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嘴角帶著自嘲的微笑，“你能想象得出我那時不自量力的荒唐程度嗎？”
“要想論述兩種語言的聯係，我至少要對它們都要有基本透徹的了解吧。那時我是一個工科大學生，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數理化和專業上．我的音樂方麵的知識，理論和技能從小到大都是自學的，都是業餘水平．而文學語言水平也停留在了中小學階段 （直到現在大概也是如此）．那樣的題目怎麽可能是我力所能及的呢? 現在想起來就像一個三歲的小孩子想一下子擔走兩座大山一樣可笑。”
說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沒想到的是，這麽多年以後我又有一個夢想比那時的夢想更大。就是我剛才說的，把我對第二樂章的理解介紹給人們。老實說吧，這是我此生最大的夢想之一，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有什麽實現的可能性。”
看著我一時不解的眼神，他解釋道，
“當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聽懂了第二樂章的時候，那種激動興奮的心情是無以言表的．我試圖和我親近的人談，和我熟悉的人談．但得到的反映卻不是我期望的那樣熱烈。隻有我十二歲的兒子聽了後認真地告訴我，‘Dad, your discovery is of high originality!’ 你是知道我兒子的。我一向認為他至少繼承了我一半以上在音樂方麵的能力。”（注）
“我和好幾個人談了那部曲子，隻有我的兒子懂得了一點我的意思，但他隻有十二歲的生活經曆，我感覺他懂得的程度還是很有限的。我逐漸地認識到，用我貧乏的語言是不可能把那個偉大作品所表達的動人的故事，深刻的含義和情感以及其擁有的震撼力量告訴人們的。”
“這件事使我回想起在上中學時讀到過有關貝多芬的一件事，有人問貝多芬關於他的一首奏鳴曲的意思，貝多芬告訴他說，你去讀一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吧。我那時想，老貝真會擺大作曲家的架子，別人來問你的作品的意思，你給別人直接說了不就得了，還要別人去找名著看。（我那時正巧剛讀完莎士比亞的那本書，還在回味其中的情節和意義。）”
“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麽貝多芬要那樣說。那時他所可能用的語言文字是遠遠沒有能力表達他的作品中宏大而深遠的思想和意義的。”
“當你真正懂得了一部偉大的作品時，你會感覺每一個音符後麵都有著無窮的意思，那是用厚厚的一本書也寫不完。你和作者的心能相通和交流。你能理解他整個的心路曆程，能感覺到他內心所有的最細微的感觸，他內心的歡樂，苦惱，希望和憧憬。你能體會到他的情操能升華到了怎樣令人眩暈的高度。音樂所敘述的故事情節是多麽的曲折複雜，所展現的場景是那樣的絢麗多彩。所有這些使你心中所受到的感動和震撼是遠遠不能用簡單的文字來表達的。”
“這時我才認識到，要想讓別人理解在聽勃拉姆斯那部作品時我的心所感受到的，隻有寫一部象莎士比亞那樣能強烈震撼人心的巨著才有可能！很長時間了，我還沒有想出可能有其他的什麽辦法。”
“想想我還停留在中小學時期的文學水平，想想我需要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時間和精力去工作來掙錢養家,所以當我真正認識到它的困難時，才知道，那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寶藏，但我卻沒有可能有力量去開發它。我把那個夢想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有很長一段時期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它。”
（注）我當然知道他兒子，當時市裏很多人都知道他。據說他在五歲時聽了幾遍他父親在家裏剛買來的一個二手小電子琴上彈著玩的一首曲子，他父親花了幾分鍾時間告訴他每隻鍵在哪兒，他第二天就在一個大的華人聯歡會上把那個長達三段的用雙手彈的曲子一字不差，有聲有色地從頭彈到尾。他九歲開始師從專業老師學小提琴，十歲就拿了市音樂學校小提琴獎學金第一名，十一歲就舉辦個人專場音樂會，並在市裏一年一度的古典音樂節和市專業交響樂團合作在十幾萬人前演奏維瓦爾蒂的小提琴協奏曲。
他還告訴我他小時候比他兒子在音樂方麵的能力還要強。那時所有的曲子他隻要聽上一兩遍，他就能從頭到尾寫出譜子來。他曾無師自通地作過曲，他的作品也曾被演出過。他第一次拿起小提琴就會拉許多曲子，第一次坐在鋼琴前就能彈名曲來抒發自己的感情。不過他悄悄地告訴我，那不是因為那些技能是天生的，而是因為在那以前他在心中已經練習了好多年了。
他小時候人生最大的夢想是能有一把小提琴，年輕時最大的夢想是能有一架鋼琴。小提琴的夢想到十八歲才實現，鋼琴的夢想等到了三十歲才實現。他曾經感歎道，他小時候的音樂環境實在是太差了。那時別說是鋼琴，就是腳踏風琴也是可望不可及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得到了一次接近一台打開著的腳踏風琴天大的好機會，（平常能夠接近這樣的琴的機會是很少的，即使能到跟前，琴通常是鎖著的。）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尺子，偷偷量下了鍵盤的尺寸，回家把它畫在一塊硬紙板上，就在這塊硬紙板上，他練了好幾年他的鋼琴演奏技巧。
我曾經和他開玩笑說，中國埋沒了他這樣一個音樂人才。他聽了冷冷地說，中國埋沒點人才算什麽，看看中國多少年來殘害了多少人才！我很多小時候的玩伴，中小學的同學，我覺得從總的能力上來說，很多都比我強，我那時都很佩服他們，看看他們目前的狀況，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