讓你做弟子的。因為你是我向先生舉薦的,你可別讓我丟臉。我這屋子暖和,讓給你住。看,現在外頭雖然是冰雪一片,但是待仲春天,春山可望。”
上官軼抬頭笑道:“這裏……夏……夏天也美,我方……方才跪……著,發現了四……四周的幽篁,高臥東窗,真是……典雅。”
東方琪眼睛一閃:“原來你還能等下去的,連我都讓你騙了。”他又笑起來,好像被騙是很有趣的事情。
上官軼莞爾,這個東方琪第一眼如此神氣,現在看來,還是有少年心性。
他發覺東方琪的案上鋪著江山圖軸,又調了深淺不一的青色:“你愛畫畫?”
東方琪的坐姿特別優美,背脊挺直,毫無惰容:“我閑暇時也畫幾筆,我父親教我的。你父親……過世也有六年了吧。”
“你知道我……我父親?”
東方琪仰頭,自信的說:“你父親上官皓大人乃是忠臣,我當然知道。”
他發現上官盯著那些青色看,就問:“說說你知道多少種青色?”
上官軼沒有在人前炫耀淵博的習慣,但這少年仿佛與他一見如故,他就說:“知道……一些。
雪青,碧青,瓷青,鴨蛋青,薛荔青,竹葉青,豆青,霽青……”他心下放鬆,竟然不結巴了。
東方琪愉快的聽著,拿出毛筆,在上官的白袖子上畫了一道:“是我自己配出來的,叫江南青。我知道你母親王夫人是江南人,因此曦朝你才最配這江南青。這世間汙濁,愛穿白衣服的人,除非與世隔絕,不然怎麽可能表裏如一?”
上官軼點頭:“我以後就穿青衣。我喜歡江南青,你去……去過南朝嗎?”
東方琪搖搖頭:“我以後會去的。我既然調出了江南青,心中就有了江南。我是必定要將江南都收進我的畫集的。”他目光炯炯,上官心裏充滿了敬意。
上官在元石先生那裏學習,東方琪神出鬼沒,但看得出元石先生十分喜愛他。
幾年之後,元石先生對上官告誡說:“你跟東方琪不同。你早得美名,必有所折,要深自韜晦。將來要審時度勢,該隱則隱,該仕則仕。”
上官軼對先生低頭道:“知足不辱,知己不殆,弟子會常牢記此話。”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隨,眠琴綠蔭,上有飛瀑。
元石先生那裏的日子,有快樂也有悲傷,特別是從十二歲起,上官的腿一到秋冬便發寒疾。
上官每到此時,就不便出門,因此特別希望東方能來山裏。他的口吃逐漸好了。他好靜,元石先生又是寡言之人。可是東方一來,無論老先生,還是小上官,都被他引出好多好多的話題。上官想,東方這樣開朗而健談的人。他在山外,肯定認識許多朋友。
不過東方好像並未成家,他似乎有個弟弟,十分頑皮。東方帶著他在某處過活。
上官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東方送給他一把扇子,上麵繪有觀星少年,還有“曾向陽光灑熱淚”的詩句。
上官道:“沒有下句?”他知道那個少年就是東方自己,但他見到的東方,絕非是輕易流淚的人。
東方笑道:“沒有了,將來什麽都有可能,我還是願向以後看。記得江南青麽?到時候你跟我去見證,江南的青色是如何的吧。假如我還活著的話。”
上官聽了有幾分感傷:“我的腿這樣,我還是不灰心。你比我康健多了,自然比我活得長。”
東方又笑,他領著上官去山上。上官的腿不好,但東方就讓他一步步的靠著拐杖上去。不扶他,不背他,連步子都不放慢。
上官為此高興,他知道東方這樣是有意的,在頂處,他對東方說:“高處不勝寒,可有師兄在,我也不怕冷。”
東方俯瞰山巒,道:“我就是要在最高層,無論何種浮雲,都遮不住我的眼睛。”
那時,萬木參天,杜宇聲聲。上官覺得無論如何,大自然其實永遠是青春的顏色。
上官總是穿著青衣服,東方穿著黑衣服,玄鵬和青鳳的綽號,就那樣傳出去了。以至於天下人盡皆知。
上官十六歲那年的穀雨,跟著東方去洛陽賞牡丹花。他發現女子們紛紛對他們回首矚目。
他才長大,有幾分不好意思,但東方則是坦然處之。
東方已經不是少年了,但他的容貌,在明亮的地方英俊讓人不敢逼視,在燈火闌珊處,卻總還是如一幅水墨畫般。上官覺得他一直在變,又一直沒變。
淡天琉璃,東方讓上官跟著他去一所空宅,白牡丹猶如玉盤,清新吐豔。
東方說:“牡丹本是最豔麗之花,但是白牡丹不同。”
上官看他這樣看重白牡丹,便調侃說:“我記得你說不喜歡穿白衣服的人,怎麽愛起白牡丹了?”
東方眼神朦朧:“不是愛,老男人談愛未免奢侈,我隻是欣賞而已。”
上官道:“也對,衣服和花不同,衣服是後天的,而草木天生麗質,彌足珍貴。”
鳳凰山下雨初晴。東方不再有了……那如同白牡丹的江南女孩也在長安。上官知道,這一生錯過了,便恐怕是錯過了。但是……
“上官先生?”孫照喚他,上官環視四周,如夢處醒:“我想起以前的一些瑣事。”
他在江南,不會等到東方,也等不到夏初,但在江南的翠微中,他等到了自己的內心。
他撫起古琴,東方師兄,這就是江南。
岸上戴鬥笠的小孩在琴聲的撫慰下,逐漸有了勇氣。他擦幹淚,向那條船所在望去。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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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嫌疑
最痛快的死,莫過於當你意識到時,已身在死國。
當我在冰冷和疼痛中反複掙紮和煎熬時,我忽然隻想狂笑。我知道,我絕不會死。
恍惚中,我從瓊樓望下去,深淵萬丈。饕餮張開了嘴,風撩起我的裙擺,天宮僅我一人。
我驀然張開眼睛,燭火映著床幃,刺繡的金龍在微風裏宛若騰雲擺尾。
在昏黑的內帳裏,燭光映出一個俊美男人的側影。元天寰坐在我的身側,束冠佩劍,正在出神。他的麵容漠然有如石化,眼神分外冷騭。我的喉嚨被塗上了草藥,但還是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在沙漠裏炙烤變形的,又好像是被利器活活的酹開皮肉……我想起來:我中劍了。……他沒有受傷。
午後驚心動魄的一幕生生浮現,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嗎?我大概昏迷了幾個時辰。
那刺客出招的霎那,元天寰已經擲出匕首,因此她的劍力減弱,劍鋒偏離,也許再差毫厘,我就將被割斷喉管……我還是覺得疼痛,連唾液都難以下咽。我耳後的脈搏跟著我的抽痛一起跳動,我卻連呻吟都發不出來。
“皇上,長孫乾將軍到了。”宦官說。
我趕緊閉上眼睛,耳邊起了一陣風,元天寰似乎離開了。
“啟奏皇上,奉聖旨,在長樂宮外護駕的三萬精兵已全副武裝,時刻警戒。長安城內的防務,今日趙王去崔府的時候,也已由白孝延將軍順利接管。長安城今夜太平,毫無亂兆。”
元天寰的聲音比往常沙啞些:“趙王究竟在哪裏?”
長孫乾猶豫了片刻:“……這……”
元天寰提高聲音重複道:“元君宙在哪裏?”
“他從崔府的宴席上回到趙王府,就已喝得酩酊大醉,太尉府內的消息說,趙王一直在熟睡。”
元天寰沉默。我的脖子鑽心的疼,不得不搖晃了一下頭,以保持清醒。阿宙在熟睡,那他必然是不知道這裏的事……我回味他跟我說起“十二日”那時的眼神,細長的眼睛裏隻有明亮的決心,並沒有一絲一毫隱藏起來的陰謀。
十二日,太尉將訂親,無人不知,十二日夜,元天寰對三王爺的母舅徐州刺史動手,是個秘密。十二日下午,為何出現一個女刺客?她絕非宮中女子,不然怎會在裙底踩著靴子?
深夜的長樂宮,可以聽見驪山內野獸的咆哮,而元天寰的寢室內……靜得寒心。
又聽元天寰問:“數個時辰前,朕命你圈禁百官和六王,七王,不許他們出殿。他們究竟有
何反應?”
長孫乾謹慎的說:“百官不明就裏,不敢出聲。中山王想要過來看皇上,見人阻攔,有所不快。臣自己去向老王講明聖意,中山王願等到明日。六王,七王均無大動靜,也沒有與守衛爭執。皇上,何時才可解禁?”
元天寰果斷的說:“等明日午後。跪安。”
一陣金屬拖地聲,長孫乾似乎去而複返:“皇上,臣還有幾句話,不講不忠。臣跟著皇上討伐柔然,太尉等在長安守衛。太尉敗敵於黃河岸,又沒有在聖駕情況不明時打開詔書。太尉已是有功。至於和文臣糾葛,那也是經驗不足。現皇上遇刺,太尉又大醉於府中,刺客女又是……臣想請問,是否以禁軍戒嚴太尉府周圍街巷?以免他的對立者生出嫌疑誹謗來……”
元天寰幽幽道:“嫌疑誹謗?不實之辭,那才叫誹謗。他活了十七歲了,又是皇弟親王,難道朕永遠要給他去除荊棘?難道永遠會有你這樣看他長大,心底愛護他的老臣?他今天居然酒醉,要麽是糊塗透頂,要麽就是……”他的話嘎然而止,笑了一聲。
我凝神聽,連喉嚨的疼也顧不得了。元天寰是什麽意思?我……
我張合著眼皮,心裏有幾份莫名的焦躁,一隻透著涼意的手掌覆蓋在我的額頭上:“醒了?”
我張開了嘴,元天寰的臉離我半尺,他審視我,清明而冷靜:“別說話。刺客的劍入了你的頸,你的喉雖未穿,亦被傷到了。雖然流血過多,但以朕之醫術,隻要你這兩日不發燒,就不會有礙。不過從現在到我們的婚期,你養好傷,都不能開口。”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他對我笑了一笑,光華璀璨,猶如在冬日雪卷的蓮花。隨後就沉默著, 手掌還放在我的額上,表情卻心不在焉。
屋內蘭香馥鬱,火蒸發出暖濕氣,床頭懸掛的雙龍玉璋,也好像蒙上一層淚珠。
我也不禁眼淚汪汪,不是想哭,隻是疼,這傷口,雖然不大,但太深。恐怕今後我的脖子下將會永遠留下疤痕了。我又不想在他麵前呻吟,鼻子裏重重的吸氣。
有一股血腥味。我穿著中衣,側頭,元天寰的衣裳上,一團團的血跡,恐怕是那時抱著我的時候沾染上的。他沒有換衣服。好像也不在意。他微微皺眉頭,轉到我臉上,才緩和些,他一字一句的說:“光華,你不該來救朕!即使朕不是皇帝。元天寰也不想自己的女人為他犧牲。朕足夠強,強到可以讓你做你內心希冀自己成為的那種女人。也因為朕已足夠的強,朕不要你為了朕強自改變天性。朕從來不喜人工彎折出的樹。那樣的樹,即使高大,也將缺乏美感。在亂世,雖然人們不斷在流血,生命也如流星般。但是為此,美更應值得珍視。
元天寰是鋼,光華就可以洗滌他的水,元天寰是日,光華就可以是緩和他的風。朕從錦繡江南尋你來,也是希望你給將來統一的皇朝帶來屬於南朝的文化,南國的風雅,南方的氣息。未來我們那個皇朝,不再有南北,而是融合的。人們看到皇後,就知道南朝其實並沒有滅亡。皇後,為天下至尊的女性,也為天下人之國母。與朕在最高處,你更要活出不同的自己來。朕殺人無數,你可活人無數,朕心滿是瘡痍,你可流芳百世。隻有最強的男人,才配擁有身心都最美麗的女人。在當今之世,也隻有元天寰才可以做到。”
我點頭,眼淚從眼眶裏流了出來,朦朧中,他挺秀的鼻梁,就是人間一道無法企及的線條。
最美麗的女人……阿宙說過,最美麗的女人如同香花樹,永遠讓人感到芬芳。而元天寰說,最美麗的女人是自然成長的樹,也是與強悍的他不同的樹。阿宙,你為何是這個男人的弟弟?
元天寰用手擦去我臉蛋上的眼淚,就算這種時候,他的動作也說不上溫柔。
我寧願做一棵自然界的樹,而不是光之公主。我徒勞的掙紮了一下……又不能說話。
“你哭吧,哭累了就會睡著的。”他輕聲說。
他說得沒錯,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元天寰依然坐著。天還沒大亮,他身上又披了件衣服,正在批閱堆積的奏折。他警覺到我醒了:“渴嗎?”我搖頭。
空氣中的香氣變淡了,若有若無,聞到隻覺得舒心。
他的眸子竟帶了一份笑意:“流了那麽多血,又流了那麽多淚,公主殿下居然不渴,看來真是水做的女孩了。”他解下的劍,依然在燈下閃著光。
我第一次看清元天寰的劍。他蒞臨沙場,似乎都不帶劍,也許我認識他太短了。
我略放心:看來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不然他不會這般安然的陪著我。
我奇怪屋內隻有我們,宦官宮女都不見在受傷的我身邊服侍。
他過來,小心的抬起我的下巴察看:“止血了就好。你還是跟朕住一起。朕在那裏放一個行軍榻便好。朕不信任禦醫,隻有朕親自來治療。上官來看過你,送來了凝神的香料。朕不在就讓他領著宮女來照料你。朕無法守在你的旁邊,因為還有許多事做。”
我點點頭。忽聽紛亂的腳步,有人在勸阻,但急促的腳步直逼近了寢室。
“趙王……趙王……不行……”宦官尖細的喉音短促的懇求。
我抬起了肩膀,才意識到頭發早就散開了,扇麵一般狼藉的鋪展在枕上。
下一刻,阿宙已經在門口出現了,昏昧不明,隻有他的鳳眸如火熊熊。
他盯住我看一眼,胸脯起伏。即刻下跪道:“臣弟叩見皇上,臣弟醉醒來才知長樂宮之事。護駕來遲,皇兄恕罪。”
元天寰沒有作聲。
阿宙發髻散亂,跪在地上,我不忍心看他那樣,偏過了臉。手在被子裏揪住了衣襟。
元天寰要怎麽對待阿宙呢?他應該不會和行刺有關的,我堅信這點。
元天寰笑了一聲:“阿弟星夜來奔,算是來得遲嗎?”他好像並沒有怒氣,跟家人寒暄一般。
阿宙還是低著頭:“皇上,臣弟在崔小姐事上自作主張,原想下午來長樂宮謝罪。不知為何又在宴席上大醉……”他的明亮嗓音並沒有多少變化,但有幾分壓抑。
元天寰沉默,輕描淡寫道:“……大醉?你是傷心,還是糊塗?你平白得了一個義妹,為何傷心?要說糊塗,你怎麽可能大醉?”我心一動,轉臉去瞅阿宙。
阿宙茫然的抬起了頭,往常縱然他穿破衣,不洗漱,那張臉都顯得比任何人光鮮亮麗,十足優越。但此刻黎明,他好像在親王華袍裏,被深深的壓製了。五官縱然俊秀,也是無奈,灰色。寒冬臘月,他大概心急,倉促出府,隻套了一件單衣。雖他未發抖,但我都替他冷。
“臣弟不敢傷心,真是醉了。還好長安防務,皇上已交待白將軍代理。”
元天寰想了想,麵無表情,繼續在奏折上勾畫:“非常時期,朕不得不讓弟弟們先脫了嫌疑。非但你暫時不能領兵,六弟,七弟也都被禁足在殿中。你來得正好,朕要告訴你:你舅舅楊澎,幾個時辰前已在徐州被賜死。”
阿宙發絲垂下,眸光一亮,趕忙叩首:“謝皇上,臣弟知道了。”
“就這樣?”元天寰問。
阿宙頭壓著地,口齒清晰朗朗道:“是,楊澎平日仗著臣兄弟三人的勢頭,行事不謹。萬歲攻柔然期間,他屢次失言,曾擅自聯絡幾位刺史,惘論皇位繼承之事。臣也手書,屢次教訓過他,又令杜昭維將他在京師的家人關押在牢。隻因他是母舅,不便上言。況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萬歲賜死他,是保全了弟弟們體麵,也顧及到了元氏社稷。隻是,臣母楊夫人久居深宮,無知婦人,不識大體。皇上聖明,無幽不察。母舅之罪,臣也不免。願辭去太尉職,隻願萬歲能網開一麵,不要加罪於楊夫人。”
他連連碰響頭,元天寰漠然望著,我的喉嚨疼得更厲害,想要捂住耳朵,但眼睛卻還是看著。
元天寰歎息了一聲,道:“罷了。楊夫人乃先帝遺愛,又是五弟生母。縱然明日快報將楊澎抄家後的書信悉數上報,朕也不會牽連到楊夫人。隻是刺客之事,不得不查。那女子的屍首,還在外頭,幕後到底是誰,你說朕需要徹查嗎?”
阿宙又碰了幾記響頭,他舔了下幹燥的唇:“謝皇上之恩。臣弟不如皇上太多。皇上的決斷才最英明,臣弟不敢妄議。”
元天寰一笑,喝了一口茶水:“你倒未必認得那刺客,但那刺客肯定是認得你的。”
阿宙不解,身體劇震:“皇上此言,臣弟不懂。”
元天寰緩緩站起身來:“那容易,你去找長孫乾將軍,問問他刺客是誰?”
我將手指移到胸口,喘息都難了。
阿宙退了出去,元天寰坐到我的床頭,他並無倦意,晨光射入,他至白麵上,有燦爛彤色。
“五弟不可能醉,必定是有人故意下了藥……”元天寰對我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嗯了一聲,他將手指插入我的發絲,滑過我的頭皮,如梳子般在順著。
我不禁閉目,那親昵的動作,讓我頭發也像在晨光中發熱了,我尋思,他到底知道了什麽?此時此刻,他怎有心情這樣理我雜亂的三千煩惱絲?
元天寰的手,繼續輕柔的在我的長發裏移動:“朕要殺人,莫須有罪名。但五弟,若不是朕在帝位上,別人可以害死他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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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誣陷
當我的亂發終於被元天寰理整齊,我又有了倦意。不過我咬著下唇,撐著眼皮,就是不願入睡。白光入室,恐怕是太陽折射出了積雪,我躲閃了一下。元天寰便放下帳子,對我道:“睡吧。”我嗯了一聲,眼睛盯著帳幕上的龍紋。無數飛龍,在古香色的菱錦上吞雲吐霧,張牙舞爪,卻沒有鳳的位置。我記得南朝我父親的禦帳,總是龍鳳呈祥,但這裏不同。龍,目前是北朝宮內絕對的主宰。我使勁吞了一口口水,疼痛讓我保持清醒。我轉念一想:我不就是一隻活生生的鳳?我在柔然戰場已經是一隻翱翔於九天的鳳了,為何在長樂宮內又被束縛了呢?
元天寰修長的身體,透過龍帳隱約可見。太會猜忌的人,也是孤獨的。若成為跟隨著他的鳳,我本不該躺在這裏。但我不能出聲,又不能動彈……我心急火燎,側耳傾聽動靜。
隻聽外頭咚咚的腳步,阿宙的聲音又響起來:“皇上,臣弟有話要對麵剖白。刺客,臣弟不記得了。但臣弟確實與她的父親,家族有所往來。”他的聲音於之前不同,高而激昂,大有王者氣勢。他好像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元天寰悠然道:“你不認識這個女人,情有可原。你自幼出入貴族府邸無數,美女名姬如雲,你自然記不住。這個女人容色平常,你怎能過目不忘?可她父親就是投降於柔然,又在滅葉買的亂軍中被殺的將軍於英。你想,你與她家有幾重關係?”
阿宙大聲回答:“臣弟問心無愧,也無須避嫌。在各武將中,臣弟與於英將軍最為融洽。非但如此,於英和我母舅楊澎,還是好友。於英投降柔然後,便暗地派人找到臣弟聯絡,臣弟也答應他,若葉買王率部投降,就可以饒恕他的性命。這事固然越權,但情況危急,臣弟事後也奏明皇上了。按照朝廷律令,對於英應誅殺三族。但臣弟權衡下,沒有做。皇上回朝之日答應赦免他們。他們為逆臣眷屬,活在京師,太惹人耳目。臣弟就命他的家族悉數前往徐州楊澎處。臣弟隻慮及臘月十二日崔府之事,實在不知於英的女兒,昨日為何出現在長樂宮。天恩浩蕩,她已不該再來尋仇。若說有人唆使,楊澎昨夜已被賜死,死無對證。臣弟處理於英之事,並非為私誼,造成今日之亂,臣弟也沒有想到。蒼天在上,臣弟之心,日月可鑒。”他陳述越發慷慨,我撥開帳幕,還是躺著不動。
北朝武將子女,都熟撚弓馬,連女兒家也有長於武藝的。她父親投降,本是可恥失節。既然朝廷已經赦免了她一家,她為何還要混入長樂宮報仇?要麽是有人主使,也許是某一環節出了岔子,她沒有退路……要麽是有人逼迫,她不得已為之。但她一人之力,背後之人,又怎認為她能刺殺元天寰?元天寰鐵腕統治多年,剛夷平柔然,他自己又非常警醒。所以這女刺客以卵擊石,必死無疑……那刺殺不是真正的目的?
元天寰擼我的長發時說:“若不是朕在帝位上,別人可以害死五弟一百次。”原來如此,我手心出了冷汗,有人要借阿宙和於英家的關係,引起元天寰對弟弟的疑心,是要誣陷阿宙嗎?
我吸了一口氣,身上驟然寒冷,便用腿卷了被子,挾在身體上。
元天寰似乎一直在沉默,他忽然打破寂靜:“朕早就說,位高權重者,不可有一絲猶疑。於英三族,都是顯赫之武家。對於這些人,剝奪他們的榮譽地位,比殺死他們更難受。朕少年屠滅奸臣之黨,二十八家,婦孺仆役,無一漏網,京城內血流成河。朕當日有半點猶疑,就有可能造成逆黨反撲。朕要殺,你不願意,朕就不殺,也讓你看看後患。你有對頭,對頭巴不得就是看到你的弱點。刺客之事,矛頭直指向你。正好你的舅父出事,你每日就蝸居在趙王府中,當作什麽都不知道,無論外力如何的撩撥,你都要如磐石,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你……能做到?”
阿宙叩頭道:“皇上,臣弟覺得,自己不該置身事外。而是應為皇上分憂,現在……臣弟就該護衛在長樂宮。皇上讓臣避,親自去擋風浪。臣弟就當烏龜了?那樣的人是聽話的大臣,但不是皇上的弟弟元君宙!”
“你……你……”元天寰咳嗽了兩聲,顫抖的聲音又變得平穩了:“烏龜長壽,就是知道躲避風浪。朕不要你在長樂宮,朕要你回去。你若是擔心什麽人……朕和上官兩個醫者還頂不過你?……熬過了這兩日,就是順利,熬不過,也是她的命,你又能怎樣?”
他……說的是我?元天寰說,我不發燒,就沒事,但是我真的冷,是因為炭火熄滅了嗎?
阿宙默然片刻,堅定地說:“臣弟會安分守己。但臣弟這兩日,死也要守在長樂宮。皇上成全這點都不行?”
元天寰歎息一聲:“三日之後,你必須返回長安,朕現在就命中山王回去,跟杜昭維一起理事。你去跟六弟,七弟一起,你舅父之事,刺客之事,你究竟如何對弟弟們交待?”
阿宙起身道:“謝皇上。臣弟絕不會與他們惘論這些事。六弟淺薄,七弟還小,臣弟對弟弟們有分寸。”他身上的玉佩響動,似要離開,又低聲對元天寰說:“皇上病體才愈……”漸漸低不可聞。我喉嚨似乎被火噎住。
隻聽元天寰叫阿宙:“回來。……身為親王,豈能為生死之事,就失去儀度?把這件衣裳穿上再走。”
阿宙推辭:“臣弟不敢服禦衣。”元天寰似笑了一聲:“朕給的,誰敢說話?你小時候不是用龍袍墊在自己的腳丫子下麵。禦衣,不過是空架子,人人穿了都可以做得皇帝?朕知道你不能,因此才讓你穿。你記得,不要與文臣們再碰麵……”
阿宙應聲才走,元天寰又吩咐道:“去……請上官先生來這裏。”隨後,屋裏就靜謐了。
我迷迷糊糊,隱約記得還有一件事沒有交代,但是支持不住,終於又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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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不僅喉嚨,渾身的熱痛好像針砭。我心裏罵了自己一句沒用。非要發燒,不是給人添麻煩?
我費力的睜眼,圓荷正蹲在一個墊子上,紅著眼睛摸著我的手:“公主?還認得奴婢嗎?”
我努力笑了一笑,阿若從外頭端水進來,交給一個人。那人的手指修長,瑩潤,是我記憶裏救護過我的。上官就坐在床頭,他擰幹了手巾,放在我的額頭上。看我凝視他,他微微一笑,好像我傷病並不嚴重,他的微笑,像是春天窗紗外賞心悅目的青翠。
上官柔聲對我說:“沒事。再睡一會兒吧。”
我環顧四周,上官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皇上有機要事安排,所以才讓我代為照顧你。”
我發燒,也許會死。似乎元天寰這樣說過。不過他也告訴我,自己有許多重要事情,沒辦法陪著我。我想起我幼年生病,父皇雖然鍾愛我,但遇到軍國大事,也隻能來看我一會兒。母親總是對我說:“你父皇做得對,這樣的男人才可當得起一個皇朝。”
以前不明白,現在不得不明白,我對上官笑了笑,張開嘴,發不出聲音。其實我雖然時而糊塗,心裏還是希望上官能就行刺之事,幫我做些推測。
我捉住圓荷的手,對她做了一個口型,意思叫她去門口,阿若也是。她眉毛抖動,好不容易才明白。屋內就剩下我和上官。上官隻動了一下頭頸,好像就領悟了我的心焦。
他仿佛知我燒得難受,從懷裏竟然取出一把春夏才用的扇子給我扇風,緩緩的說:“別擔心,行刺之事,隻怕刺殺不是目的,是為了引起皇上對位高權重的五弟的懷疑。我早就提醒過師兄,他也有所準備。要誣陷趙王,必須有切實的罪證,刺客死去,楊澎又死,除非有證據,說明趙王刺殺聖上的目的,不然還是難於下手的。”
我點點頭,做了唇型:“他們誣陷趙王窺伺皇位?”
上官搖頭:“這個人人知道。但是趙王,魏王,燕王自己也都知道,現在還不是繼承天下的時候。趙王有弱點……他屢次據婚,以情至上……”上官好像我與此渾然無關,評說局外人一般:“這就是他的弱點。魏王急躁油滑,又都是放在外麵,可見不是能成大器之人。燕王我留心多次,他也已十三,但凡事優柔寡斷,缺乏主見,將來可能是一個忠臣,但實在不是帝王的人選。”
我牙齒打了一次寒顫,上官收了扇子,幫我又蓋上一重被子:“今夜發汗,就一定能熬過去。以前那樣,都不是過去了。你嗓子也會好起來的,隻別說話。”
我又點頭,他苦笑道:“你好象每認識一個元家男人,都會受一次傷。”
我扇了扇睫毛,又無聲的說:“好在先生能救我。”
他低垂眼皮,輕聲道:“但願我能。”
我終於想起來我丟失了玉燕子的事。本來我就想告訴上官的,但是我忽然記起我曾因為玉燕子,自投羅網……忽然不忍心對先生提起此事了。
與其拉上官先生為我煩惱,不如我直接告訴元天寰。不過,要是我死了,那麽元天寰是不會知道我的想法了。我沒有故意隱瞞他,但玉燕子會害人嗎?我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我閉上眼睛,裝作睡覺,內心不安,上官恐也不願我傷神,呼吸都輕輕的。
好久以後,才模糊聽到元天寰的聲音:“她怎麽樣了?”
上官低聲:“就看今夜,你……?”
“元石先生曾說我是舉重若輕之人,鬼蜮伎倆我見多了。楊澎家查抄的文件,應該明日送到……我正好要找這批人的錯處,最好他們一個個現形。……她看上去不好。”元天寰觸了我的額頭,又收回去。
上官道:“要休息嗎?”
“沒關係。”
上官猶豫一會兒:“她是你的未婚妻,我在這裏……也無益處。該用的藥都用了。我到隔壁,需要時再叫我來吧。”
又是我和元天寰?我燒得厲害,心跳也慢了,我勉強摸索,拉住了一隻手。
燈火下,我發覺元天寰的手比上官的寬闊,手掌上有薄繭,好像是整塊和田玉雕出來的。
他嚴肅的凝視我,好像不解我拉他手的意思。
我用盡力氣,用手指在他手心上麵慢慢寫:“皇後玉燕失竊了。”
他劍眉一揚:“有這等事?多久了?”
我寫“四日了。”他的眼睛閃過一道光。
他倒也不怪我告訴他晚了,我又努力的寫:“莫為玉燕冤枉人。謠言,止於智者。”
他將我的手指握住:“別寫。你都燒成這樣子紅彤彤的了,還惦記別的事,別的人?”
我笑了笑,他湊近我,我動了動唇,意思是說:“你是智者。”
我不管他明白與否,就安樂的睡過去了。
我睡了許久,好像被惡魔壓住了身體動彈不得,又好像是被人用紙蒙住了口鼻。掙紮間,我被人抱起來,我拚命搖頭,才半是清醒過來,渾身都汗濕了,喉頭做梗,喘息急促。
元天寰叫我“光華,光華”,我明明知道他叫我,但是無法應付,身體好像被絲線捆住,無法在呼吸。我躺在他的懷裏,他的手指伸進我的衣領,似乎是要解開我的胸衣,我渾身一抖。
他卻不動了。他的手指握住了一個金光燦燦的東西,我無力去想那是什麽。元天寰好像自言自語:“……你……竟有這個!”
他的手指停滯片刻,又快速解開我的胸衣,我頓時感覺輕鬆些,大口的喘氣。我視線模糊,但是皮膚因為發熱,觸覺病態的敏銳。隻覺得強有力的手臂摟住我,他親吻了我的額頭。我如願以償,又昏迷過去了。
第十八章:宿命
我斷斷續續的發燒,意識混沌。我好像又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孤弱無助。
一會兒是大雪紛飛,我吃力的踩著一連串深深淺淺大人的腳印,向冷宮中唯一點燈的屋子前進,那裏母親在企盼我回家。一會兒是夏日炎炎,我被暴曬得滿頭大汗,貪婪的看昭陽殿前的千瓣蓮花映日而紅,那是我唯一被準許欣賞的風景。
我一路跋涉,又見到了父皇。他披著黑色的戰衣,坐在軍帳內與左右談笑風生。他風采依舊,跟我記憶中的一樣年輕英俊。我使勁叫他“父皇,父皇?”,他卻無論如何都聽不見我。我哭著糾住他的龍袍:“父皇,父皇,是我啊。”他才好像認出了我。像過去一樣,他抱著我輕輕的搖晃,吻我的額頭。我好多好多年都沒有見到父皇了,世上果然沒有一個男子可以與他相比。他是最有力的,但也有人情味。他自己快樂,也能給人快樂。在父皇的懷抱裏,我安穩,快樂,舒舒服服。我對父皇笑,原來過去紛紛擾擾,那些不如意的事情,那些脆弱的心情,全都是夢。我還是獨占他的愛的光華公主。父皇笑了,對我露出潔白的牙齒。一切都沒有變。他衣襟上的氣息,竟是雪後鬆林的氣味,清新而陽剛,俊逸而超遠,在這個世界裏,隻有他和我。他低低的喚我:“光華,光華……?”我摟住他的脖子喜極而泣,不再有寒冷,不再有畏懼,我和母親不再有屈辱,我也將不再迷惘和彷徨。
有鳥囀聲,我吸了一口氣,我躺在和煦的陽光裏,我終於熬過來了。圓荷樂開了花:“公主,你好了?”
我想說話,但隻是瞬了瞬目。
“四天了。奴婢不停念觀音咒。上官先生才合眼休息去。公主……你發病的時候真怕人……還好有皇上在……”她眼珠子轉著,笑咪咪的。
我握住她的手腕,活人溫熱皮膚下的脈搏,讓我又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可貴。
圓荷故作緊張:“公主燒糊塗的時候,皇上整宿的抱著公主,公主還用手掐他的脖子,又沒聲的哭,……把奴婢魂都嚇散了。不過皇上到底是皇上啊……嗯”她自己點頭:“對,可不是凡人!”我咬住唇:病中不辨人,也許把他當成父皇了,耳朵心一跳。
她又小聲:“五殿下也來過,給了奴婢一個護身符,讓奴婢偷偷放在公主的枕頭底下。”
阿宙?不知道這兩天朝廷情況究竟如何。處變不驚,才是完全之策。我勉力起身,往枕頭底下一摸,真有一個寺廟裏的平安符咒,我把它握在手心,歎息一聲。
阿宙不得不防人之口。這是元天寰的床,我既然脫險,也不能把這個再留著,免得將來別有用心的人還牽扯出“魘勝”之類的無稽之談來。我挺起身子,將符咒投到火盆裏,拉著圓荷的手寫:不準說,別給五殿下找麻煩。她略惶恐的點頭。
圓荷又告訴我:“公主,其實……皇上對你還是上心的。宦官要拿皇上的血衣去洗,皇上也說是公主的血,要收起來,不必洗。”
我望向帳頭懸掛的和田玉龍,它在光下更剔透,閃著遙遠冰河的光芒。
我一直望著那玉龍,等到圓荷的嘰嘰喳喳被元天寰的咳嗽打算,總算重獲安寧。
我頭回看到元天寰此人眼窩下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藍影,他有多久沒有睡好了呢?
他好像比原來瘦了一圈,臉龐就像一塊硬而脆的璧玉,帶著幾分疲憊,卻氣品高雅。
他注意到我凝視他:“你的小丫頭話忒多。吉人詞寡。”
我心想:我現在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我才是大吉之人。元天寰真是稱帝久了,不知道他自己也說得不少?驀然想起在青城山邂逅他。他帶個大黑鴿子,死板個臉,還滔滔不絕的在懸崖上給我灌輸了一通大道理。那時的東方先生驟然鮮活,我忍不住展顏一笑。
他不知道我笑什麽,瞬間一愣。踱到我身邊彎腰:“你的傷口已經結痂。在這裏久了氣悶,可想出去?”
我順從的點頭,把手臂伸出來。他又一滯,我倒是發窘,我走不動路,自然他該來抱我出去了。元天寰深邃的目光,打量我的眉眼,我猜自己必定憔悴得跟鬼一般,他到底看什麽呢?想想自己大難不死,也許有後福。既然下定決心跟他成婚了,兩個人又何必扭捏做作,我也勾起嘴角,眯縫眼睛也瞅他的眉眼,譬如自己在欣賞一幅活動的水墨圖軸。他把我拉腰抱起來,笑渦若有若無,神秘莫測。
四麵螺鈿屏風圍繞,我靠在胡床上,身上蓋著玄黑禦衣。梅林如同香雪海,花瓣隨著清風落到衣裳裏。群鳥嚶鳴,樹葉沙沙,清流淙淙,我不能言語,隻能靜聽天籟。蒼穹蔚藍,元天寰好一番悠閑,在一張畫案上繪畫。他運筆的姿態出奇的漂亮溫雅,與他在戰場上彎弓射劍,或在朝廷翻雲覆雨,判若兩人。我隻覺靜得不可思議,不由得又出神想起複雜的朝事來。
楊澎家內查抄,到底會有何結果?元天寰知道有人想誣陷趙王,那麽他是坐視事態發展,還是會安排妥當,將黨同伐異的人一網打盡呢?玉燕子失竊,他似乎沒有追究,連圓荷都沒有提起過……玉燕子,若為陷害阿宙,操縱行刺之人取去,風波又將如何平息?文官中一批人與阿宙不和,那麽他們會不會……?我心思磨盤般旋轉不停,又感到勞累。
還好我一句也問不出來,元天寰難得輕鬆。我在良辰美景,是絕不會敗興的。我雙手一攪,花瓣從身上飄到地上。
元天寰突然說:“五弟已回長安,朕命他閉門謝客,好像是受責的樣子。欲圍攻他的人,已是蠢蠢欲動。他們不是光為了五弟,而是為了能長久的榮華富貴。”他輕輕勾勒幾筆,離遠了看看,複添皺幾筆:“朕這次去柔然戰場,故意留下五弟來和他們周旋。想朕十六歲鏟除奸黨。至今十年,朝廷文官都沒有大的調動。朕不動,不代表朕不想動。但一旦朕動,必要製勝。當年沒有解決的暗棋,如今朕走到中盤,價值已無,也必須吃掉了。不過,朕若再次大殺重臣,就等於承認自己的施政有誤。因此朕打算要不留痕跡。”
我鼻子裏“嗯”一聲,他抬頭:“你想說什麽?”
我用一根手指,在空中書了四個字“落子無悔”,指了指他。我又朝自己指了指,照樣書了四個字“觀棋不語”。元天寰嘴角一彎:“你不能說話,倒叫人刮目相看……”
我不服,一皺鼻子,才發現鼻尖也沾著白色花瓣,我忙用手撣了,元天寰不再看我,那笑渦卻不退去。這人笑起來,總有幾分奧妙,我一時興起,很想看看他到底描繪什麽。
忽聽到宦者稟告:“皇上,魏王殿下來了。”
元天寰手腕一旋,似畫了個弧:“讓他來,不必告訴他公主在這裏。”
我被屏風擋著,除非在元天寰那個角度,不然確實瞧不見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陣旋風般,但今天跟個大貓兒似的乖覺安靜。
他跪在屏風的側旁,請安聲離我近極。元天寰依然在畫:“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畫,不喜人觀看,你我兄弟就這般說說話吧。”
元殊定道:“臣弟這人不值得皇上垂愛,還是跪著回話,心裏踏實。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違法被裁。臣弟實在忐忑,要向皇上陳述。七弟是個木頭人,你說一,他沒有個二來。五哥嘛是個過江泥菩薩,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飯變成了生米,鬧得滿城風雨。他不要女人,可遲早會載……臣弟也勸過,愛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來往最多,誰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宮內,同外戚的聯係,都是靠臣弟在擔當。臣弟嘴大,與母舅通信,說不定也有不謹之處,但臣弟對皇上絕無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業業,怎麽皇上現今就讓臣弟空著雙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長樂宮呢?臣弟有罪就治,無罪皇上就給指條活路。”
元天寰筆也不停,麵容端儼:“朕已知你跟這次行刺是無關。因牽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誰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會引火燒眉毛。你也並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條。難道你真想朕點破你?窗戶破了,你還有臉,臉皮破了,你還有什麽?先帝給你的血肉骨頭,你也敢給天下人看?”他越說越嚴厲,秀長的眼睛裏漏出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噥了幾聲,才說:“臣弟做什麽,還不是為了國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種,怎麽就不如他們?”
元天寰的筆終於停下了,他望著元殊定跪著的地方:“你還真不如。朕早說了,朕給每個弟弟機會。朝廷內的人,朕用國法來擺平,家裏的人,朕不得不用些別樣的法子。做人,敦厚忠直四個字最難。七弟老實,五弟忠直,而你呢?你為了私憤想殺隴西李醇,你算是敦厚?你暗地裏通報汝母妻朕的病情,算是對朕忠直?不錯,朕是沒有兒子。但宗室中幼年的孩子那麽多,朕就不能找個來給自己當兒子?你們怎麽就敢計算朕什麽時候駕崩,誰來繼位?就這一條念頭,朕就可以殺。何況你兄弟三人就是全然無辜?看上去你們不合,但實際上你們一母所生,怎能沒有默契。去年你們怎麽對付元廷宇的?左將軍薛堅說,在四川蓬萊店,有個殺手要暗殺趙王,糾纏時分,薛堅便出手殺了他。那人的遺物,每樣都是指向元廷宇。可他真的是元廷宇派去的人?去的就那麽巧?朕當時本就欲去除廷宇,因此就順水推舟,沒有追究。此事你兄弟三人,恐怕都知道,主謀是誰,也是不言而喻,你說,對不對?”
我暗自吃驚,四川的事情恍如隔世,但蓬萊店內的刺客,我印象深刻。他恐怕事先不知道我是阿宙的朋友,見我在阿宙預定的房內,才要滅口。第二日晨,阿宙在薛堅麵前,與他對麵格鬥,阿宙遲遲不肯出劍,而那刺客雖然武藝高朝,卻滿麵絕望。阿宙想必是知道他在演戲……怪不得……在那時,阿宙還不知道元天寰已在四川布局。
我從未向阿宙說過我肩傷來曆,阿宙也就沒有向我解釋其中的內幕。元天寰明明知道,卻隱忍至今,忽然發作。此人深而險,想來多年養成。皇家兄弟……果然是殘酷。陽光率真如阿宙,敦厚誠謹如七王,也會跟著老六一起謀算二哥?元廷宇,死有餘辜。但元天寰是個“寧可錯殺一千,不可另一人負我”的專製帝王。那麽,這件事必定是他心頭的一個疑點,他不得不防,也不能把那三人分開,縱然阿宙確實對元天寰崇拜忠心,他跟弟弟們還是不自覺的危害了元天寰的皇權。
元殊定連話都說不出了,好像脫下帽子,不斷的磕頭。我摸摸胸口,那裏有我母親留下的黃金鳳,我忽然頭皮一麻,隱約記得自己才發燒的那夜,元天寰好像看到這個……他好像還說……我捂住嘴。我早就懷疑母親是北朝人,阿宙也曾說小時候見過類似的……我看著元天寰,那個方才還如畫般的美男子,好像跟我隔了雲霧,我又看不清楚他了。
元殊定這時才整出一句話來:“……臣弟……該……該死,臣弟任由發落……”
元天寰目光銳利,從胸腔裏發出明亮的笑聲:“三個人中,你最不濟,你還是好好的活著吧。你喜歡男人,到處都有寡廉鮮恥的小人奉迎你。朕不許你碰謝如雅一個手指頭。謝如雅,朕承諾過像他父親一樣保護他。南朝華族,天下士人,眼睛都盯著這個公主最珍貴的陪嫁謝公子。朕培養他一個,則將來貴門子弟,都會歸心。朕要用來造大天下格局的人,豈容你們存了心思?”
你們?我腦子一轉。好像被人揭開了蒙在頭上的黑布,見了光,都覺得刺心。
元殊定語無倫次:“……那……謝如雅……外表文秀,實則……促狹……臣弟……至今……對天發誓……沒有碰他一次……他根本不讓碰……”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元天寰麵色又無波瀾,微笑柔聲道:“朕雖然教訓你們,但還是想和弟弟們常相聚首的。不過親王放到外州刺史,也是慣例,五弟朕有他用,七弟年齡小,你先去外頭一兩年,也做個表率。朕給你選了富庶之州。等你的王妃生產後再動身,你意下如何?”
到了此時,他就是給元殊定個知縣,元殊定都要感謝。不出所料,元殊定唯唯諾諾,謝恩不止。元天寰含笑望他辭去,放下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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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圖畫拿到我的麵前,不動聲色:“畫得像不像?”我瞪大了眼睛。
原來那畫,正是我所見過的,梅花樹下,有美一人。少女素服雲鬢,清豔絕倫……是我?我呆呆的想:我竟然是這樣美?元天寰解釋道:“過兩年,你必定會是這樣的。”
我臉發燙,心裏竟然有幾分歡喜,明明不好意思,但又偷偷瞥了畫上的女孩一眼。那人要不是我自己,我都舍不得放開這張畫。我低著頭,鼻息拂動發絲,斜睨一眼元天寰,不知道為何,又頗有幾分嗔怪他。他靜默的朝我看著,想了想,才說:“去南朝的女相士回來,極力在朕之麵前讚揚你的容貌。朕本來對這些也不經意,但她卻說:光華公主因美貌而被南朝稱為‘光之公主’,我卻覺得她像是洛陽西城司馬舊宅的那朵百年白牡丹。朕聽了那話,竟有一點心動。朕在青城山初見你,實在沒有覺得你跟司馬宅的白牡丹相似。後來在路上救了你們,你在藍羽軍帳篷外,踮腳望著星空,穿了件白衫,朕馬上就認定你是炎光華……”
我搖搖頭,想必此刻臉肯定跟雞冠花一般了。他坐到胡床上,又問我一句:“光華,你有個黃金團風,是哪裏來的?有幾人見過這東西?你不用寫,對著朕慢慢的用唇說就好了。”
我望著他的下顎:“那是我母親袁夫人給的。我一直貼身戴著。上官見過,謝如雅見過……”我沒有說阿宙。
元天寰沉吟,道:“你母親袁夫人,傳說裏她不是四川樂山府的歌姬嗎?也有更離奇說她本是一個蜀州女尼的。”
我緩緩的吐字:“不是的。歌姬是宮內人的瞎說,她確是尼姑……不過父皇跟我也不知道她的家鄉。對外頭隻好說她是四川籍。她好像也不姓袁。父皇叫她阿袁,因為寺廟裏的人那麽叫她,她自己也不否認。”
元天寰眼光閃爍不定,他將我抱回寢室,一邊走,一邊告訴我:“光華,這事很重要,你可別漏了細節。一定要告訴朕……”
他把我放在床上,又下了屋子的簾子,在我身邊說:“光華,剛才關於女相士的話,還沒有說完,女相士還說:你我是難得的龍鳳命……”我點頭,這話我也知道。
元天寰正色道:“朕本來對她半信半疑,但看到你的金團鳳,朕就相信你命中注定是朕的皇後。朕給你看一樣朕登基後,就隨身帶著的東西。”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開來,裏麵是……我驚訝的險些叫出來。
那是一隻黃金團龍,跟我的大小,花色,明顯就是一對兒。……所以阿宙才說好像見過!
我背轉身,取出自己的團鳳,從脖子上退下來,給了元天寰。
他將團鳳和團龍合在一起,竟然如同核桃的兩半,能成一體。
我情急之下,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他沉默片刻,才鎮定的說:“南朝皇後有玉燕子,而北朝皇族有帝後之寶。開國的神元皇帝和慕容皇後,就各自以此黃金飾為信物。為了元氏皇族將來生生不息,他們將搜羅來的奇珍異寶,武器鐵礦封了一半在黃河岸某處。黃金團鳳,乃是皇後之重寶。慕容皇後死後,黃金團鳳就神秘消失了。從此北朝人逐漸淡忘了這件物品。不過,每代帝王登基時,就繼承團龍。朕祖父,父皇,朕一直在尋找,但卻沒有找到。因為黃金團鳳不僅是皇後的象征,而且合起來,是一把鑰匙,打開寶庫的鑰匙。”
我有些眩暈,黃金鳳,竟然是如此重要。但母親,她究竟有何秘密呢?她難道是元家人,那為何逃離北朝,諱莫如深?她所唱乃是北朝曲子,她所恨是北朝皇帝,在我的父皇生前,她一定從來沒拿出過鳳,正如被趕到冷宮,她可以奇跡般收藏起玉燕子……
我母親究竟是何人?我片刻失神。我抓住元天寰的手心,書寫:“母親許真是北朝人,她臨終前唱別鵠。而且董肇說我的聲音很像他認識的故人。”
元天寰咀嚼著我的話:“董肇?別鵠?好……袁夫人,傾國的美人,金鳳,陳王府,董肇的瞎眼……桂宮……美人圖,朕的母後……父皇……楊夫人……”他握住我的手:“朕心內有無數的碎片,但朕大概明白了……今晚,朕帶你去桂宮那座偏殿。當然……董肇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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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別鵠
從驪山回到宮城,玉兔已早東升。元天寰此行輕車簡從,而大隊人馬都還留在長樂宮內。
車駕入桂宮,元天寰親自抱著我下車。夜靜風嚴,左右屏息。我心內忐忑,從風帽裏審視桂宮。月色溟蒙之下,瑤台寂寥。那座據說常鬧鬼的明光殿,還是像一個塵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開了殿門,腐朽的優曇香氣撲鼻而來,嗆得我要咳嗽。但喉傷未愈,我隻從嗓子眼裏冒出幾句夜魘之人那般含糊的聲音。我錯覺,我本來就在做場夢。然而燈影驟亮,他的輪廓在我眼中殘酷的變清晰,這男人是從未在我夢中出現過的。
我佝僂起身子,就像個孩子一樣在他的臂彎裏,他聲音如水:“光華,明光殿並沒有鬼。所謂的鬼,不過是人的心魔。當年母後之所以封閉它,是因為內廷有了奇特的傳聞。有太監宮女偷偷傳說:總是在夜間聽見裏麵有一對男女在私語。那個男人的聲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後心內厭惡此無稽之談,又恐傳說有傷父皇盛德。因此處置了幾個人,斷了傳說的源頭。朕忙於國事,任由母後裁決宮務。不過,母後從此就一病不起,臨終之時,她勸我將父皇生前所畫之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供奉到蘭若寺。朕當然照做了。朕並非不知道明光殿內有秘密,是父皇的嗎?做兒子的要為尊者諱,何況父皇對朕慈愛無匹。朕自然不願深去探究。可是,後來當朕無意中發現了太極宮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來到了這裏,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內,有著父皇畫過最美的女人。那張圖畫,當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慘烈的記憶。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許久,細細體味父皇母後的心情,忽然放棄了追查下去的願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後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圖……他畫滿了一千張。連最得寵的楊夫人,也未得到的讚譽,是誰?
元天寰揭開一重厚厚的簾幕。簾幕上金線成繡的菩提葉,早已黯淡。可是之後的一幅卷軸,卻如晨曦來臨,讓這殿堂裏一切都變得亮起來。我連呼吸都忘記了,隻有那樹梅花,那個女子……
老梅花樹,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綽約出塵。
遠山明淨眉尖瘦,閑雲飄忽羅紋皺。
芙蓉之靨,襯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豔無瑕。
她的滿頭青絲,似在時光裏飄動。
她……我似乎被畫中人濃密的黑發纏住了脖子……震驚以至於駭怕。
她是母親……我的母親。被人們稱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獻帝的至愛。
我渾身哆嗦起來,雖然來桂宮時也想到母親乃北朝之人,但怎麽是這樣……?
元天寰凝視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過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著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絲惆悵,輕聲道:“果然是這樣……”
我又看那幅畫的上方,有個簡單的落款,雖然隻有深黑墨兩字,天然風流。
那是“靈雋”。是個名字?誰又是靈雋?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細細的端詳畫麵,正是長樂宮內的梅花樹。元天寰曾說,他父皇一生,恐怕最愛長樂宮的那棵梅樹,就是因為這幅畫?他愛的是梅,還是梅下的人?
他要愛梅,母親又算是什麽?他要愛人,母親為何離開他?
而圖畫的下方,則是淡墨色書,極為潦草狂亂,像是醉寫出來的。
我用心辨認: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還有個模糊的日期。
別鵠?上官對我說過,我母親臨終所唱之歌,為北朝先帝時期流行的曲子別鵠,上官還念了這四句詩歌。
我閉上眼睛,眼淚不爭氣的濡濕了睫毛。疑問如錢塘之潮湧來,洶湧似海。
母親曾在這裏生活過麽?我每天住在對麵的鴻寧殿。卻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離的宮廷。我曾經跟著元天寰進入這裏,卻沒有想到與母親的少女時代遺跡擦肩而過。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雲烏發,才變成銀絲?元天寰之父文成帝,與她究竟是什麽關係?我從未聽她談起過文成帝,當我在冷宮內談起北朝的宮廷史時,母親總是默然微笑,搖頭說:“我讀書不多。那遙遠寒冷北國的事情,與我們母女無關,誰想要知道底細?”。母親要隱瞞我什麽?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亂如麻,低頭咬嚼著衣服,直到絲線成了絲絮。我茫然開眼,原來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額發,叫我一聲:“光華。”
誰要做你們的光華公主?我是父皇母親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離這讓座陰森的殿堂。
我執拗的擦幹淚,指著那幅圖畫,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頭寫:“她會是誰?”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張,眼中浮冰躍動:“你可以知道。但你沒有反悔機會。”
他將我放在一張床上。我佝僂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麽,我隻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閉上眼。隻聽數通腳步聲,在幾丈遠處,隻有獨眼的長樂宮總管董肇眼觀鼻,鼻觀心的長跪著,一言不發。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記得第一次見你,是朕六歲的時候。父皇在時,你常見親信,也算看著朕長大。你知道朕最喜歡你什麽?又最厭惡你什麽?”
董肇望了望殿內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與我交匯,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皇上最喜歡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沒有別的本事,伺候三個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厭惡老奴,是老奴不誠,對於皇上,老奴知道許多,卻都未陳明。”
元天寰朗朗說:“不錯。今夜朕打開了此殿,又與公主一起坐在這裏,你明白朕要問什麽。”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頭:“可逝者已去,皇上聖明之人,為何要讓老奴自破誓言,對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團龍鳳,放在手心:“這個看到了麽?朕知道陳王府覆滅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長樂宮,就覺得你在窺視公主,當時朕隻暗地奇怪。現在公主帶來了鳳,又認出了畫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對公主說這件事,對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顫抖,好像有句話,呼之欲出。他認識我的母親,所以他才會說我的聲音像個故人。
我鎮定心情,對董肇點頭,他無奈的歎息,望著牆上的那幅圖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從老奴身上說起。老奴九歲淨身,入了陳王府。陳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愛收藏。老奴十二歲時,因為粗通文墨,被陳王選到身邊伺候,長大後也頗受恩待。陳王正妃亡故後,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為繼妃。當時輿論嘩然,因西北豪強素來與朝廷麵和心不合。索家雖專橫,但索妃卻生就美貌賢良。她生了一女,陳王上表朝廷,女兒就被封為洛湘鄉公主。三十年前,陳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寶,隻給幾個親信之門客看過。孰料三個月後,禍從天降,朝廷以陳王與索家合謀造反,包圍王府,陳王知道朝廷不會放他,便命老奴帶著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婦在閣樓自焚而死。那時候,公主才八歲。明熹帝沒有找到寶物,又看了陳王自白的書信,也有幾分悔意,又見小公主生得玉雪聰明,就下旨讓小公主在長樂宮衝覺寺內生活。老奴與兩個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衝覺寺雖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長年征戰,術士又言他與驪山犯忌。因此長樂宮凋敝,幾乎是廢棄的舊宮,衝覺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沒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從此默默無聞,鮮為人知。她倒是長得飛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並為因為目睹慘劇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潑開朗,善解人意。連尼姑們都合掌說,她前生一定是釋迦牟尼蓮池裏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國中錯拋到人間。老奴和兩個老婢女初時還常為陳王夫婦落淚悲傷,但光陰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長大成為那樣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們也盤算過公主長大後,既沒有外援,又沒有錢財,將來嫁與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舉世無雙,總也有機會的。果然,明熹帝駕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將來洛湘鄉公主年滿十五歲,可由皇家配選,嫁給名門世家子弟。明熹帝還寫了:公主乃陳王之女。宜嫁清華門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風純正。子弟有貴氣,又都淵博溫雅。消息傳來,我們都為公主歡喜不盡,隻盼著公主快擺脫宮廷。
誰知,在公主十四歲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長樂宮,於是,到處都熱鬧起來,大批工匠畫師到驪山內。連衝覺寺都來了幾名畫師,要修繕觀音殿內的壁畫。公主去看了一次,回來跟婢女說:‘那裏有個不正經的男人,卻要畫正經的觀音圖像。他要教我唱別鵠曲,我偏不聽。’婢女說:‘既那人不正經,公主以後別去了。您的身份怎可與畫匠混在一處?’公主笑道:‘那人雖不正經,但長得真漂亮。他畫出來的觀音,也跟他一樣的好看。我隻去看畫,又不會跟他混在一起。’
就這樣一個月,公主天天都去觀音殿看那人作畫。老奴也偷偷去瞧了。那畫師約摸二十歲,眼帶桃花,風采如仙,又總是麵帶微笑。最簡單平常的話,從他嘴裏說出,登時也會變得風趣而雋永。也難怪小公主迷他。可無名畫匠,終究配不起元家公主。老奴怕他勾引壞了公主的名聲。老婢女也總遠遠跟著他們,但是……”董肇抬頭望了元天寰一眼,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人,痛楚激憤的神色,竟似壓抑不住。
元天寰凝神在聽,他點點頭:“那位畫師……想必名字就叫靈雋。”
董肇“嗯”了一聲,好像又沉浸在回憶裏:“等我們真發現了其中奧妙,公主已決心非他不嫁。公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交付給他。可一夜之間,他竟然修消失無影無蹤。我們到處想找此人,但根本找不到。這種私情,又怎可上報皇帝?”董肇嘴角噙著半點冷笑:“十天後,有人來找公主:告訴她靈雋因為遭到誣陷,被下死牢,不知如何營救。公主焦急,與我等商量,我等也拿不出主意,那天晚上,公主叫老奴去,對老奴說:‘董肇,我這一生隻會喜歡靈雋。我不稀罕當公主,而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難活。要營救他,隻有一件東西。我要設法去長安,求見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這個給他,求他放了靈雋,成全我們。隻要跟著靈雋在一起,哪怕過窮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蠻荒之地,我也情願。’她攤開手心,一隻黃金團鳳在那裏。我吃驚不已,我曾聽陳王說起此寶來曆,也知道陳王惹禍就是因為傳說他得到了這件寶物。但是陳王至死,都沒有人能找到它。公主才八歲,又如何能將此物藏到至今?我等朝夕與她相處,也從未發現痕跡。公主決心已定,可她一去長安,就沒有……沒有能……再回來……”
我隱隱不安,母親的靈雋呢……?我瞅了一眼元天寰,他的麵容在幽暗的燈光下,好像美妙的畫。啊……!我倒吸一口冷氣。元天寰帶著幾分憂鬱,注視董肇,道:“她是不能回來了的。從此,世間也就沒了洛湘公主。”
董肇滿麵已是淚水,聲音也跟著哽咽:“……是,都說公主死了。老奴等被拘禁,大約過了一年多。老奴和一個活下來的婢女,才被送到了桂宮,也就是這座殿堂。我們發現,公主還在。公主平靜的告訴我:‘董肇,我絕不會改姓,成為他後宮的禁臠。元氏皇族之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一輩子都是姓元。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堂妹。這個倒也罷了,我最恨就是欺騙,他到底是騙了我。他還是可以擁有我的身體,但他不再有我的心。我發現真相,死了七次,每次都死不成……我現在不死了,我想活下去。’三天之後,先帝來了……他就是靈雋。公主在裏麵……老奴倉皇進去,就被先帝廢了一隻眼。公主的日子,生不如死,先帝想過要把她改換姓名,混入後宮,但她不肯。……他們倆算是互相折磨……先帝也是痛苦的,但先帝是個皇帝……過了三年,十一月裏,公主終於有孕。老奴偷偷告訴了先帝,先帝那天晚上來看公主,她居然對他和顏悅色起來。第二日早上先帝離開,她又叫我進去,對我道:‘董肇,怎麽辦呢?他求我別殺他的孩子,還說後悔當初,願意跟我退隱山林。他把金團鳳還給我了,還給我他這金團龍做憑證。他說會安排妥當,帶著我走。他的太子不滿六歲,他妻子盧皇後……也可憐吧。’老奴大驚:‘他是皇帝,怎可拋卻天下?’公主笑了笑:‘天下又有什麽了不起?可是……董肇,你知道什麽是遲?遲便是遲了。永遠是遲。這幾年過來,難道還有那時的我,那時的他?’就在那天,盧皇後突然來了桂宮。”
元天寰眸子一閃:“這麽說朕都記起來了,難怪父皇在我兒時身染桂香。朕童年是到過桂宮的,就是六歲生日那天。母後叫朕坐在桂樹下吃一盤長命酥。等朕吃完,她才出殿來。朕問:母後來這裏看誰?她搖搖頭。”
“皇後究竟對公主說了什麽,老奴也不清楚,隻記得皇後幫公主梳頭。她走後,公主問我:‘看到太子嗎?長得真像他。他要跟我走,這孩子就要死,皇後也是……他不是好皇帝,但太子長大了,或許有出息,他內心所盼的,也是這個兒子能大些才離開?不是嗎?”
元天寰站起來:“那天晚上風雨大作,長安起了洪水。父皇因我生日,宿在椒房。對那夜裏的事情,朕記憶猶新。半夜裏,父皇夢見有人喊他,他披衣而起,不顧風雨,就出去了……”
董肇道:“他是來了桂宮,但公主已經不知去向。老奴懷疑她從桂宮高台上跳了下去,但當時漆黑一片,她又懷孕。宮牆外,積水成湍流,老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皇上。沒有想到,公主去了四川……又去了南朝……老奴跟著先帝……”他伏地痛哭,泣不成聲。我如癡似呆,好像已經麻木。
元天寰問:“這幅畫上人,也有幾分像楊夫人當年容貌……不是嗎?楊夫人又善於唱別鵠之曲。所以父皇垂愛……”
董肇道:“皇上若知道我家公主的閨名,便知道先帝對楊夫人之心。”
我母親被封為洛湘鄉公主,是什麽名字呢?
董肇又說:“公主她名叫:櫻君。”我母親原來是名叫櫻君。
我心一動:楊夫人之長子,名為元君宙。楊夫人的女兒,名叫元嬰櫻。
董肇退下,元天寰還在沉思中,我也心思蕪雜,不知不覺,淚水落在手背上。
元天寰終於坐到我身邊道:“六歲生日那天,父皇忽然離開,朕從睡夢中被叫醒。母後讓朕帶著小劍,坐在太極宮等候父皇。天明時候,父皇象個行屍般回來,朕就抱著他,讓他哭。他哭完了,就把這個金團龍給朕,說他以後不再要了。父皇內心,還是有幾分怪母後的吧,那日以後,他從未再宿於皇後宮。母後也沒有想到,她還會再去桂宮。”
我想起,善靜尼告訴我:文烈皇後一生,隻來桂宮兩次。
元天寰目光清澈,望著我,說:“父皇駕崩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段日子他心情一直不好。他死去的時候,就將自己關在這座宮殿內。那首別鵠,是他臨死前寫的。母後是得到董肇的秘報,才將屍體轉到太極宮的。朕當時就知道,他不是崩於太極宮。但直到看到此處別鵠,才知道原委。我母後一次來這裏,是為了活人,一次來這裏,是為了死別。”
這一曲別鵠,唱得是誰?皇後,文成帝,還是母親……
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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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密告
青焰熒熒,縮光如豆。我寒戰回神,恍如隔世。
明光殿中,故人音容杳去。元櫻君芳魂一縷,留在他鄉。文成帝死別之情,也被黃土塚埋。
即使我喉嚨無礙,我也不願說話。連係在發髻上唯一的碧玉簪,都讓我沉重的無法抬頭。我的左手顫抖不停,隻能用還聽我使喚的右手不斷的撫摸著左手五指。一絲絲的寒氣包圍了我。我深深的呼吸,知道了母親的秘密,我隻有惆悵。也許被蒙在鼓裏的人,才是幸福的。元天寰和我血脈相連,都是元氏皇族的枝蔓。真是太大的意外。細細回味,命運才是翻雲覆雨的高手。母親走了,我又回來。當年,他們到底誰欠了誰,已不重要。倒是今天我要堅強走下去,才是要訣……
隻聽一聲絲弦響,昆山碎玉般。元天寰清韶的臉龐,顯出專注的神情,他拂過蒙塵的綠琴:“光華……你不可悔了。”
我莫名的一笑,心道:我為什麽要悔?你怎知道我悔?
他的雙眼寒浸浸的凝望著綠琴,聲音明朗而沉穩:“俗話說:弦斷‘情’斷,但朕隻知道:琴在‘親’在。今夜的事情,就讓它成為你我共同的秘密。人不可能不犯錯,貴在能釋懷。父皇若能釋懷,也沒有朕母子之後的苦痛了。對不對,光華妹妹?”
他竟然叫我妹妹?他將臉轉向我,異常平靜。黑眼睛內有一線憂鬱,又好像事事了然於心。
我一步步的蹣跚走向他,隨手放下了簾幕上的玉鉤。那仕女圖,從我視線中被抹去。
我放不下,就是個死結。我若下了玉鉤,它隻不過是曆史。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人心亦要隨著時代而變化,才能掌握自己。
元天寰伸臂,抱住了我,我安心的躺在他的懷裏。遠遠在陰森的夜光中瞧他,他是高不可攀的玉樹,但我終於倚靠他,我還是可以聽見他的心跳聲。他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人。他和我是並肩的樹。他是大樹,我還是小樹。何時我能以青春的華蓋,給他和這座宮,帶來一片新綠?
“光華。”他露出了笑渦,有讓人仿佛置身在雲端的美好。他開了明光殿的門,清新的空氣,即刻取代了陳腐的氣息。烏雲密布,殘星數點。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我抓住他的黑袍,被我咬破的胸襟處,可以看見白得耀眼的襯裏。他深沉的聲音在桂宮中有回音:“光華,昔日舜帝彈琴,造詩曰: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夏初時節,常有南風,南風自然,卻可解憂,可安國。對朕,你就像南國之風。你不用著急。朕雖不年少,但還可以等你。”
我點點頭,還是有隱隱的不安,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眼前的烏雲。那烏雲就像一張鬼怪的麵具,將一切隱匿在靜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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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陽光一點點擠入窗欞,我披衣坐在鴻寧殿的寢殿內。我因為久臥苦悶,便要阿若扶著我在室內繞圈。阿若輕聲道:“天還沒亮,內宮總管張公公來迎接皇上。……似乎有不少大臣得知皇上回宮,候著聖駕呢。”
我揚眉掃了掃她:隻不知大臣們又要參奏什麽。張公公來這裏,可見事情急迫。是謀刺之事有了結果?我低頭沉默,圓荷紅著眼睛在門口一晃,有隻雕花的象牙球滾到我的腳邊,我彎腰撿起來,花瓣中刻“趙王府”幾個金字。圓荷追著球進來了:“公主……這是謝公子的。他的貓把球弄進殿來,我還給他,他卻唬著臉。謝公子肯定怪我和貓玩這個球,嫌髒了。”她吧噠吧噠掉淚。我納悶,如雅昨夜迎駕,神色如常。莫非他與阿宙有了什麽過節?
我提起案幾上的筆,寫:“去請如雅來”。
不一會兒,如雅抱著手進來,見了我,他勉強的笑笑,真跟吃了黃連一樣。
六王所送之貓,夾著尾巴跟著他。爬到我的裙邊蹭我。我摸了摸貓,用詢問的眼色望著他,指指手中象牙球。
如雅咬了咬牙齒,坐下:“姐姐,這是過去趙王送給我的。可是姐姐就要當皇後了,他這次拒婚崔家,任性狂傲至極。城內的謠言一夜之間就瘋傳起來。各式各樣的揭帖,飛書,……不聽也罷。可我們真不該和趙王有什麽聯係了。我們來北朝難道是給人害死的?”
我運筆:“謠言怎講?”我執拗的盯著如雅看,非要他說真話。
如雅耳輪泛紅:“可不是潑天的汙水嗎?說趙王與桂宮有私。在四川,趙王先得到桂宮。桂宮隨趙王同宿營帳中多日。後來……又藕斷絲連,甚至在寺廟裏私會。在皇上北征期間,又形如鴛鴦,連老臣都看不下去……還有好多,我說不出口。”
我點點頭。不錯,阿宙拒絕名門姝麗崔惜寧,實在是我倆之“情”最好的證明。人家不止要害他,還要帶上我。他離“皇太弟”之位最近,而我這南朝女孩離“皇後”也一步之遙。我在宣紙上畫著一個一個墨團,心中激憤。阿宙是先遇到我,我也跟著他在軍營中同居止,後來又在寺廟會麵,我倆共守長安時,也有過擁抱和獨語。可是,那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汙穢。我們過去,還好沒有真跨越雷池,不然暗中監視的眼睛,早就不放過我們了。
如雅揣摩我的神情,問:“姐姐,你丟了貴重東西麽?”
我做唇型道:“玉燕。”
他猛站起來:“啊?此事應速白於皇上。”
我捏住他的袖子,寫道:“我已說了。”
他咬住唇:“姐姐,外界傳言,在趙王與崔惜寧結拜兄妹的那次宴席上,趙王喝的酩酊大醉。他離開座席的時候,不少官員都看到趙王的坐墊上,落下一隻玉燕子。我本來當是無稽之談,……原來是真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玉燕在阿宙處?我平心靜氣考慮了片刻,拉住如雅,飛快寫道:“我失竊後數日未曾泄密,遇刺後才告訴皇帝。我和趙王就算有私,怎會明目張膽的以帝國之寶玉燕相贈。從我這裏偷去,又從人事不省的趙王懷裏掉下,誣陷,誣陷,誣陷。”我一連寫了三個誣陷,將筆用力一甩。墨汁灑到貓頭。貓驚叫了數聲逃走了。
如雅臉蛋紅彤彤的,他環顧四周:“姐姐,你可不要再管元五了。皇上英明,但也有反複無常的先例。何況……趙王宅第,在前天夜裏就被禁軍包圍了。”
我瞪著自己的塗鴉,眼前也黑乎乎的,咀嚼不出滋味來。元天寰為何要包圍阿宙的王府?我反複回想元天寰的笑,他的言語,並不像要對阿宙動手。難道說……他是為了保護阿宙,或者……他想引蛇出洞?我左手握住如雅的手腕,對他寫道:“皇帝之心固不可測,然我信他為明君。我自當謹慎處理與趙王之事。”
如雅歎息道:“好。如今趙顯不在,守門的兵士也糊塗,我身兼數職,不得不去關照。姐姐還有傷,不急不徐,才見武獻皇帝之遺風。”他又折回來,將象牙球放到袖裏:“這個我還是收起來。宮裏人,最能無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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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羅夫人來瞧我,我收起惘然的神色,悠然的靠在塌上,聽她說話。
羅夫人應不知道我母親的秘密吧?我惴惴的想。可她是皇帝乳母,有些事總有風聞。
她端詳我道:“妾有兩月不見桂宮,桂宮倒更有風采了。這一次您救駕,董肇都對我講了。皇上吩咐董肇,這次留在長安的宮內協辦婚事。您的傷好了,就該住進太極宮了。我朝除了開國慕容皇後,數百年未有那樣帝後共同起居的和美了。但願女相士所言,全能靈驗。”
那個女相士還說了什麽?我好奇的側臉對羅夫人睨視,她總不會知道我和元天寰共有的秘密吧。羅夫人微麻的麵上也露出笑容:“嗯,想來皇上是不會對桂宮說的。皇上無子,女相士言:那南朝的公主非但與你龍鳳命,而且相貌宜生男,必能孕育龍子。”
我垂下頭,隻見自己豐腴的手背泛起了桃色,無意識在褥子上摸索著。
那樣的事,太遙遠了。女相士,總會有失算處,我驀然將發燙的手背覆在臉上。想起來,元天寰要是能有兒子,那麽許多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對帝國來說,這也是頭等的政治啊。婚姻就是政治,也不是是我是他的悲哀。我的臉也發起燙來,元天寰那深黑的眸子,淺淺的笑渦,仿佛就在眼前,我在那個瞬間,不再感到抑鬱和害怕了。無論何種誣陷,元天寰都能看清,他早就在阿宙提起醉酒的時候,就說過“他是被下藥了”。
羅夫人還要說話,就見門口有宮女倉皇道:“羅夫人,那邊的情況不好了……”
我凝神,羅夫人已喝道:“大膽,桂宮麵前也敢喧嘩。等我出來。”
她對我肅然道:“桂宮,掖庭有個先帝的要緊妃子病重。妾先告退。皇上晚膳後會來看您。”
羅夫人對宮內外的事,幾乎一句沒提,我也沒法打探出什麽來。我和衣閉眼,迷迷糊糊又瞌睡,明白過來,就聽北風起,陣陣逼人,好似十麵埋伏。
“這風好大,看來又是一場暴雪。”有宮女大聲說。
冬日晝短,天幕已黑。我悄悄的走到門口,廊間殿角,宮娥們手忙腳亂的點上宮燈,燈座在風中胡旋舞般,團團亂轉。我心中卻驟然起了希望,與燈紗中微紅的燈火同在。
隻願這是春日前最後一場暴雪。秧苗,以後才能在春天生長。
我匆匆用了些粥,一心等著元天寰來,但左等右等,他也不來。暴雨夾著大雪,倒是凶神惡煞般的襲來。雨聲隆隆,窗扉也被震動,等雨漸歇,風雪肆虐。阿若扯著嗓門:“殿下,這樣大雪,皇上未必能來了。奴婢服侍您先睡下吧。”
我搖頭,我隱約聽見一陣哭聲,又好像沒有,用發簪挑著燭焰,莫名的焦躁起來。這樣大的風雪,真乃罕見。天公之怒,對誰而作?阿宙那個性子,要是知道他大哥的心思還好。要是會錯了意,不知道會怎麽樣。我倒是成了阿宙的“七寸”了,我來桂宮,他應該不知道的。玉燕子,現在究竟在誰的手裏?
焰心陡然拉長,“嗤”一聲差點燒了我的指頭。光的末端,元天寰竟然出現了,他眉毛上沾著雪水,眸子如蘸兩汪翠色。雖冒著暴風雪而來,神態卻依然悠閑。
他凝視我,神色異常複雜:“還沒睡嗎?朕來晚了。今日事太忙。兩個時辰前,我父皇的賈貴嬪薨了。她是父皇喜愛,母後憐惜的人。因此朕去了一次掖庭。現在雪大,弟弟們又在長樂宮,怎麽也要等明日才宣告此事了。”
弟弟們在長樂宮?阿宙呢?我審視他。他坐下,端起幾上的粥碗:“是你才吃剩的嗎?”
我點頭,他已經吃起來,好像真餓了。我自然也是無聲。他吃完才坐到我的床邊:“你知道不知道,朕為何要禁閉趙王府?”
我想了想,搖搖頭。元天寰從懷裏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就是為了今天。朕不給五弟下馬威,這些人怎麽能都出來?所謂牆倒眾人推,何況有人存心陷害五弟呢?”
他將奏折擱在案上,又細細看我:“不過除了政事,朕先要告訴你。朕認為遇到你,就是從四川滅藍羽軍那日開始的。在那之前的事,朕不問,也不想知道。”
那之前什麽事?他的話,是不是與謠言有關?懷疑我跟阿宙……我掐住他的手腕。
他悠然道:“不管怎麽說,光華你和五弟曾給了旁人造謠的機會。你來柔然見朕,那雙熊皮手套,你總不能否認的。朕不說,不代表不知道。當然了,朕本也不是愛處子成癖的男人。”
我氣得發昏,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我是不是處子,他可管不著。但是他居然能這樣說出來,還真是無情之人。要是聽信謠言,就幹脆把我配給了阿宙。我昂起頭,挑著嘴角冷笑。
元天寰睫毛一動,那神色意味深長:“可不是又會錯意了?朕要說的,你總是不明白。”
我使勁的捶了他一下。他嚴肅的,全神貫注的注視我,忽然喚我:“光華。”
我茫然的猶疑片刻,他的唇已經碰上來,蜻蜓點水般,才剛碰觸,又逃也似的離開了。
他漂亮而含蓄的五官,隔了我一尺,好像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疏離的。
我望著他的唇線,自己唇上也是冰涼的。我不禁想用手指去解除唇上那個奇怪的咒語。
可是,第二記吻又落下來,他的臉龐,從未有如此近而清晰,我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
他的唇隻貼在我的唇上,輕柔的輾轉著,手臂攬在我的腰間。這時,他的氣息,是如雪後的鬆林,清新的,年輕的。我向後退,依然在他的懷中。等他吻完,我才意識到,自己已靠在他的肩胛上,灼熱從他的袍服裏釋放出來。
元天寰默然半晌,將手掌打開,玉燕子在他的手上,瑩潤閃光。
他道:“這是和那份奏折一起遞給朕的。還好你事先告訴朕此事,不然朕今晚絕不會來見你。”
玉燕子已經到了他人的手上,那群人用此來說明阿宙想要謀殺元天寰的原來……我麽?
元天寰對我道:“你不用說話。朕不用你說,就能明白你。朕這次還是全勝……假如明日順利的話。留情不留手,留手不留情,但這次朕卻想要兩全其美。”
我心想:怎麽還能兩全其美?他卻將我扶抱在懷裏,又低頭吻了我一次。還是慢悠悠的,也不深入,好像隻是在品嚐香茗一般,我卻頭暈目眩,仿佛喝酒醉了,又飲了滴蜜。
我暗暗張開眼睛偷看,他闔著眼皮,鎮靜白皙的臉頰上竟有一抹紅色。我嗯了一聲,他才放開我。我倒在衾上。他收起了異樣神色,離我遠些,坐正了說:“告訴你其中的緣故。”
寒風雪花好像無損於室內的溫暖,還為我們樹起了一道與世隔絕的籬笆。
在某一刻,我確定我聽見桂宮的宮門震動,似有人在用力呼喊。但是我依然想聽元天寰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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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出鞘
我支頤幾上,隻覺元天寰離我雖遠了些,他睞視燭光,目中翠色,卻更為鮮明。
他一指奏折:“此事繞個圈子,還是繞到了刺客之事上。於英之女,按照五弟的安排,本該跟著她全家到徐州楊澎處避難。於英女在外人眼裏,是通過太尉,與楊澎聯係的。所以挑撥利用她來行刺,出了事,為他們一家請求赦免,又轉移她一家的五弟就難辭其咎。於家遭遇巨變,又不得不背井離鄉,人人心中慘淡。人,一旦要絕望,就往往會黑白不明,近於昏聵。楊澎名聲不佳,而他們途中辛苦。有人此時出現,向他們盛言徐州之危險,又放風說以朕的性子,讓他們去徐州,是假赦免,真處死。他們唯一的生機,就是逃向深山老林。那你想:他們還會選擇什麽呢?”
我轉動眼珠:於英一家必定不奔向徐州,而是散入山林逃匿,而於英女,正是走投無路,才被人所利用。行刺元天寰,十有八九是不能成的。但熟悉長樂宮和皇帝情況之人,卻希望為誣陷阿宙拉開序幕。這陰謀,其實從我遺失玉燕之時,就開始發動了。我之玉燕子,一定會被人故意栽贓給趙王。臘月十二日崔府宴席上,或者以後的盛大酒宴上,這個燕子遲早該出現。那麽,趙王安排行刺大哥,就更顯得順理成章。他不僅要帝國,還要女人……我忽然詫異於自己頭腦的清晰。我以為我受傷期間,思考這些少了,但暗地裏,我的思維時時都在溫習著這鎖鏈的每一環,無論可見的,還是不可見的。因此元天寰一點播算盤珠子,我的心緒就自然出來了。
元天寰繼續說:“朕這回要楊澎死,雖然也故意泄漏給了兩個彈劾他最有力的大臣,但幾個弟弟事先都未有覺察。楊澎乃諸弟母舅,又是外放刺史,掌握要地。朕之為政,在他的身邊不可能不安插人來監視他。因此他死前後,徐州刺史府內的情況,都在朕的掌握之中。因杜昭維忙於攝京兆之事,五弟將自己的太尉府事交於其餘幾個參軍,信件起草,也經過這幾人之手。五弟曾寫信給楊澎交待於英眷屬之事,他信中有句話道‘臘月十二日本王事定。汝更當小心。’五弟意思,是指自己十二日拒婚,上表要去西北,希望他的舅舅能收斂些。可是若在安排行刺的人眼裏,就知道這是個好機會。臘月十二日,五弟去崔府,有大宴席。楊澎將被處死,死後一定抄沒信件,五弟提到十二日的信件就會被朕所懷疑。而有人在同一日,行刺朕。看似巧合,實際上不是巧合,是知數方情況的人所安排的陰謀。”
蠟炬半成灰,我心想:阿宙和文官鄭氏一黨不和,水火不容。他所用的參軍,都是大家族子,也許某一個也跟鄭黨有所往來。元天寰說“故意泄漏給彈劾楊澎最得力的大臣”,也該包括太傅嗎?除了他,還有耿介出名的禦史大夫高弘,我真不知還有誰敢放膽彈劾楊澎呢?拋卻掌握長安文官脈絡的鄭家,誰又能搜集出切實的證據?難道……太傅位極人臣,謀害趙王也可解,又為何想要謀害皇帝呢?元天寰對於他,向來是尊重的……大雪層層累到屋頂,我頓生壓抑。
“於英女死,已無對證。楊澎也死,隻有物證在,還有什麽比死人更安全的呢?你這次受傷,外界都傳言你傷情反複,瀕臨死亡。朕也有意的鼓勵這種傳言。那麽,玉燕子出現,五弟就更加百口莫辯。但他們的計劃過於蕪雜,所以朕很快就和上官分析出了破綻。五弟在長樂三日後回家,他的王府就被禁軍包圍。朕也告誡他不要妄動。朕這個假象,卻是給幕後之人一個下手的契機。今日,文臣十來人匯集,鄭暢上書,彈劾五弟死罪數條,還有不少人署名。
除了禦史大夫高弘不來見朕,其餘人都認為五弟這回完了。朕看了也隻是沉默。等他們走後,朕單獨召見了太傅。”元天寰冷冰冰的一笑:“朕給他一杯茶,最後一次叫了他一聲:太傅。”
我倒吸一口冷氣,原來這就是幕後之人,是鄭太傅……?太傅出於個人權利和私憤,竟會這樣鋌而走險?不可思議。滎陽鄭氏,枝繁葉茂,太傅通顯三朝,末日將到。我手肘發麻,風雪更大,外頭噪雜一片。
“楊澎那抄家後,所有的到京文書,朕都命太傅鄭暢去查。其實,朕安插在楊澎身邊親信,已經將兩三封五弟“可疑”信函不知不覺的抽出,上呈給朕。所以,鄭暢今日的奏折中,不該以五弟此信為論據,可是那奏折,依然有此信的那句話。可見他們早準備好奏折,連察看上千信的耐心都沒有了。鄭暢奏折,還拉上了太尉府參軍胡懿所提供的證據。這也就是五弟身邊,他們所安插的眼線了。不過,對行刺之事,鄭暢原本並不知悉,種種跡象,都說明其兒子秘書監鄭裕才是主謀。朕因為疑心鄭家日久,但當初礙於元廷宇黨未除,因此刻意籠絡他們。四川回來後,朕有心先發製人,便暗暗派人記錄鄭家私事。鄭暢年老,要事全部委托給兒子鄭裕。裕與太尉府參軍胡懿之寡姐通奸,因此兩人常有秘密往來。胡懿在五弟身邊,主管文書,就有機會看到五弟的信,也能將五弟行蹤搜羅給他的對頭。鄭裕最友善的,是黃門郎章敷,太傅長史章琳兄弟。章敷主管宮門內事,要安排女人進入長樂離宮,也是熟門熟路。他要買通什麽人,從你的宮女手裏盜取玉燕子,也不是太難。章琳雖然有才子之名,但輕浮急躁,因此章氏兄弟與鄭裕,才能安排出這一大場戲來。五弟在宴席上,若為胡懿下藥灌醉,那麽他被眾人扶下去,座位上多個玉燕子,還奇怪嗎?朕查出來這件事,但朕要除掉鄭家,也不為了這事。”元天寰胸有成竹,又似覺得有幾分熱,緩緩的寬了玉帶,向我挪了挪:“鄭氏成黨,讓朕不能容忍。荀子曰:怪星之黨見。朋黨相持,無深而不入。一旦成黨,朕必滅其於星火之中。他們討厭五弟,是為了什麽?”
我用簪子在被麵上輕劃“蘭花茂盛,秋風敗之。兄弟間,唯五王有才幹。”皇族之人,與文官共掌政治,是北朝的固定比例。皇親無能,文臣勢大,反之,則不然。
元天寰大概是鬆了玉帶,人也輕鬆了,他一笑,睫毛給臉投上薔薇色的陰影:“光華隻知毛皮,還不進腠理。鄭暢等早在十年之前,就和西北豪強有些交情,而五弟剛烈,是朝中唯一主張徹底掌握西北,再滅南朝的臣子。暢父子收受西北豪強賄賂,多次強調西北應該安撫,不該出兵,並慫恿攻打南方。五弟當上太尉,也是這樣主張,因此暢等對他更為嫉恨。這次朕滅柔然,五弟針鋒相對,鄭裕惱羞成怒,才會背著其父走此一棋。後來,其父恐怕不得不同謀,父子本是一根藤上的人。”
我向他挨近了,又在他手上寫“既如此,該如何處置?你今日又對鄭暢說了什麽呢?”
元天寰按住我的手指,仿佛那是一束蘭蕙:“所以才說:此事要兩全其美。朕要重新將文官這盤棋,全部收到自己的手中。太傅就不得不讓位了。暢等陽奉陰違,朕嫌忌已久。朕坐觀楊澎與他們,互相鬥法,兩敗俱傷,至於今日。
此外,朕有意提拔新豪門,打擊部分腐朽的大士族,以便能為將來的南朝士族,如謝氏,隴西世家,如李氏,還有未來的庶族,預留一席之地。滎陽鄭氏,就是開刀之瘤。他們必將消亡。他們的黨羽附庸,南陽章氏,安定胡氏,也可一起抹去。
但朕不能像對待當年奸臣之家,做得過於明顯,甚至他們謀刺之事,也不便張揚於眾。朕今日暗示了鄭暢一些話,並令他回去想想,還有什麽背後的人。朕隱約覺得,也許還有人與他們暗中勾結的。他是聰明人,朕這樣說,他明日就必定會交上辭呈,又不敢不按照朕的意思,走上自己歸路了。朕要滅鄭家,但要緩和,原因有幾個。君王賞罰,也不是全部隨心所欲。若罰一人,天下人喜,就可以罰,例如朕十年前對奸臣,今年對晉王。他們之死,有誰傷痛?可鄭暢位列三公,雖然他唯唯諾諾,也沒有教朕多少。畢竟名義上是朕的太傅,又乃漢族士家領袖之一。朕才滅柔然,又殺廷宇。若大量處死他一黨的文臣,就會人情震動,四處不安。朕就要大婚,下一年會按兵兵動,修養生息。朕也不想讓西北豪強,有所準備。上次朕從東都吊來崔道固,便是準備以太傅年老為借口,讓崔取而代之。暢不在位,逐漸門庭冷落,朕再徐徐的除掉他之黨,而對於鄭暢之子,既然出了這樣的大逆不道之事,他又四處傳播不利於你的謠言,朕要用他罪捕獲他。他那幾個朋友,也是要死的,不過在那之前,朕還想從這些人身上,挖出些秘密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關於你與五弟的遙言。若以公開的殺戮為結束,等於承認了是實情。為你,為五弟,都不可如此。”
我恍然大悟。元天寰之心思縝密,幾乎無懈可擊,也難怪他常顯得自信。對於鄭氏,他早就要除。先是利用,然後又是故意的讓他們自我顯露。連阿宙,都要給當成棋子來用。這一步步,絕不是幾天裏想出來的。他殺,是必須要殺,不殺,也不是留情,而是為了更深的目標。我又覺得累,果然是傷勢不好,這樣的費心思,超出我的負載。一個人像他這樣,必定是孤獨的……我幽幽的尋思,又瞅了他一眼。
他也不瞧我,在我的腳跟橫躺下,輕輕的籲了口氣。我想他一定是累了。不過他眸子依然睿智,側影美不可言,好似千峰翠融化了墨色。讓人頓時恍惚,置身仙界。我尷尬的動了動腳。他總不會想就這樣睡了吧?他忽叫我一聲,嗓音有些沙啞,如歌唱般:“光華,你看,朕明日就要完美的了局。黃昏時,上官,也到了上官府了。朕還是要打擊西北的,要快,快,千萬不許他們聯合起來了……五弟嘛,現在讓他去西北,太顯眼了。朕要給他安排更好的位置,能鍛煉他的羽翼的。”
我不禁坐起俯身,想夠得到他的手。但是臨了,還是縮回了手指,他的手裏有我的玉燕子呢,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光華。玉燕子對你似乎不吉,你屢次為它受困,不如朕替你保存。你願意嗎?”
我張大眼睛,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將一個盒子交給我:“朕公平。拿了你的玉燕子,這北朝的龍鳳你就替朕收著吧。原來父皇也給了你母親的。他們是孽緣,因此不能收在一起,但我們不是。”
我握緊盒子,下定決定點點頭。風嗚咽著,雪動人心魄。元天寰給我蓋好被子,吹熄了燭:“朕自幼練武,不怕黑的。”他說。
我知道他在不遠處的塌上臥著,心裏也就安穩了。有皇帝,桂宮也是不黑的。
我睡下時,又夢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風雪淹沒了聲音,我也沒有回答。
我半夢半醒中,隻聽有人叫:“皇上,皇上?”
天亮雪收,元天寰“嗯”了一聲走出去。宦官急匆匆的陳述,元天寰“啊?”了一聲。
他大聲道:“即刻令白孝延來見朕。”
他麵色凝然,將我抱起來,也不說明情況,隻快步在桂宮的廊下走著,吩咐宮女:“讓謝如雅到太極殿來。”我狐疑,到底出了什麽事?
元天寰臉色陰沉,但還是步子穩健,他對我道:“桂宮可能不再安全 。朕送你去朕之太極殿。董肇在側,謝如雅也會來,朕要看情況定事,不能陪著你了。”他的語氣開始嚴肅,但是到了末了,顯露一絲詭異的笑容。非但不讓他顯得鬆弛,反倒連我都心驚了。到底怎麽了?
我被安置在太極殿裏。有宦官向元天寰送上了他的劍。他不看我,就拿著劍出去了。我如墜霧裏。發生了叛亂?怎麽會呢,我睡了多久,這是什麽時辰?
我正忐忑,如雅來了,他見了我,半跪下:“姐姐,趙王君宙出了太尉府,殺死了太傅子鄭裕,又率一隊人包圍太傅府……太傅鄭暢已自殺。其餘的,我還不知道。”
我扯住喉嚨。阿宙是謀反?他要幹什麽?元天寰必定不知道弟弟這樣的行為,連他的動機都不明。難怪他得知消息後,臉色難看,但他用了劍……
兄弟相殘?這可怕的字眼如毒蛇纏繞我的心房,我站起來,向外麵走,如雅拉住我,他搖頭:“不行,不行……姐姐……”
我想起昨夜之呼喊,情急之下沒有紙筆,我抓住一塊雪白的繡幔,咬破了手指,寫:“如雅,你說實話,昨夜,趙王是否來尋我?”
如雅低頭,他道:“我早說了趙顯不在,桂宮的守衛靠不住。昨日下午,內宮有哭聲,不知是哪位貴人薨了。然後大風雪就來,夜裏有人扣桂宮門,守衛喝醉了酒,不知怎麽回答了。皇上到桂宮,我也歇了。大概是子時,趙王竟親自來了,像發瘋一樣,自己打門,他先叫你,又叫我。守衛慌了,告訴我。我想這個時候,他怎麽能來?他總要給你留些餘地,我心內有氣,就沒有理,讓人請他回去,後來我終究不放心,他已經走了。他私自出府,我也不好來告訴你和皇上……”
我認真的回想,不禁扼腕:阿宙別是以為我死了,所以宮內才有哭聲……?元天寰也說,長安都傳我傷情惡化。桂宮的守衛,究竟怎麽回答的,如雅,你怎可見到趙王,也不做解釋。
元天寰之劍,即將出鞘,我不能等在這裏,我是非要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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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碎佛
我拽了一下裙裾,如雅的手指都像黏附在我的衣帶之上,毫不鬆動:“姐姐不能動。”他聲嘶力竭,漆黑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聽我說……昨夜宮中喪事,長安暴風雪大作,就算有人誤傳了姐姐的死訊給趙王,他……怎可妄動?國有國法,他身為皇弟,擅殺大臣,便是有罪。太傅自裁,京城駭動,趙王之行,要赦要殺,那是皇帝之心,也是他們元家的事。別人還可說話,隻有你不能……縱然趙王隻是出於少年義憤,但皇帝此時必定龍顏震怒,我求你了,先不要出去,等等……”他的眼淚落到了下巴頦,抽噎道:“這城裏,處處陷阱,我們在這個國家,無權無兵,我隻有用身體擋住你。我求你……我以前是寧死都不肯求人的,但今天我求求你了,夏初姐姐。你乃我朝公主,別忘了你父母,還有我父親……南朝不能死……一百個元君宙萬劫不複,也比不上整個江南……”
我的背脊原來就像繃緊的弓弦,但此刻已不得不彎下來,我伸出手指,摸摸如雅的頭。
如雅還是跪著,好像一個不能辨物的盲人。雙手在我的裙擺下抖動,就像秋風中的枝葉。
人君一悟則天下治,人君一怒則令人焚身滅族。我豈能不懂?但如雅還是個孩子,又是外人。此漩渦中的每一進退,每一處微妙,他還是不知道。我更不能怪他。我蹲下,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當年在謝家田莊中一般。他收住淚,澄澈如鏡的瞳仁裏反射出我:“姐姐。”我替如雅扶正了冠,盡力的讓自己的呼吸恢複正常,可我的心還怦怦的跳著,無處安放。
阿宙被解軍權,所能動用之軍,不過是幾百人,除非他還有策應,不然不可能陰謀造反。但他如有內應,必定先發製人,元天寰怎可能在我的房中安睡到天明?阿宙被我的噩耗衝昏了頭腦,又加上他的熱血氣性,才會有此異常越權之舉。如雅說,那是元家事,我們該旁觀。可是,我的身上,就是北朝的國寶。元天寰此舉,已將我視為妻子骨肉,我還是不能冷眼“撇清”。我這人不夠聰明,不願失手,但更不願後悔。
我處於深宮,不明朝中的情況,文武大臣,我都沒法聯絡。可還有一個人……我想到那個名字,眼前一亮,元天寰確鑿的對我說“上官已到上官府”……上官知道阿宙的事了麽?他在哪裏?我將手從如雅的肩膀撤下來,在金蔓磚上比劃大字:“如雅,求你一事。”
他瓷白的臉為淚洗過,專注的等我寫下去。
我一字字寫完,他嗟歎一聲:“你讓我去找上官先生?”
我點頭,又在地上寫“未知宮外之情況,汝見機行事,以自身平安為首要。”
如雅忽然笑了一聲,我瞪視他,不知道他怎麽笑得出來。如雅從懷中掏出一方絲絹,替我包好了咬破的手指:“姐姐,你怎麽隻知急別人的事,不知道自己疼?我已通知了上官宅了。”
他是小神仙啊?我心裏狐疑,忽然想起了桂宮中一位“客人”……莫非……那家夥去了?
如雅恢複了貴公子的從容,娓娓道:“上官先生他曾說,桂宮的黑鴿子與他撚熟。我在謝家時,花鳥魚蟲,什麽不玩?我曾對皇上說,要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天下便美好了。這些日子裏,鴿子君與我也熟了。我有時放它出去,它去了上官宅也定回來。趙王事發突然,我怕你忍不住冒失,皇上讓我來太極殿之前,我已請鴿子君幫我去上官先生那裏報信了。先生就快來了吧。”
如雅真夠聰明。我不禁抬頭仔細的端詳他,他輕靈像江南的雨,與陰森的北宮對比鮮明。
他是我唯一的“陪嫁”,但這世上有何奇珍異寶,可比我的弟弟謝如雅呢?我眼前似乎明亮了些,如雅靠著我,挪個位置,肩膀一碰:“姐姐,你聽,外頭是皇帝的腳步聲……?”
我側耳聽,似乎是有人的腳步,是元天寰?這本是他所起居處理政事的太極宮,我們身處在此宮哪個角落?我起身,如雅緊跟著我。碎雪如同銀粉,隨著北風撲麵而來,我抱著雙肩,足下冰涼,……自己方才匆忙,隻著了羅襪……一片彎曲成弧的牆,如同半月,橫在光禿禿的樹幹後。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手指遮住光,但還是要麵對。我該怎麽辦呢?元天寰在哪裏?我還是向前走了幾步。積雪地裏,出現了一個黑影,我仰頭,元天寰的大黑鴿子桀驁飛過,向著東北方向的殿堂飛去。
如雅拊掌道:“鴿子君來的好快,上官先生也快來了吧。”他邁到我的身前:“姐姐,我去探聽消息,你等我,好不好?”
我點點頭,他走了幾步,我牽住他的袖子,他光嫩的臉上出現與年齡不稱的澀笑:“趙王行為失常,與我也有關。我守護桂宮未失職,但卻無意中添了亂子……放心,千山萬水,黑鴿子能飛回皇帝那裏;刀山火海,謝如雅總會隨著公主。”
我望著他離開,背後一陣細碎聲。我故意不回頭,向麵前的玉鏡台裏一瞥。我心念一動,退出了殿,襪子踩在積雪上濕了,我冷然回望殿內,讓那人知道我已發現他存在。他從陰影裏出來向我跪拜:“公主殿下,老奴該死,驚到您了。”
董肇。他是我母親的側近,但他怎麽出現在這裏?以如雅的機敏,方才也沒有發現他。我張了張嘴,是了,昨日羅夫人提過,皇帝留董肇在宮內,協助婚事。這太極殿是文成帝常年起居處,董肇必然知道不少秘道機關,所以他不是從門口進入,也不是早就在殿內。也許他是有消息要告訴我。我對他招手,在雪上劃“公公要救我?”
他獨眼深沉的望我,好像我是少女時代的母親。他隔著水火,力量綿薄。
他膝行數步:“殿下,老奴隻是來告訴你方才的事,如何敢當救字。”
我又寫:“幫皇上,幫趙王,便是救我。”
董肇熱淚盈眶,忙道:“老奴領會了。公主,老奴看著皇帝長大。近來人們說:雖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皇上容貌酷似先帝,也愛書畫,但在‘情’上,是趙王才繼承了先王。趙王拒婚,可見他癡情而不濫情。但宮中,為‘情’而動,是最大忌諱。先皇為情所擾,失卻了自己,差點失卻了社稷。因此皇上絕不願重蹈覆轍,可皇上就真的無情?皇上為文成帝最愛之子。若和趙王殿換個成長的環境,換個位置,未必不是癡情人。但老奴要說,公主須慶幸皇上並非如文成帝。”
我從鼻子裏長出一口氣,心內默認。元天寰要是像文成帝為愛所溺,哪裏能統一天下?但阿宙……我轉身,又彎腰在雪地上書寫:“你告訴我,趙王此刻在哪裏?不必瞞我。我什麽都能受。”我閉上眼睛,雪地白的刺眼,我隻能聽。
“趙王昨夜先在某處殺死太傅之子,然後調動數百軍卒,徑直包圍太傅府,查抄其家。他讓太傅束手就擒,麵見君王,但太傅卻選擇了自殺。其中的糾葛,老奴也不清楚。皇上不明趙王動向,調動了白將軍保衛皇城,又命監視百官。他令宮內總管張公公去質問趙王,意欲何為。不過,張公公說沒有見到趙王,趙王在哪裏也不清楚……倒是駙馬杜昭維,崔僧固大人,連同禦史大夫高弘大人入宮,請求麵聖。不過,方才有人報告,趙王單人匹馬,手無寸鐵,出現在宮門前。皇上宣他進太極殿了……”
……我咳嗽不出,就像癆病那般,發出幾聲吼音,胸中如冰水澆。我從懷中取出盒子,將黃金龍鳳給董肇看。又寫:“讓我去見皇帝,我不能出聲,但我要在場。你可有法子?”
董肇猶疑,我將雪地上的字全部抹去,又走進殿內,執拗而懇切地望著他。他歎息著,好像下了決心:“公主跟著老奴來,您可別出聲,皇帝……有分寸。”
我跟著董肇,在殿後的回廊裏走,果然還有秘道。董肇輕聲道:“老奴不可向前了。前方有個秘室。那裏的一麵牆,是琉璃製成的普賢菩薩像。公主觸摸大象左邊的眼睛,就可窺視外頭,但老奴不能告訴公主出秘室之法……”
我嗯了聲,那個秘室,元天寰出征柔然之前,讓我進去過,我還向彩色菩薩像跪拜過呢。我依言,打開大象的眼睛,向外看。殿內鴉雀無聲。
我再看,不禁蒙住嘴。最近處,鬼魅般亮著一盞燈。元天寰修長的身體,被勾勒出優美的青色邊緣,他側對我,用一塊雪白的絹絲,擦拭著長劍。他的那柄舊劍,出鞘了鋒利異常,寒光粼粼。他極為嚴肅,好像是第一次為參加祭禮作準備的孩子。
我頓時萌生了對未知的恐懼。風雪聲伴著腳步,阿宙緩緩的走了進來。阿宙好像一個半醉的人,眼神也有幾分渙散,他的數縷發絲飄散在肩頭,就算從未見識過他的熱情高傲之人,也會為這絕美少年的絕望震撼。
駿馬西風北國,杏花煙雨西蜀,都曾在他的眸子裏閃耀。但如今,卻隻有沉寂的灰。
他不利索的下跪:“大哥。”他喚了一聲,元天寰對他仿佛無視。
阿宙陳述:“大哥,鄭氏父子乃是奸黨。如左傳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弟和桂宮,背負了那樣的罪名,桂宮……臣弟親手處死鄭裕,為讓大哥早日看清奸黨麵目,臣弟已將其他書信秘藏係數收繳,送到宮內。大哥乃聖明君主,自有定奪。臣弟乃文成帝子,一忍再忍,不堪汙水。清君側,先斬後奏。到此為止,臣弟也不想為此事再辯白了。”
元天寰冷笑一聲,審視劍鋒,讓人芒刺在背。他目光尖銳:“就你是文成帝子,朕做皇帝不配?”
阿宙眼睛都不眨,他的聲音嘶啞:“臣弟不要皇位。臣弟隻求大哥一件事,讓我和她在一起。”
我嚇了一跳,阿宙如何會出此語?他是瘋掉了?
元天寰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她是誰?”
阿宙直起身子,他大聲說:“夏初。我遇見她時,她叫夏初。大哥,你不愛她……看你此時的神色,我便確定你並不愛她。她活著,我的愛是禁忌,對大哥是冒犯,但她現在死了,我也了無生趣。我不是她的夫君,不能奢求和她同塚。但我願意在那個世界裏保護她,待她好……我隻求大哥讓我們倆葬得近些。”我真想求他不要說了,手腕壓上了琉璃。
元天寰眉峰一挑,琉璃之彩色光影射在他的麵上。他握緊了劍,將手中的白絲絹丟下:“五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知道。”阿宙說:“我不後悔。大哥為了我殺人之事,可賜我死。朝廷內換了旁人,必然是死,為何我不能?”
元天寰身子搖晃了一下,咳嗽了幾聲,麵色更顯蒼白。他注視著劍,一字一句道:“為何你不能?皇帝之妻,誰都不該想,為何你能?你沒有錯。你想愛誰,當然沒錯。但你因為私怨所怒,又為了女人所亂,打草驚蛇,壞了朕的大計。你還是不錯?難道是朕錯?”
今天阿宙居然毫不畏懼,他昂著頭:“大哥,臣弟在此事上有罪,但真沒有錯。奸黨肆虐,小人成群。大哥對於此事,也當自審。因為大哥獨裁,不愛納諫,所以鄭暢這種唯唯諾諾的奸佞才可長居高位。又因大哥猜忌嗜殺,才會有人心浮動。大哥是霸主,又雄才大略,但即使統一天下,若大哥不改,依然會有刺殺,謀反。”
元天寰將劍一指他,笑諷他道:“你真是好弟弟,大忠臣。”
阿宙挺身道:“臣弟不敢當,不過大哥無往不勝那麽多年,也該聽聽真話,臣弟是大哥養大的,大哥要臣弟死,臣弟也樂意。”
元天寰厲聲:“你……”我人都快站不住了,阿宙卻還在滔滔不絕說話,我已不明白阿宙在說什麽,我隻注意到元天寰的手。他的手好像在痙攣,醞釀著風暴。
這裏怎麽出去?我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自不量力,隻想封住阿宙的嘴,或者拉住元天寰的手。
“當”,利劍被甩在地上,劃出去老遠。元天寰攸的舉起了劍鞘,對著阿宙狠狠地抽了下去。
我感受到轟黑掣電的震動,我停止了思維,停滯了血流,連呼吸都停下了。
元天寰不斷的抽打阿宙的背脊和肩膀,阿宙除了悶哼,沒有一句求饒。燈為勁風驟滅。琉璃脆弱透光,就像隨時要破裂。元天寰的臂,高高揚起,毫不手軟的落在阿宙的身體之上,他要殺了阿宙?
普賢菩薩,慈眉善目,撚花微笑,全沒有看到人間慘烈的一幕。白象身上,一會兒就被血花所汙染,我尖叫起來……但是沒有人能聽到我……
阿宙好象每個地方都因為疼痛而變形了,他不時發出幾聲呻吟,極壓抑的。而元天寰喘息急促,好像已經失控。……突然,阿宙雙肩伏地。他像個認罪的人,依然不躲閃,不求饒,隻是將自己如同犧牲一樣,把自己的脊梁都敬給元天寰打。
血花飛濺,阿宙的背,血肉模糊。他保持著跪伏的姿態,但好像開始昏迷。
這樣下去,阿宙會死的,我痛哭起來,不知道究竟是為誰慟哭。我向四周摸索,一個小小的幾案在角落裏,我閉上眼睛,用盡全力,將幾案朝琉璃牆摔過去。
頃刻之間,菩薩落淚,五彩琉璃的阻隔崩潰了。
我不顧一切,向著元天寰衝去,抱住他的雙腿。元天寰的腿向後傾了下,似乎失去了力氣。
劍鞘被他拋到了我的身邊,我抽泣著抱緊他。可拚命了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原諒我,天寰,但我不能看著你殺死阿宙。
我回頭,有一位青衣男子疾步而來,上官先生?
上官先生注視我們三個人。他先哀傷的望著元天寰,又憐憫的看著我,最後俯身在阿宙的身邊。他始終一言不發,過了許久,他小心翼翼的抱起阿宙,也不跟元天寰交待,就徑直走出了大殿。門口敞開,光亮回到了我的身邊。
元天寰像石像屹立。他間斷的喘息著,我仰頭,卻愣住了。
兩行淚水,從他疲憊而俊秀的臉上滑落,他竟在哭。他的衣襟,也早為淚水濕透。
我駭然的鬆開他腿。他抬腳要走,我又糾住他的下襟。他沉默了片刻。
然後,他的聲音響起,冷酷的,如同素日,充滿了自尊:“走開!朕不需要任何人。”
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
他的話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殿裏。我恍惚的望著他,還是死死的糾住他的下擺。
失群的孤雁嗥唳,我竭力忍住抽泣。身子卻如同收起的竹扇骨兒單薄乏力,又哆嗦不停。我錯覺他並不是元天寰,也許那個男人隻是屬於寂寞瑤台的仙客。若我這次放手,就從此天人永隔。我的唇瓣也跟著肩膀顫抖,齒齦之間,反反複複隻一句話:你是不需要任何人,但此刻我需要你在這裏。我不在乎他能否聽到,隻是不想讓他走。
他扭頭,看著別的方向,也不再掙脫,許久許久,他與我僵持著,間或深吸一口氣。我全部的思想,隻是拉住他,沒有過去,也不想將來。我的嗓子眼湧出甜腥之氣,腳底近乎麻木。
忽然,大黑鴿子破窗而入。它盤旋在我們的上方,咕咕數聲,停在我的裙子上,歪著頭,狠厲的盯著我。它在桂宮對我一向愛理不理,此舉真是出乎意料。元天寰的腳也隨著移動了幾分,他轉頭,與我對視數眼,眼中猶帶紅絲,可是瞳子異常的明亮。
他張口,嗓音嘶啞:“你放手。”我猶豫著,放開一隻手,又緩緩的鬆開另一個拳頭,眼愣瞅著他的臉。等我兩手全空,我才感到了害怕。我攤開了手掌,它們毫無血色。黑鴿子猛地跳到我的手上,沉甸甸的。隻見數滴晶瑩淚珠,順著鴿子的羽毛滑下去。它不快的抖了抖翅膀,對元天寰叫喚了幾聲。元天寰長歎,似乎是他心中的戰鼓被人穿破了,英雄氣短。
他蹲身下來,下一瞬,把我圈在了懷裏。我又狼狽的哆嗦了一次,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舉動。那鴿子在我們的中間沒有位置,閃避似的逃開了。他用袖子拂去我的淚,將我的亂發撂到耳後,伸臂將我抱了起來,他的眸子還是沒有正眼瞧我,跟著太極殿內可憐的光束在動。
他把我放在一張放有筆墨的長案上,太極殿四周的書堆積,他隨便用幾本古籍給我墊著頭。我緊張而不安,他按住我的肩:“傷口在流血,腳也破了。”
他在說我?我隻記得他流淚了。我什麽時候流血了呢?等他解開我喉嚨上的白絹,我才發現那裏全是血漬,是我太用力哭,把傷口弄破了?什麽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元天寰從一個櫃子裏取出藥膏,白絹,幫我塗在喉嚨上,又細細的包好,什麽也不說,他好像極其疲倦,但又不得不這樣做。
他又低頭解下我的羅襪,那上麵也是血。我咧了下嘴:真疼。我沒有穿鞋,剛才情急衝出來,踩著琉璃的碎片,定被劃傷了。元天寰俯身,從案上的漆盒裏倒出一點水蘸在絹布上,在我的腳跟,幫我擦,不時用指尖將碎片挑出。他的臉沒有慍怒,顯得心平氣和,並不像哭過。
我問自己:我在琉璃牆後看到一幕是夢嗎?寧靜的午後,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但……那是確確實實的發生的事。不然我怎麽會踩碎琉璃,又怎麽會有鑽心的痛?
外間有步語聲,但元天寰置若罔聞,他的動作極慢,等到窗子裏的光線溜了一格,我才感到柔軟的絹絲混合著清涼的藥膏,被纏繞到腳上。我心內比絹絲還柔的地方,卻被猛的刺痛了,臉上頓時起火,辣辣的。我“嗯”了一聲,坐了起來,元天寰幽幽的注視我:“為何你為了朕,總要受傷,流血,大概朕真的不會照顧你吧。”
我抱膝坐在案上,搖搖頭,我想開口請他原諒我的冒失,當時我……
他的眸子晶瑩,凝著水霧:“朕不怪你。”
我低下頭,他又吸了一口氣:“今天,是朕平生第一次打他,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挨打。他童年時,讀書不用心,又頑皮。看不慣腐儒教書,唯有崔僧固脾氣好,才能教授他。朕自己下朝回來,也教他寫字,弓馬,又給他講左傳。朕都不準自己罵他。你知道為什麽?”
我靜靜的聽,元天寰這些天清減了太多,更添一種脫俗清逸的俊美,他好像沉溺於往事:“因為他稚子時說:‘我長得和我大哥一樣。’那時他是個胖得極好看的小孩,朕已是少年了,朕實說:‘阿宙,你不像朕。朕長得像父皇,你容貌像你的母親。’等朕下朝,羅夫人說,阿宙用筷子戳自己的臉頰,說因為希望跟朕一樣有個笑渦。朕聽了就告訴他:‘你雖然不像朕,但你可以多做朕少做的事。朕不大笑,弟弟替朕多笑吧。’……”他說不下去了,搖搖頭:“人們說兄弟如參商星,朕總不願他和我分開,但到了此刻,恐怕……要是你方才不出來,朕與弟弟,一輩子都是參商之星了……”他凝視自己的手,憂鬱的苦笑,好像自己的手是畸形的,又如影相隨。
他用修長的手指摸摸案麵,我靠近了他,他的手指就轉到我的手臂上,輕柔而切實的觸感,好像要撫平我腦海和心內的傷痕。我也摸了摸他的手背,他僵住了,我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用冰冷的臉去碰,他的手發燙,被我的臉蹭到,他的手又痙攣了一下。
他不怪我,我反而更忐忑和自責了。想起昨夜躺在我的腳跟躊躇滿誌的青年,與現在蒼白而消瘦的他,簡直就判若兩人。他任由我拉著他的手,又用低沉的聲音問我:“光華,你跟朕在一起也是累,對不對?”
我搖搖頭,其實不是累……但是他就像一座高山……我仰望便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我莫名的委屈焦急,又落下幾顆豆大的淚珠。
他的指尖擼我的睫毛,柔聲而清晰的說:“你才來桂宮,朕對你說,朕有許多可以給你,但朕不會自己給你。現在朕想,因為朕是皇帝,有的東西朕不懂該如何給你,也因為朕是皇帝,朕已經給你的,絕不收回去,除非你不要了。光華,你真願意跟著朕這種人在宮裏一輩子?朕放你走,你要不要?”
我掐著他的手,他在說什麽?放我走?我到哪裏去?我難以置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元天寰的目光如水,他揚起下巴,笑了一聲,似乎世間萬物,都抵不過那聲笑。
他朗朗道:“你不相信?朕可以讓你走,現在就是個好機會。無論你選誰,朕都可以讓你跟他走。不錯,朕是公告過天下,但公告總不能抗拒死亡的。假如你覺得和朕在一起勉強,朕也不強求這種奢侈。朕本是萬年孤獨之人,又不知道壽數多長。洛陽的白牡丹,朕從未有心移植到宮內,因為怕宮內的氣息壞了它生長,也擔心朕若不在了沒有人照顧好它……”他把手掌從我手中滑出去:“你要走,朕會有辦法。而你在朕的國土裏,能平安生活。”
他願意讓我走了,那麽之前的一切,算是什麽呢?為何他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我不喜歡他?我苦笑著,我當初是有勉強,但經過那麽長的時間,那麽多的事情,我還可以無牽無掛的走?元天寰,你要是想讓別人無怨無悔的離開,就別給人家那麽多。我下了決心,許下承諾,難道都變成笑話?
我又使勁搖搖頭,提起毛筆,在幾案上寫:“你覺得我配不上你,還是你沒有信心等著我長大?你若說是,我立刻走。你若說不是,我就跟著你一生。”
他一動不動,默然良久,才吐出一句話:“不是的。我怕你累。我太強勢,也不得不強勢,有意無意總在傷害旁人。人人都在畏懼我,甚至弟弟,都在逐漸的疏離我……”
他笑容中有絲淒涼,憔悴。我不禁摟住了他的肩膀,他遲疑的,仿佛夢遊,也環抱著我。
我繞著他的頭頸,熱淚盈眶,元天寰,我是不會走的。我想活,我還要活的有尊嚴。在我遇到的男人中,你不是最愛我的,也不是最體貼我的,但我寧願你每次上戰場,或者處於廟堂中,沒有我這個後顧之憂。你是皇帝,無可替代的男人,當我走近了你的心,便不願離開。我就是累死,也是我願意。你讓我成為你的奢侈,我呢,要回報給你公主的愛。
夏初,在宮內猶如冬草。挺秀色於冰塗,曆貞心於寒道。試看三九嚴寒,何止鬆柏不凋?
我的唇貼著他的耳朵,用氣息吐了一句話:“天寰,不是你太強,而是他們太弱。夏初永遠是你的,生死都是。”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聽明白,但他旋即抱緊了我。陽光入殿,原來,雪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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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擁才片刻,遠處沸反盈天,宮內少有的喧嘩。我靜靜扭了扭腰肢,元天寰還是抱緊我。眉毛都不抬,直到我仰臉詢問,他才安撫我說:“朕心裏有底。”
他將我挪到帷幕之後的眠塌上。那角落異常陰暗,我搬起枕頭,居然抓到了一方絲絹。我竭力分辯,好像是一張都城的地圖。我還來不及看仔細,已經有人連滾帶爬入了大殿,還有個人衝上來,直挺挺的跪下。原來是六王,七王。我將自己的身體更藏入陰暗處。盯著六王的臉,一絲一毫也不放過。
元殊定磕頭,眼角紅著:“皇上,請您饒恕五哥。元君宙最不是東西,但家醜不可外揚,您揍了他一頓,他必定會長記性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犧牲個把漢族文人,也比我們一家拆散了好。他這回半死不活的,也好學乖了,把他跟臣弟一樣發配了……也就夠了吧?”元天寰上下打量他,不語。
元旭宗哭的活像個小孩子:“大哥,寬恕五哥吧。……弟弟知道你也心疼。五哥心直口快……是他的性情啊。雖然這次……也是情勢所迫,他頭腦發昏。大哥,你知道嗎,你去柔然,傳出不幸的消息,五哥每日都用冰涼的水澆自己的身子為你祈福,還讓我發誓不告訴你……五哥說,要是大哥活著,他自己減壽也在所不惜。大哥,你看這大殿裏的小弓,你用了給五哥,五哥送了給我,五哥要是走了,誰還能讓兄弟們共開歡顏呢?”
元天寰拉七弟起來:“朕處罰他不是不顧兄弟請,而是為了國法。你還未長成,他日別重蹈覆轍。”
元旭宗不肯起來,又啼哭道:“我知道,大哥,你日理萬機,還要操心我們……大哥,我鬥膽說一句。這天下從不是為‘公’,天下是私。天下是父皇的,又是大哥的。大哥的帝國,我兄弟才眾星拱衛。以我之庸劣,不堪重任。與其作一個朝廷的賢王,不如作家裏不添麻煩的弟弟。我懇請大哥別再給五哥加罪了,行嗎?”
元殊定咕噥著添上一句:“你懂什麽……不處罰他,皇上臉上也不好看……”
元旭宗瞪了他一眼,鼻息急促,卻也不回嘴。元殊定用袖子死命擦著眼皮:“你小子看我幹什麽?”他口氣也有些散了:“他這回簍子不小,皇上沒有打死他,手下留足情……”
元旭宗咬了咬牙,對元天寰道:“皇上,五哥也並不是隨性殺人的,這事有緣故,外臣們不便入內,臣弟來說吧。臣弟上午到宮內,方才見到杜昭維,高弘等人。原來五哥早就懷疑自己身邊的參軍胡懿了,而且五哥也一直在查鄭家的不法處。為此杜昭維勸了五哥幾次,五哥都忍耐了。昨天有人在城中傳播說:大臣群起彈劾五哥,玉燕子被交給皇上,皇上震怒,責罰桂宮。五哥因為憤怒,才在府中逼供了胡懿,胡懿招認後,他立刻就讓人請禦史大夫高弘來府,記載查問所有的口供。傍晚暴雪,宮內忽然傳出喪鍾和哭聲,外間誤傳是桂宮薨了。五哥急了,派人去桂宮詢問,守門的喝醉了胡說‘今天死人了,皇帝又在,萬萬開不得門。’五哥這才設法出府,在胡懿家抓住了與他寡姐有私的鄭裕,糾葛間失手,以雙陸棋盤打死了他。他死,五哥一不做,二不休,動用自己在保衛長安時的少年親兵一隊。當時風雪極大,五哥拉了杜昭維一起去,杜昭維死不同意,五哥也就沒有入鄭家。隻是將其子屍體送入,又傳言鄭暢知道了他的底細。風雪太大,又是深夜,杜昭維等也不能入宮。鄭暢自殺是畏罪自殺。臣弟所言,無半句虛言,皇上召見杜昭維,高弘,還有五哥貼身的小宦官惠童,便都明了。”
人們向來以為元旭宗像個沒嘴的葫蘆,可他並不糊塗。我心下一陣感慨:阿宙陰差陽錯,以為我被逼死。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隻是到底是民間誤傳,還是有人別有用心,那倒是值得玩味。我用指肚將手中絲絹纏起,玉不琢,不成器。阿宙有英雄氣,他日也可成為一個帥才。
元天寰拍拍他七弟的肩膀:“嗯,他自己……並沒有說……”他又走到元殊定的麵前,拉下他的貂皮冬貌,元殊定在柔然戰役削發代首,此刻還跟一個剛還俗的和尚般,短發如草叢。
元天寰悠然問:“六弟,昨夜你在哪裏?”
元殊定眼珠子一轉,這回真的紅眼了:“臣弟?皇上懷疑臣弟我亂傳消息?臣弟知道皇上包圍五哥,不是要害他。昨傍晚臣弟到京……就微服去了城北一個朋友的家,夜裏雪太大,臣弟就不得不借住他那裏,早上雪勢小了才回府,臣弟的妃可以作證。臣弟會存心要五哥死?臣弟勸他別給女人害死,我什麽時候用女人害死他?”他大哭失聲:“臣弟冤枉死了。”
元天寰沉默半晌,用手掌擼了擼他腦袋:“朕沒有說你,你還沒有這個算計呢。”他給他戴好帽子:“朕這次打五弟,已等於罰了他,他究竟如何處置,爾等不要憂心了。賈貴嬪死,又出來鄭家的事,朝廷有亂,爾等更應坦然自若。”
六王,七王連忙點頭,我心下一鬆:因為有了這頓轟動的責打,無論如何,都將會容易的多了。不過,完美已經不存。元天寰必定拋掉鄭家,其實隻要將鄭裕用刺客之事點出,鄭氏父子之死,就是不可饒恕。
元天寰吩咐道:“朕此刻就要召見大臣,你們陪著我去。”他們一行三人離開,我才瘸著腿,來到光線明亮處,手裏的絲絹,是……南朝國度建康的城圖。天寰想要奪取南朝,那顯而易見,我所愛的,是過去的南朝,和未來的江南。但此刻的江南,被我的叔父統轄著,我隻能暫時用冷漠來掩飾自己的傷痛。不過,這都城圖繪製額外精細,不知道元天寰從何而得來……他自己並沒有去過建康。
黑鴿子咕咕幾聲,似乎不習慣沉悶。啊,我知道了,上官青鳳……但願他的妙手,也可讓阿宙早日恢複。
我望著那堆彩色的琉璃碎渣,好一會兒,謝如雅突然出現在門口,精致的臉上出了層汗,唇色紅豔得出奇:“姐姐,你在這裏……”他掃了掃地麵,用拳頭輕輕擊掌一下:“姐姐,我背你去休息吧?”我忙將都城圖放進袖子裏,擺擺手,艱難走到他的身邊,他攙扶住我:“啊,我背不得……皇後重比泰山……”他壓低聲:“何況姐姐本該是女皇呢……”
我總覺得他還有話,但真要探究,如雅卻變了話題:“方才在未央殿出了大事,元君宙所親近的小宦官惠童為了向皇帝說明他主人的苦衷,還有主人的心,拿出匕首來切開肚子……這世道,一個小奴這般有良心……皇上已經命人用桑白皮縫合他的傷口……但願這孩子活下來。”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惠童的樣子,恍如隔世。
忍不住為他歎息,又念了句佛。我這人曾患得患失,有欠自然之道,從今日起,也該多為全局考慮。南朝都城,已在我的袖中。我曾經不願麵對家仇,那也是不願麵對自己。現在也並不是要報複,隻是想見證下,蒼天是否公允。若是我的,有一天,總該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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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貴嬪葬禮,辦得隆重,而鄭家的罪名,卻隻是以兒子密謀刺殺,連帶父親,被公布了,主要的同黨全被下獄或者發配,再無一個死刑。其實流放到不毛之地,或者說永遠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跟死也差不多。幕後之人,並沒有查出來,西北豪強,表麵上似乎也沒有任何的反應。阿宙,在上官的照顧下,於宮內的偏殿養傷,連惠童都奇跡脫險,到底我這平日不夠虔敬之人,沒有白念佛。
月掛霜林寒欲墜,我數著手指掐算,元日前一夜,上官和杜昭維終於被元天寰邀請到桂宮來。
我並沒有走近。隻見杜昭維向元天寰淡然陳述,麵露真摯懇切。
他舉止沉穩,即使離開,也是穿過珍珠簾,以手捧軸,下簾至地,緩緩拱退。
我這才到了近處的屏風,聽上官道:“我都跟趙王說了,他沒有意見……要是你去瞧瞧他……他會好受些。”
元天寰注視手中的空夜光杯,裏麵似乎凝結著淚。
他回答上官,用了胡語。上官笑道:“你弟弟要是還恨你,為何做夢到叫你呢?哎,我小時候特別崇拜你,覺得你無所無能,無處不透,但長大了……你……總算是個人。不錯,人們說兄弟如參商,然你是皇帝,人君如太陽。白晝不會見星。雖有黑暗,也是昨夜,你以為我此話如何?”
“嗯。我這次打了他也不悔。而且一舉兩得,失寵的皇弟再去涼州,也就不奇怪了。我兩年內要平西北,五弟若這次去,也許他真的能成為一顆最亮的將星。”
“趙顯呢?你是想把他留在北疆肅清柔然的殘餘力量,不是嗎?”
“不錯。趙顯畢竟毫無家族背景,此刻回到京城,容易遭人妒嫉詬病。為人妒嫉者,若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就容易性格狂傲,或者變成憤世嫉俗。我在藍羽軍從行伍提拔他,不是讓他受空閑的小人欺負的。就是好刀,也要放到磨刀石上,才能快。”
上官凝視元天寰,月色如水,眸子中溫柔而堅定:“我也這樣想。等到你總攻西北時,也不需要動用趙顯,免得南朝得知我們全部實力。到時你讓我去西北吧,我曾答應過元君宙,和他一起打一場勝仗,不能食言。”
元天寰肩膀一動:“我哪能坐在這宮裏,看你鞠躬盡瘁?”
上官又一笑,月光下的青衫,青翠如長空碧影,飄逸無匹:“明天就是新年了,開春老男人也要成家了。別總是想著打打殺殺,太煞風景。我鞠躬盡瘁,也要看為了誰。我要是死了,能換到你治好天下,也是含笑的。不過我也不容易死,鳳,能浴火重生嘛。”
元天寰給夜光杯內斟滿了酒,讓給上官喝。上官偏過頭,瞥到我:“桂宮殿下出來了嗎?”
我點點頭,從自己背後,拿出禮物雙手送給他,我想了很久,好像野王笛給上官先生才最合適。元天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元天寰問我:“這是給上官的?”
我微笑,又重重點頭。上官先生,這笛子也許真的能給你帶來生命中的亮色。請你收下,隻有風華絕代,又肯為他人犧牲的男子,才可以得到這寶貝。上官的眉尖悸動。若他真的是杆竹子,夜露就會順著他的麵,落下來。他展顏一笑,接了過去,幾次要開口,都被冬日的淒切鳥鳴所打斷,他終於說:“良辰美景,所對摯友,不如我隨意吹奏一曲,為你們助興。”
一曲梅花三弄,上官冰姿玉態,且向笛中尋。
元天寰以指合拍,玉樓金闕,也懶得歸去。
我突然想哭,但臉上隻是笑。月寒此心暖。
元旦的早晨雪雲散盡,曉晴池院,一點梅心,淡然傲霜,望春而發。
我躑躅在無花的桂樹下,為新年做祈願:南朝之腐,北朝之亂,都會平靜。天下姓一家,才是真正的和平。到那一天,冷宮的雪才會真正化盡,我也將會把握住屬於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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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晦日(待重寫)
北國之春,看似最難接近,但春神富有魔力,一夜之間,積雪消融,黃草成青。
元宵節後,滿月日日清減,一轉眼,就快到了月末。我用過晚膳後,便端詳起“水月觀音圖”來,太極殿內的薩珊琉璃菩薩為我所破,我總於心不安。還好元天寰又找來兩個西域工匠,重修琉璃牆。這回所選圖案,不再是白象上的文殊,而是蓮座上的觀音。我總覺得觀音的眉眼,有幾分熟悉,本為元天寰所繪,才有親切感吧。
水精簾動,隻聽謝如雅有幾分醉意,似在做詩。圓荷拍手道:“謝公子你的詩真好。”
如雅抱著貓兒詫異笑道:“你竟聽見我的詩?喜歡哪一句。”
圓荷結結巴巴:“……我……沒聽真切,我是說……公子念出來的聲音好聽。”
“圓妹妹……”他的聲音放低了:“你還是不要聽懂我的詩好。”
月光一掃,觀音的眸子閃動,我喚道:“如雅?”
如雅應聲而來:“姐姐的嗓子倒恢複得快,可不同以往了。”
我笑:“這我自己倒是沒有覺出來。”
如雅說:“旁聽者清。過去是泉水叮咚,如今是風入鬆林,不像公主,像個皇後了。”他撫摸著貓兒:“姐姐,為朝賀大婚,西北豪強數日之內都到齊全了。肅州李家主人李聖德,帶著他小妹第一個到,獻給朝廷的馬匹極為肥壯。甘州的豪族魚氏首領魚濟民的祖母酒泉郡夫人也到了朝廷,這位老夫人當年是馳騁沙場的女將軍,呼風喚雨的能人。還有沙洲敦煌的索家的繼承人索遷也來了,傳聞這位青年十分愚鈍,連簡單數字都算不清的呢……”
幾十年來,河西四郡,除了涼州勉強為朝廷所控,其餘三州,肅州屬李,甘州姓魚,而索家,等於沙洲敦煌的無冕之王。索氏……還與我有點淵源呢。我緩緩的將水月觀音卷起來:“如雅,你聽說長安的一件新鮮事了麽?”
“啊,是入京的舞馬團嗎?這幾日長安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呢。清一色都是由美麗的女子指揮,那些馬兒會隨樂起舞,十分有趣。我也去瞧了一眼,不過我覺得其中蹊蹺……”
“蹊蹺?”我問:“你是說女子和舞馬們的主人?”
如雅正要說下去,元天寰在屋外道:“處處聞舞馬,連這裏也說舞馬?”
如雅噤聲下拜。我等元天寰入內,仰頭微笑:“奇怪了,人人都可以說舞馬,我們就是與世隔絕的。看不著,還說不得?九重宮闕都有窺凡間的地方呢。”元天寰含笑沉默。
我自己將他脫下的罩袍接過來,幾個小宦官捧著盒子魚貫入內。元天寰指一個錦盒兒說:“這是送給北海公主的禮物,明天是晦日,朕與百官要泛舟吟詩於太液池,如雅也去吧。”如雅答應了,眸子疾速一轉,才退下。
盒內是一尊嵌綠鬆石金臥鹿,還有銘文“嗷嗷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我拊掌道:“你這哪裏是送給妹妹,是送給杜昭維。你器重他,煞費苦心。”
元天寰輕聲說:“也是給妹妹的,妹妹喜歡。”他摸摸玉帶扣:“你明晨替朕送去吧,杜府花木甚美,去賞鑒一回吧。”
我心裏一動,現在的公主府……還住著一個人吧。我注視他:“去可以,隻是春天氣候多變,唯恐又遇到風沙。”
元天寰一抿唇:“不會。你輕車簡從去,也省卻杜老夫人做準備了。”
我靜了片刻,又問:“西北豪強既然到齊了。你打算如何對南朝?”
他語氣輕描淡寫:“朕今日已邀請你的堂兄皇太子來參加結婚大典。他不能,那就請執政蕭植來觀摩。”
皇太子,蕭植?雖然貌似北強南弱,但南帝無論派來哪一個,都是極危險的。但是對於北帝的要求拒絕又是失禮,也顯得他們對我的刻薄寡情,更顯露對北朝的敵意。不是我那個叔叔的所為。
我非魚,焉知魚所欲?以我對南朝宮中人的了解,他們恐怕會認為這是我所出的鬼主意,更要小心的提防我的“報複之心”了吧?我淡薄的笑笑,不禁用指甲去摳金鹿的綠眼睛,燭焰下,元天寰的影子忽大忽小,鹿眼發出迥然不同於水月觀音的隱隱綠光。
貓叫,簾影自動。南朝一蒿翠色裏的人,終於被時風吹亂,也要入戲了。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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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我尚未進入杜家後院,就聞一陣嬌憨笑聲。杜老夫人道:“公主瞧……”
秋千架上,元嬰櫻舉袂飄然,翩翩來往,宛若菡萏葉迎風。
她隻顧笑著,一陣琵琶樂聲,輕柔曼妙,與她笑聲相映成趣。
我收了步子:“五殿下也在後園?他……傷勢全好了嗎?”我就知道今天會遇到阿宙。阿宙出宮後在妹夫杜昭維府養傷,也是眾所周知的。
杜夫人與她兒子一般波瀾不興:“疤痕去不掉,但外頭瞧上去也好的差不離。不過還是不便吹風,因此昭維在家,都擋著五殿下出來。”
我說:“杜駙馬今晨也入宮參與泛舟詩會了……杜駙馬是夫人家的千裏駒,必當遠致。”
杜夫人欠身道:“桂宮過獎了。隻是妾要請殿下寬恕,妾近年頗為病所擾,群花開放,妾要是隨著您去,又要流涕不止了。皇帝的弟妹,與殿下將是一家人,殿下隨意。”
我會意,略略頦首,對圓荷也搖搖手,閃身入門洞。
元嬰櫻忽停了下來,頗有幾分畏懼:“五哥哥,這是誰?”我朝她發聲的地方望去。
我穿了貴族少年的男裝,墨色錦帶挽結腦後。難怪元嬰櫻認不出我。我本來覺得這一身打扮挺合適,但在春園裏被元嬰櫻一喊,渾身都不熨貼起來,有那麽一絲羨慕脫殼的金蟬。
阿宙坐在團墊上,眯縫起鳳眼,人比我記憶裏瘦長幾分,竟然有幾分昔日少見的俊雅安定之氣。他手中彈撥琵琶的龍香板雖一滯,宮商之韻,還是流暢的從雙鳳琵琶上飛出來。他的麵孔愈加白皙,臉上的桃花色卻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鳳眸裏居然迎著日光,重新開出花來:“小蝦來了。”
“嗯,我來送禮,順便來看看公主,還有花園。其實……我也想來看看你。”
阿宙嘿嘿幹脆的大笑了幾聲,琵琶樂圓潤如珠:“來了就坐下,和我們一起吃肉吧。”
阿宙丟下琵琶,對他妹妹說:“這個是公主。你喜歡的那個。你再玩一會兒,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嬰櫻瞪著眼睛,頗為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長得不一樣,聲音都不一樣……”
癡人也有特異的聰明之處吧。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變了。我穿男人的衣服,為了不讓人知道我來看你,你說過有一屋子的娃娃給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緩緩搖蕩秋千,阿宙凝視我:“奇怪,我倒沒有覺得你的聲音變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麵還有凹陷的坑,裏麵有炭火。
阿宙將火點燃,開心說:“小蝦你沒有吃過‘胡炮肉’吧?今天就趕上了。”
我心裏暗河流動,雖然沒有出聲,但勝過語言。炭火的熱氣上蒸,我咳嗽幾聲,偏過頭。
阿宙忙將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點燃了火:“這肚子裏是細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渾豉,鹽,蔥白,薑,胡椒,蓽撥,吃起來可香呢。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別怪我。”他說得隨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翹著,比園內抽簪的紅藥,更顯美麗。
我心裏輕鬆多了,也勾了唇笑道:“這隻羊就挺不錯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癡骨’。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著膝蓋,隔著煙霧,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也不盡然。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癡骨。然古今情場,我守“癡”字,毫發無遺恨。”
元嬰櫻所蕩秋千,嘎吱作響。我望著炭火炙烤的羊肚,心裏一陣難過,實在抬不起頭來:“阿宙,我對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聲:“傻話!是我對不起你,夢裏都給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當初不是我拖著你,你也不會受傷,也不會認識了別人,也不會被拉到宮裏……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沒有父母兄弟,又受過許多的苦,我早就說過,隻要你能幸福,我是無怨無悔的。我以前隻顧自己,沒有考慮外界的凶險,還平白給你帶來誹謗和煩惱。當我聽說你死了……唉,這事不提也罷。總之,既你沒有死,我便什麽都饜足了。此後老天爺給我的一切,我全樂意。我不但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過去我覺得男女之情是至高無上的。現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樣的貴重。當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摯友,更是由情所係。若一個人隻考慮男女間的情,縱然有山盟海誓,那愛也會因為單薄蒼白,而缺乏富麗。”
我搖頭:“我才不會怪你呢……這是我的命。阿宙,你待我好,我本來也不配。你帶著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樹下,那天在蘭若寺,我的心豁然開朗。我沒有後悔跟你在一起的時光過。但是,最終我們都該長大了。我總是猶豫彷徨,其實那對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種傷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獲得,而不是因為你給我的癡情就不勞而獲。我常常想,阿宙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來生報答,又該怎麽報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脫胎換骨,成為跟你一樣的人……”
阿宙嗬氣,用一個銅勺將灰火熄滅:“別說了,小蝦。這事你可一點沒錯,我脾氣狷急,你再說,我難免發火。我等你成禮,就要去涼州了。你照顧好自己,也幫我照顧大哥。大哥是不容易讓人靠近他的。可一旦讓人靠近,他就會比人更深切。”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燙,甩了下手:“我給不了你的,大哥能給你。以後對我來說,帝後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他歎息一聲,叫元嬰櫻:“妹妹來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涼州,那到底算貶麽?”
阿宙說:“此事複雜,大哥想要模棱兩可,看似貶,又不像貶。他對此有個計策,是西北豪強入京時才想到的。你沒聽說?”
我搖頭,阿宙寬慰我道:“他定會告訴你的。……你要有信心。”
他用匕首切開羊肚,將羊肉塗上一些蜂蜜給我先嚐:“好不好吃?”
味道鮮美,但我總覺得蜜汁有點苦澀,我笑了笑。阿宙鳳眼上挑:“好。小蝦,你記著,我元君宙,祖父天子,父天子,兄天子,還能守一癡字。我無可憐處,隻有幸運處。你炎光華,為南朝帝女,北朝皇後,有人為你癡情,有人攜手你並肩,你無可悲處,隻有幸福處。”
我強忍著才沒有流淚,阿宙望著元嬰櫻歡快的過來,又問:“你看過舞馬表演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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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我坐車出了杜家,街上彩錦炫目,笙歌聒耳。大街小巷裏,因是“晦日”,到處有人在燒舊衣服送“窮鬼”。
突然,有個男聲在簾幕外對我說:“炎公子,你下車來。跟我一起去看舞馬吧!”
我吃了一驚,來不及思索,回答:“……好。”
我下車,他對我璀璨笑道:“炎公子,在下東方琪,在這裏等你。”
東方琪,真是久違的名字……他的大黑鴿子正在不遠的酒肆桅杆上懶散的蹲著。不過,這穿著陳舊的黑衣,戴著儒巾的年輕人,此刻也隻能叫東方琪了。我尷尬的笑,揉揉手。
他挽起我的手:“炎公子,若蒙不棄,我們走吧。”他神情散朗,笑渦魅人。
東方先生葫蘆裏賣得什麽藥?這閑情逸致,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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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嘉門一代,早已人頭攢動。戰爭的間隙,人們也不會忘記及時行樂。
元宵的彩燈未撤,更有了舞馬之奇景。北朝男女老少,傾巢而出。我雖有元天寰護著,還是被人踩到了腳。又有人推搡我,滿嘴酒氣的對元天寰吆喝:“老兄,管好你阿弟,別擋著我家娘子。”元天寰理都不理,拉著我在人海裏擠,半晌才找到地勢稍高之處,又將我抱上去。我感到新奇,這樣跟百姓接觸,還從未有過呢。
我吃了羊肉,又這樣折騰,難免出汗。元天寰手上多了一把黑漆骨的紅綢扇子,緩緩扇動,扇麵活像是朵風中的大麗花。被紅色一襯,他軒軒如朝霞,對我笑道:“這是元天寰之京都,難得太平時。”
一通鼓樂,表演開始。數個俏麗少女,趕著十來匹西域馬上了台。馬懸金鈴,腕足徐行,方縱橫應節,下麵就會歡聲雷動。少女們抱著樂器,口裏唱著“聖皇至德與天齊,天馬來儀自海西”。馬兒們鼓首翹尾,銜杯跪拜。更有數尺高的輪台上,有匹馬駒周旋不止,輪台捵?綬桑?逗羯?似鴇朔??肀哂懈鼉圃惚塹睦賢範?吹母噝耍?朔艿鬧迸奈業募紜N頁??戾究抗?ィ???跡?纖嗟畝⒆乓桓讎?飼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