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沉香豌 作者:步微瀾/醉貓/唱詩班的小囡

(2009-06-21 09:59:56) 下一個
【內容簡介】

隻是當初茫然,不知情之一字潤物無聲。
香豌的花之箴言:當失去的時候,才會了解其真正的價值。

此文內容標簽注明強取豪奪,必有過激行為;情節很雷很狗血、很狗血很雷,確定承受力夠強者入。

內容標簽:悵然若失 虐戀情深 強取豪奪 都市情緣
搜索關鍵字:主角:陳婉 ┃ 配角: ┃ 其它:


【正文】


  沉香豌
  作者:步微瀾/醉貓/唱詩班的小囡

  第 1 章

  陳婉早晨是被隔壁院子打孩子的聲音吵醒的。
  她家住的這爿地塊是整個濟城人口最密集的區域,一色的晚清民國宅子,卻早已沒有了百多年前的古雅風貌,除了原有的居民,還有部分老房子劃給了附近的印染廠作家屬區。舊時官紳富戶家的宅第現在居住的是濟城最下層的民眾,一個院子通常有好幾家人並居在一起,誰家說話大聲些隔壁便能聽見,所以此時劉家嬸嬸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引來一陣哭嚎的同時,四鄰八裏的勸解聲,老人晨起的咳嗽聲,叫孩子回家吃早餐的呼喚聲,伴著對麵二大爺養的畫眉的脆鳴和遠處柳阿姨每日必作的功課——吊嗓子,整個朱雀巷隨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頓時生動起來,鮮活起來。
  她一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心裏埋怨了自己一聲,趕緊起來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鋪。
  拿了刷牙杯子走到院子裏,開了水籠頭接好水,舅舅走了進來。“昨天收的晚,我還說等你再多睡會才叫你。”
  “醒了就起來了。”她滿嘴牙膏沫子含糊應道。昨天晚上後街的李阿姨出嫁的閨女回門,就在陳婉家擺了幾桌酒席請親戚和相熟的街坊。都是老鄰居了,家家都不寬裕,舅舅不好意思收的多,隻象征的收了些,倒是忙了一個晚上。十點多方才酒闌人散,他們又收拾了一個小時才睡下。
  她擦好臉,見舅舅拐進廚房,她也隨之進去。“舅舅,你去休息,我來。”說話間她搶過舅舅手上的木桶,鞏自強也不和她爭,由著她抱了出去。
  “小宇還沒起?”她舅舅問。
  “他還沒醒呢,星期天,讓他多睡會吧。舅,我先出去了。”
  她舅沉著臉罵了聲小兔崽子,又對她點頭,往後麵走去,想是叫小宇起床去了。
  木桶有十多二十斤,以前她是抱不動的,現在練出來了。走到前院,稀稀落落的三幾個客人,都是相熟的街坊,她笑著和他們招呼著,道了早安。舅媽正忙著下麵,她抱著桶過去,把空桶換下。
  她家是朱雀巷的老戶了,住的院子在這裏來說是屬一屬二的寬敞。隻是舅舅下崗了之後,生活難維係,想著還有門手藝,就把院子一分為二,前院作店麵,賣早餐,也做炒菜和簡單的酒席,中間是廚房,象昨天晚上擺酒席前麵不夠地方也會借中間的院子擺上兩桌。他們家屋子在朱雀巷口,雖然朱雀巷的居民極少在外吃飯,但是占著地頭靠前街,偶爾也能做些過路生意,所以也能勉強養活四口人。
  星期天早上的生意總是很差,來吃麵的人極少。倒是豆花好賣,一會功夫,她又進去換了一大桶出來。
  舅媽身體不好,起早貪黑的看起來更是比平日還要憔悴,陳婉推攘著舅媽讓她進去休息,舅媽心疼她一個照看不過來,“我先頂著,你舅一會就出來了。來,裝碗豆花給李奶奶送過去。”
  李奶奶是後街的五保戶,和舅媽的親戚關係是遠的不能再遠,舅媽心慈,想著老太太眼睛又不好又沒兒沒女的,能幫忙的總是幫。陳婉手上端著豆花,兜裏揣著舅媽交代給李奶奶的五十塊錢,沿朱雀巷大街往後街走。
  其實從外麵看朱雀巷是極美的,一溜過的白牆青瓦灰色挑簷,隻是牆不太白了,瓦很殘舊,青條石的街麵也是很多年沒有維護過,坑坑窪窪的,積了昨天那場秋雨的小水窩走幾步就要避一個。朱雀巷大街一邊是舊房子,一邊是清水河。清水河老早時是護城河,聽老人們講起他們小時候還能在裏麵抓魚的,現在堆滿了淤泥,加上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和上遊印染廠排出來的廢水,看起來五顏六色的。平時還好些,昨天的雨一下,河渠裏的泥都泛起來了,惡臭撲鼻。
  陳婉記得她才住來朱雀巷時聞到這股味道就腦子發漲,現在倒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了,看來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地方太多,連她的性格都變了不少,再不是以往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毛躁活潑的小丫頭片子了。
  快走到後街拐角處,身後飛快駛來一部車,速度太快,她想躲閃已經不及。朱雀大街並不寬,隻勉強能容一個車道,她還沒有貼住牆根,那車已從她身邊駛過,飛濺起地上的水花,她整條褲子都是濕的。
  她暗罵一聲倒黴,低頭拍打褲子上的泥水。那車在前麵一個急刹,然後又往後退了些,在她旁邊停下。她一抬頭,對上一雙滿是驚訝之色的眼睛,然後驚訝褪去,興趣盎然地直勾勾地看著她不放。她心裏突然一慌,臉上卻冷起來,站直了往前走。
  “唉,那個。”那人在後麵*叫。
  她走快幾步,那人卻開著車緩緩追了上來。“唉。”
  再兩步就是後街了,陳婉停下來,回身望住他。那人又從車窗探出頭,眼光直射而來,帶著明顯的意味。看上去也有二十四五了,歲數一大把怎麽這麽沒教養。陳婉耳朵發熱,暗自腹誹不停。
  她瞪他一眼,他卻笑起來,陽光下很是生動。她越發冷臉,抬腳往前。
  “唉。”
  “做什麽?”她轉身氣勢洶洶地喝問,“這裏本來路就窄,不能開車進來。還有,滿地都是水,你不能開慢點?撞上前麵的小孩和老人家怎麽辦?”
  那人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麽潑辣,一愕,然後笑起來,牙齒白森森的。“你不用怕,光天化日的我不會拿你怎麽樣,就問問你,純陽觀是不是在這?”
  陳婉被他說中心思,有些窘,手往前指了下,“一直往前,然後轉左,有棵老槐樹的院子就是了。”說完,再不敢看他,三步並兩步地走進後街。

  第 2 章

  陳婉回了自己家,先把李奶奶的床單被套丟進洗衣機。李奶奶眼神不好,年老體邁,她已經養成了習慣每隔半個月幫忙換一次被褥,洗好了再送回去。小宇搬了張小桌子在院子裏寫作業,高二已經長得個頭比她還要高些,坐在小馬紮上兩條長腿擋了一半的路。
  她過去踢下他的長腿,“讓開點。”
  小子頭也沒抬,隻是縮了下腿,放了她過去又重新伸直。
  “天都涼了,坐外麵會感冒。”
  “裏屋悶。”
  自從開了前麵的小食店,家裏確實擠迫不少。三間小房,一間勉強算是客廳,一間舅舅舅媽住,另外一間拿三合板隔在中間,裏外各放一張小床是她和表弟睡覺的地方,窄仄得連張書桌都擺不下。
  “作業昨天晚上怎麽不做好?拖到今天。”小宇和她性格不一樣,她的習慣是再晚也要把功課做好才能安心睡覺的。
  “昨天晚上那麽吵,走到外麵大街上都聽見這裏吆五喝六的。走了還滿屋子酒氣散不掉。”小宇抬起頭,雙手合攏伸個懶腰。“啥時候能脫離苦海啊,鬱悶死了,天天做題做題。”想想又羨慕地說,“姐,你就好了,還剩半年就修成正果了,我們正哥都等得望眼欲穿咯。”
  “一邊去。方存正和*我沒關係,你別有的沒的胡說,給舅舅聽見大家都沒好臉色看。還有啊,不要以為將來考上大學就等於鬆了緊箍咒,我們家就你一個男孩子,舅舅和舅媽還指望你將來能振興家業呢。”她把早前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院子裏的拉繩上。
  小宇嗤之以鼻。
  也是,上了高中之後舅媽天天對他耳提麵喻,一定要好好讀書什麽什麽的,連家務也不讓他沾手。舅舅倒是沒怎麽羅嗦,不過陳婉知道舅舅心裏是寄予厚望的。上了高二,他功課更是緊,壓力不可謂不大。陳婉看在眼裏,對小宇總是抱著深深的同情,有時候他溜出去打球,她還會幫忙在舅媽麵前做掩護。
  “今天還去打球不?”
  “恩。吃過午飯就去。”小宇手上的筆在五個手指上翻轉著,眼睛還盯著小桌麵上的課本。他每個星期天下午都會去玩兩個小時籃球,朱雀巷擁擠不堪,也沒什麽活動場地,他們玩都是去純陽觀門口那塊少有的空地上。
  晾好了衣服就聽見前麵吵吵嚷嚷的,也不知發生什麽事。走出去一看,都是附近的鄰居,把店裏幾張八仙桌都坐滿了。也有幾個麵生的,她凝目望去,就有一個是早上遇見的那人。那人正吃著豆花,動作很慢很斯文,可是逮到她的目光後,眼神卻絲毫不斯文,竟然還咧著嘴衝著她笑了笑。
  他坐在靠外的位置,正好迎著光,白白的牙在陽光裏象是閃了下,陳婉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動物世界裏非洲大草原的食肉動物。她心裏發惱,雖然習慣了被人看,以前也經常被朱雀巷的小混混調戲,可是從來沒有人眼睛象他這般失禮到極點的,象是,象是要穿透她的衣服。
  她臉上凝著冰,假裝不在意的由他身上掃過,轉到舅舅那邊,才聽到街坊們七嘴八舌的講的是拆遷的事情。
  朱雀巷很多年前就被規劃了要拆遷,家家院子的白牆上都有個偌大的黑圈圈,中間寫了個拆字。隻是雷聲大雨點小,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什麽動靜。不過最近好象開始了動作,西大街那邊前段時間已經有測量的技術人員進駐了。
  朱雀巷有兩個消息集中地,一個是純陽觀門口的空地,那邊多數是附近的老人帶著小孩聚集聊天,另外一個就是陳婉家的這個小店了。
  鞏家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大清朝,據說陳婉的曾曾外祖爺爺是宮裏的禦廚,那會鬧老*毛子趁機會逃了出來,然後客居在朱雀巷娶妻生子繁衍幾代。所以鞏家算得上是附近最有威望的一戶,而且陳婉的舅舅鞏自強也是個實在人,不多話但是很有見地,和舅媽一樣都是心眼良善,誰家有事情要幫忙,隻要找到他們,二話不說,能幫就幫。
  附近都是多少年鄰居了,養成了習慣,一有什麽重要事情要商量的,打聲招呼都往陳婉家裏來。
  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大條,群情洶湧的,大聲說話的幾個脖子都漲紅了,看來是氣憤到極點。劉嬸嬸的愛人和舅舅以前是軸承廠的工友,也漲著一張臉,粗著嗓門說道,“以前是說賠償,那時候都想著能拿點錢也不錯,最多租房子住就是了,住哪也比挨著這臭水溝要強。可是你們去西大街那邊打聽打聽,政府出的地價是多少?一千五!外麵的房價是多少?普通的房子也要四五千!!還不夠三分一!我們拿了那點錢能吃喝幾天?用完了怎麽辦?帶著老婆孩子睡大街上?”
  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聲,又有人說,“聽說有安置房。”
  另外一個馬上接過話,“安置房在哪?你去問問,快到城關鎮那頭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班蹬兩個小時自行車,晚上再蹬兩個小時回來?”
  這話一說,又是一眾附和。然後又有人說起小道消息,從老婆的姨媽的小叔子的表舅舅的大閨女的男朋友的爹那裏聽來的,政府和地產商勾結,台麵下交易了什麽。其中種種,似真似假,如迷霧難辨。
  一屋子人更是義憤填膺,連三年前上海路改造時發生的事都扯了出來。
  陳婉瞄一眼舅舅,他沉默地坐在中間,麵色鄭重。不留神又望向那個肉食動物,他正好整以暇地聽著滿屋的議論,嘴角掛著絲譏諷的笑,一碗豆花還有一大半,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把戲看完。
  經過快一個多小時的討論,最後的結果是朱雀巷東大街這頭的所有人要抱起一團,不能任由別人魚肉。隨即不知是誰問了聲,“如果強拆呢?”
  一秒種前還喧騰得屋頂都快被掀起的店堂裏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人再說話,有人表情鬱結,有人愁容滿麵,有人直著脖子喘粗氣,都想起了以前上海路強拆時的情景。螳臂當車,在國家機器麵前,永遠沒有個人利益生存的空間。
  “看情況決定吧,還沒走到那一步。”舅舅沉默了這麽久,終於才開口。
  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一個接一個垂喪著頭,告辭而去。
  “舅,你和舅媽進去休息吧。今天看樣子午飯也沒什麽生意了。”也才十點多,離午市還有點時間。
  平常鞏自強每天早上四點多起來去純陽觀挑井水磨豆子,昨天忙到那麽晚,本來這個時候在補覺的,一鬧騰瞌睡早飛了。哄了滿麵愁色的老婆進去,又轉身回來坐下低頭抽著悶煙。
  陳婉心裏更是悲苦,如果不是那年改造上海路,爸爸也不會……現在曆史又要重演一次?
  她怔怔地靠著牆站著,緊緊咬著下唇,本以為生活可以這樣貧苦但安定的過下去……希望不要拆來這裏,在她重新有了個家溶進這裏的生活後,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事情打亂她的平靜。
  “還有沒有東西吃?”
  她這才發現那人還坐在原處,碗裏終於空了。
  “還沒到午市時候,不過有麵,牛肉麵。”
  他想了想,點頭。“豆花挺好吃。再來碗麵。”
  還用說嗎?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純陽觀裏挑的那口千年古井水做的。“要不要肉醬?清湯麵兩塊,加肉醬的三塊五。”
  “哪種好吃?”
  “都好吃。貴的那種更好。”她有些後悔,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說五塊的。
  那人又點頭。
  她放下之前纏繞在心裏的苦意,揭開鍋蓋下麵,接著拿了碗出來點上作料。
  鞏家的牛肉麵好吃,朱雀巷誰家不知道?關鍵在湯底,小火熬出來的牛骨湯色金黃透亮,隻是清湯麵已經足夠味道,牛肉醬也是拿精細的裏脊肉剁得粉爛,加了特製的作料鹵製。
  端過去時,那人見了碗裏的湯色已是揚了揚眉。吃了一挑更是訝異,大概沒想到這種不起眼的小店會有這樣滋味的出品。不到一會碗底見天,還有些意猶未盡。
  吃完了他還是不走,抬眼看著店裏的擺設,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陳婉也不搭理他,自顧摘著麵前的雞毛菜,想著心事,越想越遠,越想心越揪,連那人幾時離開的也不知道。

  第 3 章

  陳婉和表弟就讀的濟城一中的師資力量及大學錄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第一垃圾。
  一中地處老城區,附近多數是工廠家屬區和老街道,學生素質良莠不齊,其中有潛心讀書希望能跳出這個環境的,有混時間將來出來隨便找份工作的,也有純粹把讀書生涯當作玩樂的。
  以陳婉以往的學習成績絕對可以進附中,實驗或者鐵路一中,可惜兩年多前家裏發生大變故,她的成績一瀉千裏,直線落到最低點。等把父親的後事料理好了之後,限於中考的成績和舅舅家的環境她隻能來一中。
  父親那邊的親戚躲她象躲鬼似的,以往的親熱隻不過是幻象。人走茶涼,牆到眾人推,她十六歲已經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
  反而是舅舅。很多年沒有往來的舅舅收留了她。
  以前就聽媽媽說過,舅舅對爸爸不是很滿意。他覺得爸爸身為讀書人,卻沒有讀書人的清高,太過功利。爸爸四十歲已經是市局級,平日家裏都是門廳若市,舅舅大概不願意做錦上添花的那個,所以自從媽媽病逝了之後,舅舅鮮少和她家來往。
  她記得生命轉折的那日,總務處的劉叔叔來她家。劉叔叔習慣逢人先笑,胖乎乎的,圓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彌勒佛似的。他經常送東西來家裏,陳婉吃過他送的不少陽澄湖大閘蟹。那天他笑得比平時更可親,進了屋眼睛卻四處打量,然後問她:“小婉,家裏怎麽連個大人都沒有?”
  她那時倉皇不可終日,縮坐在角落裏,眼睛瞪得圓鼓鼓的。連父親的後事都是他單位料理的,父親那邊的親戚隻是來走了一圈,象征性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個個慌不擇路的離開。生怕染了她家的黴氣,或者被她這個孤兒貼上去。哪裏還有什麽大人?
  “小婉,你放心,有什麽困難,你盡管提出來,組織上會幫助解決的。”劉叔叔笑得眯起眼,“不過局裏住房分配很困難,很多還住在以前的老家屬區。組織上的意思是——”他斟酌了一下說辭,“局裏討論過,雖然你父親犯了危害黨和人民的錯誤,但是你還是個孩子。我們研究過,你看先搬回以前的老家屬區好不好?生活費局裏會負責到你十八歲。但是這房子——”他搓著手打量四周,“要優先解決局裏其他同誌的困難啊。”
  陳婉再恍惚,也明白了是在趕她。她低著頭,不讓劉叔叔看見她眼裏的淚光。
  “你是哪位?”
  她抬起頭,看向進門說話的那個。一時間隻覺得麵容熟悉,然後反應過來是舅舅。心一熱,鼻子一酸,險些要流出淚來。
  “我是總務處的,姓劉。”
  “我是鞏自強。小婉的舅舅。”
  劉叔叔鬆了口氣,總算出現了一個大人。趕一個小孩出家門實在不好處理,也忍不了心,畢竟還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急忙把來意講清楚,舅舅點頭說能理解,答應他這幾天就搬。
  就這樣,陳婉搬到舅舅家,也是她媽媽出嫁前的家。
  這兩年多的生活和她過往的日子如同天淵,但是物質上的貧瘠和家務的繁重反而有一種奇特的治療作用。她搶著做家務,也喜歡和舅舅長時間的麵對廚房的一應材料做出一鍋好湯,一席盛宴,偶爾會操心生意的好壞,將來的生計,但是這一切讓她的存在感無比強烈,她不是淒惶無助的孤雛,她也能為這個新家做點事。
  她花了半年時間融進新的環境,眼中也重新恢複了一線光彩。她進一中的第一年,期中考試的成績讓幾位老師都驚異,可是她在學校外複雜的社會關係又讓老師們頭疼不已。
  因為方存正。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頭的老師們都對方家兄弟印象深刻。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濟城地麵有名的混混頭子,還在初一初二時已經群隊接夥的與社會上的青年出入校園,置校規校紀於不顧,如入無人之境。方守正過失殺人被收了監,手上的兄弟和地盤又被弟弟方存正接收過去。方存正上學時還比較規矩,輟學之後的變化讓他班主任想起就搖頭。老大莽撞,老二謹慎;老大手段狠辣,老二不遜多讓。方家兩兄弟在濟城,特別是城西這一塊的勢力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越發坐強。
  在老師眼裏,陳婉學習成績好,性格也並不輕佻,怎麽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樣的混混頭子有牽扯的女孩。可偏偏事實如此,從她讀高一時方老二就放了話出來,陳婉是他罩著的,校內校外的青皮和混子們招子都放亮了,欺負陳婉就等於挑釁他。
  陳婉放了學收拾好東西先下樓去了高二三班,被打的那幾個還在教室,一見她馬上低下頭不敢對視,拎著書包打算從後門開溜。有一個行動間腿腳不便利,連撞了幾張桌子。陳婉冷笑一聲,由著他們出去。然後轉身問另一個同學鞏小宇去了哪。原來小宇也怕他姐姐發飆,已經走為上策了。
  一中離朱雀巷隻有兩站車程,家裏晚上沒有定酒席的情況下她一般走路回去,今天花了一塊錢坐上公汽。車上有幾個同校的女生,有一個怯怯地站起來讓位置給她,她笑著搖了搖頭往後麵走。後麵靠門邊有一對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女孩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男生一見她過來稍稍躬了下腰,喊聲“嫂子”。
  前兩年聽了這稱呼她臉上絕對瞬時紅鄢鄢兩團,心裏能把方存正罵到斷子絕孫。現在人也疲了,在方存正那裏多次抗議無效,她隻是當作是在喚別人。
  陳婉下了車,先不回家,一路往朱雀街裏麵的純陽觀而去。正是深秋時候,觀裏的槐花蕊落了牆內牆外一地,風掃過來,褲腳上也沾了幾朵毛茸茸的白花。從側門穿過去,就是純陽觀的後院,有一半是方存正的“辦公室”。
  方存正年紀不大,卻相當迷信,有什麽重大決定首先要拜關二哥。陳婉總是譏笑他港產片看多了,他也不生氣,還正色對她說混道上的自古以來就是拜關公,懸河一般從洪門開始講曆史。他手底下那幫兄弟聽得景仰之色溢於言表,每個人皆作遙想當年狀,恨不能也生在亂世,殺出一個錦繡天地來。她立於旁邊額上飛過烏鴉無數。
  方存正一直認為純陽觀有靈氣,保護了朱雀巷百餘年,所以他的“辦公室”設在純陽觀也不足為奇。純陽觀的香火並不好,看觀的兩個真人個個月收他的管理費樂得屁顛顛的,哪裏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麽用。
  陳婉才走進後院就聽見男人粗壯的呼喝聲,然後一輪拳打腳踢。她推開朱漆木大門,門邊站著的幾個見了她都涎著臉衝她笑起來。六指是個會來事的,先去搬了張椅子過來,“嫂子,難得上門。稀客稀客。”方存正扶正了麵前吊的沙袋,冒著汗的臉笑得象朵太陽花似的。
  那幾個曉事,不等他發話已經魚貫走了出去,還回頭對著老大擠眉弄眼的。方存正也不管陳婉寒著臉,猶自笑著,“幫忙遞條毛巾。”嘴往一張椅子擼了擼。
  “自己去拿。”
  “我這不戴著手套嗎?”他諂媚地笑著說,還舉起兩隻手作投降的樣子給她看。
  陳婉心裏哼了聲,把椅背上搭著的毛巾拿過來。
  “幫我擦擦。”方存正微低著頭,話音未落,眼前白影飛襲過來。毛巾掛在他頭上。
  “方存正,早和你說過多少次,別管我們家的事。”
  “怎麽了?這麽大火氣。”他把頭上掛著遮了一半臉的毛巾拿下來,牙齒撕開另一隻手套上的膠帶。
  “別和我裝。”陳婉一見他嬉皮笑臉就來火。
  他見她動了幾分真怒,也不敢再逗下去,把兩隻手套往遠處一扔,邊擦著臉邊在已經脫了皮的沙發上坐下來。“不就屁大點事,值得氣成這樣。”桌子上還有半瓶蒸餾水,也不知幾時的。他喝了一口覺得不對味,又全部吐出來。“這事我也不知道,回來才聽說。不過六指的徒弟見有人欺負小宇,上去幫忙有什麽不對?”
  “小宇是我弟弟,不用你們管。”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他直著脖子,見她惱得雙頰脹得火燒般的紅,眼裏兩道氣憤的光束颼颼直往他身上射,她發起倔來另有一種豔光,不由看的有些癡了。回過神,正了一下色才又說,“我也是看你舅舅的麵子,要不是他和你舅媽嘴上省些下來周濟我們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媽丟進清水河裏了。”
  方存正幼年喪父,他母親寡母拉扯兩個半大的孩子著實可憐,以前舅舅確實幫過他們家,可也沒方存正說的那麽誇張。每次他都打著這個幌子厚顏介入她的生活,而她隻能暗自咬牙,無計可施。
  “總之不要你管!”她發急。小宇今天隻是和同學有些口角,男孩子脾氣不好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見了,他手下那幫人動起手沒有輕重的,如果因為小事釀成大禍,她怎麽和舅舅舅媽交代?
  “我不管?我不管你早被拖進後巷——”方存正冷哼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年多前,陳婉下晚自習獨自回家的路上被兩個青皮一路跟著到朱雀街,暗淡無光的月色裏把她拖進了後巷,後巷一貫冷僻,隻聽得到周圍的狗吠和她的呼救,那次若不是他,她估計——她根本不明白,在這個環境裏,女孩子生的美麗是種罪過,而她,實在又太過美麗,太過讓人眩目。他放出話就是不希望還有第二次類似的事情發生,而她全然無視,甚至指責他幹擾她的生活。
  “別說這個了,以後我少管還不行嗎?”他知道她瞧他不上眼,嫌他沒文化,可他就是對她沒脾氣。“去我家吃飯?我媽念叨你多少天了。”

  第 4 章

  吃過晚飯陳婉回了家,舅舅站在大爐子邊正在炒菜,爐膛火燒得極旺,舅舅的臉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天冷了生意不太好,他們是能做得晚些就盡量多做點生意,她把袖子挽起來,站另一頭料理明天早上要賣的早點材料。
  “小宇在學校沒出什麽事吧?”舅舅問。
  陳婉心裏咯噔一聲,手上洗好了準備下鍋的牛骨掉進熱水裏,濺了幾滴在手上。她忍著燙,沒有出聲。
  “回來臉上劃花了幾條,問他他說體育課摔的。”
  “他們下午是有體育課,不過放學時我去了找方存正,沒有和小宇一路,還沒看見呢。”她故作輕鬆地說。舅舅教子甚嚴,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學校打架,怕是跑不了一頓打。
  舅舅回臉審視地看她一眼,“六指帶話說你晚上在方家吃飯。小婉,舅舅還是那句話,不要和他們走得太近。”
  “知道了,就有點小事去找他。他說方嬸子好久沒見我了,非拖我去他家不可。”死小宇,看我一會怎麽收拾你。
  “其實我覺得存正那孩子不錯,人實誠,對長輩孝順,對兄弟義氣。你怎麽總是對他有偏見?”舅媽端著空盤進來對她使個眼色,安慰她說。
  “婦人之見。”舅舅板起臉,“他們那些人有幾個有好結果的?別把我們家孩子帶壞了。”
  “說誰會學壞都有可能,說我們家小婉?沒人信。”舅媽永遠站在她這邊的,“外麵還有兩三個客,忙完了估計就能收了。小婉,去作你功課去,這裏一會舅媽來料理。”
  舅舅懶得和她爭辯,轉頭繼續下鍋炒菜。
  小宇果然臉上幾道印,右邊額角還有偌大一塊淤紫。“上了藥沒有。”她問。
  “恩。”他連看她一眼都不敢,把臉別開。
  陳婉也不多問,寒著臉把書包打開,在飯桌另一頭坐下。鞏小宇看她麵色冰冷,心裏發怵,他是寧願被老爸狠揍一頓也不願看他姐的冷臉。他心裏一會安慰自己占盡了道理,沒什麽可慌的;一會埋怨六指他們跑來添什麽亂;一會抬頭琢磨她姐的臉色。折騰了一個小時,作業也沒做多少。
  家裏為了省電,晚上都是坐堂屋裏。舅媽收拾好店麵,煮了兩碗米酒湯圓端進來給他們作消夜。然後在另一頭開了電視,手上織起毛衣。全家忙乎了一天也就是這兩個小時的清閑時間,陳婉聽著電視裏康熙微服私訪記的對白,舅舅的打鼾,對麵小宇吃著熱乎乎的湯圓的聲音,翻書的聲音,外麵秋風掃過老杏樹好象又帶下了幾片黃葉,她對著麵前的課本抿著嘴,溫暖的滿足感不知是兩年來第多少次的重回心中,對小宇的不懂事也不如之前那麽生氣了。
  “姐你有完沒完?還在生氣?”兩張小床之間隻有張三合板擋著,小宇的聲音夜裏聽起來格外清晰。她翻個身,不想搭理他。
  “不就是打個架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他嘀咕著。
  “你一個學生打架很正常嗎?”陳婉本不打算再計較,見他做了錯事還不認,忍不住又氣得一骨碌爬起來,不是隔著木板,怕一拳揮過去了。“你以為你是六指猴子那些人,天天靠打架吃飯?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和他們來往。你覺得他們很牛很威風,誰知道哪天吃牢飯?”
  小宇這個年紀確實有些英雄崇拜,給姐姐一罵覺得委屈得不行,“誰叫那幾個背後亂嚼,說你和正哥怎麽怎麽地。”
  陳婉聽他這麽一說沒有接話,幹坐在床上半晌才發覺窗戶縫透進來的風把肩膀都吹涼了。她知道學校裏的閑言碎語,不說同學,連老師恐怕在背後指著她說笑的次數都不少。她是早就習慣了,小宇還年少氣盛麵皮薄,忍不住也難免。她心中釋然,才感覺剛才語氣嚴苛了些,“別人的嘴長在他們臉上,愛怎麽說怎麽說,管的了那麽多嗎?以後聽見當秋風過耳就是了。別和人家打架,你一個人吃虧。”
  “恩。”小宇答了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過一會又問:“姐,你們怎麽都瞧不起正哥,老是說他壞,他哪樣壞了?我可沒見他們做過什麽喪盡天良的事。”
  喪盡天良的不是方存正這樣的人,而是——陳婉重新躺回去,掌中枕頭一角不由抓緊了幾分。“他和我們不是一道的,舅舅養你這麽大可不想你走到懸崖邊上。方存正沒出什麽事是因為他比他哥聰明,運氣好。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的。”
  方存正的運氣確實好,但是能吃得開那口飯還是因為他有慧根。
  他哥才進去那會他也沒多大,以前跟著方守正混的那一幫人除了幾個死忠的還願意跟他之外,其他幾個沾了他哥的風光也有些名頭的大有自立山頭的意思。不說別的,他哥收了幾年保護費的浴室,發廊一條街的小老板們在他哥進去後交錢再沒有以往的利索,很有些觀望的味道。
  方存正打小就很受他哥愛護,方守正那些汙七八糟的事情從不讓他插手,意思就是不想讓他走到同一條路上。他哥有時候喝高了也會對他說叫他好生讀書,將來他們方家也出個大學生。可是他哥進去了,下麵還有一堆兄弟,他本就不太愛讀書,再讀下去也沒指望。關鍵的問題是他們家負擔不起,要吃飯要交學費,總不成光靠他媽每月那三,五百的工資?
  他哥是豪爽的性子,有錢多是分給手下的人,有江湖救急的時候更是連家底都掏給對方。所以混了這麽多年下來,隻要道上一提起方老大,個個都會豎起拇指讚一聲“仗義”。仗義的代價就是方存正硬著頭皮也要接他哥的班。要照顧好他哥那班追隨了好多年的兄弟,要養老娘,要養活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甘心讀了高中考不上大學的話出來進工廠做工人,重複他父親的老路,到最後負了工傷廠裏連治病的錢都給不起,隻能躺在床上等死。
  他雖然沒直接介入過他哥的事情,但是天長日久的,看也看出了些門道。無非是“明”,“暗”兩個字。暗地裏怎麽心狠手辣都沒關係,對方斬你一隻手,你要索他一條命;關鍵是個明字,怎麽樣做出來讓道上的都知道是你做的,但是偏偏找不到證據,這才是最高段的境界。
  所以當時發現了底下幾個蠢蠢欲動打算自立山頭他並不著急,他隻是使人輟著其中叫喚的最厲害的關胖子,跟了大半月,知道關胖子和他小姨子有貓膩時他差些笑出聲來。隨後沒幾天,關胖子的姨妹夫半夜回家捉奸在床,從廚房裏抄出來的菜刀還沒舉起來,門口衝進一幫凶神惡煞般的人物,手上都是鐵鋅水管直往關胖子雙腿上招呼。關胖子慘叫一聲,再次痛醒過來發現自己赤身躺在省醫院門口,腿折了,流著血的地方伸手一摸,少了一個睾*丸。
  關胖子的姨妹夫是有口莫辯,人不是他叫來的,連他自己當時也嚇傻了。等關胖子領悟到自己吃了個悶虧的時候下麵的兄弟跑了一大半,人也熊了,哪裏還敢叫囂什麽。
  這些事情方存正不說自然有人幫他添油加醋地傳出去,聽聞風聲的無不偷偷摸下自己的褲襠飆一把冷汗。地盤坐穩當了,他又琢磨著光靠他哥往年收保護費的法子賺不了多少,於是盤了些錢在前門開了間酒吧。酒吧賣假酒是行規,他不光賣假酒還宰羊牯。宰羊牯就是看準了有料的外地人或者本地的軟柿子,喝酒招小姐隨你怎麽樂,到最後買單的時候算個天文數字,把身上所有的錢扒*光了才放人走。
  有被宰的出去報警他也不怕,酒吧裏有兩份酒水牌,他按價收費說得過去,何況區分局那裏他定期都有孝敬。這個社會對於他們這些邊緣人類有個潛規則,就是隻要不械鬥不做倒粉那斷子絕孫的買賣,隻要維護好表麵的和平穩定,大多數時候條子對他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某些特定時期,還要仰仗他們提供偵破大案要案的線索。
  這幾年下來他賺得腰包鼓鼓,連猴子六指顛三他們幾個都養得肥頭大耳的。他還是不滿足,最近又跑了南方一趟,掏光積蓄花了一百多萬買了台機器回來。猴子他們都傻了,不知道老大發什麽神經。機器在城關鎮的廠房裏一裝配好,全部人馬上瞪大眼睛張大嘴。
  猴子兩年前曾經去過南方倒黃碟回來賣,知道行情,市麵上的盜版碟三塊錢一張,現在才曉得成本竟然才五毛,算上買母碟和人工折舊最多一塊。機子一開,壓出來的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張著嘴露出滿口黃牙,眼睛直放精光卻說不出話來。
  方存正這才笑眯眯地和他們說:“收保護費那些交給你們徒弟去,我們要賺大的。”
  他臉上笑,心裏卻是無以名狀的空虛。錢是賺了,這路越走越深,陳婉怕是越來越瞧他不起了。

  第 5 章

  自從市裏下了嚴禁在市區範圍內燃放煙花爆竹的條例後,濟城的春節毫無氣氛可言。所幸朱雀巷一帶還保持著百年來的習俗——廟會,倒也是個熱鬧的去處。賣廉價糖果的,掛曆年畫的,南方和本地手工藝品的,還有偷偷在巷子轉角私賣煙花的,朱雀巷一年難得的繁榮鼎盛就在這幾天。
  陳婉忙得氣都喘不過來了,高三的她隻放小半個月寒假,這還是考慮到一中的學生本就沒有什麽積極性的因素,市裏的幾所重點中學就隻有除夕和初一兩天假期。她從放假伊始就開始忙碌,七天的廟會,朱雀巷大街人頭湧湧,多的是食客。從早上睜開眼到淩晨躺下,中間連坐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來舅舅家兩年多的時間經曆過這種超負荷的繁忙,但是腳還是水腫了,連平時的鞋都隻能半趿著。
  舅媽看著心疼,勸她回後麵休息。她哪裏忍心?小宇對廚房的事情一竅不通,在外麵收錢算帳都有馬虎算錯的時候,光靠舅舅舅媽兩個人操持估計要走掉不少生意,反正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忙的,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方存正晚上找來的時候陳婉正蹲在院子裏的地上洗著一堆髒盤子髒碗。三九天時,水冷得快要結冰。她肉乎乎一雙手凍得紅紅的象兩隻鹵豬蹄,早就麻木了。
  方存正眼睛掃過她一雙豬蹄手,也蹲了下來。
  “作什麽?”她把他手上的盤子搶回來,感冒還沒好,說話的鼻音很重。
  “洗碗啊。”他拿起另一隻碗放進水裏,理所當然的說。
  “你就別給我添亂了,等會打爛了我還要掃地。”她用胳膊肘推他,“過年了就不用幫你媽辦年貨?”
  “就是來找你一起去的。我媽喜歡吃什麽你比我還清楚。”
  “我沒空。”她見他隨便抹抹碗,有些不放心,拿過來一檢查,果然每一隻都是油糊糊的,碗上還沾著飯粘子,“去去去,沒事自己找樂子去,你洗了和沒洗差不多,害我全部返工。”
  “裝上飯誰能發現?” 他嗬嗬地笑,換來她老大一個白眼。
  “呦,存正什麽時候來的?”舅媽又端了一摞髒碗碟來,腳也沒停,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廚房拿菜,“剛才人多沒注意。今天忙,招呼不了你,別見怪啊?”
  “何嬸,這麽熟了還客氣。”方存正見陳婉舅舅一起跟出來,站直了身子,濕淋淋的手往腿上一抹,然後給鞏自強敬煙,“鞏叔,新年好。”
  陳婉直樂,“你什麽時候學會講禮貌的?”
  方存正麵孔一熱,好在天黑了看不出有沒有臉紅,見陳婉舅舅把煙接了過去,心裏才鬆下來。
  “我剛才聽你說找小婉幫忙辦年貨?”沾了過年的喜氣鞏自強的表情也沒有平日裏那麽嚴肅,甚至還有點淡淡的笑意。
  “是,年前一直忙,顧不上。”方存正在鞏自強麵前慣常的恭謹。
  “沒事,現在也過了最忙的時候了,小婉放假這幾天也夠累的。帶她去轉轉,早點回來就是了。”
  “舅媽!”陳婉喊一聲,怎麽走得開?
  “去吧去吧。”舅媽推她,存正這孩子皮膚黑了點,做的事也黑了點,不然麵前這一對怎麽看怎麽般配。
  陳婉見舅舅沒有反對,把剩下的收拾好才和方存正一起出了門。
  方存正拖著陳婉從後巷穿出去避開正街的擁擠不堪,巷口停了部黑色豐田越野。陳婉見他很自然地開了右側車門,不由一陣發慌,“你偷車!你瘋了,會被人抓進去的!”
  聲音有些大,過路的幾個人回頭看了眼。方存正顯擺的得意感還沒醞釀到兩秒就被她一頭冷水潑下來,氣得頭發都快豎直了,“我就隻有開摩托車的命?這車我新買的!”
  陳婉呆愕。
  “快上車。冷死了。”
  “真的是你買的?”陳婉打量皮椅和電動車窗,猶自不能相信。“開酒吧就這麽好賺?我說了好多次了,宰羊子那事情不能多做,哪天踢了鐵板就麻煩了。”
  “大過年的,說點吉利話好不好?”方存正瞪她一眼,“酒吧那裏我很少去了,都是猴子看著。你也知道猴子眼睛忒毒,啥時候走過眼?我有正經事忙,這輛車就是這幾個月賺來的。”
  “切。”她不屑。“這麽來錢的生意肯定不是好路數。”
  方存正悶嘴不做聲,一會才說。“正經路數?象你舅那樣,一天二十四小時忙得隻有五六個小時睡覺?月底一算帳吃了喝了什麽都沒剩下?”他看一眼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又心疼又是惱怒,“大冷天的手長了凍瘡還要碰冷水?”
  車裏開了暖氣,之前冰冷的手一換了溫度長凍瘡的位置就會癢,他一提醒越發癢得難受。陳婉忍著不去撓,說道:“再辛苦我們吃飯安心,睡覺塌實。”
  “嘴硬。”方存正之前的好心情消失無影,隻覺得胸裏窩著一團火,想找個沙袋猛捶幾拳。過了一會斜睨她一眼,她定定望著窗外一路向後去的街景,他心裏的火一點點微弱下去然後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溫柔,“我們不要一見麵就吵架好不好?過年了你也給我點麵子,別一見我就損我。”
  她好象思考了下什麽,然後轉頭對他一笑,“你別以為我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幫我什麽我都記著。”她臉色一暗,然後又笑,倔強的笑容底下掩飾的悲傷不經意地露出一抹來,“我是很容易滿足的人,能象現在這樣平靜的生活已經感覺很幸福了。”
  “你是女的,想的和我們不一樣。”方存正多少知道點她爸爸的事情,他不會安慰人,隻能把話扯遠,“看見沒?你右麵那棟房子?金盛豪庭。濟城最貴最好的房子,將來我也要買一套,我媽受了一輩子苦了,老了要讓她享福。”
  陳婉回頭,金盛已經被他們拋在車後了,但是遠遠的還能看見一派華燈璀璨。
  “有時候平安就是享福。”她若有所思地低聲念道。
  上海路的商鋪因為臨近過年都推遲了關門的時間,可他們還是來晚了。街上隻剩未散去的人群和一地的垃圾,“怎麽辦?”
  “我明天再來就是了,本來就是為了接你出來透氣的。”
  “順便顯擺你的車。”
  梨窩淺笑,顧盼流光。方存正被她說中心思,也不覺得尷尬,隻盼著自己能再糗些,能再換多點她此時燦爛的笑容。過了一會他用六指聽到絕對會嘔吐的溫柔語氣問她:“想去哪裏玩?或者我們找地頭吃宵夜?”
  “回去吧,好冷。回去我煮夜宵給你。”
  方存正一揚眉,“不要牛肉麵。”
  “以前你天天早上過來吃也沒見你叫過煩。” 陳婉露齒笑出聲,“我燒兩個菜給你。”
  方存正實在沒預料過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好運氣,他聽小宇說過陳婉現在手藝比她舅舅還要好,可是厚著臉皮求了她幾次她都是拒絕,最多煮碗麵給他。當下二話不說,腳下油門一踩,65的時速提到快100。
  “你慢點。”陳婉把安全帶係上,然後又說:“好象是你手機響。”
  電話是猴子打來的,語無倫次地說了好一會方存正才明白顛三在酒吧和被宰的羊子們打起來了,對方好象不弱,現在顛三和幾個兄弟都被抓進了屏陽分局,酒吧裏亂得一團糟,猴子見機先跑了出來給他通風報訊。
  方存正罵了一聲,黑著臉接著打電話給劉叔,劉叔在屏陽分局分管治安,那邊接了電話說正在往醫院趕,被打的那幾個去了市一醫院驗傷去了。方存正約好他在醫院停車場碰頭。
  “我先送你回去。”他和陳婉說。
  陳婉隱約聽到那邊猴子的話,再看方存正臉色發黑,知道出了事。“不用了,我跟你一塊去吧。”
  方存正這時候也顧不得和她客氣,車到了市一醫院,他把陳婉麵前的抽屜蓋打開,陳婉見他解開一個黑色塑料袋不由一驚,裏麵厚厚實實全部百元大鈔。他在旁邊找到幾個大信封,也沒仔細數,掂量了一下手上的厚度裝滿了三四個信封,然後揣進外套裏。
  “很麻煩嗎?”陳婉呐呐地問。要用這麽多錢擺平的事情可不是小事。
  “你也知道劉叔他老公安了,見的事多,可剛才語氣很緊張,我怕對麵真的來頭不小。”方存正手指敲著椅背,照正常程序以及他和屏陽分局的關係,即使抓人也是兩麵都抓,沒道理隻把顛三他們幾個關起來才是。他心裏揣度著,臉上倒不敢露出一絲慌亂出來,怕嚇著她。
  他剛才心係兄弟的安危把旁邊的陳婉給忘了,現在想來不由一陣後悔,不應該帶她過來的。“不如你先打車回去。”
  “現在說這個?劉叔來了。”
  說話間劉成武坐著警車進了停車場,開車的是小李,方存正也認識。
  他先下了車幫劉成武開了車門,劉成武還沒站穩當,先劈頭蓋臉地喝他,“你底下那幫死小子怎麽做事的?眼睛珠子都叫狗叼去了?快過年了你給我安分幾天不行?”說著就拿手上的公事包敲起方存正的頭。
  方存正兄弟兩個被他從小打慣了的,所以隻是涎著臉由他打了幾下出了氣才問道:“劉叔,怎麽回事?猴子去的晚,他也講不清究竟怎麽了,隻說顛三被打了。”
  他一說劉成武更加來火,又照他腦門狠敲了幾下,“被打?打死那東西活該,出來混不把眼睛洗亮點。剛才市局專門打電話來問情況,其中一個是江副市長的兒子,還有兩個更牛逼的你惹不起。把醫藥費準備好,跟我道歉去,顛三那,到最後拘留十五天算他祖上積德了。”

  第 6 章

  陳婉知道不應該參合到方存正的麻煩裏麵去,可是又擔心他隻是一個人,如果對方都不是善茬的話想必是要吃虧。她躊躇了片刻,還是跺了跺腳追上方存正。
  到了急症室,一堆打針的大人小孩之間很容易發現那三個和方存正年紀相當的人,看樣子也就隻有其中一個傷勢重一點,護士正在往他頭上一圈一圈纏紗布,其他兩個坐在旁邊說笑。見了穿警服的劉成武帶著人進來,笑聲噶然而止。
  纏了滿頭紗布的那個衝著劉成武重重的哼了一聲,隨即別開頭。坐在長椅上的兩個一個當即沉了臉一個倒是保持著笑容站起來往門外走,隻是笑裏麵帶著高人一等的譏嘲,似乎麵前就是一出鬧劇。
  陳婉站在玻璃門外等候。沒有重傷的就好,她略微放了些心,可是看著劉叔一邊鞠躬認錯一邊做白臉訓斥著方存正她又有些不好受。頭上帶紗布的那個她有點印象,如果是劉叔說的那樣姓江的話,那他老子就是陳婉爸爸以前直屬上司,分管城建和國土的江文濤副市長。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猶豫是不是該先離開,恍惚間差些撞上後麵抱著孩子的少婦,她手上的寶寶大概才打完針,哇哇地哭得極是傷心。陳婉怕撞上他,急忙往旁邊閃避。動作又太快了些,狠狠撞在走廊的牆上,腳上水腫隻能半趿著的鞋子滑了一下於是整個人一屁股坐倒在地。
  隻聽著後麵一串悶笑,然後有人伸出手扶她起來。
  麵前抱孩子那少婦問她“沒撞著哪裏吧。”
  “沒有。”她搖頭。
  方存正在裏麵聽見了外頭的動靜,隻是麵前的人一味糾纏他脫不開身,看了陳婉隻是摔了一下沒什麽大礙這才又放心轉過頭帶上笑。
  江磊其人他早知曉,就是一紈絝子弟,背地裏聽說做過不少齷齪事。這樣的人他一向是敬而遠之,今天就不知怎麽會撞到他酒吧裏去的,邪門的是認識他的猴子偏偏有事出去了,守場子的是顛三那沒腦子的莽漢。
  眼見著對方還是鼻孔朝天的做派,他心裏直罵娘,如果不是有個遮蔭蔽日的爹,江磊在他麵前算坨狗屎!拈死他和拈死隻螞蟻差不多。可是江湖行走他也明白衙門裏的人是不能得罪的,隻求著破財擋災,這件事快點結了有個安生年好過。當下他臉上又堆起笑,對江磊說道:“要說還是我不對,今天不在,下麵人眼睛又給狗吃了,連江少都不認得。這事江少你放心,想怎麽出氣,開口說一聲,隨你怎麽處置。”
  江磊斜著眼從上到下打量他一遍,然後嘿嘿笑起來。“簡單,剛才誰打的我,哪隻手打的就卸哪隻手,誰動的腳就卸誰的腳。不難吧?”
  要我兄弟的手腳也要你有那福分。方存正耐著性子作低伏小半晌脾氣漸漸有些按奈不住,聽了江磊的話他不由得冷笑。他長的魁梧,又練了幾年拳,三九天就穿了件衛衣加外套,輕薄的質地下依稀可見手臂和胸腹虯結的肌肉。此時皮笑肉不笑的,臉上的肉橫起來,江磊看了心裏先怵了。
  江磊本來就是個欺善怕惡的人,要是擱以往方存正這樣賠了小心再補點醫藥費也就算了,可是今天秦昊在旁邊。
  秦昊來了濟城幾個月,他今天才有機會借著路子請秦昊吃飯,飯局散了江磊提議去哪裏再坐會,他本來打算去經常出沒的金色年華,誰知秦昊說來濟城幾個月,天天晚上泡在金色年華早膩味了想換口味,說著就指著唐會的招牌說要進去坐坐。就這樣惹了個無妄之災。
  江磊聽說過方老二是有名的狠主,他也怕沾上個麻煩,到時候這件事是了結了,誰知道哪天一不小心就挨了黑磚。可是今天的主客是秦昊,雖然秦昊沒有象他一樣頭上挨了一啤酒瓶,可也遭了幾拳狠打的。別看他現在站門口沒事一樣調戲著一個女孩,指不定後腦勺長著眼睛盯著裏麵在。
  他怵也要擺個強硬的姿態出來,江磊衡量了一下輕重,於是拍著邊上的桌子吼道,“方老二我知道你名頭響,你哼哼什麽?在我麵前擺譜?今天的事我話說到這兒了,分局裏麵關著的那幾個我是一定要看著胳膊腿腳丟一根在我麵前。不然你以後在濟城開一間酒吧我給你關一間!”他雖然是色厲內荏地說著這段話,沒什麽底氣,不過平時跋扈慣了,吼起來也嚇著不少人。急症室的目光都聚集在此處,幫他纏腦袋的小護士更是差點打翻了桌上的東西。
  陳婉在外麵聽見吵起來,也顧不上撿了她鞋子遞給她的那人,道了謝拖著鞋就踢踢踏踏往裏頭跑。
  進去了見方存正雙眼瞪著江磊,兩個人鬥牛一般,她怕又打了起來方存正以一敵三吃虧,上去扯了扯他衣角。方存正牙都快咬碎了,才沒把手上的拳頭招呼過去。
  劉成武沒想到江磊這麽狠辣,看情況不太對,嘴上打起哈哈,“江磊你先消消氣,今天要說也是我們屏陽分局工作上的失誤,崔局剛才也打了電話來批評我們,唐會已經勒令停業整頓了,另外幾個觸犯治安管理條例的也拘留著。你們放心,工作上的失誤我們一定檢討,不能再有類似損害到群眾人身安全的事情發生。”
  “你姓劉是吧?屏陽分局的?”那個幫陳婉拾鞋子的人也走了進來,望著劉成武問道。陳婉這才發現他是那三個被打的人其中一個,再看一眼又有些眼熟,似乎在今天之前曾見過。
  劉成武被問的莫名其妙,想想崔局電話裏交代的還有兩個比江磊還要難搞的人物,他正色點點頭,不禁替方存正也替自己捏了把汗。
  那人盯了他的警徽片刻,然後突然挑起一邊嘴角笑起來,“我怎麽覺得你說話是在幫這個,”他下巴朝方存正揚了揚,表情很是不屑,“不穿警服我還以為你們一路的。”
  劉成武聞言臉色白一陣青一陣,表情僵硬。這話要是傳到領導那裏——
  方存正被他很沒教養的拿下巴指了指,心裏大怒,聽他拿劉叔說事他反而不能上去動手了,一動手就作實了和劉叔的關係,更何況現在還不了解對方的底細。他隻能生生壓著怒意,雙手捏成拳。
  那人凝視他一會,眯起的眼睛轉向他身後的陳婉然後又回來,嘴角笑意愈甚,“你是在看我?”口吻中滿是輕蔑的威脅,“我姓秦,秦昊,排行第五。你打聽清楚了,還想打架我隨時奉陪。”
  劉成武倒吸一口冷氣,隻覺得脊背上冷冷的。他聽說過新到任的秦副省長有個兒子,加上崔局電話裏交代的那些,再看看江磊對他的態度和他毫不掩飾的輕蔑,聯係到一起——他朝方存正使個眼色,方存正明白他的意思,雖然不甘心示弱,但也不願意給劉叔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他陰沉著臉,說:“今天是我方存正的不對,在這裏先給你們道歉,江少說要胳膊腿,行,他們幾個一出來我就送他們上門。也讓我手下的都長點記性。”話未說完,他眼角餘光掃了江磊一下,江磊被他看得膽寒,心裏隻是叫苦,今天邪門撞上兩個惹不起的閻王。
  秦昊嗬嗬笑出聲,“江磊和你開玩笑的,別當真。我們又不是混道上的,要別人的胳膊腿做什麽?這樣,你把江磊今天的醫藥費給結了,這件事就揭過不提。我才來濟城幾個月,說不準哪天還會去你的場子坐坐,今天也算不打不相識,當作交了你這個朋友。”
  他這話一說,在場的都鬆了口氣。方存正混了這些年當然不會幼稚地以為秦昊真是善良之輩,估計是想著強龍和地頭蛇硬拚起來隻有兩敗俱傷,所以給個台階大家下。門麵上的功夫他也會做,當下拿了外套裏麵三個信封出來,笑容滿麵地說:“秦少肯交我這個朋友我是感激不盡,哪天唐會能再開門營業的話第一個請的就是你,賠罪的酒我一定要敬一杯。”
  秦昊示意江磊的同伴收下,點頭說道:“那就說定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先告辭。”
  陳婉雖然不明白來龍去脈,可也知道方存正惹了得罪不起的人,撞了大鐵板。此時見方才還是劍拔弩張,突然間情勢急轉,一顆懸得高高的心突地落到實處,自己仿佛能聽見胸腔裏的一聲巨響。
  她跟在方存正後麵送他們離開,出了醫院急診部大樓,北風呼呼地直往身上灌。方存正陪他們去停車場取車,她於是縮著脖子走回門裏等。
  “那是你男朋友?”
  陳婉嚇得跳起來,黑燈瞎火的,又是在醫院。回頭一看,原來是秦昊,他說去洗手間,這麽快就回來了?
  “那是你男朋友?”他又問。他低著頭注視她,眼睛漆黑得有如外麵的夜色,呼吸的熱氣似要撫上她麵頰,陳婉的心莫名一跳,急忙退後一步。冷著臉望向他。
  “他配不上你。是男人不會讓自己的女朋友連雙好鞋子都穿不起。”
  她想起剛才他幫忙拾來的刷到邊上起毛的帆布鞋,又羞又怒。這人,不懂得禮貌嗎?還是張揚慣了,唐突慣了,毫不顧及他人的感受?她臉漲得發燒一般,學著他的刻薄語氣說:“是男人不會在背後說人長短。”
  他無聲地笑起來,笑得魅惑,笑得邪佞,好象突然發現了個好玩有趣的物什。
  “你的車來了。”陳婉提醒他,再一次覺得他很是眼熟。
  他眯縫著眼帶著琢磨的味道看了她一會,然後不知所謂地向她點點頭轉身走出門口,上車時他往她的方向望過來,好象又笑了下,她能看見他眼中和牙齒熠熠的閃光,她覺得外麵的北風又烈了些,寒意象是要透進骨頭裏去。
  腦中靈光一閃,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她見過的,那個食肉獸!

  第 7 章

  唐會停業整頓一個月,錯過了春節這一年中最好賺錢的時機。方存正在他“辦公室”拿拳擊手套照顛三腦門上狠狠敲了幾下還覺得不解氣。
  顛三幾個在拘留所過的年,方存正每家都*送去了一筆安家費,該打點的上下也都打點了,顛三在裏麵並沒吃什麽苦頭。都是刀尖上討生活的兄弟,要讓他們覺得沒有白跟著老大,所以方存正向來待下不薄,這點和他哥很象。但是顛三出來要吃一頓排頭是少不了的。
  手套軟而厚,打在頭上並不疼,隻是猴子和六指幾個都坐在旁邊沙發上幸災樂禍的瞅著他笑,顛三覺得有點丟人。嘴上嘟囔著:“三個人有兩個說京話,隻想著是過路的羊,誰知道是過江的——”
  方存正一雙手套衝顛三砸過去,“操,你還有臉了?老子每個月分你的錢少了是不是?還不夠你花?過年前和你們交代過,以後別幹宰羊子那事,把城關那頭的廠子搞好了比什麽都強。你大爺的——”臘月二十七那天難得陳婉答應親手做頓宵夜給他就被顛三攪黃了,他想著自己那天在幾個癟三麵前裝孫子就來火,而且還被陳婉在旁邊看了個清楚透亮。這半個月他從陳家過都是低頭繞路走,陳婉本來就覺得他不幹好事,這下好了。臉都被丟完了。
  他伸腿踹過去,顛三苦著臉硬挨了一下。六指和猴子開始還想著看笑話樂一樂,沒想到老大來真的,見勢頭不對都站了起來。一個抱著方存正的腰,一個擋在顛三前麵。
  “正哥,別氣壞了,那天也是我不對。我不出去陪小麗逛街也不會出這事。”猴子勸著。
  “唐會關一個月,吧台裏的真酒也都給砸爛了,損失全部你出。”方存正打不到人,一拳打在旁邊掛的沙袋上,那沙袋是他專用的,裏麵裝的不是一般的回絲和舊布片而是鐵砂和木屑。沒帶手套打過去手指關節疼得他直抽冷氣。
  “啊?”顛三一聽全部要他賠,臉都綠了。
  “扣你半年的錢算少的了。這半年你哪也別去,老實待在城關守廠子。”
  還好隻扣半年,顛三臉上恢複血色,“正哥你發話,去哪都行。”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又問道:“姓江的那兒,吃的虧我們要不要找回來?”
  “我*操。”方存正甩脫猴子,衝過去幾拳猛揍。顛三嘴裏討著饒捂著腦袋往牆角退,猴子和六指撲上去拉住方存正,他這才作罷。“過年前後天天喊著嚴打,你才出來又想往槍眼上湊?姓江的那裏先丟下,他以後不礙事的話這次我們吃的虧認了。唐會再開業你們就別再搞宰羊牯那門道了,招多點漂亮妞回來摟多點客,正經做生意賺的錢也夠你們下麵的兄弟過生活,往後把心思都放城關的廠子那頭去。”
  陳婉心裏想的沒有方存正那麽複雜,畢竟她和他說過很多次總會踢到鐵板的。她隻是沒想到那天說完了馬上就應驗,不由暗罵自己是烏鴉嘴,為自己過年沒說點吉祥話後悔了好多天。好在事情已經平安度過,唐會關了一個月又重新開張。方存正生意上的損失和打通關節的花費一起有多少她不關心,隻要方存正人沒事就好,他們方家如果兩兄弟都進去了,方嬸嬸怕是眼睛都能哭瞎。
  後來聽猴子說起開張頭一日方存正履行承諾請了賠罪酒,喝得回家大吐。她一愣神,回憶起暗夜裏閃著光的白牙和那兩道緊迫的眼神,她手臂突然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她真正要操心的事情是自己。
  爸爸走了之後家裏的存款不論是否合法收入幾乎全部沒收,這兩年大學教育改革學費漲了很多。她的人生麵對的是第二個迷茫期,上一回她的家崩塌瓦解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時是舅舅給了她一個新家,她不希望把壓力再次轉移到舅舅身上。
  她這次的模擬考試成績下滑的很厲害,事實上她也確實沒什麽心思。令人向往的高校似乎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她的未來無法預期。
  晚自習結束後她和小宇一路往家裏走,已經進了五月,正是濟城一年裏最好的季節。不知道誰家院子裏栽的晚香玉,香氣濃烈馥鬱,徘徊在暮春輕飄飄的風裏。朱雀巷的街燈很昏暗,投照在青石板上一長一短兩個人影。
  “姐,想好了報哪幾間沒有?”
  小宇還是個孩子,沒有什麽事情能上心的。很奇怪,男孩子都這樣,不知道要到多少歲才能真正成熟。陳婉心思遊走著,也沒回答。
  “你的成績我估計幾個名牌大學都能輕鬆進去。不過正哥就慘了,好不容易等你考上大學輕鬆下來,你要去了外省,他可能急得抓頭。”
  她笑笑。“我可沒有打算去外省。”爸爸在的時候一直鼓勵她好好讀書將來考到北京去,可是現在的環境——事實上,她在考慮有沒有必要上大學,因為夏天小宇也高三了,如果經濟條件隻能允許一個人繼續讀書,那麽她一定要把機會讓給小宇。
  “你呢?明年你有什麽打算?”
  “我?”小宇撓下頭,“東大就好。”
  “這一年再加把勁能上更好的。”
  “還有一年呢,不著急。”
  小宇是天塌下來也當被子蓋的懶散性格,陳婉覺得他就是欠揍,有時候舅舅打他一頓鞭策他一下絕對很必要。“一年很快就過去了,你當還是幾歲啊?舅舅舅媽指望你將來找份好工作給他們養老的。”她揮掌打在他後腦勺上,“你什麽時候才能懂事?”
  小宇猝不及防,捂著頭,“有話好好說不行?又動手!”說完又咕噥:“也隻有方存正那個被虐狂才受得了你,換了我早踢你進清水河了。”
  “又混說!你皮癢了?”陳婉追打他,他大聲笑著跑前幾步。
  店子已經關了,進了堂屋,舅舅和舅媽坐在陳舊的布沙發上,少有的沒有開電視。小宇見他父親麵色沉重,揣揣不安地把今天學校的經過濾了一遍,沒發現自己做過有什麽惹怒父親大人的。
  鞏自強一晚上心裏不痛快,想著他姐。他姐從小身體就不好,那時候高中沒讀完就下鄉插隊,認識了一起的知青陳婉的爸爸陳海行。後來兩人回城就結了婚。他姐在個小工廠裏上班,一個月幾十塊,為了供他讀高中為了在職讀大學的姐夫,幾塊錢的加班費也照樣幹到夜深,身體就是這樣拖垮的。後來陳海行靠著筆杆子和會做人在官場上混開了,他姐才享了幾年福卻又去了。鞏自強晚上聽了陳婉班主任說起小婉有不再繼續讀書的打算,他腦子裏舊事一件件一樁樁翻湧出來,隻覺得心口堵的難受。
  “小婉。” 鞏自強喊陳婉坐下。“晚上我遇見你們學校的周老師,她說你這次考試成績很不理想。”
  小宇偷看他姐一眼,陳婉眼睛盯著腳麵,沒有說話。
  “周老師在一中教書十幾年了,他也說你是她少有的有很大期望的學生之一。你——”
  “舅舅,我不想考大學了。我想讀大專,或者直接工作。”陳婉抬起頭說。
  雖然在預料之中,鞏自強乍一聽到她真正說出口還是有些無法置信。
  “你究竟在想什麽?你這孩子,你和我好好說說,無原無故的,最後這一兩個月怎麽突然想到這個了?”
  “我是認真考慮過的,”陳婉頓一下,把這些天腦中思考的重新組織一遍,“讀了大學出來又怎麽樣?還是找工作。舅舅舅媽你們也知道我喜歡廚房裏的活,舅舅你也說過我做菜有靈性,我決定將來朝這個方向走下去,既然這樣,早點開始比晚幾年要好。另外,也能補貼家裏。”
  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刻意小了些,可都還是聽到了。
  “姐。”小宇隱約意識到什麽,囁嚅地喊了她一聲。
  “胡說,你才多大?現在就確定以後的發展太早了,大學一定要上的,不然將來你後悔都來不及。”鞏自強沉聲說道。如果以小婉的成績放棄讀大學,他怎麽對得起姐姐?他鞏自強勒緊褲腰帶也要讓兩個孩子讀書成人。“家裏的生計不用你操心,小婉,舅舅以前是你媽媽在廠裏工作一份工資幾個人花才供我讀完了高中,舅舅不能再讓你為了我們小小年紀就出來工作。學費你不用擔心,舅舅和舅媽這些年也存了些,不夠的話找人再借點或者去找你爸爸單位。明年小宇的學費我們再想別的辦法,西大街那邊已經開始動遷了,估計明年也能拆到這頭來,實在不行,明年就把這房子給賣了。”
  “舅舅!”
  “輟學的事情以後你想也不要想,舅舅是沒本事讓孩子過富貴日子,不過,舅舅不能讓你們沒書讀。”

  第 8 章

  高考的前期陳婉絲毫沒有一般考生的焦慮情緒,班主任讚她有大將之風,陳婉淡然笑著。她的人生早在三年多前就突然逆轉了方向,將來她會在哪裏會做什麽早就不是她能控製的了,她唯一能把握的是盡量把腳下的一步步走好。
  舅舅舅媽為了能讓她好好睡覺,每天晚上七,八點就關了店門,連電視都不敢開。陳婉夜裏躺在小床上,聽著木板那邊傳來的小宇平穩深沉的呼吸聲,想著舅舅那天說的話。舅舅沒有爸爸有文化,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爸爸那樣一套套的。但是字字樸實而且分外有擔當。
  她從沒有懷疑過爸爸對她的愛,可是——他究竟是為了什麽難言的原因選擇了絕路?他站在九樓樓頂上縱身躍下的那一刻,難道沒有絲毫想過她?沒有想過以後世界上就隻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他怯懦地選擇了逃避,狠心丟下她。如果是舅舅,他會這樣做?
  考場在十五中,方存正送了她過去就在校門外等候。最後一天時,他看見她一臉輕鬆地微笑著在其他人後麵慢慢走出來,他也隨之鬆懈下來,然後覺得繃緊了幾天的肌肉格外酸疼。
  “要不要去哪裏慶祝一下?”他樂嗬嗬地問。
  “回家吧,我舅舅他們等著在呢。”陳婉也抿著嘴,笑說。
  她看著方存正的側臉。他五官並不英俊,但是眉眼中的彪悍平添了許多男性的粗豪帥氣。他也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要和她如何發展,可這兩天半裏,他一直在門外守侯。
  假如按照以前的生活模式長大的話陳婉是不會對方存正這樣的人多掃一眼的,命運的軌跡突兀地改變,她才了解到以往的自己多麽單純,而且妄自尊大的極其可笑。她和春節時在方存正麵前狷狂無禮的所謂“太子”們沒什麽不一樣,隻不過有了個好爸爸而已,沒有了父輩施與的光環什麽都不是。反觀方存正,他們在社會的最底層掙紮,不管將來是否能出頭,他們的生命力都讓人讚歎。
  他們兩個人因為命運的翅膀微扇了一下,運行至一個點上交匯。將來是並行下去,還是各自有自己的方向繼續向前?她沒有愛過誰,不知道愛上人時是什麽感覺。如果象電視電影裏那樣天雷勾地火,至死方休就是愛的話,那麽她對方存正隻是感激,再加上些許疼惜罷了。
  “我是不是變帥了?”方存正摸摸下巴,“你足足看了我五分鍾。”
  “是帥了點,難怪猴子說唐會最紅的那個叫什麽什麽的天天纏著你。”
  “你別聽猴子瞎掰。”他臉都變了。
  “是又怎麽樣?證明你吃香還不好?”
  他咬牙,“要是能讓你吃醋我背個黑鍋倒是沒所謂,沒有的事猴子也拿來你麵前扯淡。”
  “不許說髒話。”她吼他。
  “這個淡又不是那個蛋。”他咕噥著,想想不放心,又說:“真沒有的事啊,你別瞎想。”
  “切。要說不是我帶有色眼鏡看不起人啊,你要找可真不能找你酒吧裏的姑娘。你媽帶大你們不容易,兒媳婦一定要找個溫良賢淑會照顧人的。”
  “象你一樣?”方存正斜睨她一眼,高興的直樂。
  她說完就後悔了,趕緊的撇清,“我不行,我脾氣不好。你問小宇就知道了,他哪天不挨我打?”
  “小宇還說過我是喜歡被人打的類型呢,配到一起了。”他笑眯眯地說。
  “你說什麽?”
  “沒什麽。”他掩飾道。
  方存正明白陳婉以及陳婉的舅舅都不喜歡他的“工作”。他能改,他現在是一步步往能見得光的地方轉移,隻是需要時間而已。好在他們年紀都不大,等她大學畢業了,他掙到錢堂堂正正站在太陽下麵。那時候,誰能阻止得了?“我剛才是問你想報哪兒的學校?”
  當其時還是估分填誌願,陳婉估量自己的考分進東大是勝券在握。東大在全國的高校排名靠前,綜合條件不錯。關鍵是在省內生活成本低,而且能照顧到家裏。“東大。”
  方存正之前還一直擔心陳婉會去省外,四年的時間裏將發生什麽太難預測。如果還是在濟城那就太好辦了,隻要還在他地頭上,放了風箏出去他不怕收不回來。他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嘴裏哼著歌,“學費別操心了,有我在。”
  陳婉柳眉倒豎起來,“鞏小宇那混帳小子和你說了什麽?我的事情不要你參合,我舅舅會給,不夠的話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我這兒也放貸款的啊。新項目你該不知道吧,利息和銀行一樣,你要借錢到我這借好了。”
  陳婉不可能在方存正那借錢,骨頭硬得出奇的舅舅更加不會。
  鞏自強斟酌再三,選擇去找小婉父親的單位。
  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辦公透明化,鞏自強第一次去國土局的時候守門的攔住他不給他進去,他隻能等到下班時間去家屬區找上次見過的那個管後勤總務的劉處長。說明來意後劉處長一臉無奈說“局裏那時討論過隻是資助到陳婉滿十八歲”,然後又推搪說負責這方麵事情的副局去了南方考察還沒回來,叫鞏自強回家等消息。
  鞏自強於是天天去國土局門口蹲點,過了快一個星期和守門的也混熟了,知道了那個副局的車牌號。星期一一大早遠遠看見那部車過來,鞏自強連忙站在靠大門的正中位置把車擋了下來。車裏的人拉下車窗問怎麽回事,他簡短的把原由講了,然後被請進辦公大樓。
  出來時,他得到保證,國土局負責小婉一半的學費。鞏自強在鐵欄杆旁邊呆立半晌,望向辦公樓的角落。陳婉她爸曾經躺在那個位置,內髒破裂,嘴裏和頭上汩汩地往外淌著血,身體彎成個奇異的角度,眼睛大睜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角。
  鞏自強眼角狠抽了一下,在心裏謂歎一聲,轉頭出了國土局大門。
  陳婉見舅舅帶著莫名的喜悅踏進家門,在舅媽詢問下終於知道舅舅這半個月天天早出晚歸的原來是在為她的學費奔走,她再是堅強也忍不住掉了眼淚下來。她躲回自己小屋裏,趴在床上咬著枕頭一角大哭不止。
  舅媽進來勸解時也是抹著眼角,帶著淚笑道:“小婉,這是好事,就別哭了。好日子還在後頭,等你們姐弟將來讀書成人,有了好工作我們家就熬出頭了。”
  “舅媽,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們的。”陳婉把頭埋在舅媽懷裏嗚咽著說。
  “舅媽知道你是好孩子,有孝心。”舅媽邊說邊拭著麵頰。
  小宇也知道姐姐前段日子打算輟學是為了讓他有繼續念書的機會,房裏傳出來他姐的哭聲象鞭子一樣抽在他後背上,似乎比他爸打過來的棍子都疼。他坐在院子裏的馬紮上,看著小課桌上的課本,手上的筆捏得緊緊的。
  暑假裏鞏小宇再沒有出去遊蕩過,連純陽觀門前的籃球場都不再見到他的蹤影。陳婉和他一樣,整個暑假都在店裏幫忙,空暇的時候就在廚房裏研究鞏家的食譜。
  鞏家有本家傳的食譜。舅舅的手藝是外公親手教出來的,那本食譜他也沒怎麽仔細看過,見小婉對這個感興趣,他就從箱子底把它給翻了出來。
  食譜是老式的線裝書,雖然一直拿油布包裹著,但是紙質泛黃,還有被老鼠啃噬過的缺角,手書的簪花小楷極是端雅秀麗,想來是有些年頭的了。陳婉大喜過望,自拿到書後天天捧在手上研究。隻是其中有些食材她不甚了了,象“蝤蛑”她查過字典才知道是黃甲蟹,“鮑脯”原來就是鮑魚,她更是連見都沒見過。
  舅舅見她沉迷在其中,不由好笑,“咱們居家過日子的都是家常菜,那書記得我以前也看過一兩回,全部是上大場麵的,我們用不上。”
  陳婉抬起頭,長睫毛忽閃下眼中熠熠生輝,“舅舅,將來我賺到錢就可以買這些好東西做給你們吃了。”
  鞏自強大笑,“好,有誌氣。”
  “你們爺倆說什麽呢?這麽好笑?”舅媽進廚房問。
  “小婉說將來做鮑參翅肚給我們吃。”舅舅笑說。
  “什麽包身吃?”舅媽沒聽明白。
  “你也是個土包子。”舅舅取笑她。
  舅媽不樂意,“我是嫁雞隨雞,嫁個土包子也變土包子了。先別打岔,剛才聽周家嫂子說西大街那邊出事了,要不要去看看?”
  陳婉家就在前街,離西大街很近。一家人走出店門,隻見西大街那邊火光騰騰。正是夏季,傍晚了暑氣還沒散盡,陳婉陪著舅舅過去,走近了覺得熱浪更是蒸人。火勢很凶猛,消防車趕到的時候已經竄了四五棟房子。待火情控製下來時,已經將那幾棟房子燒成了廢墟。
  四周人聲鼎沸,現場亂成一片。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說被燒的是西大街的釘子戶,有說事有蹊蹺一定是故意有人縱火。
  待火被完全撲滅後,圍觀的人也漸漸散盡。空氣裏還彌漫著未散的煙塵和燒焦的臭味,以及人們的無奈歎息。
  失火的人家坐在馬路上守著搶出來的僅有的財物,男人的眼神空洞,女人抱著孩子痛哭。陳婉回到自己家店門,耳邊仍舊回蕩著那個女人呼天搶地的淒厲哭嚎。

  第 9 章

  “這群殺千刀的,害了別人家破人亡,賺的錢能用的安心?”舅媽正和周家阿姨聊著剛才西大街的事。舅媽很少口出惡言,象這樣的話說了出來證明已經是氣憤到極點了。“人在做,天在看。遲早會有報應的。”舅媽說完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訕訕地,看了小婉一眼。
  陳婉強笑一下。
  剛才火災現場時看到的景象仿若三年多前上海路的故事重現,那次的後果比這次還要嚴重,一個被拆遷戶搬出燃氣罐本是打算一壯聲威的,後來不知怎麽引爆了,當場二死三傷。雖然最後調查出結果並且有人為此事件受到懲處,可黑幕重重,真相究竟如何,誰能看得分明?
  她父親正是因為牽扯於其中才最終走上絕路。
  自從父親升上國土局的正職之後家裏是與以往大不相同,但是高檔煙酒那些都是在合理的範圍內。水至清則無魚,她雖然年紀小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其他的並沒有特別奢侈極欲的短處,包括在他自殺後從他辦公室搜查出的現金她都隱隱感覺是出於陷害。真正說不清的是家中茅台酒盒裏藏著的那張巨額存款單,名字確實是陳海行。
  三年多來,她從不相信父親是畏罪自殺。他仕途壯年,前路一片光明,不可能為了些許利益動心並自毀前程。她記得曾見過父親頹然坐在書房裏的樣子,那次她怯怯地走過去問“爸爸,怎麽了?”爸爸頹然低聲說“做人太無奈,做官更無奈。”然後他揚起手,象是要撥開什麽似的,笑了笑,又說:“和你個小孩子說這些有什麽用?”
  她確信他是好人,哪怕如舅舅所說爸爸比較功利善鑽營,他本質上也是個好人,甚至他也想做個好官。
  即便爸爸是千夫所指,全世界都認為他十惡不赦,那又怎樣?他永遠是最疼愛她的那個人,媽媽走了不肯再婚怕她會受丁點委屈的那個人。她站在店門口,迎著盛夏薄暮裏最後那線殘陽微闔雙目,腦中曆曆如昨地浮現爸爸高舉起她的樣子,那時媽媽也還在,她靜靜地站在旁邊溫柔滿足地看著他們,爸爸張揚的大笑,媽媽嫻靜的氣息……
  秦昊站在數尺之外,迷醉的欣賞著這一幕。暮色殘陽,青瓦白牆,四周突然寂靜下來,靜得深沉,靜得他能聽到她鴉翼般的睫毛垂下時劃過空氣的氣流。
  她微仰著頭,白皙的頸項弧度迷人。夕陽斜照在清水河上,金色的波光又反射上來,仿佛有金紅的光芒圍繞著她在跳動。他自十七歲始初嚐女色,見識的女孩和女人多的去了,相較而言她算拔尖的一個。他記得一年前初見時的驚豔,可那時僅限於驚豔。這一刻,他才知道真正的驚豔是什麽,是美得動人心魄,直叫人不敢直視。
  她立於殘舊的老屋前,麵朝著凸凹不平窄仄的石板街和臭氣熏人的清水河,猶如廢墟裏一株絕豔的牡丹,越是背景破敗越是彰顯了驕人的國色。偏偏她對自己的美麗不自醒,她不知道她對男人來說是多大的誘惑,所以益發美得張揚。
  他緩緩走近,她睜開眼睛,見到人影先讓到門邊,習慣性的堆上笑,“吃晚飯是嗎?進來坐。”然後凝眸發現是他,臉上表情一秒中三變,先是驚訝而後眼神躲閃開,不知道是討厭還是基於羞澀,待重新望向他時笑容已經斂去七分,多了三分寒意,“晚上沒有麵吃。”
  秦昊幾乎沒看過她的笑容,剛才那一瞬奇跡般的微笑讓他一楞,隨即又為她豐富的表情而失笑。“沒麵我吃別的,”他盯著她微揚起嘴角,覺得她勉強支撐的冷然很是有趣,“打開門做生意,沒見過還有趕客人走的。”
  她好象哼了一聲。
  秦昊搞不明白她為什麽對他有種莫名的敵意,見他三次,三次都沒有好臉色。其實連陳婉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是因為對所謂“特權階層”的厭惡,還是對他灼灼目光的反感?
  他徑自走進去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她抿抿嘴進櫃台裏拿了張菜牌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所謂的菜牌不過是張過塑的兩麵有字的紙而已,他也不看,隨口點了兩個熱菜,最後問她還有沒有花生糖火燒。
  陳婉不由用懷疑的眼神掃了他一眼,“火燒下午賣完了,”見他有些失望,她又說:“有菜粑粑要不要?”
  秦昊點頭。
  難怪陳婉會奇怪,他其實來過鞏家的小菜館數次,隻是她前段時間忙著複習,機緣不和並沒有遇見。
  秦昊愛吃,小時候他奶奶常笑話他“小嘴尖尖的,就是個吃貨。”他奶奶是濟城人,是朱雀巷人,家裏幾代經商,當年在濟城算是富甲一方。因為外祖作著德國人的洋買辦,所以家裏一直教化昌明。他奶奶在濟城唯一的教會女子學堂讀書的時候就背著家裏人參與青年救國運動,後來更是滿腔熱血的和幾個同學奔赴延安。
  他小時候經常聽奶奶念叨朱雀巷的一切,純陽觀裏供的太乙真人前的供桌下他奶奶曾經躲在裏麵睡了一夜,因為犯錯怕被外祖爺爺責罰,結果家裏鬧翻了天,丫頭媽子小子們都被轟了出來找人;老槐樹的槐花經常被她們偷打了下來做槐花韭菜雞蛋餅;觀裏的老井水據說拿來洗臉會越洗越白嫩;街頭老鞏家的館子是濟城最頂尖的飯莊子,連上海路的一品香都比之不如……
  奶奶娘家的親戚抗戰結束後都遷去了國外,祖屋也充為了國有。他奶奶一直沒有回過濟城,到老到死都念念不忘朱雀巷。最後那幾年,少女時安然質樸的回憶更加的曆久彌新。秦昊初抵濟城就來朱雀巷尋找奶奶記憶裏的種種痕跡,也是對他孺慕的祖母的懷念與追思。
  他確定鞏家菜館就是奶奶口中的鞏家飯莊緣於那碗牛肉麵牛肉湯,第二次來時吃到的花生糖火燒更是讓他穿越了時光的隧道回到過往的世界一般。他還是黃口稚兒時,時常坐在廚房裏的小板凳上聞著彌漫在空氣裏的甜香,等著油亮亮,金燦燦的燒餅出鍋。奶奶看著他眼巴巴地就開懷笑罵“小吃貨”,一邊說一邊撈起鍋裏的燒餅,拿油紙包好了遞給他。
  秦昊邊回憶著往事邊好整以暇地吹著杯子裏劣等茶葉的沫子,打量著周圍班駁的青磚老牆,被煙熏得發黑的房梁,雜木打就的櫃台後擺著各種啤酒白酒。暑氣還沒散盡,門口高懸的布幌子紋絲不動,他視線隨著陳婉轉移,她開了兩支冰啤酒送去隔壁桌子,大概是熟客,淺笑嫣嫣地和對方說了幾句話。然後她回身走向櫃台,蘭色裙擺翻揚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小腿,可惜他才看了兩眼就消失在櫃台後麵。她拿著一疊紙似乎在算帳,咬著下唇很認真的樣子。黑發掉落一縷拂在麵頰上,她抬起手把頭發捋向耳後,象是感覺到他爍爍的目光,她向他這裏望來。接著狠狠瞪了他一眼。
  秦昊隻覺得心被她那一眼瞪得癢癢的,目光又熱切了幾分。
  陳婉粉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惱,和舅媽交代了進廚房看看,轉身進了後麵去。
  秦昊無可奈何地看著那藍花布簾子揚起又垂下,隻能收拾起七零八落的心情繼續打量殘舊的老屋。
  小飯館夏天的生意要好一點。天氣熱,附近人家沒幾家是有空調的,所以有些爺們就在鞏家的館子裏叫上兩支啤酒兩個涼菜,聊著閑天,頗能打發時間。秦昊坐了一會,店裏已經滿了。他見陳婉把簾子掀起,在後院又支了兩張小桌子,忙出忙進了半晌,端菜上來給他的時候,鼻翼上微罩著一層薄汗。他幻想著撫上她小鼻頭的感覺,手癢癢的抬起又放下。
  “看夠了沒有?”她粉麵桃腮的,連脖子都有一層紅暈。“吃你的飯。”吃完了就滾蛋。
  他嘿嘿一笑,拿起筷子仔細的用紙巾擦拭一遍,“知道為什麽你家生意不好嗎?”
  她本是想離開的,卻好奇地停步。
  “服務員不能醜,太醜倒胃口,但也不能太漂亮,太漂亮都顧著看人去了,誰還有心思吃飯?”
  陳婉氣得臉色由紅至青,斜著乜了他一眼,“你以為人人都長了雙狼眼?”
  發了惱的她更增添了幾分嫵媚,尤其是那一乜,撩人之至。秦昊頓覺魂與了三分,懶懶地說道,“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
  “我們鄉下人,聽不懂。吃完好走了,店小招呼不起貴客。”她僵著臉把話說完。
  秦昊還待再調笑幾句,此時夜幕已垂,店裏幾支大日光燈管照耀下,她眉目中流瀉的冰寒讓身處炎夏的他心神一冷,窒了窒,向來自詡倜儻風流的他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第 10 章

  經過金盛的時候秦昊見才九點許,車速沒減慢分毫直往父母家而去。省府有個家屬區就在附近,但是位於濟東金字塔最頂端的人物卻都是住在城南的明月湖。身處鬧市喧囂塵埃,卻又獨享一片寧靜清遠,明月湖挨著小環山,從上海路直下出去前門的舊城牆就是了。
  他父親曆來的習慣是九點四十五分準時上床睡覺,他怕引擎聲吵到老頭子又要惹一頓呼喝,便在五十米外停了車沿著林蔭道走回去。幫他開門的是家裏的小保姆,小姑娘來他家做了一年工看到他還會臉紅,半卷著舌頭說著普通話:“您咋這兒黑回來捏?”
  秦昊不由好笑,看著她靦腆的樣子忽地想起那含羞帶惱的一瞪,心裏癢癢的,笑意又是深了幾分,學著她的本地話問:“你咋還不睡捏?”
  小保姆臉更紅了,撅起嘴,“快點進來,冷氣都散了。”
  “我媽他們呢?”
  “叔叔將將的睡啦,阿姨也上樓了。”
  秦昊把手上的東西拎進廚房,他媽聽到聲音已經下來了。石香蘭五十上下,年輕時就是美人,現在也不見老,想是才洗過澡,人未至淡淡的香水味已襲來。
  “你這孩子,幾天不回家了?回來一次非拖到你爸睡覺的時間,早點回來一起吃飯多好。”
  “我這不忙嗎?”他把東西放進微波爐,“看你兒子多孝順,專門給你送好吃的來了。”
  “忙也不見你忙出個什麽名堂。”他媽嗔道,“什麽好吃的?還要我兒子專門送回來。”
  “菜粑粑。”秦昊把盤子拿出來,熱氣騰騰地直冒著香味,他忍不住直接用手先拿了一個丟進嘴裏,然後又拿了一個遞給他媽。
  “我刷過牙了。”石香蘭往後躲,“我還說什麽好東西,就這個。”
  “你試試再說。”秦昊含含糊糊地道,不由分說塞到他媽嘴裏。菜粑粑是濟城的小吃,用豆麵與玉米麵和的皮包著菜餡,以前是勞苦大眾的吃食。但是今天在鞏家吃到的不一樣,馬齒莧的餡,中間包了一小塊五花肉,最妙的是還有一個蛤蜊。蛤蜊的湯汁溢在菜餡裏,浸入脆甜的麵坯中,鮮美得能把舌頭都咬下來。
  “是不錯。”石香蘭頻頻點頭,“哪家的?過些天你爸生日,我還說濟城沒什麽好食肆呢。”
  “旮旯小店。”
  “苗苗,不是我說你,別見天到處胡混,有空多回來陪陪你爸。他是嘴硬心軟的人,也是恨鐵不成鋼,你們兩個鬥倔,鬥到什麽時候去?”
  “媽,拜托,我也一把年紀了,別老是苗苗、苗苗的叫。聽了肉麻。”秦昊倒杯水遞給他媽,“我是想回家啊,我爸一見我就沒好臉色,我還敢回來嗎?熱臉貼個冷屁*股?”
  “說的什麽話!你就不能消停點,安份找個正經事做?”
  “我做的不叫正經事?”
  “直係親屬不能開公司做生意,你要為你爸爸著想。”
  “公司又不是我的名頭。媽。我讀法律的,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嗎?爸不相信我就算了,你也不信我?分寸我會掌握,不會做框外的事兒給爸添亂的。”
  他媽歎氣。“知道分寸就行。早點睡,明天起來陪你爸吃早餐。”
  秦昊回了自己房間平躺在床上,掏出褲袋裏的手機,8個未接電話。查看一下,都是蔣小薇。蔣小薇是他半年來的玩伴,模樣漂亮,身材養眼,無可挑剔的是知情識趣。出來玩就是要懂得分寸,他可沒興趣給自己找個粘人的麻煩回來。不過蔣小薇正常的時候這點做的不錯,喝高了就會偶爾發瘋,今天連續八個電話過來估計是沒少喝。
  他厭煩的把手機扔到一邊的皮椅裏。眼前浮現那破落景象裏的一張豔極冷極的麵孔,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死丫頭片子,別的女人都是巴巴的上趕著,就她人五人六的。不過是長得好看而已,也敢登眉上眼的給他摔咧子。
  他習慣了晚睡,在房裏兜了幾個圈坐下來開了電視,看了幾分鍾又煩躁的關上。算算東部的時間估摸著秦瑤已經起來了,於是撥了那邊的電話。
  秦瑤是他大伯的女兒,大他半歲。他和秦瑤可以算是老秦家的基因變異分子,從小到大沒少給老秦家鼓搗點兒亂子出來,秦家這一代五個,除了大伯家文革害病夭折了的大兒子,其他的三個他也就和秦瑤走得近點。
  “咦,邪乎了。這時候給我電話。”秦瑤婚後跟老公住美國長島,鮮少回來。她和秦昊一樣,都是晚睡晚起的人,平常秦昊與她聯係都是折騰到淩晨兩三點後,這個鍾數甚少有接過他電話,不道她奇怪。
  “我已經拖了半個小時了,也要留點時間給你們做晨間運動,按姐夫的體力估摸著半個小時足夠了。”他咧著嘴笑。
  秦瑤啐他一口,“你姐夫出公差,後天才回來。家裏就我一個。”
  “我怎麽聽著有閨怨的味道?這唱的哪一出?琵琶行?商娥怨?”
  秦瑤半晌沒說話。
  “唉,怎麽了?言語一聲啊。真有什麽事?”
  “能有什麽?你姐夫是我手裏的風箏,線在我手上攥著任他飛能飛到哪去?”秦瑤頓了頓又說:“不過,就算是believe,中間也藏了個lie。”
  “行了,別和我玩深奧。有委屈就說。”
  “我能受什麽委屈?誰敢給我委屈?”秦瑤恢複了大嗓門,又是一貫的自信。想起正經事,問道:“晨早打電話給我是不是有什麽麻煩了?”
  “要問你借錢。”
  “多少?”
  “一兩千個。”
  秦瑤炸將起來,“你不是搞了幾年外貿,錢哪去了?吃喝piao賭都花完了?要那麽多做什麽?犯了什麽事?”
  秦昊預期她會跳腳,揉了揉眉頭等她發泄完。“做外貿是賺錢,可你也知道賺的錢都在人家手裏攥著。前段日子宋書愚和葉慎暉他們搞股票基金,我也參了一腳玩。現在趕著用錢,不夠周轉的。不是想著你是我老姐,我會丟這個人?”
  秦瑤沉吟片刻,“做什麽生意?別忽悠我啊,我可知道你老底的,再折騰你也不至於叫窮叫得這麽響亮。”
  “我要買半條街。”秦昊思*索一會還是說了實話。
  “房地產?小五,那個不能沾,二叔現在的位置多少人盯著在。房地產是敏感環節,你別把家裏人都陷進去了。”
  “先別急,聽我說。”秦昊走去小客廳倒了杯黑牌,回來重新拿起電話,“記得小時候奶奶經常提的朱雀巷嗎?我說的就是那……”
  秦昊來濟城近一年時間,第一次去朱雀巷的時候就聽聞了拆遷的事情。那時候他還沒上心,真正起了念頭是在那之後的幾個月。他父親秦仲懷來濟東履任前就知道濟東的水深,省長洪浩林是濟東省人,擁護者眾,下麵的關係盤亙錯雜。省一把手林書記還有兩年就要退休,繼任的人選不外乎兩三個,其中最有勝算的就是省長洪浩林和秦昊的父親秦仲懷。
  自古以來官場升遷的規律,作得一方大員,任內有些政績,任滿後回朝就是部級領導。他父親秦仲懷今年不過五十許,在副位堅持一兩年升上一把手做滿一屆再回北京,年紀剛好。而因為秦家老爺子的關係,洪浩林對這個競爭對手更為忌憚。
  這些是父輩的事情,秦昊懶得理會。他上了心是因為洪浩林的兒子。
  他才來濟城的時候聽從老頭子意思凡事低調,偏偏洪建學就是不長眼色,也不知是聽說了裏頭內鬥什麽的,就是變著法子踩他給家裏老頭子出氣,給自己長臉。秦昊打小在京裏驕橫慣了的,他是三兄弟裏最不聽話最不消停的一個,卻又是秦家老太爺最喜歡最受寵的一個。幾曾吃過暗虧,被人明裏暗裏擠兌過?一來二去,把他真火給撩起來。
  半年多裏,他探明了不少洪家內幕。洪建學的姐夫伍承剛發家始於三年前上海路改造重建,三年來公司規模發展不小,雖然不能跟葉老四的安誠相比,但也算濟東地產界的一條大鱷。這一次朱雀巷也是伍承剛挑頭,負責拆遷的公司和江磊有關,而江磊的父親,江文濤,負責城建和國土工作的江副市長又是洪省長的知交兼忠誠戰友。
  這下好玩的很。
  “你的意思,就是拿幾千個出來出氣找臉子玩兒?”秦瑤聽他一說完就咋呼起來。
  “那小子不開臉兒,沒打聽清楚就來我秦小五麵前放份兒。我不使點大招玩玩兒,人還沒回京,臉先丟出去了。”秦昊慢慢搖著水晶杯,看著最後一小塊冰緩緩化掉,融入金色的酒液裏。“這事兒有益無害,我就當囤地,葉老四不也在南昀湖囤了幾百畝地嗎?現在的拆遷價是一千五一方,我出到兩千,把臨街麵都給買下來,囤個兩三年,還怕不漲到八千一萬去?”

  第 11 章

  秦昊是個商人。商人逐利而為,出於商業化的考量,他敏感的意識到現在的朱雀巷就是一個未曾被人發掘的聚寶盆。
  上海的衡山路是一個相當好的版本,朱雀巷擁有相似的背景和氛圍,唯一缺少的是商業開發的基礎——本地經濟能力的支撐。
  他一年的觀察所得,濟東的經濟發展將會越來越迅猛,對兩三年後濟東GDP的增長相當樂觀。如果那時候啟動朱雀巷的開發,並且把上海衡山路的經濟模式複製過來,將會是一個相當有投資潛力的充滿前景的新商圈。
  秦昊是個做事隻憑喜惡的人,在他眼裏,人無貴賤,社會無階層……全他媽的扯淡!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什麽條件都要自己創造自己奮鬥,窮其一生都未必能挺直腰板的;另一種是與生俱來就已經擁有前一種人耗盡一生才獲得的資格的人。他,就是後者。
  洪建學,這個旁人眼中濟東最大的太子爺對於秦昊而言隻不過是個跳梁小醜而已,他一再容忍不是給他洪建學麵子,也不是給他老子麵子,他隻是不想鬧出什麽事兒讓自己家老頭子心煩。可如今洪建學膽子生毛,妄想騎在他頭上耀威作勢,他再裝孫子那就不叫秦小五了。他不僅要給他作筏子添堵,還要把洪建學從高處拉下來摔得四分五裂!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那是他奶奶的祖居地,那裏經過漫長歲月的浸淘,酸腐的發黴的空氣裏全部是曆史的味道,如果因為毀滅性的拆遷將是令人扼腕的遺憾。想起夕陽裏那個傍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木門的一側身影,怎麽能把脖子仰得那麽好看?他納悶。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思路出溜到老遠。打住打住。秦小五,你又不是童蛋兒,怎麽想個脖子也能想到起反應?
  “可照你所說現在朱雀巷的拆遷已成定局了,光憑二叔的影響你就有把握將行政指令半途夭折停下來?而且濟城行政上屬於副省級市,省裏未必能幹預到地方政策。”電話那頭秦瑤慢慢的也起了興趣,思考了半晌問道。
  秦昊換了個坐姿,“事在人為。”話說出來感覺聲音有點不對,他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這兩年越來越多人注意環境保護和曆史文物的保留修繕,我找人寫幾篇關於朱雀巷曆史印記的文章發到省報市報上,先把輿論造起來。還有葉老四,你也認識的,他在房地產這一塊相當有影響力,讓他去找人吹吹風,敲下邊鼓,這拆遷不停下來也要有所顧忌。”
  “可也不能太明顯。政治上的事總不能太白熱化,那層紙捅破了的話難做的是二叔。”
  “這點我明白。我不出麵,慢慢收,把朱雀巷都收完了還要叫洪建學那小子搞不清楚是誰在背後搞鬼。現在拆的西大街那一頭算是棚戶區,好房子都在前街後麵,等他建他的高樓大廈去,將來他把西大街那邊都建起來了,我這邊按兵不動,讓他站在新樓上俯視一片殘桓敗瓦,賣也賣不出個好價位。”他想象洪建學的表情,不由嘿嘿直樂。
  秦瑤在電話那頭吃吃笑個不停,“你這小子就會裹亂。”笑完又問:“那照你說的樣子,幾千個要白放那裏好幾年,加上將來的修繕費用,老房子要修舊如舊的話比建新房子的成本還高,這塊錢從哪裏來?”
  “那時我的錢不都從股市裏轉回來了嗎?再說了,實在不行就拉葉老四入夥。那家夥,整個一生錢機器,還怕沒資金?”
  “他那麽能,他怎麽不動手?”
  “葉老四和我們不一樣,他爸那事你大概也聽說過,做事比我們小心穩健的多。賺錢的路子多的是,他也講過朱雀巷牽扯的利益關係太複雜,懶得趟這渾水。”
  “那好,這事就定下來。我拿私己給你,不算借,算投資。你要給我一半。”
  秦昊砸砸嘴,“你也太黑了吧?牙縫裏漏點出來就吞我一半去?”
  “嘿嘿,不坑你坑誰?”秦瑤笑道,“還有,樂雅下個月就回去了,你要風流就趕緊了。再過一個月緊箍咒套得實實的,想玩都沒機會。”
  “她會念經,我不會跑?我躲到濟城來她鞭長莫及,奈何得了我?”話雖如此,秦昊還是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秦昊關於朱雀巷的投資就這樣敲定下來,隻是有所顧忌,不能太張揚不能打草驚蛇,隻能一步一步徐徐圖之。
  因為西大街的火災,民怨頗高。雖然定性為意外但拆遷暫時停了下來,隻是街頭掛了個高音大喇叭,天天日裏夜裏宣傳著朱雀巷的規劃前景,四周圍的居民不勝其煩。
  陳婉拿到入學通知書那一天,舅舅擺了近十圍酒,街坊、老師請了個齊。周老師對她沒選擇最拔尖的高校很是遺憾,她卻無所謂,照樣團著臉,笑意盎然。
  東大位於城東,每日往返不便的情況下她隻能選擇住校。新生報道的時候在宿舍裏見到久違的蔡蘊潔,她們兩人俱是一楞神。也就隻是對視了一秒,蔡蘊潔急忙別開臉。陳婉有些黯然,小學初中的同學,當初的玩伴和好姐妹,在對方家裏住過穿過對方的睡衣,交換過各自藏得最深的秘密,包括情愫初萌時傾慕的男生……一夕間,便成了陌路。
  即使所有人都判定她父親有罪,罪不延子,她做過什麽讓其他人這樣避之如蛇蠍?世情冷如水,人情薄似紙。她以為她早已經麻木了,可舊時好友的那一轉頭,她還是感覺被輕視被唾棄。陳婉悠悠一笑,不知道是該憤怒還是該悲懷。
  原來蔡蘊潔也報的金融,陳婉記得她以前總是說想做老師的。這幾年師範生也很吃香,但還是比不上商科出來的發展性強,蔡蘊潔自小就是有名的乖乖女、模範生,想來是敵不過父母的意誌作的選擇。
  東大這兩年隨著社會發展頗為重視商學院的建設,博導和其他任教的老師都是學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連教學大樓和圖書館都是才落成不久的,所以東大在附近幾個省的高校中居為翹楚,學生的整體素質相當不錯。同宿舍的幾個女孩看衣著打扮都有比較好的家境,陳婉一年到頭就是三條牛仔褲和兩條裙子輪換著,她倒不為此自卑與尷尬。甫入校園伊始,她就告戒自己她和別人不一樣,她們可以遲到曠課、玩遊戲談戀愛,盡情享受輕鬆的大學生活。她不可以,她沒有資格。她的未來掌握在這幾年間,將來是否能有好的工作好的人生,能否回報舅舅舅媽一個安詳的晚年,要看她努力到什麽程度。不僅如此,她也不願意把生活費用的壓力轉嫁到舅舅身上,畢竟明年小宇也要上大學了。
  所以陳婉適應了新的學業後就開始尋找打工的機會。
  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惱恨自己長了這樣一張臉。
  她在學校公告欄上看到幾份家教的工作機會都被這張臉破壞了,女主人一看見她不是擔心請了個妖精回來就是對長相豔麗嫵媚的她學習成績有所懷疑,張口便是拒絕。三個月之後她才終於在肯德基找到兼職的工作。
  方存正問她多少錢一個月,她沒好氣,想到這幾個月碰壁的經曆她就委屈不忿,“時薪,一小時四塊。”
  方存正抱著拳擊沙袋哈哈大笑,“那我以後可不敢去了,想到我吃一個套餐你要賣命幹五個小時怎麽吃得下?”
  陳婉白他一眼,蜷縮在破舊的沙發裏算著帳,神情鬱鬱,“一個晚上三個小時,算上周六日,一個月也有四百多,除去生活費和日用品,看能不能存一百。”想想又說,“不行,還要找多一份。”她手撐著腦袋繼續挖空心思地琢磨。
  方存正邊抹著汗邊在她旁邊坐下,“和你說了去我唐會做,算算帳什麽的,你嫌我的錢燙手還是怎麽?”
  陳婉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錢債好還,人情還不了。方存正的人情更不好還。
  “你那太遠了,回學校不方便。”
  “我管接送不就行了。”方存正毫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你邏輯有問題,請個賬房管接送管三餐,還管什麽?”
  “隻要你肯,我什麽都想管。”他突然正色,“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
  陳婉咬著下唇,頭扭開一邊,不願意麵對他的問題也無法直視他甚少如此嚴肅正經的眼睛。
  “老實說,我一直在等著你長大,好不容易等到你終於讀了大學了卻又慌得不行。”方存正見她躲閃,方才輕快的心鬱結起來,後悔自己開了頭卻又忍不住繼續說下去,“好象和你越來越遠了。這些天老是想去找你,又不敢。心裏嘀咕著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是不是很多人追。”
  “沒有。”陳婉回臉望向他,方存正平素朗然的眉宇微皺著,帶著不多見的陰鬱。他是好男人,他重承諾有義氣,他是朱雀巷很多少女心目中的天神。如果可以她也想放任自己和他在一起算了,化個濃妝與他招搖過市,生了孩子打打鬧鬧一輩子。可是,那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她看他煩躁地抓著短短的頭發,仿佛能體會到一種無力掙紮的痛苦,她遽然有些酸楚泛起來。她還沒嚐過愛情的滋味卻已經模糊地感受到愛中求之而不得的焦灼,她覺得萬分抱歉。
  “你的心思——放棄了吧。”他怒瞪她,她安撫地對他笑笑繼續說,“不是因為有人追或者別的,我沒有想過那些。我有責任,將來要養家要照顧我舅舅舅媽,所以這幾年都不想去考慮那個。”她看見他眼中恢複神采,感覺自己好殘忍,就這樣親手摧毀一個人的希望。“我不是在和你作承諾,你的心思連我舅舅舅媽都明白我怎麽會不知道?我一直是把你當哥哥當異性的好朋友,其他,沒可能的。”
  他緊盯著地麵的一塊方磚,手握成拳,一塊塊肌理分明的手臂肌肉隆起來,裏麵鼓湧著欲爆發的力量。
  對不起。陳婉悵然而念。“我該走了,坐了好一會,我舅舅該著急了。拿了自行車我就回去,下個星期不知道有沒有空回來。”
  她合上門,方走出兩步,身後傳來玻璃爆裂的聲音,空蕩蕩的純陽觀裏輕微的聲響都能傳得很悠遠,那一聲轟然的巨響驚起老槐樹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向蒼茫的空際。

  第 12 章

  陳婉以為方存正會選擇適當的疏遠以捍衛他男人的尊嚴,畢竟對於在道上混的人而言,臉麵甚至比性命都來得重要。不料沒幾日他就受舅媽所托來找她,接過他手上的大大的紙袋,兩人都有少許尷尬,她想說些什麽緩和一下氣氛卻無法開口,隻得沉默。
  他卻笑起來,把她頭上肯記的工作帽往下拉,說道:“好醜。”
  她把蓋住眼睛的帽簷推回去,心中驟然如釋重負,回視他並展開笑容。
  他們互有默契,不敢提起上次的不愉快,但又找不回過去的輕鬆,站在後門對望了半晌直到陳婉發現領班梭巡過來的目光。“我要進去了。”她為難。
  “我等你下班,你要請我吃飯啊,被你氣得幾天沒好好吃一頓了。”方存正揉揉肚子。
  陳婉宛爾,這才是方老二。“你好意思打劫我?”她故意凶巴巴的,話裏帶著埋怨,還是從褲兜裏掏了張優惠票出來,“隻有這個吃不?一個月才一張。”
  “殺了。別說雞我現在牛都能啃一頭。”方存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一把抓過來,走去前門。
  初冬了,他還隻是穿了件黑色的厚絨衣,短短的板寸,露出粗壯的後頸,看起來益發挺拔。夾巷裏的風很冷冽,他連縮下脖子都沒有。
  誠然,有個人默默的喜歡自己,保持著似有似無的朋友與戀人之間的曖昧感覺,確實能滿足不少女孩小小的虛榮。可這一刻,陳婉萬分感激方存正上次的衝動,她雖然有小許被追求的快意,但相較而言更喜歡沒有曖昧的爽利。她是理智的人,知道分寸尺度,既然對他不曾心起波瀾,那何必誤人好意。她也更感激他們能衝破藩籬,還有繼續做朋友的機會。隻希望他能真正放下才好。她看著他背影消失,笑容漸漸淡去,化入下一秒的恍惚裏。
  他邊吃套餐邊傻笑著注視她穿著可笑的工作服和小朋友們低聲細語,一杯可樂泡了一晚上,下了班方存正送她回東大,車在校門口停下時他嚷著說又餓了,指著校門口的羊肉湯館說要進去。
  東大裏幾個學生食堂的出品都很差,反而帶旺了門口一排的食店。陳婉這幾個月在學校來去匆匆的,絕少和同學交際,所以掀開厚實的擋風簾子走進去不由一愕,裏麵滿當當熱鬧鬧的,人頭簇簇幾乎都是東大的學生。這幾年濟城的經濟環境就好到大家都放棄了食堂改館子的地步?
  環顧四周,沒有一張空桌子,她正想開口說換下一間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循聲望過去看見同宿舍的何心眉,她掂起腳站著對她招手還一邊扯著大嗓門不停喊著讓她過去。
  她一叫,店裏適才的暄噪頓時安靜了不少。陳婉自覺自己在學校裏四點一線,沒有參與過集體活動,沒有和誰交際往來,上課下課都是腳步匆促,殊不知她的大名早在入學頭個月就傳播開了。東大位處北地,佳麗幾乎都是線條突出白皙豐腴的類型。陳婉祖上是南方人,幾代血統南北混雜,兩地優點兼容並蓄。此時此地很多人即使是沒見過她本人也聽聞過東大校花的大名,好奇者有之驚豔者有之竊竊私語者有之。眾目睽睽下,陳婉拖著方存正的手“跋涉”到何心眉那一桌,心裏後悔帶了方存正進來,轉念又覺得也好,不出意外明天估計就再沒人給她遞紙條或是在飯堂坐她旁邊沒話找話了吧。
  方存正觸到她微涼的指尖有些受寵若驚,猶豫了一下還是緊緊的握住。
  在座的有何心眉,寧小雅,還有蔡蘊潔。另外兩個男生一個是信息科學技術院的學長,叫陳劍,一個是本院經管係的師兄劉邵和。他們兩個是學生會的,陳婉對劉邵和依稀有些印象,記得新生入學典禮上見過他在主席台發言。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是學會副主席兼黨支部書記。
  方存正人長相粗豪,舉止也帶些江湖氣,對於眾人毫不掩飾的好奇與驚訝陳婉不以為意。隻是蔡蘊潔的反應讓她有些奇怪,她本以為她會不屑而輕怠。
  男生喝的是本地出品的濟城白,方存正也不客氣,先和他們碰了一杯,然後發了一圈名片。陳婉不知道方存正還有這東西,接過一張,名頭還挺大“唐朝盛世餐飲娛樂公司”。她竊笑不已,問他:“辦公樓怎麽不寫純陽觀?”地址和電話都留得是唐會的。
  “那是總部。”店裏的人聲鼎沸,他湊近了點她才聽見。“總部能隨便讓人知道嗎?”
  何心眉慣來快人快語,揚眉問:“過年我們去唱K有沒有打折?”
  “有,不單止打折,酒水我能送就送,你別叫人頭馬就行。”方存正點頭不迭,陳婉的同學兼舍友,他收買拉攏都不及,“年初三還有個新場子開業,到時候也賞臉過來玩玩。”
  劉邵和似乎聽說過唐會的名字,似笑非笑地問:“不會有進沒出吧?”
  “嗨,哪可能?”方存正喝了兩杯也看不出有沒有臉紅,“我們做正經生意,奉公守法哪能做不地道的事。”
  寧小雅拉著何心眉小聲低語了幾句,何心眉眉開眼笑起來,“真巧了,我們剛才還在發愁呢,現在就遇見你了。”
  何心眉的父親和爺爺都是東大的教授,性格活潑開朗,人緣很好,開學就進了學生會。他們剛才正在討論年末聯歡晚會的事情,學生會沒有多少資金,酒水獎品都要找讚助。方存正算是撞上了,他滿口應承下來,隻要晚會的一應物品上能掛上他唐會和正在裝修的帝宮的名字。
  “算起來不小的數,你真出?”陳婉小聲問他。
  “你們學校的將來出來了就是社會中堅分子,我想賺他們的錢先得把基礎打好啊。”
  “那就先謝謝了,我們回去商量一下這幾天就給你電話。”陳劍是老成持重的類型,說話分外客氣。
  “別說這個,陳婉同學的事我能幫還不幫嗎。”
  何心眉和寧小雅立刻瞅著陳婉樂起來,陳婉也不多做解釋,隻是笑笑。
  回到宿舍,陳婉準備去洗今天的工作服,何心眉憋了老半天,早等不及了,一把抓住她說:“難怪你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還和我們說勤工儉學,原來忙著談戀愛。”
  “就是,上次還騙我們說沒男朋友,死妮子,今天要給我們老實交代。”寧小雅和她一唱一和地。
  連上鋪準備睡了的兩個都俯下半個身子,虎視眈眈的,陳婉跺腳苦笑,“真不是啊,我鄰居兼朋友,給我送東西來的。”
  她回身把方存正送來的袋子放桌上,“那,要吃什麽自己動手。”
  袋子裏是舅舅做的泡菜和醬牛肉,何心眉從旁邊撕下幾條牛肉絲丟進嘴裏,“嗚,好棒。陳婉,你老舅家缺閨女不?我去認親算了。”
  寧小雅用手肘推推她,“不能不鄙視你,從來就沒有立場堅定的時候。”
  何心眉早就忘了剛才的話頭,爪子不停地從袋子裏探進探出,“你放心,我最好收買。明天你也去捧點好吃的來,我就保證以後決不在你麵前說劉邵和那小白臉的壞話。”她口齒不清地接著下一句,“我還幫你把他從蔡蘊潔手上搶過來。”
  劉邵和家裏很有背景,成績也好,在學生會位高權重。一個人若有政治人生的長遠規劃一定要從學生時代開始,所以他在學生會的職位並不是偶然。他在女生裏呼聲一直很高,學校BBS裏關於本校十大才子帥哥的帖子裏屬於他那一貼被頂到3000多去,連寧小雅都不禁心動,老是借著何心眉在學生會的關係找機會和他接觸。何心眉對劉邵和那種白麵書生的類型向來不感冒,取笑過寧小雅好多次。
  她話音方落,蔡蘊潔從外麵走進,聽到自己的名字再看一眼門口站著的陳婉不由一怔。她們兩人在一起時總是有一個人異常沉默,宿舍的人都覺察到這一點,但由來已久,都不好過問原因。今天晚上陳婉到了之後,蔡蘊潔幾乎沒怎麽說話,何心眉與寧小雅也是習以為常。隻是剛才背後說到蔡蘊潔又被本人聽見,當下何心眉就有些尷尬。
  她裝作很忙的樣子倒騰著桌上的紙袋,“陳婉,袋子底下還有東西。”
  說著拿出來打開,是件蘭色的外套,簇新的吊牌還沒來得及摘。“好看啊,給我試試。”她看著吊牌就已經興奮起來,家裏環境再好也隻是個學生,這個牌子的東西平常隻能逛街時看著過下癮,流幾滴口水。說著在褲子上抹抹手,套在身上。
  寧小雅樂不可支,笑得趴在桌上,走進來在床邊坐下的蔡蘊潔也撲哧笑出聲來。陳婉和其他兩個抿著嘴,不好意思太過打擊何心眉。
  何心眉偏胖,又發育的太好,外套穿在身上隻蓋住了三分之二,越發顯得前胸高聳,波瀾壯闊,兩隻胳膊被袖子箍得緊緊的象兩個大蘿卜。“我減肥,我發誓這一次堅持節食。陳婉,以後不許帶好吃的來誘惑我。”
  陳婉但笑不語,何心眉三天呼喊一次減肥口號,早習慣了。
  看著那件衣服她有些不安,方存正在路上提了一下,說是買給他媽媽的,買小了不給換。可現在看來款式顏色都不象是買給中年人的。織件毛衣回送給他算了,她心裏想道,其他的,真是沒有可以回報的了。

  第 13 章

  濟城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不大,落地即融。白色的粉絮被呼號的北風卷入衣領裏,寒氣帶著濕意刺骨錐髓。陳婉打著哆嗦,車頭搖搖晃晃的堅持著回了東大。東大近濟城東郊,溫度要低一些,路上積了薄薄一層雪粉,濕滑無比。
  疾風又是一陣狂嘯,車頭沒把穩,就這樣翻了下來。自行車是舅舅用了多年的男式,很高,摔下來著實痛。她嚐試把壓在腿上的車移開,想站起來,一側的手肘和膝蓋痛得她直冒冷汗。
  她覺得好累,要考試要打工,每天最晚一個睡覺,最早一個起來,披著衣服坐在床頭聽著其他人的夢囈溫習功課。她體力透支幾乎到了極點,最無望的是這樣的日子還要堅持幾年。好累,精、氣、神仿佛被生活磨礪得幾近虛無,機械化的重複著前一日的程序,宛如被抽空了所有一樣。
  她坐在地上捂著臉,不知道多久,感覺到指縫的涼意才知道竟然淌了淚下來。
  一個女孩坐在冬夜空曠的校園馬路上是相當詭秘的,抬頭時那雙噙滿了淚的眼睛似乎充滿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宋書愚被自己的“豔遇”駭住了,疑惑著是不是聊齋裏的小倩重生,本來打算要幫忙的話噎在喉嚨裏,看她緩緩站起來才回過神。
  “沒事吧?摔著哪裏沒有?”他下了車才覺得今天晚上很冷,風象刀子似的掃過臉。問出聲又覺得是廢話,見她去扶自行車他急忙上去幫她一把。
  “謝謝你。”
  “你住哪棟宿舍,我送你。”車鏈條掉了,這麽冷的天校園裏也沒什麽人,讓她一個推著車走回去可不安全。他也不等她說話,走去後麵開了X5的尾箱。
  看她猶豫,他自信受到微弱的打擊,“你放心,我不是黑山老妖,不會抓了你吃掉。”
  她微揚了下唇,夜色裏一雙黑瞳如寶石般散發著幽深雋永的光。隻要你不是小倩就好,宋書愚頭皮有些發麻,還是強定心神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自行車丟進後廂裏。
  “哪個係的?”
  “金融。”上了車才覺得臉上的淚漬更加冰冷,她拭下眼角,為剛才情緒失控而窘促。
  宋書愚點點頭,對她沒什麽印象,估計是一年的新生。記得有個人也是這樣,眉顰蹙而欲啼,抬目凝睫卻又顧盼流光,隻是少了幾分豔色多了些許嬌憨。去年那個人也坐在他旁邊,同樣的愁色如蛛絲般密匝匝地糾纏在眼底,今年元旦時再聚,當初的愁容被躍於唇角的幸福取代。宋書愚很明白,那幸福意味著什麽。
  車裏音響放著吉田潔《祭》裏的熱風,熱烈激揚的太和鼓回應著電子打擊樂,潮水般排空而至。他順手關掉,車廂裏宏大的聲場突兀的結束,更覺得如窗外的梧桐樹夾道般岑寂。
  下車時陳婉再三道謝,看見X5的尾燈消失在轉角才意識到忘記問他名字。
  東大給宋書愚安排的宿舍條件相當不錯,新樓且帶了裝修。國內的高校帶著中國人特有的崇洋之氣,在國內苦讀四年,考個國外的名校,在學術報刊上發表幾篇引人注目的論作,回來不是教授也是副教,比考研留校混個講師再慢慢往副教之位攀爬要迅捷的多。
  當然,宋書愚在東大的位置並不僅隻依靠光鮮的履曆,他的《實證金融》《貨幣金融學》以及選修課《投資銀行》在學生中間因為獨特的教學方法和視角都是相當有口碑上座率很高的熱門課程。
  房間一直開著暖氣,他脫了外麵Burberry經典的格紋大衣換了一套運動裝出來。書房裏除了上到天花頂的書架外,空蕩蕩的隻擺了張瑞典Gothenburg扶手椅和他親手攢出來的一套音響。他對HIFI的喜好到了發燒的程度,今天晚上卻半點興致都欠奉。
  秦小五回京大半個月,消息全無。Vivian沒膽子上天入地尋人,今天把電話撥他這了。他想想按下小五號碼。
  “你小子,風花雪月的惹了蘇州史讓我來給你結帳?”
  那邊麻將聲呼啦啦的,秦小五象是喊了個人替腳,走開兩步莫名其妙地問:“怎麽了?還當你想我了,大老遠的專門打個電話來嗆我?”
  “你的蔣小薇關心你歸期呢,電話都找到我這來了。”
  “切,我當什麽事。年底了尋思著法子要錢呢。女人,給兩兒好臉色就蹬鼻子上眼的,長行市了!”
  宋書愚聽他語氣不善,把音響關到最小聲,“好象被誰搞了一把又沒搞爽的樣子。誰得罪你了?”
  “煩。”那邊頓一頓,“我是不是就陪女人逛街的命?回來幾天天天逛,也不嫌腳疼。”
  他輕笑,能讓小五耐著性子陪逛街的可沒幾個,“陪未來老婆shopping是榮譽啊,別人還沒那資格。”
  秦小五罵了句粗話,“打住啊,老婆這名頭可不能隨便安置。我還想瀟灑幾年呢。”想了想又問:“你過年在哪兒過?咱們合計合計,去三亞曬太陽打兩場高也好,遠點去馬而代夫。”
  “我還沒計劃,到時候看。”
  “那行,我也就回來在老太爺麵前點個卯,年初一就回濟城,看見我大伯那兩個能當十大傑青的兒子就暈菜,懶得應酬。到時候喊上葉老四,我們哥兒幾個湊一起樂樂。”
  “葉老四去年忙得腳不沾地的,一個月有二十天在外頭,誰知道他有沒有空?”宋書愚沒預料元旦葉慎暉也去了江寧,總覺得他和小眉間的和諧之外還有些讓人琢磨不透的什麽。想到那年無辜挨的幾拳頭,他眼中閃過一絲憂慮的陰暮。
  “哎,我說,托你打聽的事辦了沒?”
  宋書愚回過神,楞了一下,然後笑起來,“你就消停點吧,左擁右抱的還不夠?人家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到你這好了,弱水三千,瓢瓢都不放過。有空多哄哄你們吳樂雅,早點娶回來是正經。哪天東窗事發,看清楚你真麵目,老婆長翅膀飛咯,你哭都沒處哭。”
  “別介,還擠兌我呢?我那點貓膩你以為她不知道?她那叫揣著明白裝糊塗,等我哪天犯了傻娶進門,新帳舊帳攢一塊兒算。”秦小五搞不明白吳樂雅幹嘛對他情有獨鍾,小時候穿了白裙子就往他家跑說是要作五哥哥新娘,把兩家大人哄得樂樂的。怎麽看他上頭兩個傑青都要比他入得眼,她非要著了魔一樣黏糊著他不放,搞得家裏人全部把她當作未來的小五媳婦。
  他可不愛白沾人便宜,對這個內定的未來老婆一向侍侯周到,隻是拿放大鏡在他身上從頭發絲到腳趾毛都找不出一毫的愛意來。他不是浪漫的人,從來對愛情沒什麽憧憬,夫妻、男女對他而言不過是伴侶關係,唯一的區別是床上還是床下。遲遲不入吳樂雅溫柔的陷阱更不是因為還沒找到真愛,而是還沒玩夠。對他的若即若離吳樂雅也不生氣發惱,象是勝券在握一般,知道他遲早歸航時要進她的港灣。
  女人的心思還真是難捉摸,秦昊腦中滑過夕陽裏那一側身影。小半年沒見也不知道她好不好,連鞏家的館子沒了她出品的菜式也少了些味道。
  “你要打聽的事我可沒心思幫你張羅,顧著你周邊的脂粉還不夠?手都伸到我們學校來了。”小五說的那個絕色他沒見過,今天晚上倒是遇見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也沒拉皮條的癖好。”
  “我有那麽不堪嗎?就是問問。” 聽說就在東大,可他總不成象個楞頭一樣守在東大門口吧,想問宋書愚打聽卻同樣找不出由頭。難道問她成績好不好?多不多人追?住哪棟宿舍?打聽到什麽又能如何?可心裏就是有一小處癢癢的,總想知道關乎她的消息,哪怕一丁點也能舒緩想到她時貓抓一樣的勾扯。
  死丫頭片子,才多大點兒,跟妖精似的。他憤憤地在心裏罵著。

  第 14 章

  這個場子非常非常沒格調,蔣小薇挑剔的眼光環顧一周,回到跪侍於地毯上的公主躬身時露出的半邊白臀上。VIP房太少,房間也沒有金色年華敞亮,侍應的製服暴露無品,不象金色年華的有種欲拒還迎的曖昧挑*逗。
  可房間裏的男人們相當吃這一套,她已經捕捉到幾束如炬的目光在那個遞接酒水的房間公主前後來回掃視。
  “怎麽找來這兒了?濟城的好場子都滿座了?”她也知道不可能,金色年華的王胖子為他們這夥人長期預留著幾間空房。
  “你小五哥說朋友新場子開張,專門來捧場的。等會小五來了你可別折他麵子。”
  “小五什麽時候有個品位這麽差的朋友?”蔣小薇撇嘴,早知道今天不穿這件水貂背心了,浪費她近兩個小時打扮的時間。“樓底下全部是小妹妹,全身上下不知道值不值一百塊,也樂得顛顛的。”
  帝宮其實相當不錯,占地麵積也很大。一樓中間有個T字型的秀場,圍繞秀場一圈的是橢圓的吧台,其他的位置是舞池,小吧桌和DJ房,卡座和VIP房間在二樓,分東西兩宮。帝宮走的是酒吧迪廳結合KTV的路線,和金色年華純夜總會的形式不一樣。消費門檻低,人客自然魚龍混雜。
  “我倒覺得不錯。”沙發裏座的一個笑著說道,“多少錢的衣服有什麽所謂,脫下來有身好皮肉就行。”他話一說完,就被身邊的女伴嬌嗔了一口。
  其他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深有共鳴的一起笑起來。濟東第一納稅大戶濟西煙草的公子接著前個人的話頭說:“剛才上來時是瞅到幾個不錯的,第一次發現我們濟城也有這麽多美女。”
  “發現目標就掄足了勁上,這可比金色年華的有挑戰性。”
  金色年華的小姐多數是做打包出街的營生,連房間公主也偶爾兼職客串一把,時間久了無趣,所以站在二樓看看地下青春四溢隨著音樂扭得起勁的少男少女,無不有種躍動的興奮。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蔣小薇暗罵。
  她喜歡金色年華,每次仰著脖子進去時蔣小薇就有種得意感,偶爾顧影自憐時也會和自己說都是賣的,誰也不比誰高貴。可每當看見小姐們使出渾身解數被男人們上下其手蘑菇一晚上才拿到幾張打賞,那種淺薄的得意還是會油然而生。今天來到這兒她有點著慌,下麵大廳裏無數十幾二十的女孩,她即便穿著皮草拿著香奈兒晚裝手包也抵不過樓下的一眾素麵朝天青春無敵。
  認識小五也一年多了,那混蛋跟油浸過似的,一句承諾一個肯定的詞都沒有。興致來了哄哄你,沒心情了人影都不見,除了她其他的脂粉也沒斷過頓。她再次自欺的想:畢竟帶出來見朋友的還是她。念畢,回過頭,一班男女正在討論男性的處*女情結,“齋聊有什麽意思?喝酒!”說著先仰頭幹了一杯。
  “還是Vivian爽利,來,跟哥幹一杯。”
  帝宮沒有陪酒的小姐,今天都是自帶女伴,場麵有點靜,難得蔣小薇鬧將起來,其他人自然一起起哄。正熱鬧著秦昊終於進了門,他是主人,遲到罰三杯跑不掉。秦昊海量,先喝了三杯,又被鬧騰著和Vivian喝了個交杯。這才坐了下來問迎接他的帝宮經理:“你們方老二呢?這都幾點了,還不見他人?”
  方存正手下的人都是江湖氣十足的青皮混混,能堪大用的隻有猴子一個,帝宮開張前額外招了兩個做管理。今天18間包房的客人無一不是萬萬不能得罪的,猴子嘴上逢迎著說著道歉的話,心裏急得毛炸炸的,背上汗幹了一層又冒一層。
  不光他急,底下一樓守門的六指也急。
  帝宮趕著初三開張,白天黑夜24小時裝修,老大熬了幾個通宵下午說回去睡一會,八點前就回來,現在都九點了還沒見人。方存正有個習慣睡不夠時脾氣大的嚇人,猴子和六指互相推搪,誰都不敢打電話捋虎須。眼見裏麵的人已經爆滿,六指招呼了一半看場子的堵著門口,出一個才放一個進去。
  正急得跳腳,遠遠看著幾個女孩手拉著手正在人堆裏往前擠,其中一個不是陳婉是誰?
  陳婉下午接到何心眉電話約了一起逛街,舅舅家生意越來越好,年底時請了個幫工,她還在猶豫已經被舅媽推了出來。何心眉和寧小雅過年拿的紅包比她厚實得多,不用完不盡興,一直到華燈初上才在她打工的肯德基坐下,隔著落地大玻璃正看見對麵帝宮新張的廣告牌。
  寒假前的聯歡晚會因為方存正要做的是娛樂場所的廣告,學校不給批,方存正也不介意,還是遵承諾送了幾大箱飲料和幾套能作獎品的好譯通。何心眉對方存正很有好感,直說陳婉好命,找到個仗義守諾的君子。填滿了五髒廟,何心眉想起方存正答應過請她們玩,於是提議去帝宮看看。
  寧小雅也是貪熱鬧的,自然附議。帝宮就在上海路和府前路交界,沒想到是這樣的景況。門口堵了一堆人都不給進,有幾個氣盛的看著堵門的一排麵無表情的彪型大漢隻能罵罵咧咧的往地上吐口水。陳婉還在擔心她們能不能擠進去,何心眉已經一馬當先在前麵開路了。
  六指激動得遠遠的就在喊“嫂子”,迎上去先把手機遞給她讓她打電話。方存正迷迷糊糊中聽到她的聲音,還以為是在作夢,正想問好些天沒見是不是想他了,突然清醒過來,一看表慌得翻身跳下地,夾著電話和陳婉說:“睡過了,你等我會,先別掛電話。”一邊撈褲子穿上。“你在哪?我先去帝宮,回頭找你。”
  “我在帝宮啊。”陳婉還有些莫名其妙。
  方存正更不敢耽擱,掛了電話拿著車鑰匙就往外衝。
  “嫂子,你可是救了命了。”六指說著帶她們進去,被堵在外麵的人堆裏就有人鼓噪開罵起來。何心眉和寧小雅竊笑,“嫂子,謝謝了,沒你我們也是站外麵等的份。”
  陳婉被她們打趣的無地自容,再解釋也是越描越黑,隻能縮著脖子跟著六指走。
  穿過帝宮仿似時光隧道般幽深的入口通道,推開包裹著皮革的厚實的隔音門,滾滾的熱浪人聲伴著動感的節奏撲麵而至。帝宮的四壁和地麵用了大量的鋼化玻璃和鋁金屬,頭頂吊滿八角水晶燈,音浪由遠及近傳至四壁又返回擁擠的人群裏,地動山搖。
  她們幾個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景,看著舞池裏搖動的人影,怕是沒兩千也有八百。陳婉覺得拉住自己的兩隻手濕濕的,想來何心眉寧小雅也是和她一樣,既緊張又興奮。
  上了二樓,猴子也迎了上來,“嫂子,對不住了,沒空房間,臨時騰了個卡座先將就一下,一會有房再轉好不好?”
  “行,沒有我們在下麵也可以,下麵還熱鬧。”
  “那可不行,讓你們坐下麵正哥不抽了我的筋?喝什麽?果汁?”猴子問。
  “啤酒!”何心眉先叫起來。
  “喝什麽酒?”寧小雅不依,“你上次吐了我一身。”
  “來這裏喝汽水果汁?你幼兒園出來的是不是?小朋友,你讀中班還是大班啊?斷了奶沒有啊?”
  陳婉見她們開吵,捂著嘴和猴子說一半啤酒一半橙汁。
  九點半是show time,首先表演的是花式調酒,一起四五個男生穿著統一的製服,每人手上三四個酒樽齊飛,進而互相在空中交換,到最後玩起了噴火,引發T台下麵的美眉尖叫連連。
  何心眉和寧小雅再也忍不住,圍在卡座旁邊的玻璃欄杆上觀看還嫌不過癮,兩個人牽了手下去。
  一隊俊男下場後接著又是熱血沸騰的音樂,三個舞娘循次出場,上身是包裹得極其密實的男式西裝,下麵卻是網眼襪露出長長的腿來。方扭了下腰,下麵已經又一陣尖叫聲起,口哨不絕。
  “還不錯吧?”
  陳婉看得入迷,聽到問話才知道方存正不知何時站在她旁邊。音浪滔滔,他湊得很近,她扭過臉時,嘴唇差些擦過他的。她有些窘,看著他嘴角的得意隻能胡亂恩一聲算作回答,別開發熱的臉繼續往下望。
  下麵的人或坐或站,遠處能看見一排儀器後隨著鼓點擺動身體的DJ,T台上的三個舞娘正瞬間解開西裝外套丟下甩在腳底,露出裏麵前後開叉至腰臀的黑色緊身衣,圍觀的人漸趨瘋狂,不約而同地隨著T台上的三個媚惑的身體尖叫扭動。
  “很棒!”陳婉讚歎不已,舞蹈是藝術的一種,自有其魅力,但沒想過女性的身體舞姿能把這種誘惑力發揮到極至,“今天算開了眼界了。”
  方存正和她挨得很近,一起看著下麵的沸騰,過了一會才說:“都是錢作怪。重金請來的她們怎麽會不賣力?”
  她不喜歡他的論調,可是此刻也不可能與他爭辯,她隻問:“猴子找你一晚上了,見到他沒有?”
  “剛才睡過時間了。我先來看看你再去應酬,今天18間房裏的都是認識的,轉一圈下來不知道要喝多少。”他望向對麵東宮的VIP包廂區,意外看見秦昊目光灼灼的目注著這裏,方存正微笑地與他點頭打招呼,秦昊卻冷著臉。他不由得頭疼,今天開業,作主人的他卻遲到,等下不知道要陪多少笑喝多少酒。
  “去吧,賺錢重要,還要給你媽買大房子呢。”陳婉取笑他。
  “你還沒有讚過我!誇我一聲我就走。”
  她不明所以,奇怪地望向他。他指指脖子,原來他今天戴著她織的圍巾。本打算織件毛衣還他的人情,可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最後隻能拿圍巾湊數。沒想到他拿它當做寶一樣,室內溫度高,他又是怕熱的人,戴著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她悶笑,見他象幼兒園急需老師誇獎的小朋友一樣殷殷期待著,不由有些感動,順手幫他理了理,“很好看,很帥。”

  第 15 章

  何心眉和寧小雅玩瘋了。她們本有些怯場,可帝宮燈光昏暗,偶有射燈掃來也隻是一瞬即過。這樣的環境,被熱血沸騰的音樂包裹著,脈搏隨著鼓點震跳,周圍都是瘋狂扭動的男女,一會功夫兩個人已經徹底放開。
  陳婉被何心眉拖下來扭了幾下,還是覺得不好意思,退在一側角落看著她們熱情如火地隨著強勁的節拍舞動。
  空氣象耳邊轟鳴的音樂一般熱切,她額角已出了一層細汗。抬手拭了一下,腰間突地被雙大手從後握住。她嚇得尖叫出聲,回身試圖推開那人。射燈交錯,紅男綠女穿梭的背景前是那張半年多不見早消失在記憶裏的臉。
  樂音滾滾,她的尖叫並不引人注目。之前因為燥熱脫下了外麵的厚外套,隻穿了件貼身的毛衣。她腰細,剛好一握,他一雙大手卡得實實的,怎麽也掙不開。她抬起手推他的胸 膛,秦昊手間一緊,她幾乎要撲入他懷中,姿勢更加曖昧。
  她抬頭,他咄咄的眼神包裹著她,黑瞳裏帶著邪妄的笑意。大概喝多了,酒氣熏人,夾雜著陌生的男性體味。陳婉讓他一看,心裏就有些亂,再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他侵略性十足的鼻息,更加發慌。她拚命掙脫,他雙手箝得越緊,甚至貼住她隨著音樂慢搖起來。
  “神經病!”他貼著她小腹那一處熱力驚人,她又羞又怒,迸發了全身的力氣手腳並用掙開,一舉把他推向後麵的牆壁。
  她在或坐或站的人群裏穿梭,想要離開這裏去到安全的地方或是遇見讓她安全的人。她們之前把購物袋和手袋都存放在方存正的辦公室裏,她依稀記得辦公室是在DJ房旁邊的通道進去,過了存酒的倉庫就是了。她暗自期望方存正在辦公室裏,或者猴子六指,任誰都好。
  走進過道,他從後麵追了上來,一把扯住她,她重重地摔向牆壁,後背撞得砰然一聲。她還沒來得及推攘,他已經襲了過來,整個人壓住她,粗壯的大腿抵著她的,然後箝住她雙手反剪在身後。
  “我喊人了!”背後的牆壁與外麵地動山搖的音響共鳴著微微震動,他緊貼著她的身體有節奏地摩挲著。她望向稍遠處綽綽的人影,再回頭迎向他,莫名的慌張。他微笑著,那淡然的笑容下似乎有些盡在掌握的危險味道。“叫啊,誰看著我們現在的樣子都會以為是按捺不住情*欲的男女。”他越發起勁,說著按照躍動的節奏重重地壓著她旋轉著胯部。
  她隱約知道小腹處那團堅硬火熱是什麽,慌亂羞恥和憤怒從心裏蔓延至眼中,“神經病,你喝多了。”
  懷裏的她柔若無骨,臉頰漲得緋紅,唇色嬌豔象點了蜜、泛著光,昏暗不明的光線裏眼中兩汪水色流蕩,絕豔無雙。他心裏閃爍著不可捉摸的衝動,湊近她,呼吸掃過她麵龐耳際,想品嚐一口唇下的如雪肌膚,卻又象麵對一件珍寶不忍觸碰。“你說,我要在這裏辦了你,方老二會怎麽樣?”
  背後有侍應穿過通道進去拿酒,他更加貼近她,覺得他們每一寸都無比契合。“把方老二喊來,我們試試。”
  “滾~!”她在他身下扭動嚐試掙脫,每用一分力他便回應幾分,手腕快被他箝斷了一般。“滾開。神經病,混帳王八蛋……”
  她用盡她知道聽過的所有的罵人詞匯,他眼裏閃過一絲意外,然後嘿嘿笑起來,“我還當你一直不待見我是因為害臊,原來也是個傍家。你就別跟哥哥拿喬了,傍著方老二有什麽好?錢沒錢,勢沒勢,二樓坐著的隨便一個都能玩死他。”他再次用力把她死抵回牆壁,在她耳朵上舔了一下,感覺到她一顫一僵,他覺得硬起的那部分下一分種就要燒起來,“老實說你做一次全活兒多少?開個價,哥哥我有求必應。”
  她氣得發抖,每次震顫都感覺離他溫熱的呼吸又近了一分。
  他等不到她的回答,舌尖在她耳中曖昧地打著轉。他喜歡她的反應,懷裏的身子似乎軟了些,輕顫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他稍微放鬆了手上的力道,舌尖誘哄地從她可愛的耳廓滑下。
  他想親吻她白皙的頸子,他一直琢磨的那一弧優美的曲線,今日終於就在他唇下……下一秒,他已經被她用力推開。迸裂而出的惱恨和憤怒象是把她分割成兩瓣,未及思考她已經一巴掌揮過去重重摑在他左臉上,“無恥,你無恥!”她的聲音與指向他的手指一起顫抖,全活兒是什麽她大概能猜到,長這麽大從未有過的羞辱感蔓延全身充盈至每一毛孔。
  天底下敢動秦昊的也就隻有他老頭子,迄小犯了錯老太爺不舍得打他,挨揍的是他兩堂兄,吃排頭的是他爸。秦仲懷要教訓兒子還隻能背著人,不然老太爺要發火,老婆要哭鬧。算起來秦昊真正挨打的次數屈指可數。一耳光過來,他有些發怔,酒也醒了大半。
  他從十七歲破處跟著一幫狐朋狗友玩過多少花樣?現在的世道物欲橫流,有誰會嫌鈔票紮手的?不管出來做的小姐還是剛出道的小明星,每個女人都有個價位,隻要出得起錢就能玩得盡興、玩得暢快、玩得理所當然,他還從沒見過什麽堅貞不屈的烈女。見陳婉還站在原處,兀自抖個不停,眼裏冒的火似要吞了他一般。他怔怔地瞅著她,捉摸不透她是還在繼續拿喬抑或是真的被冒犯了。
  “你——”話沒說完,前麵通道口衝過來幾個大漢,秦昊知道不妙,打量一下後麵退無可退,幹脆衝上去迎著第一個人掄上拳頭。
  陳婉沒想到一會功夫已經充滿變數,平息一下怒火看過去,原來是六指帶了人過來。“嫂子,你站一邊,這小子紮手的很,別傷到你。”六指知道上次唐會被砸場子的事情,其中一個狠角色就是麵前這個人。聽到吧台的小李說嫂子被人欺負了,他立時喊了幾個人一起過來。見到是秦昊他也就楞了楞神而已,管他有多紮手,在他們地頭欺負他們當家嫂子那不是叫板嗎?
  “別打了,六指,停下來。”陳婉看他們拳拳帶風,不由擔心出事。
  “拖他進酒庫。”瞧不出來這小子還挺生猛,好在他帶了幾個人來,不然還製不住。六指怕引起騷亂惹了大廳裏注意影響到生意,回頭看了一眼和他徒弟們說。
  “嫂子,這小子八成故意的。剛才在V8房灌了正哥大半瓶百加得,連冰水都沒兌。正哥才躺下,他就竄出來了。”
  秦昊被推倒在酒庫正中一張吧椅上。冷靜下來衡量情勢,他也沒什麽懼的,該擔心後果的反而是對方。隻是雙拳難敵四手,他已經挨了幾記狠的,不想妄動再吃眼前虧。所以一邊鼻孔淌了縷血出來,他也不擦,坐在那裏拿眼睛望住陳婉。她看過來時,他正在回味嘴巴上殘留的她的觸感,剛才沒有認真親下去他有些懊悔。對上她的視線,他衝她笑笑。她擔憂的神色刹時被惱恨代替,俏臉一板,怒衝衝別開頭。
  他的肆無忌憚勾起六指的火氣,“死小子,長了雙賊眼。”說著過來對他肚子又是兩拳,秦昊痛得跟蝦子一樣躬起身子。他的痛楚多少有些誇張作大,偷眼看見本來站在門口的陳婉跑進來拉住了六指,不由一樂。又怕臉上的笑容被她發現,順勢捂著肚子埋著頭看他麵前的一對腳,估計她穿多大碼的鞋子,猜想脫下襪子後五個小腳趾是什麽樣。
  陳婉自然料不到這時候秦昊還有許多猥瑣心思,她親眼見過劉叔和方存正在這幫紈絝子弟麵前是怎麽作低伏小以保平安。方才被羞辱的憤怒還充盈著,可是她隻能抑製,告戒說不能給方存正添亂,不能給他惹禍上身。他遊走在邊緣地帶,正如這個混蛋所說他們隨便一個人都能玩死方存正。
  她把六指扯到門邊,問他:“你正哥呢?”
  “第一間房就高了一半了,”六指指指微闔的門,“就裏麵那小子灌的。一圈堅持下來已經頂了量了,連猴子也躺下了。正哥堅持走了一圈,現在在上麵躺著,剛才喊他喊不醒。”他忙了一晚上,嗓子嘶啞著說。
  “喊不醒就算了,”方存正不知道這事最好,陳婉躊躇一會,才又說:“這事不能鬧大了,不然你正哥繃不住。裏麵那人可能也是喝高了——”
  她還沒說完,六指急起來,“嫂子,這事就這樣算了?正哥的臉丟了,我們也白混了。”
  “那你說怎麽樣?”陳婉語氣不由厲了幾分,“把他狠揍一頓丟到門口去?明天都在這裏等著消防檢查以後不用做生意了?再說了,我怎麽丟你正哥的臉了?我又不是你正哥什麽人,要丟臉丟我自己的!”說到最後音量大起來,眼裏的委屈化作幾點晶瑩。
  六指囁嚅著嘴,“我不是那意思,嫂子,你別生氣。我真沒那意思。”
  “不想場子倒,不想你正哥有麻煩,今天這事你別和正哥說,交給我處理。”
  六指沉鬱著臉,招手喊了裏麵的人出來。待陳婉進去後,他掩上門,留下小許空隙,和其他人在門外守侯。
  “我又沒奸了你,至於給我一耳光嗎?別那樣瞅著我,好象不共戴天似的。”
  她極力壓製著滔滔的心緒,胸*脯起伏。發現他的目光從她臉上下移來到胸前,她差些憋不住。無賴、無賴。“你有完沒完?”
  他貪婪的目光轉回她臉上,眼中的火苗漸漸黯淡,透些平靜出來,平靜得令人心悸,“商量出結果沒有?”
  想來和六指說的話全被他聽到了。
  她受了他的輕薄羞辱,可現在她還要央他不要記恨,大人大量放他們一馬,她要磨損尊嚴保全平安。弱肉強食,就是這個世界的生態規則,如她父親如西大街無家可歸的那幾戶般就是規則下的犧牲品。難怪他笑,換作她,如果也可以隨意踐踏別人的自尊,她大概也可以笑得這般肆意、笑得不可一世。
  “他們脾氣粗,你大人大量。”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貌似感覺很有趣,眼皮不瞬地盯著她費足了力氣說完十個字。然後輕笑出聲,“消防檢查算什麽?你說——”他故意停頓一下,開心地觀察她漸變的臉色,“如果被人發現這裏的廁所裏有包500克的粉……”
  想玩,他有無數花樣,隻是一件已經足夠分量讓她倒抽口冷氣,他嘿嘿笑起來。外麵的六指似乎想破門而入,陳婉急忙退後把門抵住,寒聲問他:“你究竟想怎麽樣?”
  他摸了下鼻子,血凝在人中處,他慢慢地刮了刮。“其實也沒多大點事。”想起剛才她說不是方存正什麽人,他臉上笑意堆起。她以為他又想到什麽卑鄙的招數,眼裏警惕之色更甚。“你到底想怎麽樣?你也有母親姊妹,你能容忍她們隨便給人非禮輕薄?今天的事我當你是喝醉了,你也有良知的是不是?這件事情誰先不占理,我想你也明白。”
  他鄭重地點頭,狀似讚同。她暗自鬆了口氣,“那這件事情就算了好不好,他們打你也是因為看不得自己姐妹被欺負。”
  她語氣溫婉,帶些央求的味道,他不禁再次點頭。“你要是打算去驗傷,我喊六指陪你。”想起方存正上次陪的錢,她一陣心疼,猶豫著說:“要多少錢我們出。”
  “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她說她不是方存正什麽人,可她為什麽護著他,步步為他考慮?他不爽同樣是男人,她的態度卻有若天淵。
  她微愕,隨即點頭道:“真的。”破財能擋災就好。
  “那你是他什麽人?”秦昊問。
  陳婉怔住,不明所以。
  “你剛才說你不是方存正什麽人,那你為什麽護著他?”
  她認為沒必要和他解釋。但是他語氣與目光皆咄咄逼人,似乎有不問明白不罷休的意味,她沉吟一下回答他:“我鄰居,哥哥,還有好朋友。不過這些和你無關。”
  他眼中亮光轉盈,化作喜色,一邊嘴角揚起,無聲地笑起來,“我要說,和我有關呢?”

  第 16 章

  “我要說,與我有關呢?”
  說那話時他淡淡的笑著,深邃的眸子裏的專注卻似乎在暗示這不是一句玩笑。
  陳婉自省與那人幾次相遇從未與過一分好顏色,他的笑容痞氣十足,讓她沒來由的慌亂警惕。他不是好人。或者在潛意識裏,她早已在規避他的危險性。
  她回想一年多前的初遇,那時已經萬分討厭他毫不掩飾的純雄性動物的眼神,第二次時他對方存正說“我姓秦,秦昊,排行第五”,語氣何其輕蔑不屑,姿態何其倨傲驕橫。
  膏粱紈絝,不事生產。這次的衝突隻不過是他醉酒時一次消遣娛樂而已,算她時運背不小心給撞上了。
  今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雖說當時羞怒交憤,未及思考後果,但現在鬱氣散盡,沉下心來仍感覺那一掌著實酣暢淋漓,痛快無比。那一扇掌摑是他該得的。
  耳邊仿佛回響起那聲脆響,他驚愕不可置信的表情也重新浮現。
  陳婉把頭埋在枕頭裏悶笑不已,暗罵一句活該,給他一耳光算輕的,那樣的無賴真正需要的是回爐再造才對。
  好在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等,今後也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也幸好方存正同樣醉酒。希望六指他們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然以他那樣火暴的脾氣和慣來的保護欲……
  她有些後悔坦承她與方存正的關係,象是在向那人解釋什麽。天知道他沒有任何資格,她也毫無理由,難道是被他的眼神蠱惑了?
  被蠱惑的似乎不隻一單。她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劃弄腮邊的枕套,溫熱的鼻息,濕滑的舌尖,臨走時他的臉一步步逼近她的,遮蔽住頭頂的燈光,逆光的他五官模糊隻剩下兩束漸趨熾烈的火焰。她心跳如雷,屏息著,暗暗捏實了手掌做好了再給他一耳光的準備。他的呼吸卻劃過她,側過一邊,伸手扭開她身後的門。她獨自站在門裏,努力平伏著和驟然傳來的排山倒海的音響一般狂跳的脈搏。
  如同現在。
  “姐,還沒有睡著?”小宇隔著牆板含糊問說。
  陳婉收回不自覺捶打枕頭的手,胡亂應了聲。死混帳,神經病,變態……她拉起被子捂住腦袋,希望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他,希望他最好能從地球消失掉。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秦昊當然不可能消失,春節期間他沒有在鞏家館子出現的原因是因為他和宋書愚去了三亞。
  這段時日他精神異常萎靡,宋書愚設賭注時他心思在別處,等到發現自己落後9杆時已經到了第17洞。當下振作起來,到18洞時已經扳回2杆差距。最後上到果嶺也就是一個6英尺左右的保帕推杆,拿下了那一推堪堪輸掉4杆。
  宋書愚見他怏怏不樂。“至於嗎?也才40個。”秦昊球藝比宋書愚高幾班,在他手上拿四杆下來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佳績。
  “沒意思,回去。”回到酒店更是不悅——吳樂雅坐在大堂裏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指甲。
  宋書愚對他擠擠眼,他雙眉皺起,站在當處也不過去,問她:“你來這兒幹嘛?”
  “還能怎麽?天涯海角的來找你啊。”吳樂雅嘟起嘴問:“我耽擱你們什麽了?打完18個洞準備去打第19個?”
  那是秦昊一班朋友經常說的渾話,宋書愚好笑,“你還是姑娘?這話說出來也不害臊?”
  “切,就許你們做還不許我們說了?”嬌嗔望他一眼又轉向秦昊:“大老遠跑來給個好臉色看行嗎?”
  往常她的嘟嘴皺眉、種種小女兒態是相當得秦昊受用的,今天卻有點不耐,“明天我們就回去了,也不知道你來做什麽。”走了幾步回頭又問:“定了房沒有?”
  吳樂雅笑眯眯跟在後麵,“我知道你住套間,分我一間房就是了。”
  宋書愚一邊往電梯走一邊調笑說:“放心,你五哥哥不收留你還有你宋哥哥。”說完就挨了她一個爆栗。
  “換件衣服去吃飯。”秦昊付了行李生小費,隨即把門關上,拎了球袋準備回自己房間。吳樂雅被晾在廳裏不停跺腳,“爺爺在家裏發火,說你年初二就溜號,我是問過媽媽才來的,不是奉了聖旨來看管你,誰樂意坐幾小時飛機?媽媽電話裏說你們星期三才回去,我不管,你要給我安排節目。”
  秦昊衣服脫下一半,探頭出來吼她,“別亂叫,爺爺、媽媽都是我的。有你什麽事?”
  “你——”吳樂雅瞪眼。
  “女孩子斯文點,什麽18個洞19個洞,也說得出口。等會下去時順便把證件帶上再開間房,孤男寡女住一起不方便。”
  “呦,什麽時候變道德典範了?”話雖如此,吳樂雅還是有點竊喜。以秦昊的道德標準從來不染指於她是否代表她在他心裏與眾不同的地位?
  確實與眾不同。秦昊貪玩但不濫玩,與吳樂雅熟稔到連她用什麽牌子衛生巾都知道,再稍進一步怕是不夠24小時就要被套上婚姻的枷鎖。玩了這麽久,什麽是不可以觸及的底線他相當清楚。可這幾天來,他的心思一直在遊戲規則的邊緣徘徊。要玩得開心暢快首先要兩相情願,可為什麽他感覺自己象溺在水裏一般,看見那死丫頭片子鄙夷相視,他就會有種衝動想不管不顧地拉她下來?
  靠!冷水如柱敲打在他背上,雙手撐著牆捏握成拳。他無非是喝多了點,小小冒犯了她一下,至於拿那樣的眼神看他嗎?至於給他一記嗎?他那晚借著酒意讚她長得好看,她卻象不小心踩著狗屎似的厭惡無比地說:“可惜我對以色侍人沒興趣。”靠,哪個女人不是借著青春貌美能賺多點賺多點?就算不為錢也是為了別的利益。說到底又是個惺惺做勢拿喬擺款的悶騷貨。
  女人,隻要投其所好還沒有不上套的。姥姥,他秦小五縱橫情場十多年若是連個丫頭片子也拿不下來他跟她姓!
  陳婉自然不知道那個肉食動物的宏偉大誌,突地打了個寒噤還以為自己穿少了。她向來怕冷,來例假時更甚,麵白唇青的,方存正看她一眼,進裏屋拿了件自己的厚外套給她披上。
  方家嬸嬸待她如自己閨女,吃頓晚飯而已足足張羅了一下午,上桌時還客氣著說手藝不如陳婉舅舅。看著麵前一對璧人,老大若是沒進去,現在恐怕連孩子都有了。想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家裏才能齊齊整整吃頓團年飯,眼中淚花打著轉。
  方存正也是早上才從濟西二監探完大哥回來,心情鬱悶壓抑。見他媽偷偷抹眼睛,暗歎兩聲又強笑。
  陳婉如坐針氈,六指是個嘴巴不牢靠的,方存正象是已經聽到什麽風聲,今天數次旁敲側擊都被她借故搪塞過去。食不知味地撥了一碗飯,幫方嬸嬸收拾好飯桌她便告辭出來。
  方家在朱雀巷後街,走過幽深的長巷轉出去就是朱雀大街。方存正刻意放慢了步子配合她,兩人並肩沿著灰黑的牆根往前。清水河在靜夜裏泛著暗綠的幽光,冷冽的空氣中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酸腐味,她聽見鴿哨破空而過,柔韌而不絕,抬起頭尋找那群歸家的羽翼。
  他握住她的手,“看好路。”帶她繞過石板的坑凹,手中卻實實攥緊不放開。
  她為什麽會對他感覺抱歉?為什麽有小小莫名的遺憾?手明明被他牽著,心卻悵然飄得好遠?“到了。”她低聲說,脫下他的外套遞回給他。發現他衣領處露出的圍巾,她心裏一緊,“我進去了。”
  “等等。”
  他猶豫,她心慌。
  “鞏叔那裏,最好能提醒他一聲。”方存正欲言又止,躊佇片刻才又接著說:“我聽到風聲,西大街那邊的拆遷賀瘋子沾手了。他是要錢不要命的瘋狗,連我也要讓他幾分。和你舅舅說,別參合西大街那邊拆遷的事。”
  陳婉住校幾個月並不太清楚家裏發生了什麽,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本以為他會問起年初三那晚,不料是關於舅舅。
  他拍拍她頭,“放心,沒多大事。提醒鞏叔一聲就好了。”
  她急著進去問個明白,胡亂點了點頭,“我進去了。”
  “還有,”他等她回頭才又說:“以後有什麽事情別自己扛著。”
  “你、知道了?”她望向他,他眼中糾結著複雜的情緒,大手由她後腦移向前托住她的臉,“我是男人,”他的掌心粗糙,緩緩摩挲著她的麵頰,“沒道理讓女人在前麵擋著。”
  “對不起。不讓六指告訴你是不想給你惹麻煩。”
  她攀住他的手,他停下來,低頭俯視,目光鎖住她的,“以後別再做那樣的傻事。”
  他的脈搏在她食指下瘋狂的跳動,她想點頭卻動也不敢動。他們的臉相距太近,稍一移動便會雙唇相觸。她感覺自己在他的凝視下雙頰發熱,手心冒汗。 當他熱切的呼吸終於撫上她發幹的唇上時,她已經猶如被催眠一般。她模糊聽到他歎息一聲,然後他的唇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印在她的唇上。
  那一聲歎息轟然如雷,伴著她腦中狂響的心跳聲,劃裂她混沌的意識。於雙唇相觸的那一刹那,她惶惶然後退兩步撞上了身後的木門,然後站直身體。
  方存正撫觸她麵龐的手無力地滑至腿邊,嘴巴抿得緊緊的。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張口試圖解釋剛才那一秒的沉迷,他也同樣窘迫的咧嘴一笑,搶先一步說:“早點睡。”
  她不發一言,站在屋簷的陰影裏回望他。他滿腹失落卻很平靜,很認命的表情。她情願他暴怒跳腳指責她不解風情,也不願意看見他背負一次次被拒絕的落寞。 “早點睡。”他又重複一遍,表情自然了很多。
  “你也是。”
  “我還要回帝宮。”他苦笑,他是生存在黑暗裏的人,這個鍾點才是他工作開始的時分。
  “那就早點回來,少喝酒。”
  “快進去吧。記得明天穿厚點。”他催促。
  陳婉拿出鑰匙開了門,緩緩把那瞥寂寥身影掩在身後。

  第 17 章

  朱雀巷百多年來的大戶或寥落破敗或兵亂時流離異地,剩下的人苦苦經營也是一朝得意便馬上抓住機會早早遷離此地。
  環境惡劣生活窘困造成的夫妻不睦親子不和在朱雀巷裏比比皆是,象舅舅舅媽這樣的夫婦在街坊鄰裏中一直是讚頌的範表。他們雖不能說鶼鰈情深,但也相敬如賓,夫唱婦隨。這一個春節,表麵上如同往日,若不是方存正提醒,陳婉還沒有發現舅舅與舅媽間冷戰的蛛絲馬跡。
  舅舅舅媽在人前遮掩,直接開口自然問不出什麽名堂。陳婉惟有熬到晚間問小宇,小宇抓得頭皮象雪花翻飛也答不出個所以然,男孩子本就粗心,隻記得年前的一晚父母房間傳出來幾聲爭執而已。
  去年夏天的火災後,西大街那邊的拆遷迫於壓力已經停了下來。接著省報市報接連有文章闡述濟城的曆史,並且把朱雀巷作為代表指出了古建築的修複保護對城市發展人文建設的重要性。
  若不是報紙的催穀,生活在朱雀巷幾十年的人們還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前庭後院有這樣的魅力和意義。偶爾一抬頭,屋頂、門廊,種種浮雕裝飾無不美輪美奐,隻是被後來圍砌的院牆,搭建的廚房雞舍淹沒在雜亂中。盡管如此,前所未有的自傲情緒在朱雀巷的居民心裏高漲起來,就連今年的廟會,來遊覽參觀的人流也比以往多了很多。
  本以為拆遷就這樣偃旗息鼓,但是年前西大街的地塊突然被劃給了恒宇地產,據說年後就要正式動工。恒宇地產三年前在上海路的劣跡,朱雀巷的這些升鬥小民也有聽聞過。隻是火災在前,劃地在後,誰也沒有把兩件事情聯係到一處。
  方存正一提,陳婉不能不緊張。
  他口中的那個賀瘋子——六指顛三他們閑聊時講起過這個濟城道上的風雲人物。賀瘋子是外地人,開遊戲機室起家,濟東曆來民風彪悍,作為一個外來戶紮根坐強自然有他的道行。陳婉對他有印象是因為顛三曾經說過賀瘋子喜歡鬥狗,濟城近郊有個狗場,每到周末便開設賭局,參與著眾。一個喜歡暴力遊戲的人,性格一定有他血腥殘忍的一麵。見微知著,賀瘋子的名號從何而來無法考詳,但是這條瘋狗連顛三那樣打架不怕死的渾人也要忌憚一二。
  方存正說賀瘋子要錢不要命,陳婉畢竟不諳世事,她不明白那些黑道的人物怎麽會參與到房地產開發中來,而舅舅又怎麽會和拆遷有關?
  寒假在忐忑的心情裏度過,回到學校陳婉著急著要找份兼職。之前肯記的工作因為寒假要在舅舅家的小飯館幫忙所以暫時辭了,位置早被人頂去。陳婉心急火燎的,皮膚向來不需要保養的她鼻頭冒起老大一個暗瘡,何心眉總算心態平衡了一些,瞅見她的暗瘡就悶笑。
  “你就別幽怨了。”何心眉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鏡子,“我一年365天有一大半是戰‘痘’歲月。放心,才一顆,長啊長啊就習慣了。”
  “你還咒我!我指望這兩天要出去找兼職呢,怎麽見人啊?”
  “你有個正哥哥還發什麽愁?他那開一瓶酒就夠你一個月生活費了。”見陳婉不出聲,何心眉繼續追問:“你們究竟到哪一步了?二壘?全壘?”
  陳婉想起那夭折的吻,麵上微紅。
  何心眉懶洋洋躺回去,嘀咕道:“不說拉倒,本來還打算介紹個工作給你的……”
  話沒說完,陳婉已經跳到麵前,“醬牛肉和你換?”
  何心眉閉上眼睛。
  “無骨雞爪。”
  眼皮顫動了一下。
  “何心眉……”陳婉哀鳴。
  “吃的沒興趣,我減肥。”
  “你狠。”她咬牙切齒,“你不讀新聞係浪費了,沒見過你這麽有娛樂精神的。”
  何心眉睜開眼,嘿嘿直笑,“有娛樂精神不是我這樣的,應該是回來頭一天就大眾傳播:據可靠消息:濟城目前最大的豪華KTV老板娘是東大金融係200——”
  陳婉連忙捂住她的嘴,望向宿舍外的走廊,其他人還沒有回來,“就一個吻。”
  何心眉坐直了,瞪大眼睛問:“你誆我?怎麽可能?那天都喊誰嫂子來著?”
  “信不信由你。”
  “還以為有什麽桃色內幕,完全沒吸引力。” 何心眉躺回去,“我的醬牛肉!我的雞爪!我不管,你剛才自己答應了的,桌上那堆有一半要分給我。”耍完賴又問:“你的正哥哥怎麽這麽不爭氣?我聽他說你們認識很久了。”
  “認識久又代表什麽?不來電就是不來電。”她回味過方存正溫熱的唇劃過她的感覺,也回味過那瞬時的混沌,與其說是被催眠,不如說是未經人事的好奇以及不知所措。
  “也是。”何心眉歎氣,“我初中的好姐妹,小雅也認識的。初二就有個學長狂追她,還鬧到家長那裏去了,結果追到現在也沒追到手。愛情這玩意,說不明白。說是沒感覺,感覺究竟是什麽?”
  “等你哪天愛上了你告訴我。”
  “我?那你慢慢等吧。或者我突然穿越回唐朝大概就有戲了。”
  陳婉倚著床柱輕笑。其實何心眉的胖並不是臃腫的那類,珠圓玉潤,再加之胸前飽滿,相當煞眼球。隻是她被人嘲笑的多了,連看待自己也成了批判的眼光。
  笑完正欲開口幫她攢點自信,寧小雅興衝衝的進來喊她們去上選修課。陳婉奇怪問:“不是大二大三的先選嗎?輪得到我們?”
  “旁聽不行嗎?”寧小雅眉眼生風,“是我們東大最年輕最最最最有號召力的教授,我等這一天……”
  話未說完,何心眉呻吟一聲拉過被子捂住頭,翻身向了床裏。“我不奉陪了,睡覺。”
  寧小雅和她同出同進慣了,哪裏依她,死拖活拽的把何心眉扯起來。去了階梯大教室,時間還早,但已經坐了七八成。何心眉苦著臉,“不如回去吧。”陳婉和寧小雅走在前麵,寧小雅回頭瞪她一眼,陳婉心想來都來了,聽下也無妨,跟著寧小雅找好位置。何心眉無奈的也在旁邊坐下,後座的一位學姐問:“何心眉,你們來做什麽?大一就選了《投資銀行》?”
  何心眉委頓著身子,還未及開口,寧小雅先說:“我們來預先聆聽教誨。”她說的一本正經,卻掩不住雀躍之色。後座的學姐好笑的調侃:“又是一個醉翁。”
  寧小雅紅著臉,“在座百分之八十的和我們一樣。”陳婉不明白她們打的什麽機鋒,等宋書愚在嗡嗡的竊竊私語聲中走進來時,她才恍悟。
  氣質清朗五官俊逸,難怪今天這麽高比例的女生在座,難怪寧小雅要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目光掃視一周,在她們的方向略微停駐了數秒,陳婉突地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回想才記起是那個送她回宿舍的人。
  寧小雅斜著身子低聲問:“看到沒有?剛才是不是在對我們笑?”聲音裏壓抑不住的驚喜,何心眉往底下縮了縮好象冷哼了一聲,“又開始發花癡了。”
  台上那人環顧一周,等徹底安靜起來然後微笑說道:“我沒有點名的習慣,不過也要遵循東大的慣例,今天抽點一次。”說完拿著單子慢悠悠開始念人名。念到何心眉時,陳婉詫異地與寧小雅對望一眼,回頭見何心眉還在魂遊,四周目光齊刷刷的掃過來,陳婉拿手肘輕撞一下她。
  何心眉懵 懵 懂懂地抬頭,然後跳起來:“到。”周圍一片竊笑,宋書愚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輕揚,拿著單子示意說:“隨便點的,不用緊張,請坐。”
  何心眉忿忿坐下,寧小雅已經出離憤怒了:“你報了這門課?”
  “沒有。”何心眉委屈地說。“別看我,看你的帥哥去。”
  金融專業課程要求較強的數學功底和縝密的數據分析能力,不過這堂課因為運用了很多實例舉證聽起來毫無往常的枯燥。陳婉興趣盎然,隻是對何心眉的反應感覺奇怪。台上越是朗朗而談,她就越懶散。按照往日不遜色於寧小雅的好色程度,何心眉今天的表現太令人費解了。
  一下課,何心眉象淺塘裏的遊魚入了江一般,跳起來拉著她們從後門出去。寧小雅頓足說:“我還有問題沒請教呢,你慌什麽?”
  “好奇怪。何心眉,你今天是對男色免疫了還是欠了債?”陳婉問。
  後麵宋書愚已經大踏步過來,揚聲喊:“何心眉同學,請等一下。”
  何心眉心虛地避開寧小雅和陳婉探詢的眼神和周圍下課的同學好奇的目光,麵無表情的望向他。宋書愚也不介意,帶著親切可掬的笑容走近前,“對了,這兩位同學——”寧小雅搶先說:“我叫寧小雅,宋老師,你的課講得超讚!”滿臉的崇拜。
  宋書愚微微點頭,清清朗朗的眼睛望向陳婉。“陳婉。”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在這裏為那晚他的援手而道謝。他聽見她的名字目光一凜,接著頗有深意的仔細打量了她一下。她回了一個微笑,估計他也認出了她。
  “宋老師,”何心眉把這三個字念得惡狠狠的,“沒什麽指示我們先走了。”
  “等等,何老教授今晚壽宴,何教授沒時間來接你,讓我順便搭上你。晚上六點半,二教門口等我。”
  “我自己坐公汽!”何心眉仰著脖子,和他很熟嗎?爺爺七十大壽他去湊什麽熱鬧?
  “隨便你,我隻等五分鍾,過時不候。”他懶懶的說,目光從她木無表情的臉上往下移,嘴角依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何心眉不由自主把胸脯往回縮了縮,漲著臉怒目瞪著他。
  “六點半,記好了。”宋書愚對陳婉她們點了點頭,哼著歌轉身離開。
  “稀罕!”何心眉喃喃自語,接著問:“他唱的什麽歌?聽起來好熟?”
  “廣告歌。”陳婉和寧小雅異口同聲,“陽光牛奶。何心眉,別急著減肥,先把胸減了吧。”

  第 18 章

  何心眉麵善嘴甜,人緣極好。她介紹給陳婉的兼職是從計算機係的學姐那裏輾轉得來的,據說學生性格驕橫頑劣,半年時間已經換了四五任家教。
  陳婉揣揣不安地和學生家長約好了時間,去到濟城這個頗有名氣的高尚小區。站在玄關處,那小女孩聽見媽媽喊她名字,不情願的走出來,冷著張小臉。
  “盼盼,來見過陳老師。”
  小女孩一口唾沫噴在腳前的楓木地板上,轉頭回了自己房間,關門時砰然巨響。
  “蔣盼!”女孩母親大聲呼喝,然後回頭對陳婉苦笑,“被她姥姥姥爺寵壞了。我也不懂怎麽和她相處。”
  “小孩子都這樣。”陳婉言不由衷地恭維:“再任性的孩子也是天使。”說完自己惡寒了一把。
  做母親的大概都是目障,見陳婉善解人意,眼中的挑剔立時斂去幾分,多了幾分親熱,招呼陳婉進去坐。“要說我還算你學姐呢。”陳婉瞪大眼,她淡淡笑了下,說了幾個教授的名字,問起近況。
  陳婉初始還有些局促,漸漸放鬆了下來。細細打量蔣小薇,妝容精致衣著華美,舉止文雅無可挑剔,實在不象是個8歲女孩的母親。聽她自我介紹說任職於濟城最大的廣告公司,再觀察家裏的裝潢陳設,陳婉暗自為自己鼓勁:這就是她的榜樣。苦讀幾年找份好工作,再勤勉努力些,有了自己事業基礎,也能為舅舅舅媽創造個這樣好的生活環境。
  “我工作忙,應酬也多,在家裏的時間少,也沒有多少機會和女兒相處,”蔣小薇一邊說,陳婉一邊點頭表示理解,“盼盼去年以前一直在我老家和姥姥姥爺住,被寵壞了。我們溝通機會少,她又是剛換了新環境,所以脾氣很暴躁。之前的幾個女孩子就是受不了盼盼的刁蠻性格才辭了的,我預先說給你,你也有個準備。”
  “沒關係,我過年前在肯德基打工,天天對著小孩子,所以你放心。”陳婉急忙說。她自忖耐性好,應付小朋友也有經驗。再頑皮乖戾也終究隻是小孩子,更何況待遇優厚。不過由始至終不見蔣小薇提起男主人倒是有點古怪,但這畢竟是人家家事,陳婉也沒有何心眉那種孜孜以求的精神。
  於是就這樣定了下來。正式開始之後她才體會到前任之苦,蔣盼或是關了房門不給她進,或是不停喊餓,一會要吃這個一會要吃那個。陳婉也不著急,被關在外麵她就坐在地板上念童話書,念得繪聲繪色,念到房門悄悄開了個小縫;把她當老媽子吆喝也不生氣,廚房裏的活計她做了幾年的,小點心層出不窮,天天花樣翻新。一兩個月下來總算是把小家夥的心收了一點來,肯正正經經地和她說上兩句話。
  何心眉聽她抱怨了幾次,直替她報不平:“你堂堂大學生被人家拿來當老媽子使喚當保姆用啊?換個家,咱不做了。”
  “哪家給這多錢?我立馬換!”見何心眉啞口無言,陳婉歎氣:“老媽子就老媽子吧。小孩挺可憐的,從小沒爸爸,連媽媽也幾乎天天不在家。一百多方的房子安靜得跟鬼屋似的,看到她就想起自己。以前我爸爸在的時候他一忙就把我鎖屋裏,怕我從窗台上掉下去,連窗戶和陽台門都關的嚴嚴實實的。家裏有點響動就怕是鬼來了或是進了壞人,那種孤獨和害怕你們這些父母雙全的蜜糖寶寶體會不來。”她在雇主家隻見過她們母女的相片,盼盼的父親對於小丫頭來說更是禁忌話題。陳婉大致猜到幾分,對小盼盼無比同情、對蔣小薇同情中又有些欽佩。
  “就你好心,把你當奴才用呢。”寧小雅嘀咕說,“那女人聽你說那樣,指不定就是個小三。”她一說何心眉也連聲附和:“不然她怎麽住得起那樣的房子?濟城的房子可不是白菜價。還有,那小孩指不定就是和哪個大款生的。”
  陳婉嗤一聲笑出來:“拜托,別誹謗我的榜樣啊。那可是我們東大的學姐。”
  “東大怎麽了?你以為了,和宋書愚那班人混的可沒少過東大出來的。哪兒都有走捷徑的人。”何心眉不齒說道。
  陳婉交際麵狹窄,對社會的形形色色了解不多,自然沒有置喙的資格,隻是狐疑:“你怎麽說起宋教授就含槍夾棒的?他究竟怎麽你了,對他那麽大成見?”
  何心眉打鼻子裏冷斥一聲,遲疑了片刻才和她說:“那人眼睛貪色、嘴巴貪吃、動作猥瑣,總之就不是個好東西,你別被他外表騙了。把你安排到係辦,還能安什麽好心?大尾巴狼一條。” 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一句好似耳語般。
  陳婉還是聽見了,不由好笑,“你真的是有成見。我都去了一個禮拜了,沒覺得象你說那樣啊。反而覺得老宋很有魅力,學識好專業性強一股書卷氣,難怪那麽多粉絲。寧小雅把BBS上他那個帖子都頂到要封樓了。”
  寧小雅兩眼精光直射陳婉而來:“小婉婉,還說你兩耳不聞窗外事,原來你也知道那個帖子啊?老實說,你是不是也動了春心了?”
  陳婉“呸”了一聲,“你發騷拉我下水做什麽?把也字去掉。你不是愛劉邵和愛得天昏地暗的,怎麽又戀上了老宋了?”
  寧小雅哀怨地說:“宋教授那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不能褻玩讓我遠觀一下不行嗎?”
  “又多了個腦殘的。書卷氣?濁世公子?我隻聞到狐臊味。”何心眉嗤之以鼻,“看人要看本質懂不懂?不說了,打飯去。晚了紅燒排骨就隻剩湯汁了。”
  新年開了個好頭,先是找了份報酬豐厚的家教,接著宋教授介紹了在係辦打雜的活,幸運的光輝終於照耀到陳婉頭頂上。蔣盼確實很難纏,脾氣孤僻暴躁;係辦的活很瑣碎,泡茶搞衛生接電話,有時候打演講稿,做做文字整理和校對。這一切她甘之如飴,特別是月末有餘錢能存進銀行時,心情愉悅得堪比溫煦的春光。
  她和宋書愚默契地沒有提及初雪那一晚,對她來說那滿手的淚漬隻是弦繃緊到極限時的一個顫音,聲波微弱的震蕩了一下就在空氣裏消逝,不算得什麽。但是他車中彌漫的沉默的溫暖在那一刻彌足珍貴,又怎麽是一聲“謝謝”便能替代的?
  何心眉說看人要看本質。宋教授那樣一個學曆高人品謙和,笑起來還有些孩子氣的男人,哪有何心眉描繪的那般不堪?她是不懂欣賞,一葉蔽目。隻是,陳婉很困擾: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怎麽會認識秦昊那樣的人渣男?
  她記得才去係辦沒兩天就接到那人電話,開始隻是覺得有些耳熟,也沒往心上放,答了他一句:“對不起,宋教授現在有課,方便的話請你留言。”
  那人輕笑了一下,低聲說道:“秦昊。秦始皇的秦,昊天穹蒼的昊。就說秦昊找他。”
  她心裏突地被什麽撞擊了一下,電話那頭的尾音仿似夾雜著灼熱的呼吸撲麵而至。靜默了一會,那邊問說:“你叫什麽?”
  “你管不著!”她第一反應答。
  “東大的學生素質下降到這地步了?連基本禮貌都不懂?看來是要和宋書愚談談了。”
  “……陳婉。”陳婉顧及自己的工作隻能乖乖作答。她能想象他洋洋自得的表情,惱恨每次交鋒自己都屈居劣勢,陳婉兩個字被她咬碎銀牙,念的惡形惡狀。
  他對她的語氣置之罔聞,繼續裝模做樣地說:“哦——,看來你不認識我,你新來的?”他早知道她的名字,想及這是第一次互相正式介紹,總算是開了個頭,心裏不由一樂。
  陳婉不理會他的搭訕,繃著嗓子說:“如果您與宋教授相熟,請您打他手機也行。我們也忙,就不耽誤您寶貴時間了。”話音剛落,也不顧對方在那邊大聲說了什麽,馬上把電話放下。
  她不待見他,那是意料中事。秦昊猜想那邊的她一定象隻炸了毛的小貓般盯著電話兀自發著狠,心情頓時大好起來。順手按了宋書愚的手機號,那頭亂糟糟的,象是才下課。“動作還挺快的,你小子,夠義氣啊。拜托你的事這麽快幫兄弟辦好了。人情我記著。”
  宋書愚初始一楞,然後反應過來,笑著說:“別當我是馬夫,我可沒興趣給你們扯紅線。我幫這個忙又不是為了你,聽說她家境不好,學校也該照顧一下。”
  秦昊咂咂嘴:“啥時候弄了個光環罩頭頂了?在我麵前裝耶穌?”
  宋書愚笑罵他一聲,然後問:“接下來怎麽樣?看樣子是好女孩,你悠著點,不行就撤。”
  “我幾時有攻堅失敗的記錄?老秦家沒有撤退這兩個字,要是老太爺知道我隨便就撤退投降,還不把我腿給打折老?”
  宋書愚聞言皺了皺眉頭,他知道小五的脾性,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這是全天下男人的劣根性,在小五身上尤甚。他腦中浮現那晚陳婉香腮凝淚的模樣,有些後悔把陳婉介紹到係辦來,又有些僥幸,希望不會影響太大。於是問:“就有個電話你就滿足了?”
  “當然不了。”秦昊躊躇滿誌,“她不沒手機嗎?最起碼現在我能找到她,先聊聊天熟悉下,然後再約出來喝喝咖啡什麽的,送花送禮物,女孩喜歡的不都是那個套路?玩浪漫的招數我也是行家,不過一直沒有發揮的機會。這次小試一下牛刀,你就看著我手到擒來吧。”
  “你別最後把刀子割自己身上了。”
  “讓我挨刀子那人還沒出世呢。”秦昊輕蔑冷笑。

  致歉信與請假條

  

  第 19 章

  秦昊最近有點憋悶。
  他前些天還在宋書愚麵前誇下海口,牛刀小試必定手到擒來。可這把刀握在手裏比劃了幾日,就是無從下手。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的手段他見識的多了,不管一夜偷歡還是逢場作戲,隻要有欲望有目的想在他身上刮點什麽下來,他總是見招拆招,遊刃有餘。可現今卻象握了把軟刀子,渾身不著力。
  以他的經驗,那樣一個青澀果子,真正吃到嘴裏也沒什麽滋味,又酸又麻的說不準會倒足了胃口。可就是有點不順氣。他開始還琢磨著那澀果子沒見過什麽世麵,不能太著急了嚇壞她,放低了身段天天給她電話,瞎七搭八、沒話找話的套近乎。可她一句“忙”,瞬間就扣掉他一半的話音;或是捏著嗓子假裝旁人,裝模作樣的說“找小陳啊?她不在。”當他弱智還是白癡呢?
  他自忖沒得罪過她啊!就是那晚上借著酒意一親芳澤,不也給她討回公道了嗎?他挨的那頓拳打腳踢若不是給她麵子哪會那般輕易就揭過去?而且左臉上還頂著偌大的五指山在住處足足躲了兩天沒出過門。他都不計較了,她還端什麽架子?
  死丫頭片子!
  想著,手象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握著方向盤就拐進東大的校區。
  撞上宋書愚探究的目光時,他臉上難得露出絲尷尬表情,頗有些掛不住,於是掩飾著說:“沒啥事,上次攢的局兒你也沒來,想著有日子沒聚過了,來找你去哪搓一頓。”說著打量起宋書愚的辦公室來。
  宋書愚嗤笑不已,說:“找小的吃飯還需要勞您大駕親自來接?”邊收拾桌麵上的東西邊打趣他說:“別探照燈似的四處掃了。這老晚了,人還在?早去食堂打飯去了。”
  秦昊訕訕地轉回頭,好在臉皮厚,也看不出是紅是白。裝作不經意的問說:“東大食堂的飯菜怎麽樣?不如我們也去試試?”
  宋書愚呆滯了數秒,胸 膛起伏著忽地就抑製不住爆笑出聲,指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秦昊眼珠瞪起,羞惱難當,衝他作勢一腳踢去。宋書愚邊笑邊閃避,好一會才止住說:“去食堂吃兩塊錢的飯?難為你了。”說著又是一陣悶笑,“難得你秦家五少終於肯紆尊降貴體察民情,這話怎麽沒給你家老頭子聽見?不準他老淚縱橫說:小五終於出息了。”
  “靠,你有完沒完?”
  宋書愚止住笑,正色說:“再幫你一次也沒什麽,隻是再勸你一回,碰釘子就算了,外麵可你意的多的是。你想好了,在外麵怎麽玩我管不著,別折騰到我這來,弄個爛攤子出來我沒法收拾。”
  秦昊手叉在褲袋裏,倚著半邊窗,用一貫的吊兒郎當的語氣說:“我能怎麽樣?不就是找機會約她吃頓飯嗎?總不成把她拎上飯桌給‘卡擦’了?”想及宋書愚突然的嚴肅,他扭頭望向窗外銀杏樹上初春新發的嫩綠枝芽,喃喃道:“也就一青不溜丟的丫頭片子,我能上了心?就照你說的,不行就撤。”
  話是如此,見到那人時卻是不自覺地揚起嘴角。MD,天生麗質就是天生麗質,穿件破爛兒也比別人都好看。
  陳婉離遠見到他,故意落後了何心眉與寧小雅幾步。電話裏一直躲著他,但也有預感終有一天他會出現在東大。隻是這時刻來了,還是有縷慌亂在心頭掠過。
  陳婉本來不打算來的,何心眉接到老宋約吃飯的電話時也是說不去,奈何寧小雅豎著耳朵眼睛死盯著不放。何心眉回了寧小雅一個呲牙咧嘴的表情,才懶洋洋地對著電話說:“你又安了什麽心?年才過,你又來拜?有你這號的黃鼠狼嗎?”
  宋書愚也不生氣,大咧咧地回她一句:“長輩照顧一下小輩不應該的嗎?過年你爸還和我說要經常教育你,照顧你,有機會你要珍惜……”
  何心眉平白矮了一截,不爽很久了,見他還拿話擠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正想摔電話,寧小雅已經半路劫了過去,問起碰頭地點。說完衝何心眉嘶吼:“幹嘛不去?我天天吃大食堂,腸胃都吃寡了。有機會沾點油腥,你們誰也不許說不!”
  何心眉揉揉空落落的肚子,也有些心動。她倆以前還經常點菜吃,和陳婉熟絡了之後為了照顧她麵子,幾乎絕跡於小食堂。想著這半個多星期的白水煮青菜和自己可憐巴巴的腸胃,激動地衝寧小雅和陳婉揮拳說:“那就都去!吃光喝盡!搶錢搶糧搶女人!”
  陳婉隻當是宋書愚一個,沒料到秦昊也在。放慢了腳步,就想著找理由推搪了開溜。何心眉卻一把拉住她小聲嘀咕:“我還說吃他個傾家蕩產,寧小雅個笨蛋怎麽找校門口的四川火鍋啊?吃到何年何月才能吃窮他?怎麽也該是魚翅海鮮才對。”
  “那,我們先回去?”陳婉見那人帶著笑不錯眼珠地盯著她,不自在到極點。聽何心眉抱怨頓時如獲大赦般,馬上借機問。“現在趕回食堂應該還有菜。”
  何心眉翻個白眼說:“現在說回去?來都來了,管他什麽先混個飽。”說著摸摸額頭上新出的幾顆痘,先她一步走進去。
  店裏隻坐了半滿,宋書愚預先叫了湯底,知道何心眉能吃,生料滿滿的擺了一桌。
  本來極愛鬧場的何心眉今天異乎尋常的安靜,陳婉鮮少主動和人說話,更不用提旁邊的秦昊了,連眼神都欠奉。隻有寧小雅巴拉巴拉個不停,從昨天宋書愚的課到學校的花邊新聞,最後說到她們宿舍的趣事。講到這個,在座的兩個雄性起了興致,宋書愚揚著眉毛,很有點鼓勵的味道。
  陳婉見寧小雅再繼續說下去,怕是把她們宿舍的黃色笑料也連鍋端上了。心裏一著慌,桌下的腳朝對麵踢過去,正巧撞上何心眉踢出的腿,兩個人痛得呲牙不止。她急忙閃開,又狠狠踩在旁邊秦昊腳上。
  秦昊當她是故意泄憤,腳上雖痛,心裏有些歡喜:總比不冷不熱地對他要強多了。笑咪咪地撈起鍋裏涮好的黃鱔條放她碗裏,還分外殷勤地說:“這個補,鱔魚清明前吃最好。”
  陳婉踩到他時已經慌慌的抽回右腳,小心翼翼並攏起來。誰知他打蛇隨棍上,左腿在她小腿邊似有似無地蹭了兩下,惱得她把下麵椅子往何心眉傍邊又挪過幾分,側臉怒瞪他。火鍋溫度高,她剛才吃了辣,腮若桃花、唇如櫻點,益發顯得雙眸流光、清澈冰寒,秦昊心神不屬,隻覺得生起氣來也是可愛的。
  陳婉被他癡癡看著,臊得臉上熱剌剌的,小聲罵了句:“沒臉沒皮沒家教。”
  “你踢我做什麽?人廋骨頭硬,撞得我好疼。”何心眉揉著飯桌下的腿。
  “沒想踢你,想踢寧小雅來著。”
  “那死妮子,回頭好好收拾她。” 何心眉抬起眼望向對麵,“熱情過度,忘乎所以。”
  陳婉竭力忽視右邊強大的存在,漫不經心看向對麵,“小雅還說餓,也沒見她怎麽動筷子。”
  “嘿嘿,她現在哪顧得上肚子?在心儀的男士麵前大逞口腹之欲是非淑女行為——寧小雅語錄第四條。好辣,媽啊,我的痘痘明天又要多幾個。” 何心眉狂抽冷氣,邊細聽寧小雅向宋書愚谘詢英國各大名校邊低聲調侃。
  “抽風了,畢業去英國。前天是誰叫嚷著畢業馬上嫁人來著?”何心眉提醒寧小雅。
  “畢業還有好幾年,誰能確知未來?我的理想多著呢。”寧小雅警告的眼神掃過何心眉:再敢揭我老底……再麵向宋書愚時已經又是笑麵如花,“宋老師,我一直以為英國是霧沉沉的天氣,小雨陰鬱連綿。給你剛才一說我也想去了,如果有一天能成為你的校友就太讚了。再講講你在London Business School的趣事好不好?”
  何心眉做個發冷的表情,宋書愚看見莞爾一笑,繼續侃侃而談。
  “有追求是好事。”陳婉這次幫寧小雅,“至於搶白她嗎?”宋書愚口才好,連她也聽得興致昂昂的。
  “恩,追求。想追求猥瑣男才是真的。我覺得他們還挺配的,都能裝。小雅花癡裝純情,老宋猥瑣男裝玉樹臨風。”何心眉停了筷子在碗裏胡亂攪了攪,咕噥說:“現在她連必殺技都使出來了,手撐下巴,脖子抬高45度角,雙眼發射崇拜的炮彈。如果是卡通版,周圍一定畫滿粉紅色泡泡;如果是韓劇版,接著會一邊拋媚眼一邊情深款款喊一聲:‘歐巴’。”
  “撲哧。”陳婉笑完捂著臉一輪咳嗽,雙目凝淚埋怨地望著何心眉。
  她鼻腔和嗓子眼嗆進辣椒油,火辣辣的,眼淚唰唰的流。聽見邊上人說“喝口水。”也顧不了許多,湊著嘴邊的水杯猛喝了一氣,抬頭才意識到端著水杯的是秦昊的手。她連忙避開他緊張的神情和她止住咳嗽後他眼中明顯的釋然,不好意思笑一下,對其他人解釋說:“嗆著了。”回想剛才就著他的手喝水……見鬼了!她今天為什麽要出現在這兒?
  “不愛吃辣早說啊,換鴛鴦鍋就是了。擦擦嘴。”說著遞張紙巾。
  陳婉極力抵禦著想對他翻白眼的衝動,很熟嗎?說話用這樣的口吻和語氣?左側的何心眉好奇心早已被勾扯起來,埋頭問她:“進門時就覺得賣相不錯啊,不比猥瑣男差,就是眼角往上挑,相書上說那叫命犯桃花,又是個花心大蘿卜。你認識他?”
  “不認識。”她心亂如麻,心目中肆意囂張的秦昊今天突然顛覆形象,多了些殷勤體貼。她實在適應不了,難道是傳說中的性格變異?轉移話題和何心眉說,“快點吃,我7點半還要去學生家。”
  “校花就是不一樣,不認識的也有人憐香惜玉。”何心眉悵然而歎,偷偷望過去正對上秦昊的笑眼。心虛地扯下嘴角回了一個笑容,然後手肘推推陳婉,說:“唉,人家遞東西給你。”
  陳婉順著她眼神望去,說話功夫秦昊已經涮了一碗葷素放她麵前。她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不用了。自己燙的好吃點。”
  從進門被她當作小透明也就算了,做小伏低好意殷勤也是連番被拒絕。他幾時這樣服侍過人?秦昊心裏不是滋味到極點,想發作還是吸了口氣咽回去。隻是拿眼睛刮著她,恨不得把她掰開兩瓣看是什麽材料打作的。待想起該說些什麽,陳婉旁邊那個36D已經站起身,訕笑著接了過去,還說:“謝謝啦,剛才還說火鍋不過癮、燙的還沒吃的快呢。”大爺的,你是存心給我添堵來的?也不怕36D吃到36E去?

  第 20 章

  車內外的世界是同一個,但為什麽從車窗看出去,所有的景物如同虛幻?影影綽綽的街燈和車龍被拉長,在淡墨色的夜晚裏劃出光弧延綿拖後。
  同樣自覺很不真實的還有車裏的陳婉。
  她從火鍋店先行告辭準備回宿舍拿她的自行車,走了一半車道上一輛車從後麵斜插過來,停在她麵前。盡管前座的人沒下來,她對車主的身份毫無置疑。沒有本校通行證的車輛一概不許進出的東大校區,她認識的人裏麵有誰能這樣視門禁如無物?
  夜色初降,正是散步的時間,校園主幹道上來往的人很多。或者是因為她是金融一班的陳婉,或者因為他的座駕太過招搖,探究而叵測的目光把她作了飯後矚目的焦點。她暗自歎了口氣,打起精神拉開後車門,坐了上去。
  “你坐後麵做什麽?到前麵來。”秦昊扭過半個身子,滿臉的不樂意。見她不動如山,更是臭了臉,“你當我是司機?”
  “按禮貌是該坐前麵,不過我覺得和你在一起保持距離好一些。不行我就下車了。”貧民區小老鼠沒見過大場麵,但是到這一步再不懂得對方的花花腸子,那她也太笨了。既然躲不過去,不如正視麻煩。
  秦昊揚眉淡笑,如何心眉所說微挑起的眼角側麵看來自有風流,“你怕我?”意識到這點似乎讓他很高興,“怕我你還上我的車?不怕我把你拐去賣了?”
  “我舅舅可以找宋老師要人,你不怕給他添麻煩的話。”陳婉用指節輕叩車窗,提醒他:“你擋著道了。”
  秦昊冷哼一聲,嘀咕了一句“司機”什麽,還是轉向對麵車道。
  一路上,她盤算著怎樣幹淨利落地斷了他的念頭。
  過去的二十年生命,年幼喪母,然後父親離奇身故。當然,和很多人不幸的經曆相比實在當不了“苦難”二字,隻是由繁華至蕭條的家境讓她比同齡人提早意識到人生的需要和該走的方向。她不勢利但很實際,而且貪求安穩痛恨意外。
  特別是現在這種意外。
  “你走錯路了。”陳婉皺眉。
  “沒看前麵堵著嗎?這鍾兒數不可能塞車,沒準又是交通事故。你不怕趕不急?”他從倒後鏡裏打量她一眼,“怕我賣了你?幹幹瘦瘦跟猴兒似的,斷斤算也值不了幾個錢。”
  見她不搭理他,沉默了數秒,秦昊又悻悻說:“你後麵有個袋子,自己拿,買給你的。”說完又補充:“放了幾天,看見就煩。”
  陳婉回頭,後座與車尾玻璃之間擺了個鼓鼓的購物袋,再轉過臉時冷笑已經克製不住地溢出嘴角。
  秦昊睇見她眼裏濃濃的譏諷,微弱的失措感從心裏一閃而過,“你倒是打開看看啊。”
  互留情麵婉轉拒絕的想法被她拋置一邊,從倒後鏡裏抓牢他小心翼翼的窺探,冷笑蔓延到心裏去。
  “說話啊,不說話我怎麽知道你喜歡什麽?”他打破車內凝滯的岑寂。
  她收回笑容扭頭望向窗外,她應該屬於車外的世界,他們不應該有所交集。“我喜歡你別找我麻煩。”冷淡疏離的語氣會否激怒他她完全不作考慮,“我對你買的東西沒有半點興趣,對你也是。不如象上次那樣問我開價多少好了,我要的價錢你給不起。”
  他象是憋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才低笑兩聲,然後恢複沉默。死寂的空間裏似乎每顆空氣微粒都沾附著他壓抑厚重而遲緩的呼吸,陳婉故作鎮定地繼續僵直著背,手指死命掐著牛仔褲的褲縫。
  平常半個小時的路程今天如同南極至北極。到了蔣盼家的小區入口,她瞬間放鬆的同時才發現自己屏息了許久,重新呼吸到空氣的心髒愉悅地平複了緊繃的神經。
  “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了,不值得。”她努力保持笑容, “謝謝你送我。”
  下車才走了幾步,一股極大的力道從後突掩而至。她未作提防,往後踉蹌了幾步以為快摔倒時脊背砰地撞上秦昊的車身。然後他整個身子襲上來,毫無表情的麵龐一步步放大,直到鼻尖幾乎相觸。
  他借著數米外小區入口的路燈細細端詳她,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還有弧度優美的唇形,黑黝黝的眼睛圓瞪著,跟鹿似的難掩驚恐。無可否認,這張完美無瑕的麵孔讓他色欲熏心,讓他今天象個童蛋子似的患得患失。
  “現在慌了?剛才跟我裝冷淡裝高貴那會兒怎麽不慌?”手下的細腰隔著衣服仍能感覺觸手柔軟細滑,他惡劣地撚了下,突然想起上次在帝宮時同樣旖旎的觸碰。
  她細白的臉上染了一層羞憤的粉酡,扭動著身子試圖從他懷裏掙脫開。
  “橫豎你軟硬不吃,我還用給你上臉?管你樂不樂意,我就是辦了你又怎麽樣?”他加大幾分力氣,她卻停止了掙紮,滿心嫌惡地緊迫逼視他,一句一頓忿恨地說:“來啊,就在這!你有膽子就做!”
  她頸下衣領裏露出的皮膚都是潮紅色,胸脯微微起伏著,鼻翼輕聳,方才眼中驚惶的神色完全被決不妥協的兩團火焰取代。他一時有些不忍,鬆開少許手臂的箝力,小心拉開他們身體間的空隙。
  “你不是要做嗎?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她嘲諷地笑,“你是人物,你有權有勢有錢,我一個小老百姓拿什麽敢跟你鬥?你搖搖手指尖,我應該感恩戴德爬過去舔你腳趾頭才對;你願意要我我應該回家燒高香拜祖宗才是;難得你紆尊降貴賞臉請我吃飯,我明天該去廟裏還願;多少人修幾輩子也修不到的福氣啊……呸,我惡心死了。”
  說著她發狠推開他,他卻恍若不知,隻是凝目注視她激憤的眼睛,鐵青的臉肌肉緊繃,湧動的戾氣幾欲噴薄而出。良久才輕輕問:“至於嗎?討厭我到這種程度?”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她深深呼吸,等待新鮮的空氣緩慢將激烈起伏的情緒安撫如常後才又說:“我們不是一類人,請你以後自重。還有,請你不要打電話或者找別的機會,我沒有那福分。”
  他腦中有片刻的空迥,接著了悟地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帶著輕蔑嘲弄的味道,慢慢說:“別恃著張臉張牙舞爪的,你不愛玩,愛玩的多的是。”
  “那就最好。我們總算達成共識了。”她毫不留戀地甩發離開。秦昊心裏象被什麽剜了個大洞,涼風出入冷颼颼的,回過神時她的背影已快消失在小區門口。
  “等會。”他在她身後招呼,打開車門,拿出那個袋子走上前遞給她,“是手機,電話卡裏已經衝過費用了,能用一段時間。你不要我也沒處放。”
  她雙手攬住自己的袋子隻是搖頭,“你的東西我要不起。”
  他收回伸出的手,看了眼手上的東西,神情有一絲倦怠,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這樣……”說著揚起手臂,那袋重物沿著拋物線飛向街角的黑暗。
  是否想象力作崇,為什麽她總覺得他那束被街燈拉長的影子寂寥落寞,自嘲的笑容下還隱藏著其他的什麽?分明是她想要的結果,心裏卻空落落的,更讓她心神不寧的是她不知道這種空茫所為何來。
  陳婉心緒遊離,蔣小薇腳步聲近了才恍然回悟。“蔣姐。”她站起來。
  “坐,沒事,我今天回來的早,進來看看。”蔣小薇撫摸著蔣盼的頭發,從上到下審視女兒作業本上的字體,滿意地微笑著對陳婉說:“不錯,我女兒脾性急,也隻有你降的住她。連字寫的也比以前周正了。”
  蔣盼置若罔聞,隻是稍微別了下頭避開媽媽的手掌。陳婉見多了這對母女的疏離,暗自歎謂一聲,對蔣小薇說:“盼盼還是很聰明的,就是貪玩了些。”
  蔣小薇點點頭,望向陳婉的眼神莫測高深,淡淡說:“漂亮的女孩子沒什麽靈氣,有靈氣的性格高傲不合群,象你這樣的倒是少有。”
  陳婉被她誇得不自在,微紅著臉不知如何作答,蔣小薇淺淺一笑,說:“你也別不好意思,長相天生的,難得的是後天養成好性格。學校應該有不少男生追你吧。”
  見陳婉紅著臉搖頭擺手,蔣小薇笑了笑又說:“有也是正常,換了我是男人,我都動心。嗬嗬,不打趣你了,我出去給你們端宵夜。”
  她離開後蔣盼明顯地放鬆了緊繃的肩膀,陳婉安撫地對她笑著,順手理了理她的頭發,問她:“怎麽不叫媽媽?沒回來時眼巴巴地豎著耳朵聽著門口的動靜,回來了又不理人。”
  “她不稀罕我叫。”小丫頭低垂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
  “傻氣。哪個做媽媽的會不稀罕自己女兒?不愛你她會照顧你,擔心你學習不好,怕你餓了一回來就去做夜宵?”話是如此,陳婉也不太理解這對母女的相處方式。當她第一次聽說蔣盼從來沒有和媽媽一起去過遊樂場、公園,甚至超市飯店時,她覺得萬分不可思議。相處多了,她漸漸了解蔣盼的乖僻性格隻是為了掩飾不被母親需要的惶恐不安,她們母女再沒有溝通的話,隻怕盼盼的性格越來越走向極端。
  她覺得有需要找個機會和蔣盼媽媽談談。

  第 21 章

  宿舍太吵雜,其他人上網玩遊戲看電影,或者和異地男朋友聊天長期抱著電話不放,陳婉大部分空餘時間隻能在圖書館躲清靜。
  她前段日子向何心眉谘詢獎學金的綜合考評標準,何心眉幾句話幾乎扼殺了她全部希望,“你?沒戲!第一你不是班幹,第二各種活動你參與度不高,第三參加過什麽校賽拿過什麽獎?沒有?那就沒機會。”
  陳婉本來計劃著拿了獎學金添上自己存的錢足夠交下學期的學費,倘若有多的還能幫補弟弟小宇,聽何心眉語氣決斷,當即苦了臉。寧小雅幫她出主意:“你不是在係辦幫忙嗎?多去係主任麵前晃晃啊,混個臉熟。你成績一貫拔尖的,隻要有人幫你說說話,拿個二等三等的完全沒問題。”
  她不自許清高,但也獨善其身慣了,於是息了念頭。寧小雅說她成績拔尖,其實這大半年忙於打工,已經耽誤了不少課業。雖然離期末考還早,眼下不努力的話考前辛苦的還是自己。
  中午的時候就開始下雨,連綿至傍晚才收了雨勢。潮濕的空氣夾雜著泥土味和圖書館裏特有的紙墨香,靜謐安瀾。她心情為之舒展,待旁邊有人坐了預先幫何心眉她們占的位置,也是微笑仰臉,說:“不好意思,這裏有……”
  笑容凝固在嘴邊。旁邊那人漆黑的眼瞳緊盯著她,不遑他瞬。
  她別開臉,佯作鎮靜繼續看書,手指卻不由捏緊了指下的書頁。
  她垂目思索的樣子充滿靜態的美感,頭發象是才洗過,隨便在腦後紮起一束,黑發下的耳朵在燈影裏剔透如玉。他之前的躁悶不知是被周圍靜謐的氣氛撫慰了還是被濕潤的空氣浸沒了,隻是覺得就這樣不說話看著她也是好的。
  她如芒刺在背,哪裏能集中精神繼續在書上?胸口象是堵著一團,煩躁羞惱不耐兼而有之,理不順抹不掉。過了半晌先忍耐不住低聲喝問:“你來這做什麽?很閑嗎?天天往東大跑。”
  “我來找宋書愚。”他打量四周的環境,回避與她指責的眼神相觸。
  鬼才信!“你找錯地方了。”
  “是。”他坦承。
  ……他毫不猶疑的回答倒是把她的嘴給堵上了,再說下去攀扯上她逃避的話題更加無謂。
  “該翻頁了。”
  “啊?”她抬起頭。
  “我說,你看這一頁看了十多分鍾了,該翻下一頁了。”他好心提醒,若有若無的笑意在嘴角。
  ……不是該翻頁,是該砸上他腦袋。
  “我讓你心煩意亂?”他低聲嘲笑她。
  “心煩不意亂。你貴姓?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她言語中的冷厲疏離讓他滿心的嘲弄消散如灰,興致頓失,想立馬站起來離開又有些不舍,不受掌控的被她牽扯著的感覺更令人煩躁。“敢情我是送上門來給你糟踐的。”他雖然是自語,但是聲音著實大了點,帶著氣,也不知道是氣她還是氣自己。
  眼角餘光瞥見周圍聞聲梭巡而至的好奇目光,她不由著了惱。板著臉收拾好桌麵的東西,再不肯多說一句。走到圖書館外麵才對尾隨而出的他發作起來:“你有完沒完?我以為我們說的很明白了。知不知道越是這樣越是讓人討厭?”
  “方老二就不討你厭?黑社會混子,長得跟沙袋似的,除了打架有力氣其他有什麽好?瞧你天天板著臉的正經樣兒,說起謊來眼皮都不帶眨的。什麽鄰居哥哥好朋友,哄我哄的可歡實,見了人跟貓似的,也不嫌膩味?”昨天晚上他們兩個在東大門口黏糊了足足十多分鍾,走時她還一步一回頭頻頻回首。在他麵前唱十八相送呢?靠!
  “關你什麽事?你管的寬!”說完她一愣,怔然問:“你跟蹤我?”
  他僵著身子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她說不出的厭煩與挫敗,良久才語聲微弱問他:“你究竟想怎麽樣?”
  她似乎問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確知答案的問題,他隻是站在那裏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睨視著她,沒有說話。入夜清涼的空氣帶著雨後的潮濕和不知名的植物清馥彌漫在沉默的兩人間,耳畔隻有遠處過路人依稀的腳步聲。
  她也憧憬愛情。在圖書館裏見到那些捉對坐在一處偶爾相視一笑,眼神交投時的溫暖;或是飯堂裏擠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惟恐天下不知、囂張的甜蜜,她間或會失神會悵然,不是不羨慕的。可風花雪月要以物質生活的安穩富足做前提,虛無縹緲的愛情何嚐不是一種奢侈品,昂貴到她無法負擔。
  即使負擔得起,對象也絕對不會是他這種人。
  “那天我已經說過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們玩的遊戲我玩不起,我求你了,無聊找別人去好不好?我相信出了東大的門,願意配合你的人多的是,你何苦拿我來逗弄?”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她臉頰,她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躲閃開。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做了什麽呢?每次見了我跟見了鬼一樣。”他冷笑, “我哪點比不上方老二?他一個混黑道的和你就是一類人了?”
  “他是混黑道,但底子比很多人幹淨。我問你,如果……是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我是你的第幾任?10任?100任?”她好奇的問,接著右手指向圖書館,“知道我的同學是第幾任嗎?幾乎都是第一任,很有可能也是最後一任。秦昊,我要找男朋友也是找身家清白的,你早就沒資格了。”
  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旋即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把他打壓到最低如腳底塵埃。沒資格,沒資格。他心裏一遍遍重複這三個字,臉上浮起一貫的倨傲,咧開嘴笑說:“得,你太瞧得起自個了。找你就是玩就是逗悶子就是作消遣,什麽找男朋友?你當我是找女朋友?找鏡子照照去……”她雙眸流瀉的冰寒和鄙夷越來越濃鬱,濃鬱到他心尖幾欲為之顫抖,在他停頓的空隙,從她齒縫裏迸出兩個字:“垃圾。”
  有一瞬間的驚恐,以為秦昊要打她。他眼中的獰色象兩團控製不住的火苗。陳婉不甘示弱,按捺著逃跑的衝動回視他。她見過他邪佞不可一世的樣子,受過他無賴肆無忌憚的騷擾,這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凶悍的表情。他在生氣,她屏住呼吸,知道他在生氣。過了許久,他眉間眼底漸漸被一層陰翳籠罩,沒有多看她一眼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再一次留給她一個蕭索的背影。
  陳婉一直揣摩“垃圾”兩個字是不是太過分太傷人了?她如願以償沒有再見到他,那張陰沉沉的臉和孤單單的背影偶爾在心上閃過,隨之總會有些空落落的,總覺得差了一聲抱歉。
  清明的時候請了假和舅舅上山,方存正做義務司機在山下等著。看著她沿階梯恍恍惚惚走下時急走了幾步迎上去。她勉強對他笑了下,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平常的日子她盡量保持陽光,但是每年的這幾天怎麽都阻擋不了記憶象潮水般鋪天蓋地的席卷整個心。她也放任自己沉浸在回憶裏,搜羅腦海裏所有關於父母的景象。每一絲每一縷都是他們在她生命裏存在過的證明,她不能忘記了。
  晚上和蔣盼講解著作業時,看著小姑娘忽閃的眼睛,自己眼窩忍不住有些濕潮。停頓了半晌才說:“對媽媽好一點,愛她就要說出來,不然會遺憾一輩子。”
  她以為小姑娘不會明白,實在低估了新一代的理解力,蔣盼問:“為什麽會遺憾?”
  她微怔,是,蔣盼還有未來很多時間補償。她是完全沒有機會了。
  蔣小薇回來時還早,她這段時間聽從了陳婉的建議,應酬似乎少了很多。蔣小薇打量著她,眼中的深意讓她一凜,她還在莫名其妙,蔣小薇已經笑說:“怎麽瘦了這麽多?和男朋友吵架鬧別扭了?”她說功課緊,睡眠不足。蔣小薇笑笑,沒有再說什麽,回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蔣小薇打電話到宿舍,她以為又是因為出差什麽的讓她臨時去幫忙,蔣小薇說請她吃飯,並且已經在學校門口等著了。
  她大概才下班,很職業的妝容,與晚間她的煙視媚行相比又是另外一個模樣。
  去的地方是濟城一間五星酒店的西餐廳,記得去年陳婉生日,方存正還提議來這裏幫她慶生。她那會兒嘲笑他“你會用刀叉?”方存正不樂意,反問她:“你就會了?”說完抓抓頭發說:“算了,牛扒生不生熟不熟的,也不好吃,我們實惠點,吃大排。”結果帶上小宇去了文湘路的一品大排館,吃到三個人直搓肚皮。
  桌麵上鋪著白色的漿得挺括的桌布,裝蠟燭的玻璃小盞極是可愛,遠處的人交談是喃喃低語,水晶杯碰撞的聲響悅耳清脆。收回好奇的目光,才發現蔣小薇一直抿著嘴在觀察她。“讓你見笑了。”她搓搓桌麵下的手。
  “第一次來?”
  她點頭。“家裏環境不好,所以……”
  “和我一樣,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蔣小薇了然點頭,指尖在紅酒杯的杯沿上輕輕打轉,“你應該比我聰明懂事,最起碼不會象我一樣未婚先孕,而且傻乎乎的把孩子生下來。”

  第 22 章

  蔣小薇每每回憶自己不堪的狗血人生就覺得像是在重溫三流言情小說的劇情,其中的差別是其他的看客掩卷後不過丟擲一旁,而她要用一生的幸福作為年少輕狂的代價。
  蔣小薇的父母隻是一間半死不活的小廠子的工人,家庭因素,她對學業從來沒有上過心。從小知道自己漂亮,小嘴甜甜的總能從父母的同事和街坊那裏哄到些好吃的。再大點,美麗更加演變為成長過程中的利器。作業沒做沒關係,自然有男同學代勞;考試成績差沒關係,不回家就不會被父親揮舞著掃帚追打,自然有人請她吃東西打遊戲機。
  這一切從高一開始逆轉。她愛上了同年級的一個男生。
  對,是愛。不是喜歡。
  她為他堅持每晚上自習課,隻為了下課時能和他說一句話,多看他一眼;她為他斷絕校外所有聯係,潛心讀書,隻為了學業上和他的差距能拉近到可以容忍的程度。她知道他有喜歡的人,和他在一個班,他們經常坐在一起,為一道題的解題方法和答案爭論不休。她癡癡站在窗外窺視,幻想自己是那個和他爭執,最後落敗挨了他一記爆栗的人。
  她從各種渠道接近他,象個偏執狂一樣執拗的堅守自己可有可無的存在;又象是患了收集癖,她收集關於他的所有,任何瑣事包括他的小習慣都不放過。
  她堅信她的美麗和無私的愛終有一日能感天動地,她的偏執在高三那年得到回報。
  他向那個女生表白被拒,轉而投向她。
  他們並沒有戀愛,隻是比以往友誼更近,經常一起上學下課。她終於有資格坐在他自行車後座招搖出校門,或者並坐在校門前的小店外共享一盒冰淇淋。他不厭其煩地幫她補習功課,說是希望她也能考上好學校。她偷偷歡喜著:這是不是代表他對她的將來有共同的計劃與安排?
  高三臨考前的緊張壓抑像是催化劑一般催熟了校園裏部分半明半寐的戀情,他們是其中一對。考前的某一晚,她把自己獻給了他。像是一種宗教儀式,莊重而聖潔。她的靈魂,她的心,她不能自抑的燦爛愛情,她付托了對未來無比美好的期盼。
  他被數一數二的學校錄取,她名落孫山。送他踏上向帝都而去的火車時,她發現同車的是他一直暗戀且表白不成功的對象,他們考入了一間學校。嫉妒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吞噬了她,隨之而來更大的打擊——她懷孕近三個月了。
  身上那塊肉有一半是他的,他卻百般逃避推脫,甚至懷疑指責。她站在離家很遠的公共電話前緊握著話筒,卻握不住他飄渺的話音。從此,再不聯絡。暑假時的種種似乎隻是盛夏酷暑裏奢侈的一個甜夢,當她保護著微隆起的肚子和父親的掃帚抗爭時,那個甜夢幾乎透明得快要碎裂消散。
  她要生下來,她要讓他後悔,終有一天,他會回來祈求她的原諒,痛哭著在她腳下懺悔。而她,將捍衛她僅存的自尊,對命運冷笑。
  她回鄉下住了大半年,再回家時,手上抱著蔣盼,肩上的書包裝滿尿布和課本。
  父母是老實人,一輩子謹小慎微的做事做人。母親曾經跪下哀求她去醫院,父親當初甚至起過殺了她也不能丟蔣家臉麵的念頭。可是中國的工人階級總有一種對無望生活的堅韌耐力,在送她去鄉下親戚家時他們已經沉默地接受了她的選擇。
  她選擇複讀一年重考,然後請了半年重病假,最終以她追尋愛情時同樣的執拗考上了東大。她沒有錢沒有依靠,隻有自己。她從大一就開始打工,偶然的機會做了平麵模特,畢業時已經買了房子,並且在熟悉的廣告行業找到工作。
  “那個男人呢?”狗血的人生更加煽情,陳婉抹了抹滑落腮旁同情的淚水,更多的眼淚又即湧出。
  那個男人……蔣小薇目光投向遙遠處。那個男人畢業後留在帝都,兩年後終於贏得美人歸,娶的正是他高中時暗戀的對象大學的校友。現實極其可笑,他在人前是愛情堅貞的典範,在她眼中不過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渣。她調轉視線望向陳婉,說:“那個男人從帝都回來,一直在濟城。他未娶,我未嫁。我們偶爾還有見麵,算是朋友。”
  “怎麽能這樣?”陳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盼盼的存在嗎?他應該娶你,給你給盼盼一個家啊!”
  蔣小薇臉上浮現悵然的神情,曆盡滄桑後的淡然看在陳婉眼中,心裏更加平添同情和激憤。蔣小薇淡淡一笑,說:“他和我同年,還沒有到安定的年紀。男人,總是玩夠了才會向往家庭。”說完一歎,又道:“他從心裏抵觸已經有了孩子的事實,家世又好,將來結婚的對象一定是長輩安排的,門當戶對的那種。所以我盡量不帶盼盼出去,如果被他家裏人知道盼盼的存在……我隻能守候著,但願能守到他肯安定下來接受我們母女的那一天。”
  陳婉義憤填膺,說:“不是東西!還有這樣無恥的人?幹嘛要守著他,你有好工作,能養活自己和盼盼,完全可以再找個好男人,找個真正珍惜你的。”
  蔣小薇似乎被她激烈的情緒感染了,眼中有明顯的掙紮,搖擺了多日的心緒再一次傾倒向良知的一方。過了好一會理智重新戰勝情感,才又說:“我愛他愛了十年,沒有那麽容易說放棄就放棄。”
  “你……”陳婉無語。她沒有機會嚐試愛情,這種奉獻所有甚至摧毀一切也不管不顧的愛情根本不是她所向往的。她無法理解,但是心痛,心痛蔣小薇這樣美麗的女人,盼盼那樣可愛的女孩因為一個沒有責任心的男人而沉淪在無望的守候裏。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和你說這些吧。”蔣小薇喝口咖啡接著說:“前些日子我很早回家,有一次看見你和一個男人在小區外麵爭執。”
  陳婉記得是哪一天,聞言咬住下唇。秦昊應該和蔣小薇所說的那個男人是一類:花心,沒有責任感,遊戲人生。所幸她拒絕了秦昊,所幸她很理智,沒有對那種人抱有什麽天真的幻想。
  “離得太遠,我也沒看清楚,我猜應該是個很高很帥的男人吧。是你男朋友?”她看得何其清楚!她何其了解秦昊那種人!小五雖則不是她的所愛,但是是她的利益所在。陳婉長得太好太豔麗如一朵任何男人都急切擷取的鮮花,她要防患於未然,她要保護自己和女兒生活足夠的安定。
  “不是。”她堅定地搖頭。
  “你別誤會,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是覺得我們很象很投緣,盼盼也很依賴你喜歡你,所以才多句嘴。我們女人要學會保護自己,我就是個不會保護自己的反麵教材。遇上太帥的或者家世好的男人,要留個心眼,不能輕易上當。”傻姑娘,遇上任何人都要留個心眼,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與幫助。
  “我明白的。”陳婉如同遇見知己一般,“我舅舅舅媽供我讀書不容易,我沒有什麽想法,隻希望快點過完這四年,找個好工作。將來能象蔣姐一樣,不對,能有你一半的能力就夠了。”
  “傻姑娘,我有什麽能力。”蔣小薇不置可否的笑一下,眼睛望向才踏進西餐廳的幾個男女,然後說:“對不起,看見熟人,我過去一下馬上回來。”
  蔣小薇的熟人裏有一個陳婉也認識——江副市長的兒子江磊,認出他的同時陳婉朝座位裏麵的陰影移了下。蔣小薇似乎提到她,那幾人向她這邊望來。
  陳婉挺著背,暗自期望他們不要過來坐一起。接著又好笑:本來就燈光昏暗,看不真切。再者那次為了酒吧的事情和方存正去醫院,那一麵江磊似乎對她並沒有印象。就算是記起她是陳海行的女兒又怎麽樣?時隔數年,她再不是當初無助淒惶的小姑娘。爸爸的死因疑點如雲,真要麵對,開口質問的人是她。
  蔣小薇過來重新坐下,向她解釋說:“做我們這行,認識的人多,應酬起來也煩。都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剛才那兩個,一個是江副市長的公子,一個是洪省長的公子。要是隻是公子哥也就罷了,偏偏洪建學是恒宇地產的幕後老板,我們公司的廣告大客戶,得罪不起。”
  陳婉聽見恒宇地產,心中一動,想起朱雀巷的拆遷。視線掃向那幾人的桌子,除了江磊還有個麵白如玉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那人正往這裏看來,眼光相觸,陳婉急忙回頭避開。聽到蔣小薇帶著少許鄙夷說:“這些公子少爺,不是父母的關係,能有這麽些個能耐?幾年前誰聽過恒宇地產?還不是強拆了上海路一堆民房?一千塊強收來的地建起商業樓轉手翻幾倍十倍的賣,壟斷下的暴利。他們享福了,上海路死了的那家人算什麽?”
  陳婉聞言,手腕微震。強自鎮靜地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回碟中,仍舊有些灑了出來。定定神,假裝不經意地問蔣小薇:“看他們那桌談笑風生的,關係很好的樣子。”
  “當然了,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有個管城建的好爸爸還有做不了的事情?江大少拆,洪公子建,坐地分贓。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也不關我們小老百姓的事。”

  第 23 章

  朱雀巷的拆遷從去年就傳出風聲,一場火災後暫時偃旗息鼓,直到年前因為恒宇地產的介入,拆遷工作正式開展起來。
  這幾年濟城城市發展極其迅猛,遠在城市邊緣的安置房根本消化不了龐大的被拆遷戶,補償的費用太低,想在市內購置商品房對於朱雀巷居民的經濟條件來說唯有合家舉債一途。
  朱雀巷一帶都是老居民和工廠職工,本來居於陋室也叫做有瓦遮頭,即便有些家庭夫妻二人同時下崗,做點小買賣也能顧上一家生計。可是遮頭的瓦掀了,就要麵對吃住兩個問題,無異於雪上加霜。所以朱雀巷的居民一直虛與委蛇,采取拖延的辦法和地產公司對耗著。
  四月中旬,市裏開拆遷動員會,“城市建設是大勢所趨,犧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在所難免”,隨即朱雀巷西大街每一戶都收到拆遷通知,5月1日前必須完全拆除。
  強製性行政指令的結果是西大街的所有居民聯合起來,爆發了濟城曆年最激烈的一次警民對峙。
  陳婉接到舅媽電話匆匆告假趕回家,未走到前街就被人潮和拒馬攔阻著。馬路已經被封鎖了,根本過不去。近千名警察,其中不少是手持警棍盾牌的防爆警排成幾堵人牆;鐵馬,狼犬,消防車上架著驅趕人群用的高壓水槍,遠處有紅十字會的救護車嚴陣以待。人牆的對麵是幾千居民,其中不少東大街趕來聲援的,舉著大幅標語沉默而肅殺地對峙著。
  陳婉記起有條小巷子能兜回前街,於是又奮力從圍堵著看熱鬧的人群裏擠出來。朱雀巷一帶有無數的冷巷穿插其中,她16歲時差點遭遇強 暴,對其有陰影,今天卻是顧不得了。
  走到對街,赫然見到馬路牙子上停著那部張揚的車,那個討厭的人影懶洋洋的斜斜倚著車身,雙手抱懷專注地遠眺著對麵,渾然不顧周圍零星散落的人群對他好奇的張望。
  陰魂不散。陳婉暗咒一句,打算從他後麵繞過去。秦昊卻早睇見,微側著臉凝視了她數秒,象是在猶豫著,然後低頭和前座的司機說了句什麽,接著向她走來。
  她避無可避,當下停住腳。再加上心急火燎的,語氣萬分不客氣,問他:“你怎麽在這?”
  “看熱鬧啊。這麽大的場麵可難得一見。”接著又問:“這時候你不在學校,跑回來做什麽?”
  他語帶諷刺,嘴角也是譏誚的笑,陳婉以為他是笑朱雀巷的居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心裏更添幾分忿恨,和他多說一句都覺得是廢話。也不回答,掉轉頭往一戶人家旁的山牆角走,穿進去就是一條隻容兩人過的小道。
  秦昊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冒犯了她,見她又擺出張神憎鬼厭的晚娘臉,一口惡氣湧上來堵在心口,想回去車裏,腳卻隨著她的步子一並進了巷子。
  西大街不拆除,東大街的住戶就永遠是觀望的心態。秦昊這半年多隻收了東大街幾座院子,還不是靠前街馬路的,非常不順利。洪建學的恒宇遲遲不入局,就無法打破僵勢。前段時間他授意父親秦仲懷係下人馬向市裏提交了一份地鐵帶動沿線經濟商圈的調研報告,老頭子知道了沉聲罵了句“胡鬧”,語氣倒不十分嚴厲。濟城是副省級城市,省裏發揮的作用很小,報告提交上去之後獲得的關注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秦昊可沒什麽為濟城做貢獻的宏偉大誌,他隻是從旁敲下邊鼓,讓洪建學那小子加快動作而已。他的引君入彀之計可謂成功,市裏方把地鐵建設計劃列入議案,恒宇地產已經躍躍欲試起來。朱雀巷在濟城西端,由西向東的主幹線內,真是上馬地鐵,這個地塊前景非昔日可比。
  秦昊今天來現場確實有看熱鬧的心態。洪建學手段狠辣他總算見識到了,建築麵積和拆遷補償評估沒有經過雙方磋商,一紙通知單方麵決定,不鬧事才怪。他不是正義感無限膨脹的人,從個人利益出發,他倒是希望那小子再毒辣點,早點把西大街那邊拆掉早點動工,這樣他東大街這邊也能渾水摸魚。
  陳婉不明白他跟在後麵作什麽,心裏記掛著家裏,行走如飛。他亦步亦趨的在後麵,轉了幾個岔道也沒把他甩開。
  遠遠已經聽見前街那處鬧哄哄的人聲,陳婉發力跑了起來,自己家飯館門口掛了個明晃晃的大銅鎖,想是舅媽和小宇都出去找舅舅去了。她繼續往前街跑,人聲越來越鼎沸。陳婉一顆心被急促的呼吸提到嗓子眼,怕是前麵已經鬧將起來。
  朱雀巷的大部分居民非常理智,靜坐期間刻意在雙方隊伍間保持了幾米的距離,但是也有鬧事份子向警隊裏丟擲石頭塊。於是警察手持警棍衝進居民中抓人,居民揮著拳頭掙紮反抗。局勢越來越亂,謾罵和詛咒聲飽含著憤怒,狼狗的咆哮獵獵在耳。
  陳婉看不見舅舅舅媽在哪裏,滿眼都是湧動的人頭,心一急,就往人堆裏紮。秦昊見局勢開始有控製不住的跡象,哪裏容她再參與進去,一隻手握著她胳膊把她往回拖。陳婉死命掙紮,拳打腳踢的,“走開,你放手!”亂發飛舞掃到他眼睛裏紮得生疼,他發狠把她拖回屋簷下,吼道:“想死啊?人這麽多,亂起來踩都踩死你!”
  從沒見過他如此猙獰的表情和狠厲的語氣,陳婉楞了一下,“我舅舅……”說話間帶了縷哽咽,秦昊心裏一軟,平時張牙舞爪的她遇上事也隻知道哭而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放軟了語氣哄她:“亂哄哄的,你這會進去能找見人?你乖乖站在別動,我去找。”
  他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被鼓動了,話音一落想起她那聲“垃圾”,不由咬緊了牙。見她聞言猶疑地點了點頭,眼巴巴地看著他,低聲罵了一句操,轉頭擠進攢動的人堆。
  人力在國家機器麵前渺小如塵埃,強弱懸殊,人群簇擁最緊密的中間位置經過一輪激烈的衝突後漸趨平靜,憤怒的吼叫和警犬的狂吠聲漸漸息弱,隻有警笛長鳴。陳婉終於在後退的人潮中發現舅媽,高懸起的心稍略放下,衝過去拉住舅媽往路旁的屋簷下躲,“小宇呢?舅舅呢?”
  “小宇和我一起去找你舅,走散了。你舅……”舅媽性子軟,一輩子沒經過這種事,神情呆滯,說著就流眼淚,“你舅被抓起來了,抓了好幾個。”
  說話間秦昊灰頭土臉的過來,“抓了9個帶頭的,你舅也在裏麵。”
  “和他說過多少次別管人家的事,他不知道中了哪門子邪,說什麽同氣連枝,唇亡齒寒,拆完西街就輪到我們,從冬天開始帶著西街的人到處上訪。我多說幾句,你舅又怪我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我不是為了他為了家我什麽時候和他紅過臉?”舅媽呐呐自語。“他說隻是上訪隻是帶著人靜坐表示下,誰知道今天鬧成這樣。”
  “幼稚!”秦昊在旁冷哼一聲說道,“這樣的事情不抓幾個帶頭的殺雞儆猴,這裏的人什麽時候能散開?靜坐,找幾個便衣進去喊幾聲口號扔幾塊磚頭就有抓人的借口,那叫有法可依、正常執行公務!你想坐也坐不住!要抓的人早就定下來了,你舅沒事上什麽訪?把自己往槍眼上堵?”
  “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我家的事情輪到你管?”陳婉早已方寸大亂,他用詞尖刻,聽起來象是風涼話一般逆耳到極點,看見舅媽淚眼婆娑,心裏更是著急,窩的一團火忍不住就衝他發泄起來,“我舅舅幾十歲人了,幼不幼稚你沒資格評價!”
  “你……”秦昊被人群推擠了半個多小時,本就不痛快,難得做件好事不僅連個謝字都沒有,還被她一輪搶白。鐵青著臉,下巴抽搐著,被她氣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婉見他直了脖子,不甘示弱地睜圓了眼睛回瞪。
  舅媽搞不明白這個說話底氣十足毫不婉轉客氣的陌生人是誰,擔心著自家男人也顧不上仔細盤問陳婉,憂心忡忡地對陳婉說:“你舅是被警車帶走的,存正那孩子不是認識公安局的人嗎?打個電話叫他幫忙問問,看能不能把你舅保出來。”
  陳婉再三思考,也沒有別的辦法好想,點點頭和舅媽說:“那我們先回去打電話,小宇估計找不到我們也先回家了。舅媽,你先別急,我舅又沒犯法。最好能把其他幾戶也召集起來合計合計,人多力量大。”
  陳婉沒有多看秦昊一眼,挽著舅媽的胳膊先行一步。秦昊站在身後跟上去也不是離開也不是,再次低聲罵了句,然後扯開喉嚨問:“方老二認識的人有我多?有現成的菩薩你不拜,你是不是笨蛋?”
  陳婉聞聲僵了僵,放開舅媽的手,上前幾步走近他,“剛才你幫我找舅舅,謝謝你。”
  他握拳冷笑,“聽你一個謝字可真難。”
  “心裏一著急,忘記道謝了。”她垂下眼,再抬頭時讓幾乎沒見過她笑臉的他猛一愣,“今天謝謝了。不過再給你添麻煩就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那一刻慌亂忡忡沒了方寸,她怎麽可能接受他的幫助,承他的情?“你說的對,我確實是個笨蛋。”
  秦昊冷眼睨視著她客氣但疏離的笑容,一團濃霧從心裏最深處升起,抹不掉揮不散,堵著呼吸。耳邊高音大喇叭還在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你們已經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


  
  第24章 真實

  陳婉後來曾經看過一篇報紙的社論,回憶起這一日的情景淚流滿麵。
  “沒有什麽可以把人輕易打動。除了真實。人們有理想但也有幻象,人們得到過安慰也蒙受過羞辱,人們曾經不再相信別人也不再相信自己。好在歲月讓我們深知‘真’的寶貴——真實、真情、真理,它讓我們離開淩空蹈虛的烏托邦險境,認清了虛偽和欺騙。盡管,‘真實’有時讓人難堪,但直麵真實的民族是成熟的民族,直麵真實的人群是堅強的人群。”
  聚集的人群曾經也一擁而上,試圖把舅舅那幾個被抓的人搶回來,奈何抵不過警械與高壓水槍的攻擊。站在飯館門前能看見前街一部分,一張張憤怒無助,麵對冷漠和傲慢隻能壓抑到極致的麵孔在眼前閃過,高音喇叭裏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拆遷政策,幹澀的聲音在天際回響。進步需要犧牲,但是有些人永遠體會不到被犧牲者的切膚之痛。
  方存正從城關鎮匆匆趕回來時,恰是人潮散去的時刻。
  陳婉問:“怎麽這麽快?”
  “六指早就打電話給我了,你幹嘛去了?有事也不找我?我早點回來的話,你舅能進去嗎?”方存正不滿。
  她沉默,舅媽上來解圍說:“先吃午飯吧,折騰了一上午都餓了。”
  “何嬸,路上我給劉叔打過電話,他是屏陽分局的,市局的事插不上手,不過答應了幫忙問問情況,看找誰好辦事。市局裏也有幾個兄弟,我下午再去找找。”
  “我也去。”小宇端著飯碗說。
  “舅舅那裏我們去跑,你回學校去,已經耽誤半天時間了。”陳婉說。小宇馬上要高考,可不能有半點分心。
  “就一天能耽誤什麽?我也是這家的男人。老是把我當小孩。”小宇食指擦過唇上的須毛,不樂意地說。
  方存正一掌拍在他後背上,把小宇打得差些撲倒在飯桌上,嗬嗬笑著說:“你小子,不錯!是個男人樣。”
  午飯後再次接到劉叔電話,舅舅九人中放了一個有心髒病史的老頭出來,其他八個青壯已經轉到第三拘留所。違反治安管理條列,全部處以十五天行政拘留。
  陳婉一上車就問方存正:“拘留所會不會打人的?” 這句話在舅媽麵前她忍了好久。
  方存正腦子裏閃過拘留所肮髒牆壁上的血手印,扯了扯嘴角,“法治社會,怎麽可能打人?也就是關幾天。”見她愁容滿目,眉尖緊蹙,右手不由自主伸過去握住她的,說:“幾個拘留所都有熟人,已經打過招呼,不然也不可能叫我們去送吃的和衣服。你就別擔心了。”
  厚實的手掌傳來的溫暖讓她心頭一熱,他安慰似地用力緊握了一下,然後留戀地緩緩放開。她反手抓住他的,他側目相視,眼中火花一閃,然後傻乎乎地笑起來。
  她甩開他的手,嗔道:“傻笑什麽,看好前麵的路!”說著已經紅了臉,尷尬地望向右側窗外。
  拘留所有特定的探視時間,也不能送傳食物。沒有方存正的關係和打點,按規矩起碼也要四、五天之後才能進去見舅舅。舅舅還好,神色如常的沉穩,隻是犯了煙癮,有些許委頓。條理分明地交代陳婉家裏晚上要鎖好門,飯館先停幾天生意,不要累壞了舅媽。
  出來時天色已暗,拘留所灰蒙蒙的外牆離遠看起來醜陋無比。“放心了?”方存正見她笑得勉強,又說:“等這幾天風頭過了,我再找人想辦法保鞏叔出來。”
  “謝謝。”陳婉低聲說。
  “別和我說這個,不愛聽。”方存正點支煙,“讓我抽兩口過個癮再走行不?”
  她點頭,片刻後忍不住問:“什麽時候把煙也學會了?”
  “事多,心煩。”說完猶豫了一下,“你不喜歡我就戒。”
  你不喜歡我就戒。
  他為她做過多少事?十六歲的那個沒有星星的晚上救過她,第二天還找到那兩個青皮抄家夥把他們打了個半死;後來他放了話出來,她儼然成了城西的大姐大,朱雀巷的妹妹們看見她,眼睛裏嗖嗖的都是嫉妒的毒箭;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罵人跟罵孫子似的,在她麵前一個髒字都不敢說,有時候不小心帶出來了,瞅著她的慚愧眼神象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小朋友;還有以前沒進東大還在家裏的時候,他幾乎天天早上來吃她煮的麵,天知道他晚上在酒吧裏耗了多久才等到天亮……
  目無焦點地注視著路上那排光禿禿新種的法國梧桐,心裏的問話不自覺的就脫口而出:“你說……我們要是在一起會是什麽樣?”
  方存正一口煙氣嗆進肺裏,一陣咳嗽。陳婉手臂伏在車窗前埋住臉竊笑不止,問說:“反應這麽大?嚇著你了?”
  他黝黑的臉上現出少有的窘態,說:“比睡醒了看見關二爺站在我床頭還嚇人。”然後正色問:“你說真的還是哄我高興?”
  “不知道,就是問問。”她低頭玩自己指甲,過了一會才停下說:“以前有想過,如果和你在一塊,把頭發燙成鳥巢,胡亂紮著,穿著睡衣打24圈麻將,兒子女兒丟旁邊隨便給個玩具作伴。心情好的話等你回來侍候你吃喝;心情不好,你要是幾天不回家,就殺去帝宮逮著你又哭又鬧問你是不是有了新歡……”
  方存正哭笑不得,“做我女人就那樣?”
  “你那些姑娘不都那樣?”
  “都那樣你見我喜歡上誰了?”他皺著眉。“這麽多年你……”
  “以前想的時候覺得打死都不要過那種日子。”她掐斷他的話,“現在倒覺得沒什麽不好的。象我舅和舅媽那樣,沒多少錢,沒什麽甜言蜜語,日子平實安穩的過,未嚐不是一種幸福。”一蔬一飯,一鼎一鑊間的相知相守才是真正的愛情吧……
  方存正把煙丟去窗外,沉默著,表情平靜分不出喜怒,良久才開口說:“如果是今天以前,聽見你的話我能高興的跳起來。今天出了這事,我沒法高興。別動氣,”他凝目注視她瞬時黯淡的眼睛,繼續說:“剛才你和你舅說話時,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裏麵坐的是我,你怎麽辦?我做的那些破事你都知道,說不準哪天出事捅漏子,真那樣,不把你急死,也把我心疼死。”
  “老二……”
  “給我三年時間,我把那些都慢慢轉給猴子他們。三年你也畢業了,到那時候你給個機會給我讓我好好追你,行嗎?”
  行嗎?怎麽不行?她倚著車窗輕輕點頭,眼裏不知是淚還是對麵過來的車燈反光。
  “我保證不讓你燙頭發學打麻將,也不會給你機會捉奸,也不用生那麽多,一個就夠了,兒子女兒都行……”
  她嗤笑出聲,揮著拳頭作勢打他:“誰要跟你生!”
  “剛才誰說兒子女兒的?”方存正身上挨著她的粉拳,嘴巴咧開笑得得意無比。


  第25章 血腥

  正是暮春時候,一夜間院子裏的那株老根葡萄綻開幾簇小白花,油綠的葉子上掛著露水。不知道誰家的貓蹲在山牆頭,見陳婉出來,甩了一下白色的大尾巴,轉身消失在微啟的晨曦裏。這樣寂靜清新的早晨和昨日的咆哮喧騰相比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陰鬱的心情似乎被澄澈的空氣過濾了,陳婉伸了個懶腰,等待對麵二大爺家畫眉的第一聲脆鳴。
  昨晚忙著應酬登門的四方街裏,送走所有人後又是一夜沒睡著,想著小宇還要上學,幹脆爬起來給小宇做早飯。她相信舅媽也是一夜難眠,還是再請幾天假在家陪舅媽算了,突然又醒起昨晚應該是去蔣盼家輔導功課的日子,昨天亂了一天,把這個事情給忘了。拍拍自己腦袋罵一聲,邊開了廚房的門,把爐灶下的封口打開,換了個蜂窩煤上去。
  聽見有人拍外麵的木門,她怕吵醒舅媽,急忙跑出去抬起門閂。“誰啊?等等。”
  “小婉,是舅舅。”
  陳婉張大嘴,果然是舅舅,手上還提著昨天送進去的袋子。反應過來後喊說:“先別進來。”衝進廚房,用盆子裝了幾塊爐膛的煤出來放在舅舅腳底,“舅舅,從火盆上跨進來。六指顛三他們從局子裏回來都這樣,消災去黴氣。”
  鞏自強好笑,依言邁了過去。“你舅媽呢?”
  “還沒起來呢,昨天估計一晚上沒睡。我去喊,舅媽知道你回來一定樂壞了。”陳婉捂著嘴笑,高興得直跳。難怪一早晨葡萄花開了。
  “別喊了,等她睡。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喊小宇起床,這時候了還有賴床的毛病。”
  “那我先去做早飯。”
  說話間舅媽已經聽見響動披了衣服出來,也是驚喜不甚,又滿心詫異地問:“存正那孩子不是說還要幾天嗎?說在風頭上,送錢人家也不敢要。”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停住了腳,她也是聽方存正說等幾天風頭過了再想辦法。
  “是不是他後來又托了誰?”舅舅說,“說是昨天晚上就來了通知放人,半夜也沒車回來我就在裏麵睡了一晚上。”
  “那其他人呢?”舅媽問。
  舅舅聲音聽起來很是消沉,說:“就我一個。等會吃了早飯,我還要去那幾戶家裏坐坐。”
  “鞏自強,你還顧不顧這個家了?我昨晚上一夜沒合眼知不知道?”舅媽發急,生恐又惹出什麽事端來。
  陳婉搖下頭,舅舅是拿了主意不會輕易改變的性格,舅媽再和他吵也沒有用。隻能歎口氣進了廚房。
  給蔣小薇打電話道歉的時候陳婉有些忐忑,怕因為不守信而被責怪。蔣小薇豁達地說:“猜到你可能是家裏有什麽事,來不及通知。也該買個手機或者小靈通什麽的了,聯絡起來方便。”
  昨天方存正把自己用的手機丟給她,說是方便聯絡,隻是還來不及通知所有人號碼。陳婉喏喏答著說抱歉。
  蔣小薇接著又說:“我還正想找你呢,有人托了我幾次,說想請你吃飯。你猜猜是誰?”
  陳婉不明就裏,想不出是誰。
  “上次遇見的洪大公子,洪建學。”蔣小薇笑得促狹,說:“你這丫頭,長了張好臉沒有半點好臉色,洪大公子說那天在嘉城衝你笑了幾回,你連掃都沒掃他一眼,很不是味。”電話那頭半晌沒回應,蔣小薇停了笑,“托了我幾次,我也煩了。不愛去我就回了他,不過話說回來,多認識幾個人也沒壞處,將來畢業了找工作也容易些。就是一頓飯,大庭廣眾的,他也不會拿你怎麽樣。”
  陳婉握著話筒的手掌心微微冒汗,回頭望一眼正在和舅媽說話的舅舅,沉吟片刻說:“我去。”
  名士閣的一樓根本沒有就餐位,整個大廳布置成室內的園林,漢白玉橋下是流動的溪水,溪頭的太湖石旁栽種的青竹鬱鬱蔥蔥。去到二樓的包間,早就坐下了幾對男女,聊天嬉笑,好不熱鬧。
  那次因為蔣小薇說起恒宇,她隻是打量了洪建學一眼,但是那一眼卻刻進了心裏。這個和上海路拆遷有關和爸爸自殺有潛在關係又準備拆掉朱雀巷的人,叫她無法不印象深刻。她不天真,掩埋真相的往往是無窮的紛亂的層層黑幕,何況事隔多年,一頓飯毫無意義,根本無從探究什麽。
  有些聲音,盡管你親耳聽見,有些事情,盡管你親眼目睹,但是那並不代表真實,真實的隻有心的感應。對父親堅定的信賴讓她萬分不忿和疑惑,壓抑了數年,有機會探尋真相,她決計不能放棄,假如要付出代價……
  她也絕對絕對不能放棄。
  名仕閣的菜式無非就是魚翅鮑魚,陳婉沒吃過,但是食譜上看的多了,也不覺得如何出奇。洪建學見她儀態從容,金絲眼鏡裏流露出一絲意外。她這種年紀的女孩或另類或溫順,能做到從容大度的倒是鳳毛麟角。
  “洪公子今天破費了。你是我們公司的衣食父母,這頓飯按理是我請才對。”蔣小薇說。
  洪建學微笑說:“我隻是喜歡名仕閣的環境,這些東西估計你們都吃膩了。燕鮑翅是富貴東西,泛濫就變成惡俗。”地方上的衙內慣常乖張跋扈,隻是洪建學在生意場上浸淫了幾年,裝假作秀是會的,今天又刻意掩飾著不能唐突佳人,所以用詞自我感覺文雅不少。
  “也就隻有你有資格說這樣的話。”蔣小薇星眸微轉,乜了他一眼。“我們小人物哪裏學得來將富貴當惡俗。”
  “你是捧我還是貶我呢?我是怕陳小姐把我看俗了,所以先自踩兩腳。”
  陳婉見提到自己,停了手上的包銀筷子。她少和人應酬,不知道場麵上的話該怎麽說才有分寸,隻是笑了笑便作罷。在洪建學眼裏,與桌上其他被男伴哄得嬉笑怒罵風騷百態的女孩又是一番不同的風景。
  席間談起昨天的新聞,昨晚電視上關於朱雀巷的鏡頭隻不過是一晃而過而已,小道消息在民間流傳了不少。“那幫刁民不嚇不老實,昨天抓了幾個,今天乖乖來簽合同的有幾十戶。”洪建學淡定的笑容下是盡在囊中的自得,“市裏開會說了,誰和政府過不去,政府就和誰過不去。來簽合同也算他們識相。”
  其他人紛紛附和,有的談起昨日衝突的熱鬧景象更是眉飛色舞,渾不知當事人的切身之痛。
  陳婉一口翅饌梗在喉嚨裏,之前的濃香似乎化作淡淡的血腥,欲嘔難咽。撥弄著手上的湯羹輕聲問洪建學,“這樣讓那些人將來住哪裏去?”
  洪建學詫異地望她一眼,然後笑起來,說:“市區裏多的是商品房,該補償的錢給了,他們住哪裏不是我們考慮的問題。Vivian隻說你品學兼優,還沒說你心眼軟。你是學經濟的吧,應該知道市場經濟要適應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局部利益要為整體利益讓步的道理。”
  陳婉心裏冷笑,她倒是想知道整體利益中的整體是指哪部分。
  洪建學不太願意和她探討這個問題,把話題岔開,問起陳婉的學業。陳婉不卑不亢一一作答,洪建學興致盎然問她有沒有想法到恒宇實習,陳婉心裏一動,笑說:“我才一年級,離畢業還有三年呢。”
  洪建學見終於勾起她的興趣,大感快慰,掏出名片說:“畢業前多接觸社會有益無害,有時間來公司找我,了解一下正常的運作和職能對你將來有好處。”
  陳婉避開洪建學的手指接過放回袋子裏,然後拿出不停作響震動的手機,對洪建學嫵媚一笑說:“出去接個電話。”
  闔上包間的門,不由暗呼一口長氣。
  她對今天洪建學的邀約有極大的防備心理,來前央求何心眉隔一個小時給她一個電話,這樣假如遇上不好的情況也能趁機及早脫身。其實也沒多久,隻是如坐針氈的,早就不耐,“終於打來了,我怕死你給忘記了。”她不迭的抱怨。
  何心眉象是在吃東西,含含糊糊的說:“怕什麽,一頓飯又不能把你給吃了。我是為你好,如果是桃花運,可要抓緊機會。”
  “,爛桃花才是真的。”陳婉頓足。“好了,我也準備閃人了,謝謝你電話,明天帶吃的給你。”合上手機翻蓋,抬眼間走廊裏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從麵前緩步走過,她想閃回房間已是不及。
  難得看見那混賬正裝的扮相,倒是人模狗樣的。他和旁邊人低聲說了句話,踩著大理石地麵反射的水晶燈的耀眼光芒一步步踱向她。陳婉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心裏一凜,滿是戒備地仰臉望向他。
  “你怎麽在這?”他語氣咄咄逼人,像是詰問。
  “吃飯的地方當然是吃飯了。”她轉身準備進房間。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見她手上的電話,臉上一僵,瞪視她的眼神陰鷙。緩緩開口說:“吃飯?我倒要看看誰這麽大麵子請得動你!” 語氣尖銳諷刺,說著就要推包間的房門。
  房門先他一步被打開,“小婉,電話打這麽……”蔣小薇話未說完,臉色驟變,隻是幾秒鍾的功夫又換上嬌媚的笑容,“小五哥!”


  第26章 齟齬

  “小五哥!”
  秦昊狐疑的眼神在她們兩人間梭巡,最後停在陳婉臉上,“你們認識?”
  “你見過我的學妹?”蔣小薇也是驚疑的表情,“小婉,這個就是我說的……秦昊,我叫他小五哥。”說著意有所指地向陳婉擠了擠眼,看見陳婉臉上浮現出驚駭和不可置信,笑容於是更加燦爛。
  “我……我先進去了,你們慢慢聊。”她早就預想過秦昊這類人的無恥,卻怎麽也無法想象秦昊會是蔣小薇故事中的男主角。人至賤則無敵……陳婉強抑心裏的震驚,慌不擇路地撥開蔣小薇推門進去。
  門打開的一瞬,秦昊已經看清席間眾人,麵色愈添陰翳。凝目注視蔣小薇半晌,倏然一 笑,說:“又玩介紹女朋友換交情的勾當?你拉的皮條還嫌少了?有興趣怎麽不去做媽咪?”
  笑容在臉上一寸寸瓦解,蔣小薇吸了口氣沉聲說:“你那票朋友我也沒少介紹,早不見你說什麽?”
  秦昊嘴角勾起,抬手輕輕摩挲她耳垂上雙C字樣的耳環,俯下身子。
  蔣小薇繃緊的心弦一鬆,微啟著唇,吐氣如蘭迎向他。他卻側著臉,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明知道我和洪建學的關係還要摻和進來?和我掉腰子你還不夠段數,那些個破事不拆穿你不代表我不知道。別自以為聰明,我捧得了你上天,也能把你摔回原處。”說完把麵色灰白的蔣小薇丟在門外,大步走了進去。
  在座的男人幾乎都是相熟的,知曉洪建學和秦昊之間的齟齬。酒酣耳熱之時見了他進來,盡管不少人心裏詫異,但還是團起笑臉站起來。隻有洪建學端坐在首座,微微揚了揚眉,對身邊人說:“喊服務員加座。”
  秦昊也不客氣,對眾人一笑,拉開陳婉旁的椅子坐下,大喇喇說:“別介,我就坐這,挺好。”說著搭在陳婉椅背上的胳膊滑下來,籠住她的肩膀一緊,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溫柔聲音說:“寶貝,對不起,我來晚了。”
  看見洪建學麵色一沉,秦昊心中得意。顧不得掌下陳婉的僵硬,視線環顧一周落在洪建學身上,笑說:“今天這頓記我賬上,洪哥,難得聚一次,你們誰也不許跟我客氣啊!”
  洪建學站起來,拿過桌上的酒樽,手上往秦昊麵前的杯子斟酒,眼睛端詳他懷裏僵直著身子木著臉的陳婉,問:“認識?”
  秦昊詢問的表情望向陳婉,也問:“沒和洪哥說過咱們的關係?”不待陳婉憤然開口,接著對洪建學說:“她就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想腳踏兩隻船,其實是少見世麵臉皮薄。是不是,寶……”
  話未說完,陳婉手肘狠狠向他肋骨撞去。秦昊悶哼一聲,痛得皺起眉頭,托住陳婉下巴,說:“死丫頭,不就是在家吵兩句嘴嗎,給我來狠的?想謀殺親夫?”想到每次為她好卻不被感激,心裏窩火,手上不由捏重了幾分。
  陳婉痛得眼淚欲流,拍開他的手,罵說:“精神病院沒關好門?怎麽又放了你出來?”抬頭間,一席人皆做目瞪口呆狀,想是把他們看作了當眾打情罵俏。再望過去,蔣小薇背靠牆壁,臉色灰敗慘淡。陳婉本就羞憤難抑,念及蔣小薇付出十年的愛情、沒有感受過絲毫家庭溫暖的盼盼,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低頭說句“對不起”,不忍再睹,拿起座位上的袋子落荒而逃。
  秦昊嘴角噙著笑意,目送陳婉出門後也站了起來。他與洪建學身量相等,四目相投,誰也不肯掉開視線落了下風。一時間,劍拔弩張,凝滯的空氣幾乎彈指而裂。其他人不敢貿然上前勸解,隻能屏住呼吸靜觀其變。
  秦昊舉起桌上的杯子,敬向洪建學,說:“洪哥,我們哥幾個沒幾次坐在一起喝酒的機會,今天難得,先飲為敬。”說完仰頭一幹到底,然後笑看著洪建學同樣喝完一杯。在場眾人稍微鬆了口氣,但是接著變故突起,所有人來不及上前攔阻,秦昊已經抄起桌上的酒樽砸向洪建學。
  酒樽撞向洪建學身後的牆壁,女人的尖叫伴著落地的脆響,水晶瓶碎裂,連著酒液飛濺開來,滿房間酒香四溢。
  秦昊斂了笑,陰著臉對強自鎮靜的洪建學說:“想叫我看上的女人陪酒,也要看喝不喝得下去。”
  其實在帝都,象秦昊這樣的第三代是不敢太過囂張的。無數雙眼睛緊盯著,誰敢給自家老子找麻煩?所以派係之間的傾軋隻限於暗處。到了地方,雖然局限性少了些,但是象他們這種出身“紅色家庭”的孩子,從小耳濡目染的是講政治講陰謀陽略,沒人會傻到把自己的弱點端入明處授人以實。
  他今天是氣急了,所有的不甘不忿兜足了勁往洪建學身上發泄。所幸當時還有些理智,要給雙方老頭留個台階,不然照他的準頭,洪見血今天不見血真是愧對他名字!
  出了名仕閣,仍有些餘怒難平。眼角的餘光一路掃向馬路兩側,尋找罪魁禍首的影子。
  陳婉慢了一步,隻看見尾班車的屁股沒追上,想到要打車,好一陣心疼。秦昊發現她時,她在車站正低著頭扒拉著袋子數散票。
  “上來!”秦昊見她隻是一抬眼,視若無睹地又低頭繼續,不由又是憋了一口氣,“和你說話呢。”
  她清清冷冷的眼神堪比初上的月華,由他麵上掃過,象是不認識他一般,他沒來由的心下一慌。卻見她招了招手,坐上前麵的出租車絕塵而去。
  秦昊惱怒地捶了下方向盤,罵一聲,還是追了上去。
  到了朱雀巷前街路口,他也分秒不差的停車。陳婉目注出租車拐出街口,然後回身望向他。街燈昏黃,仍舊能看清她冰寒如三九天的潭水般的眸子。他追上來想和她說什麽早忘記了,明知道惹她討嫌,可還是忍不住。哪怕是被她冷冷看一眼,也覺得心裏湧潮似的一波波的歡喜一浪浪的難受。
  她靜默地看了他一會,掉頭離開,他不由自主地又追了上去。她聽見尾隨的腳步聲,堅持走了十多米終於咬著牙回頭,他立時也停住腳,全身所有毛孔收縮著,戒備地等待她的低聲咒罵和嫌惡的表情。
  她沒有說話,麵色也是冷淡平靜到極致,他反而更加恐慌。“我送你到家門口就回去。”
  她把下唇咬得沒一絲血色,然後歎了口氣,說:“你要是有時間就對蔣姐好點,她過得那麽苦,你忍心?”
  既然陳婉和蔣小薇認識,那麽想必也知道了他和蔣小薇這兩年的苟且。秦昊想起她曾經問過第幾任的話來,慌忙解釋說:“蔣小薇現在和我沒關係,就算有關係今天也算了結了。你要是不放心,我現在打電話和她說。”


  第27章 蓮花

  陳婉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明明過了穀雨,頭頂卻象有驚蟄的雷聲滾滾轟鳴。她白天疑惑舅舅提前被放出來的事情,還猜想過是不是他,畢竟認識的人中隻有他才有這個能力。心裏隱隱的有些感激,特別是想起昨天人潮湧湧時他眼中的情急。她還暗自幫他找借口,或者他以前的無賴潑皮處是習慣所然,本性如此。可是今天晚上卻深深被駭住,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寡廉鮮恥,泯滅了良知的人物,她總算見識到了。
  “你還真是……無恥!”她咬牙切齒地說,既替蔣小薇不值,又為自己被這樣的人追求而惡心。
  她沒有好臉色沒有好聽話,這些在預料中。可是送入耳裏,他還是如同上次被斥為“垃圾”時一般的感受,全身肌肉僵硬,五髒六腑仿佛打了個結,連呼吸都無法順暢。這種感覺令他困惑令他不安而且令他瘋狂的想砸碎些什麽。他再次選擇以彼之道還於彼身,“無恥?垃圾?還有什麽?人渣?”隨著他突揚的音調,不知哪家院子的狗狂吠起來,“你好得到哪兒去?跟著洪建學混的都是些什麽貨色?今天陪飯明天陪酒後天還不陪上床?即當婊子還要豎牌坊,有心想賣……”
  臉上火辣辣的挨了一記,打人的那個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嘴巴說不出話。秦昊見她如此,心尖上莫名的快慰然後是莫名的空洞,無邊無際襲上來荒涼不甚,嘴角牽強地扯起,笑著繼續說:“有心想賣早點出聲,我給個好價錢你。”
  她恨極怒極,撲上去想撕爛他戲謔的笑意。他反而欺身向前,電光火石間握住她揮舞過來的兩隻手腕,用力一拉,把她擁入懷中。她奮力掙脫,指甲在他臉上劃過,鞋尖踢向他脛骨。他抽緊了下巴,臉上是絕然之色,再次鉗住她雙手。這次他用足了十分力氣,她痛叫出聲。急促的呼吸就在他頸間,月色裏蒼白的臉剔透如玉,壓抑的叫聲入耳後另有一種勾魂的纏綿,他本能的箍緊了雙臂,低頭堵住她的嘴。
  她腦中突然的空白,所有的反應能力象是被抽空了一般,唯一有知覺的是他燙人的嘴巴。然後血液回流,她狂亂地在他懷裏掙紮起來,嗚嗚出聲。
  他用盡全部力氣都似覺不夠,恨不能把她烙進胸腔裏,溶在一處。蠻橫地用力抵著她的後腦,不讓她後退和來回扭動。心跳如鼓,脈搏如雷,奔騰的血液急切地尋找著發泄的方向,隻有再貼近她一些才能紓解失控的感覺。他伸出舌尖意圖撬開她的唇瓣,接著一陣劇痛,他強忍著,趁她咬他的間隙,探了進去。下唇流著血,涔涔滲入唇齒間,鐵鏽腥味抵不過她如蘭如麝的芳香,他尤覺不夠,侵入更深,尋找著她的。
  然後,又是一陣忍受不住的劇痛,他悶哼著放開她,舌頭像是被咬斷了似的,滿口的血液濃腥。
  月光裏,她兩汪眼波幽幽暗暗,嘴角觸目驚心地沾著他的血,麵色令人心悸的平靜。他身體某處似乎被她的平靜揪緊了,後背冒出一層冷汗。他忍著痛想開口說話,她卻被駭得後退一步,然後醒覺什麽似的,拔腿飛奔,一眨眼功夫,消失在前街的拐角處。
  第二日,秦昊吃了三頓稀粥。胃裏的饑餓感還能忍耐,難忍的是心裏的空洞,象是丟了什麽再也找不見。煩躁了一日,晚上約了宋書愚出來坐坐。
  “不像你性格啊?清吧也來?”宋書愚滿眼都是疑惑,打量著四周說。
  秦昊習慣性地抿口酒,酒精燒灼著創口,疼得他卷起舌頭抽冷氣,不是宋書愚坐在身邊隻怕立馬跳將起來。
  “喝酒也能嗆著?”宋書愚奇怪。
  秦昊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宋書愚借著晦暗的燈光瞅著他,樂起來,在自己臉上比劃著說:“被貓抓了?不像貓爪子印啊。”
  秦昊沒好氣,“行了,想說被人抓得直接說就是了。”他說話不太利索,宋書愚楞了楞,然後爆笑出聲。見秦昊越來越窘,也不好太過,強撐著把臉繃住,最後還是控製不住神經,哈哈大笑,手握成拳捶打著吧台。
  秦昊掛不住,黑了臉站起來想走。宋書愚很是艱難忍住,拉他重新坐下。問說:“感情你也有腳底下拌蒜,掰不開鑷子的時候。誰這麽光輝偉大?不會是我猜的那個吧?”
  看秦昊鬱悶地點頭,宋書愚斂了笑,說:“上回不是說了嗎?人家沒意思就撤,沒的害了人。”
  秦昊照顧著舌頭,小心翼翼地說:“我哪知道?不看見也就算了,看見就把不住自個,送上門給她糟踐。潑心潑命為她好,人家不承情!”說著不自覺地灌了口酒,醒悟過來已經不及,眼角餘光瞥見宋書愚嘴角抽搐,哼了一聲,說:“你煩不煩?跟娘們似的,想笑就笑。”
  宋書愚笑得肩膀顫動,過了一會才止住問:“對人好會被咬了舌頭?”
  “她不激起我脾氣,我至於嗎?”秦昊忿忿,“送她新手機人家不要,要二手舊的;被她氣了一天,晚上還是找人撈她舅出來,人家連個屁都不放;請她吃飯,推三阻四的,洪建學那丫的一叫就現人影了;喊她幾聲寶貝是想讓洪建學忌憚不敢下手,她當我占她便宜。我是無恥下賤,洪建學那丫的比我賤一百倍!她什麽眼神?會看人不?”
  宋書愚恍然,說:“說你擂了洪建學一酒瓶子就為她?”
  “靠,不為她為誰?腦子裏養金魚了,也敢和洪建學那號人吃飯。丫的滿肚子花花腸子,不是怕被捅到老頭子哪裏去,我打他到肝兒顫。”
  宋書愚默然,秦昊也有些意興闌珊,搖著酒杯半晌沒說話。酒吧的駐唱婉轉低廻的聲音飄蕩在空氣裏,愈加愁腸百轉似的。秦昊鬱悶難當,好一會才說:“她若是和那個青梅竹馬鬧騰也就算了,幾年的感情咱比不得,他媽的,好好的和洪建學混什麽混?看上他什麽了?”
  “小五,你喜歡上她了。”宋書愚扭頭端詳他數秒,總結出來。
  “狗屎!”秦昊跳起來,感覺自己反應過了點,重新坐回去,說:“可能是喜歡,誰叫她長的好看?我喜歡的人海了去了,我還喜歡安吉麗娜朱莉呢!我是受不了別人不待見我,那死丫頭片子哪天對我笑笑,說不準我還不喜歡了。”
  說著,掏出手機瞄一眼,扔給宋書愚,說:“你幫我接,打了一天了也不嫌煩。”
  宋書愚接過電話,說了兩句,問秦昊:“蔣小薇說想見你……”
  秦昊頓時沉了張臉,思忖了片刻說:“喊她來,有些事和她說清楚,該了結了。”
  一支煙的功夫,宋書愚已經望見蔣小薇出現在門口,發現他們後款步行來。宋書愚和她笑了笑,對秦昊說:“我避嫌,你們慢慢聊。照顧好自己的臉,別等會惹急了這個,左邊也被抓傷了。” 然後如花孔雀般拿著酒杯晃去其他桌。
  那隻狐狸邪魅的一笑中似乎藏了點不懷好意的味道,她心下一緊,坐在他讓出的位置上半晌沒有出聲。秦昊懶懶散散地靠在吧台邊,低垂著眼皮乜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駐唱歌手黑色裙子包裹的曼妙身材上。蔣小薇還在解釋和直接認錯之間權衡徘徊,他突然低聲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蔣小薇驀地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心算了一下,說:“還有一個月兩年。”
  陳婉根本不敢再踏進蔣小薇家門。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後,她的位置萬分尷尬,再見對大家都是一種折磨。她有少許自責,畢竟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也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如果時光有可能倒轉,她絕對會避開那個人出現的每一處,絕對不會和他有一絲一毫的糾葛。
  可是接近二十四小時了,不管她怎麽逃避,不管之前她用毛巾狠狠擦拭過多少遍,嘴裏似乎仍殘存著他的血腥氣和全然陌生的味道,在在提醒她二十四小時前發生的那一幕。
  她在蔣小薇樓下徘徊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發麻。最後決定,如果蔣姐在,她會解釋;如果蔣姐不接受她的解釋,她可以放棄這個工作。不論她有多麽歉疚,昨天確實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蔣姐受到那個混賬的傷害。
  蔣小薇開門時她飄忽的心神被拉回來,側耳傾聽著蔣小薇的腳步,心中再次忐忑不已。蔣盼抬頭望了她一眼說:“陳姐姐,你真的談戀愛了?”
  陳婉被唬得一愣,接著好笑說:“小孩子知道什麽談戀愛?”
  蔣盼切一聲,很不滿意自己被低看,說:“誰不知道?電視上都這樣,走來走去的,坐不定。臉上一會紅一會白。”
  陳婉莞爾,揉揉她腦袋,突然很想問她心裏的父親是什麽形象,腦中閃過那混賬揚起一邊嘴角的無賴樣子,即時打消了念頭。說:“你自己做作業,我和你媽媽有幾句話說。”
  蔣小薇坐在床腳,眼神渙散,肩膀象是承受不了打擊似的垮下來,無限的疲憊和悲涼。當年誰不是蓮花一朵清華濯濯?誰又比誰矜貴半分?她自認夠醒目夠聰慧,遊刃於男性主導的社會中,不輸色於任何人。但是,她驕傲自信的一切在這一刻如此可笑。她選擇風度從容地謝幕,突如其來的恨意卻是洶湧無比。天下男人都是一般的黑心,前一刻耳鬢廝磨,後一刻還不是棄若敝屣?


  第28章

  陳婉站在門邊,目注蔣小薇憔悴的麵容和頹喪不堪坐在床邊的姿勢,眼睛瞬時間熱了。不管時代怎麽變遷,如何進步,女人還是弱勢的一方。賺再多錢也好,職場裏怎樣叱吒風雲也好,還是要個堅實的肩膀依靠。至於所托是否良人,誰又能說得準?一切隻是賭博罷了。
  “蔣姐。”她喚一聲,蔣小薇抬起頭,目無焦距的視線轉向她,陳婉更覺喉嚨哽咽,說不出的難過和歉疚,啞著嗓子說:“對不起。”
  她說對不起,蔣小薇隻是強笑,說:“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我也看得出來,你們是襄王有情神女無意,隻不過他身邊有意的多了,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看了這幾年,我也都習慣了。”
  那晚蔣小薇一直神情恍惚,強作笑顏。
  同為女性,陳婉很難理解她的心態。愛上一個人,便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嗎?甘願沉淪至無望的深淵,單方麵沒有間斷的奉獻,究竟是偉大還是愚蠢?
  陳婉周圍的人,以前父母在世的時候鶼鰈情深,甚至情到濃時,偶爾會忽略了她的存在;舅舅舅媽不談情愛,但也是相濡以沫,數十年不變;朱雀巷裏的夫妻多數床頭打架床尾和;即便是曾經聽說過方存正手下的姑娘有賺錢養家養男人的,但那畢竟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她一直認為文化決定上層結構,象蔣小薇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在情字麵前如此的軟弱與不堪一擊,實在匪夷所思。難怪有人說戀愛中的人智商為零,愛這個字真正可怕。
  “那種始亂終棄,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渣我是不會喜歡的。”陳婉語氣決斷。
  蔣小薇撲哧笑出聲,說:“這話要當他的麵說可能有效一些。知道嗎?昨天你走後,小五為了你差點和洪建學打起來了。”
  她不知道離開後發生的事情,她不明白秦昊所作所為是出於什麽目的,無論怎樣她也不會相信那樣一個毫無責任心的敗類會關心她的安危。她更無法想象蔣小薇說著自己孩子的父親為了別的女人打架時的感受,表麵上越是雲淡風輕,心裏越是痛苦吧?!沉默了片刻,說:“我見了他是能躲就躲,就是不知道撞了什麽邪,老會遇見他。”
  蔣小薇審視的目光打量了她一會,歎說:“最好是這樣,他那種人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是見一個害一個。我是怕你象我一樣,經不住花言巧語,走上我的老路。我這輩子已經被毀了,很多事也無所謂了。”
  蔣小薇也才二十多歲年紀就輕言一世,愛情的殺傷力真有這麽大?陳婉有些怒其不爭。她問何心眉如果遇見這樣的事情會如何,何心眉直翻白眼,說:“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在我身上!有了孩子也堅決不要,更不用說白幫人家養到八歲了。退一萬步講,為什麽不去告那個男人?驗個DNA找到婦聯去,告到他傾家蕩產當褲子!”接著又好奇地問:“你說的那個人是誰?真有這麽傻的女人?”
  陳婉點頭。真是橫起一條心去告秦昊,恐怕不單隻拿不到贍養費,說不準臉孩子的撫養權都沒有了吧。或者蔣小薇是顧忌這一點,所以為了孩子才一再隱忍。隻不過,這樣的隱忍對蔣盼又何其不公?!
  “那還真是賤骨頭,自己找虐。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痛並快樂著吧。”何心眉不客氣地落了批語,想一想忽然說:“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們那個學姐,你做家教的那個!”
  “知道就知道,別周圍亂說。”陳婉有點後悔暴了別人隱私出來。
  “切,當什麽大事?現在這社會多著呢,前幾天還有十來歲的在廁所產子的新聞。可憐我一把年紀還未嚐情滋味。”何心眉顧影自憐,裝模作樣地抹了把眼淚說。見陳婉隻是沒好氣地瞟她一眼,繼續看書,不見絲毫同情心,不由得忿忿然道:“知道你吃香,那也不用鄙視我吧!還說好朋友呢?你身邊的花蝴蝶有多的也不見你分點給我們。”
  陳婉好氣又好笑,說:“都是爛桃花,你也敢收?”
  “最起碼帶我們見識見識啊。”何心眉嘟囔著,“去名仕閣吃飯也不早點告訴我,聽說那裏是會員製,一般人還進不去。”
  “也沒什麽出奇的。”陳婉敷衍說。
  “飽漢不知餓漢饑!也不體諒體諒我這個沒嚐過魚翅鮑魚的可憐人。話說,你那天見的是誰?這麽大排場?”
  陳婉無語。洪建學的外型是何心眉最討厭的那種,她總是說麵白如玉,不是大善便是巨奸,恒宇地產在坊間的惡名倒真是不枉她的看相功夫。說實話,洪建學眼神閃爍,躲藏在鏡片後,總覺得是在算計什麽。雖然不像秦昊那般充滿侵略性,但也隱隱的讓陳婉不舒服不自在。與他們那種人打交道無異於與虎謀皮,認識了洪建學又怎樣?有機會進恒宇又怎樣?真能探得什麽內幕嗎?她懷疑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不是太過天真幼稚了些。
  所以當蔣小薇再次邀請時,她馬上找借口婉拒了。
  蔣小薇有些失望,說:“那天到最後鬧得都不太開心,洪建學當眾丟了麵子,一直耍公子哥脾氣,最近送去的幾個方案都被否決了。今天難得他點頭說有空,還問起你來。上次感覺你們聊得挺投機的,我想著看你有沒有時間,出來坐坐也不妨事。”
  陳婉微微有些不悅,她的歉疚是針對蔣小薇和蔣盼,不代表要為那天的局麵負責,更沒有理由要為蔣小薇的工作負責。當下皺起眉頭,說:“蔣姐,我是真的事先約了人,下次有機會再聚,好不好?”想及在心裏盤桓數日的決定,又道:“蔣姐,那天我說不做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找到人替我?我舅舅家飯館的小工走了,也缺人手幫忙。”
  蔣小薇歎口氣說:“我都沒所謂了,你還把那事放在心上?說起來你也是受害者,蔣姐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再想想吧,我找人替你也要時間。”言若有憾地繼續說:“我們盼盼難得遇上個合她脾氣的。”
  陳婉確實有些不舍得那個脾氣古怪的小姑娘,猶豫了片刻說:“盼盼知道我的電話,和她說過就算我不幫她輔導功課了,她也隨時可以找我聊天的。”
  世事巧無再巧,晚上熄燈後不久,陳婉就接到電話,是蔣盼。
  小姑娘直哭,陳婉被嚇著了,摸索著穿上拖鞋走出宿舍門,站在走廊裏小聲哄著:“別哭別哭。和陳姐姐說怎麽了?媽媽打你了?”
  蔣盼抽噎了好一陣,才打著嗝說:“媽媽沒打我。媽媽打電話回來,我喊了一聲她就開始哭,還說對不起我,說她不是個好媽媽。”說著又是嗚咽起來:“我好怕,媽媽從來沒哭過。我好怕。”
  陳婉低聲哄她別哭,又說:“姐姐先掛上,再打電話給你媽媽問問怎麽回事,問好了再回你好不好?”蔣盼嗚嗚地應了聲。
  電話響了許久蔣小薇才接,裏麵嘈雜無比,有人高聲放歌有人低語說話,間或有女人放肆的大笑。陳婉準備掛上時,裏麵低低喂了一聲,陳婉才醒悟那一串笑聲出自蔣小薇。


  第29章

  陳婉聽蔣盼說過她媽媽經常醉酒而歸,親耳聽聞蔣小薇放肆的笑聲不由有些惱怒。情感的打擊一定要酗酒才能解脫?一定要把孩子捆在一起償付?養孩子又不是養小貓小狗,給點吃的能活命就算盡到本分。如果是自己沉淪也就罷了,何苦要拖累骨肉?半夜把孩子嚇得哭算什麽?當下冷著聲說:“蔣姐,是我,陳婉。蔣盼在家裏哭,你最好能早點回去。”
  蔣小薇連聲笑著說:“回去?回哪?我還找得到回去的路嗎?”陳婉聽她語無倫次,想是喝多了,沙啞的聲音哀涼不甚,又覺得有些可憐,放軟語氣說:“盼盼怕你有事,在家裏等著不敢睡。
  “傻丫頭,這世上也隻有她會想著我。”蔣小薇低笑,然後嗚咽起來,悶悶的象是捂著嘴在抽泣,然後又說:“她命不好,投胎也沒撿個好人家,跟著我這樣的母親有什麽用?”陳婉在飯館裏見過醉酒的人,知道無法勸解,直接掛電話又過意不去,站在走廊裏聽蔣小薇在那邊又哭又笑,自怨自艾地說了許久,間中還有其他人勸酒的吆喝。然後聽到蔣小薇似乎和邊上的人發起飆,大聲咒罵著,接著又是嚎啕。
  陳婉無計可施,準備掛上電話,那邊突然又說:“幫我喊他來,我有話和他說清楚。”
  “我沒有他的號碼。”陳婉知道那個“他”所指何人,半點不想再沾上關係,隻是勸她:“別喝了,早點回家。盼盼一直在等你。”
  “我要和他說清楚。你別攔我,”蔣小薇帶著酒醉的執拗與決絕,“我在金色年華,喊他來,他不敢來叫他明天等收屍。”
  陳婉覺得無法理喻,掛上電話接著打給盼盼,哄她去睡。
  常有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才認識蔣小薇時覺得她理性能幹,單親媽媽中少有的堅強自立,知道她的過往後又對她抱有深深的同情,方才那瞬間她瘋狂的嘶吼對比著之前盼盼輕顫的哭音,可憐之餘又可恨,恨她枉為人母。
  她是再不想與那些人,包括蔣小薇有所瓜葛,他們的世界她很難理解也沒有興趣深入觀察。直覺告訴她,再牽扯其中,她會惹上她承受不起後果的麻煩。
  她合上宿舍的門,躺回床上。上鋪傳來一聲輕輕的囈語,夜風卷起窗簾一角。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她想到。
  半個小時後,她翻個身,睜開眼睛。
  金色年華是濟城最大的夜總會。早兩年方存正還在唐會那個陰暗的小辦公室裏核對兩份賬單時,還曾經發下宏願:將來能開個金色年華那樣的場子就心滿意足了。六指在旁邊湊趣說:裏麵的小姐隨我抱就好了。博得眾人恥笑。
  金色年華的消費不說普通人,連六指他們幾個愛玩的進去也要掂量一下。陳婉聞名已久,這是第一次來,顧不得打量四周金燦燦一片耀眼刺目的裝潢,逮住一個打呔結的服務生,問清楚了房間直奔二樓。
  她用了半個小時勸服自己,蔣小薇是意誌堅強的女人,要自殺早八年前就應該試過,不可能等到現在。睡你的覺,別管那麽多。但是究竟還是放心不下。蔣小薇性格上有偏執的一麵,不然不會在那個年紀,沒有任何條件支持下,隻是純粹為了賭一口氣就生下蔣盼。這些天她完全不清楚蔣小薇和那個敗類之間又發生了什麽,酒後的癲狂是否證明了她的意誌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陳婉閉住眼睛無法入睡,腦子裏象幻燈片似的一遍遍重複著爸爸辦公樓門前水泥地上扭曲的身體。從高處墜下的人內髒破裂,血液是黑色的,會從眼角淌出來,象一抹黑色的淚漬。
  床鋪上像是鋪滿釘子,每翻一次身便有尖銳的痛感深深刺入糾結的心髒。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惶然。任何人在瘋狂決絕時的選擇都無法預計,即便蔣小薇那種神經極其堅韌的女人,在長期壓抑下也有崩潰的時刻。
  沿著二樓長長的甬道一間間數過去,站在厚實的隔音門前,再次借著朦朧的燈光仔細看了一下門上的牌號。暗自期望蔣小薇在電話裏報的房間她沒有聽錯,不然就糗大了。她深呼口氣,準備敲門,卻突然勇氣俱失。隱隱傳來的聲浪提醒她似乎什麽地方有些不妥當,放下手,又跑回走廊。
  她沒有那個混賬的電話號碼,想起認識的人裏唯一與他有關係的宋書愚。電話撥過去,問說:“宋老師,能找到秦昊不?”
  宋書愚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隻是應聲問她什麽事。
  “蔣小薇在金色年華,喝多了,說要自殺。你幫忙喊秦昊過來好嗎?”
  宋書愚腦中有半秒的真空,想不通陳婉怎麽會認識蔣小薇。意識到三個人將會碰頭,頗有些幸災樂禍地揚起嘴角。這個時候笑出聲太不厚道,於是端坐正色,語氣很嚴肅地說馬上告訴秦昊。
  陳婉合上手機猶豫著該走還是留下,想到那個混賬一會就到,躁動不安的情緒奇異地被撫平了幾分。於是回到包房門口,推開一條縫,探了半個身子進去。
  她掩住半邊臉,不太喜歡撲鼻而至的味道。尼古丁摻著醇香的酒氣和香水脂粉的蘭薰桂馥,另有一股陌生的甜香,層巒疊嶂薰薰然地蔓延在暖熱的空氣裏,道不明的曖昧。房間很大,燈光昏暗,巨大的電視牆前隻有一對緊摟在一起隨著音樂緩緩移著腳步。U型沙發裏圈坐的人影綽綽,混沌間依稀能分清女人玲瓏有致的曲線。
  “請問,蔣小薇是在這裏嗎?”男人的低語和女人嬌滴滴的媚笑嘎然而止,房裏頓時安靜,走廊的燈光與眾人的視線凝聚在她身上,陳婉很是局促。然後突然一個男聲促狹地說:“請問,你跟哪個媽媽桑的?”哄笑聲中,跳舞的那個男人轉身向她,洪建學笑容可掬,看見她似乎極為高興,說:“你蔣姐說你沒空,還不是來了?她喝高了,在裏麵躺著。”
  陳婉硬著頭皮跟洪建學過去,蔣小薇坐在沙發一邊,半個身子伏在扶手上,高跟鞋想是早被踢飛了,一隻光潔的腳丫蜷在沙發上,一隻撐著地。嘴唇囁嚅著,額間觸手冰涼。陳婉放下心,想開口說告辭,洪建學卻拉她坐下。
  適應了包房裏的昏暗,模模糊糊認出有幾個那天在飯局上見過的,就有人起哄說陳婉遲到,先罰三杯。又有人故意刁難,不待陳婉開口拒絕,已經斟好滿杯放在她麵前。陳婉婉拒說不會,笑鬧聲裏有人說:“喝水總會吧?不都一樣?往喉嚨裏一倒就是了。”
  洪建學半邊臉隱在陰影裏,隻看得清眼鏡上的金絲邊的閃光,身後的女伴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臉湊於一處,曖昧不明地笑著,十足看好戲的神情。
  望著麵前金黃的酒液,知道對方刻意糾纏不懷好意,厭煩地扯扯嘴角。也不搭理其他人的鼓噪,隻是拿眼睛盯著洪建學,說:“我是來找蔣姐不是來喝酒的。”
  洪建學微笑說:“他們喝多了,逗你玩呢。就喝一杯意思到了就行了,喝完了我馬上送你們回去。”見她躊躇,又說:“說話算話。”
  杯裏的冰塊還未完全溶盡,沾著酒液邊緣處泛著細細的透明水珠。陳婉的心思隨著電視屏幕裏忽明忽暗的光線搖晃著,隱約意識到秦昊是不會來的。他那樣的人,既然始亂終棄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又如何指望他還有半點責任感?
  事已至此,陳婉反而鎮靜下來。她敢來這種場合也不是無所倚仗,鞏家人都是海量,舅舅在部隊炊事班時一直是拿做菜的料酒當飲料。過年時她與小宇也會敬舅舅喝兩杯,那可是將近60度的濟城白,點了火能燒起來那種,喝下去臉不紅心不跳,她不過是當水罷了。隻是始終是女兒家,量好並不算優點,在外麵決計不敢沾酒的。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去到哪裏。
  沉吟片刻,知道這一遭跑不掉了,橫下心咬著牙端起酒杯迎向洪建學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進去,一路刺激著,耳邊是眾人拍手叫好的喝彩。半蹲在玻璃茶幾旁的包房公主早遵從旨令又斟了幾杯置於台前,洪建學隔壁的男人起哄說:“原來是裝嫩,來來來,不喝三杯不下場。”
  陳婉見他蓄意刁難,當即沉了臉。“看不出,還有點酒量。”洪建學堆起笑,又拿起一杯遞在她手上,“加了很多冰,和水差不多。慢慢喝,急酒傷胃。”
  陳婉對他假仁假義的笑容報之冷哼,也不多說,隻是將杯子放回幾上。其他人看見馬上說不給洪公子麵子,就有好事的站起來要和她碰一杯,還有人拿來黑色的骰盅要和她比試。陳婉置之罔顧,烈酒入喉,膽子借酒壯了幾分,眼神挑釁地盯著洪建學說:“能走了吧。”


  第30章

  蔣小薇也不知何時醒了,趴在陳婉後背上,露出低開領口間的雪白,頭發掃弄著陳婉頸間,暗香沁人,沙啞著聲音說了些什麽也聽不清。陳婉把她身子扶正,拍打她臉孔,“蔣姐,醒一醒,我們回去了。”
  蔣小薇搖晃著腦袋,隻是不依,眼皮開闔間神色渙散。陳婉窩在胃裏的酒氣突然翻滾起來,強壓了下去,心裏卻是越來越焦躁。沒人出手幫忙的話她扶不起爛泥般的蔣小薇,若是索性拋下她獨自離開始終有些不忍。她躬身把蔣小薇垂至乳前的領口拉上去,蔣小薇忽地手臂揮來,不耐煩地咕噥:“別鬧了,討厭!”
  陳婉製住蔣小薇手腕,胃裏又是一陣抽搐。不知道是什麽酒,像是比濟城白的勁道還要大,她渾身發熱,不覺間已經濕了後背。“蔣姐,醒過來。”
  她徒勞地搖晃著蔣小薇,蔣小薇軟癱的身體不受力,隨之滑向一旁。身後的說話聲嗡嗡的,還有女人的嬌笑。她心裏發毛,酒液伴著胃酸,作嘔作悶的。望向洪建學,與他狀若關切的視線相觸,洪建學笑一笑,說:“看樣子你蔣姐不想動,不如等她睡一會酒氣散了我再送你們回去。”
  洪建學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昭然若揭,陳婉心火如焚,也不給他好臉色,說:“你自己說的馬上送我們走。不用你送了,幫忙扶她下去就行。”
  洪建學也不在意她的指責,接過旁邊女伴遞來的煙,點燃了才說:“那也要她走得動才行。”
  陳婉見他出爾反爾當場耍起無賴,氣得咬牙切齒。血液在酒精的作用下急速湧動,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受不住酒意,連心跳都急促起來,隻覺得房裏的音樂近在耳前,象是每一聲都敲進腦子裏,震得人發懵,意識混沌難辨,但是懵懂間卻有些詭異的興奮,神經隨著音樂一跳一跳的,指尖抑製不住地想抓向洪建學蒼白的臉。
  她越想壓抑興奮的神經,手指也越是抽搐,洪建學的臉逐漸在眼前放大,話音飄忽地說:“再坐半個小時我們就走。”濃烈的煙氣噴在她臉上,她連連咳嗽,胃裏又是翻江倒海似的。
  是因為什麽這麽難受又這麽詭異地興奮她不知道,但是視覺模糊意識模糊甚至連時間都有些模糊,周圍的話音逐漸放大,她警覺這不應該是醉酒。她站起來,雙腿幾乎無力支撐,搖晃著用最後一點力氣說:“我出去打電話。”
  聽見洪建學帶著笑說了一句什麽,她辨不清,隻是以極大的意誌力拖著腿、扶著牆一路走出門口。
  蝕骨的倦怠感讓小腿肌肉酸疼而麻痹,她走了幾步再是支撐不住,扶著牆緩緩蹲下。遠離了喧囂的音樂,腦中似乎清醒了些,但是眩暈和作嘔的感覺卻之不去。心裏莫名的恐慌,像是回到數年前那個午後,從圍觀的人堆縫隙中瞥見爸爸不甘不忿而又無奈地望著天空的眼,不自覺的眼淚順著腮邊淌下來,濕了一片;又覺得好好笑,圍觀的人那麽多,卻沒有一個上去幫忙,連她自己也怕的接連退後。看熱鬧就熱鬧點啊,眼神都那麽冷漠多無趣啊!她倚著牆壁嘿嘿笑,不齒這些人,不齒她自己。
  宋書愚雖然不清楚陳婉怎麽會認識蔣小薇,又是怎麽聚在一起,但是看好戲的機會他是決計不會錯過的,想象三人相對份外眼紅的場麵就止不住地偷樂。他們這對兄弟,從小到大,沒少給對方下過套使過絆,純粹是為了讓對方吃癟好玩。所以為了預防秦昊逃避窘迫的局麵,他沒有告知對方電話是陳婉打來的。
  秦昊接到宋書愚電話時壓根就不想理會。他不相信蔣小薇真的有勇氣自殺,那女人愛自己愛所有的物質享受,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多麽美妙,她怎麽可能舍得離開?拿自殺要挾罷了。這更是最令他反感的舉動,隻能說大腦發育不完全,情商弱智。他把電話丟一邊,暗自著惱,怎麽當初會以為蔣小薇進退有度,知情識趣?看來大腦發育不完全的不隻她一個。
  洗完澡,擦著頭發心裏又有些不對味。拿著電話撥過去,響了無數次都是無人接聽。想想還是再走一趟算了,最多再拿筆錢出來擺平。
  到了金色年華,經理賠笑上前說:“秦少,Vivi姐在二樓。還有洪公子也在。”他不清楚內間關係,隻是好意寒暄。秦昊聽見覺得萬分滑稽,蔣小薇和洪建學一起喝酒,然後喊他來救駕?揚著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聲,跟在畢恭畢敬的經理後麵。
  他還真想看看那一對要玩什麽花樣。
  出來做的小姐喝醉酒是家常便飯,醉酒後有關係鐵的姊妹在客人臨走時好言幾句,即便是不省人事胸口裏也能被塞進幾張紅票;運氣不好的遇見有心耍無賴的客人,小費少拿或者被走單也是偶爾發生的事。
  走廊裏蹲個喝高了的小姐,過路人見怪不怪,連服務生也是視若無睹。所以秦昊直至洪建學包房門口時才省過來不對頭,穿衣打扮不是小姐的味,更令他感覺不對頭的是心尖上那一顫。回過去幾步,撥開頭發,心裏象是被重錘痛擊了一下,連呼吸都斷了。
  陳婉上下牙齒打著戰,手指抽搐,眼神空洞。酒意發散兩腮酡紅,卻都是濕的,嘴角向上挑,淚裏帶笑,襯著無邊豔色,詭異妖媚至極。他指尖隻是輕撥了一下她拂在臉上的碎發,她卻感覺極其敏銳地揮著手臂拍過來,力氣大得嚇人,喉間嗬嗬作響。
  寒意從胸腔深處滲上來,浸透了四肢百骸。這兩年開始有劑量輕的迷幻藥從沿海流通到內陸,渠道輾轉得來不易,市麵上價格奇貴。他貪玩抽過兩次草,知道和醉酒後不一樣的症狀。這一下,驚得心都要迸出來,手上緊握著陳婉的手腕,眼裏是她迷幻的眼神,他繃住全身的神經,殺人的心都起了。
  金色年華的經理不明白發生什麽事,見他蹲在那女子旁邊,以為遇見熟人。隻聽見秦昊陰陰問了句:“洪建學就在前麵那間房?”他隻來得及答聲是,麵前影子一閃,人已過去了。
  洪建學懶洋洋地享受著太陽穴上芊芊玉指的按摩,算算也有20分鍾時間,藥效差不多該發了。正準備起身出門去找人,一聲悶響,包房的門已經被撞開。秦昊卷著風挾著一股狠厲之氣衝進來,洪建學微微一怔,然後笑意若有若無地泛上瘦削的麵頰。還未開口,秦昊已經在他麵前,一拳頭打得他腦袋偏向一邊,身體往後摔倒,仰躺在沙發上。
  眾人驚呼聲起,秦昊一隻腿架在沙發上,一隻腿撐地,雙手揪著洪建學的襯衣領口,把他半身抓起來,隻是問:“你給她下了什麽藥?”
  洪建學見事敗,非但沒有愧疚之色,反是得意無比地擦擦嘴角的血絲,說道:“忘我加K粉,我可是好不容易搞到……”
  忘我已經算夠烈的了,酒裏麵還竟然敢加K粉!秦昊目眥欲裂,心隨意動,右腿彎曲,膝蓋朝洪建學胯下撞去,“的!老子廢了你!”猶不解恨,死命地碾了幾下。
  洪建學仗著周圍都是熟人,料想秦昊忌憚雙方老子的關係和流言的影響不敢當眾太過放肆,沒成想他來真的,躲避不及之下痛叫一聲隨即弓起身子。其他人見秦昊周身裹著暴戾之氣,早就撲上前攔扯。秦昊想上去來第二下已被實實拉住往後拖,耳邊七嘴八舌的勸解和著音響裏震耳欲聾的強勁節奏,更趨癲狂,抄起桌上的酒瓶就衝著洪建學砸過去,“的,搞我的人!老子廢了你這個王八!”
  洪建學險險避開,忍著痛吼說:“你的人怎麽著?你晚點來還不是被我上的命?算她媽的運氣好。”
  秦昊不聽則以,這句話充盈在耳膜處猶如火上澆油,眼裏幾欲噴出血來,發狂一樣竭力擺脫腰間箍實了的幾條胳膊,就要衝上去。沙發上的蔣小薇早被驚醒了,酒意被駭得去了一半,愣愣地坐著,見秦昊如被瘋魘了一般,嘴上喊著“小五哥”,起身過去攔阻。
  “滾!”秦昊把她推回沙發,指著她吼,“老子待你怎麽樣你自己知道,不滿意衝著我來,禍害陳婉你有什麽好?”提到陳婉,省起外麵走廊上的人影,一口氣噎住,再說不出話來。恨恨地踢翻麵前的茶幾,穩住呼吸才又說:“洪建學,你丫的別犯在我手上。”他怒意磅礴,門口圍堵的人群被突變震懾住,見他出來自發讓了條道。他渾然不顧眾人眼光,抱起地下的陳婉就往外走。
  她情緒亢奮,一路踢打著,力道大得他幾乎忍不住要把她丟出去。堅持著把她拋進車裏,她掙紮著要出來,他堵在車門口,伸出食指探進她喉嚨裏,哄她說:“吐出來。”
  她牙齒打顫,受不住癢,狠狠咬住他食指。秦昊痛罵一句,抽出手時已經偌大一排齒痕,皮翻起來,沁出血。“靠。”他一手捏住她下巴,一手換中指進去搗弄,嘴上還在罵:“叫你生個賊擰的性子,見天張吧臉不帶眼神出來,等著被吃幹抹淨。”話是如此,在她吐完之後還是揪起襯衫下擺幫她抹了抹嘴。
  她吐出來老實了許多,隻有腦袋左右晃著,想是難受到極點。秦昊摸了一下她的脈搏,心髒隨著她的脈跳一下下緊抽,速度快得他幾乎數不過來。把她頭扶正了,幫她係安全帶時,聽見她低低的囈語,他凝神細聽,才知道她喃喃叫著“爸爸”。他躁動欲狂的情緒莫名地被撫順了,胸腔裏的某處軟忽忽地象是能掐出水來,拍拍她的臉蛋,把她頭發順平了,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秦昊長這麽大歲數,沒熬過這樣辛苦的夜。去到市一醫院又是量血壓又是測體溫吊鹽水,狼狽不堪地穿著沾滿她嘔吐物的衣服去門口小店給她買水,還要麵對急診醫生譴責的目光。她一會鬧著說熱一會說口渴,後背濕了一層又一層,“再不消停丟你在醫院,爺也不想管了。” 他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隻能恨恨地威脅,瞥見小護士鄙視的眼神,不由縮縮脖子住了嘴。
  她折騰了一整晚,直到血壓降下來後服了鎮定劑才沉沉睡去。秦昊氣喘如牛地把她扛回家,丟到床上。去拿熱毛巾時看見食指上的血痂才想起忘了這一茬,“好在爺打過狂犬疫苗。”他喃喃自語,然後瞅見鏡子裏的自己竟然在微笑,很有些不悅地對著鏡子皺起眉頭哼了一聲。
  幫她換上他的幹淨衣服時,她也隻是略微動了下。秦昊眼裏一片凝脂賽雪,手上是滑膩如玉,連腳踝也是纖細可愛得不及單掌一握,小腹突然抽緊了幾分。“姥姥的,白張了個好樣子,腦子跟漿糊似的。沒爺在,你今晚上躺誰床上還不定。”他低聲罵罵咧咧著,邊把癱軟的她擺好到一邊,被咬傷的手指觸著她臉頰,半晌不舍得移開。聽見她的呼吸漸漸恢複深沉綿長,他才吐出一口長氣,六神終於歸了位一般鬆懈下來。


  第31章

  陳婉醒來時根本辨不清時間,層層的織錦繡花窗簾遮住了整麵牆,隻有一盞昏黃的燈光從嵌在一邊牆壁的地櫃下方透出來。這是在哪?她的恍惚隻有一秒鍾,隨即汗毛倒立,四肢僵硬,因為後頸起伏有序的呼吸,圈在她腰上的沉重的手臂以及緊貼後背的暖烘烘的軀體。
  她全身一個激靈,身後那人磨磨嘴巴,橫在腰上的手略略使了點勁,她的腰臀與他貼得更加緊密,呼吸也重了幾分,吐出的熱氣忽忽地噴在她寒毛豎起的皮膚上。
  ……
  秦昊被驚叫聲嚇醒,他有起床氣,最不耐煩沒睡夠的時候被叫起。呼地坐起半個身子,“搞……”閉上嘴愕然望向床邊地毯上陳婉慘白如紙的臉。她隻套了一件他的T恤,修長白嫩的兩條腿打橫側在一旁。他口幹舌燥,視線移回她臉上,她兩片唇瓣微啟,眼睛瞪得圓圓的,汪汪的水色象是盛不住幾欲墜下。
  “這才幾點?再睡會。”累了一晚感覺才睡著就被吵醒了,他腦子是混沌的,沒有細想便伸手拉她上床。
  她發出一聲尖厲的叫聲,像是受傷的小動物最後的掙紮般眨眼間跳將起來,撲上去掄起拳頭照他腦門一陣好打,嘴裏嗚嗚有聲。好在她折騰了一晚力氣所剩無幾,打在他長期健身的胳膊上跟撓癢差不多。秦昊別開臉閃躲著,連連喝問:“你發什麽狂?大清早的?”她隻是撕心裂肺地叫著,改捶為抓,指甲險險在他臉上劃過。“你消停點。”他耐不住脾氣橫起胳膊往前一推,陳婉整個人向後仰倒在床的另一頭。再坐直了時,雙手捏拳放在膝蓋上,用足了勁,指節發白,嘴裏大口喘著粗氣,像是極力在抑製著什麽,眼裏是無邊無際的哀傷和絕望,愣愣地瞪視他光裸的胸腹。
  秦昊一個頭有兩個大。昨天晚上她終於能放鬆地躺在他床上,毫無戒備地舒展著四肢蜷在他懷裏,他若是放棄了這個天賜的機會末了絕對絕對絕對的後悔不迭。他預計她最少要睡到下午,在她醒來前他有足夠的時間收拾得精神爽利,再把昨晚上英雄救美的事跡稍微誇大一點形容給她聽。可……心裏一個悔啊……他搓搓臉,尋思該怎麽解釋,“我們……”
  她倏然抬起頭,眼裏的絕望之色瞬間放大,絕望至極而生了濃濃的決絕出來。秦昊一愣神間,她已下了地,光著一對腳往門外走去。“去哪?地下涼。”他跟在後麵追問。她走得極快,連頭也沒回。出了廳她四處張望,走過去打開左邊第一個門,“那是書房。”秦昊提醒她。她又徑直往前推開右邊的門,“想喝水吱聲我倒給你行了。”秦昊揉揉頭發,隨她走進廚房。
  陳婉站在櫥櫃邊,秦昊瞅見她精光大作的眼神已是心中一凜,剛開口想說話她已經騰地抽起刀架上一把粗柄剔骨刀,秦昊頓時倒吸一口冷氣,“你別亂來,有話慢慢說。”秦昊全身僵硬戒備著,眼睛盯住她,餘光掃在她握刀打顫的手上。“我跟你解釋……”她驀地扭頭側目相視,滿腔的恨意滿溢在眼底。
  “你拿實了,別摔下來砸了你的腳。”秦昊一步步往後退,涼意從腳底滲上來,蔓延至全身,“你別……”
  她壓抑不住悲憤地嗚咽了一聲,眼裏的淚將墜未墜時,遽然向他撲來。“殺了你,殺了你!”秦昊心下大驚,想往後閃躲,她整個人用盡全力撲過來。他腿上撐不住兩個人的力道,眼見身子往後仰,明晃晃的不鏽鋼刀尖就在半尺前。電光火石間,他摟住她的腰往右微側,兩個人同時摔在地板上,刀刃從他左臂劃過。他驚魂未定,每個毛孔都是冷汗,顧不得手臂的痛感,攥住她的手腕,驚怒交加地高聲威嚇她:“把刀丟了。”
  她死命掙紮,掙脫不開腰間的禁錮,便手腕用力想抽回手再刺。他此時顧不得她痛不痛,掌間一分分用力,“放手!放手!”
  力透骨髓,她痛得眼中的淚終於墜下,一顆顆跟珠子似地滴在他光裸的胸間。隨著哐當一聲,秦昊被扯到喉間的心髒緩緩歸於原位。驚魂初定,人放鬆下來,平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她半伏在他身上,頭發遮住了臉,隻見肩膀的抽動,卻不聞聲。秦昊胸口上濕意滿懷,“昨天你被下了藥了,”他想撫開她的頭發,她偏過頭去。秦昊把她移開一邊,看了眼左臂上的傷口,不深但很長,好在當時避開了,若是往上高兩寸……他一陣後怕。
  他沒功夫料理傷口和地上的血,怕驚動了她,小心翼翼地探過手摸索著,悄悄撿起地板上的刀。“是洪建學丫的沒安好心,藥摻在酒裏麵,你怎麽就那麽傻?”刀尖撞擊在地板上,鐺然輕響。她突地抬頭,淚流滿麵、表情平淡至極卻又絕望至極。見他手上握著刀,周身蠻力又起再次撲過去搶奪,“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穿一條褲子的害人!你們都不得好死!”
  秦昊見她再次殺氣凜凜,眼中的決絕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他的心火也被激起幾分,“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好歹?給你下藥的是洪建學,沒爺在,你昨晚上被他奸了幾百遍了。”他把她推開一邊,站起來把刀丟進廚房,順手把門鎖死了。
  她發瘋一般在他後背上又撕又咬,秦昊心頭火起,一手攬住她腰間,把她扛在肩上,丟進廳上的沙發裏。她一陷進沙發,坐穩了旋即作勢又撲。秦昊一咬牙,掄圓了胳膊一掌呼在她臉上,“你清醒點,爺沒碰過你。”
  她像是被打傻了,呆滯的眼神目注他,連呼吸都似凝住了。他氣怒難當,站在她麵前忽忽喘氣。一時間,偌大的房子裏隻聽見他喘息的聲音,而她,則魂魄不知飄到哪一處。
  秦昊半晌才定下神來,悻悻說:“爺沒碰過你,下藥的是洪建學。昨晚上我去的時候你已經神智不清了,從醫院出來後也不知道該把你往哪兒送,這才帶回家的。”見她一側臉慘白得沒半絲血色,一側臉被他打過發紅微腫,他痛悔自己方才力氣大了點。
  上前蹲在她麵前,她目光毫無焦點,嘴裏囁嚅著說:“你們不是人,你們不是人”翻來覆去重複著五個字。秦昊心裏大痛,摩挲著她的臉連聲輕輕說:“好好,我們不是人,我們都是畜生牲口。”說著難忍心裏的憐惜和悸動,湊過嘴吻在她臉上。她滿是厭惡地別開臉,他的唇於她耳側劃過。
  那一瞥眼的厭惡讓他情緒莫名的陰鬱起來,他徒勞地掙紮,想維護什麽,低聲辯白說:“我沒碰過你,不放心,我們再去醫院檢查一次。”
  她回頭,研判的眼神凝視他,分辨他說的話是否真實,然後目光冷漠地打量他臂上的傷口,說:“你在流血。”
  地毯與沙發血漬蜿蜒,這時才感覺到痛楚。他苦笑。翻箱倒櫃找了小半包邦迪出來,他坐在一旁的扶手上撕開一張往左臂上貼。她見他動作笨拙,悄無聲息地走到他麵前,打開另一張幫他貼上。他眼中隻有她輕巧纖細的手指,那濃濃的悲鬱緩緩淡化消失,淺淺地被一絲絲歡喜替代。若是傷口再長點,邦迪再小點,他們無休無止地這樣下去該多好。
  她吸下鼻子,打量他手臂數秒說:“最好去醫院,這樣傷口會爆開的。別看我,我沒有錢賠給你。”他微微喜悅微微感動,想說隻要你陪我,不說去醫院,哪裏都行。她先他一步又說:“我以前隻在電視上看過欺男霸女什麽的,不知道現在的……我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怎麽想的,有錢有條件、大把女孩願意和你們玩,為什麽要用這麽下作卑劣的手段。”她語聲哽咽,靜止了數秒堅持說完:“昨天晚上謝謝了。你和蔣小薇什麽關係?蔣小薇昨天是不是為了你才故意害我?這些我想不明白。一開始就不懂你們這類人的心態。吃了這個虧我也知道了,做人不能太善良,不然隻有被欺負的份。以後再不會和你們沾惹半點關係,也請你別在糾纏了。”
  他的喜悅瞬間被抹去,僵著手啞著嗓子說:“我和洪建學不一樣。”
  她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有什麽不一樣?你們骨子裏是一樣的,恃強淩弱。程度不一而已。如果你不是一直得不到我,或者昨天被害的是你不認識的,我想你可能當有趣的事情看一眼就走了。我現在覺得,你們這些人很可怕,包括蔣小薇在內,冷血、獸性。不過這些都和我無關,大家以後不會再有瓜葛。”
  她的話象是把他拖進淼無邊際的深淵裏,思考和情緒陷於停滯化為虛無,看向她的眼睛穿透她的身體投注在遙遠處。
  她也沒期望過他會回答,兩人對峙良久,她問:“我的衣服在哪裏?”
  “在我房間。”他的聲音像是不是自己的。
  過了一會陳婉走出來時已經換回自己前襟肮髒的那套,隔著數米外相望無語,“謝謝你,”她疲憊不堪,他們的世界他們的思想都是她無法理解的,為什麽一定要把快樂淩駕在別人的痛苦上?不擇手段隻是為了達到目的?包括蔣小薇。她隱隱醒悟昨天的事情並非偶然,是否出於刻意的安排和陷害?她現在沒有腦力去分析,她隻想回到讓自己感覺安全的環境,把昨天所有的惝恍和今天的驚駭全部拋開,好好睡一覺。至於麵前這個貌似頹喪無比,半條胳膊都是血汙的男人她更無力無心應付,她對他沒有分毫的感激,如果不是因為他,她也不會無辜被牽連。“我走了。”


  第32章

  人的劣根性究竟有多少?
  所謂恃強淩弱,小時候的某些事就可見一斑。比如向唐氏綜合症患者丟石頭塊,或者給瞎子帶路專往沒有沙井蓋的路上走,或者逮到一隻貓,很英勇地剁了它的尾巴。這些是先天的。後天再有家庭或其他勢力庇護時,這些劣跡可能會換另外一種形式出現。如果有強大的背景庇佑,而能做到寬濟天下者,那種高山仰止,又有幾何人?
  你們骨子裏是一樣的,恃強淩弱。程度不一而已。
  這句話在秦昊腦海與心靈處 激蕩著,挾著一股讓他透不過氣來的被侮辱被輕怠的委屈,無處宣泄。他自問對陳婉真心誠意,或者曾經為美色所惑,但是到昨晚上,僅僅抱著她沒有任何後續也令他快樂滿足時,他已經後知後覺地醒悟某些地方開始不一樣了。可惜由始至今,她體會到的又有幾分?冷血獸性,她大筆一揮將他劃歸一類。
  陳婉每走一步,秦昊心底的那股悲鬱就添一分,愈來愈濃烈,最後竟然讓身體某處為之顫抖。憤懣隨之而生,象被催生的藤蔓,枝枝葉葉瘋狂地延伸至四肢百骸。到了極限處,反而平靜下來,眼望著她一步步走向玄關,他跟隨在後,先她一步把打開的大門重重闔上。
  他按在門上的手臂與身高的優勢把她籠罩在陰影裏,背對著玄關的燈光,她辨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周身的憊懶狠厲之氣讓她驟然慌張失措。她去扭門鎖上的扶手,他突地把她壓在門上,她看清他眼中那抹獰色,腦中警鈴大作準備呼救時,他已低頭吻住她微張的嘴巴。
  她雙腿被他的緊壓著,雙手被他鐵掌箍著腕處抵在門上,像是被釘上了恥辱架。她隻能扭動脖子躲避,他卻絲毫不給她呼救的機會。如影隨形一味含住她的唇瓣,毫無技巧可言,單純的進攻與肆虐,舌頭探入最底,翻攪著、糾纏著她的。這樣親密的口水交融讓她惡心得想吐,嗚嗚地反抗著,身體每一次扭動都會被他反壓回來,腰腹間灼熱的觸感更是讓她恐懼,於是更加瘋狂地掙紮。
  暴力的攻擊與她的掙紮反抗把他的衝動挑引至極限,他能感覺到腎上腺素磅礴的分泌,愉悅與興奮於脊椎處沿神經一路而上,直至腦際。唇齒間她的味道他如何索取都覺不夠,她僵硬身體下的柔軟更是吸引他,他放開一隻手,從她腰間滑上,罩住她一側豐盈。
  他在感到巨大快樂的同時也嚐到兩唇相接處的血腥,她再次咬了他,並且尖叫起來。他按捺不住洶洶欲望和急需紓解的憤懣,把她舉起來扛在肩上。她頭腳倒置,雙腿撲棱著,掉了一隻鞋,手握成拳也隻能打在他堅實的臀部和大腿上。“你們不是人!秦昊,你是禽獸,你是畜生,你……”她喊叫著,咒罵著,然後一口口咬上他的腰肉。
  秦昊痛得悶哼一聲,反腳把門踢上,甩她上床。她一被鬆開,手腳並用往前逃脫。他伸出手握住她腳踝,用力把她扭動的身體拖回原處。反剪了她雙手一掌握著,一掌探進床墊與她前腰之間,解開她褲鈕。
  陳婉被他重重壓進床墊間,幾欲窒息。側轉頭深吸一口氣,便看見白床單上幾滴鮮紅。他的傷口重新暴開,新鮮的血淌出來,沿手臂蜿蜒而下。他眼中似乎被那縷紅色暈染了,睨視她的眼神倔狠無比。粗重的呼吸纏繞在她耳側,如同咻咻噴吐著鼻息準備擇食而噬的獸類。手腕被他緊箍著近似麻木,雙腿徒勞地踢打他,他的手掌探入她衣襟,遊走著,她一聲聲的嗚咽漸愈破碎。她不想哀求他,可是當那句“求你,不要”背離了意誌低聲溢出時,她羞慚得想死掉。
  他的停頓隻有數秒,然後手掌仍舊尋隙而下,指尖微觸到她的柔軟處。她咬緊下唇,可是仍舊哽咽出聲,“不要,求你不要。”他的呼吸越來越重,熱氣撫在她麵頰上。他的唇在她臉上摩挲,滑至頸間,然後又尋找她的。她急忙把臉藏進床單間,嘴巴能躲過他的肆虐,並攏的雙腿躲不過,他的手指又深入幾分,輕撚慢挑開來。
  她全身每一條神經繃緊,抵禦那陌生的讓她羞恥讓她作嘔的感覺。無以名狀的悲殤與絕望充盈在胸腔裏,橫衝直撞,無以宣泄。那把刀,之前的那把刀,為什麽當時不直接殺了他?
  後背的重壓驟然而輕,陳婉心裏閃過一絲驚喜,翻身跳起來就往門口奔。他長臂舒展,攔腰劫住她,重新甩她進床。她陷進被褥床單間,旋即又撲上來,揮掌相向。他再次箝住她掌摑來的手,從褪至腳踝的衣褲裏走出來,欺身壓至。
  在看見秦昊全然赤 裸的那一刻,陳婉倒吸一口氣,心神俱裂。眼前所有的景象淡化遠去,就連他的呼吸喘息也漸漸飄遠。眼前隻有他的麵孔,不知何時沾著斑斑血跡的麵孔,猙獰可怖。她口中荷嗬作響,發狂一般揮手揮掌揮拳,隻要能打碎近在眼前的幻象。
  他們像是展開一場激烈的肉搏,隻是力量太過懸殊。當他剝掉她身上最後一件時,她弓起腿用盡最後的力氣蹬過去。突如其來被蹬在胸口,秦昊仰麵倒下,摔在地毯上。她借機向門口衝去,卻被地上的衣物絆倒,打了個趔趄也重重摔下去。再想起來時他已經貼過來,全身灼熱得猶如火燒般的身軀把冰冷的她壓在地毯上。
  他輕輕撫摸她一側微腫的臉厐,低笑連連,壓抑著欲望而沙啞的聲音說:“知道什麽叫禽獸?這樣才算。” 說完臉上已經被她吐了一口唾沫,他似笑非笑地,惡意地抵住她緩緩研磨臀部,“清高?驕傲?在我看來女人就是女人。”
  她微腫的那邊臉嫣紅嬌豔,一雙冷然的眸子帶著清淚,撩人至極。手掌所至之處滑膩軟綿,秦昊越是慢慢挑弄越是興致勃動,眼見她滿臉羞憤的表情,身子卻細碎地哆嗦,更加興起,手上又用了幾分力,情不自禁地湊過臉去捕捉她的唇瓣,她哪裏肯遂他的欲念,隻是不停扭頭。
  凝視她怨毒的眼睛,難以遏製的悲涼鋪天席地滾滾而來。明知道繼續下去,她隻會恨他至食肉啖血。可是,那也比疏離、漠視、輕慢要好很多。
  執而為魔,卻之成佛。隻在一念間,便被摧毀一切的瘋狂占據腦中每一寸。
  他進入的那一刻,明顯地覺察到她的幹澀與驟然的緊繃。“很疼就咬我。”他以極大的耐力忍受著同樣的疼痛,壓抑住衝刺的渴望,額角青筋暴突,下顎抽緊,愈加猙獰。
  她幹涸的眼睛已經流不出淚,死命咬著下唇,喉嚨裏隻有一聲模糊而破碎的聲音,幾不可聞。到了這一刻,已經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求生的渴望,隻有靜靜地忍耐著,等待最後的崩潰。
  她眼中的死寂讓他不忍再看,心裏劃過一絲莫名的寒意,象是在抵抗什麽,橫起心縮腰挺臀,腫脹的欲望穿透了障礙直抵她身體深處。
  她蒼白的嘴唇蠕動,殷紅的血絲從齒縫裏滲出,“笨蛋,別咬傷自個。”他捏住她的下顎,吮吸她微微顫抖的唇瓣,恍若不知她的厭棄。密密的吻一路向下,徘徊在她頸間美好的曲線上。他手臂上的血落了幾滴在她兩處豐盈之間,雪肌桃蕊,落櫻點點,他情難自製,埋首含住她一側的花蕾。
  她的僵硬決絕抵擋不住閃電般襲來的陌生而可怕的酸麻,他聽見她逸出一聲模糊破碎的呻吟,頓時如遇秋陽,溫煦快慰滿足,“喜歡這樣?”他低聲問,情 欲充斥語聲沙啞。她咬碎銀牙,極力忽視胸前的折磨和身體裏被割裂的痛楚。他吻向另一邊,輾轉吮吸,舌尖圍繞著打圈。手指探入他們相接之處,撫弄撚挑,“喜歡這樣?”他又問。
  “你恬不知恥。”她唾他滿臉。
  他輕笑,挺身又進了幾分,緩緩抽動起來。她難敵被穿刺的痛楚,被他實實箝住置於頭頂的手狂亂地掙脫著,“別動,越動彈越疼。”他一手按住她的腰間輕輕摩挲,再次開始淺移慢抽。她眼角幾乎裂出血來,瞪視著眼前上下移動的人影,好像身處地獄裏正一次次接受厲鬼對靈魂的鞭笞。
  太過幹澀緊 窒,他也同樣火辣辣的痛,隻是這些微的痛楚與得到她的狂喜相比算不得什麽。這一刻,她完完全全屬於他,他們以最原始最緊密的方式交融在一起。每一次後退,接著每一次急不可待地進入,像是充滿魔力,吸引著他探尋至更深更久遠。


  第33章

  醒來時房間外有人說著話,語聲飄忽,由遠及近由近致遠。她怔怔注視床前地毯上的血跡,有他的、有她的。身上每一處的疼痛就是一處流膿的瘡孔,汙穢肮髒,比起地上的狼藉更加不堪。
  他進來時左臂上已經包紮好,她隻是眼角掃過旋即又投向地上的斑斑深紅。
  他在床前坐下,擋住了她的視線,說:“我把我爸的醫生叫來幫忙,讓他進來看看你好不好?我怕你那裏……撕裂了。”說著手伸過來撫她頭發。
  她避開,“滾。”她筋疲力盡,卯足了勁說出來的話毫無氣勢。
  他的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去,頓了數秒說:“那我問他討點藥膏什麽的。”
  “滾。”
  ……
  “我的衣服呢?”
  “我扔了,讓人送了套新的來。換上我們吃飯去,都餓了。”說完她眼厲如刀橫掃過來,他狡獪一笑,說:“要那套撕爛了的衣服做什麽?當罪證?別犯傻了。起來吃飯去,吃完回來再睡。”
  她忽然覺得這一切諷刺至極,麵前的這個人活脫脫一個冷笑話。做了那些令人發指的事情,怎麽可以事後全然的無動於衷,仿似從開始時便置身事外一般?“真的嚇不到你是不是?”她冷笑,“做了犯法的事也不怕?我就不信了,你爹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遮不了天。”
  他坐在床側默默凝視她,眼裏神色變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然後才又說:“做事情要量力而行,別一根筋的犯傻。校門還沒出,你嫩著呢。知道你想告我,知道去哪兒告不?打110?沒用。我把電話號碼都給你,市局崔局的,省廳的,如果不放心怕官官相互的話還有省廳警務督察處的。”
  她瞪著他表情平靜的臉,澎湃的恨意湧上心口,恨不能把他剁個稀爛,白茫茫一片才幹淨。
  “還有證據。精 液毛發,你有齊了?齊了又怎麽樣?昨晚上所有人都見到你是磕了藥的,你說誰會相信一個嗑藥的人說的話?別較勁了,以後好好跟著我,我們好好過。”他伏下身子作勢親她,她滿腔恨意與委屈悲憤,全身顫抖揮手一掌,“無恥。”
  他僵硬的臉離她隻有半尺,硬生生受了一掌,嘴唇抿得緊緊的,半晌才低聲說:“無恥卑鄙下流垃圾人渣畜生。還有什麽?一次說個齊,我也一次做齊整了。不是說我和洪建學是一類嗎?我不做他那一類太對不住您了。”
  他手指在她蒼白的臉上一下下地描摹著,身下的她微微顫抖,不知道是氣怒難當還是因為害怕,臉上倒是強自鎮靜,眼裏幾乎奪眶的洶洶火焰似乎能燒著了他。他一遍遍回味今早最後那刻的狂喜,一遍遍安慰自己,無論她心思在哪,最少人在他旁邊。她不喜歡他,沒關係,他喜歡她就夠了。可是明明他得到了,卻如墮深淵,一顆心,遍野荒涼。
  “忘記告訴你個事。知道方存正開帝宮的錢哪來的嗎?那麽大個場子沒幾百萬拿不下來。”摩挲她臉頰的手指停下來,感覺到她聽到那個名字明顯的抖震,雖在意料中,卻驟然繃緊了手臂。“他在城關那個工廠你知道?濟東和周圍幾個省的盜版碟市場快被他壟斷了,這不單隻,現在還賣壓碟子的機器。根據《刑法》第217條,關於侵犯著作權罪,以營利為目的,侵犯他人著作權,個人非法經營數額在一百萬以上者,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還有第218條銷售侵權複製品罪,等我想想,出校門太久都快忘了,”他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笑,闔目思索了一會又說,“未經著作權人許可,非法複製發行著作權人的文字作品、音樂、電影等等,個人違法數額在10萬元以上為情節嚴重者,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兩罪並施,不知道是多少年。”
  秦昊說完眼前光影一閃,他反射性地避開,床頭櫃上的台燈被她連線拔起,然後是撞牆墜地的碎裂聲。見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俏臉凝煞,眼中幾欲噴出火來,他心裏似悲似喜,似酸似悵。“不知道他做不做淫 穢碟子,做那玩意兒來錢更快,判起來更重,我記得是十年以上。”
  “你怎麽知道,這些?”她控製不住顫音。
  “不管是做朋友還是敵人,把底淘清了有益無害。”他拍拍她的臉,又摟住僵硬的她在側臉上輕啄一口,“別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也別挑弄他來和我叫板兒,平白害了人家。聽我一句話,以後我們好好過,今早上那事……以後再也不了。”
  她怔怔看著他,難解徹頭徹尾的威嚇與脅迫可以用如此淡然自若的語氣說出來。英俊的臉化變為魔鬼,陰寒之氣從腳底密涔涔滲上來,侵入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激得她不停冷戰。
  “一樣做犯法的事,他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他嘲諷地笑,“起來換衣服,我去洗澡,等會出去找地吃飯。”
  “我說錯了,”她在他站起時說,“你比洪建學更不是東西。”
  陳婉神智恍惚地站在金盛樓下,望向天角的一抹斜陽。
  原來隻是一朝一夕,便已隔世。
  她認不出自己現在的位置,刻意沿樹蔭裏走,自覺殘絮敗葉,沒有勇氣迎向橘色的夕陽。走出金盛前的林蔭道,望見人民公園草坪的一角,才知道是在上海路附近。
  上海路人很多,淹沒在其中很容易。她本就隻是一顆沙礫而已,隻是幾乎被挫骨揚灰。走到中山路上,找到車站,她坐在候車亭的長椅上目視一部部擠滿下班人潮的公汽於麵前駛過,腦子裏不停重複他說的那些話,對她做的那些事,他的語氣和當時的表情。象永不斷電的幻燈機一般不停頓地,把大腦當投影幕牆,一個畫麵、又一個畫麵,無間斷地殘酷重現。
  他站在另一角,投眼在她魂魄飄忽,呆滯的軀殼上。
  秦昊洗了澡出來就發現她不見了,大門開敞著。斷定她走不遠,一路尋找直至在上海路發現她淒惶無助的背影,遊魂一樣伶仃可憐。饒是他把心硬了又硬,也化作一灘水。他知道做了那種天怒人忿的事,任誰也不能原諒。沒所謂,他有的是辦法把她綁在身邊。隻是,死丫頭,你性子這麽烈,不是苦了自個嗎?
  見她終於上了回學校的車,他沒猶豫也往人堆裏擠。上去後找不到散票,隨意扔了張,再尋找,她被淹沒在簇簇人頭裏,直到公交搖搖晃晃到了東大附近,車裏人漸稀疏才又重新看到她。
  他突地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下一秒意識到很是無謂,又有些失落。她一直目視窗外,癡癡地,不暇他顧。他情願看她握著刀殺氣凜凜,也不願見她這般失魂落魄。雖然心底有個細小的聲音提醒他:你做錯了,做了一件足以否定一生的錯事。可是他竭力無視那個聲音的存在。他情願相信她的失魂落魄源自威脅到方存正,任由酸悵而痛的感覺滿溢心胸。
  回到宿舍時,幾乎所有人都在。何心眉見了她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陳婉,你昨天不回來,怎麽連個電話也不打?今天逃了一天的課,我們的電話打爆了你也不接?還是寧小雅幫你請的假,說你發燒去醫院打點滴去了。究竟怎麽回事?再不回來我們真想去報警了。”
  陳婉無力應酬,強笑說:“是嗎?我看看。電話沒電了。”
  “怎麽回事?跟鬼似的,出什麽事了?你舅舅又被抓了?寧小雅別扯我袖子。”
  “沒事。隻是不舒服。你們去打飯?”
  她們應了聲,寧小雅問:“幫你也順便打了吧。”
  陳婉搖頭,躺回自己下鋪,“你們去吧,我不餓。”說著拉上簾子。想起電話又萬分不情願地下來找充電器。
  “我幫你吧,”說話的是蔡蘊潔,陳婉一愣,她已經接過電話幫她插上電源,又說:“看你的樣子快暈過去了。要不要含幾顆糖?記得小時候我貧血,你總是偷家裏的糖給我。”
  陳婉扯扯嘴角,牽強地笑笑說:“不用了,謝謝你。睡一覺就好。小時候的事,我都忘的差不多了。”
  蔡蘊潔聽她說忘得差不多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不易察覺地僵了僵,然後說:“那你睡,我也去打飯了。”
  陳婉待宿舍人走空了之後,拿起充著電的手機。未接電話幾十個,多數是宿舍和何心眉的號碼,看見蔣小薇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恨意再次洶湧。她刪除掉那個刺眼的號碼後又撥出方存正的,愣愣看了許久又把數字一個個按掉。
  別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也別挑弄他來和我叫板兒,平白害了人家……
  她咬緊下嘴唇,抵禦心底怒吼的咆哮的砸碎一切的瘋狂憤恨與絕望,直至嚐到嘴裏血腥的味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懦弱與無能,第一次知道自己賤如草芥。
  她再次撥出方存正的號碼時,電話響起來,陌生的號碼。“到宿舍了?電話開機了?吃點東西好好睡……”
  她聽到一聲吼叫,像是動物絕望的咆哮,像是出自她的聲音,然後手機被摔上牆壁,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猶如她的心,她的身體。


  第34章

  陳婉做了一夜的夢。有回憶中的片段,她能聞到廚房裏媽媽的溫暖、還記得窗台那盆指天椒結了小果子;也有離奇的,爸爸媽媽在船上,她在岸邊,望著那抹帆影越飄越遠,她跳進海中,似乎又遇上漲潮,她一次次被推回岸上,一次次跳回去,徒勞地不知疲倦地甩著胳膊向前遊……
  天未亮時,她坐上往公墓的頭班車。
  那塊合穴是媽媽走時爸爸定的,當初預留了他自己的等待百年後,料不到沒有多少年就用上了。位置挑得很好,近於山頂,朝向正東,每天能看見旭日初生。她怔怔看著碑上的黑白瓷像,第一次怨怪爸爸:怎麽就隻買你們兩個的啊?那將來我去哪?走的時候就打算不要我了是不是?有人欺負我也不管是不是?
  盆裏的灰燼被風卷起來,迷進眼,她越擦越痛,掌心濕了一片。委屈地捂著臉嗚咽,隻是一哭不可收拾,胸腑裏的慟殤盡數悲號而出。
  下山時,她頂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哭了,喊了,發泄了,又如何?不能逆轉不能改變,下山的還是她一個,要麵對的也隻有她一個。
  經過市區時,她下車找到藥店。漲紅著臉閃躲著目光問有沒有事後藥?店員莫名地看著她,她再次囁嚅著問:“事後避孕藥?”她含糊地說出那兩個字,避開店員會意的笑。
  在旁邊的小店買了支水把藥服下,坐在店前的長凳上茫然看著街上匆匆的行人和穿梭的車輛,眼前是一派盛世繁華,唯有她心裏酸楚寂寥。
  回到宿舍,聽聞有人來找過她,她哦了一聲徑自收拾鋪位的東西。何心眉拉著她衣袖到走廊,四顧無人才低聲說:“昨天晚上那個,又送了一堆東西來。還問昨天晚上送來的夜宵你吃了沒有。我沒敢和他說是我解決的。然後又問你電話為什麽不開機。究竟怎麽回事?他在追你?他是老宋的朋友,要不要我先去問問老宋他人品怎麽樣?”
  人品。陳婉心中鬱結,聽到這兩個諷刺的字眼幾乎失聲大笑。
  “不用理他就是了。我先回去了,你和老宋關係好,再幫我去係辦請一天假好不好?”
  “你這兩天不對頭,翹課翹兩天怎麽說的過去?還有,我和老宋沒關係。”何心眉在後麵嘀咕。“誰和那爛人有關係!他那個朋友估計也好不到哪去,說不準也是個大爛人。”
  陳婉在心裏應了聲是。
  朱雀巷西大街已經拆了多半,隻剩十來幢房子孤零零地兀立在瓦礫堆裏。強拆令的最後期限是五一,還有兩天時間,這裏將會停滿翻鬥機,叉車鏟車,在機器轟鳴中一切將歸於塵土。
  舅媽坐在空蕩蕩的店裏拍蒼蠅,“有錢不整整這清水河,開春沒多少天,蒼蠅跟螞蝗似的,一群群的。”啪幾一聲,又一個蒼蠅陣亡,“那頭搞得烏煙瘴氣的,連帶著我們這邊也沒人吃飯。半個月了,生意不見好。”看一眼低頭不做聲隻顧著抹櫃台的陳婉,嗔道:“你這孩子怎麽又瘦了?學校夥食不好將就著也要吃飽。去裏麵叫你舅煮碗麵吃,別管這裏了,抹了也沒用,一會功夫又是一層灰。”
  “舅媽,我不餓。等小宇回來一起吃。”
  “小宇今年開始懂事了,回來二話不說就進房溫書,半夜才熄燈。”舅媽笑眯眯地。
  “那就好。現在辛苦,將來出來做事了就知道還是值得的。”
  舅媽望著她歎了口氣,坐下來說:“讓你進東大委屈你了。小宇我也沒多大指望,也能進東大就行。再熬個幾年,你們姐弟兩出來工作了,我和你舅算熬到頭了。”
  “舅媽,別說什麽委屈不委屈的,我也沒覺得東大有什麽不好。小宇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就讓他上,男孩子將來有個名氣響亮的學校作背景好找工作。”陳婉擦酒瓶的手停下來,她該去找兼職了,蔣小薇那裏還有半個月工資,那是她的辛苦錢,可是去找那個女人……
  “前幾日和你舅說把房子賣了算了,這樣小宇和你的學費都有了。大不了以後租房子住就是。”
  “那店子怎麽辦?”
  “你舅和你說法一樣,我說他有手藝可以去別家飯館掌勺啊,我也可以打散工。他悶頭不說話,後來才說不舍得店子。”
  “外麵租房子價錢也不便宜,舅媽。而且這裏說要拆遷,誰會買我們家房子?”
  “後麵幾家都賣掉了,價錢比拆遷補償的高。我去打聽過了。”
  “又嚷嚷賣房子,鞏家住這過百年時間,說賣就賣?”舅舅掀開簾子進來,把手上的碗放櫃台上,“把這個吃了,早上的活腦子,燉了一天了。”
  “舅,留給小宇。”
  “他的那份在廚房。”說完又衝老婆說,“這裏拆不拆沒準的事,有功夫操心把廚房裏的活做完去。”
  “拆到眼皮底下了還叫沒準?該省心的是你,別成天和西街的人一塊,被人攛慫著鬧事。槍打出頭鳥知不知道?你胳膊再粗能擰得過大腿?”
  “你……”
  眼見又要吵起來,陳婉轉移話題問:“不是說要拆嗎?怎麽還有人敢買這裏的房子?”
  “誰知道。說不定人家有後台的,買了將來找門路把拆遷費抬高點,賺一手。”
  “不用說了,沒拆到我屋上的瓦就堅決不賣。生意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店。”
  晚上的飯市時間也隻有寥寥十數個客,做飯館的不怕賺的少就怕客人少。新鮮材料過了一夜能糟蹋一半,那都是錢。舅舅指望西大街動工了之後能好轉一些,畢竟建房子的民工也要找個地頭喝口小酒。
  見天色晚了,送走稀稀拉拉幾個客,陳婉站門口按熄一半的燈管。節約已經養成了習慣,積攢的每一分都是摳下來的。燈滅時看見門口的人影,她的心猛地揪緊,毛孔收縮,僵立著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還敢來這?滾!”
  “我找了你一天,好好說話行嗎?你家打開大門做生意,趕客象什麽話?”他作勢抬腳要進來。
  陳婉回頭看看空落落的店堂,心慌意亂地祈禱舅舅舅媽千萬別在這時候出來,堵著門口衝他說:“你走,別進我家來。”
  “我餓了一天,找地方吃飯也有錯了?”他笑得極其惡劣。
  “你不怕我舅舅打瘸你兩條腿你就進。”
  他凝目注視她虛張聲勢的恐嚇表情,有恃無恐的笑容在嘴角,片刻後說:“我還真不信你會告訴你舅舅,你倒提醒我了,不如趁這機會挑明了也好。”
  “……滾。”
  “行,不給我進那我在前街馬路等你。半小時,你不來我就再找來問你舅舅討口飯吃。”他抬眼看看通往院子的藍布門簾,突然正色說:“你舅舅出來了。”
  陳婉心下大震,扭頭一看,門簾紋絲不動,哪裏有舅舅?隻聽見他一聲聲得逞的笑。
  “無賴。”
  “我滾了。前街路口等你。”
  “無賴!”她衝他的背影喋喋詛咒。
  “這算什麽?嫖資?掩口費?賠償金?”陳婉冷笑,保持一米的距離,看著他手上的兩個袋子。
  秦昊看看表,才20分鍾。死丫頭片子不經嚇。他心情大好,也不在意她的語氣,說:“就一點藥材,給你補身子的。還有就是手機,36D說你手機被分屍了。拿著,”見她不動,又說:“沒電話怎麽行?有事也找不到人。”
  “我能有什麽事?我還能有什麽事?”想起那一幕,情緒激蕩,尖厲的聲音有些顫抖,挾著濃濃的怨毒,“天底下最……”再是說不下去。
  她嘴唇抿成一條線,隻見胸口起伏,淚眼盈盈波光瀲灩,若不是性子倔,怕早就當街嚎啕大哭起來。秦昊心裏針紮一樣難受,斂了笑低聲說:“是我對不住你,昨天犯糊塗發了狂,不行你再給我一刀,嗯?”說著探手想擁她進懷。
  她跳著退後幾步,梗著脖子雙眼望天,好一會才把眼裏的淚意壓回去,恨意凜然說:“你究竟要怎麽樣,把話說明白!便宜你也占了,還想怎麽樣?你吃定了我不敢告你?還想為所欲為?別以為你把方存正拉進來我就怕了你?他和我沒關係!他的死活也和我無關!”
  秦昊往後靠在車門上,目注陳婉不遑他瞬,若有所思地半晌才說:“你要真做的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話,那也不是你了。不擔心他的話你昨天出了門估計就直接去市局報案了。你問問自己,真不擔心?你就不怕他進去和他哥作伴?他們兄弟兩個在濟東道上混了這麽多年,有多少仇家?他哥在裏麵沒吃什麽苦頭是因為方存正在外麵罩著,如果連方存正也進去了……裏裏外外的仇家加起來有他們兄弟兩個受的。”
  她顧不及是在大街上,撲過去要打他。他三下兩下箍緊她的手臂,手腳盤著她的,把她卷在懷裏象個蟲繭似的動彈不了。肺裏的氧氣幾乎被他擠壓貽盡,她用力深呼吸,抬頭隻看見他抽緊的下巴上淡青色的胡呲。“不想看他進去坐,那就想想怎麽哄我高興。”
  第35章

  秦昊接到家裏電話拖延了近兩日才回家,不確定老頭子的怒火飆升到什麽程度。前後盤算了番措辭,才下車進門。長期生活在淫威下,饒是他做了心理準備也有些發悚。
  踏進書房,秦仲懷的專職秘書向他做了個安撫的表情,掩門離開。他老子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不掩挑剔。鷹瞵虎視之下,他站在門口不敢擅動,等老子收回視線,他才緩步踱進來。
  “你長行市了,夜總會爭風吃醋,惹是生非,好勇鬥狠!知道現在到處盛傳的笑料是什麽?”
  秦昊開始尚以為陳婉的事被捅到老子麵前去了,聽說隻是關於洪建學,心下大定,安之若素地在辦公台前麵的椅子上坐下。“爸,你要有辨明是非的眼光和能力,你兒子用得著爭風吃醋?不定是有人別有用心煽風點火,故意製造矛盾。”
  秦仲懷冷哼一聲:“我還輪不到你來教訓。空穴來風其因有自,你要象你兩個堂哥那樣,別人也沒有煽風點火的機會。”
  提起兩個堂兄,秦昊不易察覺地撇了下嘴。
  秦仲懷打老花鏡上抬起眼,“怎麽?不服氣?你說你出了校門晃了這幾年做了幾件正經事?老二在部委裏是青年才俊,老三在地方上也有起色,就你,和社會青年有什麽區別?”
  秦昊換了個姿勢繼續聆聽教誨。
  “還是那八字:老實做人,踏實做事。再給我聽見什麽混賬事情你自己打包回去找你爺爺。”秦仲懷斂容肅目,片刻才說:“馬上要換屆了,給我安分點。”最後幾個字又添了幾分嚴厲。
  “換屆?林書記確定要退了?”秦昊來了興趣。
  “唔,人大。”
  “那他的位置?”
  秦仲懷臉一板,沉聲喝道:“沒你的事,少給我添亂就行。”
  “我能添什麽亂?我是替你擔心,這消息一出,不知道多少魑魅魍魎出來上串下跳。”
  “你收斂點比什麽都讓我放心。”秦仲懷虎著臉說。
  秦昊直到睡覺前仍然琢磨著這個消息,他早就預料將有一番龍爭虎鬥,哪一次人事變動不是一次重新洗牌的過程?洪建學他老子對一把手位置虎視眈眈許久,這一次給他上去了絆倒洪建學的事可就棘手很多。老頭子做政治工作太久了,說話滴水不露。不過,“你收斂點比什麽都讓我放心”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很值得玩味。
  他想起洪建學那憋孫樣心裏搓火,如果不是因為那孫子,陳婉能恨他到這地步嗎?
  陳婉。
  他仿佛仍能感覺到她在他懷裏掙紮的僵硬與綿軟,還有她抿嘴仰首竭力吞淚的倔強表情,她失魂落魄遊蕩在上海路上的背影,她握著刀柄側頭橫眉怒目的樣子,一一浮現在眼前,最後定格在她在他身下時空洞虛無死寂的眼睛……
  小環山的夜風吹進他的心窩裏,涼得他心痛。
  陳婉死命擦拭著身體,恨意發泄在手上。她這兩天洗了不知多少次澡,那股靡淫的味道像是深入毛孔拭之難去,縱有衣物遮擋,仍自覺形穢。全身皮膚被她搓成蝦仁般,指尖泡得起皺方才罷休。
  進了自己小屋,隱約可見藏在床單下那兩個袋子一角,抬腳把它們往裏麵踹進去。脛骨撞上床沿,疼得她吸一口氣,捂著腿連連低聲咒罵。
  “姐?”小宇在外麵問。
  “沒事,看你的書。”她不放心,坐在床上掀開單子又看了一眼,確定已經被她踢進床下最角落。那個死人丟下兩個袋子在馬路牙子上,說給她幾天時間好好想想,然後上車揚長而去。想什麽?如何哄他高興?簡單,再砍他一刀就是了。
  話是如此,事隔兩天,她已失去了揮刀相向的勇氣。那天乍醒時的驚駭與悲憤不可怕,可怕的是後來,他壓製著她的反抗挺身而進的那一刻,那種所有一切皆被摧殘被碾壓被粉碎的絕望。不隻是身體,還有意誌。她掩麵盤腿坐著,不敢再繼續回想。或者殺了他才是解決問題、彌補創傷的唯一辦法。可是,拿她一條命填那個垃圾一條——太過不值。但如果不這樣的話,方存正……她把臉埋進腿彎裏,一籌莫展。
  舅媽在房門前問說:“小婉,已經睡了?存正來了,在外頭和你舅說話呢。”
  陳婉渾身一僵,想說已經睡了,猶豫著還是應了一聲,披了衣服出來。
  店裏坐著的幾個街坊正笑著打趣方存正:“小婉大姑娘了。老二你可要抓緊些。”
  方存正訕笑著,問她:“回來了也沒給我電話?”
  “手機摔壞了。這時候了你不去帝宮?”
  “吊脖子也要先透口氣。上個星期你回來我在外麵沒見著,這次再不見又要等下個禮拜。”
  “你們出去找地方聊。”舅媽抿著嘴笑,推著陳婉,“多晚回來也不怕,舅媽給你留門。”
  站在巷口,方存正問:“想去哪兒?吃夜宵?”
  她搖頭,“想喝酒。”事實上,她希望酩酊爛醉一場,讓她在醉裏逃避,隻要可以不親眼目睹自己未來的幻滅過程就好。
  方存正意外地挑眉,猶疑地說:“那去帝宮,我打電話叫猴子留間房。”
  她歎氣,望向清水河上的銀光,說“算了,去純陽觀坐坐。”
  純陽觀裏岑靜無聲,依稀看得見正殿祭台上的微微紅光。她忽然興起,指著偏殿頂上一角問:“那裏還能上去嗎?我記得有次六指在上麵發酒瘋,對著月亮幹嚎。”
  方存正莞爾,“你還記得?都幾年前的事了。來,看看騎牆塌了沒有,沒有塌我舉你上去。”
  顫巍巍站在牆上,他托著她的腰,她攥住挑簷一角先爬上去。他嗬嗬笑著說:“你在上麵等我,我記得下麵屋裏有酒。我去拿,管保你喝個夠的。”
  他再上來時提著幾聽罐裝啤酒,“隻有這個。”
  陳婉抱膝坐著,接過來輕啜了一口,麥香混著苦甘的味道緩緩入喉。“這個就好。”對著清水河深吸一口氣說:“在這裏住得久了,連清水河也不覺得臭了。”
  “那是你聞慣了。”
  他們當風而坐,她長發未幹,被吹起幾絲撫在他麵上,他抓住那幾縷把它們捋回她耳後。出神中的她猛一驚,回眼見是他,象是鬆了口氣,然後尷尬地笑笑。“心情不好?”方存正不解地問,“今天怎麽笑的這麽難看?”
  “有嗎?”她掩飾地扯扯嘴角。
  悵然望著前方的清水河以及河對岸拆成廢墟的西街,緩緩啜著手裏的酒,半晌才問:“老二,你說三年,三年後洗手不做。三年可以賺多少錢?將來打算做什麽?”
  “將來?沒想過。”他撓撓腦袋,“我這號的,不做這個真想不出還能做什麽?至於多少錢,總要夠老婆本吧!現在這世道,房子車子,將來養兒子,沒個幾百萬在手上抓著不叫有錢人。”
  “幾百萬你不早有了嗎?帝宮那麽大,應該有那個數了。”
  “做碟子賺的錢不是正路,放銀行裏始終不放心,也沒多少利息。換成酒水走一次賬就不一樣了。你放心,帝宮開業幾個月還沒虧過。”
  ……
  “碟子那裏不能停了不做嗎?或者直接轉給六指猴子他們?”
  “我是想撒手不理來著,不過生意才鋪開,人手又不足。我想著等帝宮的本錢都賺回來了,城關的廠子就撤。你聽到什麽風聲了?”他眼裏有絲不安,“六指和你說什麽了?”
  平白害了人家……淡然的語氣有恃無恐的笑……陳婉驀地一驚,抱著膝蓋側臉盯視方存正反問:“你說呢?”
  “你別信六指和你胡咧咧那些。賀瘋子眼饞我們來錢的門路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接了對麵西街的拆遷工程,以為就能把手伸進我們城西來,也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他抱了誰大腿我還沒打聽清楚,光憑他手下那幫二進宮的,我還沒往心上放。”
  不是那個人開始動手腳了就好。陳婉心下稍安,隻是屋頂上的風一陣冷過一陣,透進心底的涼意滲上來,手腳冰冷,總覺得心緒不寧亂如結麻。再想起那個罪魁禍首……靜靜地俯瞰河水在淤泥擁集的河床上起伏,湧起衝動也想象六指那樣放肆地對著月亮嚎叫,一吐胸中的悲鬱。
  “五一長假沒有計劃去哪裏玩?”他轉移話題問。
  她搖頭。
  “想不想去小棲霞?聽說山裏開了個新溫泉度假村挺不錯。”他眼中有絲渴切,在她懨懨搖頭時倏然幻滅。見她把手上的空啤酒罐用力拋進河裏,又打開一罐,不由皺眉。“別喝了。”
  她置之不理,兀自對著月色淺酌。眼角閃亮,像是凝了一滴淚。
  “你喜歡我什麽?”不要說是我的樣子,現在我恨這個。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才說:“不知道。大概是幹淨?”
  她聽見最後那兩個字,蜷縮的身體在風裏戰栗起來,滿布裂紋的心象承受不住最後的一聲輕歎,嘩然墮地。
  “冷?”他注意到她的顫抖。
  她隻是凝噎搖頭,不敢吐出一個字。
  “你恐怕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不是後巷救你那次。那時候你還沒桌子高,抱著個洋娃娃站門口那塊空地上看我們踢球。”見她終於提起興致,他得意的笑,“你不記得了吧?那時候門口這一塊還沒鋪水泥,都是土沙地。你穿條裙子,和手上娃娃的裙子一個花的。旁邊的女孩們玩過家家,你一副瞧不上眼的樣子。我們的球飛過去,你躲了一下,沒站穩,摔在地上。我去拉你起來,你看了我一眼,大概嫌我髒,自己起來了。然後拍拍手上的土,看了看我的鞋。我那雙球鞋還是我哥剩給我的,露了半個大腳趾頭。那一眼看的我心裏可酸了,再看看你的,摔了一跤還那麽幹淨,連襪子邊都是白的。”
  “胡說八道。我哪裏會那麽拽毛!”
  “今天晚上可算看你笑了。”方存正望著她,也笑一下又繼續說:“是不是我拉你起來的我忘了,不過就是覺得幹幹淨淨的和我們不一樣。後來問人才知道你媽媽帶你來看舅舅的,鞏家的小孩。再後來又見過你幾次,都是躲得遠遠的看一眼。褲子總是太短,鞋子不是髒就是露頭,不好意思讓你見著。總覺得,”他頓了下,“和我們不是一路的。”
  他說的這些她從不曉得,隻是記得小時候確實有條裙子和布娃娃上的裙子是一個花,是媽媽用一塊布做的。她想象他那時候的樣子,一個自卑羞怯的小男生,努力縮腳企圖把大腳趾藏起來。再細細回味這幾年他給予的照拂和嗬護,衡量自己無力償還更覺罪孽深重。一時間酸楚不可自抑,月光下他殷殷切切的目光不忍卒睹。她吸吸鼻子,扭頭望向清水河上的一片銀光。
  他目注她的側影低聲歎了口氣,明顯感覺剛才那一刻分明靠近了些,卻忽地又飄遠了。


  第36章


  他喜歡她的幹淨,她白皙的小臉和小白襪子對於少年時的他來說代表無法企及的世界,沒有窮困和掙紮的世界;他喜歡她的純淨,纖塵不染的眼睛沒有泥淵深陷的他熟悉的貪婪與暴虐;他喜歡她,雖然距離遙遠,但是每一次貼近都讓他心弦微顫,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他低聲歎了口氣,打開一罐啤酒,學著她的樣子對月淺酌。
  風裏挾裹著隱約的男人嘶吼與陣陣狗吠,方存正循聲望過去,是陳婉家的方向。“又是誰家夫妻打架。”他捏扁手上見底的空罐,問她:“要不要回去?太晚了。”
  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攀著他的肩膀爬回牆頭。從牆上跳進他懷中時,長發撫上他的臉,柔軟處在他胸口摩擦。他屏著呼吸,未及思考已經俯下頭,捕捉到她的唇。她瞬時僵硬,然後在他手掌滑向她後頸時綻開唇瓣,他腦中閃電霹靂而過,將滿滿的喜悅照得透亮。下一秒,她卻用力推開他,向後踉蹌兩步站穩在牆根處。
  他深吸一口氣,心裏的喜悅一絲絲消散,無力捕捉。訕訕地想開口說對不起,她從陰影裏出來,“回去吧。”她低垂著眼,看不清表情。雙手插在衣兜裏,連拖手的機會也不給他。
  各懷心事走到巷口附近,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同時發足狂奔。飯館前聚集了一堆街坊竊竊低語,看見他們兩個頓時都住了嘴。陳婉白著臉,進了飯館門口看見翻倒的桌椅櫃台,碎裂的酒瓶碗碟以及滿地酒液中的幾汪血跡,幾乎癱軟在地。
  方存正攙著她的腰,掃視一圈,正待發問,遠處警笛大作,警車上旋轉的紅光依稀可見。
  “小婉,你舅已經被送去醫院了,你舅媽和小宇都跟去了。”
  “我們聽到聲響出來的晚,給那幾個青皮先溜了,沒抓到人。”
  “……帶刀子的,有紋身,幾個都是平頭。老二,是不是你們的人?”
  “一起送去醫院的還有西街的兩個,已經找人通知家裏去了。”
  “……這叫什麽事!沒王法了!”
  陳婉腦子裏嗡嗡作響, “是哪家醫院?”自己的聲音被淹沒在七嘴八舌的話語裏。方存正大喝一聲,她才聽清自己的第二次發問。拜托了隔壁劉嫂子幫忙看門以及周圍街坊應付警察的調查,她和方存正往最近的醫院找去。
  舅媽和小宇不出所料坐在紅會醫院的急症室門前,裏麵兩個街坊鼻青臉腫的在包紮傷口,還有兩個被推進了手術室,其中一個是舅舅。舅媽泣不成聲,小宇強自鎮靜道出始末。原來今天晚上飯館裏的幾個除了舅舅和前街的廖叔叔外其他幾個都是西街的街坊,馬上就是強拆的最後期限,固守在西街的幾十戶們也不指望最後期限前能有什麽轉機,今晚是在館子裏喝酒順便發發牢騷。陳婉和方存正走後沒多久,就來了七八個青皮,手持鐵水管一輪猛砸。店裏的幾個都是青壯,當下互相扭打起來。那些青皮大概也沒料到店裏人多,朱雀巷的居民向來彪悍,一時見討不了好,又驚動了鄰裏,帶頭的馬上喊撤,有兩個扭打的青皮脫不了身,於是掏了折疊刀。好在後來趕到幫忙的人其中一個有車,才及時送到醫院來。
  “那幾個青皮長什麽樣?”方存正問。
  “我出來的晚,人多又亂,沒顧上仔細看。不過都是平頭,有幾個紋身的。帶頭的穿黑背心,外麵套了個褂子。”
  盡管小宇語焉不詳,方存正已經猜出來個大概。陳婉她舅當過兵,遇事沉穩幹練,又愛幫人,在朱雀巷一帶威信很高。這半年多來帶著西街的代表們上訪申訴,想是早被人盯上了,今晚是明顯的報複和殺雞儆猴。拆遷是板上釘釘的事,他是晚輩,不好多勸阻什麽,不過曾經和陳婉交代過,讓她和她舅舅說別參與進去。照小宇描述,八九成是接了西街拆遷工程的賀瘋子的手下。那幫二進宮的,狠起來別說捅刀子,殺人都不用閉眼。今天幸虧店裏人多,不然隻有鞏家幾口的話,後果堪虞。
  說話間,西街幾戶的家人也趕過來,急診室裏亂哄哄一團糟。
  “舅媽,來的急沒有帶錢。醫藥費……”陳婉驚魂初定,想起這個問。
  “我回去取吧,也不知道夠不夠。”舅媽抹幹淚說,“還是送我們來的那人先墊上的,先把錢給人家。”
  “何嬸你坐著,我車上有,我去拿。”方存正說,“這老晚了也不好讓人等。”
  “送你們來的人呢?我先去謝謝他。”陳婉問。
  小宇指了指,“在走廊頭,說這裏氣味不好聞。”
  陳婉越走進越看清走廊昏黃燈光下的人影越是不敢相信,“你怎麽在這?”她瞠目問說。
  秦昊目送方存正大步走出急診室,才把視線轉回來,對窗戶外頭方存正的背影揚揚下巴,說: “你怎麽和他在一起?”
  “是你送我舅他們來的?”她眼裏滿是質疑,“你怎麽會在我家?怎麽這麽巧?”
  他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眼神愈見陰鷙,好一會才低聲問:“你什麽意思?”
  這個人喪心病狂的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她呼吸逐漸急促,沒法不懷疑。“半夜三更的你怎麽會在我家出現?又怎麽剛巧遇上我們家出事?又這麽好心送我舅舅舅媽來醫院?你搞什麽鬼?是你做的是不是?威脅方存正還不隻,你還來害我舅舅!”她握緊拳頭,壓抑著漸漸湧起的不齒與憤怒。
  他被她連聲的質問激得額角青筋直跳,凝目望她半晌,怒極反笑說:“你是在懷疑我?是,我害了你舅,找人打了他,還站在旁邊看笑話。然後又發神經把他送到醫院來,怕他丟了命。”笑完又壓低聲音繼續說:“你小說看多了還是有妄想症?我害你舅做什麽?對我有什麽好處?我還想問你,半夜三更你不在家,和方存正去哪兒了?”
  “你別管,我問你打我舅的是不是你找的人?”
  他睡不著,輾轉反側腦子裏全是她,電話響了十多次都是“你所撥打的用戶……”,鬼使神差地兜到她家門口隻想望她一眼,隨便聽她說句什麽話,好叫一顆飄來蕩去被搓揉得七零八落的心有個著落……聽見她家異常的響動,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進去幫忙,他去圍堵最後那個拿著折疊刀的青皮流氓時差些也被捅了一刀。來醫院的路上,他還沾沾自喜總算有了表現的機會,她終於可以知道他也有好的一麵。可是最終換來的是他們的雙雙出現,並且同樣的遭遇,在她眼裏,方老二就是英雄救美的俠客,他就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怔怔看著她,良久說不出話。明明她是他的了,但是他體會不到一絲滿足和快樂,象是掬起了一捧水,卻隻能無奈地看著從指縫裏寸寸流失貽盡。那種力不從心的虛無感浸透了整個人,那種隨之而爆發的不甘不忿充盈激蕩,濃鬱激烈得讓他害怕。
  “你心裏是想我承認的是不是?這樣就更能驗證我是個混賬垃圾人渣,這樣你就能進一步鄙視我討厭我惡心我?”
  他逼視她,不容她移開視線。陳婉心神恍惚,不知道是因為他眼中熾烈的火焰,還是因為他激憤語氣下隱藏的一抹自傷。她緩緩鬆開拳頭,“不是就算了,醫藥費你墊的?我明天還給你。現在請你離開行嗎?”
  她等不到他的回答,隻有籠罩著她全身的陰鬱眼神,陰鬱而又灼熱。他看似很隨意懶散地靠著走廊牆壁,她敏感地察覺到鬆弛的姿勢下是緊繃的準備隨時躍起的張力。
  “你怕方老二看到我?”他側頭望向急診室大門,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已經看到了。”
  “秦少?”方存正很快抹去臉上的驚訝之色。
  秦昊站直了身體,在睇見陳婉一個深呼吸時,嘴角的笑容擴大了幾分,握住方存正伸來的手。“真巧,你怎麽也在這裏?”
  “朋友家人在醫院。”方存正問詢地看向陳婉,在她避開視線的同時心裏莫名一緊,於是直接問說:“你們認識?”
  “不認識。”陳婉搶先說,“他就是送舅舅來醫院的人。我才道過謝。”
  秦昊聞言揚揚眉,皮笑肉不笑地對方存正說:“原來是幫了自己人。”
  方存正客氣的笑容立時帶了幾分真誠,“真沒想到,太謝謝您了。”
  陳婉在心裏歎了口氣,扯扯方存正袖子,打斷他們的寒暄說:“把錢給人家,太晚了,讓人早點回去。我們還要過去等舅舅出來。”
  人家,我們。秦昊臉上的笑意一寸寸消失,胸臆間的哀涼一寸寸濃烈。他的目光停駐在她的手上,呼吸鬱結。去年春節,他們在某家醫院初見,也是在急診室裏,她這樣拉著方存正的衣角。今年,又是如此。她永遠站在方存正身後,永遠站在他的對麵。



  第37章

  等到淩晨三點多,鞏自強才被送出手術室,肋骨骨折,最危險的是脾髒破裂,腹部積聚大量淤血。幸而送院及時,否則失血過多很難避免呼吸衰竭以至死亡。
  轉到觀察室後,陳婉勸舅媽和小宇先回家。家裏滿地狼藉要清理,第二天還要有人輪班看顧舅舅,另外分局的劉叔叔也打了電話來說明天要來做筆錄。
  心緒平定下來,才意識到又要麵對經濟上的困窘。她知道舅舅舅媽已經為他們姐弟存好了學費,剛才沒仔細問方存正交了多少住院保證金,想來存的那筆錢是不夠的。而且舅舅一倒下,飯館勢必暫時沒法做生意……
  這二十年,擁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人世之苦已嚐大半。即使再有什麽驚濤駭浪,她相信終究也能邁過去。隻是,堅持到最後,會不會麻木?會不會甘於淪落?會不會全然的絕望?
  ……
  她頹然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渾然不知她對他的影響。他滿懷怨憤地去到停車場,又滿懷怨憤地折返。站在走廊的陰影裏,看著急症室門口的一家四口。方存正低頭和她說著話,絮絮安慰著,然後揉揉她弟弟的腦袋。他們象是一家人,而他這個局外者,本該適時離開,卻邁不開腿,身體某處越是糾結成團,眼睛越是緊迫不放。方存正隻是他們家鄰居而已,有什麽資格跑前跑後?有什麽資格扮演他們家的中流砥柱?
  但是所有的不甘不忿在看到她頹喪背影的這一刻煙消雲散。
  音樂響起,不知道誰發神經夜半來電。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遠離狐朋狗友的圈子似乎很久時間了,秦昊慌慌張張將來電按掉,音樂仍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回響著。在她站起來看向他時,他以為又將再次麵對她的厭憎,反射性地心下一凜。
  她隻是很疲憊地撫著額頭,慢慢走出來。
  “這裏不能用手機。”她把門掩上。
  “我關了,現在關。”她難得的沒有指責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讓他很不適應,磕磕巴巴說完,隨即按熄電源。
  “謝謝你,送我舅過來。”她在聽見醫生說幸好送院及時時第一次對他萌生了少許感激。
  ……
  他張口結舌,意外之餘是莫名的尷尬,“那個,他怎麽走了?”他想起來,於是問,“怎麽讓你一個在這裏守夜?”
  他語氣中些微的慍怒讓她皺眉,強壓不快解釋說:“他送了我舅媽回去還來的。你怎麽還沒走?”
  他省起自己沒有絲毫立場指責,臉上訕訕地說:“回去也是睡不著,所以還是在這裏等等好了。”
  她在長椅中坐下,困倦襲來,手掌壓著幹澀的眼睛,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抬眼問:“你究竟想怎麽樣?”
  究竟想怎麽樣?
  他也問過自己,但是不確知答案。很早以前是知道的,想親近她、擁有她象以往任何一樁香豔情事。他沉浸在糾纏追逐中時妄以為隻要能得到她必然滿足,可是事實截然相反。他蠻橫地介入她的生活、用最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得到了又如何?他仍舊惶惶,充滿了不確定。這種陌生的無法掌控的情緒令他不安,令他困惑,令他有些害怕,令他更急於抓住她以緩解那種害怕。
  “知道這樣糾纏很讓人討厭嗎?對我做了那些事,我沒法告你,沒法討回公道,我認了。你何必還要拿他來要挾我?”她神情委頓,連聲音也沒有了以往的洶洶氣勢,“他又沒得罪過你,你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麽?你離我們遠遠的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別再來打擾我們好不好?”
  她徹底放棄尊嚴哀求,他掉轉頭,無法正視那對殷殷渴望的眼睛。刹那的心軟讓他呼吸一滯,想到將來沒有她,想到她以後或者會和方存正在一起,隻覺得有隻無名巨掌撕扯著他的心,劇痛難忍。他強自壓抑心神,沙著嗓子問她:“這時候了,你還護著他?”
  “不是護著他,是覺得他很無辜。他和你不一樣,你們這些人從小錦衣玉食沒吃過苦,他小時候連雙新鞋子都買不起。他做的事情是不好,可他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他走到今天付出的代價你沒法想象。他和我們的事情無關,你為什麽一定要拉他進來?你都已經……我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是,他是不滿足。他記得他完全占有時她忍痛的表情,他幾乎想終止虐掠最後依然是重重的傷了她,他承認自己手段卑下,但是毫不後悔。按照她的性子,他如果選擇象方存正那樣默默守候與奉獻,恐怕他們一生都沒有交集的機會。他不後悔,他一遍遍地重複給自己聽。隻要給他補償的機會,他會好好對她,比以往任何人都好的對她。
  他眼神深邃莫測,居高臨下睨視她許久,才語氣平靜地說:“不滿足。我要的不隻是那樣。”
  她眼裏遽然而起的火焰幾乎能穿透他,然後逐漸黯淡,化為一絲火苗最終熄滅。“我如果不管方存正死活的話,你真的會那樣做?”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無力而空靈。
  她的話像是觸及了他的心,那一處徒然一震,幾乎難抑衝動想為自己辯護。可一番掙紮後,他繃緊臉,望向走廊盡頭決然說:“會。你知道我是什麽人。而且會做的很徹底。他那個廠子不小,一時脫不了手。你也別想著通知他轉移,轉了也沒用,帝宮在那擺著。別忘了,我曾經說過,帝宮某個角落隨便丟一兩包粉很容易。”
  她良久沒說話,最後啞然失笑,說:“我是不是掃把星?誰對我好一點一定會有些三災六難的。”
  她彎起的嘴角上掛著的嘲諷和失意讓他心口一堵,惻惻而痛。
  “你的不隻是那樣是什麽樣?說明白點好嗎?一次兩次、三次?多少次才能滿足你的……”她嘴角彎成弧形,似乎覺得此刻無比好笑,“我要問清楚。”
  多少次?他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間愣住。他隻是想在她身邊,不管她喜歡的人是誰,他喜歡她就夠了。“三年,跟我三年就行。我們兩好好處,該給的我一樣不會少。”他聽見自己說,有三年的時間軟磨硬泡,足夠讓她重新認識他、重新了解他,隻要她願意給他機會,他有自信能彌補之前的一切。
  “三年。”她喃喃重複。
  是誰說的:“給我三年時間,我把那些都慢慢轉給猴子他們。三年你也畢業了,到那時候你給個機會給我讓我好好追你,行嗎?”
  類似的話為什麽聽起來全然相反的感受?她在心裏冷笑,曾幾何時她羨慕蔣小薇,甚至把她當作奮鬥的目標,後來對那個女人的行事準則產生懷疑的同時也有些不齒。可是世道輪回,她不齒別人,殊不知自己也要走上相似的路途。
  “三年後你放過我,放過他?”
  如果三年後她還是不原諒……,他暗自咬牙,拒絕相信那種可能,“說到做到。”
  “我信不過你。”她嗤之以鼻。
  “那你說怎麽樣?”
  “我要你發誓,發毒誓!”她眼神咄咄逼人,周身不管不顧的凜冽之氣。
  “至於嗎?我拍胸脯保證過的事還沒有反悔過的。”
  她冷笑,“我信誰也信不過你。你不發誓也行,大不了一拍兩散,魚死網破就是。你去舉報方存正,讓他吃牢飯;我去市政府省政府門口訴冤,告不倒你也要把你的臭名廣告天下。”
  他們四目相投,靜靜地對峙良久。
  原來她恨他如此厭他如此。乍悟之下,他呼吸幾乎停滯,怔怔凝視她眸中流光,喃喃應說:“好,我發誓。不過你呢?你能答應我再不見方存正?還有,能把我們的事告訴他讓他以後死了那條心?別誆我他是你鄰居什麽的,他什麽心思瞎子也看得出來。”
  她眼中的哀婉稍縱即逝,淩厲之色瞬間恢複,“我答應,我會和他說。”
  他緊抿住嘴,心頭掠過某種陌生的感傷,似喜還悲,形容不出其中百種陳雜的滋味。結果看似達成,為什麽他沒有想象中的喜悅?接著苦笑一下語聲艱澀說:“皇天後土,我秦昊在此發誓,三年後絕不再對陳婉方存正和他們的家人朋友再做糾纏和任何不利的行為。這樣行嗎?”
  “不夠。如果違背今日之誓言,讓我龜齡鶴壽,長命百歲。但是眾叛親離無歸依之處,淪落潦倒終生。”
  “用不用發這麽毒的誓?我受報應了真能讓你高興?”如此滑稽如此戲劇的場麵,他幾乎要拂袖而去,隻是沉溺在她星眸中,兩條腿如有鉛墜,半分不能動彈。
  “我當然會高興,做壞事的人有報應為什麽不該高興?我恨不能現在就看到你有報應。”她語聲很輕,但是其中的怨毒如暗潮洶湧。
  “如果違背今日之誓言,讓我龜齡鶴壽,長命百歲。但是眾叛親離無歸依之處,淪落潦倒終生。”暮春的夜晚,他遍體生寒。那寒意滲透四肢百骸,象是在裏麵生了根,重重密密地滲進了骨髓。


  第38章

  夢裏浮光掠影地一遍遍回憶前塵舊事,連小時候蹲廚房裏幫媽媽剝蒜頭的事都夢到了。在夢裏還有白床單下舅舅魁梧的身軀,漸漸幻化成媽媽孱弱的身子,鼻子上罩著氧氣,艱難地吞吐著,自己紮著羊角辮站在病床邊,隻會嚶嚶地哭。那時候是幾歲?時間太久遠了。
  醒來時,枕頭是濕的,眼角還有殘淚。
  清晨舅舅麻醉藥藥性過去睜開眼睛那刻,她和方存正同時站起來。舅舅也不知是否看清楚了麵前的人影,眼皮打開數秒,又闔目昏睡過去。視線與方存正相撞,她馬上心虛地移開,總覺得他半夜回來後看她的眼光帶著征詢與探究,惴惴的,暗自擔心他看見了什麽。
  後來天大亮,醫院裏人聲漸沸時,舅媽拎著兩袋生活用品進來,眼裏都是血絲,想是一夜沒合過眼。“我叫小宇照常上課去了,不能耽誤他。廚房裏做好了早餐,回去吃了好好睡。”
  方存正習慣了晨昏顛倒的生活,毫不見疲態,隻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她望向車窗外倒後而去的景物,想明白之後心中便微瀾不起。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猜到什麽,都不重要了。所有的發展早已偏離了既往的軌道,塵埃落定,無可挽回。
  車到巷口停下時,她抬眼訝異地問:“你不回家?”
  “我還要回帝宮和唐會看看。”見她隻是哦了一聲便準備下車,他攔住她推車門的手。胸口起伏許久,想問什麽終究還是強行忍住,隻是說:“晚上我來接你去醫院。”
  “不用了,你顧著生意吧。”
  “沒事,有猴子他們看著我放心,反而是你,一個女孩家守夜我放心不下。醫藥費什麽的也別擔心,揀好的用。”見她張口準備推辭,接著說:“當我還鞏叔的情,當年要不是他和你舅媽嘴上省些下來周濟我們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媽丟進清水河裏了。”
  他每次幫忙,總是拿這個作幌子,顧及她的自尊,怕她拒絕。她記得自己努力地平複著心底泛起的酸澀,點點頭。但是開了車門又關上,躊躇了片刻決意挑明,問他:“你剛才真正想說什麽?”
  方存正深吸一口氣,最終忍不住說:“我出電梯的時候,他進隔壁電梯。秦小五。”
  她看向方向盤上他骨骼粗大的手掌,捏緊了又放鬆,如此重複。暗歎口氣,說:“你不問我是怎麽回事?”
  “你昨晚已經騙我說不認識了,我再問還能問出什麽?”他揚揚拳頭,狠狠落在她車座後背上,震得她身體微顫。“那我現在問你,你們什麽關係,給我個明白話。”說完又遲疑,小心翼翼道:“隻是一般的認識是不是?”
  “你心裏明白不是。”她低垂著眼,怕他輕易看出她在說謊。“認識很久了,覺得他很適合。”
  “他很適合。”方存正喃喃重複,“那是誰和我說跟我平實安穩地過日子也挺好的?是誰答應過給我三年時間的?說完話轉頭就忘了還是一直在逗我玩?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沒文化、做的事不是正道,你沒那個心思就別給我希望別哄我開心!”
  “我沒有哄你玩逗樂子的意思!”隨著他音量逐漸提升她也忍不住大聲辯白,觸上他剜人的目光又倏然避閃開。
  他大掌托著她下巴強行把臉轉回來迎向他,臉上閃過一絲厲色,“和我說你不喜歡他,你們不是真的,你不喜歡我才找他來拒絕我的。”
  她吸吸鼻子,回視他眼睛,擲地有聲地說:“是真的,我喜歡他。”
  “喜歡他什麽?有錢?家裏有權勢?長得帥?”他放下手,轉眼又托住她的後頸搖晃著,眼裏掙紮著眷戀和傷痛,“我不信,你不是這號人。你要是貪那些東西我們早在一起了,和我說你不喜歡他!說給我聽。”
  她被他搖得頭疼欲裂,揮手一把撥開,“是真的,我要說多少次?我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
  驟然而來的安靜淹沒了狹小的空間,他鼻息粗重,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轉身望向車窗外。好一會才問:“昨晚,在純陽觀裏你是打算和我說分手的是不?”
  她分明看見了他眼中轉瞬即逝的銀光,但還是強自鎮定淡然回答:“我們沒有開始過,又何來分手?”
  他如遭痛擊,張大嘴想說什麽,接著又合上。不停地點頭,最後才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我明白,是我,一直是我不爭氣,明知道不可能,還一直騙自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屏著呼吸一遍遍在心底重複著。他粗糙的拇指抹上她臉才意識到眼淚滑到腮旁,“哭什麽?你這樣我又會誤會你心裏有我。”
  “對不起。”她壓低嗓子壓下那抹哽咽。
  “他對你好不好?那個人……你要看清了,別傻乎乎被人騙了。”他笑得太難看。
  “對不起。”
  “回去吧。一宿沒睡,我不該這時候說這些的。今晚要是、要是有人送,我就不來了。”
  對不起。她抹抹再次濕潤的眼角,蜷縮在床側。腦海裏閃過另外那個人不可一世的樣子,閃過去年春節方存正在他們麵前前倨後恭的卑微,恨意發泄在手指上,指甲深陷在掌心。
  閉上眼又是方存正強作的笑臉,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為你好。
  方存正自那天起沒有再出現,隻是偶爾托六指送些東西來。在舅舅被轉到高幹病房後,連六指也絕了蹤影。
  舅媽滿意地四處打量,問說:“存正這些天怎麽不見人?這孩子真是想不到,朱雀巷裏就數他最有本事了。”
  舅舅倚著床頭,不太高興地說:“花這個冤枉錢做什麽?普通病房不一樣?”
  “普通病房我和小婉守夜不方便,這裏和普通病房一個價,為什麽不住?又不用看小護士的臉色。說來說去還是存正有本事,認識的人也是有本事的。不是他的朋友介紹,哪裏有這待遇?小婉,前天帶院長和主刀醫生來的那個年輕人叫什麽?”
  陳婉麵色微變,暗自慶幸背對著舅舅舅媽。“好像是姓秦。”那個人沒有通知她自作主張給舅舅換了病房,她隻能托辭向舅舅舅媽解釋說是方存正的朋友。她明白天底下的規律,一定會有無數個後續謊言替第一個圓謊,時間問題而已。想及自從認識他開始自己的生活就偏離了軌道,那個秦字說出口連她自己聽起來都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慌忙掩飾說:“舅,先喝湯。羊肉湯燉了一天,足夠火候的。”
  “不指望我們小宇將來象人家那樣出人頭地,能有人一半也行了。不然憋屈在朱雀巷裏,一輩子受欺負的份。西街那裏已經正式動工了,最後那天有兩戶假裝不在,被人強撬了門進去,所有東西都丟了出來。”舅媽歎息。
  “行了,還說個沒完了你。”舅舅失血多,幾句話已經氣喘起來。勉強喝一碗湯,說:“小婉也別請假耽誤功課,我再養幾天就能出院。存正那兒幫我帶話,他墊上的醫療費晚些我回去了給他。”
  陳婉擰緊了保溫瓶蓋,嘴上應了一聲,心裏明白方存正怕是恨她至深,擺明了不願再見。
  出了醫院大門,那人果然在老地方等著。陳婉停住腳,麵對他的死纏爛打就象深陷在流沙裏,無力而又無奈的感覺纏繞著,自拔不能。
  秦昊接送了幾天,習慣地伸來手接過袋子,若有若無的笑意揚起在嘴角,毫不介懷她繃緊的臉。
  “新車,味道有點大。”他打輪子時說。
  她看一眼散發濃烈新皮子味道的奶油色座椅,撇撇嘴角。“你多久去一次醫院?”
  他不明所以,斜睇她一眼。
  “我是說,你多久去檢查一次身體?”
  他低笑,“放心,我身體有多壯實你又不是不知道。”
  “換車換女人,對你們來說,大概和換衣服一般簡單。”目注他揚起的嘴角一分分垮下來,她回他一個大大的笑臉,語帶諷刺地說:“不需要定期檢查一下傳染病什麽的?”
  他惱火地瞅她一眼,抿緊了嘴。紅燈時才淡淡說:“那部車被方老二砸了。”
  她收起笑容,“別詆毀他,他不會做那樣的事,小人行徑的是你,別把天下人想的和你一樣。”
  “停車場的監控錄像已經看過了,是他的人。你已經和他說過了?他什麽反應?難怪這幾天我在醫院守著一直沒見他人影。”他眼裏恢複笑意,說:“不是他指使的,也是手下的人幫他泄忿,我記得他們叫你嫂子來著。你別往心上放,一部車我還沒看在眼裏,不會去找他麻煩。相反,我樂著呢。”說著拉住她的手,嘻皮涎臉地說,“最近身體是有些不對頭,不如今兒晚上你幫我檢查檢查?”
  她一把甩開他的爪子,咬牙切齒。“去死!”


  第39章

  陳婉凝神細聽身後低沉的呼吸,確定他已經熟睡。
  他的手臂重重地搭在她腰上,她盡量把動作放輕放緩,托住他的手腕放向一邊。然後溜到KINGSIZE大床的另一側,蜷縮起來。
  盡管這樣,仍舊睡不著。
  雖然脫離了他雙臂的禁錮,可這種環境無法讓她感覺安全、感覺放鬆。這是這個月來他家的第四次,和前三次一樣,她知道要默數著一分一秒,等倦意濃鬱到她再強撐不住時才能入眠。
  第一次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踏進這間房時,恐懼隨眼前的鏡像突襲而至。奢侈的羊毛地毯簇新如初,恍眼間是兩個光裸的軀體糾纏的畫麵,身下分明是斑斑血漬。那一秒她象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呼吸幾乎停頓。再一次重溫當日的經曆,再一次在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記憶能象膠片一樣可以剪切,她願意付出所有把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裁掉。她衝進洗手間狂嘔不止,秦昊以為她吃錯了東西,蹲在她旁邊撫著她的背。她知道她揮開他的手時,迎目望向他的眼神有多凜烈,那一腔的恨令他往後一頓。
  她不需要他廉價的同情,在他做過那些事後,再多的關切也是偽善。她把他關在門外,坐在馬桶蓋上眺望上海路的璀璨燈海。洗手間有半麵牆是玻璃窗,與浴缸的高度齊平。打開玻璃窗終身一躍很容易,活下去很難。眼角餘光瞥見鏡中自己躊躇怯懦的樣子,“膽小鬼。”對鏡子裏的人鄙夷萬分。
  再打開那扇門,心裏是死一般的平靜,讓她為之震駭的平靜。躺下去時他傾身覆上她,大手襲來遊移在她腰間。她瞬間僵直了手腳,寒毛豎起。秦昊停住手,眯縫著眼細細打量她的表情,她勉力回視,強抑尖叫與跳下床的衝動。
  “我說過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不用怕我。”
  “你再那樣,”肺裏吸入了新鮮的空氣頓時舒暢了幾分,“我也不奇怪。”
  “我是說到做到的人,你慢慢就知道了。”他的手指劃撥著她的頭發,側身躺下時說。
  她還不及回答,他整個身體貼過來,不容她抗拒地摟住她,困住她的手腳。“別扭了,再扭我可什麽都保證不了。”低沉暗啞的聲音裏氤氳的欲望讓她全身一凜,警覺地提防著腰間的手和輕柔地磨蹭著她頭頂的下巴。“睡吧,我可困了,陪你在醫院守夜比打通宵麻將還累。”
  那一夜,她睜著眼,數著他的呼吸到天亮。
  第二次又是如此,隻是前奏多了一頓飯,來到他家後她看書,而他很詭異地一直在另一間房裏看電影。她去洗手間時發現一隻粉紅的新牙刷,再低頭,自己腳上的拖鞋分明也是新的,HelloKitty的貓臉和毛巾架上那條新的一樣。她瞪著並列的粉紅粉藍兩條毛巾足足有半分鍾,最後選擇無視。
  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房。她閉緊眼睛 假作熟睡,第六感敏銳無比地察覺到他灼人的目光逗留在她臉上。就在她以為自己再也偽裝不下去時,耳邊傳來他低低的一聲歎息,溫軟濕熱的物體覆上她麵頰。她毛孔收縮,意識到那是他的唇。他留連廝磨了良久,然後動作很細致小心地托起她的頭,探進一隻臂彎,象上次那樣摟頸捫腹地貼住她後背躺下。
  第三次,他接了電話猶豫不決地望向她,她側耳聽著,知道是有人約他,當即如逃過一劫般鬆口氣,飛快地將桌上一堆筆記書本往袋子裏一掃,說:“你去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他揚揚眉,嘴角不易察覺地彎了一下,說:“你們宋教授。你是陪我一塊去見他,還是在家等我?”
  她極力忽視他眼裏的笑意,平靜地反駁說:“我回宿舍。”
  “行,那我順道送你回去。”他想到什麽又轉過身來,“或者約他明天一起吃頓飯?他知道我們的事在學校也能多關照你。”
  她吞回一口惡氣,垂著肩膀坐回原處,“不用了。我就在這看書,馬上要考試。”
  她瞪著他的背影,能想象他臉上的表情何其得意,明知她沒有別的選擇還要誤導她,卑劣小人!
  他回來時已近夜半,拖鞋的聲音一路傳來,漸趨響亮。她往床側躲,隨著放大的腳步聲心裏越加揪緊。他進來時把手上的外套漫無目的地隨手一扔,重重地砸上床。酒氣撲鼻而至,她驟然一驚,想跳下床已經來不及,他雙手伸來一把把她撈進懷裏,臉埋在她頸窩。
  那一刻,全身血液幾乎凝固。
  “怕我?別怕我,別躲著我。”他在她耳邊咕噥,熱呼呼的鼻息挾著熏人的酒氣徘徊不去。“我就隻是這樣抱著就行,隻要在我身邊就行。別把我想的那麽壞。乖乖讓我抱一會,就一會。”
  她如芒刺在背,黑暗裏挺著身子抵抗著戒備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急促粗重的呼吸緩緩平穩。突來的鬆懈後是強烈的疲憊感,三年,還有三年煎熬,她在心裏倒計時。別開臉,把他的頭撥去另一邊,還沒有從他手腳的束縛中悄悄移開,他再次襲過來,無意識地親在她的腮旁。“貓兒,我喜歡你……你不知道有多喜歡。”
  她斥之一笑。
  喜歡?喜歡一個人就要傷害她、要脅她、強迫她的意誌、強 暴她的尊嚴?揚絮之情,何以言愛?
  那一晚如同這一晚般,久久不能安睡,心底無休止地激蕩著無數難以言表的情緒。
  秦昊醒來時下意識地動動胳膊,身邊是空的。他有一秒的驚慌,隨即完全清醒。睜開眼一看,死丫頭果然縮在床腳。“躲那麽遠,翻個身看你不掉下去?”他無奈地象前幾次一樣,把她抱過來,置於懷中。
  她保持之前的睡姿,蜷成一團,兩隻手攏在下巴上。他越看越覺得她象小時候奶奶養的貓,獨立、驕傲、缺乏安全感、不輕易信任;盡管力量懸殊,要維護尊嚴時毫不膽怯伸出爪子;受傷時絕不坦裎人前,自己躲起來縫補傷口。就象現在,據說這種回到母體子 宮的姿勢是最缺乏安全感的一種,他知道她的害怕,也知道她在隱忍著,等恐懼積蓄到最後無法承擔時,她一定會向他揮舞她的爪子。他想起這幾次她半夜的潛逃和早上的黑眼圈,失落若有若無地滑過心際。
  她怕他。頭一晚才發現她是真的怕他。
  那晚,她在他身邊躺下,清新的體香侵襲了他所有感官,每個毛孔都激湧著欲望。但是她驟然的僵硬與眼底隱藏不住的恐懼象狠狠打在他臉上的耳光,他後知後覺地明了在這個房間裏對她做過的那件事情是怎樣的傷害了她。欲望象潮水般湧起,瞬間又回落。
  第二次第三次,他細心觀察後才發現她一直在偷偷打量他,用一種小動物般警惕的眼神,身體也因戒備而緊張,仿佛他一有不軌她會馬上跳起來奪門而出。
  但是這一秒種,她細細地呼吸著,睫毛乖巧地垂下來,安然躺在他懷裏。“貓兒,要不要拔光你的爪子?”他不自覺地輕聲說出來,“拔光了你痛,不拔我痛。”
  她聽見聲音,往他靠過來蹭了蹭。像是在夢裏感覺到什麽,微微張開眼皮。納入眼中的臉由朦朧至清晰,眼裏的緊張也越來越盛。“別怕,我沒動你。”他刻意放緩了音調,可是仍然感覺到她的緊繃。“還早,要不要再睡會?或者我們聊天?”
  她暗吸口氣,不動聲色往外挪,避開腰側滾燙堅實灼人的那處。
  “……早上,早上都這樣。”他有點尷尬,慌不擇語地解釋說:“是正常現象,幾乎每個男人都是。不隻我一個。”
  她不出聲,閉著眼睛假寐。
  ……
  “睡不著了?睡不著我們聊天。”
  ……
  見她不反對,秦昊挖空腦子找話題,“你舅舅好了點沒?”
  她沒好氣了嗯了一聲。
  “聽說已經列為刑事案件了。抓到兩個,供出是誰背後指使的沒有?”
  她睜開眼,似乎奇怪他的消息靈通,瞥了瞥他又合上,過來一會才低聲說:“沒有。”
  “要幫忙就開聲,別抹不開臉。有些事我還是能幫上的。”
  “我受不起。”
  得不到熱烈的回應,他也有些許鬱悶,拈起枕頭上她一縷發絲繞在指尖上打轉。猶豫半晌說:“我就是想幫幫你,沒別的心思。還有,床頭下麵那個抽屜裏有錢,你要用就自己拿。”
  她靜默好久,呼吸由急促至平伏後才語聲艱澀地說:“我不是賣的。”
  他聞言手指捏緊,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你怎麽又想偏了?你們家就一個小店,養四口人,還有兩個是讀書的,能攢下幾個錢?我是怕你舅的醫藥費沒法給,讓姓方的出我也不樂意。知道你不喜歡從我手上拿錢,我才說一聲叫你自己去拿的。”他知道若是給她一張支票,估計她會撕碎了丟到他臉上,所以才迂回行事,誰知她還是不領情。心裏惱她性子強不通時務,語氣不由厲了幾分,說:“你怎麽這麽軸?傲氣能當飯吃是不是?”
  她臉色一僵,咬著下唇凝視他數秒,轉過身給了他一個背影。他後悔不迭,暗自連聲抱怨自己的臭脾氣,正想摟住她細細哄,隻聽她低聲喃喃說:“我除了傲氣就隻剩傲氣了。”


  第40章

  三斤以上的大草魚,頭尾做湯,魚背最肥厚處起肉,去了刺,滾刀切花,拌好漿下了油鍋就是一朵朵金黃的鬆球。
  鞏自強坐在廚房的高凳上,眼睛瞬也不瞬,緊盯著陳婉的動作。起肉剔骨片花,一氣嗬成,不由暗暗點頭。他傷了元氣還沒有完全養好,不能久站,對麵二大爺七十大壽的壽宴本是打算推掉的,誰知小婉聽見,挽了袖子就問:“舅,有錢為什麽不賺?你放心的話,讓我試試?”
  這幾年小婉耳濡目染地跟他學了不少東西,加上愛好這個,人年輕心思活,十多桌酒席小婉擬的菜單裏有三成都是新鮮花樣。這且不提,讓他微微吃驚的是小婉在廚房裏的做派,這丫頭以前也下過廚,也跟他學過雕蘿卜花黃瓜花,什麽時候練出來這刀功的?他知道她比小宇有天份,可不知道到了這程度。
  “行。”他一拍大腿,“那就和對麵定下來,明天舅舅給你打下手。”
  陳婉手上還沾著調漿的麵粉,聞言不自禁地咧開嘴,一顯身手的機會可是渴望很久了。想想又覺得有些沒底,畢竟不是一桌兩桌,想象和實踐是兩碼事。摸了摸下巴猶豫問:“舅,你是不是真放心?”
  “放心。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行家之間隻看眼神和刀的起勢就略知一二。明天記得按照舅舅以前的步驟,別慌神就行。”鞏自強伸手抹去她下巴上的麵粉,“你這丫頭,背著舅舅偷了多少師?”
  陳婉淺淺一笑。
  鞏自強歎氣說:“你一個姑娘家的,小宇又不好這個,咱鞏家傳下來的手藝怕是到我這兒就斷了。哪天有空,舅舅教你幾個大菜。你姥爺那時候說是太爺爺傳下來的宮裏的大菜,我也沒做過幾次,再不教給你們怕我也忘了。”
  小宇捧著一片西瓜,吃得滿下巴都是紅汁,站門口不滿地說:“誰要學那玩意?廚房裏的活都是女的幹的。”
  鞏自強黑著臉,一手拍在小宇腦門上,“兔崽子,你還瞧不上眼?誰養你這麽大?”
  陳婉見小宇小聲嘀咕,撇嘴說:“將來保佑你找個老婆也不會做飯,兩口子天天吃泡麵吧你。”
  “切,不會做飯的第一個篩掉不要。”小宇滿不在乎說。
  這小子從考場出來也是這幅滿不在乎的表情,舅舅舅媽問他考的怎麽樣,他隻說還行還過得去,再問就不耐煩說行不行反正已經考完了。直把舅舅舅媽晾在一邊,心裏沒半點底,慌得一晚上追問不休。
  “我去洗澡去了。”
  “早該去了,踢完球臭烘烘的到處晃。”陳婉捏著鼻子說。
  鞏自強看慣了他們姐弟兩個鬥嘴,隻是笑笑。
  小宇走了兩步又跑回來,奇怪地說:“我們剛才在純陽觀門口見到猴子和六指了。猴子哥點了點頭,喊六指哥,他不理我。姐,怎麽回事?你和正哥鬧脾氣了?分手了?”
  陳婉聽他說到猴子和六指時已經冷了臉,說:“別胡說八道,我什麽時候和方存正好過?什麽分不分手的?”回頭對上舅舅關心的目光,心一沉,也不知道如何解釋,隻是轉過身開始清理案台的東西。
  小宇對她突如其來的一頓排揎有點莫名其妙,摸摸後腦勺望向自己老爸,“那我去洗澡。”
  麵對沉默不語的舅舅,陳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過了半晌等不到舅舅的詢問,主動坦白說:“舅,我和老二,沒希望的。”說完,眼神一黯。自己也分辨不清是為他的人黯然,抑或是為幾年的交情。
  鞏自強拿支煙點上,說:“老二人不錯,仗義,也本事。不過舅舅心裏,他配不上你。舅舅希望你將來找個家底清白的,安安穩穩好好過日子。哪怕夫妻間吵吵架,打打鬧鬧,也比跟著老二擔驚受怕要強。”
  看陳婉刷洗菜板不出聲,鞏自強心裏微動,問:“你喜歡那小子?”
  陳婉停下手,嘩嘩的水流從指縫裏劃過,心底的悵然卻衝刷不盡。想了好一會才低聲說:“應該不算喜歡。不過,總覺得欠了他好多,心裏不踏實。”
  “舅舅知道,舅舅心裏也不踏實。”鞏自強深吸一口煙,又說:“他幫忙墊的醫藥費,舅舅會想法子還他。你和不和他好,都不能弱了咱家勢頭。咱鞏家人再窮,還有個脊梁骨。不能讓人在背後戳著笑話。”
  陳婉聞言咬緊下唇。不能讓人在背後戳著脊梁骨笑話。如果舅舅知道秦小五那個混賬……
  那個放錢的抽屜,他說過她可以隨意拿,但是她出出進進目光掃過去無數次,克製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觸碰。需要錢的地方很多,她怕一打開就抵抗不住誘惑。那是個黑洞,很有可能就此被強大無比的力量吸引進去,無邊際的黑暗裏沉淪至深淵盡頭。
  她不敢嚐試。
  “實在不行,就把這房子賣了。你舅媽說的也對,守著一片瓦有什麽用,住哪隻要有飯吃就行。”
  院子裏的葡萄藤上串串的青紫,再有大半個月就掛紅了。半麵牆是爬山虎,大門被鬱鬱的翠綠掩住一半。牆頭的紫藤開完了就是中間的淩霄,後院的那棵月桂樹每年秋天引了多少小孩在圍牆外攀折?
  “真的賣?”這裏是她的寄居地,但是意義非凡。住了幾年,連地上的磚,牆頭的瓦都有感情。這裏也是她媽媽出嫁前的家,廚房院子中仍然有她媽媽年輕時甩著大辮子四處操持的影子。她不舍得。“舅,你舍得?”
  “有什麽不舍得的。舅舅也想通了,這些是身外物,就算是祖上傳下來的,怎麽也比不上人矜貴。隻要你們姐弟兩個好好讀書,將來出息了,舅舅也算給你爸媽有了個交代。”
  她自己的學費早存夠了,剩下一些估計還能給小宇置點東西。但是還要還方存正墊付的醫藥費,給小宇準備學費。那個有魔力的抽屜再一次於腦海裏閃現,蠱惑她誘引她,當作他對她的賠償好了。接著另一個聲音反駁說:錢,能抵消你受的傷害?消弭你噩夢裏的恐懼?
  “小婉,小婉!電話。”
  “啊?”她回過神,聽見舅媽在外麵叫她,應了一聲,才發現舅舅早已出了廚房,“來了。”
  聽見電話裏的聲音,她心虛地斜瞟一眼在招呼客人的舅媽,壓低了嗓子捂著話筒問:“你怎麽打到我家來了?”
  “不打這我去哪找你?你跟沒線的風箏似的一放就飛。”
  她沒好氣,“有事嗎?有事就快點說,我廚房裏一堆活還沒做呢。”
  那邊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秦昊才說:“我就想你了,怎麽著?我想你還不給了?我們多少天沒見,你數過沒有?”
  她咬咬牙,望一眼舅媽,小聲說:“什麽多少天,昨天早上……”她耳根倏地發燙,說不下去。
  昨天早上她醒來時迷迷糊糊去洗手間,推開門嚇了一跳。大色鬼露出個挺翹的PP站在洗手台前,一手攥著一堆紙巾,一手握著自己的……臉上的駭色不遜於她。她又驚又懼又羞,麵紅耳赤地罵了聲“惡心!”,旋即慌慌地衝出來,身後他扯著喉嚨委屈辯解喊說:“這叫新陳代謝!你懂不懂?”
  “昨天早上?”秦昊意味深長地嘿嘿一笑,“你說把我嚇得以後不能用了怎麽辦?我們老秦家絕了後還不找你算賬?你拿什麽補償我?嗯?”
  “去死!”激烈的語氣嚇得她一慌神,改口低聲喝問他:“別和我瞎七搭八扯個沒完,沒事我掛了。”
  “別,我真有事。”他頓了頓說,“我在你家巷口,出來讓我見見。”
  “我沒功夫。”
  “那我就找上門了啊。”用懶洋洋的語氣說威脅的話,他可算是無賴中的極品了。
  “你……你正常點行不行?這個時候正要開始忙了,我怎麽走得開?”
  “簡單,說你約了同學什麽的,還怕你舅攔著你不給你出門?”
  她掩麵不語,煩躁得想把電話連同他的聲音摔個四分五裂。歎口氣,無力說:“我不想再騙我舅了。”
  他充耳不聞,“謊話說多了就鍛煉出來了,到了臉不紅心不跳的境界你還要謝我呢。出來,我在巷口老地方,十五分鍾。”不等她開口拒絕,說完立時掛了電話。
  她踩準十五分的點,不甘不願上車時,秦昊看看表,心裏的焦灼一掃而空,臉上滿是得逞的笑,“你又不愛化妝打扮什麽的,下次給你五分鍾足夠了。”
  “有什麽事快點說。”一次次服軟一次次低頭,他笑得越是自得,她越加清晰了解自己的無奈與力量渺小。
  “就那事。”他笑得詭譎萬分,“不知道被你嚇得還能不能用,想找你試驗一次。”
  “去死!”
  “逗你玩呢。”他毫不介懷她的惡言相向,掩不住眉宇間的笑意問:“到飯點了,想去哪吃飯?”
  “去死!”
  “吃完飯去看電影?”
  “去死!”她唯一想和他說的話隻是這一句。
  “想看什麽?《臥虎藏龍》?《花樣年華》?”
  “去死!”
  他揚揚眉,然後突然踩下腳底油門,以極速衝向清水河,瞬眼之後陳婉隻聽見尖嘯刺耳的刹車聲,在尖叫準備突破喉間的刹那,車頭貼住清水河的護欄角度誇張地漂移轉向,停了下來。
  她一顆心幾欲狂跳而出,張著嘴大口喘氣,“你神經病!”
  秦昊好笑地看著她,“要死我們一塊!做對同命鴛鴦也不錯。”話音方落,一手拈著她下巴,嘴巴堵住她的喘息,舌尖隨即衝進來,狂放肆意地撩撥著她的。


  第41章

  這一天是這段時間來最快活的一日。
  宴開十二席,好在都是家常菜。冷碟傍晚便已準備好,湯鑊裏汩汩翻滾的熱氣卷著濃香四溢。陳婉臨陣心怯,有些亂了手腳,於是細細地呼吸,一遍遍默念著菜單,腦子裏重溫以前強記下的過程。加上舅舅從旁指點,開席後忙中有序,漸漸入了佳境。
  專注著這一切,身處於初夏高溫的廚房裏,絲絲縷縷紛擾多日的思緒盡數沉澱下去,心靜如水,再無雜念。
  “舅,你還沒養好身體又煙酒不忌的。”
  夜闌人散盡,舅舅仍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一碟鹽水花生,一碟醬牛肉,半盞黃酒。見她洗了澡出來,招呼她在對麵坐下。
  “行了,你舅媽剛才數落過我,又輪到你。”鞏自強拿過一隻小碗,說:“來,陪舅舅喝一杯。”
  陳婉連忙接過,“我自己來。”
  暑熱方褪,青磚上灑過水衝洗,院子裏稍稍有些風,將頭頂葡萄藤的須蔓揚起。默默對坐著,半晌沒人開口說話。
  那件事發生後,她自覺被生生撕開一半,少女純真安嫻的那一半徹底地死去。偶爾對著鏡子,眉眼裏淩厲的戾氣令她自己也不忍卒睹。現下這一刻的安寧祥和,如此珍貴。
  “舅舅這輩子沒什麽大本事,能驕傲的一是腰板挺得直,堂堂正正。”鞏自強呷口酒,語聲很慢很輕,“一是有個手藝能養家糊口。可心裏總不痛快的是這個手藝也隻能養家糊口用了。”他目光遙遠,像是在緬懷什麽,“你太姥爺他們那輩鞏家飯館多大的名頭?濟城裏誰不曉得鞏家菜?傳到我這代,沒落了。”
  “舅……”
  “舅今天高興,你比舅強。以前就應該發現的,我記得有一年,你說菜粑粑裏麵放蛤蜊,蛤蜊汁鮮、麵坯脆,加上蛤蜊也是便宜東西,後來就照你說的做了。沒想到逢時節就賣的火紅,舅舅那會就應該知道了,你有鞏家的天份。”鞏自強揮揮手,攔住陳婉的話,繼續說:“舅舅今天高興,今天知道,這門手藝斷不了。有你。”
  “舅。”她眼眶發熱。舅舅不輕易褒獎人,說到這個程度無疑是最高的評價。
  “來,跟舅碰一杯。喝了早點睡,今天可累壞了。”
  她放下碗,貪戀這久違的平靜,毫無睡意。
  電話響起時,她跑去前院。喂了一聲那頭沒人說話,倦意和無力感席卷而至,她昨晚和他說過今天的酒席要靠她操辦,脫不開身。難道這人一點兒都不顧及旁人的感受嗎?“別叫我出去了,準備睡了,而且真的很累很累,下個禮拜要考試,我還沒怎麽看過書。”
  “我知道,隻是聽聽你聲音。”秦昊站在前街巷口,依稀可見她家飯館門口一盞昏黃的街燈。馬路上過來一部黑色越野,在不遠處停下。目光所至之處,車窗滑下,他與車裏的人遙遙相望。血液裏猛然充滿獸性嗜血的渴望,靜靜等候期待已久的一刻。“早點睡,我明早來接你回學校。”
  秦昊闔上手機翻蓋時,越野車車窗緩緩合上。那部車駛離他的視野後,他全身斂聚的狂佞暴戾之氣方才散去。
  第二個星期,陳婉拖延至宿舍裏剩下她一個,才提上東西施施然走出大門。“說好不停學校門口的,怎麽又這樣?”她上車時僵著臉問。
  “我這不是擔心你東西多嗎?”見她一路走來,小臉曬得紅紅的,腦門上一層細汗,秦昊伸手把車裏空調調低,“說去宿舍樓下等,你又不給。何苦走這老遠的,一身汗?”
  “你不來我也一樣能回去,寧小雅還打算和我同路呢。”在她心裏,他是唯恐天下不知,唯恐天下不亂,“你就這麽閑?不用上班不用賺錢開飯?”
  “別把我說的跟遊手好閑的花花大少似的,我做正經事時你又見不著。拿著。”秦昊把飲料架上的冰水遞給她,“不是你,誰有這麽大麵子讓我車接車送的,整個一二十四孝男朋友?泡小明星也沒這麽累。”
  他輕狂成性,一時收不住口,話說出來自己聽著也不太對味。偷瞧她一眼,她正望著車窗外,隻能看見半個後腦勺,臉上不由有些訕訕的,不敢再亂講話。
  車上濟海西二線高速,陳婉才抹去臉上淡淡的表情,吃驚地回望往後倒去的收費站。
  “去海陽,我有事要去見個朋友。明早再送你回去。”
  “怎麽不早說?你有事帶上我做什麽?”
  他早預見她激烈的反應,泰然自若地說:“見朋友是順便,主要是去玩。大陽湖的刀魚這時節最肥,也難捕到,中午已經訂好了,我們去嚐嚐鮮。”斜睨她一眼,見她抿著嘴杏眼圓睜地不出聲,想是在腹誹他的先斬後奏,“你說你放暑假要老老實實在家呆著,不能隨便出來,我也答應你了。你陪我去一趟海陽就這麽不樂意?”
  “我已經說好了今天回家。”
  “打電話說你有事留校一天就行了,明天回去。”秦昊一手按出她家號碼,也不看她,盯著前方的路麵問:“你打我打?”
  他能聽見她呼哧呼哧鼻翼吸氣的聲音,知道貓兒又炸了毛。心裏暗笑著,手上拿著電話作勢按下去,移至耳際,卻驀地被她一把搶去。
  他故作驚訝望她一眼,陳婉眼裏的刀光能把他戳幾個洞,“小人!”
  他一邊側耳聽著她對著電話漫天扯謊,一邊偷樂不已。
  秦昊說吃刀魚的地方並不是海陽市內,而是在海陽附近的新港鎮。說到新港鎮,陳婉的消極抵抗略少了幾分,多了些好奇。她記得新港是她爸爸媽媽插隊的地方,隻是不記得具體哪個鄉。進了新港,她有些瞠目。
  “很難相信吧,不比濟城差。荒地上建起來的新城,葉老四那家夥確實讓人不得不服氣。”秦昊眼角餘光打量兩邊的建築說。
  秦昊口中的葉老四叫葉慎暉,三十許年紀,嚴肅內斂,深邃的眼睛顧盼間偶有鋒芒,與秦昊分明是兩個極端。陳婉訝異萬分,總覺得秦昊交際往來的應該是洪建學那等人。
  “四哥,我媳婦兒。”秦昊介紹說,又摟著她肩膀緊了緊,“叫人啊。”
  陳婉被他那三個字臊得耳根發燙,含糊叫了聲,不著痕跡地別開肩膀上的手。
  葉慎暉聽見那三個字,調轉視線重新認真打量了她一番,眼底光芒微閃。但也隻是一瞬間事,隨即對她點點頭,又笑容可掬地對秦昊說:“我說明天就回濟城,你巴巴地跑這麽遠來折殺我?”
  秦昊大喇喇坐下,說:“你當我是為見你?我是為了刀魚來的,一年也就這一兩回,想看你不是三百六十天的事?”
  葉慎暉但笑不語。
  秦昊拉陳婉坐下,“傻站著做什麽?四哥不是外人,不用跟他客氣。”
  陳婉依言坐下,心神還在葉慎暉方才那專注的一眼上,依稀覺得他深不可測的眼底有些意味不明的東西。
  吃飯的地處倚著大陽湖,伸出湖麵數米的平台上隻有寥寥幾圍。坐下沒多久就暴雨傾盆,三個人隻得移進室內,透著玻璃牆能看見新港的燈火和近處湖麵上的漣漪。菜式也是農家菜,都是湖裏出產的水貨,勝在清淡鮮甜。秦昊推崇的刀魚做了兩式,一式清蒸一式清燉。
  秦昊來此的真正目的不在刀魚上。他在葉慎暉的證券投資基金裏占了很大的比重,年頭時葉慎暉與宋書愚已經充分看淡後市,秦昊相信葉慎暉素來精準的眼光與宋書愚的專業理念,但是偌大一筆資金想要高位出逃不是易事,而且關係到朱雀巷後續的啟動與發展,不到他不掛心。
  時至六月中,資金順利回流。眼見周圍人還在往股市裏瘋狂砸錢,不甚唏噓。他們都確定不了後市的發展,但是此時有多瘋狂,崩盤時便有多殘酷。中國的股市是產生奇跡的地方,但是客觀的說,奇跡隻會降臨在少數人頭頂,多數人還是適可而止的好。
  他來海陽還有想法和葉慎暉深入聊一下朱雀巷的未來,即使葉慎暉對之不感興趣,有他這個濟東地產巨頭的援手還是不能或缺的。當然,有些話不能在席麵說,加上對未來幾年股市的感概,他與葉慎暉隻是聊聊風月與舊情。見陳婉不出聲,吃得開胃,秦昊挑挑眉毛問:“真好吃?”
  她微微點頭。
  “我覺得沒你的手藝好。”
  陳婉冷笑一聲,“你又知道我做的菜是什麽味?說不準能把你毒死。”
  “你——”秦昊闔上嘴。有些話說出來太掉價了。比如上個星期天晚上,他以一個豐厚的紅包作代價蒙混進了朱雀巷某個老頭的壽宴中,初時還深恐被人發現趕將出來,後來見和他有幾麵之緣的陳婉舅媽忙亂之中並沒有認出他來,不由心下大定,老神在在地冒充子侄輩,海吃胡喝了一頓。
  “我當然知道。”他不屑與她辯解。


  第42章

  秦昊離席去洗手間的當口,陳婉頓覺再次籠罩在葉慎暉深究研判的目光中,不自在到極點。
  這個人年紀不比秦昊大多少,可城府之深非秦昊能敵。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如深潭般不可測,難辨喜怒。無所遁形之下,迎目相接。葉慎暉似乎為她的勇氣稍略怔了一下,隨即掩去眼底微芒,淡笑問說:“陳海行是你什麽人?”
  他的聲音極為低沉渾厚,語氣刻意的溫和。饒是如此,心神突亂之下,陳婉手中的筷子幾欲墜地。
  她並不以父親為恥,隻是那雙永不瞑目的眼睛早化做心尖上潰爛的一隅,動輒而痛。
  “是我父親。”她低聲回答。
  葉慎暉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剛才已經猜到了,你樣子沒怎麽變。”見陳婉疑惑,解釋說:“在你父親的辦公室裏見過你的照片。”
  她神色一黯。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你和我父親……很熟?”
  葉慎暉凝目注視她許久,才微笑說:“不算熟,隻是早些年打過幾次交道。”
  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人主動地和她提起父親,雖然理智上說要謹慎小心,可第六感告訴她麵前這人不象是洪建學之流。她心裏有一抹衝動一抹渴望,按捺不住,直接問他:“什麽樣的交道?”
  葉慎暉聞言抑製不住地笑起來,象看小孩一樣的眼神有趣地望著她,說:“你以為是什麽樣的?我們信誠建設隻是小發展商而已。官路商途,各自為政,不相為謀。”
  她哦了一聲,等待他繼續。葉慎暉卻點上煙,再無下文。
  晚間與秦昊談起朱雀巷的未來,葉慎暉回憶起當年的一場惡鬥。那時洪浩林初任省長一職,與一把手林書記暗地裏較勁,濟城權力中心龍爭虎鬥之慘烈不足為外人道。葉慎暉身在局中心在局外,自然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徹。當年的陳海行頂頭上司是洪係人馬,反腐倡廉最關鍵的時刻自殺,想來應該是站錯了隊伍,成為被丟車保帥的一粒棋子,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這一次,你們家老頭子的壓力不小。洪浩林在濟東省內的關係盤根錯節,不是那麽容易扳倒的。” 這一輪換屆,又是一輪殘酷傾軋的開始。
  秦昊知道葉慎暉朝中有人,隻是到了地方不能不遵循地方上的規則。林書記與葉家關係一直不錯,可馬上要退居二線。葉慎暉想繼續在濟東叱吒風雲,勢必要尋找新的勢力。洪浩林與林書記是對立的派係,葉慎暉自然不能倒戈,那麽,與洪浩林爭奪一把手位置的秦昊的父親秦仲懷必定是不二之選。
  秦昊想起自己幾年前初到濟城,就通過宋書愚的關係結識了葉慎暉。其間交往過程並不刻意熱烈,但是這數年間已成為抵足夜談的好朋友。秦昊表麵上性格輕狂,但涉及實務時萬分謹慎、進退有道,他對葉慎暉最初的示好了悟於心,無非是源於老頭子的影響力,至於性情相投那是後話。此時,不由他不佩服葉慎暉的深心達算和政治上前瞻性的觸覺與眼光。
  朱雀巷西街的工地紅紅火火的,若是給洪建學的恒宇地產挾勢而為,秦昊在東街的布局必然前功盡棄。他思謀已久,先把洪建學推到高處,然後釜底抽薪。隻是這期間需要葉慎暉強大的助力。葉慎暉是商人,在商言商,他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恒宇的發展勢頭迅猛,對葉慎暉旗下的信誠安誠極具潛在威脅,隻有趁恒宇羽翼未豐時一舉剪除掉才能永去後患。
  這是葉慎暉的考量,秦昊心照不宣。他揣摩自己的出發點是什麽?他是睚眥必報的人,初到濟城時洪建學折了他的麵子,他自然要找回來。但是,還有其他原因在心底沉沉浮浮、隱約可見。
  進了空蕩蕩黑乎乎的房間,心中微微失落時,他驀地明白了。
  “死丫頭片子,人去哪兒了?也不打聲招呼。”嘀咕著進了洗手間。洗了澡出來,房間仍是沒有人。不會是自己回濟城了吧?一念閃過,不由著慌起來。死丫頭,全身沒幾個錢,若是半夜坐了不良出租……眼角餘光掃見床頭她的袋子,略微定下心,走去推開陽台門。
  葉慎暉知曉秦昊的品味和愛享受的習性,幫忙定的這家酒店臨湖而建,隻有三層小樓,說是私家旅館也不為過。房間帶陽台,能擺兩桌麻將的寬度,一溜半人高的綠色植物隔開旁邊房間的視線,地板用防腐木鋪就,環境雅致非常。
  驟雨已歇,居高臨下望出去,大陽湖上黑濛濛霧沉沉一片,辨不清天水交界處。隻有隔岸燈火,仿似星光。
  陳婉抱膝坐在陽台長椅上,長發披散被雨後清涼的夜風吹起,動中有靜,宛若入畫般。
  “剛才叫你怎麽不應聲?還以為你出去了。”他在她背後坐下,酒氣上頭,呼吸間是她的體香,薰薰然,醉意襲人。
  她若有若無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段時日以來,她經常這樣,或是滿腹的心事與委屈,低頭認命的表情;或是神情淡淡地,人在心不在的態度疏離。每逢如此,他百萬分懷念當日她舉刀相向怒火中燒的情景,最起碼他能在其中感覺她的怒氣她的存在,而不是現下這般,象籠罩了一層無形的屏障,把他隔離在外。
  他從後擁住她,將她兩隻手握與掌心輕輕摩挲。懷裏的身子一緊,接著不耐地扭了扭,他強擁著不放,知道她最後隻能妥協。“坐這多久了?”
  “雨停的時候。”
  “今天談的事情多,沒時間陪你玩,不生氣吧?”許久得不到回應,他把臉湊近她幾分,自顧自說下去,“回去了我帶你去小環山的療養院,那兒環境好,還能泡溫泉,都是小池子,平日裏也沒什麽人,特安靜。等到了冬天,後山的老梅開個遍,雪地裏泡著溫泉喝口小酒聞著滿鼻子的梅花香,不提多享受。去年——”他的話音到此嘎然而止,想起去年的蔣小薇,耳邊回蕩的是貓兒揮著爪子的譴責:“我要找男朋友也是找身家清白的,你早就沒資格了。”,臉上不由有些愧色浮起。“不如辦了護照咱們去外邊玩,拿本國家地理雜誌,你指哪兒我們去哪?”
  她仍舊沉默,他也感覺自己似乎太過聒噪。停住嘴,心裏莫名焦躁起來,強自壓抑著,越是克製越發象貓抓一樣難受,恨不能將她腦子擰下來,看一眼她究竟在想什麽。
  涼風襲來,徹徹輕寒。
  湖邊的溫度比市區低很多,“別坐了,才下完雨,湖上風大濕氣重,我們進屋去。”他輕聲哄說。
  “我覺得挺涼快。”
  他眉心微皺,強忍不悅說:“那我陪你。”
  “不用陪。”她直接拒絕,“我想一個人清淨會。”
  他頜骨咬緊,語氣不經意有絲不耐,說:“我打擾你了?你打定主意一直跟我這麽強下去是不是?順著我一回就這麽難?”
  她忽地轉身麵向他,臉罩薄怒,一雙明眸光華灼灼,“順你一回?我順著你多少回了?我和我舅舅說了多少謊話了?你還要我怎麽樣?你當我是什麽人?你養的貓還是狗?招招手指頭我就要搖尾巴過去?我也是人,你別把我逼急了!我今天心情很不好很不好,你別招惹我!”話到最後,已是嘶吼一般,帶著一股淒厲。
  秦昊呆愕地看著她,沉默過後,她眼中濕潤起來,霧蒙蒙化作兩行清淚。“欺負人。”
  滿腹的委屈,不甚堪憐。他一顆心立時被搓揉得七零八落得,擁著她低聲細哄:“是我不好,都是我脾氣臭,對不住了。你還記著那事呢?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怕你一直恨下去一直都不敢碰你嗎?你知道我憋的多辛苦?這幾個月心火肝火邪火全憋出來了,所以脾氣不好。我給你賠不是了。”
  陳婉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吸吸鼻子咽回眼中的酸楚,冷著臉澀聲說:“你還真齷齪!”
  “想怎麽消氣你吱聲,再給你捅一刀行不?我強了你一回,或者這回我們掉過來,你強我一次?”
  “你真惡心真無聊真下作真……”這樣一塊扯不爛撕不斷的狗皮膏藥,沒廉恥到極點,又拿他萬般無奈。陳婉越想越氣,說著揮起拳頭不停頓地捶打他胸前,拳拳有力,頭發也憤怒地隨之飛舞起來
  秦昊見她瞬時收淚,又是久違的張牙舞爪的凶悍模樣,忽然察覺到自己竟然泛起一些陌生的快樂,控製不住地泛濫至整個胸臆,嘴角含著笑悶聲說:“繼續打,別打太大勁,累的是你自個。”
  他的調侃聽在耳中,恨意湧動,陳婉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他悶哼一聲,強忍著牙齒陷進肉裏的痛感,威脅說:“再咬,我就咬你了啊。”



  第43章

  “你還咬還咬還咬?”秦昊一疊聲的叫喚,湖邊空曠,怕是傳得四周皆能聽見,“我真咬你了啊!”
  陳婉抬起頭,直著脖子,眼裏盡是挑釁。
  秦昊把領口拉開,肩頭兩排深紅色牙印深陷在肉裏,斜睨她一眼,說:“還說自己不是貓不是狗,瞧你這小樣,跟鬥牛梗似的。隻剩沒咻咻喘氣了。”說著吸口氣狠揉了兩下。“來幫我揉揉。”
  她滿懷的傷慟被他一攪合,所餘無幾。不耐煩地瞪他一眼,站起來往房間走,沒幾步便被他一把扯進懷裏。
  她極力掙紮,幾次從他大腿上起來又被他強捺住。被迫窩在他懷裏,緊挨著他熱得發燙的胸口,臀下他硬實的大腿嚴絲合縫地貼著她,曖昧到極點,“你有完沒完?”
  “沒完,死丫頭片子,哄你一晚上還不是瞅你心情不好想逗你高興?還不領情?還不消氣?”
  陳婉怒目橫眉,鄙夷說:“你別給我裝好心,你打什麽主意真當我傻到不明白?大老遠把我拐這兒來不就是為了……”語音一頓,推攘著他再次掙紮。
  秦昊哪裏放她起來,雙臂箍緊,等她掙紮到沒力才稍稍放鬆些,“敢情你跟我鬧了一晚上別扭是為這個。”他被點破心思,一時有些羞惱,強自掩飾說:“我要真想那個,哪處不行?非要挑這?我用憋幾個月嗎我?說的我跟禽獸似的。”
  她看他的眼光分明就是說你這個禽獸,秦昊難堪不已,窘著臉,半晌才悶聲說:“我答應過再不會逼你,上次你當我發瘋也好神經錯亂了也好,再不會那樣。你不喜歡咱就坐著看一晚上月亮還不成?”
  她眼裏幽幽暗暗的,凝注在他臉上,像是在分辨他話裏的真假。然後繼續掙紮起來,“你先放我下來再說。”
  她說話時吞吐的熱氣搔弄得他脖子癢呼呼的,強忍著某處的緊繃,低聲說:“放你下來可以,不許再咬人。牙利得比得上小狼狗,咬得人生疼。”說罷緩緩鬆開手,綿綿軟軟的身子一離開,頓覺胸前空虛清冷了很多。見她一離開就避之不及地坐去另一端,秦昊心裏滿不是滋味,鬱著氣說:“在外麵坐一晚上也不怕受風著涼,感冒了我可沒空管你。”
  陳婉衝口想說誰要你管,又感覺說出來更象小孩子鬥氣,沒完沒了牽扯個不休。把頭扭過去朝向湖麵,不願多看他一眼。
  過了許久,聽見他站起來的聲音,以為他是不耐煩先進房間,卻不料他走到身後重新坐下來,再沒有其他動靜。隻是坐在身後,隻是靜默著陪她聆聽此起彼伏的夏蟲吟唱、如鼓蛙鳴。
  月上中天,湖麵上清輝泠泠,陽台角落印度榕樹葉上殘雨滴落,斷續有聲,落入心裏,一滴滴盡是失意傷情。
  “貓兒,我們說好的以後好好處。那件事別老掛在心上記恨著,再信我一回行不?”他在身後輕聲問。
  她把臉埋在臂彎裏,過了好一會才微微抬起頭,說:“不記恨你?相信你?任誰遇上那樣的事還能好好和你處?那不是天方夜譚是什麽?每次和你在一起就提心吊膽的,不知道下步會怎麽樣,你會不會又發起狂?都是父母生父母養的都是人,憑什麽你可以隨便糟踐我?你知道有多疼多恐怖?你若是有姐妹遇上這樣的事你能接受嗎?我次次見了你就想大耳刮子抽你,剛才恨不能咬你一塊肉下來吃了。可我不能,我隻能被你糟踐,被你欺負,我沒辦法反抗,可我還能恨你鄙視你一輩子詛咒你……”
  “貓兒……”晚上說起洪建學,他腦子裏全部是她蹲在金色年華走廊上無力自製不停抽搐的樣子,想到如果他大意疏忽那晚上沒有趕到的後果,心膽欲裂。他恨洪建學,但是在她心裏,他所行所為與洪建學有和差異?“貓兒,我是喜歡你,真的喜歡你。那事是我的錯,但我和洪建學不一樣,我是因為喜歡你。”與其說是向她解釋,不如說是寬慰自己,可是這理由自己聽來都蒼白無力。
  她疲倦萬分,也不抵抗他伸來的手臂和擁抱,嘴角顫抖著,竭力保持譏諷的笑,“是,喜歡一個人就要強 暴她。你的喜歡可真偉大。”
  他一言不發,隻是低著頭接受她的諷刺,緊抿著嘴。那日她哀絕地迭聲央求說不要,而他仍舊興動如狂、腦子裏隻有占有和征服。死灰般的麵孔漸漸和此刻她淒婉的笑容重疊,心裏痛得無以複加,“貓,我……”想開口說對不起,喉間卻實實地哽著一塊,呼吸都不暢順。
  動物能將獸性潛藏不發?他讓她相信他,好笑,“你在說笑話是不是?狼不吃肉,獅子能做朋友?”陳婉神情恢複平靜,非常的平靜,說:“我也扛不住了,很困。你要做什麽就快點。”
  時間一直流逝。他把臉埋在她頸窩裏,她對他的敵視與堅忍他心裏清楚透亮。他不在乎。他隻在乎這一刻,她是他的,在他懷裏。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認識她後,自己會有這麽多陌生的情緒。快樂,不舍,心痛,酸楚,憂傷,焦灼,患得患失……每一樣皆激烈得他無法招架難以抵擋,澎湃如驚濤拍岸。越來越不受控製,就像是被什麽東西侵入了,占據了他的心靈他的思緒,左右他的情緒。
  秦昊漸漸從內心的衝擊之中擺脫出來,強行壓抑住心神,抱她起來。感覺到她身體驟然的僵硬,他停住腳,低頭看一眼懷裏的她。背對著月光,陳婉半邊臉籠罩在陰影裏,表情難辨。他暗自咬牙,接著繼續抱她進了房間。
  將她置於床上時,他沙著聲音說:“你說的沒錯,我是沒安好心。我知道你怕我,每次我碰你一個手指頭你就會不停地抖,在濟城幾回早上醒來都發現你躲在床腳蜷著。今天我是特意想換個地方,你怎麽恨我都行,我不能讓你怕我一直怕下去。我保證,這次絕對不會讓你疼。”
  她聞言又是一陣輕顫,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他後背的肌理中,抵擋恐懼的戰抖。冷聲說:“我知道是遲早的,躲不過去。你也不用假惺惺地充好人。”
  他托著她下巴迎向她不甘示弱強自鎮定的眼睛,“好。”他輕聲應說,語罷毅然決然地低頭吻住她嘴唇。
  陳婉下意識地擰頭躲閃,他不依不饒地緊迫不放,輾轉舔吮,徐徐緩緩地深吻著,舌尖探入她的唇間。感覺到她的僵滯,他也是一頓,隨即徹底地侵入,糾纏著她的細滑,含咂挑弄。她低唔了一聲,抵在他胸前的手抬起來,印在他臉上。細軟的小手覆上他臉頰時,秦昊心頭一喜,下一秒,自己的頭卻被她一掌狠狠推過一側。
  陳婉深吸一口氣,手背在唇上滑過,試圖抹去他的印漬。秦昊見她如此,眼底鬱色愈加濃結,晦暗難明。“貓兒,從開始你就不喜歡我,為什麽?我想過好多次想不明白,第一次在你家門口遇見的時候我也沒做錯什麽,為什麽你一直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半點瞧我不上眼?” 他喃喃自語,似乎並不期待她的答案。
  褪去她上衣的時候,她掩住自己前胸,對上他深幽的眼睛,心立時抽緊成一團,無法自已地輕顫起來。“別怕,我真的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他低頭覆上她的頸子,廝磨著她細白的皮膚,“那次是意外,我沒法解釋。真的是意外。”雙手握住她手腕,輪番親吻她的手背。“貓兒,如果能斷了念想還好了,也不用我們兩個一起受折磨。可斷不了,我斷不了。”
  她死死地閉著眼睛,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希望能淡化身體的一切觸覺,將所有感官封閉。可她做不到。她還是能聽見他的話,他印蓋在她拳頭上的親吻,他的體味,腦海裏是隨之而來的憧憧恐怖回憶。
  他的唇順著她優美絕倫的弧線一寸寸緩緩向下,她的峰尖近在咫尺,柔弱如風裏花蕊。他知道下一步會嚇住她,可仍然情難自已,血液奔流欲望呼嘯,使他本能地含住她,體會她柔軟細膩的極致。
  霎時間她驚得幾欲跳起,卻象是自己迎身相送一般,他更深地含住她輕輕用牙齒深吸淺咬。她掙脫開他雙手的禁錮,捶打他肩膀。自覺半分力氣也沒有,對他毫無影響時她捂著臉挫敗地嗚咽。
  “貓兒。”他回身想吻她的唇,急於安撫她的抗拒和震顫。她捂著臉躲避,他的吻細細密密地落在她頸下耳垂間,一隻手已經探入她雙腿間。她如遭雷擊,整個人向後閃躲,隻是被他手臂箍緊了,無處可逃。
  他呼吸急促,心迷神搖之際強自壓抑著,指尖輕輕撥尋。嘴裏低聲喚著她細細地吻著,手指輕輕地揉弄起來。那樣可怕的感覺,陌生的奇異的酥麻和記憶裏被撕裂被劈開一半的痛感交相襲擊而來,一波波地從那處蔓延至全身每個角落。她驚悸萬分,腳背弓起,繃得筆直。緊咬住的下唇隨戰栗而簌簌顫抖,然後她聽見一聲模糊細碎的呻吟,象是她的聲音。她抵禦不住怪異的酸軟與強烈的恐懼,又不齒自己的呻吟,象是在向他投降被他征服,強忍的淚終於滑下來,泉湧一般。
  他低叫她一聲,吻住她。兩唇相接,有她的清香有淚裏的苦鹹有她的委屈她無力的抵抗,他心裏的憐惜濃鬱到幾乎讓他為之顫抖。“對不起,貓兒,對不起。”他第一次向她道歉,二十多年生命裏第一次向人道歉,充滿歉疚、鄭重其事。“對不起。”
  她嚶嚶地一直哭,在他進入的刹那哭音一頓,強抽了口氣,接著發瘋一般扭動、不停捶打他。他粗喘著,炙烈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間,“對不起。”他帶著顫音低聲撫慰,“還疼嗎?”
  她指甲掐進他後背的肉裏,他悶哼地忍受著,更加難忍的是相接處一探到底的渴望。
  她躲閃他雙唇誘哄的親吻,隻是自己的豐軟在他掌心被揉捏撫慰,“別再弄了,你快點做完好不好?”她抽泣著央求他,那股陌生的酸酥再次襲來,羞辱萬分。
  “是不是不一樣?”他湊進她頰邊親吻,對著她耳心輕聲問,“忘了我犯渾的事,隻記得這次好不好?我們從今天重新開始好不好?”飽脹的欲望漸漸被一片溫熱的膩滑包裹,頓時意亂情迷,淺抽緩送起來。
  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的喘息,她的嗚咽融合在一起。世界退散消失,隻有他們兩個,她緊闔著雙眼努力回想上次被粉碎般的痛楚,指下緊抓住對他的恨意。回憶越來越模糊,某處的感覺越來越敏銳,她徒勞地掐著他的脊背,抵禦那一波波漣漪般蕩漾到每個毛孔蝕骨旖旎。


  第44章

  清晨時又是如注的暴雨。砸在玻璃窗上,白花花的水珠四濺。
  秦昊心中竊喜,卻故作感概說:“這麽大的雨,今天怕是走不了了。”
  “又沒落冰雹。”陳婉心裏冷哼。
  掌下的肌膚如絲的觸感,光潔清涼。他滿滿的歡喜幾乎盛接不住,溢在眼角眉梢。在她後頸上連連細吻著,本能地又起了反應。
  她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往邊上移開少許,接著又被他拉入懷中,耳際是他戲謔的笑和熱熱的鼻息。“別跟蟲子似的一直扭。你不亂動,我保證也老老實實的。”這樣的清晨,相擁而臥,靜看雨幕連天,隻覺得人生第一樂事不過如此。“就這樣多好,隻有你,隻有我。”
  “在想什麽?”許久之後聽見他問,陳婉沒有回答。事實上她心中空濛茫然,什麽也沒有想,卻又重巒疊嶂地被層層霧鎖,不知歸路。或者每個女孩子都要經曆這樣的過程?潛意識裏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有著無盡泯滅眾生的萬丈光芒,卻在生命的大開大闔大喜大悲後才恍然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塊極其普通的朽木,和溪邊所有礫石雜草一般無二,麵對如水歲月,默看一溪靜水深流。
  “貓兒,我們還沒有正經聊過天,來和我說說你。想知道你小時候什麽樣子,家裏怎麽樣,上學有多少人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
  “你不是說不管朋友還是敵人,都要把他底子先淘清楚嗎?問我做什麽?”
  “那不一樣,那是外人。我想聽你自己說。”
  “沒什麽好說的,和別人一樣。”
  “那我說我的給你聽。從哪開頭?”他絲毫不為她的冷淡所打擊,興致極其高昂。停頓片刻,說:“還記得我們頭一回認識在哪嗎?在你家門口。走路貪玩,專往有坑的地處走,每跨過一個水窪,馬尾巴就甩一下,手上好像還端著個藍花大碗。我那會一見,就想起了我奶奶,想她年輕時是不是也這樣,紮著大辮子穿行於巷子裏。忘了和你說,我奶奶也是朱雀巷人,李家的。”
  陳婉記得老輩人提過李家,那是當年朱雀巷乃至濟城有名的大戶人家。整個家族搬走之後,老房子被分劃給好幾家共住。最近似乎聽說李家人又回來了,重金買下了李家大院。
  “我奶奶年輕時可俊,不比你差多少。我爺爺說,那年我奶奶他們文工團隨一野轉戰演出,那可是裏麵最拔尖的一個,我爺爺一眼就瞅中她了。我奶奶嫌棄我爺爺沒文化,喜歡的是團裏上海來的一個創作員。後來創作員娶了別人,她就嫁給了我爺爺。我爺爺等了幾年,那叫一個堅持不懈……”
  “你們家算家學淵源了。”陳婉不小心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
  被她搶白之下,秦昊頗有些難為情,狠狠咬了她耳垂一口,說:“你懂什麽?那叫革命精神,堅忍不拔自強不息無堅不摧,八年抗戰就是靠這意誌打下來的。”又說,“你不知道我爺爺對我奶奶有多好,五七幹校的時候,我奶奶身子熬不住,我爺爺天天早上星星還沒收,趕一個多鍾頭馬車去旁邊的農場給我奶奶端牛奶。”
  他似乎陷進回憶裏,良久沒說話,她問:“然後呢?”
  “然後?”秦昊見她來了興趣,又繼續開講,“我奶奶是我爺爺的克星,我爺爺那麽火爆的脾氣,回了家,我奶奶拿眼睛一瞪,馬上和小綿羊似的。我爺爺不講究衛生,他那輩子人都那樣,又是農村出來的,我奶奶看不慣……”遠至爺爺奶奶年輕時打架打到組織來調解,近到奶奶走的時候爺爺把自己關在房裏幾天。一件件能記得的有趣事羅列出來,語聲隨著她睫毛的忽閃越來越輕。“睡了?”見她眼皮終於合上,他苦笑。“撐了這麽久,終於睡了。你這強脾氣和我奶奶有的比的,她要是還在,不準能把你寵到天邊去。”
  秦昊期望這場雨下個幾天幾夜,最好能把高速路給淹了,可惜到了下午醒來時天已放晴。
  陳婉站在洗手間瞪著馬桶裏殘留的橡膠薄膜狀物體時,秦昊前額的頭發遮住半邊眼睛,迷迷糊糊拖著鞋走進來,張手就要抱她。她凶巴巴地一手按下馬桶上的去水鍵,漩渦消失,抽走他億萬個子孫,暗自禱告最好什麽時候能把它們的主人也一並衝走。
  “你快點,別故意拖延時間。”她推開他出去,留下他對著鏡子笑眯眯地開始刮胡子。
  回程時秦昊自知不能太過張揚,可嘴角就是不自禁地微微上挑。欠揍!陳婉看在眼裏,心下堵著氣,憋足了一路。車進市區,他在藥店門口停下。陳婉不明白他進藥店做什麽,看著他背影消失在店裏,突地回想起上次自己去買藥的經曆。再次重溫當日的無助與淒惶,心裏即時被冷意包裹,冰寒透骨地疼,眼一酸,又想掉淚。
  不知道何時變得如此軟弱?她恨自己不爭氣,擦擦眼角,裝做無所謂地目注著前方。
  “喏,拿著。”他上車時說。
  她瞟一眼他手上的東西,有些出乎意料。
  “昨天晚上才看見你腿上的紅斑,怎麽咬成那樣?我媽提過這牌子,效果特好,不留疤的。”他漫不經心地說。
  陳婉臉上微紅。朱雀巷的蚊子比普通的毒,站廚房裏一晚上能被咬得象葡萄串。她的皮膚又敏感,一抓就發腫,即便最後疙瘩消掉了,也有點淡褐色的印,要過一個冬天才能完全消失。平常再熱她也是穿長褲多,昨晚……腦海裏閃過他低頭一寸寸親吻她小腿的景象……頓時赧顏耳熱地別開視線,手上緊緊攥著他買的藥膏。
  沒到前街,她已經匆匆喊停。秦昊詫異,陳婉說:“以後別停前街路口了,上次被人看見了,傳到我舅媽那裏,我舅媽在問呢。”
  “那你怎麽答?”他好奇。
  “還能怎麽說?說是問路的。”見他毫不掩飾失望,她沒好氣,“我走了。”
  “等會。”他拿出個信封遞給她,陳婉瞬間沉下臉,秦昊連忙解釋說:“你別想歪了。葉慎暉指名說送你的,就是匯星城的購物卡。別往心上放,他一年送出去不知道多少。頭回見,叫他一聲哥,他也該給的是不?”
  她遲疑了數秒,接於手中。
  “唉,你別急著走啊。”秦昊喊說,“就沒話和我說了?”
  “沒了。”
  他一口氣被噎住,想了想問:“放暑假真不能出來?”
  “嗯。”
  “白天也不行?”
  “要看店。”
  “那記著有事沒事給我電話。”
  她敷衍地點頭。
  “那個……方存正沒找過你?”
  她瞥他一眼。
  “我就問問,順口問問。”
  “沒別的我走了。”
  他點頭,指尖敲擊著掌下的方向盤,見她拉開車門,忍不住說:“要記得有空想我。”
  陳婉一觸上他眼中殷切不舍的眸光,即刻垂下眼,淡淡應了聲,提起東西下車。
  他倒是信守承諾,偶爾有電話來,也是問問近況。每每她敷衍以待,他便是一陣欲語還休的沉默。過了不久說回去看爺爺,陳婉聽聞後微微鬆了口氣。
  家裏的房子據舅舅說和中間人談過幾次,價錢比周圍賣出去的幾家略高,畢竟鞏家的宅子靠路邊,保護的也好,不像別家那樣四處搭建。隻是舅舅一直怕上當,中間人又推說買主忙,不在省內,周旋了數次仍舊沒有確定下來。
  舅舅說不急,陳婉心裏明白他是強顏鎮靜。轉眼已經幾個月,傷好了七七八八,欠方存正的醫藥費還一直拖著,那次砸爛的酒水也賠進去不少錢,而她和小宇,再過不久又要開學了。
  何心眉電話打來時,陳婉連連點頭。“就是幫人家地產公司做廣告,幫新樓盤派發宣傳單什麽的。以前高中時和寧小雅經常這樣打散工,錢又多又好玩。就是這兩個月太曬了,你不怕曬黑的話明天過來,還有其他幾個,幾乎都是我們學院的。”
  每年下半年是地產界的旺季,雖然是按日計酬也要比一般的散工錢多。陳婉多了個心眼問是哪家公司,實在是害怕又遇上洪建學那幹人等。何心眉一幅大姐大的架勢,說:“是我老同學親戚家的,放心,拖誰的工錢也不會拖咱們的,明天記得準點來就行。”
  第二日到了地頭才知道是信誠地產的樓盤,想起葉慎暉,馬上記起包裏還有一張卡。何心眉正與寧小雅幾個插科打諢地逗樂,一個說“我有胸!”一個說“有胸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還有鎖骨呢!”“我有蝴蝶骨!”嘻嘻哈哈地互相貶低著對方穿著統一服裝的醜模樣,說著火就燒到陳婉這裏來,何心眉歎說:“如果工錢是按照誰的腿長來定的話,我就沒的混了。全給陳婉好了。”
  話音一落,就有幾個平時看陳婉不順眼的冷著臉,抱著宣傳單吆喝說:“走了走了,幹活去了。”
  寧小雅也抱起一摞子花花綠綠的宣傳單,忿忿說:“你又沒撬過她們男朋友,在學校也是再低調不過了,幹嘛把你當仇人一樣?”
  “別理她們,恨人有笑人無,人都這樣。你越是不在意,她們心裏越不痛快。”何心眉說話常無禁忌,沒想到一句話又給陳婉惹了麻煩,訕訕地安慰她說。
  陳婉淺淺一笑。她嚐的白眼多了,這點小事從來沒往心上放。想起那張卡,於是問起來。
  何心眉接過驚呼:“這麽多錢,你從哪裏來的?”
  購物卡是這兩年才興起的饋贈佳品,早年陳婉父親在世的時候還沒有這麽低調而實際的玩意兒。聽何心眉驚呼一聲,有些莫名其妙,又有點著慌,囁嚅說是撿的。
  “我怎麽沒這麽好運氣?”何心眉哀歎,“大喇喇五千塊。”
  寧小雅一貫仔細,接過手上認真看了看卡上印的數額,問:“會不會是用完了的空卡?”
  “空了一般都會收回的,反正去星匯城驗過就知道了。”何心眉說。
  陳婉沒想過這麽多錢,聽說五千心下一凜。想起秦昊那日說葉慎暉一年不知道要送多少這樣的卡出去,又不由黯然失神。有人高朋滿座,鮮衣怒馬;有人糟糠陋室,荼然疲役。甩了甩頭說:“如果不是空卡的話,不知道能不能換現金,我家等錢用呢。不說這個了,幹活去。”


  第45章

  陳婉再次默記了一遍存折上的數額,才小心翼翼地揣回包裏。葉慎暉那張卡以八折價賣給了何心眉,說是家裏換空調還是電視。
  從何心眉手上接過錢時,她作賊般的心虛,又有些自嘲的苦澀。堅持的、捍衛的、倚仗的、賴以維係繼續昂頸生活下去的尊嚴與信念,在卡與錢的交換間蕩然無存。深究到底,沒有秦昊的關係與麵子,葉慎暉不可能平白贈與;深究到底,最終還是間接接受了他的施舍。之前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看起來極為虛偽與矯情,她與蔣小薇之流,殊途同歸,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
  上個星期日,在樓盤門口見到蔣小薇,一如既往的明麗,不見絲毫憔悴之色。她記得當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隨即失笑不已。她不是做壞事的人,何須為他人強加於己的罪惡自慚?真正麵對,最需要的應該是質問一聲為什麽?
  從冷得象冰窖的銀行出來,熱浪陡然滾滾而至,地麵淌火一般。迎向正午的日光,她有瞬間的眩暈,拿手遮在額角,擋住炎炎烈日,往樹蔭下避去。
  連續兩個周六日在中山路派單子,揚起的胳膊已曬成小麥色。她今天來的早了些,何心眉說正午時候中山路也沒多少人,確是如此。
  手上的冰水變成溫水,隻有瓶身握起來有些許涼意。“我的媽,怎麽蒸出來的是汗,不是油?”坐在冷飲店門口的凳子上,何心眉不停地以手扇風,“是油還能當減肥。還是寧小雅奸猾,說三點來。早知道我們也拖到四點。”
  “我們找哪裏坐坐?這樣子估計等街上人多也是四點後了。寧小雅長期躲懶慣了,我還真不確定她三點能不能到呢。”她們分幾個商業區派廣告單,陳婉何心眉還有寧小雅負責上海路和中山路。陳婉對上何心眉的目光相視苦笑,不約而同地記起一年級時,軍訓頭一日寧小雅就假裝中暑暈倒的事跡。
  “去商場裏麵溜達溜達去,免費空調。”何心眉決定說。
  “那我們的東西……”陳婉猶豫。
  “多的放這兒,沒人要。我和老板打聲招呼。”
  從商場出來,日頭偏斜,暑氣稍微收了些。何心眉一疊聲地數落寧小雅不講信用,不來連個電話也沒有。“算了,我去中山路路口,你守這條街,早點派完了早點回家。”陳婉也有些無語,三個人的工作量加到兩個人頭上,又是大熱天,任誰都有些不痛快。
  好在沒有了第一日時的靦腆,見了人過來假笑著往人麵前一遞就行。至於轉身後是不是進了垃圾箱那就不是她考慮的了,畢竟隻是博人眼球的商業行為而已。到了傍晚時,街上人多了起來,她眯起眼西眺橘色的夕陽,估摸今天晚上又是要到晚飯後才能回去了。
  眼前的黑影擋住她的視線,她眨眨眼,金光太絢爛,一時有些看不清,手上卻習慣性地遞出去。
  “在這兒晃蕩做什麽?”秦昊眉毛快挑到額頂,一臉的錯愕。說著看一眼手上印刷精幀的宣傳單,眼皮抬起掃過她金黃色短裙下的長腿,臉上隨即布滿陰霾。
  陳婉也是難掩驚訝,不是說回去看爺爺嗎?不是不在濟城嗎?心念未動,已經一把搶回來,說:“沒看見在發樓盤廣告嗎?”她想問問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的事情與她無關不是嗎?“什麽晃蕩?我是正經事。”說完迎向前方走過來的一對情侶。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拖回身邊,“正經事?和我說天天要看店,沒空出來,現在又光著兩條大腿站大街上?這就你正經事?我……”
  陳婉聽見大腿兩個字已經氣極怒極,再說下去不知還會有什麽難聽的,掙開他的手抽起袋子裏的礦泉水瓶子順手砸過去,秦昊急忙閃頭避開。瓶子在半空裏飛出條弧線,落在馬路上滾了數圈才停下,這才看見他的車停在路邊不遠處。
  秦昊掃了圍觀的人一眼,再看看陳婉,小臉通紅,也不知是曬的還是氣的,眼如刀眉如劍般橫掃過來,冷豔無雙。多日不見,此時整個人蕩漾在她豔光裏,刹時心神不屬。定了定神,也知道自己說話過了,人多拉不下臉,於是衝周圍人嚷嚷:“看什麽看?”他眼神犀利,自有一股狷狂之氣,邊上佇足的數個人受不住他的瞪視,轉身走開。他這才回過頭,呐呐說道:“我這不是看你裙子太短了,說的氣話嗎?葉老四的樓盤怎麽找到你了?也真是,發單子就發單子,穿這麽短招人還是招鬼?”
  陳婉見他先行給自己找台階下,也不願在大街上和他多做糾纏,隻是冷著臉扯扯胸前印有樓盤名稱的綬帶說:“我們同學好幾個,都這樣穿!你有事忙你的去,別幹擾我工作!”
  秦昊見她想走,連忙問說:“做到幾點下班?”
  “什麽時候派完了什麽時候走人。”
  “那不簡單?全部丟垃圾桶裏就完事了。”
  陳婉匪夷所思的眼神停在他身上,感覺完全溝通不了,搖了搖頭說:“我沒空招呼你,你自便,該做什麽做什麽。”
  “死丫頭片子,多久沒見,拿這態度對我?”他不滿地抱怨,見她自顧自往前走,連頭也不回一下,氣得也想擰頭走人,終歸還是猶豫了數秒追上去:“給我一半。”
  陳婉停住腳,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你手上的分我一半。”不等她說話,他已經接了過來,“發完了就能走了是不是?你在這兒呆著,我去前頭。”
  陳婉當場石化於街心。夕陽如火,照得她後背大汗淋漓才喚醒了她。望著前方他的背影,想笑又覺得很是詭異,詭異到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派完了手上和袋子裏的,陳婉又回上海路的飲料店裏拿存貨。路上遇見何心眉,何心眉詫異:“這麽快?”
  她不敢說有免費勞工,隻說前頭人多搪塞過去。待走到路口,見有人發足狂奔,她還以為是抓小偷。再看多兩眼,終於忍不下去捂著嘴站大街上哈哈笑起來。
  秦昊的車被拖走了。
  秦昊一邊追拖車,一邊哀怨地想:MD,今天是倒黴的一天。
  他回京裏看爺爺是真,但主要是為了朱雀巷的保護性修繕改造找設計師以及有古建築修繕經驗的技術人員和施工隊。要看設計圖初稿,要估價,他忙得昏頭轉向隻為了能早點趕回來。從機場回到自己住處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就出來找她,誰知出了中山路意外發現街頭吸引了無數目光的長腿美眉竟然是他想了許多日的人。
  認識這麽久她從沒穿過短裙給他看!連睡衣也是最老土的兩件套,包裹的嚴嚴實實,而且還是他家老頭子喜歡穿的藍灰格子的樣式,仿佛顏色稍鮮豔一點就會惹他獸性狂發似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光兩條長腿給所有路人欣賞!短到躬身就會露個翹臀!
  這也算了,他氣不過的是她情願頂著40度高溫在街上派單子賺那幾十塊錢,也不願意向他開口的驕傲。傲氣能當飯吃?和她老舅一個脾氣,買他們老房子的出價比別人的高了些,不是占了便宜的竊喜而是擔心會不會上當受騙。他們家都一條筋的?
  這也算了,他派完手上的單子轉身就發現拖車。中山路不給停車,那也要看人看車!五個五的車牌,車頭玻璃上貼著無數張通行證的車也有人敢拖?他姥爺的,邪門到家了!
  過了好一會,陳婉才看見倒黴蛋拖著腿泱泱地走回來。那樣一幅被打擊到的沮喪表情與滿身臭汗的狼狽樣子,想到他這號人物也有這一天,她實在是忍俊不禁。“活該!”她笑罵。
  落日餘暉,她身上象籠了層輕薄透明的霞光。記憶裏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他怔怔看著她,萬物都失了顏色般眼中隻剩下她一個。
  一嗔一笑 間,勝卻了人間無數。
  陳婉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他的眼神令她一時有些透不過氣,像是寄予了她負荷不了的沉重在心上。她強自收斂心神,低垂著眼回避他目光說:“你有事先回去吧,我也快好了。”
  他象是從魔咒中蘇醒來般,微一愣神,然後說:“我沒事。下午的飛機趕回來的,也正準備去找你。”想一想接著有些窘迫地問:“你身上帶錢沒有?”
  “啊?”陳婉愕然。
  “打電話找人要車啊,車上還有貴重東西。我錢包和手機都在外套裏,剛才丟車上了。”想是問她借錢尷尬無比,他難堪地轉過頭,還嘀咕著說:“給你買的手機也不用,不然我犯得著去找公用電話?“
  陳婉再次有當街大笑的欲望,好不容易才忍住說:“有。”竭力板住臉,故意在包裏掏了許久,掏出五角硬幣一枚鄭重其事地遞給他。在他眼珠快脫框而出時,一本正經說:“打電話足夠用了。”說完想了想又說:“你等等。”
  她再次把袋子掏了個底朝天才又拿出兩個一塊鋼鏰,“給你買水喝。”
  陳婉估計她未來很久很久仍然會記得今天,記得秦昊接過兩元五角時嘴角抽搐不已、額頭青筋狂跳的表情,目注他去找公用電話的背影,她不厚道地再次悶笑起來。


  第46章

  秦昊回來悶聲咕噥說:“買罐可樂都不夠,兩塊錢你也拿的出來?故意寒磣我是不是?”她竊笑不已。
  秦昊看見她嘴角上淺噙的笑意,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即為博得她的莞爾一笑而歡喜,又為失了形象而懊惱,想起她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表情又恨得牙癢癢。心裏尋思著該咬哪裏,眼睛從微紅的雙頰緩緩移至修長的雙腿,每一寸肌膚都帶著淺淺的蜜糖色,每一寸都是下口的絕佳妙處,一時魂蕩神怡,全然忘記身處在絡繹的人群裏。
  陳婉被他看得全身發熱,暗啐了口,繼續忙著挨個發傳單,背對著他仍感覺到兩股光束穿透了薄暮夕陽。
  停下來時,他把水遞給她,“多喝點,老熱的天別中暑了。”
  兩個人共用一支水的感覺太過狎昵,陳婉遲疑著,接過來隻是虛抿了兩口。
  見他拿回去後仰著脖子一口氣喝掉大半瓶,陳婉耳根一熱,心虛地左右瞟兩眼,然後問說:“你還不去取車?”
  “有人送回來。”秦昊看看表說,“說是十五分鍾。交警大隊就靠開罰單拖車敲竹杠撈外快,不知道哪個新來的沒長眼睛,敢碰我的豹子是他點兒背(五個五是擲骰子裏的豹子)。”不可一世的氣焰已經滲進了骨子裏,不經意便在倨傲的語氣裏將本性暴露無遺。這個人無藥可救了。陳婉暗歎一聲,緩緩斂起笑容,抿緊嘴自顧走到街口打算把剩下的一點派完了事。
  秦昊沒有注意到她臉上幻變的神色,追上前問說:“還沒派完?派完了咱找地處吃飯去。我早餐沒吃,中午趕時間也沒吃。”
  “我答應了何心眉請她吃飯,估計她現在也完事了。你另外約人好不好?”
  “你翻遍口袋就幾個鋼鏰,請得起誰啊?何心眉是那個36D?把她叫上一起,幫我傳了幾次東西,我還沒正經謝過她,今天一道請了。”
  將最後一張宣傳單在手上捏成一團,陳婉搖頭說:“我同學和你又不熟,不如你自己去吃飯,我們明天再說?”
  他定睛看她一會,才微蹙眉頭問:“打完齋就趕和尚?怎麽說我也頂著日頭陪了你一下午不是?你是怕你同學看見我?我就這麽見不得人,上不了台麵?”
  陳婉聞言臉上僵了僵,把手上的紙團扔進垃圾桶,扭頭說:“不是你見不得人,而是我們關係太……”齷齪。“你覺得能見光?對你來說無所謂,我怎麽麵對別人的閑話?”
  “我們怎麽了?我們是……”話音突止,連他自己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斟酌許久才故作輕鬆地說:“都這程度了還要質疑我們是什麽關係,” 他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似乎和方才不一樣,眨眼間難得的融洽和輕鬆一並消失,回味著她之前的淺笑薄嗔,再麵對她現在周身的僵硬和抵觸氣息,捏捏拳頭說:“我們的關係……”
  “你的車送來了。”她揚揚下巴,打斷他的話。
  順著她眼光看過去,果然是。操,來的忒不湊巧!“你等著,我一會就來。你別想東想西的又鑽牛角尖,回來我們慢慢聊。”
  陳婉冷眼看著秦昊與送車來的兩個人談笑焉焉,他的豹子無比諷刺地以示威的姿態停在原位。她歪著頭自嘲地一笑,幫你發發傳單逗你樂一樂又如何?想想他做過的事,陳婉。和他,說是仇深似海也不為過,飲其血啖其肉方能消得心頭之恨的。你怎麽了?就因為他給予了一絲廉價的溫柔?他興之所至的一次幫助?竟然背叛了自己。
  她把胸前的綬帶取下來疊好放進包裏,怔怔看一眼不知說了句什麽然後笑得前仰後合的那個人,轉身離開。
  站在攤子前,聽著何心眉和賣麻辣燙的小帥哥胡侃,她沒說話,心裏亂得理不清。
  “陳婉,吃不吃鐵板魷魚?”何心眉猶豫地瞟一眼隔壁攤子,抗拒不住誘惑。
  “你不怕上火就行。”
  “上了火吃牛黃解毒丸。那你請麻辣燙,我請你吃鐵板燒。”何心眉向隔壁攤子招手,“兩隻魷魚,還有金針菇。”
  “三隻魷魚,每樣多加一份,一起的。”背後有人說。
  陳婉脊背瞬時僵硬成鐵板一塊,聽出是誰,眼睛緊緊盯著鍋裏騰騰的熱氣不敢回頭,暗自期望何心眉暫時性失聰失明。哪知道何心眉已經怪叫說:“桃花眼!什麽一起的,你出錢請是不是?”
  “你挨牆靠壁兒去。36D,哪回見你都是在吃東西,你嘴巴老忙了?”
  “切,不請不許坐這,勞駕你去隔壁。”
  “我請我請,你別把吐沫星子噴我身上就行。”
  陳婉手背在額頭上擦過一層汗,何心眉是典型的自來熟,跟誰都能瞎掰活幾句。可是幫秦昊轉幾次東西就熟絡到這種程度?無語了。
  接過老板遞來的盤子,避開他灼人的視線在何心眉身邊坐下,佯作泰然地對何心眉說:“大熱天吃這個你也不怕長痘。”何心眉推推她胳膊,她抬眼,毫無意外地是一副明顯聞到八卦味道極其雀躍的表情。
  見陳婉無動於衷地拿起筷子,無視她的好奇,何心眉視線在二人之間梭巡,最後停在秦昊身上。“桃花眼,你怎麽會出現在這?這東西你吃得慣?”
  秦昊眼角餘光掃過陳婉,目光摩擦中她迅速閃開。於是把準備說的話吞回去,避開第一個問題說:“還行。喝不喝可樂?我去買。”
  “不用不用。”氣氛很是詭譎,何心眉分明感覺到其下蟄伏的暗流洶湧,哪裏舍得他離開,“這裏有汽水。老板,三支汽水。說真的,我還以為你送了幾次東西沒下文就撤了,原來還有後續?”
  “哪天一起出來正式吃個飯?怎麽也得謝謝你幾次幫我送東西的人情是不是?”秦昊意有所指地斜睨陳婉一眼。
  “不熟。沒必要。”陳婉悶聲說。
  夜色初上,身處在上海路其中的一條陋巷裏,巷子口是老板掛的一盞顏色曖昧的紅燈籠。簡陋的折疊小桌上是簡單的食物,坐在小馬紮上,沒有風,燥熱,依稀能聽見汗水淌過下巴流入衣領的聲音。
  秦昊胸口堵著一口氣起伏不止,背脊間涔涔而落的汗水已經數不清是第幾道。此時已顧不得有她同學在旁,停了筷子,似慍非怒地眼神不離陳婉左右,壓低聲音說:“我說錯什麽話了?叫你等我,連招呼也沒有轉頭就不見人。我找了半條街,不是你們裙子顏色晃眼,估摸我現在已經走到上海路路底前門老城牆去了。老是這樣,有什麽不樂意的直接講好不好?是我的錯我改,你悶在心裏,我猜又猜不透,不是故意難為我嗎?”
  陳婉把盤子裏的豆腐幹搗得稀爛,不用抬頭就能想象何心眉此時此刻張大嘴下巴掉在腳脖子上的樣子。“何心眉,你的魷魚還吃不吃?不吃我幫你消滅掉。”
  “哦,哦,我吃的。你們慢慢說,我慢慢吃。”何心眉闔上張大的嘴巴,低下頭又忍不住好奇地抬眼偷窺秦昊陰沉的臉色。
  他自認今天表現的不錯,而她還是一幅拒人千裏的樣子,隻是埋頭搗弄著盤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這個下午,他的心情與身上幹了又濕濕了再幹的衣服一般無二,夕陽裏的輕笑,暮色裏的深顰,無一不左右著他的情緒,浮浮沉沉。
  所有種種,盡數化作無奈地一聲歎息。
  目送何心眉走進東大校門,漸漸消失在視野裏,陳婉想及臨下車前何心眉擠眉弄眼的表情也無力地歎了口氣。
  “坐前麵來。”
  她轉過頭,不期然在倒後鏡裏撞上他的眼睛。
  他待她坐好,眼神複雜地凝視她許久,久到她幾乎承受不住凝滯的沉默時他才調轉車頭。
  到巷口,陳婉想說再見,他卻先她一步開口,語氣裏帶著些孩子氣的委屈和莫名的誠懇,“你傍晚那會說不明白我們是什麽關係。我認真想過了,我自己也不會形容。長這麽大沒試過這種感覺,看見你笑我也想笑,看見你不高興我心裏一樣不好受。你在身邊,不說話我也跟中了大獎似的隻顧著樂,你不在身邊,或者是拿很討厭的眼神看我時,我就覺得心上被戳了幾百個洞似的,北風嗖嗖地在心尖上灌來灌去。這是什麽感覺?我也想鬧明白。”
  陳婉臉色漠然,不發一語,心底卻是迥然不同。第一次被人傾訴這般浪漫的話,不是不震撼的。可惜,可惜出自他口中。她深吸口長氣,提醒自己不要被蒙蔽被引誘,不過是他又一個花招而已。
  但是他眼底真真切切的,分明……
  百煉成鋼。可她害怕自己再倔強再固執,也會象下午那樣不自覺地對他綻開笑容,渾然忘卻曾經的痛和恨,然後——終有一日會放棄所有,化在他掌心裏。
  墮落不可怕,甘於墮落才可怕。
  “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我受不起,給別人聽見也不好解釋。”她對他瞬時沉下來的臉恍若不見,接著說:“我們之間隻是簡單的交換。晚上丟下你先走是我不對,我以後會恪守本分。最好你也能高抬貴手,早點放我一馬。”
  他嘴巴抿成一條線,目注前方的眼神冷冽。
  “我回去了。”她小聲說,很想回家洗個澡,換上安靜的衣服躺在自己安全的小窩裏。
  “等等。”他抹去臉上的鬱色,恢複如常。伸手至後座拎來一隻紫紅的袋子打開,裏麵層層包裹,淺灰色盒子裏是紫紅的麂皮套,掀開是黑匣子,上麵四朵白雪花連接成十字。“自己來。”他把黑匣子遞在她膝蓋上。
  她歎了口氣,自己才說過要恪守本分,那麽現在應該是在打開盒蓋的那一刻適時地作出驚喜的表情,還是遵從本意遞還與他?
  “黑色皮套子裏是說明書和身份證明文件,記得收好了。”等不到她的回應,他伸手啟開表盒,“我估摸著你手腕粗細卸了兩節扣環,你試試。知道你不喜歡華麗耀眼的東西,已經是最低調的款式了。和我手上這隻一模一樣。喜歡不?”
  說不喜歡太過矯情。她再次重重歎了口氣,天下間沒有女人不喜歡禮物,可是她沒有資格,同樣的,他更沒有資格。避開璀璨的鑽石光芒,抬頭迎向他,剛才對他說的那番話似乎對他毫無影響,目光殷殷,隻有急切想獲得承認的渴望。
  “我有手表了。”她摸摸腕間的那塊老梅花,陽剛氣十足的表戴在她手上,越來越順眼,配上白襯衣非常中性化,何心眉讚過好幾次。
  “你那塊我見過幾次,幾十年的老古董了,又不是大牌。不值錢。”
  她眼中倏然一黯,手指摩挲著表帶上的劃痕,象是在溫柔地撫慰自己心上的傷疤,低聲說:“是很多年了,還是我媽媽攢了好久的錢買給我爸爸的結婚周年禮物。他去世的那天還帶著它,以為摔壞了,不能用了,誰知道修了修,換個表麵還能走。人不在,表還在。”說著感覺眼眶發熱,清清嗓子微微一笑,說:“你瞧,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不是?我們根本不是一樣的人,說那些喜不喜歡的話很無謂。”
  或者兩人已然熟稔,或者她的黯然傷神觸及到他的心,在她說第一句話時他已經了悟自己漫不經意又做錯一次。聽她絮絮說完,他期期艾艾地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個,放你那裏。”她一層層重新包裹,“我用不上。”
  他幹笑兩聲,“我又說錯話了是不是?你心裏大概又在罵我拿錢砸你,收買你。心裏大概又在罵有幾個錢就能隨便欺負人了?”
  她默然。
  他也默然,很久之後才呐呐說了句“對不起”。忽地想起自己似乎總是在傷害她總是在向她道歉,一時間頹喪無比,“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送禮物不是想收買你的心,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我知道靠這些買不到你的心和原諒。可我不懂還能用什麽辦法哄你高興,好像隻會這個。”
  “也沒什麽對不起的,你又不了解我們家的事。隻是別說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了,沒必要。”她拉開安全帶,“我走了。”
  他的視線膠著於她的背影,她匆匆走進巷子進了自己家門,才呼出一口氣,象是終於擺脫了什麽。
  電話響起時,她幾乎驚跳而起。
  “今天,今天我專程趕回來的。”電話裏他遲疑著,似乎把不準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接著聽見他自嘲地一笑,笑聲裏竟然有幾分落寞。“我今天生日,晚飯、麻辣燙很好吃,還有,下午很高興。你笑起來很好看,比平時還要好看。我沒多的願望,隻想能讓你多笑笑,能早一天忘了我對不住你的事。”


  第47章

  秦昊在街角,幾縷頭發被汗浸濕了,懶懶散散地耷在前額。發傳單的時候他會向對方微笑,如果是漂亮女孩笑容更深些,嘴角稍稍右揚,於是經常有結伴逛街的女孩接過傳單後同時回望他一眼再相視捂嘴而笑。這時,他會對陳婉得意地揚揚眉,帶著些孩子氣的示威。
  任誰也不可能想到無害的麵孔背後是掠奪的殘忍。
  他的獠牙曾經洞穿她的身體。冰冷、尖銳、犀利,直抵最深處。
  “你手臂上的刀疤褪掉了嗎?那一刀已經砍下去了,怎能當作沒發生過?就算你忘了,它總是會不停提醒你的。”那晚的回答曆曆在耳。他們沉默了許久,電話裏隻有對方的呼吸。“生日快樂。”電話被放下的那一瞬,有種晦澀的情緒一點點浮升而起。像是沉睡許久被喚醒了,蠢蠢欲動的,卻又飄忽得無法把握。
  何心眉說:“之前是有點不待見他,嘴巴太壞。不過他那樣的人,大熱的天肯來陪你發傳單,請我們吃麻辣燙,穿幾千的鞋坐小馬紮上,滿地的油也不在乎,我感覺他挺誠心的。你說,如果你們成了算不算現實版的灰姑娘故事?”
  陳婉扯扯嘴角,“你小說看多了,中毒。”她沒有南瓜車沒有水晶鞋,算哪門子的灰姑娘?即便是灰姑娘又有何可羨慕?遇上的不過是個隻重皮相的王子而已。“我們別再談那個人了行不?有些事情說不清。”
  何心眉靈動的眼睛審視她一會,麵色漸趨慎重,然後小心措辭問:“不開心?如果不開心為什麽在一起?你們是在一起是不是?”
  陳婉隻是重重地點點頭。
  看多了電視小說,這紅塵間事,多的是心懷遺憾的女子。委心與之的那人,到最後大多不是委身的那個。她不過是其中之一。隻是,更遺憾的,她的心尚未找到付托之處,便連同身體一起被粉碎了。
  “看樣子快下大雨了。”她委身的那人急步走過來,皺著眉頭望了望天,“你還有多少?”
  “沒多少了。”她揚揚手上的單子,“你先回去吧,我也就這點,發完了就回去。忘記和你說,我今天最後一天。”
  秦昊滿臉詫異,然後笑起來,“終於解脫了?再多幾天我怕我真會憋不住,跑去把葉老四的樓盤給炸了。”說著擰了下陳婉的鼻子,“小財迷,瞧你曬的多黑。”
  大街上!陳婉警告地瞪他一眼,“何心眉她們還繼續做,是我自己辭的。我們家房子賣了,準備搬家,好多東西要收拾。”
  秦昊收起笑容,難得正經地問:“搬哪兒?已經找到房子了?”
  “嗯,印染廠的家屬區。”陳婉衝他遞過來的水搖搖頭,“你回去吧,我也就這一點了。”
  “行了,一樣的話來回說幾遍。”秦昊仰頭灌了半瓶水,擰好了蓋子一把把陳婉手上的單子搶了過去,“剩這點我來。”
  秦昊走到街口的報紙攤,熟絡地和守攤的老板打了聲招呼,把手上的單張全部扔攤上,又遞了張五十的票子。回頭轉向她,拍拍手自得不已地說:“完事,咱正式放假了。”
  陳婉合上嘴巴,立時醒悟過來:“難怪你每次比我快!你這是投機取巧。”
  “什麽投機取巧?他賣晚報的時候順帶夾一張不也是賣廣告?我還給他50塊錢呢。”
  “我、我一天也才五十!”陳婉頓腳不止,這人沒腦子還是錢多了沒處花?
  “你要的話五十萬我也給,要不要?”
  陳婉無言以對。
  “好了,咱別為這個吵架,想想去哪吃飯慶祝是正經。今天不帶你那兩個同學了,她倆在我們沒法說話。”每回他一出現,晚飯就著落在他身上。倒不是心疼錢,而是那兩個太聒噪。“先跟我回去拿車,再晚點就下起來了,這場雨不小。”說著看看天就來拖她的手。
  “我手心全是汗。”
  “那又怎麽著,我也是。你臊什麽?你看街上哪對不是拖著手的?”
  走到金盛不遠處,滂沱大雨已經開始從天上往下倒。秦昊拖著陳婉跑快幾步,到了金盛樓下,兩人已經濕了半截。他伸手一掌抹開她臉上的雨水,拇指摩挲著她一麵臉頰逗留不去,帶著誘哄的語氣低聲問:“我們先上去換衣服?”
  一陣風卷著疾雨襲來,陳婉往裏連退兩步。抬頭目注他眼底意味不明的笑意,不由暗哼一聲,還沒開口就已經被他半拖著進了金盛大堂。
  “雨大不如不出去了,就在家做飯?”玫瑰金的電梯壁上反照著他們的影子,依稀能看見她側臉的紅暈。他一時情難自製,低頭親上她粉紅的耳朵,“想吃你做的飯,很久了。”
  “有監控看著呢。”陳婉稍稍歪過頭,嗔怒地瞟他一眼,“真的隻做飯?”
  “唔,能做別的更好。”電梯門打開時他低笑著先走出來,避開後背上粉拳的捶打,“還不出來?等我抱你是不是?”他拿腳抵住電梯門,一把拖她進懷。
  進了自己家再是按捺不住,扣住她後腦湊近粉唇深吻下去。輾轉吸咬、翻攪挑弄,強忍多日的欲望決堤一般,象是回到少年初嚐情事時的瘋狂。
  朦朧中他的手沿腿間遊曳而上,探入短裙裏。陳婉低唔反抗的聲音在他口裏化作一聲呻吟,他的吻更是深了些,盡根探入,與她的舌尖糾纏不休,而她抵在他肩膀上捶打的拳頭不自禁軟化為掌。
  她以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的那刻終於被放開,呼呼地伏在他肩頭喘息。
  “笨死了,連換氣也不會。”秦昊輕笑,“再來一次我教你。”
  陳婉發惱地擰著頭避開,“你別亂動,我要洗澡。”
  他戀戀不舍地抽出她臀間的手指,俯首對著她耳心說:“一起好不好?”
  “去死!”她推開他,接著停佇在房間門邊愕然失語。
  秦昊倚著門,下巴擱在她肩頭環視房間一圈問:“喜不喜歡?隻是換了家具窗簾而已,以前的顏色看煩了,我趁這幾天你沒空上來換個顏色。這灰紫色看著素淨,裝修師傅說很多人喜歡。”
  不止是他說的那般。整個房間,幾乎變了個樣子。陳婉抿緊嘴,定定看著地毯的那隅。忽地別開臉,不敢再睹。
  “不喜歡?”他猶豫問說。“金盛沒人賣房子,不然咱另外換一套。或者換別處?”
  “你不用這樣的。”她胸口悶窒非常,深吸口氣說:“表麵上怎麽遮蓋也沒有用。事實就是事實,你懂不懂?”
  他臉上的期待與熱切瞬間消失,木著臉低聲說:“我懂,我隻是……”
  “我去洗澡,不說了。”她低頭進了洗手間,關門的那瞬傳來一聲悶響,他狠捶了一拳在門上。
  他似乎憋著一股暗氣,不住地挑弄她,極盡誘惑。陳婉將身下的床單揪緊成團,與他對抗、與自己的身體對抗。可他的雙手與親吻在她身上密密的撫慰著,每到一處便點燃一處。她死咬著枕頭一角,漸漸有些抵受不住。“貓兒,你放鬆點兒。繃得太緊自己也沒趣味。”
  趣味。哪個混賬說的與其反抗,不如享受?“你若是被哪個男人奸了,你也能享受趣味?也能變同性戀?”不說還好,說到趣味陳婉羞憤難當,腿上用力掙脫,險些踢上他的臉。
  秦昊堪堪避開,手掌鉗住她腳腕,望住她啞然失笑,“你跟何心眉那兩個丫頭在一起學壞了。”說著吻上她腳踝處,斜乜著她問:“真的沒感覺?”他舌尖沿她小腿一路向上,一路低聲問:“真的沒感覺?”
  陳婉閉上眼,他舌尖所到之處即時又酸又癢難辨難挨。連血液也像是被點燃了,通體火燒一般,“不要親了。”話說出來少了八分厲色多了幾分哀求的味道,聽在自己耳裏更覺羞愧。她捂住自己臉,隻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然後聽見他說:“現在求饒晚了。”
  他話音落時,她如遭雷殛。他舌尖探入她最隱秘處輕輕撥尋著,然後抵住那一點挑弄起來。那一刻心跳幾乎停滯,隨即驚悸地狂震起來。“秦昊,你……” 無數感覺紛至遝來,她抓住他頭發,羞辱萬分地拚命合攏雙腿。“你欺負人。”話音逸出化作嗚咽陣陣,“你欺負人。”
  “貓兒,我隻是想讓你快樂。”他襲上來親吻她腮旁的淚珠,然後不由分說地強吻住她的嗚咽,指尖依舊狎戲不休,直至那一處黏滑如油,她控製不住抬手緊抓著他的背脊,輕顫著,幾乎化成一灘水,他才挺身進入。
  他心跳如雷,在耳際轟鳴。眼前的她麵染紅霞,眼皮開闔間流轉生波,舌尖她的味道纏繞不去,心迷神搖下猶自強忍著,知道她沒經過幾次,尚未能完全接受他的飽脹和太激烈的衝擊。
  她死咬著下唇,額前沁出薄汗,一隻手茫然無措地托著他肩頭,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枕頭一角。他密密的抽聳,手掌仍舊不停撫摸著,掌下腴如凝脂、滾燙似火,漸漸難以自持,一次比一次猛烈。
  他眼底的火焰如焚似荼,她閉上眼不敢對視。但是隨著他排山倒海的進迫那酸軟的感覺更加敏銳,一浪高過一浪,堆壘在某處,每一回被推湧就以為自己即將崩潰離析。
  當第一聲哭喊逸出喉間時,她自己也被駭住了,殘音嫋嫋,是自己的討饒。她怔怔地望住他,他粗喘著,眼底被欲望暈染得暗昧幽深。“輕點。”她輕哼細喘,“輕點。”
  他越發肆意淩虐,連連疾刺狠挑。緊繃的弦突地斷了,她腦中空濛一片,雙手摟緊他頸項死死纏住他抽搐起來。“秦昊,我恨你,恨死你。”她失聲而哭,埋在他頸間顫抖說。


  第48章

  豆大的雨珠砸在窗戶玻璃上,默契地配合著他進出的節奏。陳婉被他一次次拋上浪尖,無力可抵,神誌不清地掐緊他手臂,啞著嗓子迭聲說不要。
  “貓兒,再忍忍,馬上就來了。”他大掌托住她下巴如癡如狂地親吻,喃喃說:“要不夠你。怎麽也不夠。”
  她整個人被他攔腰折起,雙腿彎曲壓在自己胸前,最隱秘的位置暴露在他視線下。陳婉羞不可遏,揮著手還未及阻止,他已經握著她腰臀又是大肆淩虐起來。
  閃電於窗外破空而過,她玉白的皮膚染了一層胭脂色,兩片唇瓣微微分開,輕顫著,含含糊糊地說著“我恨你”。秦昊停下來,凝視她迷亂的眼睛,手指伸入她長發裏用力托著她頸項,用盡所有的熱情狠狠吻住她吸咬。她的指尖陷進背上的肌肉,被刮扯的痛感比不上心裏的。“貓兒,多恨點,把我恨進你心裏去。”說著收起笑,伴著一聲響雷再次挺身,貫穿置底。
  全身癱軟,渾無著力處。窗外雷聲滾滾,暴雨肆無忌憚地嘩嘩往下傾倒,狂嘯奔流的血脈逐漸平複。
  “別睡,我叫了披薩。”他洗了澡出來,沐浴露的清香滌淨空氣裏綺靡的味道。
  “我很累。”陳婉閉上眼睛不願多話。
  秦昊半躺在她身側,細致小心地幫她理順糾結的長發,然後將她摟緊一些,“那也等吃了再睡,空肚子睡也睡不安穩。”見她隻皺著眉尖不說話,想是還在為之前生氣。低笑著手探進被子裏握住她一團豐軟,“發脾氣可以,不理人可不行。”
  陳婉翻個身,晾個脊背給他。
  秦昊暗自咬了咬牙,探過手去把她身子扳回來,陳婉不耐,胡亂揮開手臂抵擋,“你煩不煩?之前折騰我半晚上,現在還要折騰?你讓我清淨會行不?”
  秦昊臉上被她手肘一撞,火氣也上來三分。一隻手扣住她手腕,一隻手托著她腰打橫把她抱在腿上,“我折騰?我折騰?我好心當驢肝肺了我,我低聲下氣分分秒秒的哄你我容易嗎我?給我坐好!”
  陳婉被他禁錮在懷裏半點扭動不得,隻能拿雙眼睛恨恨地剮著他。
  她臉上紅潮尚未褪盡,越發顯得瞳仁黑黝黝的,象能看進他心裏去。怒意不由盡數化為灰燼,腦海中浮現她嬌弱不堪婉轉求饒的模樣,“我們多久沒在一起了?一時把不住邊,是我錯。”細細地啜著她耳垂,一麵輕聲哄著她說:“弄疼你了是不?讓我揉揉。”
  “沒臉沒皮的,別碰我。”她避開他的吻,避不開他四處梭巡的手指。
  秦昊嘿嘿笑著,收回手,“這不就是了。不樂意就吱聲,愛怎麽發脾氣都行。悶在心裏你不好受我看著也不開胃。別把我當色狼,要是你願意好好和我聊天談心,我情願不動你。”
  陳婉冷笑,“你還真會往自已臉上貼金。這會開始假裝聖人了?”
  他凝神細看她嘴角的嘲諷,想起方才狂喜時被澆涼了心的那三個字,心中鬱結難解,也笑了笑說:“我心裏跟明鏡似的,知道你是死心眼,橫豎這輩子是討不了你歡喜的了。你愛恨就恨吧,恨我到心裏到骨子裏恨得一輩子忘不了我也行。”
  他輕鬆語氣裏的沉重令她心裏一酸,別開臉說:“我恨的是我自己。”她恨自己軟弱可欺,恨自己甘之若飴,恨自己發出的每一聲低吟每一次喘息。
  秦昊眼中掠過一絲意外,“傻貓兒。”他托著她下巴把她臉朝向他,用不容辯解的語氣緩緩說:“你沒有半點錯,全是因為我。我自問不是好人,但也沒做過惡事,對你那是頭一遭。不過我沒後悔過,重新來一次,該做的我一樣會做。之前多少次你不是一直看我不上眼嗎?不做我們永遠沒機會在一起。你恨我手段卑劣也好、恨我泯滅天良也好,別恨自個。有怨氣隻管衝我發,隻要不離開我怎麽都行。”
  他眼中眷戀之意坦露無遺,陳婉心弦微震,顫聲輕輕說:“害人害 己,何苦呢?”
  方才的溫存纏綿一一在眼前掠過,秦昊綻開嘴,衝她朗朗一笑說:“我覺得值。你不喜歡我我喜歡你就行了。”見她神色一黯,忍住突至而來的酸楚,低聲說:“想睡就睡會,外賣送來了我再喊你。”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在乎。他捫心自問真的不指望什麽,就是象現下這般長長久久地兩人廝守在一處就行。悲傷怨恨痛楚……總有一日會被時間洗淘得沉澱下去,總有一日守得明月。
  二十多年的歲月流逝去,細算起來珍視的片段裏大半有她。腦裏心坎上一時是初見時朱雀巷的清晨她一回眸的純淨;一時是她死咬著牙拚死抵抗他的倔強;一時是上海路她失魂般遊走的背影;一時是夕陽裏淺笑薄嗔的嬌憨。黑暗裏他凝神傾聽她綿長的呼吸,臉上的表情隨記憶的碎片而變幻。
  陳婉醒來時外麵仍舊電閃雷鳴,辨不清時間一時有些著慌。客廳裏電視開著靜音,廚房門口透出一縫橘光。她推開門,抽油煙機下,秦昊手持鍋鏟正巧轉過身對著她。
  “怎麽不多睡會?現在也才10點多。”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視線轉回自己手上,迅即微窘地把鏟子丟回鍋裏。“新聞上說是三十年一遇的暴雨,披薩不來了,咱們自己做飯吃。”陳婉走過去,瞅瞅鍋裏,笑意突然湧起,竭力想保持冷漠的表情,可嘴巴怎麽抿也抿不住。
  秦昊看看鍋,臉上窘意更甚,“冰箱裏啤酒多,沒菜,隻有幾個雞蛋,米還是我媽上次來剩下的。我們做蛋炒飯。”
  她點頭,“是挺象蛋炒飯的。”
  “什麽叫象?本來就是好不好?”他不樂意地瞟她一眼,舀出半勺遞她嘴邊,“嚐嚐。”
  陳婉立時搖頭。
  他望著她半晌不說話,有點打擊到的表情,呐呐收回手,“我應該等你起來再做的。”說完把勺子扔回原處。
  不知是屋外的風還是突然冷卻的氣氛,陳婉心中陡然一凜,然後莫名地軟化。拿起他的勺子試了一口,抬眼間是他忐忑的樣子,笑容緩緩泛起在嘴角,心裏卻有些無以言訴的酸悵。“還不錯,就是雞蛋老了點米飯硬了點味道淡了點。”
  他緊繃的下巴和肩膀明顯鬆懈下來,靜靜看她一會然後咧開嘴笑起來,接著擰住她鼻子凶巴巴地說:“死丫頭片子,擠兌我?”
  陳婉揮掌拍開,“手上全是油和雞蛋。”
  “大廚第一次出手,敢擠兌我?膽子生毛了你。”他得意洋洋地問:“咱們開飯?”
  陳婉沒好氣地瞥他一眼,“還要加工一次。”
  紅酒配蛋炒飯大概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晚餐,最起碼對他來說是。當初朱雀巷的驚鴻一瞥,從未想過能走這麽遠。即使中間有失落不甘,但與此刻圓滿的喜悅相比算得了什麽?他無法掌握的感情也一點點地積攢著,逐漸清晰起來。
  “貓兒,就這樣到老好不好?”他怔怔注視她。
  “啊?”被他的雀躍感染了,卻又被這句話嚇住了。陳婉抬起頭,旋即陷進他眼中的深潭。笑容逐漸泯滅。“我該回去了。雨下小了。”她木著臉把桌上的盤子收起來,“再晚回去不好解釋。”
  “我是說真的。”
  “我不想吵架。”
  “我是說真的。”
  她轉過身定定回視他,“我不要。我不要委屈自己一輩子,我不要把把自己所有的浪費在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會鄙視自己一輩子鄙視自己。我不要和你在一起,就算是現在也不想。”
  他視線不離她左右,目光專注堅定地讓她心悸戰栗。她極力在內心搜刮對他所有的恨意武裝自己,生恐被他的目光穿透自己冷冽的盾甲。
  她仰著頭,以一種睨視的眼神看著他。細細的脖子,帶著清高的驕傲。他憶起她曾經以這種姿勢睨視著他,然後低頭抽出刀,重新抬起眼時,眼角藏著一滴淚,卻倔強地懸著遲遲不墮。他憶起前些天拿到資料時雙手的抖震,之後想及她帶著父親自殺的陰影獨自生存時的心疼,想及那樣殘忍地肆虐她身體與心靈時腦中瞬間的空茫。
  人性本惡。從小到大,他見識過各色人等的各色麵孔。他自以為自己一顆心銅牆鐵壁般刀槍不入,卻忘記了每顆心都有柔軟處,總有一種力量直擊柔軟,讓你心疼,讓你甘願心疼。
  胸口裏盤桓終日如迷霧般揮不去散不盡的那團在刹那間消散豁然。他站起來,眼見她警惕地後退一步,不自禁地有縷溫柔,酸酸的溫柔泛起,迅速地蔓延至五髒六腑。
  “我剛才是說著玩的,試試你,別當真。”他安撫地衝她笑笑,“我們的約定我還記著。等你畢業的時候……”
  等你畢業的時候……


  第49章

  等她畢業之日,便是解脫之時。
  方存正如果一心向好,有三年的時間足以從泥淵裏拔身而出;如果隻是哄騙她,那麽她也沒有必要再寄予關心,該還的、該感恩的她已經盡了力。
  希望身邊這人履行承諾,她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假如他背信……
  陳婉斜睇一眼,秦昊目注著前方雨幕下的路麵,堅實的手臂與下頜,淡然自如的姿態。她看不透這人,他曾如孩子般地對她微笑,無害純良;他曾不遺餘力地摧毀她僅有的,猙獰凶猛。最可怕是剛才,他眼中寒星微芒,閃爍的究竟是什麽?他如往常般地笑著,可那笑容讓她害怕,她若有所覺他在謀算什麽。
  感覺到她的目光,秦昊回過頭。“冷?”他看見了她的那個寒噤。
  “還好。”陳婉掩飾說。
  他探手過來握住她的,似乎預知她將掙脫,沉實有力地握著。“手指這麽涼?會不會感冒了?”
  她指尖在他溫熱的掌心裏逾覺冰冷。假如他背信……真要麵臨無路可走的那一天,她可以去南方。那時小宇行將畢業,舅舅舅媽正當盛年不需要太多的照顧。她有一雙手一張畢業證書,足以活下去。既然被擊碎了仍舊有呼吸,那麽同樣可以把碎片拚湊起來、拚湊回完整的她。
  “家裏有沒有藥?夏天感冒了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好的。”
  “有。”
  秦昊早習慣了他們之間一問一答的聊天方式,不以為意地接著問:“定了哪天搬家?賣房合同簽了後不是給一個月寬限期嗎?這麽著急搬做什麽?”
  “我舅舅收了錢不好意思再拖,而且已經找好房子了,沒必要占人家便宜。”陳婉頓了頓,側頭奇怪問說:“你怎麽知道給了一個月搬家期限?”
  秦昊聞言望她一笑,說:“都是一個月。”
  “那可不是,我們家後麵那個院子隻給一個星期就叫搬。”可能是買房子的那人心眼好吧,舅舅隨口說了句飯館不做了還要去找工作,那人說親戚的廠子食堂缺采購,給了個電話叫舅舅去試試,去了一看還真要了。
  秦昊抿抿嘴,“心眼挺好的。這年頭好心人不多了。”見她懇切地點頭讚同,他心頭大樂,快意洋溢在嘴角。“你家那房子好好收拾一下很不錯,賣了可惜了。算起來吃虧的是你家。”
  陳婉臉上掠過一抹悵然。若不是還舅舅的醫藥費,若不是遲早麵臨拆遷,若不是對方給的價碼高……
  秦昊瞥她一眼,捏捏她手指輕聲說:“別發愁了。這兩年要整護城河,西街又在起房子,住那又吵又髒。將來整好了,掙到錢再買回來就是了。”
  陳婉隨口應了聲,知道幾無可能。
  車裏隻隱隱有雨珠敲打在車窗上以及雨刮劃過玻璃的聲音,秦昊猶豫許久問:“葉老四家的樓盤要不要去看看?約個時間我們……”
  “不用了。”尖銳的拒絕劃破車內的靜謐,陳婉凝視左右移動的雨刮,好一會才又說:“我是不通時務的人,你說過的。將來,我想幹幹淨淨地離開。”心裏知道是自欺欺人,拿了葉慎暉那四千早已經不幹淨了。
  她的回答在預料中,輕輕一劃便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秦昊無聲地笑了笑,以前從不知道送人禮物也需要資格二字,如今……她小小的腦袋頑固非常,或許隻有這樣才能邁過生命真正的傷痛,在絕望中重塑更頑固的自我。陳海行,他默念一遍她父親的名字。下頜不由自主地抽緊,強忍住深究的欲望。
  “我說了不用送,一把傘遮不了兩個人。”雨巷裏她掃一眼他濕透的半邊肩膀,似怨還嗔。
  街燈昏黃,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她眼晴比傘外的雨幕更清澈純淨。他心裏湧現出一種歡喜,純然的、隻是因為她的存在。可歡喜之餘又有些淡淡的憂傷,她近在咫尺,心卻遠在天涯。他滿腹話語想傾吐出來,無奈難以啟齒。
  “貓兒……”
  她詢問地望向他。
  秦昊輕咳一聲,左手接過傘柄,右手擁她進懷。感覺到她的僵硬,他收緊臂彎,“別躲我,我隻是抱抱你。”
  她漲著臉,“我家門口。”
  “就抱一會。”鼻息裏是她的馨香,怦然的脈博如滔滔拍岸之浪。他想問她有什麽特別的?無時不刻地撩撥他的心,令他不顧輕重地傾注所有,令他所行所為如同傻瓜。“貓兒……”可他隻能一遍遍喚著她,拿自己那份狂躁蠻橫地在體內橫衝直撞的感情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天後,陳婉腦中仍象倒帶一樣不停重播那個擁抱。
  “姐?”小宇把風扇調大一檔。“天熱還惦記著省電,你瞧你臉紅的?”
  陳婉低頭掩住臉上可疑的紅色,把手上的書捆紮好,“你少說風涼話。家裏忙得亂糟糟的你還去打球!好意思不?”
  “這不在幫忙嗎?”小宇胡亂把書疊好一摞,“以前這課本賣了算了,占地方。”
  “那可不行。這都是紀念品,將來老了給你兒子看看你有多糟糕,瞧,還在書上畫機動戰士。”
  小宇嘿嘿一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一眼,然後才問:“姐,這幾天你怪怪的。是不是因為我考上了你想去的學校,有點生氣?”
  “胡說八道,我哪有?”
  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天,舅舅露出少有的開懷笑容,舅媽喜極而泣,一家人興奮雀躍,這小子隻是摸摸腦袋大咧咧說了句“不就那回事?”
  陳婉替他欣喜之餘確是有少許神傷,那個學校……如果她去年去了帝都,或者一切都不會發生,命運仍舊在以往的軌跡上。她撥撥頭發,甩開腦中無稽的念頭,順手抄了本書敲在小宇腦門上,鄙視說:“混小子,考完了問你怎麽樣,還假裝無所謂。天天晚上聽你睡不著在床上攤煎餅,糊弄誰呢?”
  小宇咧著嘴笑起來,“我那不是擔心考的比你好,怕你吃醋嗎?”
  “我吃你的醋?少來了。”陳婉目光收回於手上,不由張開嘴。敲小宇腦門的是本舊式的工作日記,紙皮封麵上的幾個大字再是熟悉不過。心一酸眼一熱,忍不住把淚滴在紙頁上,馬上又慌慌地拿衣角去拭。
  “姐。”小宇呆愕。
  陳婉手背抹過眼角,衝小宇顫巍巍笑一下。“是我媽媽的日記。搬家時我以為舅舅當廢品賣了。”許是被舅舅夾在舊書裏一起搬了回來,今日竟然失而複得。
  “姑媽的日記?”小宇見她哭鼻子,一時手足失措,故意插科打諢說:“給我瞧瞧。看看姑媽怎麽和姑父談戀愛的。”
  陳婉將本子摟緊,心裏也明了弟弟的善意,把臉上的淚擦幹淨才笑笑說:“不給,你老老實實把書都捆好。我忙了一上午了,去歇會。”
  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翻開頭一頁,成串的淚珠又是強忍不住。圓珠筆和模糊的鉛筆字跡,記錄的是媽媽的知青歲月,有和爸爸互相激勵的錚錚話語,有偷了誰家的雞蛋的趣事。幼時爸爸將之視若珍寶,還曾經開玩笑說等她滿十八歲時才送給她,或者留給她當嫁妝。她抹抹臉上的淚漬,小心翼翼將日記的折角推平,壓在枕頭下。
  晚上家裏擺了十二桌,都是街坊鄰裏。這半年多時間,接二連三的有住戶搬離朱雀巷,在座的街坊推杯換盞之餘都有些感懷惆悵。
  舅媽在廚房門口念叨方存正剛來過,酒也沒喝一杯就推搪有事離開。陳婉抹一把額頭的淋漓大汗,躊躇數秒接過舅媽手上厚厚的紅包,“舅媽,我去去就回。”
  出到巷口才看見方存正和六指的背影,她拔腳追上去。六指看見她習慣性的喊了聲嫂子,話音方落立時尷尬地瞟一眼方存正,“正哥,你們聊,我去車上等。”
  數月不見,竟是相逢如陌路。
  陳婉見方存正不發一言,自己也有少許窘促,看了眼他明顯消瘦的麵頰,低垂下頭。心中是歉疚抑或傷懷?無以捉摸。“我舅媽說,太大禮了。”
  他掃一眼她遞來的紅包,徑直掏出火機點燃煙,這才說:“小宇也算我看著大的孩子,也是我們朱雀巷最出息的,那是我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撇得幹幹淨淨一清二楚?連你舅也是,住院費我不收,他又送去我媽那兒了。”
  陳婉收回手,靜默良久,想道別時他突然開口問:“你好不好?我見過你幾回,有幾回你在他車上……”方存正腦中晃過他們交頸纏綿的景象,心中劇痛,話音滯了滯,“還有一回在中山路,他怎麽讓你做那個?”
  “發傳單是我要做的,和他無關。”陳婉低聲解釋。“你還好嗎?”
  方存正點點頭。原來是他多管閑事,自嘲地笑著說:“還行,就那樣。”他深吸一口煙,夜色裏火星微閃,他眸中光華一瞬而滅,“開始時有些不忿氣,還問過自己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現在想來以前可真荒唐,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你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跟著我這種混子能有啥前途?換了誰都不肯。所以,我也不怨了,開局就拿了副臭牌,怎麽贏得了人?他對你好就行,你也別覺得有什麽對不住我的,好好和他過,自己多長點心眼。”
  “老二,別做那些事了。為了你媽也好為了自己也好,早點改行行不?”
  方存正避開她哀婉的眸光,把煙蒂彈進清水河,“哪有那麽容易?我就跟這河似的,早汙了。”


  第50章

  陳婉把存了一年的錢取出來分給小宇一半,兩姐弟在小屋裏推攘了好一會,小宇才接過,“姐,我去了馬上先找零活。和你一樣。”
  “你以為那麽容易?人生地不熟的。這錢去了先衝飯卡,看見有便宜的手機買一個。省錢也別省嘴,這麽瘦女孩子不待見。”這小子眨眼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瘦得象條竹竿。“賣房子的錢是舅舅舅媽的養老本,不能亂動。你缺錢的時候隻管找我,我給你匯過去。”
  小宇點點頭,躊躇半晌才呐呐說:“正哥說明天不來送我了。姐,你和正哥,真的沒希望?”
  眼前浮現方存正點燃煙時的火苗,猶如她當初的心動,轉瞬消失在夜色沉幕中。
  她點點頭。“早點睡,明天趕火車。”
  陳婉暑假裏戰戰兢兢,生恐開學後流言在校內光速傳播,背後無數曖昧的交頭接耳。好在何心眉與寧小雅還算守信,她擔心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隻是回係辦見到宋書愚的刹那,他研判的眼神中深藏的惻隱之意令她驚慌失措。
  她指責秦昊背信棄義,加之回校前因為她堅持要找兼職而他以極其粗暴的態度立時否決,她心存芥蒂,一言不合之下當即下車,自己回了宿舍。
  “得,你還怕傳新聞,這下我代替你成緋聞女主了。全校的人都看見有部超跑以10公裏的烏龜速度在校內馬路上追我。”何心眉對一旁竊笑不已的寧小雅無奈地攤手,“南院那群女生估計這會全部在宿舍裏嫉妒得抓頭發。”
  陳婉忍笑著拿了本書翻身朝裏。
  “你就別假裝鎮定了,陳婉,你不想知道他和我說什麽?”
  “還能有什麽?這幾天翻來覆去的不都是那幾句話?”
  何心眉把蘋果咬得哢嚓有聲,“問我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瘦,有沒有找到活幹,有沒有在我們麵前數落他,送來的東西你碰過沒有。我以前說他嘴臭,現在推翻之前的話。他是又臭又瑣碎,碎碎念個沒完。對了,他叫我聯邦快D,娘的,幫他送東西搭鵲橋還不落個好。”
  寧小雅大笑出聲,陳婉也是雙肩聳動。書是看不進了,翻過身來對何心眉說:“不用理他就是了,他那種人越搭理他越來勁。”
  何心眉呱呱叫:“我不是為了你們好嗎?看他那小樣,我心裏酸酸的,有點不落忍。”
  “陳婉,你也給他個台階下吧。”寧小雅也同樣說。
  “不懂得尊重人的人,沒必要尊重他。”陳婉再次翻身向裏,對她們的慫恿不為所動。
  在別人眼裏,她可能是個刁蠻女友,恃寵而生驕。有誰知道她心中的惶惑?旁人隻見他的油滑玲瓏與放狂恣肆,隻有她親睹親曆過他的猙獰可怖。他鉗住她下巴輕描淡寫的語氣錐心刺骨的威脅,他溫暖的懷抱帶著生澀與不確定,他吞吐的話語懇切的眼神……無數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裏並置、重疊、放大、回轉,一一重現。一個人怎麽能如此多變?怎麽能如此截然?讓她無所適從,讓她懷疑眼前的歡騰熱鬧隻是虛華。
  再見時,餘怒與怨憤未消,從心底蔓延至眼中。坐在嘉城的西餐廳裏,她把麵前的牛排鋸割得噌噌有聲。
  燭光裏秦昊抬眸微笑,“你不是屬牛的嗎?怎麽跟牛有仇?”
  “你才是屬牛的!”陳婉沒好氣。
  “知道為什麽帶你來這兒吃飯?”秦昊掃視周圍一圈,調轉視線時一副陰謀得逞的自得表情,“知道你尋著機會就要跟我吵,這麽多人看著,你發脾氣也能忌諱點。”
  陳婉冷哼一聲。
  “還生著氣在?這都多少天了?看我幾乎天天在你寢室樓下站崗的份上你也給點麵子成不?有多大的事?宋書愚找上門來問我,幾十年的兄弟了,我能不說嗎?他也幫你出氣了,一酒瓶子CEI過來,差點沒把我腦門砸穿。”見她仍舊死擰著脾氣,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秦昊不由也有些著惱,“你想想我們的事能瞞多久?在這吃飯的人說不準就有你同學老師,你覺得能一輩子不見光?”
  “你的意思是不如說給所有人聽是不是?所有人在我後麵指著笑話我,你很高興是不是?”
  “你這麽激動做什麽?宋書愚又不是你什麽人,他知不知道有什麽關係?”秦昊斜睇一眼旁座好奇的張望,肅著臉沉聲問說:“你別和我說你暗戀他?”
  “你胡嚼什麽?神經病!是你不守承諾在先,你答應過我不告訴任何人的!現在多少人知道了?是不是打算明天就告訴我舅舅,告訴我全學校,讓我以後沒法見人?”
  “我確實希望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恨不能現在出去站大街喊一聲‘陳婉是我的’。我能嗎?”他吸口氣,明顯是在壓抑克製。片刻後壓低聲音接著說:“我天天偷偷摸摸做賊似的,車要停兩條街外,電話要等你傳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做過你不樂意的事了?哪一次不是由著你性子來?”他語調緩慢,越說越透著三分委屈,“我就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角色。做鴨子的也比我幸福。”
  陳婉見他人高馬大卻是一派楚楚可憐,不由撲哧一笑,笑完又後悔,恨恨罵了聲憊懶貨。
  燭光微動,她一笑 間花容綽約,秦昊目定神移,一時忘了該說什麽。灼灼目光下,陳婉不自在地低咒一聲:“賊眉賊眼的真的很討人厭!“
  他微微一愕,隨即無聲而笑,笑容悒悒,不見歡喜。“貓兒,我們幾天才見一次,別老是吵架好不好?我明白你的委屈,你說去找兼職我不也沒攔著你嗎?我心裏有多不樂意?為了什麽?不就是不想和你吵。”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做不到玉碎,但是瓦全之下她也有自己的掙紮,她不甘心被他任意搓磨。
  晚上臨睡時,她把身上襲來的手撥開,“你先睡,我再看會書。”說著往床側移了移,就著燈繼續看起來。
  “別看了,早點睡,你答應明早陪我跑步的。”他一隻手伸過來抽走她的書,一隻手滑至她腰間。
  陳婉怒瞪他一眼,不甘心地搶書,他卻站直了身子,把手舉得老高。幾次不成功後她暗自著惱,“走開,我今天沒叫鴨子。”
  秦昊半身立直,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陳婉情急之下說錯話,赤顏赧麵懊惱不堪。卻聽他悶笑出聲,笑聲未逝突然把書丟到牆邊一角,掀起上衣脫下來,精赤著上身揚著嘴角說:“報酬已經付了,我們要有職業道德。你叫沒叫都要做的了。”
  “你胡說八道什麽?”陳婉羞惱難抑地站起來,卻被他長臂伸來拉回去摔在他身上。“神經了,又開始發瘋。”說著用力撐開手將他推去一旁。
  他長笑聲起,雙腿疊住她的,身體再次襲壓而至,“快點,我還要趕下一場,對麵1802房的梁太太等著我呢。”
  陳婉躲著他湊近的唇,好氣又好笑地罵:“神經,你正經點好不好?”
  四目相對,他倏然止笑,眼底的促狹被專注與嚴肅取代,“我很正經,很正經的想親你。”他的唇淺淺地印上她的,“貓兒,”他再次淺嚐而止,“和你在一塊很快樂,說不出的快樂。”
  她心弦顫動,在他吻下來的那一刻,雙手猶豫了數秒,終於還是輕輕攬住了他的肩膊。
  日子沉實而平靜,或有爭吵或有摩擦,但是依然依循著慣有的軌跡,平滑地向前流逝。
  陳婉感覺自己真正成了大人,似乎是安然與以往了斷,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卻又似乎在簇新的自己心靈最深處,潛埋著原來的陳婉。
  大二多了專業課,她仍舊是兩份兼職,去他家時多數是看書。經常在抬頭揉揉發脹的眼睛時捕捉到他關注的目光,他會對她揚起一縷笑,回頭繼續看電視。而她,則要凝視他的背影思忖許久。
  她依然會半夜不自覺地滑向另一頭,但總被沉睡中的他撈回去,裹緊。有幾次夢見爸爸媽媽,或許是她的低泣吵擾了他,他半夢半醒地摩挲著她的後背,哄她入睡。
  他習慣晚睡,卻努力配合著她的作息,早上惺忪著眼爬起來送她回校。他不知怎麽弄到她宿舍所有室友的手機號碼,知道她在校內的行蹤,甚至知道她在圖書館時又收到一封夾在書本裏的表白信。
  他經常兩地奔波,她從不問他在忙什麽,但是每次下飛機一定會給她電話或短信,每次回來也是。
  他們也吵架,為她不肯動他的錢、為她不穿他送的衣服、為她不肯見他的朋友,他說他也有他的驕傲,卻會拿那種無奈而疼愛的眼神看著她,主動和好。
  靈魂似乎分裂,一半會在獨處時提醒她:不要被虛假的溫柔剝蝕磨耗掉你的自尊,陳婉,記住你受過的傷害!一半會在對上他邪魅的笑眼時誘哄自己:隻要一點點,隻要在腦海裏浮光掠影地留下一點點記憶的碎片和溫柔的幻像就好。


  第51章

  倚著廚房外小陽台的欄杆,能看見人民廣場上蕭索的草坪。天很高,在這個角度看來蒼穹宏闊,不象從朱雀巷重重的馬頭瓦間透出的一方淡藍,隻見其空朗,不見其廣博。
  廣場一角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玩滾軸旱冰,銀鈴般的笑聲隱隱在風裏。陳婉看一眼料理台上攤開的書,“青春是冰做的風鈴,隻聽見清脆的聲響,卻看不見正在漸漸消融。”記得書裏有這句話。
  她若有所思地淡然一笑。
  昨天和秦昊去參加葉慎暉父親的葬禮,她靜佇在一側,細細打量主人家的一個女孩。與她相仿的年紀,隱沒在人群陰影中,黑色的衣服愈顯膚白如紙,眼神空洞。她細細打量,象是獨立於眾生外凝視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數年前,她應該也是如此,人在、靈魂卻飄搖至某個遙遠處,與自己,與自己的痛苦和悲愴對抗。
  總要經曆這些的。她在心中默默說。成長總要付出代價,總有無奈、苦悶、哀傷、絕望之處,總有青春被歲月消融殆盡的那一刻。
  廚房門推開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瞬際將視線投向玩旱冰摔倒於地仍舊嬉笑著的孩子們。那一眼已經將他的疲態納入眼底。
  昨天從殯儀館出來又趕去醫院。六指電話裏說方存正後背被砍了一刀。“正哥躲得快,不然被開山刀劈開兩半了。”她心膽俱裂,六神無主。
  秦昊卻說:“他有兄弟有家裏人照顧,你去能幫得上什麽忙?擺明了借機賺同情分。”
  “你說的是人話嗎?”她當時聲色俱厲。
  秦昊臉色頓時黑如鍋底,不發一言。
  去到病房前顧不上他與六指大眼瞪小眼,眼紅頸粗的對峙,望著病床上俯趴著的方存正,聽見他平順的呼吸,陳婉一顆心總算歸於原處。
  “賀瘋子眼紅咱們場子生意好,打開張起一直鼓動正哥和他合夥在場子裏賣藥丸。正哥說我們不做那個,多錢也不做,他又變著方子說自己負責出貨,每月我們抽頭也行。正哥又推,賀瘋子沒再說什麽,不過梁子一年多前就因為這個結下了。”猴子猛吸一口煙接著說:“捅傷鞏叔又逮進去的那兩個不說老實話,道上的誰不曉得就是賀瘋子的人,拆西街的也是他。手伸的忒長了,我們城西的再不動手,以後大家都不用混。這半年砸了他的狗場,折了他幾個人。賀瘋子另外又不知道得罪過誰,被翻了老底出來,原來他以前在自己老家有案底的。這一搞,兩道人搜刮他,狗急跳牆了。今天下午正哥收了唐會的帳準備去帝宮的,還沒上車,就被他斜剌裏衝出來,砍了一刀。幸虧正哥躲得快。”
  “照我以前說的,雙管獵槍一轟哪有這事?”顛三粗著嗓門說,聲音在走廊裏回響,值班的護士露了個頭馬上又瑟瑟縮回去。
  “你小聲點。”六指低聲警告說,目光掃一眼靜立在不遠處的秦昊,意有所指。
  “沒和方嬸說吧?”陳婉問。“那個賀瘋子抓到人沒有?”
  “賀瘋子賊精,我們發散了手下兄弟滿城找他,看這兩天有沒有消息來。方嬸那兒沒敢說。嫂……”六指又是回視秦昊一眼,頓了頓才又說:“電話是我做主打的,正哥這半年過的什麽日子你不知道,我心想你來了他好的快點。”
  陳婉聞言扯扯嘴角笑笑,“沒事,我這幾天都會過來。”
  回程的路上秦昊仍舊不置一詞,抿緊了嘴,眼中寒火投在她身上比夜裏的秋涼還要透骨。洗了澡躺上床時,他並未象以往那樣伸出手臂給她枕著擁住她,而是保持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
  陳婉不明白他有什麽好生氣的。她幾乎已經放棄了所有,難道還不夠?還要她怎樣?關燈時秦昊終於轉身朝向她,不待他伸手過來,陳婉先一步往床側移開。隻聽見背後粗重的呼吸起伏,僵持了片刻,他終於隱忍不發重新躺下。她凝望他背影數秒,把被子扯上肩膀,感覺不到分毫暖意。
  就像現在。
  “陽台上風大。”聽見他沙啞的聲音心裏微微一鬆,驚震地發現自己竟然在等他開口說話。
  她回身望過去,秦昊站在廚房正中間,還沒有刮的下巴有淡淡的青影,眼裏是一夜未眠的疲倦。“陽台上風大,進來。”他又說一遍。“燉的什麽?”
  “黑魚湯。”她打開蓋子翻攪了幾下,對他臉上山雨欲來的陰霾視若不見。
  “不去上課?”
  “請了假。”
  “一夜不睡,然後請假一大早去市場?這湯鍋也是早上出去新買的?”他冷笑,“他倒是好福氣。”
  陳婉把瓦罐蓋好。“你不喜歡我用你的廚房,明天我可以回舅舅家。”
  他重重把手上的水杯放到料理台上,擰著眉頭看著她,沉著臉說:“我不喜歡的多了。”陳婉聽見他放杯子時重重的一響,心裏已是警報迭起,還未及反應已經被他一把拉進懷裏,下巴被他大掌死死捏住,語不成聲喝他:“你放手!”
  “我不喜歡的多了,不喜歡你睡覺給個脊梁骨我看,不喜歡他們叫你嫂子,不喜歡你瞅著他眼裏淚光盈盈的可憐樣,”他推她到料理台邊抵住她的拳打腳踢,疲態褪盡,眼中寒光冷冽,沉聲問:“你有沒有為我做過一次飯?你有沒有那樣看過我?陳婉,我問你,你喜歡的人是他是不是?”
  陳婉被他捏住下巴,嘴裏唔唔有聲,手上拳頭砸在他背上對他渾無影響。
  “你怎麽能那樣看他?他在你心裏那麽有分量?他受點傷你心疼成那樣?”憤懣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燒了一夜,此時壓抑不住幾欲破體而出。她怎麽能那樣看他,用那種哀婉的憐殤的眼神?“難怪我能拿他要挾你,難怪我做到什麽程度你都可以不動心。我以為你沒心的,原來你心思全部在他身上。”
  陳婉左右擰頭,仍舊擺脫不開他手掌的鉗製。這一刻,表麵的和平終於崩潰,所謂的溫柔正如她預料的不過是虛假的幻象,她傻乎乎地在期待什麽渴求什麽糾結什麽掙紮什麽?
  她向後探手,摸到一個鍋鏟順手狠狠砸在他腦門上。下顎輕鬆的同時,一縷鮮紅從他額間淌下,流至頜骨處,“做人不要太過分了。你要感激的是他。不是他,我會和你在一起?方存正對我好,從來不求任何回報。包括我拒絕他的時候,他也沒對我說過一句傷人的話。你別跟他比,你沒資格,你連他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
  秦昊眼裏隻有一抹紅色,依稀能看見她倨傲的表情。妒恨、憤懣、悲涼……種種情緒紛至遝來,驚濤駭浪一般,無所適從之下連連點頭,心中如同針紮斧斫,嘴上語無倫次地說:“我比不上他,做再多事情我也比不上他。”
  他眸中的火焰令她噤若寒蟬,她害怕再次被吞噬被浸沒,強自鎮定地安撫他說:“不說了好不好?我要去醫院,你也一起,你在流血。”
  他大步跨前搶過她手上的保溫瓶,“哪裏也不準去,想著你們倆淚眼相望在我麵前演孔雀東南飛,我膩味的慌。”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就算是普通朋友我去醫院裏看看有什麽不行?”
  “誰都行,他不行。”他專橫地吼說。
  “走開。”陳婉撥開他去關火,卻被他攔腰抱住,她手臂伸過去想推開他,順手撥倒了爐上的湯罐。碎裂聲起時,右腳麻了一半。
  “把燃氣關了。”陳婉見秦昊呆愣著,退後一步啞著嗓子說。
  他蹲下來,惶惶地挽起她褲腳,急巴巴問:“燙著哪兒了?給我瞧瞧,別動,讓我瞧瞧。”
  麻木過後是鑽心的灼痛,“走開。”
  他任由她撥打他的手,不管不顧地托著她腳踝。好在有拖鞋擋住一半,饒是如此,仍舊吸了口氣。“送你去醫院,家裏沒燙傷膏。”
  陳婉木著臉,忍痛推開他站起來。“我自己去,不勞你大駕。”
  秦昊雙手後撐著,沒有倒地,站起來在褲腿上抹抹手上的湯漬,神情委頓,期期艾艾叫了聲“貓兒”。
  陳婉自顧走進洗手間,開了涼水對著腳麵衝洗。“貓兒,對不起,貓兒?”……她怔怔注視那處滾燙發紅的皮膚,對他在門外一疊聲的輕喚置若罔聞。
  她挽著褲腳一瘸一拐走出去時,秦昊頹然跪坐在地板上,對她的開門聲與腳步聲恍若不覺,思緒不知飄向何處。待她打開大門,他才仿若從夢裏驚醒般一跳而起,追上她拖住她的袋子,“貓兒,別走。”陳婉對上他眼睛,他眼底的悔意與哀傷竟然令她心中為之一痛。“走開。”她搶回自己的包,與之廝打。用盡全身力氣,像是在噩夢與現實的邊緣間奮力掙紮。
  電梯門無聲息的開啟闔閉,秦昊與陳婉兀自在自家門前扭打成團,隨即聽見一聲象是發自母獅子喉間的嘶吼,陳婉眼角餘光掃去,何心眉高揚兩條肉乎乎的胳膊,手上拎著兩隻巨大的超市購物袋向秦昊撲來。陳婉不及開口,白影一晃,滿當當的袋子砸在秦昊腦門上,忌廉蛋糕掛在他半邊肩膀,蛋糕上的牛油果片貼在他臉頰處將墜未墜地懸著,水果滾得滿地都是,一隻香梨滾到電梯門邊,宋書愚嘴角抽搐,麵肌極其扭曲地站在當處,眼也不瞬地注視著麵前詭譎的一幕。


  第52章

  一團混亂。
  陳婉曾經聽說過年中一件趣事。寧小雅前任男友的現任女友與她現任男友的前任女友是同係同宿舍的閨蜜,吃完宵夜雙方在校門口巧遇,對方同仇敵愾,極盡挖苦諷刺之能是。寧小雅被羞辱得全身發戰,何心眉按捺不住火氣,上去就給了其中說話極惡毒的一個大耳刮子,直把對方抽的辨不清東南西北。如此彪悍的盛景,陳婉因為錯過了,很是扼腕了一番。沒想到護犢子的何心眉今天再次發作。
  撿完滿地的水果,進了客廳關門坐下時,何心眉仍舊柳眉倒豎,想是看見陳婉走路一瘸一拐的,以為秦昊施暴,“瞪什麽瞪?別以為吃你一點東西就被你收買了。不甘心的話我全部還你,去我家馬桶裏掏去!”
  秦昊扛不住她譴責的眼神,低咒一聲:“女人難養!”
  宋書愚剛巡視完廚房裏的狼藉,聞言又是掩不住的笑意,“我瞅你是樂在其中。你們兩個,打架當情趣是不是?”說著也不理睬何心眉的眼刀,勸秦昊:“先去換衣服,出來慢慢說。”
  陳婉偷瞥秦昊一眼,大概鍋鏟子邊角劃破了皮膚,血已經停了,臉頰隻有一條紫紅的印漬,肩膀上糊著乳白的忌廉,狼狽到極點。不小心被他捕捉到自己的目光,她心口突地一悸,別開臉。分明感覺到四目相對的那瞬,他神情黯然。
  兩人的糾葛無法向外人道,陳婉隻是大概解釋了腳上的燙傷是無意。可強忍的委屈仍然形諸於外,逃不過宋書愚犀利的眼睛。
  宋書愚臉色少有的肅然,隻是在何心眉說聽聞陳婉不舒服請假,恰逢宋書愚有事上來找秦昊,所以一道來探望時,才笑笑說:“她是無聊兼好奇心作祟,順便打我秋風,你不見買的東西都是她愛吃的?連蛋糕也說是減肥成功,要獎品鼓勵,還點名要嘉城的。”
  何心眉嘟囔著蛋糕都變炸彈了。陳婉聽清楚後莞爾,問她:“下午有沒有課,我和你一起回去?”
  何心眉坐直了詢問地看宋書愚一眼,又扭頭問陳婉:“現在?”
  陳婉堅定地點頭。
  她們站起時恰逢秦昊換了衣服出來,見要走,怔怔問說:“還是要走?”
  陳婉再次點頭。
  “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她極力漠視他眼底的一抹哀懇,“不用了。我冷靜一下好一點。”混亂過去,她情緒早就平靜下來。隻是一團心火堵著心口,梗在喉間,胸中悶漲難安。
  她婉拒宋書愚送她們回校,是想向何心眉傾吐。半年多來,壓抑克製掙紮……在何心眉象小母獅子般向秦昊撲過去時,突然燃起欲望將自己潰爛的心扒開,悉數坦於人前。
  就坐在公車站台的長椅上,一件件一樁樁,細數起來,從第一次見麵起,她與秦昊,竟然糾纏了近兩年時光。她以為自己會當街哭嚎,可是一滴淚也未曾落下,即便是敘述到血淋淋的那幕,語氣也是淡然的,象旁觀者娓娓講述一段不關己的故事。
  何心眉站起坐下,重複無數次。臉色隨故事中每一次起伏的波瀾而變,時紅時白,手掌握緊又放鬆。最後念念不已說:“告他!告他!”捏實了拳頭在空氣裏揮揮,咬牙切齒說:“我以為他隻是不夠穩重,沒想到人品……人渣!”
  陳婉看著麵前不知第幾部公車發動起步,悵然重複說:“告他?最近的新聞看見沒有?新上任的那個?也是姓秦。”
  何心眉頓時泄氣,罵了一句粗話,重新坐下來。忿忿說:“那個蔣小薇,我早就說過不是好人,一個女人帶著孩子,還能住那樣的房子,從頭到腳的名牌。就你實心眼,還當她是自己奮鬥回來的。”
  “我怎麽知道?平時說話做事很為你分憂解難替你著想的樣子。”陳婉強笑,“前兩個月陪那個人去打壁球還遇見蔣小薇,上下打量我一遍,很同情的表情。我一想起身邊躺的人不知道沾過多少女人,就有點惡心。他的手在別的女人身上停留過,嘴……”
  何心眉驚跳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他還有出去胡搞?”
  “我不知道,我不確定。我算什麽?對他又算什麽?他不過當我是……哪天或者厭了,或者就解脫了。”陳婉隻是搖頭,“現在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麽?人性?公平?道德?”
  何心眉佇足凝視陳婉半晌,輕聲問:“怎麽不哭?哭出來痛快點。”
  陳婉搖搖頭,“哭不出來了。回想一下,我也沒哭過幾次。時間久了,象是麻木了,象是淡化了。”頓了頓,忽地有些哽咽,“可是很害怕,這半年多,每次他對我笑,對我說話,我都很怕。我明白他在示好賠罪,可他越是好,我越是膽戰心驚。總覺得沒那麽簡單,不知道哪一天又變臉。我小心提防著,甚至是故意刺激他,想看看能不能戳破所有的假象,看看哪個是真實的他。就象今天,終於把他火性激起來了,終於說服自己他真的是個大爛人了,可是又失望,失望到沒法形容。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對他還有什麽好期待的?有什麽好失望的?看見他難過,我應該高興才對,又有什麽好難過的。我真的是瘋了。”她喃喃自語,越說越無邏輯。
  何心眉呆怔無語,街頭秋風瑟瑟,涼意幾乎沁進心裏去,“你別和我說你愛上他了。”
  陳婉一時辨不清話中淺顯的含義,抬頭望去,何心眉眼中的同情如槌心之箭,刹那間穿透她的盔甲,血液當即凝結,腦中空濛。良久才澀聲說:“不可能,他那樣的人,我怎麽可能愛上他?我嫌自己活得不耐煩了嗎?”
  “她那樣的人,我為什麽還上趕著不放?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自以為是的清高,脾氣擰,說話不饒人,不高興臉冷得象冰,眼神涼進你心窩裏。為她做再多也落不了好,偶爾給個笑臉,一句話不對轉眼又變。”秦昊目注沙發上陳婉習慣坐的位置,像是在與之對話。苦笑一下低聲問:“你有什麽好?”
  “別一副委屈麵孔!看著你我一點不難受,想著人家好好的女孩給……多少年交情,我當你是貪玩,沒定性,真沒想過你能做出那號事。我意想起還幫過你我悔得腸子都青了,不是助紂為虐嗎?若是不合適早點分,別再累人累己。”
  “分?你當我沒想過?”秦昊心中掙紮不已,“你和我說怎麽分?她不搭理我,不待見我,吵架冷戰,我難受我憋屈。想到哪天放她走了,我更難受,心裏跟刀子刮一樣,連肉被割開肉絲斷掉的聲音自個都能聽見。我放低了身段見天哄她高興,由著她性子,就是圖她能笑一笑,能忘了我犯渾的事。我和她說,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喜歡她就行了。騙得了誰?連自個也騙不過去。每天都在盼著她能喜歡我一點,隻有一點就行,我知足。可我做再多,比不上人家一小手指頭。我就恨怎麽不能早點認識她,我若是也住她家隔壁,多少也能喜歡我一丁點。我……”
  秦昊突然止聲,像是被噎住,眼中的哀色隱約可見。寤寐思服,要的不過是她真心一笑。“我,我看她笑一笑,和我溫柔細聲地說幾句話,我覺得活著有滋味。哪怕每次的快樂都要拿成倍的辛酸來換,值。我……”
  宋書愚靜默不語,臉上微微有些動容。待秦昊急促的呼吸回複正常後才緩緩說:“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不快樂,你能隻顧著自己高興?”
  秦昊眼中乍然閃過一抹堅決,“我總能找到哄她高興的辦法。”
  宋書愚暗歎一聲,“你們是兩隻刺蝟。”他的驕橫與她的驕傲是各自的刺,一日不拔掉,便一日不消停,“小五,不把身上刺拔掉,挨得近點就會紮得她血淋淋的,滿身傷。想想自己做的事,你說為了她好。問問自己,你是以她需要的方式對她好,還是以自己想當然的方式?”說完見他神情複雜,猶疑不定,不由再次喟歎一聲。“起來,找地方坐坐去。悶在這也沒用。”
  秦昊的自語低不可聞,“拔刺。我心窩子都掏給她了,還有什麽刺?”
  宋書愚咬牙正色,“你怎麽喜歡她是你的事,人家不是勢必要回報。什麽都按你的意思來,隻會適得其反。你腦子愛糊塗了?這都拎不清?起來,找地方吃飯去。”
  秦昊不置可否地站起身,出門時瞥見廚房狼藉的地板,“方存正對我好,從來不求任何回報。包括我拒絕他的時候,他也沒對我說過一句傷人的話。你別跟他比,你沒資格,你連他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他手臂僵硬地把門闔上,心中悶痛難當。


  第53章

  “今天沒來。”何心眉掀開窗簾一角,回頭報訊,惹得寧小雅也好奇地湊個腦袋過去,往前兩天那人佇足的位置張望。
  “晚修你們不去?”陳婉問。
  “你不去?他人不在你還躲著?”
  “我腳疼。”陳婉倒不是推脫,腳上的水泡已經挑破放出水液,但還是麻麻的,特別走動時關節牽扯到創口更是火辣辣的灼痛。
  “今天怎麽不來呢?陳婉你心也太硬了,這麽冷的天由著他在底下站著,也不給個台階下。”寧小雅正在熱戀中,恨不能全世界和她一般幸福,對何心眉的一聲冷叱不以為忤,繼續說:“老天爺不幫他,如果昨天晚上下場雨,我就不信你還坐得住。”
  “你以為每天都在上演言情小說?”何心眉翻翻白眼,挽著寧小雅胳膊和陳婉說,“那我們走了。”
  寢室裏重歸寂靜,陳婉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書又丟下,欠身俯望窗外。寂寞的路燈下不見他孑然的身影,風掃過,卷起幾片枯葉。她回身拿外套披上,有些怔忡。這件衣服什麽時候帶回校的已經沒印象了,曾經還被舍友譏諷過是仿版。指腹摩挲著外套上的格子紋,她無聲苦笑。再是壁壘森嚴,他仍能尋縫索隙地滲透進她的生活。正如她抵死禁錮自己掙紮的情緒,亟亟欲逃的,卻終究是逃不過。
  方存正那天旁敲側擊地向她打聽秦昊。“我記得帝宮才開業那天的事。你囑咐六指別告訴我,他倒是聽你的話,一直沒說是誰,隻說是喝醉酒的客人耍無賴。砸了秦大少的車回來才老實承認,怪自己沒有早點和我通氣。說怕我脾氣不好惹了秦小五,惹上大麻煩;說如果他早告訴我,你也不會和那個人在一起。”
  門外何心眉正發揮著極大的好奇對六指頸間延至衣領的刺青尋根問底,語聲朗朗。陳婉手上剝著橘子,靜坐著聽他繼續:“認識這麽多年,我還不知道你?強驢脾氣,認定了的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早知道又能怎樣?是不是我的、命裏注定。不甘心也罷,怕你上當也罷,站在我的立場不能說話,越說越錯。”
  “那現在說這個做什麽?”她強自笑著,紛雜的情緒平複如初,卻被他幾句話又撩撥而動。
  “我怕他欺負你,這段時間打聽了不少事。他有個女人知道不?那女的還有個孩子,瞞得可嚴實,派人跟了好些天才發現。”
  陳婉把掰開的橘子遞給他一瓣,仰著臉淡笑說,“我知道。”
  “你別以為我背後上眼藥,我是擔心你實心眼被人糊弄了玩。”方存正猶豫了下,還是張嘴接過去,“金色年華的老謝和我熟,這你也知道。秦小五以前是他家常客,說句公道話,這半年多他可是修身養性,幾乎絕跡了。”
  “你想和我說他是個好人?”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前段時間有幫外省客在金色年華玩,XX省的。掛的是秦小五的帳。”
  陳婉不解地望住他。
  “我在市局的哥們也去了,同一個係統的。”方存正含住半個橘子,語聲含糊地說:“你還不明白?賀瘋子那個省的。那之後沒多久就正式開始抓捕了。”
  “你的意思是……”
  方存正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陳婉遲疑說:“我不知道他的事,照說他和那些人應該不會有牽扯和利益上的糾紛。”
  “我也鬧不明白。賀瘋子抱了江磊大腿,這一年趾高氣昂的。江磊你知道?那年在唐會打架那個。接了西街的拆遷工程更是不知道自己爹是誰了,江磊上頭是洪家,照理說秦小五他們這些公子哥不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嗎?怎麽會窩裏鬥?”
  陳婉眼前晃過洪建學那張陰笑的白臉,頓時遍體生寒。緊了緊外套掩飾說:“他們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們怎麽能理解。你別多心,說不準是湊巧。”
  “不到我不多心。若是沒有捅傷你舅舅的事情我還真不會往深處想,鬧了這一出我又想起年中的事來了。你舅那次進拘留所,我托了多少關係都沒法放人,最後怎麽放的,為什麽獨獨放你舅一個出來?”方存正在道上浸淫多年,謹慎小心是安身立命之本。他文化不高,但是舉一反三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如此說來,陳婉也不由回憶起那時確是心存懷疑,畢竟她身邊能幫上忙的無非是老二和秦昊,隻是當初那份疑惑被舅舅回家的欣喜快慰衝淡了。
  她心悸難安,再想想猶覺不信,恍惚一笑說:“你別把他想的那麽高尚,他如果是為我做了這些,一早就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了。”舅舅確實說過是因為接了一通放人的電話,可是無論如何她也不信秦昊會默默地為她做這些,“那時候我們還沒開始呢。再說了,就為了我舅舅被人捅一刀,他去找賀瘋子麻煩?動那麽大陣仗?還得罪他們圈子裏的其他人?太幼稚了,我不信。”
  “信不信暫且不管他,賀瘋子的事我會一直關注著,怎麽說也要找回來,這一刀和你舅那一刀不能白砍。秦小五那兒,如果真是他在裏麵攪混水,我倒也放心了。最起碼他肯護著你,壞也壞不到哪去。”方存正沒有再繼續話題,遲疑數秒又問:“腿怎麽了?剛才進門時像是不怎麽利索。” 他極力掩飾仍然有一縷關切透出眼底。
  “不小心燙到腳,沒大礙。別說這個了。”陳婉的語氣裏有一絲倉惶,“讓人不放心的是你,想想你媽和你哥。別越陷越深了好不好?把碟子生意轉了,找點正當活。”
  “那個容易。帝宮生意不錯,我把賀瘋子料理了,騰出時間來隨時可以轉。”他側了側身,想是拉扯到背後的傷口,痛得呲牙咧嘴的,“說到洗白,年紀越大越知道沒那麽簡單。”
  陳婉暗自歎息,不知道這種無力頹喪的日子還要延續多久。悵然站在窗前,目無焦點地望著風裏翻揚的數片枯葉。三年,對於今時今日的她,那三年之約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她曾經幻想苦挨之後仍然有重塑自身的機會,可是,她驚惶逃避的,究竟是對他的恐懼?還是自己日漸萎縮的靈魂?
  她被這個問題折磨了數日,答案昭然若揭,可是仍然不敢妄加觸碰。
  寒潮中的濟城。風大,吹起漫天塵埃,她捂住臉,終於坐上出租。車輪滾滾,滑進夜色滑進她越來越按捺不住的心。
  等到電梯門開啟時,陳婉已經雙腳發麻,連傷口的痛也不覺得。宋書愚微愕了一下,接著又用力托住秦昊半邊身子。“你怎麽在這?小五剛才鬧著去學校找你,去了沒人。”
  扶著跌跌撞撞的秦昊入屋,把他丟上床,他仍舊夢囈般嘀嘀咕咕地說著話。“你腳傷著不方便,我去拿。”宋書愚聽陳婉說去拿熱毛巾,先她一步進了洗手間。
  陳婉將毛巾覆上秦昊發燙的臉頰時,被他一掌推開,“別給我動手動腳,我有媳婦兒的。”他厲聲吼說,雙眼也倏地睜大,被痛楚焚燒得布滿血絲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瞳孔裏的人像,怒煞的眼神漸趨溫柔,“貓兒,是你。”說著偎過來,拿臉蹭她的腿一遍遍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是我錯,我惹你生氣。我以為你不要我了,都是我的錯。”
  陳婉尷尬萬分,赧紅了臉掃一眼似笑非笑的宋書愚,把秦昊推開一邊,“喝二兩酒就這熊樣,做給誰看呢?”
  宋書愚咳嗽一聲,“有你在這看著他,我也放心回去了。”見陳婉想起來卻被秦昊不依不饒地摟著腿不停喚著她,抿嘴強抑笑容,“不用送了,我會關好門。”
  宋書愚似乎不知從何安慰,佇足許久才又說:“一麵是我幾十年交情的兄弟,一麵是公道正義,我還真不知該怎麽選擇。不過,這幾天看他也憋屈的很。不敢替他說請你原諒的話,隻是……”
  陳婉牽強一笑,何嚐不明白?換作誰也理不清這紊亂。
  “貓兒,是我錯,我不應該惹你生氣。”待宋書愚走後,他仍然枕著她的腿,臉埋在她腰腹間絮絮重複著之前的話,“我對不住你,我贖罪。我對不住你,我惹你生氣。”
  她托住他的腦袋,凝噎失語。過了一會悄聲問:“你老實和我說,上回你回去看爺爺,是不是冒充何心眉哥哥說我拜托了你給我弟弟送電腦?”
  秦昊眼神混沌,目無焦距地望住她。
  陳婉見他不明白,又重複一遍,“我弟弟的電腦是你送的?”
  他含糊地應了聲。
  陳婉心神一顫,繼續問說:“年中是你幫忙,放了我舅舅?”
  他像是清醒了幾分,“我也不想,可看你著急我難受。貓兒,別怪我多事,以後你不樂意的我不做,你愛做什麽我幫你。不要不理我就行。不要不要我就行。”
  “蔣小薇呢?你們還在一起?蔣盼不是你的孩子是不是?我猜不是的。”
  秦昊囁嚅著嘴,眼神迷惘,似乎是在極力回想。“那誰?很久沒見過了。貓兒,膈應到你了是不是?如果知道能遇見你,我……”
  “那賀瘋子……”
  她未說完,他再次埋住臉,低聲喃喃。腹部是他的呼吸,熾烈灼人。陳婉撥開他頭發,卻被他抓住手。她怔怔地由著他死死握著,心中惻痛。這無法羈絆的感情,不堪折磨的感情,令自己自厭自棄的感情,沉重得難以負荷的感情……


  第54章

  肆虐了一夜的北風在清晨結束,可溫度似乎更低了些,空氣清冷幹燥。陳婉披衣起床時,秦昊稍稍側了側身。臨急塞了個枕頭過去,馬上被他裹進懷裏。她不由有些好笑,抿著嘴看了半晌他眉舒安然的睡相,恍然間又感覺方才滑過心中的那抹塵埃落定後的滿足感很是無稽。
  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以往被啤酒占據的雙門冰箱裏擺滿了食材和零嘴,她手指一一拂過,想象他單獨去買這些東西時的表情和心情。
  恒久以來,腦海裏充斥的是噩夢般的記憶,心底滿溢的是怨毒與忿恨,眼裏是不甘心與決絕,她已經忘懷以喜悅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覺。不是沒有感動的時候,可她回避著那種牽扣,故意忽視他的努力與善意,放任自己沉湎在仇恨裏,輾轉不休。
  或者她與他不象電影小說敘述的那樣如詩如夢般的美,或者邊走邊痛、最終一路步向深淵,可胸臆間那團莫名的火苗已經燃起,沉沉靜燒著,似乎下一秒便將燎原。
  橘色的燈光,暖烘烘的爐火,香米粥汩汩地冒著乳白的泡,她捧著熱乎乎的牛奶,心底再一次升起奇異的滿足與淺淺的快樂。
  秦昊進來時,她正在將焯水蒸熟的海帶切絲。停了刀,四目交投,幾乎溺進彼此的眸中。他別開臉望向翻滾的粥,想問什麽終是強忍住,走過來蹲下挽起她褲腳,細細觀察了一會說:“象是有些感染了。你要買東西怎麽不叫醒我?跑來跑去的,什麽時候能好?”
  依然是以往不容違逆的語氣,她第一次認真地審視他的眼睛,責備後是隱藏不住的切切關懷。往日驀然而起的對抗之心已不複在,陳婉低聲說:“我沒有出去買東西,就在冰箱裏翻了點海帶和銀魚幹出來,涼拌配粥吃好不好?”
  他微啟嘴巴,有些呆愕。緩緩站起來問:“你問我?”
  陳婉好笑,“我還能問誰?”
  “我以為……”秦昊囁嚅著說,“以為你送去醫院的。”
  “那個我回我舅家再做。”陳婉咬咬下唇,躊躇說:“我,前幾天的事是我疏忽了,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
  她言外的道歉之意讓秦昊腦中瞬間短路,好一會才呐呐說:“我沒什麽,真的。是我多心了。方老二是你朋友不是?你一向對朋友掏心掏肺的。我的意思是你隻管做,做好了我去送,別跑上跑下的,傷還沒好。”
  陳婉默默凝視他片刻,抿嘴一笑,“粥已經好了,我要熗鍋,你先出去。吃完早餐就要走了,我上午還有課。”
  如花笑靨映照著晨曦曙光,他一時間神為之奪,直到東大門口仍不掩慶幸的喜悅。
  “你別笑得跟智商80似的好不好?”陳婉在他頻頻相顧中薄嗔。
  “貓兒,”他收起笑容,試探地握住她的手。表白、道歉、懺悔……他張張嘴又合上。
  她被他深邃的目光籠罩著,辨不清其中深意,又無所遁形。心弦微顫著回握住他的手,“我有話想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他鄭重地點頭,然後忽地調侃說:“昨天晚上還沒問夠?還有什麽問題?”
  陳婉愕然,又有些不安,“你裝醉?”
  “我再醉也有印象。”他見她神色複雜不敢再打趣,“但我保證每句話都是真的,我秦小五還不屑於騙人,更不會騙你。”
  陳婉還在信任與否定間徘徊,猶疑著,卻聽他低聲問:“能抱抱你嗎?”她還未推拒,已經被他小心翼翼攏入懷中,“謝謝你昨天回來,貓兒,謝謝你。”
  他溫熱的呼吸暖熱了她的心。何心眉看不慣她懶洋洋饜足的樣子,“你爭氣點好不好?對那樣的人……”話未說完已經被寧小雅搶白過去,“何心眉,你快點談戀愛,才囉嗦完我又抓著陳婉不放。你再不去談場戀愛就成老姑娘了。”
  何心眉氣結,“你想說什麽?說我心理變態?”
  陳婉含笑聽她們兩人象早春的麻雀似的爭執不休,何心眉的意思她懂。可人間聚散離合事,是悲劇抑或喜劇,不去嚐試誰知道將來?
  晚上他堅持幫她上藥膏,動作溫柔小心。腳架在他腿上,看著他呼呼往傷口上吹氣,陳婉微窘地縮縮腳。
  “疼?”
  她搖搖頭,視線不離他左右,若有所思。
  “不是說有話要問我嗎?我都準備一天了。”他故作輕鬆地笑笑。
  諸多疑問盤桓於心,話到嘴邊卻難以啟齒。
  “你放棄權利的話別後悔,我可是有問題想問。”
  陳婉微怔。
  “我一直自認做的還不錯,可從來沒認真想過你需要的是什麽。”他定定地看著她,“貓兒,和我說怎樣才能讓你開心?”
  陳婉抿緊微顫的嘴,想說話接著聽他惶急地補充說:“除了離開我之外。”她不由啞然失笑。思忖片刻說:“我沒和你講過我爸爸媽媽的事,還有我舅舅舅媽。我媽媽和舅媽都不是文化人,在你們眼裏甚至算是底層,但是善良通達。她們的男人包容她們種種不如人處,眼裏隻有她們的優點。他們的感情是世界上最樸實的那種,走累了可以舒服地坐下來,肚子餓了有碗熱乎乎的蓋澆飯,就那樣順理成章。他們就是對方的椅子和飯。”她語帶憧憬,“從小到大都有叔叔阿姨讚我長得好,成績好,說我一定能出息。可我真沒什麽企圖心。我要的也就隻是一把椅子和一碗飯而已。你問我,怎麽讓我開心?你給的從來不是我要的。”
  秦昊不發一言,細細回味著,許久之後才無聲一笑,笑完又是沉默。他這二十多年恣肆放縱無拘束,盡可能地不去背負什麽承擔什麽。可她在心裏的份量逾趨沉重,沉重處卻又匪夷所思地柔軟,無法割舍,無力抵抗。
  “貓兒,讓我試試。我不確定能不能做到你的椅子,給個機會讓我試試。”
  她側頭想想,不知是在審視他還是在審視自己的內心。“好,我們試試。”


  第55章

  春節時,秦昊照例回京。
  他期待陳婉與他同行,“陪我回去看看老太爺,住上兩天我再送你回來。放心,我爺爺比誰都好相處,再一聽到你濟城口音,想起我奶奶,不知會喜歡你到什麽程度。”
  陳婉頭皮發麻,敬謝不敏。
  秦昊還要再勸,陳婉拒絕說:“你自己答應過我的,我不樂意的不會勉強。記得嗎?尊重!尊重!”,他之前設想的種種威逼利誘在那兩聲振聾發聵的“尊重”裏不戰而潰,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尊重,尊重。那我尊了你,你啥時候重重我?”
  陳婉乜他一眼,沒好氣說:“你省點俏皮話。”
  他獨處時總在揣摩那似怒似嗔的一眼。記得某年夏天,在她家那灰蒙蒙的飯館子裏喝著劣質的茶水,端詳她靜坐捋發的模樣,也是被她這麽乜過來。眼神清冽如冰,盛夏裏涼得他一悚。可現在這三九天裏,回味著與往昔不同的神情,暖得周身毛孔鬆散。
  老太爺不乏讚許地說他比以往沉穩了,言下頗有些感喟。秦昊自己明白是因為什麽。對於未來,他越來越明確。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幸福是什麽。
  在他心裏,她就是他小心嗬護守候的疆土。因為確定,故此沉著。
  “你笑眯眯地想什麽來著?”吳樂雅五指張開在他眼前晃晃。
  秦昊答應過陳婉初二就回,卻被他媽勒令多留幾天,本就不耐。吳樂雅堅持要一起回濟城,他更是黑了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天天念著玩?”她比陳婉還大幾歲,論起斯文嫻靜差的多了去了。“一年學費加生活費幾萬英鎊,你也不替你爸想想。老老實實早點回去讀完你的碩士不行?”
  吳樂雅撇撇嘴,“你不老實下來,我怎麽老實?我一年才回來兩三次,和你見麵的機會屈指可數,我容易嗎我?”說著扭過臉望向窗外白絮叢叢的雲層,“濟城能有什麽好玩的?不是因為你在那,誰愛去?何況是媽媽請我去的,我也不好推辭。”
  “打住,您別拉我下水。我說過一萬回了,咱倆沒關係。”往日沒牽沒掛的時候就不願被她套上,更不用提現在了。“還有,我媽是我媽,你也有你自己的。別張開嘴亂叫,給人聽見誤會。”
  吳樂雅嗤之以鼻,“誤會?叫了十多年了,現在誤會?秦小五,你什麽時候開始變正經人了?道貌岸然的。”
  “和你說不清。”秦昊頭疼。在稱呼的問題上他不厭其煩地糾正過吳樂雅無數次,屢教不改的錯誤最後仍然著落到他身上。女人大抵是如此,所以孔老二說唯女子難養。也就隻有他家陳婉,懂事知分寸,沒人比得上。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看在吳樂雅眼裏,又是重重一聲冷哼。
  秦昊想告誡她女孩溫柔點嫻雅點,欲言又止。猛然醒悟在他的理念中,陳婉已經成為衡量其他女性的一把標尺,溫柔的嫻靜的獨立的傲氣的,說的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
  他臉上笑意愈深。
  吳樂雅眼底陰雲密布。
  在父母家吃了晚飯,秦昊冒著小雪溜出來。倒後鏡裏是吳樂雅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追出來在門廊處不停頓足的身影,他狡黠一笑,油門直踩到底,把她甩在夜色裏。
  老舊的印染廠家屬樓在雪夜中看起來不似平日裏那般醜陋,層層燈火點燃的是各家平實安穩的幸福。看見一抹灰色從樓道裏拐出來,四下張望了番才急步走來時,他揚起嘴角。幾乎能聽見她腳下踩雪的簌簌聲,能體會到心髒在等待許久之後,因為她的出現而緩緩鬆弛舒展的愉悅。
  “不帶手套。”他低聲責備,說著將她兩隻手揣進懷中,“捂捂。”
  他貼得太近,胸口太燙。陳婉忸怩著,想抽回手又被他強按回去。“不知道雪下大了。你才回來怎麽不在家好好休息?”
  “想你了。”他的視線停駐在她發紅的耳根上,親吻她的欲望鼓噪著,躍躍欲試。
  陳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抽回手。聽他含笑戲謔說:“才多少天沒見就生分了?和我說,想不想我?”陳婉白他一眼問:“你好好說話行嗎?”
  “行,知道你麵皮薄,想我想得心都疼了也打死不說的脾性。”他厚顏調侃。“去哪兒?去小環山看雪好不好?”
  陳婉為難,“我偷偷溜出來的,不能太久。”
  “那好,我們就在這兒看雪。”他欠身把她座椅放低,臉湊近她的,數著她忽閃的睫毛。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真的不想我?”
  “就一點。”陳婉擰頭躲避他火辣辣的眼神,猶豫著抬手伸出小指,比劃著第一個關節位,“這麽點。”
  他佯怒,鼻孔裏冒著粗氣瞪視她數秒,眸中怒色漸漸消散,化作兩團喜悅,突地咬住她小指,含著細細吮吸,舌尖輕輕打著轉。陳婉如同被下了定身咒,傻傻地看著他戲弄自己的指尖。
  目光摩擦處,便是旖旎鄉。她醒覺而收回手的下一秒,再次於他唇間迷失。
  十指相扣,坐看翩飛的雪片染白了馬路,塗抹上老樹。靜謐無聲中有暗流緩緩湧動。
  他堅持送她回家,昏暗的樓道裏陳婉尷尬地解釋:“都不肯分攤共用電費,從搬到這來,樓梯沒亮過燈,你小心。”
  秦昊心中一緊,“以後晚上我都送你到家門口,沒我在的時候喊你舅下來接。這半夜藏個人……”話音未落,已經踩著什麽,一聲悶響,接著又是呼啦啦一片。身邊樓道拐彎處堆得高高的黑影坍塌一角,定睛仔細看,蜂窩煤半拉半拉地躺了一地。
  陳婉更加尷尬,“用煤比較便宜,煨湯燒水都劃算,這裏的住戶幾乎……”
  “沒事沒事。”秦昊迭聲說,握緊她的手邁過滿地殘骸拾級而上,“小聲點,我出門急沒帶錢包,等會誰來找我賠錢,我沒錢給。”陳婉抿嘴淺笑,兩人做賊般悄悄走過。
  上到頂樓轉角,秦昊停下來。“這兩天我家應酬多,過幾天給你電話。”她在他難隱歉疚的語聲中微微點頭,上去又折返,悄聲囑咐了一句:“少喝點酒。”
  秦昊凝目注視著她,嘴角緩緩溢出一縷笑,“不是在你家門口的話,真想狠狠親你一下。”陳婉關上屋門時,拿冰涼的手壓了壓雙頰,灼熱的溫度幾乎燙著了掌心。
  家裏租的是小二房,客廳更是窄仄得勉強夠擺張沙發,小宇回家就睡在沙發上。陳婉回來時舅舅已經睡下了,舅媽還坐在客廳的小凳子上追問小宇學校的詳情。見陳婉紅著臉回來,舅媽不由奇怪:“跑上樓梯的?”
  陳婉使勁點點頭,“不小心撞翻了302的煤堆,怕被發現。”說罷心神一動,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能把謊話說得麵不改色。
  “302的劉姨是不太好相與。”舅媽在這裏住了半年多,仍然不太習慣,“同學回去了?這大雪天的還出門,也不怕父母擔心。”說完又有幾分好奇,“小婉,和舅媽說,是不是男同學?”
  陳婉麵對舅媽和小宇炯炯的四道光束更加不敢作答,含糊地應了聲。
  “大姑娘了還害臊!舅媽還一直琢磨著人家讀大學好幾個男朋友換衣服樣的換不停,我家孩子怎麽會沒人追?真是談朋友了不怕和舅媽講,你舅舅是老古板,舅媽不是。隻要人品好家庭不複雜就行。”說著歎口氣,“老二就輸在複雜上。”
  陳婉蹲在舅媽旁,“舅媽。”
  “不說這個。說說你那男同學……”
  “舅媽,隻是普通同學。真的沒有什麽!”陳婉站起來,急急撇清,“我先睡了。你們聊。”背後還傳來舅媽的笑罵:“你這孩子,臉皮這麽薄!找婆家是正經事!”
  人品好家庭不複雜。
  陳婉掩上門,暗歎口氣。
  人品。家庭。
  論人品,他……論家庭,她家昏暗的堆著蜂窩煤停著自行車壘著舊家具的樓道和玫瑰金色的電梯壁能當鏡子用的大堂地板,對比何其鮮明?
  她早就說過了,他們不是一個世界。
  正月裏,陳婉再次體會到什麽叫距離,什麽叫鴻溝。
  秦昊說幾個熟絡的朋友小聚,她像以往一般推拒。他苦著臉,“那就我一個?說好了都帶女伴的。算了,糗就糗吧,上回被36D砸了滿身蛋糕,你最敬重的宋老師也不是沒見過。”
  “演戲逼真點,偷看我表情會露餡。”點破詭計之後,他訕笑不已。陳婉終是有些不忍,“宋老師也去的話……”
  到了日子他來接她時看見她往常的裝扮不由一愕,“過年買給你那套呢?”
  “不習慣,穿上又換下來了,鞋跟也太高,我站不穩當。”見他微微失望,她正色說:“又不是遛狗,一定要把我打扮成那樣?”
  語氣中突起的冷冽,肅穆的表情,全部是她不悅的特征。秦昊不慌不忙地幫她係上安全帶,“穿什麽都行,怎樣都好看,就算隻套個蛇皮袋子也比別人強。”
  “去死!”陳婉反嗔為笑。可到了地頭著實有些笑不出來。眾美環飼,滿目琳琅。秦昊如遊龍入海,顧盼生風地牽著她四處與人寒暄。她呐呐地逢人點頭,感覺眾目睽睽下的自己儼如突然被聚光燈捕捉到的鄉下老鼠。
  這不是她的世界。


  第56章

  望穀,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省療養院坐落在小環山中。所謂“望穀”就是麵向峽穀的意思,穀間一條溪流橫穿而過,後山上確如秦昊曾經描繪的滿山老梅。
  暗香在蕭索的風裏浮動,樓下是一溪靜水深流。
  秦昊說隻是幾個相熟的小聚,耳聽著落地門裏傳出的喧騰,陳婉想著“小聚”兩個字,抬手撫了撫前額。
  “躲這裏來了?”
  抬眸是宋書愚的笑容,陳婉立時站直了,有些局促。“宋老師。”
  “看風景?” 宋書愚俯瞰窗外,隨即深吸一口氣,精神一震般。將手上的杯子遞給她,“要不要來一杯?酒精能讓人放鬆。”
  宋書愚手中兩杯酒,顯然是專程出來找她的。陳婉接過馬天尼抿了一口,遲疑地問:“我看起來很緊張?”
  “背挺得比軍訓還要直。”
  陳婉不好意思地笑笑。裏麵的男男女女無外乎誰家公子小姐、誰家親友故交,應對間她盡量保持不卑不亢。盡管如此,對於他們來說,她仍然是個異類。
  “其實不用太緊張,他們隻是好奇心太過。小五突然間修身養性不問風月,很多人接受不來。這大半年時間關於小五的流言可不少,甚至連艾滋的傳聞都有。”見陳婉瞪大眼,宋書愚莞爾。“別給他聽見,會抓狂。”他向她擠擠眼。
  陳婉竊笑不已。緊繃的肩膀也隨之放鬆,撥弄著酒杯裏的櫻桃,緩緩說:“我倒不是緊張,隻是感覺格格不入。她們議論的人我不認識,討論的東西我不懂。象被隔在透明的玻璃罩外麵。”依照她的脾氣,她會選擇退場,隻是見秦昊今天玩得痛快,她不忍拂了他的興致。
  宋書愚微微頷首,“適應需要過程。兩個人在一起,就是互相適應互相妥協的過程。”
  陳婉沉默。
  “我說過在你們兩人之間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麽立場,”宋書愚沉吟著,似乎在審度措辭,“對每個男人來說,一個好女人就是一座學校。小五這半年多的改變幾乎都是因為你,遇上你是他的福氣。自私地想,我還是選擇站他那頭。隻是,要委屈你了。”
  所謂旁觀者清,通透的往往是局外人。陳婉不置可否地一笑。
  “小五在感情方麵隻是遲鈍了些,他不是傻瓜。他總有鬧明白的一天。”宋書愚像是有穿透內心的能力。“還不明白我會一棍子敲醒他。”
  “敲誰呢?”陳婉與宋書愚同時後轉,秦昊倚著門似笑非笑地,“躲這裏聊天,把我晾在裏頭。難怪我一直輸,原來有人咒我來著。”
  “胡說什麽?”陳婉啐她一口,“裏麵烏煙瘴氣的,跟賭場差不多,我們出來透口氣。”
  秦昊上前擁她入懷,順手把她身後半啟的窗子合上,“站在風口上也不怕感冒。”旁若無人地咬著她耳垂說:“難怪我連摸了幾把都輸,一扭頭,人不見了。”說完抬頭問宋書愚,“不進去玩幾手?”
  宋書愚戲謔地對他們連連眨眼:“行,我閃,我還有點眼裏見兒,不會誤了你們倆的好事。”
  陳婉掙不開箍在腰間的手,麵紅耳熱地目送宋書愚的背影消失在門裏,這才回頭瞪了秦昊一眼:“哪有你這樣的?來了就趕人。”
  “我不高興怎麽著?和我聊天不見聊得這麽痛快。” 秦昊就著她的手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我吃醋了,需要安慰。還有,偷偷溜出來是不是該受罰?害我輸錢也應該賠償點什麽。”
  陳婉眼見他耍起無賴,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新鮮的縱容感,斜睨他一眼,問他又有什麽花招。
  秦昊隻是挑挑眉也不出聲,牽著她的手沿防火梯走下去。
  “人還沒散,等會有人找你怎麽辦?”樓上依稀傳來喧嘩聲,陳婉有些不放心。
  “別管他們,由著他們鬧,我們自己玩。”秦昊沒穿大衣,下了樓北風一撞打了個激靈,借機將她摟得更緊。“不輸幾手不放我走,那幾個心眼忒黑。”
  望穀的後麵依山一排連棟小別墅,進了房間秦昊就開始脫衣服。陳婉呸一聲:“就知道你沒存正經心思。”
  秦昊精赤著半身,嘴角噙著笑望住她,“要不要我幫忙?”踢掉褲子便是一個餓虎撲食,陳婉被他壓在床腳動彈不得,勃發賁張處提醒她從年前到現在,他忍耐到了極限。她承應他的輾轉啜吮,在他唇間低吟,他探起身時,她眼神仍有些迷離。
  “我在外頭等你。”他蜻蜓點水般再次吻過她的唇,氳氤著欲望的嗓音暗啞,“快點,嗯?”
  陳婉踏出後門立時滿眼驚讚。一側是溪水上遊高陡的山石,一側是滿目香雪海。秦昊泡在空曠的溫泉池裏,目光灼灼地不放過她每一個表情。“把浴袍脫了下來。”他誘哄地說,眼裏滿是期待。
  陳婉四下看看,抵不住徹骨的寒意,猶豫中解開束腰的帶子。萬籟俱寂裏他突然爆出一陣狂笑,胸膛起伏著,周圍水波蕩漾。他遊過來,伏在她腳邊仰起頭,一臉研究的表情,“還好,我本來以為你會穿著羽絨服下水的。”陳婉作勢踢他,被他閃開,忍笑哄著她說:“沒見過這麽忸怩的,把內衣脫了。包裹得這麽嚴實,不知道還以為是去潛水。”黑色的防寒內衣從頸子包到腳脖子,不象潛水衣象什麽?
  “不要,有人看見醜死。”露天席地的光裸著,她接受不來。
  “才過完年,這裏沒人,有人也不敢隨便亂闖進來。”他唬起臉嚇她。“再不下來我動手了喔。”
  陳婉下水時別開眼睛不敢與他對視,“坐我腿上來。”他低啞的聲音極盡魅惑,托在她腰間的手掌比溫泉水更加灼熱,直抵身體最幽深處。冷冽的風送來馥鬱梅香,她肩頭輕顫,偎緊了他。
  風過處,老梅枝椏上的殘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墜地的聲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耳邊。
  天地悠然。
  “這麽好的景致被圈起來不給人欣賞太浪費了。”她歎息。
  “好也是因為有你在,沒有你,我看著也平常。”
  “又耍貧嘴呢。”陳婉微闔雙眼。記憶裏他提過這裏,往年陪他的是誰?將來又是誰?隻聽過年年歲歲花相似,對他來說,可有歲歲年年人相同?
  “不高興?”秦昊察覺到她語氣裏的疏離,扳正她的臉,“別騙我,你情緒不高的時候我也會心神不寧,一試一個準。”
  “是不太高興。”她不可能不介懷他們之間的距離;她也不高興晚飯時他接的電話,不高興他接電話時閃避的眼神。“被迫聽了一晚上的流言蜚語小道新聞,中間有意無意地提到蔣小薇的名字兩三次,然後十多道目光掃向我,個個嘴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換了你,你能高興?”她頓了頓,吐一口濁氣繼續,“這些天電話一響,要避開老遠才敢接。你一貫天王老子也不看在眼裏的,避忌成那樣,至於嗎?”
  語聲戛然而止,她怔怔望住他,心裏一陣陣後悔。她曾經想過,輸盡所有也不能輸掉驕傲。可是指責背後,不正正彰顯了她內心的動蕩不安?在她期望一個解釋一個交代的那刻起,已經輸掉了驕傲的資本。
  水氣如薄霧氳氤中,她小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溫泉的熱度還是因為憤懣。秦昊臉上有幾分窘促,幾分尷尬,靜默片刻才開口:“電話不是蔣小薇打來的,是一個世交叔父的女兒……”他手臂發力,禁錮住她逃離的欲望,聲音卻是截然相反的溫柔,“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的,最近來濟城玩,昨天才走。接電話避開不是因為要顧忌她,是因為你。你太敏感,我怕你胡思亂想,沒想到還是讓你誤會了。”
  懷抱中繃緊的身體緩緩鬆懈下來,他的心仍懸在喉間。舉起一隻手托住她臉頰,表情非同尋常的嚴肅,“蔣小薇——我想我欠你一個解釋,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我們之間快樂的機會少,每一秒都是珍貴的,我不敢破壞。”電影電視裏那些浪漫,他總認為是胡編出來騙傻瓜的。如果知道世界上真會有一個人能完滿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小心翼翼的語氣、殷切期待的眼神軟化了她內心驀然而起的刺角,陳婉埋首在他頸間,輕聲說:“我們隻是說試試能不能好好相處,我沒資格要你的解釋。”可時間越久,想掌握的越多,也越不確定。問題是,要確定什麽?
  “誰說你沒資格,誰說你沒資格我和他急!”他情急地揉揉她腦袋,“死丫頭片子,你腦子裏想什麽呢?”
  陳婉默不作聲。想得太多,想來無謂。
  “我知道你今晚上情緒低落,以你的脾性一定看不慣我們這圈子的做派。可不管是好是壞,我想把自己端到你麵前。這是我的一部分。”
  “我明白的。”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完善,但是生活背景很難改變。她不會妄自尊大到以為自己有能力令他拋開過往的程度。
  “明白就好,其實我盼著你也能把你的全部都告訴我。”
  陳婉一笑,“這又不是真心話大冒險,交換秘密的遊戲。何況,我還有什麽事你不知道的?”
  他知道的是不少,但是有些事情他希望能親耳聽她傾述。那代表一種信任一種托付。秦昊見她隻是微笑,不由歎口氣,低聲說:“象電話的事你悶了幾天了?以後有什麽不痛快的別膈在心裏,說給我聽。指鼻子罵我也行,抱著我狠咬也行,是我的錯我改,是誤會我們可以解釋……”
  陳婉撲哧一笑,仰起臉,“沒事找罵呢你?說得我象潑婦一樣。”
  “那我身上一堆疤是誰留的?手臂上是刀傷,肩膀頭是牙印……”他指著手臂上的白痕,饒有興味地逗弄她。
  “潑婦配無賴,你賺大發了。”她悻悻說,說完想到個“配”字,不由耳熱。
  水霧蒸騰,她全身泡成蝦仁一般的淺紅色,嬌羞地瞟他一眼,星眸流光,撩人之至。秦昊心旌搖蕩中仍維係著一線理智,“貓兒,我說的是真的。將來不確定會怎樣,能確定的是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和你一塊,站在你身邊。我相信我能做到,但更多的是需要你也相信。”


  第57章

  秦昊明白陳婉對他們這個圈子的厭惡,正如當初對他的厭惡。在她心裏,他們這個圈子,溫情脈脈下隻是赤裸裸的利弊權衡。這種觀點稍微有些偏頗,可也有一定道理。他在其中二十多年,最是清楚不過。隻是再不喜,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是渾噩之外,他何嚐不想做點事業出來?
  當初對朱雀巷的投資一部分出於意氣相爭,一部分源於最大限度地追求利益的本能,但是,當朱雀巷的古建築區域規劃設計圖稿終於送到他手上時,之前的種種已然不重要。
  這兩年,他時常流連在朱雀巷縱橫交錯的數十道陋巷間,徜徉在曆史的空氣裏,所有的精雕細刻處幾乎都銘在心上。對照著圖紙,無數美輪美奐的碎片在腦海裏一一浮現,交錯疊置,最後組織成一幅絕美的遠景圖畫。
  朱雀巷,對他來說,已不僅僅是生財的渠道,更是一個夢想。
  年中,恒宇地產在朱雀巷的樓盤正式竣工,可惜從開售伊始因為城西地塊走向不明朗、因為清水河的疏通工程尚未完結、因為附近整體的商業環境居住環境未完善,恒宇的銷售成績並不理想。
  秦昊很是有些幸災樂禍。正如他預計的,站在恒宇宇越嘉園48樓的洪建學,俯瞰眼底一片殘垣敗瓦笑得委實難看。
  入了冬,情況才有些轉變。濟城地鐵一號線經過調研勘查通過專家審評,並且終於獲得發改委批準,不日即將動工。消息一出,洪建學心頭大石落地,中山路地鐵沿線的新舊樓盤指日升價,宇越嘉園也在其中。
  可惜,他沒有見到秦昊麵上詭譎的笑意。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秦昊要的就是洪建學膨脹的野心。
  宇越嘉園良好的銷售勢頭令洪建學逐利之心更甚,恒宇準備再收購朱雀巷東街地塊時卻遇上無形阻力,隻能退而求其次,買下葉慎暉信誠建設名下囤積的近一半的南昀湖土地,打算大展拳腳。
  如此,洪建學已經把自己置於明處。而秦昊,仍在暗處窺伺,數年前的布局終於邁出了第一步。之前西大街的毀滅性拆遷,輕率地破壞城市曆史印記,已經遭到媒體的攻擊與詰責。越來越多人意識到人文精神的重要,包括相當一部分高層。此時,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悄然現身,開始了東大街臨街麵的幾家老宅的修繕工程。
  秦昊不急。時間、情感的經曆已經把他洗練得沉穩洞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不是往日的秦昊。朱雀巷恢複舊貌不是一兩天的事情,需要大量的時間與資金。資金,他有,葉慎暉有。時間,和守候陳婉一樣,他有一輩子。
  “又是一年了。”何心眉趴在桌上哀歎,歎畢將臉枕在書頁上,靜靜望向長桌的彼端。
  陳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另一邊是一對男女,男生低聲對女生講解什麽,眉目還帶著大一新生特有的青澀。女生的目光卻偏離了書本,悄悄投注在男生臉上。
  冬日午後陰翳的天色因為這一幕而平添幾分燦爛金光。
  陳婉拿筆頂頂何心眉,“羨慕?”
  何心眉調轉臉朝向她,“有什麽好羨慕的?愛情這條路,前麵的人摔得頭破血流,還有數不清的人緊隨其後絡繹不絕。我隻是奇怪這個而已。”
  “也不用太悲觀,你隻是沒有遇上對的人。”上個月何心眉在寧小雅的勸說下終於鼓起勇氣接受了某男的追求,卻在第二次約會時慘遭襲胸。以何心眉的脾氣自然是忍無可忍,短暫的戀情以何心眉被奪去初吻、某男被膝蓋頂胯告終。
  “那個猥瑣男我壓根就沒在意,我是想到你們心裏不好過。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嗎?為什麽每個人都不快樂?”
  何心眉的老同學似乎是因為感情的挫折離家出走,一年不知所蹤;寧小雅和男友象很多人一樣玩起了校外同居遊戲,如果吵架也算磨合的一種的話,那他們是日日在磨合;至於陳婉自己,更不用說了。
  陳婉收回嘴角的笑意,“別胡思亂想了,考試要緊,還有小論文你也一個字沒動呢。等會回宿舍我把我找的資料都給你。”
  “今天星期五,你住宿舍?”
  “嗯。他出差沒回來。”
  “你們這叫什麽事?說是夫妻沒有結婚證,說是情侶沒有愛情,說是陌生人又住在一起。你就沒什麽打算?就這樣白白給他玩幾年?”
  陳婉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胸間突如其來的刺痛才說:“不要說那個字好不好?很,很難堪。”
  何心眉悶聲不語。過了一會忍不住又開口:“我知道你喜歡他,可這樣不清不白的會害了你的。”
  陳婉翻翻書,聽見何心眉歎氣,不由也歎息一聲,猶豫說:“前幾個月,他有提起過他父親生日,然後有說要不要一起去吃飯什麽的。我沒答應。”
  何心眉明顯來了興趣,坐直了問:“為什麽不去?”
  “去什麽?以什麽身份?什麽名義?”
  “也是,怎樣也應該是先去你家才對。”何心眉喪氣說,“搞不明白男人的腦袋是什麽物質構成的,他究竟在想什麽?說他是個混蛋,有時又挺為你著想的。說他是好人,偏偏做了那種喪心病狂的事。說他喜歡你,但又似乎沒把你當一回事,連個交代都沒有。”說完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住陳婉,說:“你又是個悶嘴葫蘆!換了我,幹脆直截了當問個清楚。”
  何心眉是小事糊塗大事聰明的人,句句話切中要點。可問個清楚?無論答案是什麽,都不是她能承受的。陳婉笑笑,“等畢業再說吧。過一天是一天。”
  何心眉呲牙,帶點惋惜地罵說:“陳婉,你已經被他磨礪得不像你了。”
  陳婉悵然回首,許久後才帶著一絲從記憶力遊蕩回來的恍惚笑意應了聲“是”,重新把目光投向手上的書。
  是被秦昊磨礪還是被生活?命運?陳婉突然對自己有些不齒,無數人詛咒命運,但是命運其實是原諒自己墮落的最爛的借口。說到底,她就是個矯情人兒。一方麵貪戀他的寵愛,肆意享受著;一方麵卻以審慎的態度批判的眼光看待發生的一切。說到底,她沒有絲毫安全感,從說試試看的那一天,已經預見了前路的黑暗。
  元旦後的一天,陳婉在宿舍午睡,接到秦昊的電話。他在滿地黃葉的路旁來回踱步,一臉的焦灼,見她慢悠悠地走來神情很是不耐,“說好了讓你收拾幾件衣服,衣服呢?”
  “你總要說明白什麽事吧。”電話裏他語焉不詳的,陳婉來不及問已經被他率先掛掉。
  “算了,到了再說。”秦昊伸手拉開車門,“機票訂好了,還有一個小時多點,現在趕去機場來得及。路上你給學校電話想個由子請假,家裏也是。”
  陳婉第一次見他如此倉惶無措,聽見機場兩個字也有點著慌,“究竟什麽事?你先說明白不行?”
  “我爺爺住院。中風。”秦昊的爺爺有糖尿病性心髒病,去年葉慎暉的父親也是因為中風去世,同樣是春節前後,他一聽見消息即時五內如焚。
  陳婉半個身子進了車裏,又鑽了出來。一時間進退維穀。
  他對她的遲疑懵然罔覺,催促說:“先上車啊,沒時間了。有話路上慢慢講。”
  陳婉莫名的慌張,強定了神輕聲說:“我不能去。”
  他瞬時怔住,“為什麽?特殊時候委屈你陪我走一趟行不?請你低一次頭屈尊一回這麽難?”
  陳婉語塞。
  “知道有糖尿病的人中了風有多危險不?死亡率是一般——”秦昊臉色由白至青,眼底銀光忽閃,喉結梗動,沒有再說下去。
  “如果真的——真的到最後一步,我再趕去好不好?說不準等你回到家,你爺爺已經好轉了是不是?”他呼吸急促,鼻翼微微震動,扶著車門的手青筋暴起。陳婉有些不忍有些心軟,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不知該怎麽辦。
  “真不去?”
  陳婉本能地搖了搖頭。他鎖住她的目光帶著窒息的壓迫感,陳婉張口想解釋,他卻揚手看看表,“那我走了。”她看他走向駕駛座那側,喊了他一聲,卻欲言又止。
  秦昊打開車門時停下來,隔車相視,她一臉的惶然不安,他將方才心中那不能遏阻的怒氣一寸寸壓下去,但是又有一股無力感升騰而起,自覺狼狽不堪。“如果是最後一麵——”他雙手緊握成拳,數次捏緊又放鬆之後才神色頹喪地說:“算了,到了我給你電話。”
  陳婉默然點頭,眼見他尾燈絕塵,她撫順被風吹亂了的頭發,無由地,有抹苦楚浮上心頭。



  第58章 柴米

  每到生命轉折處,總會特別掛念父母。
  不需要他們有遠見卓識,隻渴望一杯溫熱的茶一句暖心的話,以他們的人生智慧指引她走正確的方向。可她隻能孤身作戰,一路摸爬滾打地過來,錯對與否唯有靠直覺靠本能選擇。
  那天下午,本以為他會失落失望進而怨氣滿腹,秦昊出了機場就打了電話來報平安,實在讓陳婉有些意外。接下來連續兩日沒有聯絡,她在忐忑中度過。考試在即,完全沒有心思在書上。她回去金盛,洗汰拾掇,以忙碌紓解焦躁。直到華燈初上,才煮了碗麵慢慢吃起來。
  鈴聲響起時,她一筷子麵掉回碗裏,湯水濺起幾滴在下巴上,也顧不得擦,抓起桌上的手機就按下了接聽鍵。
  “在哪兒?”他聲音比往常沙啞,想來是沒怎麽睡過覺。
  “在家。不是,在你家。”另一頭默不作聲,陳婉解釋說:“我沒事上來收拾收拾屋子。”細想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獨自來金盛,難怪他不能置信。
  “這個時候才吃飯?”他似乎聽見她抽紙擦嘴巴的聲音。
  陳婉應了聲,然後便是沉默。“你爺爺……”
  “還好,算是搶救及時,不過還昏迷著,看接下來幾天情況怎麽樣。我現在在醫院,估計又是一夜。”
  “那就好。”陳婉長籲口氣,稍覺輕鬆。“吃過晚飯沒有?”
  “吃過。”
  兩個字之後又是隻聞呼吸聲。卸去了心頭上千鈞重負,可是仍有無形的壓力跨越空間傳遞過來,她不知如何安慰如何解釋,靜默許久說:“那我掛了,你自己也小心身體。”
  “別。”秦昊情急地攔阻,低聲說:“別掛,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就算是不說話,聽著你的呼吸聲,知道你在旁邊也好。”
  他簡單的話總會出其不意地直擊心靈,陳婉死咬著拇指抵禦怦然的心跳。
  兩個人,相依相偎著,卻各自營築著各自的希翼。
  如今隔著千裏之遙,靜寂中,卻反而有種靈魂溝通的契合。
  怎麽言說這忽遠忽近的距離?
  “我,那天有點亂了方寸。總覺得我奶奶沒見過你,很遺憾。如果我爺爺也……所以也沒考慮多的。其實你說的對,你來了也幫不上忙,亂哄哄的我也顧及不了你。這個時候來處境會很尷尬。”
  她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對方一示好立時自我檢討,再一次難以判別她的拒絕是對是錯。“我也有不對,我——”陳婉想說其實她也很彷徨,她也想去想站在他身邊。可是他們是什麽關係?如果連自身都解釋不通的話,如何理直氣壯地向其他人解釋?
  “這幾天夜裏沒睡,一遍遍想我們的事。還有一年多你就畢業了,我看起來篤定,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你還會不會和我一起?到時候我拿什麽借口繼續下去?每回我媽來,你總是避開。我說帶你見見父母,你也拒絕。我知道你臉皮薄,你不同意我也不敢再提。我爺爺病了,我想著也算是個機會,沒想到弄巧成拙。”
  見麵。以什麽理由見?他想當然地計劃著,但是從沒描述過他們的將來。他甚至沒有說過……他隻說喜歡她,他的喜歡能維持多久?
  這些話說出來與乞求他施舍憐憫無異,她指甲狠狠撓著桌麵,將無法言述的盡數吞回去。
  “貓兒,還在不在?”他困頓地問。
  “在。”她惘然答。
  “早點睡吧。看書別看太久。對了,你一個在家記得把門反鎖上。”
  掛電話時,模糊聽見一聲歎息。陳婉不確定是否出自幻覺,記憶裏,他不是會歎氣的人。
  春節前秦昊回來將濟城的事情處理完又匆匆回京,再見已是十五之後。明顯的瘦了,下巴尖削。他死命箍實雙臂,象是要把她嵌進胸膛裏。陳婉心裏湧出一股歡喜,單純的隻為見到他而歡喜。她忘記身處在家屬區門口,緊緊回擁他,“你沒有生我的氣是不是?”
  “怎麽會?”他說著緊隨著一陣巨烈的咳嗽。“我是真的走不開。”
  “感冒了?”她伸手觸碰他的額角。“是不是發燒?”
  “沒事,咳了兩天了,快好了。”
  她喜歡的孫燕姿在唱“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陳婉低聲哼著,每次側臉對上的都是秦昊的微笑,路燈延綿後退,光影明暗交替,投影在他臉上。他悶咳,然後問:“老是看我做什麽?”
  “好像很久不見了,好像好陌生。”
  秦昊若有所思,“那就好,我們真能從陌生人重新開始就好了。”
  她心神微動,反握住他的手,他回眼望來,舒眉展唇全是喜悅。
  “爺爺好不好?”
  “好,天天吼著說要吃紅燒大排紅燒肉,罵我們都是不孝順的東西,合夥虐待他。”
  陳婉抿嘴偷笑,秦昊將車在路邊悄然停下,用力摟住她,深深地吻著。她屏住呼吸應和,他的體溫、耳邊的音樂、車外昏黃的街燈,悉數銘印在躁動的心裏。“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他們相識到現在一幕幕在心上依次流淌過,像是在這個吻裏輪回了幾萬年。
  第二天早上陳婉幫舅媽在路口賣完早餐,撥通電話後響了很久秦昊才接起來,說話含糊不清的。陳婉放心不下,上去金盛,秦昊果然在發燒。
  她推他起來去醫院,他像小孩子一樣扭著身子往床裏躲。陳婉發毛,用盡力氣扯住他胳膊往外撈,卻一個趔趄被他拖進懷裏。
  “陪我睡會就好了,真的,昨晚上如果不是你要回家,在這陪我我絕對已經好了。”
  陳婉好氣又好笑,“你姓賴的是不是?發燒也賴我?”
  “隻要不去醫院怎麽都行。我已經聞了一個月消毒水味了。”他的表情很是委屈。
  牛高馬大的個子窩在她懷裏撒嬌的情景還真不多見,陳婉無奈說:“那我去給你買藥。”說完腰上的手勁大了點,掐得她有點疼,聽他迷糊地嘀咕著不能放她走,她細聲說:“你輕點,我不走。我就去樓下買了藥,馬上回來。”
  薑湯薑可樂退燒藥輪番上陣,到了傍晚終於退了燒。陳婉打電話回家托辭說在何心眉家過夜,然後捧著粥回到他床前坐下。吃完粥一抬頭間是他高燒後發亮的眼睛,她隨即湮沒在灼灼光芒裏。
  “貓兒,我們結婚好不好?”
  一句話猶如洪水猛獸,陳婉呆愕地望住他,心中駭然。亟亟欲逃地站起來說:“你燒昏頭了,我去給你盛碗粥來。”她衝進廚房,佇立許久才平複心底的狂瀾。
  夜裏,他繼續昏睡,她默數著他的呼吸,細聽北風呼號。她看遍他臉上每一寸毛孔每一條細紋,手指在他心眼的位置輕輕打轉。是不是真的喜歡我?能不能保證以後都不傷害我?能不能時光倒流,以陌生的麵孔重新來過?
  清晨他醒來,她還在酣睡。皮膚白裏透著粉紅,兩片唇瓣象嬰兒一樣微微張開。他撐起半邊身體看了她許久,世上沒有比這更真實的幸福存在。
  早上他連聲咕囔說不要喝粥,陳婉被他磨得沒辦法,隻能穿上大衣拿了錢夾準備下樓。
  “去哪?”
  “我去市場。”
  “我也去。”
  他絕口不提昨天那句話,陳婉在如釋重負之後有些莫名的失望,同時又懊惱不堪。瞪他一眼,“外頭雪還沒化,我又不是去超市,是去上海路後麵的老菜場,你也去?”那地方滿地的汙水和泥濘,不用想就知道說出來他絕對搖頭。誰知他連聲答應,真換了衣服陪她出來。
  路上還有薄冰,“我還有點用處的是不是?”他樂嗬嗬地說,挽著她的手,托著她一邊腰怕她摔倒。
  老菜場裏,秦昊好奇地四處張望,隨著陳婉遊走在一排排紅綠青黃間。她蹲下挑魚時,他佇足在她身側,聽她用濟城話與人討價還價,端詳她愉悅的笑容。
  吃飯時,他眼巴巴地望著她麵前的酸辣海蠣子疙瘩湯,“為什麽我沒有?你讓病人吃青菜,你吃海鮮?”
  陳婉哭笑不得,“你要忌口,等你好了,五塊錢三斤的海蠣子隨你吃個飽。”
  “我喝了一天粥,嘴巴淡出鳥毛了。”他不滿,“我把魚湯分你一半,你把酸辣湯分我一半。”
  陳婉招架不住他無辜的眼神,“受不了你,拿碗來。”
  他心滿意足地率先開動,眼裏是得逞的笑。
  這一瞬如柴米夫妻居家度日般平凡、踏實,她從未想過能從他那裏獲得的感覺,如同空氣般不經意地吸入胸腔裏。他尋縫索隙地,滲透進的不止是她的生活,還有她的心。如果這是愛,為什麽愛會讓人畏縮怯懦?
  “貓兒,知道我想生病想了多久嗎?”秦昊停下筷子,“那回我們吵架,你給方老二送湯那次,我就在想,換了病了的是我該多好。”
  他臉上如願以償的快慰是真的,“傻氣。”
  他笑得敞亮光明,憨憨得,她心中暖意油生,感覺得到自己心裏的刺與不堪負累的那些在他憨實的笑容裏柔軟、淡化、消褪無形。


  第 59 章

  秦昊不是傷春悲秋的人,但也格外討厭濟城濕漉漉的春天。隻是有伊人巧笑倩兮地說:“春天多好啊,有馬齒莧做餛飩,有香椿炒蛋,有槐花餅,還有楊花蘿卜,等一年也就這兩個月。”他對著那兩汪春水的眼眸,除了點頭唯有點頭。
  廚房的陽台向西,午後的陽光透過她新買的紫藤花紗簾照進來,隱約能看見陽台上她種的九層塔和指天椒。料理台上的骨瓷盤子裏還剩幾顆楊花蘿卜,表皮沁了水,染得盤底紫汪汪的,象幅淡彩水粉畫。
  他倚著門邊,不知是第幾次興起成家的衝動。
  上午和宋書愚在樓下會所玩了幾局斯諾克,心不在焉地還被宋書愚嘲笑他成了居家過日子的老爺們。他倒是想,可也要人點頭答應才行啊!
  他求過婚,他當時沒有燒昏頭,可陳婉的反應……她怕,他何嚐不怕?婚姻從未被他列入個人計劃裏,僅僅打算玩到一定年紀需要社會認可的時候身邊誰趁手就娶誰。在那之前,他壓根不想背負什麽責任。
  可是,一切都變了。原來責任這樣東西,不是主觀能拒絕的。到了對的時候,遇上對的人,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原來人總要承擔點什麽才能走得踏實、走得穩當。
  令人焦躁的是目前一切陷於僵局。他不敢再提,她故作鎮定的表情下的惶然沒躲過他的眼睛。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害怕自己小心守護的一方疆土隻是空中樓閣。
  他和宋書愚發牢騷說:“不行就來硬的,哪天我媽來堵著我們倆了,死丫頭片子不認也要認。”
  宋書愚一球清杆,回頭一副無奈表情,“你別又犯渾。你爸你媽的態度你沒摸清,貿貿然的,不是讓陳婉難堪?”
  秦昊聞言不語。他媽上來金盛無數次,陳婉雖說是躲著,但是衣服什麽的總是有跡可循。他媽是什麽人?不聞不問的態度擺明了就是不把這事放在眼裏,那又如何?“他們什麽態度我不操心。我活了快三十年了,唯一一次想結婚,唯一一次想和誰過一輩子。別人,我沒放心上。就算我媽攔著怎麽了?拿張結婚證就是9塊錢的事。”
  宋書愚望他半晌,失笑說:“我有時候還真服了你一根筋到底的脾氣。吳樂雅你說清楚了?人家可是等了你好幾年。”
  “打住。她可不是等我好幾年,她是等三十以前有沒有比我更好的出現。我是渾,可我不傻。和她說過無數次咱倆沒關係,還這樣時遠時近地走著,誰心裏不是明鏡似的?那是把對方當候補隊員呢。”去年吳樂雅已經堅持要和陳婉見麵,秦昊一句“那要看你嫂子願不願意”把她氣得直咬牙,今年她畢業回國,秦昊想起她眼高於頂自我自為的性子和一貫的行事風格,頗有些頭疼。
  宋書愚相當理解地拍拍他肩膀,“兄弟,任重道遠。”
  “站門口做什麽?”陳婉的嗔怪把秦昊思緒拉回來,“有空不幫忙?”
  秦昊走過去,幫她把洗好的碗碟收起,“我說下回菜多放點鹽。”
  她停下手,“今天的不合你口味?”
  “不是,是別做的太好了。那兩個吃貨,吃上癮了見天往我們家鑽可不是個事。”
  陳婉莞爾一笑,“宋老師幫了我多少忙?何心眉又是我最要好的,我也沒別的可以謝他們,偶爾做幾個菜有什麽?”
  “那不相幹。累著你不說,還不長眼色。剛才不是我開趕,估摸他們現在還在外頭吆喝著要吃要喝,把我當夥計使喚。”
  “那天天光我們兩個膩著你也不嫌煩?”
  “煩什麽?說起來我們今天還沒膩過。”秦昊說著就動起手來,抱了她上料理台上坐好了,立時以唇相就,挑撥開她唇瓣,含弄吮吸,直到她嗚嗚喘著氣低哼時才放過她。
  “別鬧了,大白天的。”陳婉撥開胸前的爪子,白他一眼。顧盼間星眸流光,秦昊一時無以自製,湊著她耳心問說:“就在這試試好不好?”
  “瘋了你。”陳婉麵紅耳赤地掙紮著要下地,卻被他攔腰抱了個滿懷。
  “行,不答應這個,答應別的。”他撥開她頭發托起她的臉,鄭重其事地說:“約個時間帶我去你家見見你舅舅?”
  陳婉刹那僵住。
  “三個選擇,先見你舅舅;或者先見我父母;或者誰也不見,我們直接去民政局。”
  陳婉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如果我挑第四個呢?”
  他嘴角微揚,忽然在她鼻尖上輕啄一口,“看樣子有進步,上回說我燒糊塗了,這次還行,沒生氣。你不嫌我煩,我就每天問一次,問到你點頭為止。”
  他嘴上說笑,眼神卻無比正經。陳婉望進他眼底,心頭微顫。“你知道,那代表什麽?”
  兩個人對對方的喜歡到了一定程度會不會就是這樣,想用一種方式將幸福延續到永遠?她沒說過喜歡他,可他現在已經能令她笑進眼底笑進心裏,是不是就代表喜歡?“知道。”
  陳婉指尖在他肩膀上劃弄著,沉默良久。“等我畢業了再說好不好?”
  秦昊凝視她數秒,然後咧開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行。不過要蓋個章才算數。”話音一止便低下頭噙住她雙唇。“貓兒,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不?”
  “別這樣叫,”他的熱氣呼呼地搔弄她耳側,她一陣酸麻,“何心眉說肉麻。”
  “別理她,這叫情趣,她懂個屁。”說著貼緊了她,粘吻成一團。
  她招架不住探進上衣裏的魔掌,小腿憑空踢打著,嘴裏咿唔有聲。直到兩人緊密相觸時才恢複了一線理智,“出去,你沒帶那個。”她越掙紮包裹得他越深入,飽脹的感覺無遮擋地緊貼著她的柔軟,每動一分便一陣震顫。
  “這時候叫我出來不如殺了我。安全期,我算過的。”他掌下細細的揉捏撫慰,情動不可抑,“我最後放外麵。”說著抽口冷氣,“別動了,夾斷了你以後用什麽?”她仰空揚著兩條粉腿,嘟著被他吸啜得殷紅的嘴唇。聽她發惱地說他壞,表情苦樂難辨,可愛到了極處,他再是忍耐不住,堵住她的嘴巴,猛力大肆侵伐起來。
  “混蛋。”陳婉抬頭見何心眉一臉的不解,這才意識到自己痛罵出聲。撫著發熱發燙的臉掩飾說:“好冷。像是感冒了。”
  何心眉最近迷上了一個女性論壇,天天在裏麵扮演知音姐姐為人指點迷津,以糊弄人為樂。聽見陳婉說冷,隻是順手把窗子關了,眼睛又回到電腦前。
  “十一真不跟我們去?”寧小雅瞪完天花板,翻身問陳婉說。
  “不去了,我在家看書。”寧小雅她們參加的社團組織國慶去登山,陳婉也不是沒興趣,隻是事先約好了秦昊。想到那個人,她心裏煩躁。這半年他越發肆無忌憚,家裏幾乎所有地方都是他們戰鬥的疆土。昨天晚上在浴缸裏他收不住火,結果半夜兩個人吵完架一起出去找藥店。陳婉越想越覺得他是故意的,越想越是恨不能咬他一口。想問問是不是男人都這麽混賬,周圍僅隻寧小雅一個谘詢對象。她瞥一眼寧小雅陰鬱的臉色,話到嘴邊又作罷。
  “還看什麽書?馬上就實習了。”寧小雅悶聲說,“你不用擔心,秦大少估計幫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擔心的是我們。”
  寧小雅的話不無酸意,陳婉倒沒往心上放。小雅男友家在省外,如果最後不能在一個城市工作,異地戀的未來慘淡。將臨畢業,小雅備受煎熬。“你別擔心,實在找不到我們開飯館,我掌勺,你掌櫃,趙國治跑堂,何心眉站門口挺胸招客。”
  這是她們經常說的笑話,寧小雅轉憂為樂,哧哧直笑。何心眉啐說:“膽子生毛敢拿我開涮?陳婉你和秦大少在一起學壞了,他天天在家教你練銀劍是不是?”
  陳婉想起昨天晚上的綺靡,臉一紅,“不搭理你們,我繼續看書。”
  國慶假期,秦昊卻爽約。陳婉敏銳地感覺到他言辭閃躲,隻是淡淡應了聲“隨你”就掛了電話。他緊接著又撥過來問:“是不是不高興了?”
  “你說呢?”陳婉顧忌廳裏的舅舅,走進自己房間才說。不知何時起兩人已經親密到這程度?僅憑聲波,已能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被欺騙的感覺、被人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試探著交出一顆心時被背叛的感覺,層層裹挾而來,呼吸幾欲凝滯。
  “我不是故意騙你,我,”他著急,“吳樂雅來了,他們博物館和省博物館國慶辦聯展,你別誤會,我不是要陪她,是有些事要處理。”
  陳婉想了一下才記起那個妹妹,傳說中的青梅竹馬,在英國讀名校學藝術的美女。強克製住無由的驚慌,低聲問:“既然是妹妹,你直說好了。躲躲閃閃的我還以為怎麽了。”
  秦昊當即語塞。沉默由電話那頭反饋過來,陳婉一顆心緩緩跌進穀底。
  “沒什麽特別的,我就是擔心你誤會。”
  “怎麽會?”陳婉強笑,“那你多陪陪她。我趁有空在家看書,12月六級考試呢。”
  “真不生氣?”他猶自有些不放心。
  “不生氣。”陳婉勉強掛著笑容。走出房間,舅舅問:“是同學?”她點頭的刹那,笑容幾乎碎裂開來。


  第 60 章

  夜裏下起雨,陳婉偷偷潛進廚房。
  洗手準備幹活時才發現一雙手抖個不停,堅持著把和好的麵和調好的餡拿出來,坐下的時候兩條腿是軟的。
  她不知坐了多久。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紀檢委……”
  腦中閃過爸爸的聲音,整個人似篩糠般再次戰栗起來。數年來在心底盤旋不去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在這個讓她尚算安定完滿的世界幾乎崩塌的答案前,蔣小薇、吳樂雅、秦昊的真實內心、她的妒意與自傷……不值一提。
  晚上為了平複焦躁的心緒,她翻開母親的日記本細細品味父母的雋永深情。這兩年多來,生活被學業和秦昊占據著,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細讀媽媽的日記。不時低念出聲,不時會心一笑。日記到他們婚前止,大概是因為婚後的忙碌中斷了日記的習慣,但從頭到尾讀下來像是經曆了一遍他們的青春。
  掩卷後仍然睡不著,不經意地拿起又翻了翻,對著台燈陳婉赫然發現背麵的幾張凸凹不平,迎著光明顯地有刻劃的痕跡。她用指尖摩挲,辨不出具體字跡。靈光一現,找了支鉛筆,斜斜地塗抹上去,白紙漸漸變成鉛色,父親的筆跡慢慢呈現出來。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紀檢委,尊敬的各級領導:本人以黨性與生命莊嚴起誓,以下陳述全部屬實……”
  臉上冰涼,她手背抹了抹才知道全是淚。
  我爸爸不是壞人。她發狂般極欲打開窗戶對著全世界嘶吼宣告,越是抵抗這種衝動身體顫抖越甚。終於知道了答案,如果不是爸爸孤注一擲前的遺言,恐怕在歲月流逝裏她也會漸漸相信假象。原來爸爸不是不愛她,他在兩難的境地雖然選擇了要對自己的錯誤負責,可是仍然想到要保護她,知道她年紀小,承受不起殘酷的現實,所以把一切隱藏起來,靜待她長大後發現。原來他不是一句話沒有留,他說:“對不起,我的小寶貝。在最後,隻能向你道歉向你母親懺悔。”
  爸爸,爸爸……
  她拿什麽為父親正名?她該怎麽做?誰告訴她,她該怎麽做?
  燈光昏暗,鍋盞安詳,任窗外蕭索的風卷進殘雨,她坐在狹小的角落開始動手壓包子皮,攬餡,將頂端旋成花擺好在小蒸籠裏。周而複始地重複著,以一種沉默的力量對抗頻臨崩潰的絕望。一籠兩籠……層層往上。
  舅舅進來時,看見兩排高高的蒸籠很是有些驚愕。“幾點起來的?一晚上沒睡?”
  “舅……”她開口時突然哽咽,燈光下,雙鬢白霜,不經意中舅舅已經老了。她將滿肚子話咽回去,“睡不著就起來了。”
  鞏自強看了眼她臉上的殘淚,洗了手也搬了張凳子坐下,一邊揉了揉麵一邊問:“聽你舅媽說有要好的男同學?晚上來電話吵了嘴了?”見她不出聲,繼續說:“舅舅不是老古板,有好的帶回來看看,有委屈別藏著掖著,舅舅給你出頭。”
  陳婉點頭,難受到了極處是作悶作嘔的感覺。
  “你和你媽一個脾氣,你媽也是這樣,再不痛快也是一個人強撐著。在外頭吃苦受罪,回家從來不吭聲。她的病也是,早去醫院,說不準還能多活幾年。”
  “舅……”
  “別和你媽學,憋壞的是自己身子。有事和舅舅說,舅舅幫你。”
  說?不說?以舅舅嫉惡如仇的脾氣知道後恐怕是無休止的上訪。照父親遺書所講,他一共寄出兩封檢舉信,應該都石沉大海,不然的話最後也不會選擇絕路。如此,現在更加沒有倚仗的情況下,他們家是否承擔得起難以預計的後果?舅舅舅媽已入暮年,小宇剛剛踏進人生,舅舅腹部還有一條駭人的傷疤,那封信足以顛覆現在平靜的生活……
  陳婉哽聲不停點頭,望向舅舅斑斑白發,終究把所有的吞了回去。
  賣完早點推了車回家,她站在窗前眺望樓下。前麵的樓擋住視線,但她知道秦昊應該還在街角的車裏。賣早點時已經發現他人在車裏,凝望她的一舉一動,她一顆心懸蕩在崩潰邊緣,無暇顧及昨晚的妒意和怨怒。
  忽然有種衝動有種渴望,象海水漫過堤岸。分明是不值得信任的人,這一刻最想見到的,竟然是他。
  “怎麽會在這?”她站在車門邊問。
  他伸手撈她上來坐好。“睡不著。算算時間你也快起來了,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你在幫你舅媽賣早點,這麽冷的早晨,怎麽不多睡會?”
  他如果不在意,為什麽會在黎明時刻默默在街角看著她?如果在意,為什麽會刻意欺瞞?她想不明白,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觸目所及是窗外淒淒怨怨的秋雨,她無可救藥地渴望他的溫暖。
  “知道你在生氣,手機一直關著,看見我在這裏也裝看不見。不過我還是等到你下來了不是?貓兒……”
  陳婉打斷他的話,“抱抱我好嗎?”
  秦昊望住她,從未見過她怯怯的無助的樣子,一時手足無措。試探地張開手,她已經投進來,窩在他懷中。軟軟的身子微微戰抖,象是在哭。他撥開她頭發,果然半邊小臉濕漉漉的,更是慌的六神無主,“你別哭啊,有事好好說。是生我的氣是不是?是我不對,我不該騙你。我隻是覺得吳樂雅沒什麽好說的,她跟我們沒關係。我昨天也不是為了她,是因為我媽……貓兒,咱不哭了好不好?生氣你打我就是了。”說著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拍。
  陳婉隻是不停搖頭,無處可宣泄的巨大的絕望,壓在胸口。從啜泣到嚎啕,隻有這樣才能紓解一點點幾欲崩裂的疼痛。
  秦昊心神大亂,迭聲自責:“好好的怎麽掉起金豆子來了?都怪我,打這兒起以後什麽事都不瞞你了行不?不哭了,哭得我心都揪起來了。”
  他的安慰勾起她無以言說的悲傷,益發不可收拾。
  懷中柔軟的身子不停戰栗,那種熟悉的痛惜的感覺綿綿密密地浸入毛孔裏,透入四肢百骸。時間流淌,秦昊沒有再勸,手掌緩緩地撫著她脊背,直到她停了哭聲,隻餘抽噎。
  “家裏出什麽事了?”
  陳婉搖頭。
  “瞧著都變花貓臉了。呦,還魚吐泡。”他將她鼻涕噴出的泡抹掉,見她尷尬得想笑,嘴巴張開卻又撇下去不由心裏一酸,“怎麽了?有什麽大事?不能和我說嗎?”
  她還是搖頭。
  秦昊強捺住突起的不被信任的焦慮與沮喪,故作輕鬆一笑後說:“那是因為我?因為吳樂雅?哭得天地失色的,我能把這當作是吃醋不?”
  “你別逗我了,我沒事,隻是想起爸爸媽媽心裏難受。像是今天才突然發現世界天昏地暗的,什麽都沒有了。”
  “胡說什麽呢?不還有你舅舅,還有我是不是?”
  他托著她的腮拭淚的掌心溫厚有力,陳婉抿緊嘴,再次泫然。
  “你也一夜沒睡?黑眼圈都出來了。”他揉揉她腦袋,表情嚴肅地說:“昨天是有原因的,臨出門時我媽扯住我談大事。人生大事,婚姻大事。我說老大不小的,是該結婚了。人都挑好了,就等她一句話呢。”
  他省略的應該還有很多,陳婉無暇他顧,陷在他嚴肅專注的眼神中,堅強的盾甲脆弱不堪。“真、真的結婚?”生命裏似乎有個敵人叫“厄運”,伺伏在她的未來,隨時準備著予以重擊。她提防著戒備著,唯恐失去幸福。好累。哪怕是枯草不是浮木,這一刻,她也顧不得了。“真的結婚?”
  他的沉默讓陳婉有數秒的惶然,接著看他彎起嘴角,象是從驚愕與激動中擺脫出來,倏然間整個人煥發一層光芒。
  他望著她笑了許久,才握著她手掌置於唇邊親吻著,視線不離她左右,沙聲說:“真的結婚。貓兒,嫁給我?點頭給我看,不用說話,隻要點個頭。”
  陳婉在他熱切的眼神中忽地惶遽萬分,卻聽他說:“知道我等今天多久了?天天跟蕩秋千似的,一邊是幸福一邊是害怕,蕩來蕩去的,不能自主,永遠落不到實處。”
  原來他也有同樣的感受,患得患失的,不安的心被折磨得惶惶欲碎。
  她像是被催眠般輕輕點頭。
  他瞬時狂喜的表情如雷殛般穿透她的心髒。
  他吻她,激烈地吻她。她回吻,用同樣激烈的方式。死命咬著他的嘴唇吮吸他的舌頭,死命地,想抓住點什麽、想證明什麽。這樣的吻,從未有過。
  她知道很多年後都會記得此時此刻,記得被幸福震懾時的如夢如幻。



  第 61 章

  這個世界應該沒有女人會注視自己的婚戒而不微笑的。陳婉也不例外。
  三顆鑽石並列,秦昊說代表前世今生來世。
  她但笑不語。
  “寧可信其有。你不嫌膈手我還想找鑲九顆的。”他對她的不置可否有點撓頭,“真不喜歡?不喜歡那等我們正式結婚的時候買獨鑽的。”
  “沒說不喜歡,我本來想著簡簡單單一個圈的就好。”
  他這才鬆口氣一般,“那再買就是了。”
  一起還有隻手鐲,用螺絲上緊了,他笑眯眯地把專用的螺絲刀收好。“這回算是把你給套牢了,雙保險,看你能跑哪去。”
  他沾沾自喜的,頗帶點孩子氣,陳婉好笑不已。
  那天的一時衝動尚來不及後悔,他已經四處嚷嚷開來。戒指不知道什麽時候準備好的,未來也早在他計劃裏,連見他父母的日子也確定下來。
  “你別操心,安心讀你的書,別想著實習什麽的四處跑。工作的事交給我,畢業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擁緊了她密密地吻,“我們兩個算真正在一起了是不?結婚,生孩子,娶兒媳婦,抱孫子,聽起來這活法兒不錯。”
  “服了你了,能想那麽遠。”
  他抓緊她的手掌一根根吸吮指尖,“貓兒,你不會半路變卦的是不是?”
  被他嚴肅的眼神包圍著,陳婉遲疑難決。他這些天一副展望未來的雀躍,看在眼中,她微微心動。他有刪繁就簡的能力,也有一股子萬事不放在眼裏的神氣。在她需要一棵大樹支撐時,嫁給他,應該是個合適的選擇吧?
  可是,一切恍惚似夢般。
  就這樣把自己的未來交付給這個人,是否太過輕率?
  他甚至,連愛也沒有。
  “元旦見了我父母,然後去你家?過年和我回去拜望爺爺?沒多久你就畢業了,我要把手頭上的事早料理好才行,還有房子也要操心……”
  聽他絮絮念叨不停,急不可待的樣子,陳婉在心裏歎氣。“你真這麽有信心?你家……”舅舅會有什麽反應她不敢深想,僅隻想及他家的門檻已經足以讓人卻步。
  “別胡思亂想的,我父母也就平常人,一樣兩隻眼睛一個嘴巴,不會吃了你。”話是如此,秦昊也有少許不安。十一吳樂雅來時,他母親的態度格外親切,向來不多過問他的事情的習慣也隨之打破。他不得不揣度其中的原因。在他說已經找到可意的人後,他媽沒有太多意見,似乎有些默許的成分。長輩沉著緘默的態度應該令他安然才是,可一顆心惴惴的,總覺得不太對勁。秦昊掌心緩緩摩挲陳婉的背脊,“你什麽也不用管,交給我行了。我像是等了一輩子了,隻要你肯點頭,別的什麽我也不懼。”
  車進了警備森嚴的明月湖南畔,陳婉跌宕起伏的情緒反而沉澱下來。最糟糕的事情都發生了,還能有什麽?
  秦昊的母親一看就是玲瓏剔透的人物,握著陳婉的手時笑得極為親切和藹,“我兒子果然好眼光。”斜睨一眼在旁無比得意的秦昊,對陳婉說:“苗苗脾氣暴,和他在一起處這麽久難為你了。”
  苗苗?陳婉望向秦昊,暗自發笑。
  “行了,媽,我都多大歲數了?老那樣叫。”秦昊一臉窘色,“進去裏麵說話。”
  坐下後不外是問些家庭情況,陳婉早有心理準備。隻是在說到自己年紀時,秦昊母親意味深長地拖著嗓子說了句“那還小。”目光掃過她指上的戒指,說起了其他。陳婉心頭突跳,秦昊漸漸有些不耐,“我已經和你們報備過一回了,還要重複一次?爸還沒回來?”
  石香蘭笑容微斂,嗔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平時多忙,多大的人了還沒定性?就一會也坐不住?”說著望向陳婉解釋:“小五爸爸事情多,平時回來的晚,中午我還提醒過他,應該不會等多久。照說在外麵見麵比較正式一些,不過小陳你也知道我們家環境,不方便。”
  陳婉連連點頭中,石香蘭聽見小保姆開門的聲音站了起來。陳婉隨即起身,手已經被秦昊握實捏了捏。抬眼是他安慰的笑,她心下稍安。
  這樣的客氣已經超出她的預期,可是笑容背後的疏離與矜持比直接的拒絕還要讓人瑟縮。
  回家的路上,秦昊低哼著歌,一派閑適。“我說的沒錯吧,我媽我爸都是易相處的人。我爸是嚴肅些,平常對我也是僵著臉,不會笑的那種。不是特別對你一個。”
  陳婉低低嗯了聲,麵對他的輕鬆雀躍無言以答。
  “還鬱著臉?”下車時他問:“別想些有的沒的給自己添堵,想想回去怎麽和你舅舅說,約個時間見麵才是正經。”
  陳婉點點頭,推開門想下車,被他一手拉住,“忘了什麽了?”說著側過臉。
  她微笑,在他臉上輕啄一口。他眼中喜悅的光彩耀人,她心中怦然而動,“你說過,不管什麽時候都站我這邊是不是?”
  “當然了,你是我媳婦兒我不站你這頭站哪兒?”他說得理所當然,見她俏生生的立在車旁,聽見媳婦兒三個字雙頰微紅,羞不可抑,不由大樂:“上來,坐回來,我們研究下你該叫我什麽?”
  陳婉啐他一口“沒正經的”,轉身就跑,直到樓梯口仍不解臉上的潮熱和心中的悸動。
  回到家裏先撥通了何心眉電話,何心眉果然已經著急得跳腳,連聲問“怎麽樣?”
  “就那樣,說說話,他爸爸回來一起吃飯,然後坐一會去他房間看了看,就回來了。一般見家長都是這樣是不是?”
  “我不是問這個,是他們家裏人的態度。老宋說秦大耗子的媽可精明的人,我怕你別吃什麽暗虧。”
  “怎麽會?他家人很和善也很客氣。”客氣得距離遙遠。“說到我家的情況臉上表情也沒怎麽變。”
  “那就行。”何心眉明顯鬆了口氣,“那種人家應該是很客氣,很過分禮貌的吧,畢竟都端著身份。你就好了,畢業就嫁人,我是畢業就失業。羨慕死我了。”
  陳婉失笑,“你羨慕什麽,前些天還陰陽怪氣的罵他來著。”
  那是因為他對不住你,現在他肯給個交代,雖說還不解恨,但也算在往好處發展。”
  “可給個交代就代表喜歡和愛嗎?”陳婉悵然問。
  何心眉沉默,過一會問說:“那事,你還耿在心上?”
  “沒有。”陳婉搖頭,“想了也無能為力,所以偶爾想到那裏去了就轉移注意力,讓自己慢慢忘了它。我隻是不確定就這樣了?將來就和他一起了?”
  “你是婚前恐懼症是不是?喜不喜歡他你自己不知道?照我說,喜歡他就上,管他家裏人如何,你又不是和他爸媽過一輩子。”
  “可結婚不是兩個人,是兩個家庭的事。如果他家人不滿意……”
  “你別杞人憂天了,還沒到那步。何況如果真有問題也要看他秦大少的態度,就當做是考驗,不過關就讓他滾蛋。”
  陳婉輕笑出聲,然後低聲鄭重說:“何心眉,我真的喜歡你。”
  何心眉象是有些感動,靜默數秒,故作驚訝地嚷嚷:“千萬不要,我對同性沒性趣。”說著自己先笑起來,“別胡思亂想了,看他平常牛氣哄哄的,有事你丟給他扛著就是了。”
  秦昊同樣知道有些問題隻能自己去麵對,他一路故作輕鬆就是不想令陳婉察覺到什麽。回到家見父母坐在小客廳裏說話,他抿緊嘴,一言不發也坐下。
  “剛才我和你媽統一了一下意見,小陳人不錯,看起來斯文有禮貌。不過年紀太小了點,性格人品還有待觀察。現在談結婚早了些,也不太適合。” 秦仲懷喝口茶站起來說:“你們母子聊著,我先回書房。”
  秦仲懷走後,秦昊重新坐下來。知子莫若母,反過來也一樣。他母親笑容後潛藏的挑剔能瞞過陳婉,瞞不了他。“媽,爸的意思是?”
  “你爸爸總結過了,不合適。人是好姑娘,但是不適合你,不適合我們家。”
  “有什麽不適合的?爸也說小婉斯文有禮貌,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曆有學曆,懂事知分寸,我還沒見過比她強的。”
  “才說兩句你就跳起來做什麽?”石香蘭瞥他一眼,見兒子坐回去才平心靜氣說:“我和你爸爸沒有門第之見,小陳外在條件確實不錯,但是不適合。從進門就看出來,拘謹,沒有大家氣,我不是挑剔,你可以拿她和你兩個堂嫂比較一下。”
  秦昊無語而笑,“誰家女孩第一次見家長不拘謹不怕醜的,媽你是存心挑刺呢。如果不拘謹不害臊自來熟的你還會說人沒家教。我那兩個嫂子?看見有好處眼珠子不錯地盯著不放,是大家氣派!她們連小婉一手指尖都比不上。”
  “胡說什麽?”石香蘭少有的臉色驟變,“這話給你大伯家聽見象什麽樣子?”見秦昊沉默下來,才又說:“她才多大點?大學沒畢業,什麽都沒定下來。用不用急著結婚?戒指都戴上了。”
  “媽,我上回已經說過了,急的是我不是她。我要是不抓緊點……”
  “不抓緊點怎麽樣?飛了?小雅等了你多少年?我看著她大的,從小一門子心思在你身上,你這孩子豬油糊了眼睛,怎麽好壞不分?
  秦昊開口想說這事和吳樂雅完全無關,接著聽他媽厲聲冷叱:“別和我說什麽懂事知分寸,自尊自愛的女孩不會婚前和人同居。”
  那天的一時衝動尚來不及後悔,他已經四處嚷嚷開來。戒指不知道什麽時候準備好的,未來也早在他計劃裏,連見他父母的日子也確定下來。
  “你別操心,安心讀你的書,別想著實習什麽的四處跑。工作的事交給我,畢業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擁緊了她密密地吻,“我們兩個算真正在一起了是不?結婚,生孩子,娶兒媳婦,抱孫子,聽起來這活法兒不錯。”
  “服了你了,能想那麽遠。”
  他抓緊她的手掌一根根吸吮指尖,“貓兒,你不會半路變卦的是不是?”
  被他嚴肅的眼神包圍著,陳婉遲疑難決。他這些天一副展望未來的雀躍,看在眼中,她微微心動。他有刪繁就簡的能力,也有一股子萬事不放在眼裏的神氣。在她需要一棵大樹支撐時,嫁給他,應該是個合適的選擇吧?


  第 62 章

  激憤羞慚後悔……兼而有之,堵在心上,極欲辯解但是說不出一個字。秦昊胸膛起伏不停,聽他媽繼續語氣平緩但堅定地說:“你媽還沒老,腦子也沒懵。從小你個性獨立,我也是一直放任著,沒多管你。你和她同居這麽久,我說過什麽話?每回上去看,衣帽間裏一排排新衣服新鞋,吊牌還沒取,一件抵得過人半年工資。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貪慕虛榮……”
  “衣服都是我買的,不關她的事……”
  “我當然知道是你買的,以她家的條件買得起?這也就算了,你們這一代價值觀和我們不同,兩廂情願的事情我不幹涉。不過這樣的女孩子,你還想娶進家,別問你爸爸的意見,我這個向來慣著你的首先就不同意。我和你爸是開明人,家裏根本不需要攀附誰,能錦上添花最好,不能也沒所謂。隻希望你找個懂事的知書識禮的會體貼人的,或是象你兩個嫂子那種在事業上能幫上你的。小陳樣子長得是不錯,可越好看的花越難養。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她這樣一個愛慕虛榮行為不檢點的女孩能和你共富貴,能不能和你共患難?”
  貪慕虛榮、不知檢點,聲聲敲打秦昊的耳鼓,轟轟做響。加諸在陳婉身上的抨擊,此刻聽來與自己遭受到羞辱一般無二。氣極之後反而是異常的鎮靜,“媽,我想你誤會了。我和小婉在一起是我主動,她從來沒貪過我什麽。就算是現在,她隻要放假有空,一樣會幫她舅媽在路口賣早點,一樣是家務活不落下。她家裏困難,從沒開口問我要過錢和東西,我有時候想幫她的忙也被她直接拒了。包括結婚也是,我提了快一年了,她才終於點頭。這樣本分的女孩被我遇上了是我的福氣,你們誤解她……”
  “你能確定她不是欲擒故縱?現在的姑娘們心眼可不少。”石香蘭搶白說,說罷端起茶杯,杯蓋撞擊杯沿的清脆聲音在沉默的空氣裏回響。她看一眼額上青筋暴跳,臉色陰沉的兒子,歎氣說:“我和你爸爸的意思是先不急,緩個一段時間,了解了解。她如果真心喜歡你的,又年輕,等個一年兩年的有什麽不行?”
  “我明白你和爸的打算,一個‘拖’字把我們拖散是不是?”
  他的執拗不可理喻,石香蘭被激出三分火氣,“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渾?你們還年輕,誠心想一起過日子的我和你爸爸拆得散?我就不明白小雅可愛大方的你不要,要個不知根底的,你是被人長相迷住了是不是?”
  “誰說不知根底,她是什麽人我認識她四年多了我不清楚?你們還不了解她就先把她人品否定掉,你們知道她自己賺學費生活費?你們知道我十多二十萬現金擺在家裏她連眼角都沒掃一下?”之前宋書愚曾告誡過,在父母麵前盡量有商有量,不能讓父母將怨懟轉移到陳婉身上。可現在急怒攻心,再是遏製不住,“吳樂雅是天仙都好,不是我要的。我就認準陳婉一個,這事我渾到底了。”
  他媽沉默許久,顯然也是在壓抑什麽,克製什麽,最後才問:“那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她父親的曆史遺留問題你也清楚?”
  秦昊深吸一口氣。他就知道上次認真講明白和陳婉的關係後父母不可能沒動作,想必是把陳婉三代查了個遍。“我清楚,我比誰都清楚。小婉主動跟我提的。我不覺得他爸對我們會有什麽影響,人都不在了,醜聞也過去好幾年了,能有幾個人記得?”
  “幼稚。我們家攤上個那樣的親家,對你爸爸有什麽影響我相信你不是不懂。人言可畏。”石香蘭再次歎息,“算了,你如果堅持要結婚,我們也攔不住。小陳人怎麽樣,我們也是通過側麵了解到的,接下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深入了解後如果真像你說的那麽好,我和你爸爸不會反對。”
  母親的妥協非但不令秦昊感覺輕鬆,反而更添無形壓力。關於陳婉的父親陳海行,他把話說死了是陳婉主動坦言,底氣之不足隻有自己明了。極力忽略她對他的不信任帶來的困擾,還是按出陳婉的號碼。
  她埋怨說不敢睡,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
  秦昊想象她小臉藏在被窩裏偷偷說話的樣子,困擾和煩躁被一種踏實的幸福感悄悄取代,“和我媽談我們的事,把時間給忘了。想起你好的地方,說了個沒完。我爸媽讚不絕口的,一直誇你呢。”
  她像是抿住嘴在輕笑,接著問:“真的?你沒騙我?”
  “你對自己沒信心,也不能侮辱我的眼光啊。我喜歡的人錯得了?”
  秦昊仍舊是慣常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陳婉這才放心說:“那可能是我想多了,總覺得你爸媽不是很喜歡。現在才稍微踏實點。那我先去睡了。”
  “等會。就沒什麽話要和我說?以前不肯說的現在總能說了吧。”秦昊靜候著她的反應,急促的呼吸聲依稀可聞。
  “說什麽?”她問,隨即啞然失笑,“你不就是想聽我說那句嗎?翻來覆去的折騰我。”
  “你知道我想聽的是什麽?”早在得知她父親是陳海行時便期待能有獲得她信任的一天,能夠親耳聽她訴說過往。時至今日,他們之間總有一層霧靄藩籬。他不知何時能有資格獲得她的信賴。
  秦昊聽她低聲嘟囔了一句“喜歡你”,握著電話久久沒出聲。
  盡管不是他此刻期望的,但辛苦經營到今天終於有了回報,一時悲欣莫辨,百感交集。“我也是,你想象不到有多喜歡。”他對著那頭的消逝的音波說。
  元旦過後,秦昊對陳婉諄諄誘導:“別臉皮薄,經常去我家坐坐。人和人不都是靠多見麵多聊天才能相互了解嗎?將來就是一家人,早點了解比以後慢慢磨合不是更好點?”
  聽來也有幾分道理,陳婉沒有再拒絕他的邀請。
  第二次去他家時,秦昊去洗手間,陳婉坐在秦昊媽媽身後看她們打麻將。她不懂這些消遣,如坐針氈,打了聲招呼說去廚房幫忙。走到小客廳門口,聽見桌上一個阿姨悄聲問:“是小五對象?長得可俊。”
  秦昊媽媽幹笑兩聲說:“是苗苗同事而已。”
  然後是眾人若有所悟的笑聲和搓牌聲。
  陳婉灰心。是她太過幼稚,雖說知道他家門檻高,可多少也有些僥幸心理。再加上秦昊口口聲聲地說父母開明通達,也就輕信了。原來是這個傻子在兩頭做掩護。
  和舅舅說了沒?年前我在濟城,時間隨你舅舅方便,哪天都成。”回去時他問。
  陳婉以沉默作答。她嚐試過幾次想和舅舅講,每每話到嘴邊又止住,總感覺時機不對。此時無比慶幸,否則豈不是要舅舅和她一起承受別人的輕怠?
  “在想什麽?魂飄哪去了?”秦昊撥弄兩下她的腦袋。
  “我說……”結婚是她主動提起,現在打退堂鼓會不會太不厚道?“我說,遲幾天行不行?舅舅這段時間不太舒服,我沒機會講。”
  “不舒服?怎麽了?老傷口?”
  陳婉點頭。說謊是他教的,如今麵不改色地用在他身上,很是諷刺。
  “那具體什麽時候?”他緊迫不放。
  “年後再說好不好?”
  相處日深知道他是粗中有細的人,外表恣情放縱,內裏精乖細巧。見他一直不做聲,陳婉明白他是想到什麽。一路沉默著回到家門口,他才問:“你怎麽打算的?老老實實和我說。”
  陳婉何嚐不想知道該怎麽做?那天的衝動,是因為風雨飄搖裏貪戀他的顧惜和溫柔,想牢牢抓住;還是出於真心的愛與托付?
  裹足不前,是因為害怕遠處迷霧後的深淵,抑或深信自己沒有他人的好運?
  她愛不愛他?答不出來。如果不是愛,為什麽想到要退還他的戒指,心口就一陣陣抽痛?如果這是愛,為什麽愛會讓人膽小怯懦?
  “年後再說好不好?你也勸我要和你父母多相處,老實講,我明白你們這種家庭,要接受需要時間。我舅舅是真正的明白人,如果你父母能同意,我想我舅舅不會有太多的意見。”
  他楞住。
  “你爸爸媽媽不喜歡我是不是?”
  秦昊捏住她的手,陳婉疼得皺眉,他這才意識到放鬆開來,“我媽趁我不在的時候和你說什麽了?”接著小心翼翼問:“是不是她自己去找過你?”
  陳婉有點想笑,“你說什麽?你媽還會拿一捆錢來砸死我?叫我和你分手?又不是演電視劇。”笑完鄭重說:“真沒說什麽。你也知道我,有時候是笨,但是察言觀色的能力從小就練出來了。”


  ˇ第 63 章ˇ

  吳樂雅無視秦昊鐵青的臉色,好奇地向車外張望,“她就住這裏?很舊的房子了。”
  前方的人影逐漸清晰,他心跳如初。半個月沒見,隻知道她感冒發燒,不知道她瘦成這樣。“你既然打定主意不下車,那就少說廢話。坐後麵去,” 秦昊一拳砸在她靠背上,“聽見沒有?叫你坐後頭。”
  吳樂雅笑笑,跳下車時恰好與陳婉站了個麵對麵。秦昊見勢頭不好,急急地跟著下來。卻見吳樂雅伸出手,輕飄飄“嗨”了一聲,“我是吳樂雅。”
  陳婉很是震驚的表情,顧不及看秦昊,闔上微張的嘴巴也伸出手,“陳婉。”說完目光投向秦昊,滿是詢問。
  “過完年一起回濟城的。”秦昊解釋,“我媽說她呆家裏悶,叫我帶她出來玩。”一路而來,幾次叫吳樂雅下車,吳樂雅狗皮膏藥般粘在座位上。他忍耐到了極限,當下也沒好臉色,拉開副駕駛車門哄陳婉坐上去。
  吳樂雅見秦昊自顧自走過去另一邊,頓頓腳,悻悻開了後車門。
  “我聽五哥說你比我還小,小幾歲?”
  “什麽你你你的,叫嫂子。”
  初始慌亂的心平複下來,陳婉欠過半邊身對後座一臉不高興的吳樂雅說:“叫名字好了。”然後轉向秦昊:“你妹妹是客,你當主人的別陰著個臉行嗎?”
  秦昊聞言微笑,伸手過來握了握她的。
  吳樂雅聽見客與主兩個字,抿住嘴,視線從他們交握的雙手移向車外。陳婉看在眼裏,笑意微漾地對秦昊說:“電話裏也不說有客人,那就別去看電影了?去哪裏走走還好。”
  秦昊連連點頭,“那去小環山。山上的大元寺香火旺,你也正好去求求神,今年能嫁頭好人家。”後麵那句顯然是對吳樂雅說的。
  吳樂雅怎麽會聽不出他話裏的擠兌,打鼻子裏哼了聲,嘟起嘴撒嬌說:“我今天穿著高跟靴子,崴了腳五哥你背我?大冷的天我也不想往山上跑。你們本來是打算去哪就去哪,不用顧及我,照原計劃就行了。”
  秦昊在京時聽陳婉說想看指環王,再三叮囑等他回來一起。到了地頭,他先去買票。吳樂雅望著他背影,神色變幻,跺了下腳追了上去,攀肩膀挽胳膊,無比自然。陳婉扯扯嘴角一笑了之,轉身靜靜瀏覽牆上的海報。
  進了影院,吳樂雅堅持要坐秦昊旁邊,秦昊黑著臉把她扯起來丟去左側的位置,自己在中間坐下。陳婉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兩個糾纏,想到他們這樣打打鬧鬧地從小到大,不由為他生命裏自己缺失的那些歲月酸惻。
  銀幕上的大製作萬分精彩,銀幕下的毫不遜色。影院環繞的立體聲中是吳樂雅隱約的鶯鳴燕語,稍有驚恐處便往秦昊懷裏躲,然後象意識到什麽似的對陳婉不好意思地笑。黑暗裏瞳仁微閃,陳婉知道那是挑釁的光。
  出來後看見秦昊山雨欲來的麵色陳婉才略覺心安,他去拿車時吳樂雅緊了緊大衣領口,用極為遺憾悵惘的語氣說:“五哥變了,以前他從來不去電影院的,嫌髒嫌亂嫌吵,更不用說買一堆零食了。五哥變得……”
  後麵的詞不用說,陳婉已然明白。世俗?低層次?無非是類似的話。她看著自己的腳尖,突然笑起來,抬頭迎上吳樂雅困惑的眼睛,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吳樂雅精致妝容的臉上笑意頓斂,有絲陌生的快意漫上陳婉心頭。
  上車時吳樂雅顯得有些意興闌珊,秦昊說先送她回家,她賭氣問:“你們去哪裏?”
  秦昊怒極反笑,說:“我們半個月沒見麵了,現在去親熱。你也要跟著?”
  吳樂雅被噎住說不出話,陳婉麵紅耳赤。
  “那送我回家前先去那個什麽醬香園,出來時媽媽交代說買點醬瓜,爸爸這些天胃口不好,晚上說吃粥。”
  “我說你那稱呼和你交代過多少次了?什麽爸爸媽媽的?你的還是我的?避嫌你懂不懂?任誰聽見都不好。”
  “有什麽不對?我叫了幾十年了,爸爸媽媽沒反對,你得瑟什麽?”
  秦昊看一眼垂眉斂目的陳婉,火氣無可遏製,“我得瑟?我被冤了幾十年了……”
  “我才冤了幾十年了!我打小什麽心思想法……”
  尖銳的擦地聲起,陳婉被急刹車甩向前,又被安全帶扯回來。隻能見一聲“滾!”定眼看去是秦昊漲紅的臉,粗壯的頸子上青筋勃發。“滾!”
  再探後是吳樂雅嚇呆了的臉,想是沒見過秦昊暴怒的模樣,下嘴唇顫抖、眼淚珠子在眼眶裏直打轉,很有三分梨花帶雨的柔美。
  陳婉未及反應過來,秦昊已經下車,伸手開了後車門。“下來。”
  吳樂雅往後躲,嘴裏喊著“不下就不下。”手臂卻被秦昊大手抓住整個人向外拖。
  ^
  年前到年後,去見她舅舅然後一起回京拜望爺爺,籌措的計劃沒一樣能實現,年中結婚的打算一個不小心就將是鏡中月水中花。更難受的,一頭是父母對他們關係輕描淡寫渾不著意的態度,另一頭是陳婉若即若離虛實難辨的疏離,膠著的局麵裏似乎隻有他一個在努力在用心。再加上他媽有意無意的將他與吳樂雅安排到一處……
  秦昊克製著壓抑著,可越堅忍爆發的欲望就越強烈。“給我下來!站好了別往我身上靠。”秦昊把她身子扶正,“這一百你拿著打車。一下午我是受夠了,你愛哪哪切。以後別在我麵前裝傻充愣亂鼓搗事,有你好瞧的。”說完頭也不回,徑直回了駕駛座。-
  馬路上圍觀的車輛一部部重新發動,倒後鏡裏吳樂雅哭喪的臉逐漸消失。陳婉想笑,又感覺太不厚道,抿緊了嘴死憋著。
  “會不會覺得我太絕情太狠心了?”秦昊悶聲許久才發問。
  陳婉搖頭。如果他拖泥帶水粘糊不清的,那她再無存在的必要。
  “就知道你生氣,電影院裏一直不說話,小臉板得和我初中班主任一個樣。老實說,是吃醋了不?”
  她乜他一眼,“誰生氣誰吃醋了?我當看戲呢。我死板板的,不會象她那樣撒嬌,正好看懂了學兩招。”
  “開頭我也是忍著,我媽交代過的,又是十多年感情,不好太落她麵子。”他右手探來握住她的捏了捏,“可如果太過份,讓你難受了,我怎麽也得讓她不好過。你別怕我就行,打死我不會那樣吼你。”
  陳婉回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
  回到金盛,大門一關她先摟住他脖子狂吻。突如其來的激情迅雷般在他腦中橫掃而過,她第一次主動吻他,以一種徹底的、毫不掩飾的姿態。秦昊心跳突止,回複的瞬間他用力抱緊懷中人,偏過頭反吻住她。
  他以為自己知道對她的想念有多深,可再次品嚐到她唇舌的觸感,才知道思念遠遠不夠。
  “想我了?”他抱著半裸的她往臥房走,如雷的心跳伴隨她斷斷續續的吟哦。“貓兒,睜開眼睛看著我。”他緩緩進入時用一種虔誠的渴求的語氣說。
  發根處是他有力的手掌,懷抱裏他的身體強壯到足以為她遮風避雨。陳婉定定看著他,四目相投,其間的火花似乎比身體交融時所點燃的更加深入心靈。
  這一刻,她恍悟自己是愛他的。"
  “我弄疼你了?”他停住不敢動,“別哭別哭。”
  手掌滑過臉厐為她拭淚,陳婉側頭吻他的掌心。秦昊低低地哼了一聲,埋首蓋住她的嘴唇。她死死地摟緊他,迎向他最激烈的探尋。
  秦昊回到明月湖父母家時眉眼間不掩喜色,開門的小保姆對他歪著嘴做了個鬼臉,他停下口中低哼的歌,豎起耳朵聽了聽裏麵的動靜才進去。
  站在小客廳門口往裏望,吳樂雅坐在沙發上怔怔對著電視,眼睛腫得象兩顆大水蜜桃。
  “呦,哭到現在?幾個小時了?累不累啊你?”
  吳樂雅扭過頭來,眼中毫無平日光彩。
  秦昊冷笑一聲,開口準備說話已經被他媽從身後推了個踉蹌。
  “我以為你風花雪月的忘記家門在哪了。”石香蘭拿著冰袋走進去,吳樂雅眼裏又開始泛起淚光。
  “你還知道要回來?”
  “我當然回來啊,我還想看看這位——”秦昊拿下巴往吳樂雅指了指,“看看這位公主怎麽告狀的。從小就會玩這把戲!你蓮藕心眼長那麽多,怎麽不見長腦子?”
  “我是沒腦子,還好奇想看看你捧在手心裏的是什麽人物?也不過如此。”吳樂雅冷笑。
  “什麽人物——”
  “都住嘴。”石香蘭厲聲嗬斥,“小五你懵了心了?小雅人生地不熟的,你把她丟大街上?她出門追你時跑得急沒帶錢你不知道?這樣的天你讓人一姑娘在外頭一路走回來,越發混賬了!”
  “我給了她一百塊錢叫她自己打車的。”秦昊怒瞪著吳樂雅,大有不老實說話就把她生吞活剝了的氣勢。
  “我都被氣懵了,回過勁錢都不知道被風吹哪去了。你們兩個人影早不見了,我不走路我有什麽辦法?”
  “你不會打電話?不會打車到門口下了喊人來給錢?我還說你是故意詆毀呢,整個下午你存心搗亂當我是傻子?你讀幾年書越讀腦子越短路了是不是?我和你嫂子是你能……”話未說完,已經被他媽一耳光呼扇過來。秦昊頓了頓繼續說:“我和你嫂子誰也破壞不了。”側臉朝向氣得發戰的石香蘭:“媽,我和小婉說好了,過些天就去看她舅舅,等她畢業我們就結婚。民政局大門朝哪個方向我認識。”


  第 64 章

  秦昊以前告訴過她,無論任何時刻他都會選擇站在她這一方。
  甜言蜜語不足為信,但是當他真正如此選擇時,陳婉的感動不能用言語描述。
  她說回去馬上找機會和舅舅談,秦昊撫摸她下唇的手指停住,呼吸沉重,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然後低聲問:“這回真下決心了?”
  陳婉鄭重其事地點頭。
  他眼中光芒轉亮,盛滿喜悅。
  她止不住會心的笑。
  可春節假期剛過,當紀檢委專案小組登門時,她知道將會再次食言。
  “小婉,你跟我進來。”舅舅臉色陰沉地把專案組兩名工作人員送出門後對陳婉說。
  陳婉看一眼慌得手腳無措的舅媽,抿緊嘴跟舅舅進了房間。
  “剛才你說的是真話假話?”
  陳婉低頭盯著腳尖,再抬頭時臉色堅毅,“信是真的,爸爸的和我寄出去的,都是真的。騙他們不是我寫的是因為不想給你們惹麻煩。”
  “你這孩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鞏自強震驚地站起來吼。“這麽大的事不和大人講?”
  “沒想到他們會找上門來。”陳婉又重新低下頭,使勁摳著指甲,老老實實坦白說:“我寄的匿名信,我想著應該不會有事的,就算猜到是我,也沒有證據證明。後來信寄出去很久沒動靜,我還問人探過口風,我以為又和爸爸以前那樣沒人管,幾乎死心。想不到拖幾個月他們才找上門來。”
  鞏自強緩緩坐下去,“你爸爸的信呢?還是把原件也寄出去了?”
  “我沒那麽笨!寄的是複印件。原件我這就去拿。”
  再回來時舅媽也進房間,把信交給舅舅,陳婉在床沿坐下。
  鞏自強視線越往下,神色越平靜,看到結尾已如死水般。把信遞給陳婉舅媽,他哆嗦著抽支煙出來,卻幾次打不著火。陳婉連忙接過火機,幫舅舅點燃。
  “什麽時候找到這封信的?”
  “去年十——”陳婉深吸口氣,將大致經過複述遍。
  舅舅悶頭抽煙,顫抖的手指漸趨穩定。但是看完信的舅媽眼裏包著淚,張口想說話,淚水已經止不住。“這叫什麽事什麽人啊?這不活活逼死人嗎?”
  陳婉見舅媽流淚,再克製不住眼中的酸意。隻見小肩膀抽動卻不聞聲,鞏自強看著更加心如刀絞,“你哭什麽?你長輩呢。小婉,你也別哭。哭解決不辦法,我要想想事怎麽處理才行。”說著又重新燃支煙,陷進複雜的心緒裏。
  許久後鞏自強抬頭,“這事我相信有償還公道的一天,不過不能急。小婉,信你妥善保管好。今天來的人既然是專案組,那就是已經立案。他們旁敲側擊的想要原件,有可能秉公辦案,也有可能是別的。我們要慎重,這信一交出去就什麽證據也沒了。所以要給也一定要給信得過的人。”
  陳婉不停頭。
  “還有,件事不能隨便和人說。不到有轉機的那就不能逞強,你舅舅活幾十年,憑著一股血性,連你也護不周全就太對不住你媽媽爸爸。”
  “舅……”
  “你這孩子,”鞏自強歎氣,“你還沒把我們當家人?這麽大的事情,自己擔著。”
  “我怕給家裏惹麻煩……”
  “你和你媽一樣的驢脾氣。這樣的事能不和大人商量?惹了麻煩怎麽了?再大的麻煩也有舅舅給扛著。以後再不能這樣了,聽到沒有?”
  陳婉頭。回了自己房間,按出秦昊的號碼,思量許久又一個個消掉。想了想,撥通方存正的電話,能夠毫無保留地付托信任的朋友似乎也隻有他。
  方存正去年年底將一攤子做碟子的設備廠房全部盤給了別人,電話接通時正在帝宮對酒水帳,“還沒開學?”
  “快,還有兩天。”上回見麵拜托方存正幫他打探消息,畢竟他人麵廣,三教九流的認識的人多。“上次的事……”
  “你等等,我進辦公室說。”
  聽見重重的關門聲,陳婉才重新開口:“今天有人來找……”
  她將大概複述遍後,方存正才說:“你舅得有道理。那封信不能隨便交出去,那是唯一的本錢,能不能幫你爸翻案就靠它。這事是不是真能查到底,還要看上麵的態度。上頭有動靜,我們多多少少能聽到風聲,到時候再做決定也不遲。再不濟,到最後沒辦法可想的時候,大不拿著信往高處走。”
  “我想幫爸我爸翻案不太可能,畢竟他也有錯。我隻是希望能讓其他更壞的、逼死我爸爸的人也受到懲罰。”
  ……“哭了?”
  “沒有,就是鼻子塞。”
  他沉默著,過了會小心試探:“這事怎麽不問問他?他想知道內情比我們容易。”
  “我不敢。”陳婉抽抽鼻子,“我怕影響太大,他們家……”方存正大概不知如何安慰,陳婉能想象到他坐在辦公桌前抓腦袋的樣子。“沒打算和他說,隻是我們家自己的事,把他家也牽扯進來的話,麻煩就大了。”
  “我明白,我們不找他,有我幫你呢。有什麽風吹草動的,我第時間和你說。”說著突然想起什麽,“春節前我忙著盤廠子給人,還真有事忘記了。賀瘋子被抓了,年前嚴打的時候抓到的,那家夥跑到南方去混兩年。早段時間帶批貨回來,進濟東地麵就被逮著了。這事,會不會和你爸的事情有關?”
  “不可能。我爸怎麽會和黑道有關?”陳婉想不通其中關鍵。
  “你想啊,賀瘋子一貫和江磊那幫人走得近,鞍前馬後的……”
  “我明白了。”陳婉一點即透,“是不是從他那裏審到什麽,和江磊他爸有牽扯?”話音顫抖,顆心咚咚直跳。
  “你先別急,這事不能急。我也隻是猜測而已,我們看準了再走下一步。”似乎連方存正也聽見她如雷的心跳,慌忙勸阻說。“賀瘋子要是真的判下來了,進了裏邊我不玩死他?”
  “我知道。謝謝你,老二。”
  “別客套了,聽不慣你的客氣話。我們做不成……反正,任何時候還是朋友不是?”
  朋友。陳婉我默默頭。
  開學後,宿舍樓裏明顯比以往清靜不少。找到實習單位的幾乎都離開了宿舍,有門路沒門路的也都是混最後半年。何心眉泡在宿舍裏上網睡覺,陳婉與她作伴。
  “你家耗子呢?”何心眉最愛陳婉舅舅做的鹵菜,見陳婉遞來猶豫半秒鍾還是接過去。
  陳婉把其他東西丟床上,躺下來歎氣,“和我慪氣呢。送了我回來說了聲再見就走了。”舅舅近段時日強打精神,一夕間老幾歲,家裏愁雲慘霧的,沒一聲笑。叫她怎麽和舅舅提結婚的事?偏偏又不能向秦昊表露半蛛絲馬跡,隻能拖延著過幾天。他以為是她再次膽怯猶豫推搪,剛才神情黯然,像是連發作也無力了。
  陳婉想想他剛才欲言又止垂頭喪氣的表情,心裏酸痛。
  “你倆……”何心眉含著五香牛肉搖頭,“我現在連勸也懶勸了。好的時候蜜裏調油的,不好起來跟仇人似的。這種戀愛太傷神,真像寧小雅說的,不傷筋動骨不蕩氣回腸就不叫愛情?”
  “那你來場柔情似水的來給我們見識見識?”
  “免了。我自己過得挺好。”她舒服地歎息,“現在就等我媽的消息,我還想多讀兩年,我家西太後不樂意。說書讀多嫁不出去。那好,我就聽她的,等西太後給我找到工作,我就混吃等死地享清福。”
  陳婉莞爾,坐起來收拾床上的東西。
  “你呢?你家那個怎麽說?”
  “他不是保險公司就是銀行,總之是輕省工作就行。我沒多問。沒有也沒什麽,我自己找就是了。或者真的開個館子,想開館子想瘋了。老二手上有點餘錢想開酒樓,問我願不願意幫忙。你別說,我還真有動心。”
  “哇哢哢,那就精彩。”何心眉很有煽風火看熱鬧的激動,“黑道大哥與貴胄公子火拚,欲知鹿死隨手,且看……”
  “行了你。我隻是心癢癢的,又不會真答應。”陳婉白她一眼,“小雅不知道怎麽樣了,上回她找到實習單位,趙國治反而沒有。”
  說完還在低頭收拾,門砰地被撞開。寧小雅慘白著臉走進來,腳步虛浮,陳婉一看急忙上前扶住。寧小雅已經強撐不住,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陳婉身上。
  “何心眉,來幫忙。”
  何心眉一腳把凳子踢開,扶寧小雅躺下去。寧小雅看清是何心眉,“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第65章

  陳婉特別羨慕校園裏的戀愛,因為彼此賦予對方的是最純淨的心。如果磨合成功,相依相戀一世,那就是高原與風,冰川與水,世上最完美的搭配。
  可是大家都說,初戀成功的機率太小。
  早在半年多前,小雅和男朋友已經矛盾重重。因為不舍與趙國治分開,連家人讓她出國的計劃也擱置一旁,專心找工作單位,為自己為趙國治。到頭來,所有努力成空,趙國治決定回家。對於寧小雅,他攤手,“看還有沒有緣分。”
  陳婉被寧小雅的失落頹喪的情緒感染,加上她和秦昊一波三折的,春寒料峭,在眼中是隆冬的肅殺之氣。
  年後秦昊一直在忙,陳婉隻知道他和葉慎暉一起做房地產項目,沒有過問其他。她覺察得到他的煩躁不安,猜不透他是因為工作還是因為父母的阻撓,或是因為他的推諉。
  晚上被他逗弄的象貓一樣哼哼時,被他一巴掌打在屁股上,陳婉睜開眼睛,“疼!”
  “我比你還疼。等你來個來個電話說一句解釋的話,從中午等到現在。你是存心氣我是不是?”
  中午和方存正吃完飯無巧不巧地遇上他進門,秦昊一行十來個人,也不方便多說,打了聲招呼,陳婉就拉著方存正落荒而逃。“說話就說,你的手別亂動。”她往後躲,她如影隨形地跟來,“就隻是吃頓飯而已,你和別人吃飯我也沒計較過。我和他隻是朋友,有什麽好生氣的?”
  “哪能一樣?他一天不結婚我一天放心不下,你一天不和我結婚我更放心不下。”
  “那以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好了。”她說著自己先樂起來。“你輕點,咬疼我了。”
  他抬頭,強自壓抑著,黑色的瞳仁因怒氣格外閃亮,沙聲對她說:"你究竟怎麽想的給我一句老實話。一天天往後拖,”手掌用力拖著她腰間,陳婉感覺得到掌下的積怒。“我全部人通知過了,你是打算不告訴你舅舅直接跟我去拿結婚證還是打算半路變卦走人?陳婉,你要敢變卦,我,我......”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怎樣,隻是一想到她中途毀約,心已經跟裂開了似得。
  “我沒有,我也是認真的!”他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她,讓陳婉有些忐忑。“你爸媽到現在沒有一個準確的回應,我舅舅心情不好,天天臉色黑得像鍋底,我怎麽說?下個月!我保證!我發誓!”
  手臂摟著他頸子,扁著嘴,哀哀婉婉地,這樣的請求他沒法拒絕。“那好,你說的,下個月。下個月再不行,我一口把你吞進肚子裏省事。”臉埋在她濃密的頭發裏,深嗅著熟悉的味道,狂人的背後是唯有自己才明了的恐慌。“我對什麽都有信心,唯獨對你沒有。以前你多驕傲啊,看我的時候連眼皮也不屑抬一下。多難才到現在這樣?”為什麽老覺得是做夢?怕一覺醒來,又回到從前。又像有個倒計時器在腦子裏,每跳一下心也跟著慌一次。
  以前......陳婉發現快忘了三年前,崩潰前的哀求,穿透身體的痛,把手機砸向牆壁時那聲嘶嚎......身上有些發冷,手臂下意識地抱緊他。“不說這個啦好不好?都過去了,過去了。”
  他似有似無地點點頭,用盡全部力氣回擁她。
  不動筋傷骨不是愛。
  我這輩子愛這一遭足夠了。
  寧小雅每次吵架和好之後總這樣講,可惜當日眼中濯濯清輝已不複見。哭累了,罵累了,眼睛定定望著床頂,灰白似一片塵埃。
  陳婉把化驗單攥得緊緊的,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坐在旁邊的何心眉不停咬手指甲,想必她腦中也在重複著趙國治的話,表情惡狠狠的。趙國治在電話裏說:"我也沒辦法。”然後像是良心發現加了句:“如果......我可以請假趕回去,錢也好說。”
  陳婉冷笑。消蝕了的青春、純真,對愛的憧憬,還有無辜的生命,拿什麽來彌補?幾時才能治愈?
  越想心越痛,那種痛深切如刀,淩遲所有希望。
  “快三個月了......''她打破死寂的氣氛,知道殘忍,還是殘忍地輕聲說;"要做決定了。”
  骨肉的生、或死,對女人來說,大概是世界上最痛徹骨髓的抉擇。淚水淌下小雅眼角。
  “我覺得不能要。”何心眉把手指咬的光禿禿的,再次說:“小雅,再不舍得也不能要。”
  寧小雅抽緊下顎抿緊嘴拚命點頭,手卻在自己肚子上輕微摩挲。
  “別傻,想想將來,還有好幾十年呢。趙國治那個賤人叫他去死,你將來一定會比他過得好的,相信我。”
  陳婉想開口,鈴聲忽響。接完電話從外麵走進來,看看像幾乎死掉一半的寧小雅,眼眶一熱,對何心眉說:“秦昊他媽說在外頭逛街,想起我來了。問我有沒有課,說找我聊聊天。”
  何心眉嗬嗬地笑,笑得有些神經質地說:“該來的總要來的。要不要先跟你們耗子說一聲?”
  陳婉沉吟一下。“不用了,我應付得來。”
  何心眉把陳婉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穿漂亮點,打個勝仗。”
  推開包房門時,何心眉的話言猶在耳。“打個勝仗!”陳婉給自己鼓勁。
  秦昊母親見了她,笑容可掬。“這是濟城唯一一家有粵式下午茶的地方,小點心不錯,你等會嚐嚐。”
  茶是菊普,陳婉站起來欠身斟茶。明知道對方來意不善,偏偏一副慈母模樣,她唯有見招拆招。寧小雅那會怎麽說?“英國貴族範兒,禮貌中帶著濃鬱的高人一等的矜持。”結果被何心眉搶白:“別胡咧咧了,就是一假惺惺的笑麵虎,被你形容的那麽好聽。”
  想起這個,陳婉微笑。
  “難怪我們小五說找到你是他的福氣,這樣一幅好模樣,我們家那傻小子不動心才怪。”
  是說秦昊被狐狸精美色迷惑了?陳婉笑笑,靜等下文。
  “說我們小五傻,還真不是假話。我兒子怎麽樣,我最清楚不過。從小頑劣乖張,可心眼不壞。小錯不斷大錯不犯的那種,就是脾氣急,一個不順心就使擰。能降得住他的人沒幾個。別隻顧著聽我說,我一說起兒子來沒完。來試試這蝦餃。”石香蘭頓了頓轉移話題問:“馬上畢業了吧,找到什麽工作了?”
  “正在找。”
  “我建議銀行號,和你專業對口,又穩定輕鬆,說出去也體麵。按你的家庭環境來說,能完成學業,再找個好工作,將來奉養你舅舅舅媽,一路過來,也夠辛苦的。”
  陳婉咬住下唇,沒有接話。
  “我聽說小五前段時間托了他一個世伯,請人幫忙在分行裏安排個位置。這孩子,任性慣了,很多事不愛和我們長輩商量,他爸爸為他暗地裏利用家裏關係很不高興。我以前對你不太了解,後來聽說了不少,我和小五他爸爸說,小陳是個好姑娘,如果進去了能努力工作、踏踏實實做人,憑真本事吃飯也沒什麽。”
  “伯母,我想你誤會了。秦昊幫我找工作的事情並不是我拜托他的——”
  “是也沒關係,那孩子愛幫人,況且你們處了幾年了,幫你找份工作也不是什麽大事。他老子隻是氣他不出聲偷偷摸摸自己去找人,其實直接和我們說了,我們做長輩的怎麽會不幫忙?”
  “伯母,你們誤會了。事實上,等論文命題下來了我會自己找。而且我們家前兩年賣房子還有一筆錢,我舅舅一直打算開餐館。將來找不到您說的那種體麵工作,我也能靠自己吃飯。”
  石香蘭停了筷子,“那也是最壞的打算不是?人往高處走,換到哪個時代都是真理。我聽說你年年專業考第一,年年拿獎學金,這麽聰明,如果回到家裏以前的那種環境生活不是埋沒了?”
  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她攀高枝、利用秦昊往上爬,陳婉壓住心頭火,說:“伯母,我記得上次在伯父書房裏看見一個條幅,印象很深。‘居廟堂之高,須有山林氣味。處江湖之遠,須有堂廟經綸。’秦伯伯那樣的人也心懷自然,我想富貴榮華這樣東西不是每個人必須的。我也一樣,能過好生活沒有人不向往,但是比較下來,安穩平凡的日子更實在。”
  石香蘭微怔,隨即置之一笑,“說是那樣說,努力工作,踏實做人,可這最本分的事情有幾個人能做到?象我們家小五,也是眼睛長腦門上,畢業時他爸爸已經幫他鋪好路,他不願意,結果磕磕碰碰到現在。話說回來,小五是一根腸子到底死心眼的人,很容易被利用 操縱,他如果進了事業單位我也提心吊膽的。”
  陳婉死死捏住台下自己戰抖的手,定睛看著對方。“伯母,秦昊是不是容易被利用的人,認識他四五年,我很清楚。”
  “再清楚也沒我這個當媽的了解他品性。“石香蘭審視的眼光不離她左右,許久後說:“我不兜圈子了。所有人,包括小五,總誇你堅強自立,可你的行為與其他人稱道的剛巧相反。你認為我們做父母的該怎麽看?怎麽評價你的自立自愛?”
  “伯母,我不明白您的剛巧相反是指什麽?喜歡秦昊就是不自立不自愛?如果是這意思,你把他看得太低,把你們家的地位看得太高了。”陳婉呼吸急促,深吸一口氣說:“別人眼裏看的是他背後的光環,我眼裏看到的隻有他。他的家庭背景父母祖輩的地位和他傻乎乎的笑,對我巨細靡遺的關心一樣,隻是他的一部分而已,對我來說,甚至還沒有他傻乎乎的笑來得重要。”
  “既然不重要,那就聽我一句話話,你們不適合。小五天生要背負一些責任,我想你們不太明白這種責任的必須性。我說了這麽多,不想提及你父親,可不得不提。政治上的錯誤不能犯,錯了汙點會跟隨一生。我們家一貫開明,沒有門當戶對的封建思想,但是家世清白是首要條件。不然的話,對小五,甚至對他爸爸都會有影響……”
  陳婉腦中嗡嗡響,一時隻看見對方嘴皮上下嚅動,已經辨不清到底說什麽。打場勝仗回來,好像是何心眉說。她深呼吸,慢慢將體內那股濁氣呼出去,聽秦昊媽媽說:“人性我了解,生存是第一本能。小陳,你很聰明,我知道你……”
  她騰地站起來,顧不及桌上筷子翻滾下地,竭力保持鎮靜說:“伯母,你想說的我大致明白了。多謝你沒有提什麽條件以分手為代價,至於合不合適的問題,我喜歡的是秦昊,想嫁的是他這個人。換過來,我想他也一樣。你覺得我家世不清白,可以找秦昊談,如果他也讚成你的看法,認為我令他蒙羞,請他站在我麵前告訴我,我不反對分手。我還有課,先走一步。”
  


  第 66 章

  進車位時速度太快,衝出輪擋,險些撞上牆。
  頭一回知道什麽叫恐懼。真相近在眼前,沒有觸碰的勇氣。刺耳的餘音在地下車庫裏回響,秦昊呆怔著坐了一小會才回過神,把車倒出來,離開金盛。
  夜裏再次回來,帶著薄醉微醺。見到她的那一瞬,說不清是什麽情緒。“不是說今天有事不過來嗎?”
  “送小雅回家就順便上來了,找找資料。”她揉著眼睛說,“去喝酒了?”
  秦昊無聲點頭。
  “晚上電話裏說在家?”陳婉惴惴不安地問。
  他再次點頭,站書房門口與她對視數秒,突然別開臉,“我去洗澡。”
  以往這樣,他會進來抱抱她,糾纏一個吻。醒過神,陳婉對空廖的房門苦笑。
  下午回校,何心眉聽她複述一遍經過,張開嘴巴好一會才合上,說:“你練了令狐衝的獨孤九劍?遇強則強?”
  她也是這般苦笑說:“總有一些底線是不容侵犯的。我說的話會不會很過分?”
  “不過分。我隻是沒想到你平時寡言少語的……”
  手撐著額頭,再次回想下午的每個細節每個字,如同今晚重複的無數次。或許她冒犯了他母親的尊嚴,那她的尊嚴與驕傲呢?在殘酷的現實麵前,蒼白得不堪一提?
  走進房間,站在浴室門口,聽著嘩嘩的水聲。他那句“不管任何時候我都站你這頭”回蕩在耳際,似乎還能輕嗅到望穀溫泉裏拂過發梢的山風送來的飄雪落蕊殘香,可他鄭重的表情、嚴肅的眼神已經消失了。
  陳婉放下推門的手,回身拿了外套想離開,躊躇中又重新坐回床沿。
  水流如注,掀起酒意壓製的狂躁,秦昊一遍又一遍回憶這個下午。
  下午接了電話回去,知道父親逢主動來找,必定是有大事,隻是沒預料大到幾乎能摧毀心底所有。
  老頭子說話方式習慣性的先抑後揚再抑,一上來說起葉慎暉,又讚他這幾年在葉慎暉身上學到了三分穩重練達。
  秦昊暗笑,他年頭年後忙得焦頭爛額的,有一半是葉慎暉功勞。南昀湖地塊賣了一半給洪建學,那小子躊躇滿誌,一心想撈個盆滿缽溢,拿到地上馬的全部是高端高檔住宅項目。葉慎暉黃雀在後,手上握著南昀湖最好的地塊作安居計劃,定位普通市民,小戶型簡裝修,預計價格將低於洪建學百分之二十。目前一切在信誠屈指可數的幾個高層掌握中,等五一正式開盤時,秦昊能想見洪建學知道預售價後崩潰的表情。
  他笑是因為幾年的籌劃終於到了快揭盅的時刻,也是因為葉慎暉。那隻老狐狸,算盤珠子劃弄得比誰都響。一個安居計劃,既撈到政治資本,又能套出大筆資金,還賣了個人情給他,順便折了洪建學銳氣。一石四鳥,不可謂不深算練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幾年你少了和狐朋狗友交往還是有好處的。”秦仲懷取下眼鏡置於桌麵,人往椅背靠去。“擇友如淘金,沙盡不得寶啊。”
  交錯在腹間的雙手青筋暴露,眼中精光斂去,頓現老態。秦昊和父親並不親近,行事疏懶的他樣樣入不了父親法眼。年紀大了明白契小沒什麽是值得父親驕傲的,也逐漸能理解父子慣來的疏離。瞥見父親不經意間露出的疲憊,才恍覺為人子的不孝。“爸——”
  “去年十一後,省紀委收到一封匿名檢舉揭發信。限於組織紀律,具體內容不能向你透露。”秦仲懷緩緩說道:“匿名信兼複印件,字跡模糊,不具備法律效率和立案要求。但年前一個被抓捕到的在逃犯,審訊中供認有人為黑社會充當保護傘。兩件事情關聯很深。本來與你無關,但是牽扯到的人和你有關。”秦仲懷坐直後眼神緊迫盯住兒子,“我隻問你,小陳有沒有向你透露過相關細節?”
  秦昊心中巨震。強捺住驚濤駭浪,思忖下鎮靜問說:“沒有。什麽事和她有關?和她父親有關?”
  “年後一直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全力配合調查——”
  “爸,你們的意思是——信是她寄的?”秦昊勉力自持,維護說:“不可能。有這麽大的事,她不可能不和我商量。她爸爸的事情我知道很久了,如果是和她爸爸有關,早幹嘛去了?再來,有可能寄信的人多了,她舅舅、她爸爸的同事……”
  秦仲懷揚揚手,止住秦昊的話。“信是由東大附近的郵局寄出的。”
  秦昊詞窮,沉默許久仍辯白說:“不會是她,她不可能有事不和我商量。”
  “小昊。”他父親沉吟片刻,“小陳掌握的她父親的遺書是關鍵,裏麵透露她父親自殺前曾經向組織遞交兩封檢舉信,結果石沉大海。如果情況屬實,性質是非常嚴重的。她態度的不配合為調查工作帶來很大阻礙,叫你回來一是問問你知不知道內情,再者是提醒你。我剛才說過擇友如淘金,不僅是選擇朋友,終身伴侶更是如此。”
  秦昊全身緊繃,警覺的眼神望住父親。
  “你的婚事,我沒有表過態。小陳踏實努力,這點我很欣賞,但是對她的動機存疑。年輕人行事衝動,我能理解,不過希望你不要盲目,遇事審慎分析。結婚的事多考慮考慮。”
  “動機?爸你的意思是小婉是利用我?”秦昊覺得很是可笑,“如果利用我,為什麽不告訴我,找我幫忙?那不更直截了當?”見父親不置一詞,隻是靜靜看著他,秦昊收了笑,忽地感覺心底一絲絲涼意冒上來,“不就是時間上剛巧對著了嗎?我和你們說要結婚的時候剛巧她寄了信出去。這有什麽?”
  “你也不小了,判斷力不要被感情蒙蔽。”
  秦昊與父親對視良久,血脈奔騰下全身滾燙,隻剩下一顆心逾覺冰涼。
  熱水澆灌不出一絲暖意,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外麵,他不敢觸碰真相。
  開門時她正好準備敲門,兩人都嚇了一跳。秦昊聽陳婉呐呐說了句“洗澡洗這麽久,怕你有事。”他扔掉拭發的毛巾,開口就說:“去打電話給你舅,明天我去你家。”
  陳婉呆愕,“為什麽?不是說好下個月嗎?你媽媽回去和你說了什麽?”
  他腦子懵了一天,不知道她後一句什麽意思,注意力全在她的拒絕上,冷著臉拿了自己手機遞給她,“自己打,我看著你打。約好時間見了麵,下個星期我們去拿證,婚禮等你畢業了辦。”
  他臉色陰沉,語氣冰冷。許久不見他這種模樣,她打算坐下和他好好談談的想法一掃而空,隻餘惶遽。
  “看著我做什麽?要我幫你按號碼?”激憤之氣在她冷冷的瞪視中幾欲噴薄而出,秦昊搶過電話準備撥號,見她喊了聲“你發什麽瘋”接著來搶,舉高了手慢慢說:“我瘋不是一兩天了,從認識你就瘋了。我管你是人還是披了張畫皮的鬼,我娶你娶定了,說我瘋我也認了。”
  陳婉怔住,回過味立時抿緊哆嗦的雙唇,說不出話來。
  秦昊馬上心軟,低聲說:“結婚好不好?貓兒,別在拖我了,隻要結了婚什麽事都沒有。”
  “你什麽意思?什麽是人是鬼?什麽認識我就是瘋了?把話說清楚。”
  我還想問清楚,你答應結婚有幾成是真心的?”他笑,笑聲艱澀,“我就知道沒那麽好的事,就知道做了錯事要受懲罰。行,沒關係,什麽我都不計較,隻要能和你一起,能結婚就成。”
  “你什麽意思?”
  “結婚,隻要結婚,隻要你肯一直裝下去,裝成和我一起高高興興的樣子,你想怎樣都行,想做什麽我都幫你。還不成?還不成我掏了心掏了肺都給你。”
  濁氣攻心,陳婉胸口起伏,幾次開口又合上發不出聲音的嘴,轉身拿了外套想走被他扭住手,“你還沒給你舅打電話。”
  “你喝多了,我當你今晚說的是醉話。”對峙良久呼吸平複後陳婉輕聲說,見秦昊微微闔首不止,神態間頹喪無比,心下一酸,“明天再說好不好?我先回去,有話明天慢慢講。”穿上外套準備拿自己的包時,聽他在後麵問:“我做了這麽多,你究竟有沒有動過心?哪怕一成也好。”
  她倏然轉身,冷著臉回問:“我有沒有動心你不知道?”
  “我以為我知道,原來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再推脫婚期,為什麽要借著考我問我濟東省公檢法的事,為什麽十一突然說答應和我結婚,為什麽答應結婚又不提條件,甚至到了現在為什麽還不和我說你父親的事,要我從我父親那裏聽到。”
  一連串的為什麽,陳婉如遭雷擊,聽到最後 一句時,已經止不住顫抖,遍體生寒。
  秦昊軟塌塌地抵著門,眼中渾不見一絲情緒,就這樣看著她很久才說:“我以為我能不在乎,和自己說了一晚上說沒關係,可還是在乎。你可以不喜歡我討厭我,為什麽要利用我?”
  


  第 67 章

  “利用你?”陳婉呐呐重複,順勢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幾乎癱軟。他母親下午才貶斥過她利用她的心肝寶貝,想不到晚上再次聽見這兩個字。可笑莫名,又可悲不甚。陳婉啊陳婉,你想依靠的是棵大樹,可悲的是抓到了一根浮草。
  “我父親——”停頓,她將哽咽吞下,“以前不說,是因為關係沒到那一步。後來……我父親的自殺很醜很丟人,十幾歲開始看人白眼,連親戚也笑,說我爸爸風光的時候沒幫過他們,話外的意思死了活該。隻有我舅舅收留我,可我舅媽有時候和街坊說起來,也有些瞧不起。貪汙受賄,老百姓看不起正常,我心裏不甘心,可也沒辦法。隻能人前人後,避開這些話題。在你麵前,在何心眉他們麵前,都一樣。十 一的時候不經意發現爸爸遺書,才知道真相。有段時間他不經常回家,我那時候小,不懂,以為是忙。他其實是和單位裏一個女同事好上了——”
  她再次拚命呼吸,強忍心疼繼續說:“那個女的有丈夫,有家庭有孩子。當時上海路改造,拆遷費和實際發放的數額相差很大,中間的錢全部進了——”
  “恒宇地產。”
  陳婉點頭,知道他在聽卻半點不想看他,“一係列的文件是我父親簽名,出自誰的授意?受到誰的威脅?”她強忍眼中的濕熱冷笑,“洪建學管建,江磊管拆,拆不了的賀瘋子趕人,賺錢容易得像往自家舀水一樣。事發後我爸爸辦公室裏搜出來的現金是他的好處費,我爸爸一直猶豫想上交又不敢,牽一發而動全身,自從他偷偷寄了檢舉信又沒動靜之後就知道上麵一連串的人。可他害怕,人家不怕,人家有證據。反腐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查到了他,所有的全著落到他身上。那時候才知道家裏還有張一百萬的存單,人家連銀行劃款的記錄都做好了。他不跳樓怎麽辦?在裏麵幾十年還好說,一輩子心裏是對我媽媽的歉疚,和白白擔上的罪名冤屈,怎麽過下去?”
  她視線停駐在地毯一角,秦昊悔恨交加,蹲下來伸手想握住她的。她驀地抬頭,“我利用你?利用了你什麽?我有叫你幫我?我有讓你利用你爸爸你們家的權勢幫我?”
  她眼厲入刀,秦昊無所遁形下一顆心被她戳刺得七零八落的,語聲遲滯問:“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和我說?”
  她瞬時發笑,笑中藏淚,肩膀抽說:“說什麽?你們家已經瞧我不起了,還要送上一腳隨你們踐踏?還是說求你們幫幫我,給個機會讓我利用一下?好不容易逮到個台階能往上爬啊,我不爬不是傻了嗎?”語氣極其諷刺譏誚,“我是傻了,我怎麽能相信你?怎麽相信你這樣的混賬還有真心?我還傻乎乎對你媽說我眼裏看到的隻有你,我眼睛瞎了,沒看見你的狼心狗肺!”
  “貓兒——”
  “閉嘴,我不是你養的畜生。你才是畜生,我把心給了你這個畜生!”話音一止,她騰地站起來,抽起自己的包越過他身邊。他猝不及防,醒過神來追上兩步,攔腰抱著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傷到呼吸無以延續時,全身反而爆發無窮力量,她奮力掙脫開往門口衝,“秦昊,你可以去死了。”
  “別走,你聽我說兩句。”他再次撲過來,箍實了任由她怎麽掙紮也不放。“對不起。”
  “你說過多少次對不起了?”她抬頭時淚流滿麵,“秦昊,你捫心自問,你對不住我多少回?我就是鐵打的,也經不住你的折磨。就這樣了好不好?分手好不好?”她哀求。
  他頓時象被丟進冰窖裏,不敢再說一個字,隻是強擁著她,越來越用力。
  “放我走。”她再次掙紮,“別抱我,我惡心。”作嘔作悶,她不想再看他一眼。
  “不放。你答應過嫁我的。”
  她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笑得仰起頭,嘶嘎的聲音回蕩在夜色裏淒厲絕倫。
  “對不起,貓兒,求你。對不起。”他惶然失措,不顧她的閃躲,捧著她的臉狂吻臉上的淚,鹹澀的味道比不及心底的,“當我今天晚上發瘋,你剛才也說我喝多了。對不起,我一聽我爸說事情和你有關而我半點都不知情開始,我就亂了。再想到去年你結婚的時候剛巧你——”
  “誰都可以冤枉我瞧不起我,你不行!誰和我說永遠站我這邊?做不到就不要隨便承諾。”她厭惡地拿衣袖擦拭臉上的痕跡,手指銀光忽閃,她怔怔看了幾眼,發瘋一樣把戒指往下擼,然後一把扔出去,“去你的戒指,去你的真心,你不配。”
  秦昊慌慌張張去撿戒指的當口,她向大門跑,開門時猛地被他從後推上。一對上他狂躁的眼睛,塵封已久冰冷的記憶象背後冰冷的門板一樣襲上,她曾經被這樣抵在門背上,緊隨其後的是……
  不能放你走,我知道你這樣走就不會回頭了。”他低沉的聲音裏隱藏的堅決令她心裂魂喪,知道那代表什麽。當他說完對不起隨即吻住她的時候,陳婉怕得幾乎要墮地。
  意識模糊地知道他在吻她,幾乎不用呼吸地糾纏著一個吻;知道衣衫鬆褪,肩膀有涼意;知道他喃喃地一直在說對不起在說抱歉。如果之前還有激憤有怨怒,這一刻,心死如灰。
  “你還想再來一次強奸?”她抓住唯一一抹理智問他。
  “陳婉,那個家夥瘋了?我剛才回宿舍差點被他抓到,見了我象見到仇人一樣,好在我跑得快。”何心眉象龍卷風一樣衝進來說。
  陳婉把手機重新關機,丟進袋子裏才說:“剛才打電話回家,舅媽說他上午去我家了。我舅不在,好在他沒在我家發瘋,不然嚇壞我舅媽。”接連幾天躲在何心眉家,連寧小雅也陪著一起過來了。
  “有什麽事好好談談,躲著也解決不了問題。”寧小雅擔憂地說。
  談?和那個人已經沒什麽好談的了。那晚她問他那句話時已經決定了一切。他想必同樣清楚,那一刻麵如死灰。
  她衝進洗手間嘔吐時,他連一個字也不敢說。她蹲在馬桶邊,推開他遞來的紙巾,說:“你讓我惡心。”他當時灰敗的臉哀絕的眼神讓她今天想起來仍舊又恨又心痛。
  他緩緩跪下的動作和他說她利用她時淡漠的語氣一樣,將是她終生的記憶。他默然凝視她許久,改蹲為跪,一隻腿單膝著地,接著,是另一隻腿。伸手試探地想抱她,又收回去,眼神是無望中煥發的那種迫切渴求,“原諒我。”
  那一瞬,她幾乎心軟。
  陳婉撫把臉,掌心濕漉漉的,對上寧小雅和何心眉憂心忡忡的目光說:“沒什麽好談的,都過去了。”拿起袋子問,“是不是快到時間了?我們該走了。”小雅定了去醫院的時間,這當口正是最心痛難忍的時候,讓她為自己操心陳婉也不好過。
  到醫院送了寧小雅進手術室後,何心眉焦躁不安地拿出手機問:“又是他的電話!一路十多個了。真不接?”
  陳婉平靜的表情刹時崩裂,抿住嘴對自己冷笑。還在期待,她竟然還會對他有所期待!“心眉,幫我和他說,我們在醫院。隻說哪裏,別說為什麽。”她無法相信此時淡然說話的是自己,令人心悸的平靜,隻有死死捏住小雅病曆的手指才透露出真實的情緒。
  何心眉猶豫不決,對上她乞求的眼神點點頭,按了接聽鍵。
  秦昊出現時,陳婉遠遠看著他四處張望尋找,頃刻間血液回流倒灌,心痛得無以複加。腦中閃過的是生命裏和他一起時所有的快樂瞬息,伴著痛伴著心酸,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以為前麵將見到一線曙光,可是,除了失望隻有絕望。
  從今天開始,這一切,要連皮帶肉滴著血,全部割舍掉。
  他大步流星過來時,她顫巍巍站直了迎向他。
  “病了?”他顧不得問其他,僅隻兩個字下的關切已經讓她眼中泫然。
  陳婉搖頭,“剛做完手術。”
  他像是恍惚意識到什麽,臉上血色頓失。定神看了看周圍的女人,猶覺得不敢置信。“陳婉,你胡說什麽?”
  陳婉此時蒼白的臉已不需作假,揚揚手上的一疊東西,慘然一笑說:“九個星期。你問問何心眉,估計已經有小腦袋了。”
  何心眉儼如石化般,凝固在陳婉身後。
  秦昊眼神在兩人間穿梭,最後停滯在陳婉身上。眼中由驚疑到激怒到憤懣,然後所有的漸漸淡去,如同火焰熄滅僅剩灰燼。“一定要這樣?”他無法遏製顫抖,連話音也是斷續的。
  陳婉感覺不到分毫報複的快樂,強笑說:“不好嗎?我恨你入骨,這下你恨我入骨。我們兩個扯平了,也能順理成章分手了。”
  他聞言晃了晃,隻有叫她名字的力氣:“陳婉——”
  “別說了,陳婉,別胡說了,好多人在看呢。我們回家再說。”何心眉在後麵發狂一般拉扯她的衣袖,陳婉一把甩開,定定看住他:“這回能徹底分手了?”
  他一直不出聲,所有圍觀的人,遠處佇足的人,視若無睹。眼中隻有這個眼神怨毒的人影,象回到幾年前某個同處醫院的夜晚,她也是這般看著他,同樣的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眼神。“你也直恨著我?”與其說是疑問,倒不如說是對自己的回答。
  “你才知道?我以為那些已經淡化了遺忘了。你對我好,好到我守不住自己的心。可你多厲害啊,我端出一顆心的時候你順手接過去扔地上踩幾腳?你憑什麽?憑你家的那幾張臭臉?憑你家權勢熏天?憑——”再說這些完全無意義,“你走,走的遠遠的,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婉,”他一臉哀絕,悵然注視她良久。“我們還有三年的約定。”
  “三年。還差兩三個月而已,你還能做什麽?繼續傷害我,繼續讓你媽一遍遍來和我說我家境卑賤人品低下,隻會利用她的寶貝疙瘩,攀高枝作鳳凰?別忘記你自己發的誓,眾叛親離,潦倒淪落一生。”
  那一晚相似的寒意,象地獄裏的寒意,密密的生長的藤蔓般蔓延全身。“我從開頭就錯了。三年前我就錯了是不是?讓我拿一輩子來贖罪,我落魄潦倒我心甘情願。貓兒,”他費足所有力氣才能開聲說話,語聲粗嘎得不似自己,“我情願眾叛親離,潦倒一生,隻要有你在旁邊。”
  她幾乎要心軟,淚水無聲從他眼中淌下來時幾乎要心軟,麵對驕縱的狂傲的恣情狷介的如今低下頭,期期艾艾地哀求的他幾乎要心軟。
  “那孩子呢?你不恨我?”她shiwei一般揚揚手中的化驗單繳費單,竭力做出殘忍的笑。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湧泉般滑下,“我們還有機會。”
  陳婉咬緊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胃裏翻江倒海的,恨不能立時將被痛絞的五髒六腑全部嘔出來。她僵硬地站著,僵硬地說:“沒有機會了。從你打心眼裏看不起我的時候你已經沒資格做我孩子的父親。回去也記得和你媽說,我沒資格做她孫子的母親,如她的願了。”
  圍觀的私語,逐漸放大,在腦中嗡嗡轟鳴,然後模糊、消失,隻剩她冷寂的聲音。心底有個聲音不停重複說搞砸了,他不停點頭向那個聲音承認,他搞砸了一切。
  有一種東西是你必須仰望的,象懸在蒼穹天闕,隻能遠觀。可他憑著狂熱的愛強摘下來,因為知道是自己妄取的,益發用盡嗬護,小心謹慎,結果仍有疏漏。
  從開始就錯了,從開始就搞砸了。他萬念俱灰,一步步後退,步履漂浮,眼中隻有漸小的人影,最後消失不見。
  寧小雅出來時,神色委頓,麵白如紙,mazuiyao性未過,意識還有些模糊。見兩人眼神呆滯,她強顏歡笑說:“別都哭喪個臉,這不沒事了嗎?”
  何心眉抹抹臉,帶著鼻音說:“沒事,大家都沒事。”說著看一眼發怔的陳婉,悄聲問說:“會不會太殘忍了點?”
  陳婉哦了一聲抬頭,眼神迷惘,接著明白了何心眉說了什麽,扯扯嘴角輕聲說:“心眉,你知道嗎?受一次傷,心口痛一回,痛完了心就會硬一點。這樣一點一點一點,心會越來越硬,最後就變成鐵石心腸。所以有人說,不願意對人殘忍,就唯有對自己殘忍;不願對自己殘忍,就要舍得對人殘忍。可我覺得,對人殘忍和對自己殘忍是一樣的。”
  三人同時陷進沉默,寧小雅品味著她的話首先放聲大哭,何心眉本就眼淺,站一邊開始流淚,陳婉回身擁住寧小雅,強忍了多日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抱頭痛哭嚎啕。
  一次比一次堅硬的心,再也無法柔軟了。
  


  第 68 章

  “媽,你和小婉說了什麽?”
  “能說什麽?聊聊天,問問學xi工作。”
  “真隻有這些?”
  “你怎麽了?媽說的話你也不信?你媽是說話不知分寸的人?”
  “那什麽叫家境差人品低下?”
  “……這不是事實嗎?別說我帶有色眼鏡看人,環境差那是天生的,怨不得人,自己可以改變。但是改變生活不能靠手段,她認識你的時候多大?十九?二十?小小年紀——”
  “……第一次,是我強迫她的。”
  “……你這孩子!”他媽臉色驟變,“你被她抓到把柄了?苗苗?!”
  ……他笑出眼淚。“我現在知道她為什麽總說我混賬了。我沒法不混賬,天生的。”
  “終於肯聽我電話了?”
  “……還要說什麽?”
  “看見你坐車回學校了,好在一大早車上人少,還有座位。”
  “……”
  “……今晚上月亮好。”
  “……嗯。”
  ……
  “就說錯了一句話,至於判我死刑嗎?”
  “還要說這個?”
  “我就想不明白,前幾天還好好的。說錯的那句話,你當我犯渾行不?”
  你犯了多少次渾了?秦昊,你還沒長大?你不能和小孩子一樣每回犯了錯,說句對不起,大人就能原諒。……不說了,要睡了。請你也別再打電話來。”
  “別,別掛。你和我說說,有什麽不順眼的都說說。”
  “現在再說這些還有意義?”
  “那不說話,也別掛,陪我看看月亮行不?”
  ……
  “……每回、每回總會說好聽的話哄人高興,做的時候又做不到。每回你總能一手建立點什麽,然後又一手破壞掉。你總有這能力。以前,三年前的時候,我以為已經被你毀了,破破爛爛的,我縫縫補補,還把自己修好了——”
  “貓兒……”
  “你別攔著我,我一次說完也好。不然我也哽得難受。”她抽氣,“你不壞。我以前恨你恨不能你死在我麵前,後來一點點被你軟化,知道你本質不壞。我守著自己的心,守得越來越艱難。可每次往你走近點的時候,就會被你有意無意的推遠。每次我都和自己說你脾氣不好,我脾氣也不好,我讓步我原諒你,可再一再二再三,很累。你大事小事為我操心,我看在眼裏,我感動。象你這樣的人能做到這地步,應該是很難的。可比起來,我也不容易。你知道要對一個自己曾經恨過的人交出心交出信任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的,怕自己錯了,怕自己又一次被人傷害。到頭來還是……你說結婚,我點頭,我當時心裏多希望是有了個依靠?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不住。從說結婚到現在,你夾在中間辛苦,我應付幾頭也辛苦。在你看來,隻是一句話的小事,在我看來,等於否定了我全部的努力。為了你,你媽媽說什麽我可以不在意,因為是你媽媽,可如果你也象她一樣認為我讓你蒙羞,令你們家恥辱,甚至以為我有其他的目的,我鐵打的心也承受不了。”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了,我已經對這三個字麻木了。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將來幾十年,如果還是這樣,一次次被你有意無意的傷了,然後一遍遍修補自己……我想象不出會有多辛苦。與其這樣,不如早點結束。不是因為你不夠好,是我們兩個不適合。”
  “……對不起。知道你不愛聽,除了這句我沒什麽能說的。”
  “……我掛了。”
  “等會。孩子,孩子是真的?你沒騙我?”
  “……是真的。”
  ……
  “……陳婉,如果能重新來過,我情願一輩子遠遠看著你,也不會做那件事。對不起,陳婉,對不起。”
  “沒有重新來過這種事的。秦昊——”
  “我知道,我明白。我聽你的話……”我知道我對你的愛從一開始就摻雜了愛之外的東西,比如說欲望比如說征服,當初也不知拿陌生的狂熱的感情如何是好。所以總不能讓你安之泰然,總讓你讓我一顆心找不到著落。我知道我的愛配不上你,你應該去找更純淨的感情。
  月亮很圓,眼淚很鹹,心中荒涼一片。
  宋書愚懶洋洋的站姿懶洋洋的笑容吸引不少注目,拖著小型行李箱的空姐們從貴賓專屬通道魚貫而出,偷瞥之下捂嘴與同伴低語。宋書愚恍若不覺,隻盯著出口。看見秦昊時,微微一愕,“我說,我認錯人了是不?這麽大把胡子?靠,你去做土匪去了?”
  秦昊臉上不帶笑意,問:“不是說沒兄弟做了嗎?”
  “我們什麽關係?說斷就能斷?”宋書愚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一手接過行李一手攬住秦昊後背,“沒回京看爺爺?直接轉濟城的?”
  “濟城事辦完了再回去。”
  宋書愚見他腳步匆匆,也沒點破,暗笑著追上去。
  “秦瑤還好?”
  秦昊點頭,望向車外倒後的景致。“還行,鬧li hun而已。”
  “你這把胡子倒是挺帥,走滄桑路線?”
  “我這個月全泡在菲沙河上遊釣鮭魚呢,又不用見人,知道消息後趕著回來哪有功夫料理?”
  宋書愚揚揚眉,明顯不相信。“一個月胡子能長這樣,那荷爾蒙該分泌多少?”
  “你就別和我東拉西扯了,說重點。”
  重點葉慎暉沒和你說?江文濤洪浩林shuan gui,洪建學被五六家銀行追債,低價套現出逃,恒宇的南昀半灣被葉慎暉連鍋端全部收進信誠建設。你可會享福,事情都給我們辦完了才知道回來。不過朱雀巷我是不會再管了啊,我一人顧幾頭,七八個月短了幾年命。”
  “她,那封信交出去了?”
  “交了,沒她那封信怎麽能辦得這麽利落?交了給葉慎暉,也不知道她怎麽會那麽信任他,關屋裏說了大半個小時話,出來眼淚汪汪的就交了。”
  秦昊眼神一黯,沒有再說話。
  宋書愚瞥他一眼,“別往心裏去,不就一封信嗎?你一老爺們,還計較這個?”
  “她還好不好?”
  你還真磨出耐性了,等到現在才問。還好,就是破腹產而已,寶寶才剛到五斤的樣子,說是孕期沒養好。她可是遭罪,才知道的時候差點被她舅打死,居委會帶著管計生的人上門來抓,頂著周圍鄰居的閑言碎語堅持著,五六個月的肚子仰著頭回校做論文答辯。東大我可沒少幫她說話啊,這人情你可得記著。還有還有,夏天正熱的時候我見她還一早起來幫她舅媽賣早點,白天聽葉輕眉說是接了工廠的釘珠結繩的活兒在家裏做。”宋書愚說完,隻看見秦昊麵朝車外露出的後腦勺,心裏也有幾分堵。“這也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是別人,我根本不想搭理,不想說破,倒想看看十多er shi nian後的笑話。”
  “我們家老太爺狗血淋頭的罵,既然搶了人家閨女,那就該一門子心思對人好,吃苦受罪一股腦全吞了才叫爺們,得了便宜還賣乖。活該!” 秦昊回頭來苦笑。
  宋書愚直到醫院門口才說:“慢慢來,還有希望。”
  “見過有這麽醜的小子?”宋書愚悄聲說。
  秦昊點頭,完全沒注意聽他說什麽。皺巴巴的臉,眼睛緊閉,睡夢裏小嘴很不滿意的撇著。他的兒子。心中歡欣悲傷皆而有之,一時眼眶發熱,喉間哽咽,難以自製。
  “叫什麽?取了名字沒有?”
  宋書愚聽他說話都有些發顫,心裏難受,拍拍秦昊肩膀安慰說:“還沒顧上呢,聽她舅媽喊豆丁。”
  秦昊點點頭,視線不離左右。
  “行了,要不要去看看大人?再不看過兩天就出院了。”
  秦昊目光穿透走廊牆壁,突然別開臉,“不看了。我,我還沒想好該怎麽麵對。”
  宋書愚理解地點點頭,見他再往玻璃房裏張望了一眼率先離開,不由歎了口氣。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絕情的女人都能寫出來,俺真是邪惡啊!


  第 69 章

  出院的那天,難得的好天,市一住院部樓前有幾株楓樹,華蓋蔽日般的紅。正午的陽光在枝葉中跳躍,滿目金色。
  舅媽喜不自勝,連連說:“我們豆丁腳頭好,連出院老天爺也要開眼。”
  臂彎裏新被子裏裹著的小家夥還在酣睡,五官皺在一起,鼻翼一張一闔。這樣粉嫩的一團肉,在她身體裏用血養育十個月掉下來的一團肉,有了名字有了生命。陳婉迎向溫煦的日頭,眼中酸脹。
  舅媽說孩子是父母上輩子的討債鬼,一點沒錯。小家夥是個磨人精,她分娩時羊水流幹流盡,痛得幾乎脫力仍然不願意出來,到了這個世界又兩三個小時一次不停頓的折騰。小小的身子哭起來驚天震地,肺活量能和大人相比。
  夜裏幾經艱難哄了豆丁重新入睡,陳婉抱著他在房間裏慢慢踱步。臭小子離開懷抱就哭,連舅媽也無奈,說不能這樣慣出壞習慣。她明白其中道理,可小家夥一哭她就揪心的疼。換尿片喂奶時,看見他肉乎乎粉嫩嫩的手手腳腳,她想,所有的,都是值得的。
  當初知道懷孕是在分手後,果然如老話: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連續幾天,她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敢去麵對。直到有一日寧小雅從夢中哭醒,抽噎著說:“我又做夢了,還是站在牆角那裏,嗚嗚地喊我媽媽。”
  她悲從中來,過去握住小雅的手,低聲安慰,最後才說:“小雅,怎麽辦?我也有了。”
  何心眉嚇得幾乎掉下床,懵了許久隻能喊一聲“天……”
  如果沒有親眼目睹小雅的傷痛,她應該是決絕地選擇和他做了斷。可那一刻,她強烈希望生下來。她無父無母,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不適當的時候出現的孩子是厄運,還是老天垂憐?誰能判斷?
  何心眉知道她的決定後,又是望天。過了好一會才說:“你這是自私,為了滿足你自己的需要帶他來這個世界,他將來要受多少白眼?就算你能養活他,以後的教育怎麽辦?養孩子又不是養小狗,給口飯吃就行。”
  她以沉默為堅持。
  寧小雅悶坐了許久才說:“我支持陳婉。雖然我選了應該做的,可是我後悔,一直在自責在後悔,後悔好多天了,我怕會後悔一輩子。”
  何心眉拿她們沒辦法,爬起來拿起紙筆,一樣樣列舉其中的困難,然後丟在陳婉麵前,“你自己看,這是我能想到的,還有我想不到的。”
  事實正如何心眉列舉的那些,想到的想不得的,一單單連續出現,等待她披荊斬棘。
  先是舅舅,當時他怒火中燒,陳婉沒見過舅舅有那樣的表情,抄起廚房的擀麵杖就要抽她,結果被舅媽死死抱住。“明天就去醫院,還有,是誰的?你和我老實說。哪家的王八羔子?老子不活活揍死他不姓鞏。”
  她跪著不出聲,長發拂著臉,遮住地上的淚漬。
  “說話!誰家的?小婉,你爸媽在天上看著,你給我們丟臉不要緊,不能丟你爸媽的臉。”
  “地上涼,你有……可不能跪,起來小婉,起來慢慢說。”舅媽過來扶她起身,她說不出話,伏在地上繼續猛力磕頭,篤篤有聲。
  “小婉,這是不成的。將來嫁不了人,那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她感覺自己已經象過了一輩子了。“舅舅舅媽,當作是陳家的孩子也好,當作是我多了個血親也好,讓我生下來行嗎?我保證將來我自己養,我保證將來——”
  “你這叫什麽話?舅舅是因為不想養這孩子?舅舅是為你好,你一個姑娘……起來說話,跪久了傷身子。”
  舅舅那天之後沒有再催促她去醫院,隻是煙比以往抽多了,除了去印刷廠食堂上班之外又在菜市場找了個臨時攤位,早上采購時一並駝多兩筐蔬菜交給舅媽賣完早點後守攤。她每早起來,瓦罐裏總有舅舅夜裏燉好的湯。
  她越來越寡言,每每看見舅舅抽煙時垂喪的表情和斑斑白發就自責、懊悔,自己的堅持給這個家平添苦痛,她甚至想幹脆去醫院算了,或者問人借點錢,一走了之。但是,當二十周的時候,神奇的胎動神奇地連接她的心跳,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割舍。
  她幫舅媽一起賣早點,一起出攤賣菜,到五六個月時借了何心眉一條蓬鬆的裙子回校。“還行,不大看得出,就當你胖了,有人問就說肚子脹氣。”何心眉總有安慰人的能力,陳婉難得一笑說:“你摸摸,來,怕什麽?摸摸。”注視何心眉眼中驚異漸漸放大,她輕笑,笑完淚盈於眶。
  小雅急不可待,“何心眉,走開,讓我摸摸。”
  “小雅,如果我說要感謝你,會不會很不厚道?”
  小雅搖頭說:“就當做連我的一起活下去了就好。”
  "
  “豆丁,要謝謝你寧阿姨,沒有她,你現在還在天上種花種草閑發呆呢。”陳婉的傷口站久了還有些疼,緩緩坐下時驚醒了豆丁,嘴一癟,就要準備嚎啕。“不哭不哭,吵醒了你舅爺爺會打屁股的。乖哦。”她學著舅媽的樣子,托著小家夥輕輕搖擺。
  舅媽教過怎麽抱,怎樣拿手臂托住後腦。當豆丁第一次被舅媽送到她麵前時她緊張得腦中空洞,拿這軟呼呼的小東西不知如何是好。可真正一抱起來,一切順理成章,似乎是本能,是天性,是心底最角落的土壤裏一顆埋藏了二十多年悄悄萌芽的種子。!
  媽媽,你看見了嗎?我也當媽媽了。
  她倚著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又被豆丁呼天震地的哭聲吵醒,臭小子臉漲的紅紅的,很不高興。手臂酸痛,把豆丁換過另一邊,舅媽已經睡眼惺忪地走來取了奶瓶去燙。“舅媽,你去睡吧。沒一會就天亮了。”
  “那我再睡一會接你的班,帶孩子是辛苦,熬過這半年就好。唉,這樣坐月子法,會不會落什麽病根的?”
  “舅媽,我沒那麽嬌氣。”這些根本不算什麽,相比較,懷他的時候才叫辛苦。吃什麽吐什麽,躺下來沒有一個安穩覺。後來顯懷,周圍鄰居指指點點,她進進出出時能視若不見,可舅舅舅媽背地裏長籲短歎她是知道的。再接著居委的人衝上門說沒有準生證就要強行引產,舅舅拿著菜刀堵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的氣勢。
  然後,宋書愚帶著葉慎暉找上家門。他們是為了那封信。
  葉慎暉這個人,陳婉以前聽秦昊說過很多,依舊覺得是有層霧籠罩儼若雲端的人物。她猜不透那封信與他有什麽關聯,但想必很是重要。她謹記舅舅和老二的話,不能隨便給人,不能隨便相信人。可那天,她被打動了。
  他說起年少時光,眼中有和她同樣的自傷和掙紮,他們有同樣的經曆,他們同樣是從灰燼裏重塑的自我。她選擇相信他,但是有條件,一是幫她辦準生證和將來寶寶的戶口,一是不準告訴姓秦的任何人。
  她的話像是觸碰到他某條神經,他看著她,卻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眼中悲傷無法言語,最後才像是從遙遠處飄回來一般,神情恍惚問她:“你確定要生下來?一個人養?沒有父親?前麵的困難你認為自己有能力全部承擔起來?”
  陳婉點頭。
  “女人都是瘋子。”他那時忽地這樣說,然後重新歸於一貫的沉靜,“孩子小五也有份的,雖然我和宋書愚對他的一些行為不讚成,甚至是反感,可認真來講,你這樣對他不公平。而且,單身女人帶孩子長大,困難想象不到的多。人還是要順應現實,不要強加給自己一些承受不起的負擔。”
  “你們覺得我很惡毒是不是?或者你們都覺得我恨他,所以找一種方式報複。”她下意識地撥弄手上那隻鐲子,一遍遍繞圈,情緒慢慢平複下來說:“其實你們想多了。我沒想過將來他有一天知道後會後悔會什麽什麽的。我忙著活命,根本沒空考慮那些。就是簡簡單單的生孩子,生我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將來秦昊能成熟些,或者我脾氣能軟化點,他來看看也沒什麽。但是,這孩子是我一力保下來,是我拿我不多的全部換來的,他姓陳。”
  那之後,她幾乎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關注所有的新聞,老二不甚其煩,“你顧著自己的肚子,有你這樣當媽的?人家都是好吃好睡好好的養。你放一萬個心,有消息我會不告訴你?睡你的覺去。”
  她哪裏睡得著?下午穿珠子的時候,腦袋一耷拉就醒,夜裏背疼得沒法翻身,腳趾抽筋她隻能坐起來默默忍受那種疼痛。
  後來消息傳來,她當時幾乎站不穩。洪浩林和江文濤被雙規是內部消息,葉慎暉電話裏大略提了下,然後說洪建學越境潛逃。在老二那裏確定了這個消息時,壓在心頭多年的重負突然消失了,僅剩一片空惘。
  “舅,是不是真的?”
  舅舅放下電話,“明天我去公墓給你爸媽燒紙,說道說道。你等生了再去。”
  她呐呐點頭,走進自己房間在床沿坐下許久才回過神,失聲痛哭。
  誰說沒公道的?做了錯事終將償還,隻是人已經死了,有什麽用?那個曾經嗬嗬笑著說要給她攢嫁妝,老了就給她帶孩子煮飯的人,早已經死了。
  “舅媽,我好像在尿尿。”
  “哎呦我的老天爺,是羊水破了要生了……老鞏老鞏……”


  第 70 章

  何心眉躬身在搖床邊,很是奇怪,“這才一個月,怎麽變了個人似的?才生下來象個小老頭,這一看,這小鼻子小下巴還真象你們家……你們家的人。”
  “這孩子啊,就是見風長。別看我們豆丁小,這才一個月,已經是大小夥子了。” 舅媽沒聽懂何心眉話裏忽略掉的那部分。
  陳婉剛從廚房出來,莞爾一笑,說:“何心眉,你灰頭土臉的別碰我兒子,先洗洗去。”
  何心眉畢業進了報社,風風火火四處跑,而小雅則已經遠赴大洋彼岸,至於她,豆丁滿月後馬上也要繼續她的人生。
  何心眉洗了手回來,見陳婉舅媽已經出去了,馬上拉她坐下,問:“葉慎暉送的房子怎麽不要?”
  她沉默,最後還是說:“不能要。”
  “你怎麽就一根筋?你以為那是白給的?人都說了是感謝。你知道他們把洪家的搞倒了賺了多少錢?洪建學的恒宇被他們聯手收購,地皮房子幾乎是白菜價。隻南昀半灣去掉銀行貸款能有這個數。”說著拿手比劃了一下,見陳婉隻是笑,不由又著急說:“沒你爸爸的信,他們有這麽容易嗎?葉慎暉什麽不多,錢多房子多,你收他一套房子,對他半點影響也沒有。”
  “我知道你現在跑財經版,有內幕消息。房子的事情我也想過,你以為我不心動?過年時小宇帶女朋友回家,一看我們家環境就皺眉,還好還沒有多問什麽。我舅媽後來心可酸,坐房裏大半天沒出來。小宇說讀完碩士想辦法留在北京,可哪裏那麽容易?將來總要結婚。我這又帶了個孩子,沒臉沒皮的,看了葉慎暉送來的房子怎麽會不心動?可和我舅一說,我舅不答應,說那等於是把我爸爸賣了。”
  何心眉無奈,“你們一家都是這臭脾氣。”
  “嗬嗬,總有辦法想的。”
  “那工作呢?”
  “葉慎暉說在信誠給我留個位置,老二也說想開酒樓,問我要不要幫忙。我還沒考慮好。”
  “那行。看誰家給的錢多就是了。”
  “先不說了,我去廚房。宋老師和老二也快到了,到了就開席。”
  老二和宋書愚卷著冷風進門,“在樓下撞上的,變天了,外頭風可大。”老二邊說邊拎了一大筐雞蛋進廚房,“我媽鄉下親戚幫忙收的。”
  “你一早去城關鎮?這麽冷的天?”
  “我淩晨在帝宮睡了幾小時,剛收好不趁新鮮拿回來,等什麽時候?”
  “上次的還沒吃完,先放著。你陪宋老師坐一會,我這邊快好了。”!
  “你宋老師有你舅和何心眉陪著,我幫你打下手?”
  “不用,你什麽也不會。我要熗鍋了,你先出去坐。”方存正的心思陳婉不是不明白,多年前她出於安定的向往曾經有過刹那的心動,可是現下盡管舅媽一再暗示她也絕對不可以接受。利用他的愛,對他何其不公。熱油彈上掌背,她甩開瞬間的失神。
  人不多,但陳婉用足了心思落足料操辦,比以往在朱雀巷擺宴時的水準尚要高幾層。何心眉碗裏裝著鬆茸土雞,嘴上含著子薑米椒鴨,兀自哇哇叫:“陳婉,你偏心,以前去金盛吃飯沒見過你做這幾個菜。”說完就被宋書愚在桌下踢了一腳,醒過神來偷窺陳婉舅舅的臉色補救說:“老宋,我們在你家做飯,陳婉明顯留了一手的。”
  鞏自強抿口酒說:“其實越簡單的才越考手藝,家常菜才見真功夫。”
  宋書愚若有所思地點頭,忽然問:“鞏叔,你們家的館子不做了,就沒想過再開間?”
  鞏自強有些黯然,“開館子講門麵講人氣,光憑好手藝沒用。現在找個好門麵可不容易。”
  無非是錢罷了。宋書愚默默點頭,想了想說:“其實不妨考慮做私房菜,人氣不用操心,我和葉慎暉人麵廣,帶了客過來憑你和小婉的手藝能留住客。”
  “私房菜?”陳婉和方存正同時來了興趣。
  “不用找街麵,一般就行,隻要出入方便,好停車。裝修素雅點,花不了多少錢。”
  “我可以在報社找人幫忙,副版裏免費宣傳,不花錢。”何心眉興致高昂,“這比去葉慎暉公司上班強啊,隻做晚上的,你還有多的時間照顧豆丁。又不用花太多本錢,隻是個裝修費用。”
  陳婉望一眼舅舅,微微心動。想問詳細點,宋書愚站起來說聲對不住去了廚房接電話。何心眉癟癟嘴,“裝神弄鬼的,估計是新師母。”見陳婉好奇,解釋說:“這段時間一直神神秘秘的,問是不是我們師母,他沒否認。”
  換了舅媽上桌吃飯,陳婉抱著豆丁回房。把小家夥哄睡了,開了櫃子,打最底下掏出個盒子。撫摸灰紫色絲絨麵許久才把表拿出來,一隻是爸爸的,一隻是他送的。不知是因為需要每天上弦而想起他,還是因為想著他才記得每天要上弦。指腹在表背他的名字縮寫上畫圈圈,一圈一圈,百種滋味象漣漪般漾進心裏去。
  送他們離開時,陳婉喊宋書愚慢走一步,“宋老師,你認識人多。麻煩你幫我把這個賣了好嗎?”
  宋書愚看看袋裏的盒子,抬眼望住她。
  “我隻有這一樣能值點錢的。我、住院費,還有平常的,我花了舅舅不少錢了。”
  宋書愚點頭離開,走了幾步又回來說:“真打算做私房菜的話,我問問老葉,他做那一行,找地方輕而易舉。租金你也不用多擔心,我和他談。”上車時,他回頭看一眼,陳婉還站在樓道口,比往年豐潤點,腰背筆直,微昂著頭,象小環山上的一株梅枝。
  送了何心眉回家,電梯繼續向上,打開後毫無意外見秦昊站他門口。“跟了我一路,就知道沒好事。我可是吃飽了想睡覺的啊,你自便。”
  “別賣關子了,你動作快點。”秦昊一屁股坐下,催促說。
  “嘿嘿。”宋書愚不緊不慢開了酒遞給他,進去換了衣服才掏出兩張照片來,“滿月照我可幫你討到了,怎麽謝我?”
  秦昊卻聽不見他說話,視線投在手中,燈光下眸中銀光微閃。“大了好多。鼻子眼都長開了,很像、很像我。”
  “是象你,能把人折騰死。我在她家兩三個小時,就沒見小家夥消停過。一家幾口人圍著轉,陳婉連正經飯也沒顧上吃兩口。到末了我們吃好了,小家夥反倒折騰累了,睡著了。”宋書愚與秦昊相視而笑,眼見秦昊眼中是父親的驕傲光芒,不由暗自喟歎。“名字也起了,陳恪禮。恪己守禮,我怎麽聽都覺得像是在警告你?”
  “行了,你就別拿我開涮了。”秦昊嘴角有絲苦意。“她好不好?”
  “你不是跟了她一個月了嗎?好不好你不知道?”
  “她沒下過兩次樓,遠遠看一眼能看見什麽?”
  “應該不太好。這個給你。”宋書愚進屋拿了陳婉的袋子出來,“說是想賣掉。”
  隻看盒子秦昊已然知道是什麽,摸摸手腕處自己的那塊,她的名字每分每秒貼住自己的脈搏跳動,人卻隻能遙遙相望。“你幫我把錢給她,多少我轉給你。”
  “小五,你什麽打算?就這樣、一直這樣?”
  秦昊杯中見底仍然沉默著,許久後才說:“她恨我到這地步,我能怎樣?強扭的瓜不甜,我遠遠看著她就好了。”
  “和你說過幾次了,孩子是分手後才知道的。她要真恨你,會生下來?”
  “即使不恨我,她也不願意和我一塊。”他窩在沙發最角落,目光哀涼,“拿打掉孩子作分手理由,我明白她的意思。想讓我恨她,恨到生老病死各不相幹,這樣她才有安生日子過。我隨她的意,站遠點好好看著她就行。將來……”將來他不敢想,生老病死,下一句是男婚女嫁。他見過好幾次方存正的車停在在她家樓下,還有一回見他抱著新童車上樓。克製住上去揍人的衝動後是胸口一陣陣的抽痛。
  “家裏人都知道了?”
  秦昊默默點頭,“老太爺劈頭蓋臉來了通電話罵人,我媽沒辦法,說上門賠罪,又被老太爺罵一頓,叫她少摻合。既然一開始不喜歡,不勞駕她喜歡。”他扯扯嘴角,“我也說了,叫她少幫倒忙。不是他們……”他捂住臉,心底苦楚無可遏阻地蔓延開來。
  宋書愚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懂愛情,所有人都自以為懂得愛情。可是,另一種更珍貴的更奢侈的感情,不問代價的付出,毫無欲望的顧惜,有幾個人能懂?
  “小五,少喝點酒。再喝下去人就廢了。”


  第 71 章

  車越靠近朱雀巷,陳婉的心越跳動非常。何心眉問:“你沒事吧?臉色不好看。”她說沒事。開膛破肚總要傷元氣,這已經一個多月了仍是臉色青白。站久了,傷口仍會隱隱作痛。而且,她沒想到宋書愚說的第二處位置,竟然位於朱雀巷。
  前幾年她還經常回朱雀巷看看老屋,自從方存正搬走,而整條街幾乎都被帷布蒙住大肆整修後,最近一年多兩年的時間,沒有踏足過這裏。隻是前段時間在電視新聞看見朱雀巷的新貌,還和舅舅說沒想到不起眼的舊居能變成這樣子。清水河疏浚工程早已結束,引來的北江水清可見底。朱雀大街擴寬了幾乎一倍有多,一部分以石樁淩於河麵,鵝卵石人行道以櫻樹隔開車道,可以想象幾年後櫻花似雪的繁茂。至於她們家以前的那排排老屋,變化更是驚人。
  陳婉佇足於街口,驚讚莫名。“我一年多沒來,變化這麽大?”
  宋書愚頗有些得意,說:“何止一年多,已經三四年了。隻是修複古建築是巧活費心思費功夫,所以工程進度慢,平常人看不出太大變化而已。”說著下巴往前仰,“已經有部分商家進駐了,酒吧幾間,書店,餐飲,連畫廊也有兩家。”
  何心眉已經拿出小本子置於手中。
  宋書愚嗤笑說:“行了,才當幾天記者就有職業病了?忘記你跑什麽線的了?”
  何心眉聞言有些委頓,收了本子說:“等我換了社會新聞版,這裏怕是早被人寫爛了。”
  “還早,正式招商還有段時間,後麵的一部分還沒修繕完,純陽觀那頭也還沒和宗教局商議好,估計還有個半年一年的才能熱鬧起來。我們先去看看之前說的那家房子。”
  宋書愚站在廊簷下開門時,陳婉臉色呆滯看了看旁邊牆上掛著的寫著“朱雀巷9號”的木牌,以及灰磚牆瓦上垂下的半牆青黃交錯的藤蔓,轉身對上的是何心眉瞠目結舌的表情。定定神,隨宋書愚邁進去。穿過照壁,又是一道門楣。進去後是大廳,旁邊各有一間耳房,透過廳中落地木窗的雕花玻璃能看見中間天井。大廳角落有拱門,出去後便是以前廚房的位置,沿牆根改造成的一排回廊。回廊旁是天井,說是天井倒像是玻璃花房,明池裏依稀有兩尾錦鯉的影子。再向後走,是明顯住家格局,中間一小廳,兩邊各有一間帶洗手間的睡房。中間的小起居室推開落地窗就是後院,老月桂還在,隆冬時節,隻有光禿禿的枝幹。
  “我看了幾家就覺得這裏不錯。前麵的廳擺八九張桌子是夠的,邊上的兩間作廚房、放材料。後麵這裏,可以改五六間包房。這樣的裝修,一碟小炒收個四五十不成問題。地方不大,也不用請多少人,有三五個服務員足夠了。”
  “這裏,是葉慎暉家的?”陳婉眼神從月桂移向宋書愚,不放過他眼中任何一個變化。
  宋書愚絕對鎮定地點頭。“整條街幾乎都是朱雀商投的,投資方是信誠。”
  “可是,這裏是陳婉以前的家啊!”何心眉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廳中回響。
  “不會吧。”宋書愚有絲驚訝,“這麽巧?”
  “宋老師,這樣的我們家租不起,我舅舅以前賣房子的錢已經用了不少了。”
  “應該租得起,整個朱雀巷招商是有優惠的,頭三年合同期租金可以減免一部分。正常的減免之外,我還能幫你再談低一點。還有,那塊表,我已經幫你賣掉了。實在不夠的話,說真的,我一直想問問你接不接受參股,你知道我也算是個饕餮,開個館子……”他摸摸下巴,有些欣羨。
  “就這裏了。”何心眉扯動陳婉衫腳,“老宋肯入股,你還擔心什麽?”
  “等我再想想,心眉,這不是小事。”不是她不動心,可實在感覺詭異。
  “行,那我們先回去,我看你麵色不太好。順便去銀行,我把賣表的錢也給你。”
  去到銀行,讓陳婉再次驚怔。
  “是2000年限量發行的陀飛輪,市價是這個數一倍以上。不過表背後刻了名字,所以價錢抬不上去。”
  宋書愚的表情像是實話,陳婉幾個月前曾經去星匯城裏最大的一間表行估過價,當時給的價格已經足以讓她驚愕了。隻是那人感覺不誠懇,再者,她也不舍得,後來猶疑不定的,才隨之放棄。
  “這樣的話,你舅舅添點,如果願意讓我參兩成股,足夠了。”
  “讓我想想,還有我舅舅那裏也要商量。”
  她儼若在夢中,渾渾噩噩地上了樓,豆丁哭聲震地的才回了魂一般。“你走了沒多久就醒了,玩了一會就開始找你,找不見就開始哭。喂了奶睡了一會又來勁了。”舅媽拿這個霸王龍沒辦法,見豆丁一回陳婉懷抱立時止了幹嚎,不由搖頭說:“還是和自己媽貼心。”
  陳婉好笑不已說:“豆丁,舅奶奶吃醋了怎麽辦?”小家夥兀自砸吧著小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舅媽,舅還沒回來?”
  “快了,我去準備晚飯,你去躺會。前兩天豆丁感冒,可把你折騰壞了。”
  陳婉回房躺下卻睡不著,胸口漲奶,肚皮微疼。她親了口豆丁的小臉蛋,唇下分明是秦昊縮小的輪廓。舅舅審過她幾次豆丁的父親究竟是誰,她強著不答,最後才無奈作罷。舅媽也偷偷問過她,旁敲側擊的說看豆丁的樣子就知道爸爸帥,陳婉也隻是笑笑。
  她知道他不在濟城,去年這時候想必是帶著傷心離開。她苦笑,隻有在自己心上劃一道,才能割舍的,何止是他。有時也會問自己與何心眉相同的話“是不是太殘忍了?”,可不殘忍,未來在極度的幸福與極度的傷懷間跌撞,說不準哪一天仍然會是這種結局。甚至在無數次爭吵失意後,就連短暫的快樂也會充滿不真實感。如此,不如放各自一條生路。
  都說她堅強。她不堅強,她的心不足以應付一次次的整合。很久前她說過,愛情隻是餓的時候一碟熱騰騰的蓋澆飯,累的時候一把穩當當的椅子。她不需要高潮迭起激動人心的愛情,隻要適時的信賴與相互依偎。他承諾過,沒有做到。
  “豆丁,長大後娶老婆要記得,傷了人一次,不要傷第二次,傷了第二次,不要傷第三次。你這喜歡折騰人的小壞蛋,折騰你媽媽沒所謂。愛情,經不起你折騰的。”
  晚上舅舅回來,說到白天去看的兩個地方。陳婉問舅舅當初買房子的是不是葉慎暉,舅舅也不清楚,隻知道是中間人。“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再等等。馬上春節了,過了年再籌措也沒關係。”舅舅話是如此,可這幾個月家裏停了賣早點的收入,全靠賣房子的老本。陳婉即便今天手上攥了一筆錢,也依舊心下惶然。
  惶惶不定的另一個原因……陳婉打電話給何心眉,讓她找機會側麵問問宋書愚,秦昊,是不是回來了。
  “不會吧,一點消息也沒有。他真是回來還好了,你不方便問,我還想問問他拍拍屁股走了是什麽意思。”
  “別。那也不是他的錯,更何況,是我傷了他在先。”
  “你們兩個。”何心眉歎氣,“誰傷誰?扯不清的糊塗賬。真要回來怎麽辦?豆丁怎麽辦?不如和好算了,為孩子多想想。”
  陳婉笑笑說:“我如果能忍受爭吵複合不停循環的日子,也就不會選擇分手了。何況,已經過去快一年,說不準他的心已經改變了,也說不準身邊有人了。總之,真要回來了,豆丁是姓陳的,誰也別想碰。”
  “別杞人憂天了,你等我消息。”
  何心眉再回電話時,她放下心頭重負,可同時,隱隱的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悵惘。她把不必要的想法拋擲一邊,出去問了舅舅幾號休息,接著又撥通電話,約好了第二次去朱雀巷的時間。
  宋書愚保持平常的語氣說完最後一句再見,按掉電話,揚揚眉,“成了,不成也八九不離十了,說這個星期六想帶她舅舅再去看一次。你現在開始想拿什麽謝我還來得及。”
  秦昊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說:“給你個幹爹做還不夠?”
  “嗬嗬,你先看好你自個正牌老爹的位置再說大話。”宋書愚的話戳到小五痛處,見他神色黯然,開解說:“別想太多,還是有希望的。方存正和陳婉的相處就是好朋友那種,你別多心。”
  秦昊搖搖手上的酒,沉思片刻才緩緩說:“方老二輸在出身上,我輸在個性上。她是喜歡平靜生活的人,仔細想想,老二才是最適合她的。不過,老二做得到的我也一樣能行。”


  第 72 章

  春節前一周,陳婉尚在朱雀巷忙活。後麵的三間大房改小包間,前麵廚房的設備要訂要安裝,廳裏的桌椅掛牆畫,門口的招牌,還有酒水飲料一應幹貨,水電暖氣,全部要在年前準備好。雖說大部分是辭了工作的舅舅在操辦,舅媽也再三告誡她把身子養好了也不遲,千萬別落什麽病根。可關係到她,關係到豆丁的將來,她無法安坐在家。
  廚房收拾齊整那天,舅舅小心地摸摸不鏽鋼專業櫥灶,喉結上下滾動,好久才說:“以前我們用那爐子比起來就是駁殼槍對美式大炮。”
  陳婉好笑,“舅,你天天在食堂見得還少了?”
  “不一樣。這是自家的。”
  正說著話,聽前門聲響,透過窗子看見舅媽大衣一角。陳婉急急出去,舅媽已經抱了豆丁進來,連連嗬氣說:“鬧著要找你,一下午沒安生過。我見今天有點太陽,就打了車過來接你們爺倆。”
  豆丁全身裹得像隻小狗熊,帽子下小嘴癟著,眼眶裏全是委屈。聽見陳婉的聲音,撲騰著小腿尋找著她。
  “媽媽抱,媽媽抱。”陳婉慌忙接過,舅媽想是也累著了,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喘氣。她遞了熱茶過去,舅舅已經開聲問:“你在家呆著就行了,出來孩子招了風又感冒怎麽辦?晚上小宇到家,家裏菜都置辦好了?”
  “好了,沒好我有時間帶小祖宗出來遛圈?這不見天好嗎?”說著掃視大廳一周。“老鞏,沒想到咱家還有這一天。裏麵也妥當了?帶我去裏頭看看。”
  由木天花上吊下一排銅燈,仿明桌椅,印染的藍桌布,冬天微弱黯淡的日光打在仿古地磚上,忽明忽暗。眼前的一切讓陳婉也有些怔忡難信,豆丁已經一拳呼在她肩膀上。她捉住小家夥藏在衣袖裏的小手,放在嘴邊連連親吻,小家夥樂嗬嗬地往她懷裏躲。“媽媽馬上就能賺錢了,豆丁。”
  收拾到傍晚,走前陳婉要穿大衣,剛準備把豆丁交給舅媽已經被舅舅接了去。“我來。”
  豆丁像是有些怕舅爺爺,撅著小嘴不敢擅動。陳婉楞住,這是她舅舅第一次抱豆丁。即使在醫院裏,他也沉著臉,任憑眼中淚光乍現。
  “舅。”
  “舅舅攔不住你,既然挑了這條路,多少苦全咽回去,堅持到了頭就是好日子。”
  “……對不起。”
  “別說這個。今天小宇回來,我們早點回去。豆丁,回去見小舅舅咯。”
  舅舅有力的手臂上上下下搖晃哄著豆丁玩,舅媽在旁連聲埋怨叫他動作輕點,陳婉微笑著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到街口,她臉上的笑容僵住。從對麵馬路飛馳而過的那輛車不熟悉,可車內那人的側臉再熟悉不過。
  他回來了?
  “小婉,你歇歇,我來。”
  陳婉回過神,才發現手上兩把刀已經停下來不知多久。“舅,沒事,我可以。”
  年初八開張。年前葉慎暉擇了開張這一天包下整間鞏香居做信誠高層的春茗宴。十二圍並不算多,但是和葉慎暉秘書謝小姐幾經商討終於確定的菜單裏有幾道菜是連舅舅也沒做過幾回的。陳婉半點不敢馬虎,春節期間比對著家傳的菜譜天天在店裏演練了無數次。
  “在想豆丁呢?你舅媽在外頭照看著,等會人到了也有小宇幫忙。別急,還早,足夠時間準備的。”
  不急。她定定神,看看寫字板上貼著的一張張菜單,再環視廚房一周。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頭,是她的地盤,總有慰藉她心靈的能量。
  “就該這個樣子,我看你像是失了幾天的魂了。真正的大廚應該有股氣,外頭再亂場,心不能亂。”
  她象回到多年前憑著年少無畏第一次掌廚的那一日,深呼吸,各種食材的味道吸入肺腑,氣韻充足時重新左右抄刀。蒲菜是當季特產,要碎如粉末,雞胸肉要剁得稀爛如肉糜,用蛋清淘洗去渣留下肉汁,爆油加蒲菜翻炒,以奶湯澆頭,入盅滑軟細嫩雪白。翅湯也和平常食肆不同,慢火煨燉,加鮑汁和秘方提煉的蝦油,湯色金黃透亮。連最平常的冷盤毛豆幹也是用牛脊髓烹煮,再用舅舅多年的鹵汁小火鹵了一個上午,足夠筋道。
  宴盡人散時,葉慎暉出現在廚房門前。“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陳婉早知道外頭的反應,聽了這句仍然忍不住鬆了口長氣,隨之是快慰歡欣,滿溢在胸臆裏。舅舅搓搓手才握住葉慎暉的,眉目間喜悅自得皆而有之。
  以葉慎暉的人麵,得到他的肯定,代表他們鞏香居絕對有資格在競爭激烈的濟城飲食業有一席立足之地。
  “這樣不行,要多請幾個人,今天不是從老二那裏借了幾個服務員,根本忙不過來。還有廚房裏也要多請個人打下手,這可都是體力活,天天這種忙法別把你身子熬壞了。”舅媽前後奔走,也是滿臉疲憊。
  陳婉從小宇手上接過已經酣睡的豆丁,“我還行,就是要請個人看著豆丁。舅媽,你們先忙著,我有事出去一下。”
  出了大門,河麵上北風呼嘯,直往脖子裏灌。陳婉緊緊領口,攏住豆丁身上的小被子往街口走。不出所料,那輛看見多次的黑色車子就停在老地方。時間倒流,象是回到幾年前,他憊懶的聲音在耳邊:“老地方等你,十分鍾,過一秒我就去你家找你。”
  車上的人看見她,發動了車向前滑行了幾米,在她停住腳的同時也停了下來。他下車,在寒潮來襲滿目蕭索的濟城街頭。在她眼前。
  隔街相望,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神不舍地糾纏在她身上。過了一千多個日夜,所有的都變了,他看她的灼熱目光沒有變。豆丁像是感覺到她急促的心跳,不安地扭動著,她把小家夥重新往上舉了舉,輕輕拍了拍後背,才緩緩走向他。
  “回來了?”
  他默然點頭,注視她許久才將目光投向她懷中。
  “宋老師和你說了?要不要抱抱?”
  他像是沒料到她會允許,手臂抬起,微顫著,又放下。“睡著了。”
  “沒關係,醒了再哄就是了。”陳婉把豆丁遞過去,“手托著後腦勺,已經會抬頭了,就是直不了太久。小心!”
  她一句小心嚇著他,弓著腰,兩隻大手戰戰兢兢籠著。“還好,還沒醒。”
  他誠惶誠恐的樣子,似震愕似滿足的表情看在眼中,心裏更是酸澀。
  “要不要去哪裏坐坐說說話?”
  “不用了,我舅舅舅媽在店裏等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豆丁三天的時候。我,不敢打擾你,怕你生氣。所以……”
  “都瞞著我,不是裝修那天看見你,我還一直以為——過年也沒回京?”
  “沒有。”不舍得離開,“我爺爺也不許我回去。”
  她咬住下唇,萬分清楚那代表什麽。“你們家全知道了?”說著就想抱回豆丁。
  “你別誤會,我沒想過要怎樣。”豆丁離開他懷抱的時候,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就是怕招你討厭嫌棄,我才躲著,沒想過要和你搶孩子。”
  她輕輕拍打豆丁後背安撫著,一邊回頭望,似乎怕她舅舅出來。凝視眼前熟悉的被風吹得紅紅的小臉一時間眼眶發熱,他極力忽視心裏被撕扯的痛感,把那種苦楚一寸寸咽下去,嚼也不嚼。
  “貓兒……”不自覺又叫出聲。
  “我出來——”同時開口,聽他停頓,陳婉才繼續說:“我出來是想和你說句謝謝的。開始以為是葉先生和宋老師好心,又看在你的麵子上,不停幫我。春節前那天看見你,才知道不是那麽簡單。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謝謝。以前的,現在的,你給過我的,都謝謝。至於我給你的,從不甘心到甘心情願的,不管是好是壞,你忘了它吧。”
  ……
  “看在孩子的麵子上,沒有和好的機會?”
  “從看見你那天開始,我已經考慮十多天了。那時候說分手也不隻是一時之氣,你也知道的。在一起有快樂的時候,但是很多東西掩蓋在快樂下麵,總會爆發,不是因為這也會因為那。我也說過,不是你不好,不是因為你家裏的反對,是我們不適合。就當我們是結了婚又離婚的那種好不好?豆丁有一半是你的,你想他的時候隨時可以來看。其他……各有各的人生。”
  “這是你真正要的?”宋書愚說給對方想要的生活,可是對方的夢想中沒有你的話,何其讓人絕望。
  “我現在挺好,有家裏人幫忙,也找到自己愛做的事,還有豆丁。很滿足。”她說著回頭望望鞏香居的招牌,“我要回去了,手機號沒有變,你什麽時候來濟城什麽時候想豆丁了隨時可以打電話來。”
  “再讓我親親他。”他低下頭,怕胡子紮著小家夥,隻敢虛吻一口,呼吸間是淡淡奶香,眼前酣睡的小模樣逐漸模糊。
  “昊,你也安心過你的日子,不要太執迷了好不好?”
  不好。他望住她漸小漸淡的背影時想,與蒼白的沒有她的日子相比,與晦暗的失去光的日子相比,他情願這樣,情願被痛感燒灼,以此證明心還能跳。
  


  第 73 章

  “陳婉,幸福是自己爭取的。一拐彎一轉頭,沒有了就永遠沒有了。”何心眉含著熱乎乎的蘋果餅說,“有空再烤兩個,不過癮。”
  “一邊去,我給我兒子做的蘋果泥都給你做餅了,我兒子吃什麽?還有,我很幸福。豆丁,是不是?媽媽有你最幸福。”
  豆丁躺在廚房門口的推車裏,肉乎乎的小手指撥弄著車頂吊下來的七彩小魚。聽見媽媽的聲音,適時地綻開嘴,露出世上最可愛的笑。每逢這個時候,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忘了和你說,昨天晚上洗了澡,小家夥趴床上,自己學翻身,哼哧哼哧費了老半天力氣,小腿撲騰撲騰的,活象隻小烏龜。把我和舅媽笑壞了。”
  何心眉一邊笑,一邊搖頭,“沒救了,你現在就是一二十四孝老媽。”
  “是。”陳婉若有所思看著兒子,“每次抱他在懷裏,軟軟的小身子,咿咿唔唔地自說自話,時不時對你露出笑,心裏就有種軟乎乎的感覺,整個心像是化成一灘水。等你將來做了媽媽就能體會了。”
  "  “那就這樣了?將來懂事了,含著眼淚問你要爸爸的時候怎麽辦?總不是個事。”
  “我們現在也挺好啊,偶爾見一麵,象朋友一樣。”
  “隻做朋友他能滿足?我就不信了。”
  陳婉知道秦昊不會滿足,可他和以往大不一樣。不會再蠻橫地一定要介入她的生活,似乎隻是靜靜地守候著,等待她驚寤的那一刻。但是對她來說,世上有很多東西比愛情更重要,親情、友誼、現實的生活,這種認知在有了豆丁之後更加明確。勸他幾次不要再執迷,他不出聲之後,她對這樣消耗他的時間隻剩萬分無奈。
  “小婉姐,外麵來了一桌客,問現在開始營業了沒有。我說中午不開市,那桌人沒等我說完已經坐下了。”館子裏的小妹探了個腦袋進來問。
  “你先招呼著,我看看有什麽材料。”鞏香居因為都是費功夫的巧菜,開張兩個多月來在濟城漸漸有了點名頭。本地客大多知道他們隻做晚市,想來外麵應該是旅遊或者公務的外客。
  小妹出去了一圈又回來說:“他們說不趕時間,說著衝著我們館子來的,隻要是出名的那幾個菜就成。”
  “你忙吧,我先走了。”何心眉吮吮指尖的芝麻,隨陳婉一起站起來說。“老宋說明天晚上來,留一桌子給他。豆丁,幹媽走了,來,香一個。”
  何心眉一走,陳婉二話不說,將推車置於門口角落,挽起袖子就起爐開火。豆丁對她依賴性很重,最近習慣了放在廚房裏。隻要能看見她的影子,小家夥就能自得其樂,比舅媽抱著不停哄還要乖巧。她偶爾閑下來,看著豆丁玩著自己手指能玩到嘰嘰咕咕地笑,她也不由莞爾。想象他再過幾年會走會跑的樣子,大概也會象幼時的她一樣,坐在小板凳上,幫媽媽剝蒜頭,眼巴巴地等鍋裏的煎餅出爐。
  菜上了一半,舅舅回來,將采買的蔬菜放好就接了她的手,問:“你舅媽呢?”
  “這兩天不舒服,舅媽說去後頭找地方躺會。”
  說話間廚房門口的陽光被陰影擋住,陳婉一扭身就看見有人躬著腰對豆丁揚著下巴逗他笑,身後還有兩個人站在走廊陰影裏。陳婉母性發作,急步走過去的時候已經看到那人的滿頭華發,當即放下心,欠身問:“老先生,是不是找洗手間?”
  那人拄著拐杖直了腰,逆光看不清樣貌,比舅舅稍微矮一點的樣子。象是視力不太好,眯起眼睛看了她許久,聲音很溫和遲緩地說:“豆丁媽媽?我是小五爺爺。”
  陳婉頓時懸起一顆心,回頭看眼滿臉警惕之色的舅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元宵節那天,秦昊的父母登門。道明來意後,舅舅對突然駕臨的貴客隻有三分客氣,七分沉默,不表態不發言。倒是脾氣向來溫良的舅媽,在豆丁被秦昊母親抱在懷裏立刻大哭不止時說:“您別見怪,我們家這孩子,我抱著都一樣會發脾氣,別說不相幹的外人了。”在秦昊父母告辭離開時更是毫不客氣,把他們帶來的禮物全部遞回司機手上,然後關了大門。幹脆利落得令陳婉下巴幾乎墮地。
  秦昊父母離開之後,陳婉避開被□的那一段,道出其他始末。五年間的所有不過是一段話而已,卻已是人世幾翻新。舅舅悶頭許久沒做聲,再抬頭時隻說了一句:“舅舅沒用,讓自己孩子吃苦。”
  當時她耳邊是豆丁不明就裏的壓抑氣氛引起的哭嚎,眼前是舅舅的老淚縱橫,心裏幹幹瑟瑟的,枯涸得流不出一滴淚,“舅,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他也不算壞,是我騙他孩子沒有了他才選擇離開。也不是因為他們家的反對,我們真是性格很不合適。”
  舅舅擺擺手,說:“孩子是我們家的,我們養得起。他們家好與壞和我們不相幹。”
  這之後,舅舅再沒問過豆丁父親的事情。但是今天秦昊爺爺的出現,讓她與舅舅同時起了防備之心
  “我來濟城,是專程來看你們母子的。”說著看看左右,問:“這位是……”
  “秦老先生,這位是我舅舅。”
  秦昊爺爺與陳婉舅舅握了握手,耄耋垂暮,手掌青筋暴突依舊蒼勁有力。鞏自強猜到對方來意,但仍禮貌周全問:“是不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談?”
  “小周,你們去吃午飯,不用管我。”老太爺口中的小周也有四十上下,低應了一聲,帶著另一位工作人員進了後麵包房。“我們就在這裏聊天也行,沒外人。”
  陳婉連忙搬了椅子來服侍他坐下,見他視線掃視一周又落在豆丁小車裏再不移開,她過去將豆丁抱來。陌生的氣味陌生的心跳,豆丁乍一驚,癟了嘴就準備哭。
  “豆丁,是太爺爺呢。”她蹲在旁邊輕聲哄著。
  秦昊爺爺沉吟說:“小五子一直說你脾氣象他奶奶,我看比他奶奶溫婉多了。”哆嗦著手掌撫摸豆丁臉蛋半晌才又說:“摸著可真象小五子繈褓時的小臉。我糖尿病,這兩年視力越來越差了,想看清楚點也不成,將來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小家夥走路說話。”
  “太爺爺身體好,一定能看見豆丁將來娶媳婦。”
  “那也要孩子們孝順,沒有膈心的事才行。這一個個,哪個不操心?特別是老五。”說著就歎了口氣。
  陳婉見話題轉到秦昊身上,沒有作答,隻是把舅舅斟好的茶端了過來。“太爺爺喝茶。”
  “小鞏,”秦昊爺爺倒是不接剛才的話題,轉向陳婉舅舅,“過年小五的父母上門打擾了。”
  “哪裏哪裏。”鞏自強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又不擅客套,說完哪裏就停了下來。
  “我早就和他們說過,孩子大了,由不得大人操心,有麻煩有矛盾等他們自己解決。大人幹涉的多,反而起副作用。當初如果不是他們阻攔,現在我們親家坐在一起,也不會這麽生分尷尬,小婉也不會連聲爺爺也不叫。”
  “太爺爺……”
  “喊太爺爺是你心眼好,還肯讓豆丁認他爸爸。你的性子比小五子他奶奶可和善多了,如果我那樣對她,她早就和我抄家夥了。”秦昊爺爺一副遙想當年的模樣,然後歎口氣說:“所以說,這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的時候我的脾氣比五子還暴,和五子他奶奶磨了一輩子,那感情是打出來的。等人不見了,回想起來,才覺得虧欠她。你們也一樣。小五子我看著他大,也是我最喜歡的孫子,性格可以說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他還小我就說,這孩子要往好處引導,不然做起壞事來,那可管不住。好在後來調皮搗蛋,倒沒有犯過大錯。對你,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作惡。”
  陳婉垂頭一勺勺喂豆丁吃蘋果泥,靜靜地聽著。
  “對不住你的地方,當爺爺的給你賠不是。是爺爺沒教育好。”
  “太爺爺……”她停下來,麵對垂暮老人懇切的眼睛不知怎麽應對
  “那孩子我看著大的,不壞,就是性子燥。這幾年我看著他一天天沉穩起來,一天比一天會想事,我知道,都是你調教的。我和他媽媽也說,娶媳婦要看什麽家世門第?我們家有什麽家世?他姥爺家有什麽家世?不都是洗腳上田拿了幾年槍杆子,僥幸活下來的人嗎?沒有那些,這會功夫說不準都蹲在山窩窩裏挖紅苕呢!有什麽牛的?能把小五子燥脾氣改好的就是好媳婦!所以,這頭婚事,誰攔就是和我過不去。話說回來,小婉,你們相處了幾年,說沒感情爺爺不相信。小五子對不住你的地方爺爺不能說讓你忘了它,不過,有幾年感情在,又有了孩子,五子也在為你改變。你是良善人,原諒他吧。”
  “太爺爺,我已經原諒他了。我也和他說過,他對我好的我都記著,也很感激。秦伯伯和阿姨的態度也是為自己孩子好,所以我沒記恨過。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個不適合。”
  “少年夫妻老來伴,適不適合都是磨出來的。我和他奶奶磨了一輩子,沒想過不適合三個字。爺爺多句嘴,小五子是把你揣在心口上,現在這樣,他心窩子空落落的難受勁,爺爺看著更難受。”
  陳婉無力迎視他的眼睛,舅舅臉色鬱鬱,遞了張紙巾來,她接過擦了擦豆丁嘴巴。一時廚房裏隻有爐火的呼呼聲與豆丁舞著小手要拿勺子玩的哼哼。
  “我那孫子,喝酒都喝廢了。這回回去看我,順便檢查身體……”秦昊爺爺老眼裏泛著銀光,“往前沒了小五子他大姑姑,白發人送黑發人。難道還要我……”
  陳婉手中的銀勺子掉下地,哐當聲在腦中轟鳴不止。


  第 74 章

  “爺爺,我想來想去,這法子不行。”
  “狗東西,爺爺為了你老臉都丟出去了,這時候和我說不行?你十二歲偷車往牆上開,硬生生另外開了個胡同口的勇氣去哪兒了?”
  “爺爺,真不行。瞞不了多久,知道我們合夥騙她,更要命!”
  “放一萬個心。爺爺和你奶奶鬥爭了幾十年,哪一次不是靠這一招贏回來的?小婉和你奶奶一個脾氣,都是嘴硬心軟的人。剛才我一說你肝壞了,手上的調羹都掉地上了,臉刷一下全白。這一招沒用,沒哪招能用。”
  “那不一樣。奶奶那會已經和你結了婚了,姑姑大伯都有了,知道你裝病也沒辦法。小婉不一樣,給她知道我們騙她,她轉身就走了怎麽辦?以後我說什麽她會信?”
  “她知道前你趕緊的把證扯了不就完了?我怎麽……你快點收拾收拾,估計她快到了。記得把我帶來的抗癌藥瓶放床頭,那玩意記得當她麵吃,吃多少沒問題,全是維生素。我在朱雀巷溜達,晚上住你奶奶家老房子。你別管我,能留下她到明早上,這事就成了。”
  “爺……”
  秦昊瞪了斷線的電話半晌,認命地翻出老爺子準備好的病曆放進第一個抽屜,將幾個藥瓶堆上床頭櫃子。打量了許久,不順眼到極點,一股腦全部呼喇回抽屜。
  她和奶奶看似相似,都有倔強的一麵,其實內裏大相徑庭。奶奶是天生的潑辣爽利,她周身是後天累就的層層盾甲。他相信百般嗬護著,總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如果欺騙……弄巧成拙的後果他承受不起。
  他突然想到爺爺說她臉一下子全白了,心裏倒是有些美滋滋的。可當門鈴響起她出現在門口時,望住她沒一絲血色的小臉,再是笑不出來。
  “來了?”他讓了她進來坐下,知道她愛喝檸檬茶,又慌慌張張進廚房拿。
  離開一年有多,金盛這裏毫無變化。陳婉環顧一周,目光投在他往廚房去的背影上,心中悵惘。衝動之下問了他在哪裏就衝上來,路上佇結於心的,隻有他爺爺那句話,隻想看他一眼。可見到人了,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說愛情不重要,她告訴自己已經淡忘了曾經。二十四個小時大半被世情占據,她拘管著自己的心。隻有在夜裏,才放任那股深切的想念,化成一縷魂一縷遊絲,跨越無數梗阻苦
  她跟去廚房,從他手上接過檸檬茶,瞥見冰箱裏她愛的巧克力,整整齊齊。她按捺心中的澎湃,啞著嗓子問:“吃了飯沒有?”
  “午飯吃了,晚飯還沒有。”
  她看看牆上的掛鍾才想起沒到晚飯時間,臉上有些訕訕的。
  “豆丁呢?”
  “舅媽帶著。”她細細端詳他,比上次見到他的時候又瘦了些。拉開冰箱另一側的門,半瓶黑方,一支已經見了底的伏特加。不由凝住臉,“你還在喝酒?”
  “我喝了十多年了,戒不了。”他瞅瞅她無奈又氣結的表情,低聲說:“你不喜歡,那我戒,今天就開始。”
  “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是你要顧著自己身體。你老實和我說,是肝硬化還是什麽?爺爺隻說肝壞了,再說就要哭的樣子,我也不敢多問。你老實和我說,究竟是怎麽了?”
  他眼中神色變幻,陳婉更是抓心的疼,定定地凝視他,萬般情緒湧起無法自製,“究竟怎麽了?”
  “沒什麽,爺爺騙你的。你別信他,他看我們不好,想了苦肉計來撮合。真的。”
  “真的?”她呐呐重複,既希望是真的,又不敢輕易相信。狂震的心跳在他嚴肅的眼神下漸漸恢複正常,卻又酸酸軟軟的,無著力處。“爺爺怎麽這樣?”
  “嚇著你了是不是?”她看著他,用那種有些感慨有些喟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看著他。他想問:你心裏有我的是不是?這幾個字在心底盤旋著,蠢蠢欲動。
  她想說些什麽又合上嘴,不自然地別開臉。“沒有就好。我先回去了,晚上還要做生意,豆丁看不見我也要發脾氣。”說著又回首,“酒還是少喝點,顧著身體。”
  他怔然點頭,心中急速晃過無數挽留的理由,卻沒一樣有足夠的信心鼓勵他開口,隻得說:“我送你。”
  下去停車場時遇見金盛保安,對方仍認識她,點頭喊“陳小姐”。陳婉回以一笑,有些感歎:“想不到還有人記得我。”
  秦昊一邊發動車子,邊說:“當然記得,我們哪回不是扭打著上樓,抱緊了吻著下樓,他們看了幾年好戲了。那段時間還問我討過喜糖來著。”話一說完,心中惻惻而痛,斜睇她一眼,也是神色愴然。
  兩人緘默著到了朱雀巷口,她推門時回頭猶豫地問:“為什麽……我已經相信爺爺了,為什麽不繼續?”
  “我見不得你難過。”不是不後悔的,“而且,也不願意欺騙你。”
  “謝謝。”
  “應該的。”他擠出一個笑。
  她象是突然想起什麽,站直了問:“明天,豆丁去打防疫針,你有沒有空?”
  秦昊的假笑在臉上刹時僵硬,回過味,又重新緩緩綻放開來,“有空。”
  “那爺爺……”
  “爺爺沒事,計劃定的是我媽明天陪他去小環山。我真有空。”他搶著說,仿似怕她反悔。
  他眼中倏忽間散發出和他們說好了要結婚那日一般的光彩,有種溫熱的東西漫上陳婉心頭,“那明天早上,你來了給我電話。要早一點,我怕排隊的人多。”
  第二日清晨開始下雨,陳婉抱著豆丁下樓,秦昊已經撐起傘在樓道口等著。
  “長高了,壯實了。”
  陳婉嗔怪地瞟他一眼,“不能說好的,要說不夠胖不夠高。”小家夥見什麽都好奇,欠著身子要摸車上閃閃亮的香水座,“才轉了奶粉,說要開始補鈣了。這段時間吃什麽都開胃,抓到什麽都往嘴裏遞,昨晚還抱著我的腳丫子啃了一口。”她說著就想笑。
  他抿著嘴,止不住唇畔笑意吟吟。
  豆丁的注意力轉到他身上,執著地盯牢了他,微側著頭,研究著。
  “豆丁,是爸爸。”
  秦昊一顆心驀然燃燒起來,顫巍巍伸手過去觸碰豆丁的小手,一隻手指被小家夥緊緊抓住,那種細微的力量象強大的電流般通過他全身,直擊靈魂最幽深處。“豆丁,我是爸爸。”
  “該走了。”她輕聲提醒說,抱住躍躍欲試要把秦昊手指往嘴裏送的豆丁。
  煙雨霏霏,濟城籠罩在暮春的輕霧裏,豆丁仰著脖子,驚訝地注視窗外急速後退的綠油油的樹枝,嘴裏咦哦連連。
  “每天早晨就這樣,我還沒醒,他先醒了,自己在小床上玩,說個不停的。然後趴在小床欄杆上,看見我睜眼睛了,就呱呱地笑。”
  一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紅燈間歇處,他側臉凝視他們母子,心底是幸福的滿足感,還是感恩的悵懷?他來不及去判斷。
  醫院裏人很多,滿眼是大人帶著各自的寶寶,他們坐走廊上等叫號。豆丁興奮莫名,腦袋扭來扭去,四處觀察,最後視線被旁邊的小美女吸引住,哦哦地不停說著話向人家搭訕。小美女不搭理他時,他惱火地蹬腿。
  陳婉哄得額頭冒出輕汗,啼笑皆非說:“憊賴相和你一個樣。”
  秦昊微窘,“我主動搭訕的也隻有一個人而已。”說著拿了紙巾幫她拭汗。
  陳婉在他掌下的臉頰微熱,隻是幾秒鍾事卻覺得時間像是流淌了一輩子。“是不是輪到我們了?”她這才醒過神,抱了豆丁站起來。
  從醫院出來,豆丁臉上猶掛著淚,忿忿不平。秦昊去拿車的當口,陳婉掃見熟悉的影子,想躲已經來不及。她把豆丁往上舉舉,挺直了背,等待含笑的對方走過來。
  “小陳姐姐!”蔣盼邊跑邊喊。
  對著那樣發自真心的笑顏,陳婉冷不下臉,回了一個笑容摸摸她腦袋,“小丫頭,長這麽高了。”
  蔣小薇緩步過來,“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說著望向豆丁,“這是……”
  “我兒子。”陳婉輕拍豆丁後背安撫著,“來打乙肝疫苗。你們?”
  “盼盼有些發燒。”蔣小薇眼中疑惑、錯愕、驚震淡去,剩下淺淺的同情和道不明的感懷之色,“你也……嗬,真是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她步上後塵?沒想到她境遇窘迫?陳婉竭力保持笑容,“沒想到很久不見,盼盼這麽高了,我兒子也半歲了。”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一個人帶孩子來打針?我送你們回去吧,我去拿車。盼盼,你和小陳阿姨——”
  “不用了,我——”陳婉被後麵的聲音打斷,回頭是秦昊。
  蔣小薇麵容僵硬,擠了一抹笑出來,說:“那就好,我以為是、那行,我們先走了。”
  直到家中樓下,陳婉抱著闔眼淺睡的豆丁默不作聲。秦昊頗有些難堪說:“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我。孩子是我自己選擇要生的,閑言碎語的早就預料到了。隻是施舍同情的人是她,感覺有些別扭。謝謝你今天陪著我們,不然,更難過。”
  淡然的語氣下的堅忍無法忽略,想及一年多來她經受的,他極欲擁她進懷裏,細細安慰。
  她教會了他如何去愛。中間有快樂歡愉處,有心傷神黯處,甚至不知道結局是什麽,最終他們會走向哪裏。但是,總不甘退縮,執著的堅持的,情願點燃自己,在生命裏鏤刻下最深的印記。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像窗外的雨一般,細細密密的,不覺間早已潤進心底去。
  “貓兒……”
  敲打車窗的篤篤聲打斷了他的話,秦昊沒有回頭先看見陳婉臉色大變,低喊了一聲“舅舅。”


  第 75 章

  鞏自強鐵青著臉,手上拎了把夾煤的燒火鉗子,叩擊車窗的聲音異常詭異的平靜有序。秦昊再次回頭看看陳婉,驚魂未定下硬著頭皮開了車門。
  他下車的同時陳婉也踏出來,聽陳婉在背後喊了聲舅,眼角餘光瞥見陳婉舅舅手臂揚起,他認命地闔上眼。闔眼的刹那,光影一閃,黑灰色的鉗子劃了一道圓弧垂下。秦昊這才發現,陳婉舅舅隻是把鉗子拋進了樓道口的一堆蜂窩煤裏。
  全身凜然直立的汗毛緩緩伏倒,聽陳婉舅舅打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上去吃飯。”秦昊轉憂為喜,剛準備跟上已經被陳婉拉過一旁,“你先回去,我和舅舅說明白了,哪天有時間再——”
  “喊他一起上來。”鞏自強站在樓梯轉角處,說完了徑自抬腳往上。
  “那我上不上去好?”他問。
  陳婉咬咬牙,把手上的豆丁遞給他,“你抱著豆丁,舅舅不好動手。”
  豆丁拳頭鬆鬆地放在嘴邊,換了個懷抱也隻是咂了咂嘴巴而已。秦昊這才放了心,隨著她拾級而上。站在她家門口時,她躊躇難安地問:“緊不緊張?不行還是先回去,我和舅舅解釋。”
  “緊!很緊!”他抱著豆丁,掌心濡濕,話也說得語無倫次,“很緊張。感覺像是進了副本摸黑走了很久終於見到了終極大BOSS,血直往腦門冒。”見陳婉很是挫敗的樣子,安慰說:“最多胖揍我一頓,你別擔心,我皮厚,能扛。”
  膽戰心驚地踏進去,廳裏卻沒人,聽見抽油煙機響,陳婉悄聲說:“大概在廚房,你先坐,我進去看看。”
  秦昊畢恭畢敬地站在中間,肩膀上趴伏的豆丁淺淺的呼吸聲在耳邊,小小的重量、全然的信賴,連空氣也似乎沉寂下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油然而生。他仔細打量眼前的一切,隻有金盛廚房大小的廳,一張長沙發,一個小茶幾,一台電視,沒有多餘的裝飾卻幹淨整齊。角落裏是豆丁的推車,電視下的櫃子裏排放著小家夥的奶粉罐。
  這是她的家。
  “你是……”
  他轉頭對上陳婉舅媽驚訝的眼睛,欠了身才想起手上還抱著兒子,躬了一半停住,很是尷尬地喊:“阿姨,哦,伯母。”
  “坐、坐。”陳婉舅媽石化般,見豆丁被陌生人抱著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接,突然醒覺過來,“你是去年來我們家找我們小婉那個,我說了小婉不在還想往裏屋衝的那個!”說著又張大嘴,目光在驚醒了的豆丁和秦昊臉上遊移,“是豆丁爸爸?老鞏老鞏!”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恨不能把時鍾撥回今早重新開始。舅媽滿臉驚異,嘴巴張得能吞下個核桃;秦昊要坐不坐,半翹著屁股;惺忪睡眼的豆丁被兩人接來送往,張著嘴欲哭不哭的,看見她才終於哇一聲釋放出來。
  她連忙上去把豆丁抱過來,邊哄邊說:“舅媽,是他、是豆丁爸爸。”
  舅媽連聲哦哦中,舅舅從廚房探個頭出來,“擺桌子吃飯,到點該回店裏了。”
  秦昊剛坐下又立馬站起來,四處望望找餐桌。隻見陳婉舅媽進去裏屋搬了個折疊桌出來,陳婉勸說:“舅媽,沒外人,就在茶幾上吃一樣的。”
  “那不行,第一次進門。你也是,怎麽不事先通知下?”舅媽望向秦昊,笑得眉眼彎彎地說:“小秦,是姓秦對不對?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對了,連茶也沒有沏。”
  秦昊諾諾應是,對陳婉舅媽的熱情有些出乎意料,和他爸媽春節來時的待遇太迥異了。他不明所以之下,更是手足失措。惶恐難安地想表現一下卻沒發現椅子在哪裏,隻得悄聲問陳婉。
  陳婉邊哄著豆丁,邊從裏麵拿了幾張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出來,朝他努怒嘴,“拆開來就行了。幫忙拿個餅幹,豆丁的磨牙餅,在電視櫃下麵。”
  陳婉舅媽手上端著茶,站在廚房門前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失神而笑。昨天聽說豆丁的太爺爺找了來,又知道豆丁爸爸身體不好,一晚上沒怎麽闔眼。夜裏歎氣和小婉舅舅說:“本來我心裏總以為豆丁他爸爸沒什麽責任心,不是個東西,連他家裏人一起全恨上了。可如果是有病,老鞏,你說會不會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歎完又歎,“真有病的話……我們家小婉和豆丁還真是命苦。”
  小婉舅舅一直假寐不答,她心裏敞亮,多半和她一樣的心思,對豆丁爸爸既恨又有點期望,既希望內有隱情導致始亂終棄,又怕真有大病害他們母子受罪。
  “站門口做什麽呢,端菜拿碗。”鞏自強喜怒難辨。“裏麵有我給豆丁磨的淮山米糊,一起拿出來。”
  坐下時鞏自強朝秦昊抬抬眼眉,“吃飯。”
  秦昊誠惶誠恐,拿了筷子喊了聲“伯父伯母,吃飯。”又低聲問陳婉,“要不要我來?”
  “不用了,”陳婉一手抱豆丁坐在腿上,一手拿著小勺子慢慢吹涼了往豆丁嘴裏喂。偷瞥一眼舅舅的麵色,不敢多說。
  一頓飯氣氛低迷,隻有豆丁吃米糊的扁嘴聲和不滿意的咿唔,秦昊食不知味。豆丁對他來說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第一次看見小家夥變身小魔鬼的模樣,想及十多個月來她獨自承受的,愧疚無顏。陳婉欠身拿紙巾時,他先她一步拿到遞給她。“我來抱,你吃兩口。”
  “我行,由著他坐腿上玩就是了。”陳婉抬頭時,對上舅媽的笑眼,臉上一熱,裝作拿筷子避開。
  “我來抱,豆丁,舅奶奶抱你去陽台玩。”舅媽放下碗,對著豆丁拍拍手。又朝向秦昊微笑說:“小秦,你也沒吃兩口。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聽你爺爺說,身體不太好?”鞏自強終於發話。
  秦昊立時把才端起來的碗又重新放下,心裏對爺爺哀怨地翻了一百零一遍個白眼,保持正襟危坐說:“隻是酒稍微喝多了些,肝功能有點小毛病。伯父,我已經在戒酒了。”
  鞏自強點點頭再沒說話。
  飯後陳婉進去洗碗時,秦昊把桌子收了,打著幫忙的旗號進去悄聲問:“就這樣了?”
  陳婉乜他一眼,“那你想怎麽樣?揍你一頓才算爽利?我們家擀麵棍就在門後麵,你自己去看看有多粗。”
  他倏然從門後收回目光,呲牙說:“就這樣好。你舅舅很和善,比我想的要和善的多。”打蛇隨棍上地又問:“那我以後是不是能經常上來看看你看看豆丁了?”
  陳婉擰上水龍頭,轉身把碗放進櫃裏。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微微失落。
  晚上他對著豆丁的兩張滿月照發呆時,陳婉的舅舅舅媽也沒睡著。
  “我說,那孩子不錯,人長得周正不說,還是個會心疼人的。一頓飯眼睛就在他們母子身上,沒移過地方,看他眼神就知道是疼人的。”
  “還要再觀察。”鞏自強閉著眼睛,許久後再說了幾個字出來。
  “還觀察什麽?這都一年多了,再觀察觀察豆丁會喊著媽媽滿地跑了,到時候管誰叫爸爸?”陳婉舅媽坐在床沿上,憂得眉頭皺一起,“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多登對啊,為什麽分開?”
  “這是一輩子的事,能不多相幾眼嗎?睡覺。”
  那之後,秦昊又上來數次,次次對著陳婉舅舅抹了幾十道鍋底灰的臉食難下咽,仍然鼓足勁堅持著。當他摸清楚折疊桌和椅子放在哪,並且配合默契地每回一喊吃飯就速度擺好桌子時,陳婉舅舅的臉色終於和緩下來。他在濟城時,大多應酬會選定鞏香居,純陽觀的修繕已近尾聲,他常常順路進來,隻為了站廚房邊看她幾眼,抱抱兒子。其實他最期待的是豆丁打防疫針的日子,他們一家三口能象其他人一樣的溫馨圓滿,跨越了那數年的波折離合。但是當小家夥長皰疹發燒那天,看著耷拉著腦袋的豆丁,急得眼睛紅腫的陳婉,那一刻,有沒有結局並不重要。
  豆丁八個多月時,會揮手再見會模仿大人的鬼臉,能發媽媽類似的發音。陳婉第一次聽見,意識到是含糊的媽字時,眼淚如決堤般湧出來,把豆丁嚇得呆愕著不敢出聲。他長了第一顆牙齒,門牙,歪歪斜斜的,但是不妨礙他笑,不妨礙他見到什麽都樂不可支地唔唔有聲。
  在樓下時,他最愛的是別人家的小狗,每次看見了就吼吼地揮著小拳頭要舅奶奶抱著他去追。方存正送了一隻小哈士奇來的時候,他更是興奮,坐在小推車裏蹬著小腿要摸摸。
  秦昊不樂意到極點,“家裏有孩子,養什麽狗?他安得什麽心?送隻玩具的就行了,那哈士奇一對紅眼,和狼似的。”
  “打過防疫針了,哈士奇溫馴著呢,對家人可沒脾氣,怎麽玩都行。我舅說養幾天放店子裏看店。”
  抬了她舅出來,他慣例的不敢多出聲。
  時至七月,濟城熱浪滾滾,樹頭蟬鳴不絕。
  月中時才開始下雨,帶來少許清涼。十七日的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到十八的中午又開始灑雨點。舅媽和舅舅買了東西回來,舅媽拍著肩頭不迭埋怨,“這不下就熱得流油,一下就不停。河裏的水都漲起來了。”
  到了三四點的時候,氣象台發布黃色暴雨警告,電視新聞播報說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雨。店裏電話接連響起取消晚上的訂座,陳婉舅媽無奈,“這一下,連生意也不用做了。”
  “在守守。”舅舅說。
  陳婉望望天,“舅,不如你送舅媽和豆丁先回去。我看這樣子今晚上也沒什麽生意了,過路的更不用說。我把帳算算,順便守到五六點看看,實在雨不停就當今天休息算了。”
  他們走後,她帶著服務生收拾收拾廚房,又把包房裏的衛生全部打掃了一遍,雨勢卻越來越大。看樣子隻能少做一天生意了,她站在天井裏,喂過魚食後望向灰黑的天,先放了服務員下班。
  店裏恢複寂靜,她象平常一樣,關好包間門窗,鎖實了廚房裏的幹鮑魚翅。享受這難得的清靜,她沏了壺新茶,打算好好算算這個月的帳。方坐下來,就看見門前黑影一閃。
  “你嚇死我!”她對著半身濕淋淋的秦昊喊。
  “怎麽就你一個?人呢?”他眉間掩不住的焦躁。
  “我舅舅他們帶著豆丁先回去了,我算算帳。”驚恐過後,她又重新坐下。
  “這時候算哪門子帳?河裏水全漲滿了。”
  陳婉循著他的視線望向門口照壁角落,“漫到這裏來了。”丟了手中紙筆,就慌慌的往外跑。
  “你包呢?”秦昊在後麵喊。
  “這時候你管我的包,幫我找東西把水堵上啊,快漫進來了。”
  秦昊大步走過她身邊,淋著雨站在大門正朝街麵,轉身的時候臉色難看到極點,“回去拿你的包。”
  陳婉想看看外麵什麽情況,卻被他吼了一聲:“聽見沒有?”
  說話間,水已經掩至腳麵,她抿著嘴進去拿袋子、關廚房門時,他緊隨在身後,“我去關電閘,你動作快點。”
  她被他凝重的語氣駭住,顧不上問他怎麽知道電閘的位置,鎖好門拉上防盜網走到門口更是被唬了一跳。河水透過車道旁的石護牆的空隙裏淹進來,整個朱雀街全泡在水裏,無數人從他們身邊奔走而過。
  大雨滂沱,黑灰的天幕偶有閃電劃空而過。
  “朱雀街地勢太低。別打傘了,打傘也沒用。”他伸手過來,濕漉漉的緊緊握著她的,“我車就停在巷口,過去看看,打不著火就糟了。”
  一路沿街而下,河水已經淹到腳脖子,到了巷口時,漲上膝蓋。兩人遠眺水裏的車,麵麵相覷。“算了,走路吧。”
  陳婉嗯了一聲,捏緊他的手。
  “別怕,我在呢。”
  “我沒怕,我是想,好在讓舅舅先抱了豆丁回去了。不行,我要問問豆丁怎麽樣,是不是回去了,如果再感冒發燒的話……”陳婉掏出手機,一連撥了幾個都是忙音,更加焦灼。
  他撫慰地捏捏掌中她纖細的手指,另一隻手抹去滿麵雨水,“大概都忙著在打電話。我們往前走到中山路就行了,那邊地勢高,去了那裏再打。”
  這條他穿梭了無數回的路,已變成河道,觸目所及隻有黃濁的泥水。雨越大,水漲得越高越來越湍急,中間幾次陳婉差些被腳下的雜物絆倒,每回他用力拖住她半身時,她抬頭都能望進他黑黝黝的眼睛裏去。
  “謝謝。”她的聲音在雨中雷聲裏悄無聲息地消失掉。
  並不像秦昊所說,往前走水就小點,水已經齊大腿深,滿目是洪流,車輛拋錨,又被水流卷起漂浮,身邊和他們一樣隻知道往高處走的人有幾個被急流衝倒,間或有垃圾箱撞來,引起驚恐聲一片。
  “全部人拖著手,抱成一團往前走。”耳邊的聲音振聾發聵,陳婉抬眼,是她的男人扯著嗓門大喊,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一聲喊畢,所有人自發地向中間靠攏,牽手的,拖腰的,緩緩聚攏成一團。
  其中一個在雨裏喊,“去到廣場那裏就差不多了,那裏有個表演用的高台。”
  其他人應聲相和,此時已屆傍晚七點,天黑壓壓的,四周黑壓壓的,行至十字路口時,幾條洪流衝擊下更是凶猛。他們拖著手堵在中間,撈起幾個衝下來的人。有個人影橫躺著於遠處飄過,陳婉冷得直打哆嗦,往秦昊身上貼去。他手臂死死地攬著她的腰,似乎想把她揉進身體裏,“別看那個。”
  她恍惚地點點頭。
  行到人民廣場才發現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在水裏舉步維艱地泡了一個多小時,幾乎脫力。她被他舉上高台時,見他不上來,她扯住他衣袖,嘶著嗓子在雨裏喊:“你呢?昊,上來。”
  他在她情急欲狂的眼裏看見自己,萬分渴切攬住她的臉死命親吻她直到雨歇盡,“你往裏頭站,我就在旁邊,能撈幾個是幾個。聽話,我等會就回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怔怔說:“記著回來。”臉上早分不出是雨是淚。
  烏鴉鴉的人頭攢動卻隻聞雨聲驚雷,所有人都在驚變中靜默,以一種聽天命的堅忍對抗。
  陳婉站在原處,目注著秦昊離開的方向眼睛瞬也不瞬。初時尚看見他的影子在往高台上拉人,後來竟是再尋找不到。
  他重新出現在她眼中時,她以為已經過去了一輩子。大概又在水裏泡了幾個小時,他在她腳下癱坐下去。陳婉蹲下來,徒勞地用手抹他的臉。他抬起頭,向她綻露一個最開懷的笑,“像是救了不少個,忘記數數了。”
  這一刻,這一刻,這一刻……她用力抱住他。
  “傻笑什麽?”
  “你傻笑什麽?”他胳膊緊箍著她。
  “我說,我們是不是錯過太多了?”
  “……”
  “昊,你說,我們還能不能重新開始?”
  “你覺得呢?”他問得小心翼翼。
  她想想,然後鄭重地點頭。
  他像是被哽住,好一會才又問:“真能重新開始?”
  她再次鄭重地點頭。
  “真可以?”他雙手托住她的臉,似乎想望進她心靈深處。
  “就,就當做我們今天才認識的好不好,以前的我們都忘掉。”他的傷害他的蠻橫他的不信任,在他巨細靡遺的愛麵前,被滂沱的暴雨衝淡、洗刷掉她曾經以為眼淚也洗刷不了的深深埋藏的委屈,當所有的傾瀉散盡,最後流淌從容的,隻有時間隻有他的愛。
  “真的?”他緊緊鎖住她的臉,不放過一絲變幻的情緒。她眼中盈淚,邊笑邊點頭。歲月沉香,記憶裏那個尖刻潑辣的女子消失淡化,她的笑容平靜渾然。
  “當我們初見初相逢。”
  他緩緩揚起嘴角,象多年前在朱雀巷初逢時那般壞笑,“那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秦,單字昊。妞,你叫什麽?”
  “不待你這樣的!重新來也是無賴相!”
  “那好,再來。我姓秦,單字昊。你呢?你叫什麽?”
  “我叫陳婉。你傻笑什麽?”
  “沒。”他胸膛震動,攬住她好一會才止住啞著嗓子說:“貓兒,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愛你?”
  她在他懷裏戰栗,強抑著哽咽搖頭說:“沒有。”
  “現在說不晚是不是?”
  “不晚,永遠不晚。”她靜靜流淚,“雖然我等了好久。”
  雨歇盡,星月沉湮。
  ——完結

  PS:黑色三小時,2007年。此文故事終於2005年,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作者有話要說:
  《沉香》到這裏以灰常狗血的形式完結了,番外會有,會另外開,不V,但是也不確定更新時間。接下來的休整會想到好玩的事情的話就來一段。
  新坑的時間在六月底或者七月初,這段時間會好好看書。
  請各位大大不嫌麻煩的話,請 幫忙加個作者收藏,嫌麻煩的就無視它吧。
  25W字,足足六個月。中間有分歧有爭執,在小五作壞事時,幾乎是一麵倒的討伐。好在,各位大人選擇了繼續,選擇了給小五一個改過的機會,也終於能讓我這個親媽鬆了口長氣。
  從300的收藏到2000+,一個小言能獲得2000人的喜歡,超出預期N多倍。
  話不多說,隻有兩個字:謝謝。
  謝謝。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