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⒈多餘的話
⒉曆史的誤會
⒊脆弱的二元人物
⒋我和馬克思主義
⒌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
⒍“文人”
⒎告別
⒏《國聞周報》:李克長、瞿秋白訪問記(節錄)
⒐被捕
⒑英勇就義
多餘的話 瞿秋白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何必說?--代序
話既然是多餘的,又何必說呢?已經是走到了生命的盡期,餘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來算,甚至不能按星期來算了。就是有話,也是可說可不說的了。
但是,不幸我卷入了“曆史的糾葛”--直到現在,外間好些人還以為我是怎樣怎樣的。我不怕人家責備、歸罪,我倒怕人家“欽佩”。但願以後的青年不要學我的樣子,不要以為我以前寫的東西是代表什麽主義的。所以我願意趁這餘剩的生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後的最坦白的話。
而且,因為“曆史的誤會”,我十五年來勉強做著政治工作。--正因為勉強,所以也永遠做不好,手裏做著這個,心裏想著那個。在當時是形格勢禁,沒有餘暇和可能說一說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時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現在我已經完全被解除了武裝,被拉出了隊伍,隻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衝動和需要。說一說內心的話,徹底暴露內心的真相。布爾什維克所討厭的小資產階級知識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氣,不能夠不發作了。
雖然我明知道這裏所寫的,未必能夠到得讀者手裏,也未必有出版的價值,但是,我還是寫一寫罷。人往往喜歡談天,有時候不管聽的人是誰,能夠亂談幾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況我是在絕滅的前夜,這是我最後“談天”的機會呢!
(一九三五·五·一七於汀州獄中)
曆史的誤會 瞿秋白
我在母親自殺家庭離散之後,孑然一身跑到北京,隻願能夠考進北大,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過這一世。什麽“治國平天下”的大誌都是沒有的,壞在“讀書種子”愛書本子,愛文藝,不能安分守己地專心於升官發財。到了北京之後,住在堂兄純白家裏,北大的學膳費也希望他能夠幫助我——他卻沒有這種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考試,又沒有考上,結果,是挑選一個既不要學費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專修館去進。這樣,我就開始學俄文(一九一七年夏),當時並不知道俄國已經革命,也不知道俄國文學的偉大意義,不過當作將來謀一碗飯吃的本事罷了。
一九一八年開始看了許多新雜誌,思想上似乎有相當的進展,新的人生觀正在形成。可是,根據我的性格,所形成的與其說是革命思想,無寧說是厭世主義的理智化。所以最早我國鄭振鐸、瞿世英、耿濟之幾個朋友組織《新社會》雜誌的時候,我是一個近於托爾斯泰派的無政府主義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個“政治動物”。五四運動期間,隻有極短期的政治活動。不久,因為已經能夠查著字典看俄國文學名著,我的注意力就大部分放在文藝方麵了。對於政治上的各種主義,都不過略略“涉獵”求得一些現代常識,並沒有興趣去詳細研究。然而可以說,這時就開始“曆史的誤會”了:事情是這樣的——五四運動一開始,我就當了俄文專修的總代表之一。
當時的一些同學裏,誰也不願意幹,結果,我得做這一學校的“政治領袖”,我得組織同學群眾去參加當時的政治運動。不久,李大釗,張崧年他們發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或是“俄羅斯研究會”罷?),我也因為讀了俄文的倍倍爾的《婦女與社會》的某幾段,對於社會——尤其是社會主義最終理想發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興趣,所以也加入了。這時候大概是一九一九年底一九二○年初,學生運動正在轉變和分化,學生會的工作也沒有以前那麽熱烈了。我就多讀一些書。
最後,有了機會到俄國去了——北京晨報要派通信記者到莫斯科去,來找我。我想,看一看那“新國家”,尤其是借此機會把俄國文學好好研究一下,的確是一件最愜意的事,於是就動身去(一九二○年八月)。
最初,的確吃了幾個月的黑麵包,餓了好些時候。後來俄國國內戰爭停止,新經濟政策實行,生活也就寬裕了些。我在這幾個月內請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國史、俄國文學史;同時,為著應付晨報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國共產黨的報紙、文件,調查一些革命事跡。我當時對於共產主義隻有同情和相當的了解,並沒有想到要加入共產黨,更沒有心思要自己來做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因為那時候,我誤會著加入了黨就不能專修文學——學文學仿佛就是不革命的觀念,在當時已經通行了。
可是,在當時的莫斯科,除我以外,一個俄文翻譯都找不到。因此,東方大學開辦中國班的時候(一九二一年秋),我就當了東大的翻譯和助教;因為職務的關係,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書籍不得不研究些,而文藝反而看得少了。不久(一九二二年底),陳獨秀代表中國共產黨到莫斯科(那時我已經是共產黨員,還是張太雷介紹我進黨的),我就當他的翻譯。獨秀回國的時候,他要我回去工作,我就同了他回到北京。於右任、鄧中夏等創辨“上海大學”的時候,我正在上海。這是一九二二年夏天。他們請我當上大的教務長兼社會學係主任。那時,我在黨內隻兼著一點宣傳工作,編輯《新青年》。
上大初期,我還有餘暇研究一些文藝問題,到了國民黨改組,我來往上海廣州之間,當翻譯,參加一些國民黨的工作(例如上海的國民黨中央執行部委員等);而一九二五年一月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又選舉了我的中央委員。這時候,就簡直完全隻能做政治工作了。我的肺病又不時發作,更沒有可能從事我所愛好的文藝。雖然我當時對政治問題還有相當的興趣,可是有時還會懷念著文藝而“悵然若失”的。
武漢時代的前夜(一九二七年初),我正從重病之中脫險。將近病好的時候,陳獨秀、彭述之等的政治主張,逐漸暴露機會主義的實質,一般黨員對他們失掉了信仰。在中國共產黨第五次大會上(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間),獨秀雖然仍舊被選,但是對於黨的領導已經不大行了。武漢的國共分裂之後,獨秀就退出中央。那時候,沒有別人主持,就輪到我主持中央政治局。其實,我雖然在一九二六年年底及一九二七年年初就發表了一些議論反對彭述之,隨後不得不反對陳獨秀,可是,我根本上不願意自己來代替他們——至少是獨秀。我確是一種調和派的見解。當時隻想獨秀能夠糾正他的錯誤觀念,不聽述之的理論。等到實逼處此,要我“取獨秀而代之”,我一開始就覺得非常之“不合式”,但是,又沒有什麽別的辨法。這樣我擔負了直接的政治領導的一年光景(一九二七年七月到一九二八年五月)。這期間發生了南昌暴動,廣州暴動,以及最早的秋收暴動。當時,我的領導在方式上同獨秀時代不同了。獨秀是事無大小都參加和主持的。我卻因為對組織尤其是軍事非常不明了,也毫無興趣,所以隻發表一般政治主張,其餘調遣人員和實行的具體計劃等,就完全聽組織部軍事部去辦。那時自己就感覺到空談無聊,但是一轉念要退出領導地位,又感到好像是拆台。這樣,勉強著度過了這一時期。
一九二八年六月間共產黨開第六次大會的時候,許多同誌反對我,也有許多同誌讚成我。我的進退成為黨的政治主張的聯帶問題。所以,我雖然屢次想說“你們饒了我吧,我實在沒有興趣和能力負擔這個領導工作了”。但是,終於沒有說出口。當時形格勢禁,舊幹部中又沒有別人,新幹部起來領導的形勢還沒有成熟,我隻得仍舊擔著這個名義。可是,事實上“六大”之後,中國共產黨的直接領導者是李立三和向忠發等等。因為他們在國內主持實際工作,而我在莫斯科當代表當了兩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線走上了錯誤的道路,我回到上海開三中全會(一九三○年九月底),我更覺得自己的政治能力確實非常薄弱,竟辨別不出立三的錯誤程度。結果,中央不得不再招集會議——就是四中全會,來開除立三的中央委員、我的政治局委員,新幹部起來接替了政治的最高領導。我當時覺得鬆了一口氣。從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當了中國共產黨領袖之一,最後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領袖(不過並沒有象外間傳說的“總書記”的名義)。
我自己忖度著,像我這樣的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曆史的誤會”。我本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後還是“文人積習未除”的。對於政治,從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漸減少興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實在完全沒有興趣了。工作是“但求無過”的態度,全國的政治情形實在懶得問。一方麵固然是身體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現十二分疲勞的狀態;別的方麵也是幾十年為著“顧全大局”勉強負擔一時的政治翻譯、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來,實在違反我的興趣和性情的結果。這真是十幾年的一場誤會,一場噩夢。
我寫這些話,絕不是要脫卸什麽責任——客觀上我對共產黨或是國民黨的“黨國”應當擔負什麽責任,我決不推托,也決不能用我主觀的情緒來加以原諒或者減輕。我不過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說出來罷了。總之,我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文人,竟虛負了某某黨的領袖的名聲十來年,這不是“曆史的誤會”,是什麽呢?
脆弱的二元人物 瞿秋白
一隻贏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後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我在負責政治領導的時期,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欲罷不能的疲勞使我永久感覺一種無可形容的重壓。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於腦筋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產黨四中全會開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員之後,我的精神狀態的確是“心中空無所有”的情形,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我不過三十六歲(雖然照陰曆的習慣我今年是三十八歲),但是,自己覺得已經非常地衰憊,絲毫青年壯年的興趣都沒有了。不但一般的政治問題懶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娛樂,甚至風景都是漠不相關的了。本來我從一九一九年就得了吐血病,一直沒有好好醫治的機會。肺結核的發展曾經在一九二六年走到非常危險的階段,那年幸而勉強醫好了。可是立即趕到武漢去,立即又是半年最忙碌緊張的工作。雖然現在肺癆的最危險期逃過了,而身體根本弄壞了,虛弱得簡直是一個廢人。從一九二○年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十年——除卻躺在床上不能行動神誌昏瞀的幾天以外——我的腦筋從沒有得到休息的日子。在負責時期,神經的緊張自然是很厲害的,往往十天八天連續的不安眠,為著寫一篇政治論文或者報告。這繼續十幾年的不休息,也許是我精神疲勞和十分厲害的神經衰弱的原因,然而究竟我離衰老時期還很遠。這十幾年的辛勞,確實算起來,也不能說怎麽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頹喪殘廢的廢人了。我是多麽脆弱,多麽不禁磨練嗬!
或者,這不盡是身體本來不強壯,所謂“先天不足”的原因罷。
我雖然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很貧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謂“衣租食稅”的紳士階級,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叔祖瞿庚韶,還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時候,正署理湖北巡撫。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雖然幾十年前就已經完全賣盡,而我小時候,卻靠著叔祖伯父的官俸過了好幾年十足的少爺生活。紳士的體麵“必須”維持。我母親寧可自殺而求得我們兄弟繼續讀書的可能;而且我母親因為窮而自殺的時候,家裏往往沒有米煮飯的時候,我們還用著一個仆婦(積欠了她幾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有還清)。我們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
直到那樣的時候,為著要穿長衫,在母親死後,還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縫債,要用殘餘的木器去抵帳。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是深深潛伏著表麵不容易察覺罷——其實是始終沒脫掉的。
同時,我二十一、二歲,正當所謂人生觀形成的時期,理智方麵是從托而斯泰式的無政府主義很快就轉到了馬克思主義。人生觀或是主義,這是一種思想方法——所謂思路;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卻不是輕易就能改換的。而馬克思主義是什麽?是無產階級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這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後來蛻變出來的小資產階級或者市儈式的意識,完全處於敵對的地位。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之中,有些這樣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鬥爭……以致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完全破產的紳士往往變成城市的波希美亞——高等遊民,頹廢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說得實在些,是廢物。我想,這兩種意識在我內心裏不斷地鬥爭,也就侵蝕了我極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時時刻刻壓製自己紳士和遊民式的情感,極勉強地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可是無產階級意識在我的內心裏是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
當我出席政治會議,我就會“就事論事”,拋開我自己的“感覺”專就我所知道的那一點理論去推斷一個問題,決定一種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工作是“替別人做的”。我每次開會或者做文章的時候,都覺得很麻煩,總在急急於結束,好“回到自己那裏去”休息。我每每幻想著:我願意到隨便一個小市鎮去當一個教員,並不是為著發展什麽教育,隻不過求得一口飽飯罷了。在餘的時候,讀讀自己所愛讀的書、文藝、小說、詩詞、歌曲之類,這不是很逍遙的嗎?
這種兩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發覺——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經不能絲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會議之後,我並沒有公開地說出來,四中全會之後也沒有說出來,在去年我還是決斷不下,以致延遲下來,隱忍著,甚至對之華(我的愛人)也隻偶然露一點口風,往往還要加一番彌縫的話。沒有這樣的勇氣。
可是真相是始終要暴露的,“二元”之中總有“一元”要取得實際上的勝利。正因為我的政治上疲勞倦怠,內心的思想鬥爭不能再持續了。老實說,在四中全會之後,我早已成為十足的市儈——對於政治問題我竭力避免發表意見。中央怎麽說,我就怎麽說,認為我說錯了,我立刻承認錯誤,也沒有什麽心思去辯白。說我是機會主義就是機會主義好了,一切工作隻要交代得過去就算了。我對於政治和黨的種種問題,真沒有興趣去注意和研究。隻因為六年的“文字因緣”,對於現代文學以及文學史上的各種有趣的問題,有時候還有點興趣去思考一下,然而大半也是欣賞的分數居多,而研究分析的分數較少。而且體力的衰弱也不容許我多所思索了。
體力上的感覺是:每天隻要用腦到兩三小時以上,就覺得十分疲勞,或者過分的畸形的興奮——無所謂的興奮,以致於不能睡覺,腦痛……冷汗。
唉,脆弱的人嗬!所謂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需要這種東西嗎?!我想,假定我保存這多餘的生命若幹時候,我另有拒絕用腦的一個方法,我隻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餘年”。但是,最後也是趁早結束了罷。
我和馬克思主義 瞿秋白
當我開始我的社會生活的時候,正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的浪潮非常洶湧的時期。為著繼續深入地研究俄文和俄國文學,我剛好又不能不到世界第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去。我那時的思想是很紊亂的:十六、七歲開始讀了些老莊之類的子書,隨後是宋儒語錄,隨後是佛經、《大乘起星信論》——直到胡適之的《哲學史大綱》、梁漱溟的《印度哲學》,還有當時出版的一些科學理論、文藝評論。在到俄國之前,固然已經讀過倍倍爾的著作,《共產黨宣言》之類,極少幾本馬克思的書籍,然而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是根本說不上的。
而且,我很小的時候,就不知怎樣有一個古怪的想頭:為什麽每一個讀書人都要去“治國平天下”呢?個人找一種學問或是文藝研究一下不好嗎?所以我到俄國之後,雖然因為職務的關係,時常得讀些列寧他們的著作、論文、演講,可是這不過求得對於俄國革命和國際形勢的常識,並沒有認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種種主義,正是“治國平天下”的各種不同的脈案和藥方。
我根本不想做“王者之師”,不想做“諸葛亮”——這些事自然有別人去幹——我也就不去研究了。不過,我對於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終極理想,卻比較有興趣。
記得當時懂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社會同樣是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最自由的社會,我心上就很安慰了,因為這同我當初無政府主義、和平博愛世界的幻想沒有衝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馬克思主義告訴我要達到這樣的最終目的,客觀上無論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銳的階級鬥爭,以致無產階級專政——也就是無產階級統治國家的一個階段。為著要消滅“國家”,一定要先組織一時期的新式國家;為著要實現最徹底的民權主義(也就是所謂的民權的社會),一定要先實行無產階級的民權。這表麵上“自相矛盾”,而實際上很有道理的邏輯——馬克思主義所謂辯證
法——使我很覺得有趣。我大致了解了這問題,就擱下了,專心去研究俄文,至少有大半年,我沒有功夫去管什麽主義不主義。
後來,莫斯科東方大學要我當翻譯,才沒的辦法又打起精神去看那一些書。誰知越到後來就越沒有功夫繼續研究文學,不久就喧賓奪主了。
但是,我第一次在俄國不過兩年,真正用功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常識不過半年,
這是隨著東大課程上的需要看一些書。明天要譯經濟學上的那一段,今天晚上先看一道,作為預備。其它唯物史觀哲學等等也是如此。這絕不是有係統的研究。至於第二次我到俄國(一九二八年——一九三○年),那時當著共產黨的代表,每天開會,解決問題,忙個不了,更沒有功夫做有係統的學術上的研究。
馬克思主義的主要部分:唯物論的哲學。唯物史觀——階級鬥爭的理論,以及經濟政治學,我都沒有係統地研究過。資本論——我就根本沒有讀過,尤其對於經濟學我沒有興趣。我的一點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常識,差不多都是從報章雜誌上的零星論文和列寧幾本小冊子上得來的。
可是,在一九二三年的中國,研究馬克思主義以至一般社會學的人,還少得很。因此,僅僅因此,我擔任了上海大學社會學係教授之後,就逐漸地偷到所謂“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虛名。
其實,我對這些學問,的確隻知道一點皮毛。當時我隻是根據幾本外國文的書籍轉譯一下,編了一些講義。現在看起來,是十分幼稚、錯誤百出的東西。現在有許多新進的青年,許多比較有係統地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學者——而且國際的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水平也提高了許多。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誤會”,就是用馬克思主義來研究中國的現代社會,部分的是研究中國曆史的發端——也不得不由我來開始嚐試。五四以後的五年中間,記得隻有陳獨秀、戴季陶、李漢俊幾個人寫過幾篇關於這個問題的論文,可是都是無關重要的。我回國之後,因為已經在黨內工作,雖然隻有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卻不由我不開始這個嚐試:分析中國資本主義關係的發展程度,分析中國社會階級分化的性質,階級鬥爭的形勢,階級鬥爭和反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運動的關係等等。
從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七年,我在這方麵的工作,自然,在全黨同誌的督促,實際鬥爭的反映,以及國際的領導之下,逐漸有相當的進步。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工作,越到後來,我的參加越少。單就我的“成績”而論,現在所有的馬克思主義者都可明顯地看見,我在當時所做的理論上的錯誤,共產黨怎樣糾正了我的錯誤,以及我的理論之中包含著多麽混雜和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成分。
這些機會主義的成分發展起來,就形成錯誤的政治路線,以致於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不能不開除我的政治局委員。的確,到一九三○年,我雖然在國際上參加了兩年的政治工作,相當得到一些新的知識,受到一些政治上的鍛煉,但是,不但不進步,自己反而覺得退步了。中國的階級鬥爭早已進到了更高的階段,對於中國的社會關係和政治形勢,需要更深刻更複雜的分析,更明了的判斷,而我的那點知識絕對不夠,而且非無產階級的反布爾塞維克的意識就完全暴露了。
當時,我逐漸覺得許多問題,不但想不通,甚至不想動了。新的領導者發揮某些問題議論之後,我會感覺到鬆快,覺得這樣解決原是最適當不過的,我當初為什麽簡直想不通;但是——也有時候會覺得不了解。
此後,我勉強自己去想一切“治國平天下”的大問題的必要,已經沒有了!我在十二分疲勞和吐血症複發的期間,就不再去“獨立思索”了。一九三一年初,就開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極時期,直到現在。從那時候起,我沒有自己的思想。(我以中央的思想為思想。)這並不是說我是一個很好的模範黨員,對於中央的理論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了解。相反的,我正是一個最壞的黨員,早就值得開除的,因為我對中央的理論政策不加思索了。偶爾我也有對中央政策懷疑的時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懷疑了——因為懷疑也是一種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懷疑。
我的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知識,曾經在當時起過一些作用——好的壞的影響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用我自己來判斷——而到了現在,我已經在政治上死滅,不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了。
同時要說我已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也是不確的。如果要同我談起一切種種政治問題,我除開根據我那一點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的方法來推論以外,卻又沒有什麽別的方法。事實上我這些推論又恐怕包含著許多機會主義,也就是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在內,這是“亦未可知”的。
因此,我更不必狂然費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經在青年時期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初步,無從改變;同時,這思路卻同非馬克思主義的岐路交錯著,再自由任意地走去,不知會跑到什麽地方去。——而最主要的是我沒勇氣再跑了,我根本沒有精力在作政治的社會科學的思索了。
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 瞿秋白
當我不得不負擔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領導的時候,正是中國革命進到了最巨大的轉變和震蕩的時代,這就是武漢時代結束之後。分析新的形勢,確定新的政策,在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階級鬥爭最複雜最劇烈的路線匯合分化轉變的時期,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當時,許多同誌和我,多多少少都犯了政治上的錯誤;同時,更有許多以前的同誌在這階級鬥爭進一步的關口,自覺或不自覺的離開了革命隊伍。在最初,我們在黨的領導之下所決定的政策一般的是不正確的。武漢分裂以後,我們接著就決定賀葉的南昌暴動和兩湖廣東暴動(一九二七年),到十一月又決定廣州暴動。這些暴動本身並不是什麽盲動主義,因為都有相當的群眾基礎。固然,中國的一般革命形勢,從一九二七年三月底英美日帝國主義炮轟南京威脅國民黨反共以後,就已經開始低落;但是,接著而來的武漢政府中的奮鬥、分裂——直到廣州暴動的舉出蘇維埃旗幟,都還是革命勢力方麵正當的挽回局勢的嚐試,結果,是失敗了——就是說沒有能夠把革命形勢重新轉變到高漲的陣容,必須另起爐灶。而我——這時期當然我應當負主要的責任——在一九二八年初,廣州暴動失敗之後,仍舊認為革命形勢一般的存在,而且繼續高漲,這就是盲動主義的路線了。
原本個別的盲動現象,我們和當時的中央從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就表示反對;對於有些黨部不努力去領導和爭取群眾,反而孤注一擲,或者僅僅去暗殺豪紳之類的行動,我們總是加以糾正的。可是,因為當時整個路線錯誤,所以不管主觀上怎樣了解盲動主義現象不好,費力於枝枝節節的糾正,客觀上卻在領導著盲動主義的發展。
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大會糾正了這個錯誤,使政策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自然,武漢時代之後,我們所得到的中國革命之中的最重要的教訓:例如革命有一省或幾省先勝利的可能和前途,反帝國主義革命最密切的和土地革命聯係著等——都是“六大”所采納的。蘇維埃革命的方針,就在“六大”更明確地規定下來。
但是以我個人而論,在那個時候,我的觀點之中不僅有過分估量革命形勢的發展,以致助長盲動主義的錯誤。對於中國農民階層的分析,認為富農還在革命戰線之內,認為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在某些大城市取得暴動的勝利等觀點,也已經潛伏著或者有所表示。不過,同誌們都沒有發覺這些觀點的錯誤,還沒有指出來。我自己當然更不會知道這些是錯誤的。直到一九二九年秋天,討論農民問題的時侯,才開始暴露我在農民問題上的錯誤。不幸得很,當時沒有更深刻更無情的揭發……。
此後,就來了立三路線的問題了。
一九二九年底,我還在莫斯科的時侯,就聽說立三和忠發的政策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同時,莫斯科中國勞動大學(前稱孫中山大學)的學生中間發生非常劇烈的鬥爭。我向來沒有知人之明,隻想彌縫緩和這些鬥爭,覺得互相攻訐批評的許多同誌都是好的,聽他們所說的事情卻往往有些非常出奇,似乎都是故意誇大事實,奉為“打倒”對方的理由。因此,我就站在調和的立場。這使得那裏的黨部認為我恰好是機會主義和異己分子的庇護者。結果,撤銷了我的中國共產黨駐莫斯科代表的職務,準備回國。自然,在回國任務之中,最主要的是糾正立三的錯誤,消滅莫斯科中國同誌的派別觀念對於國內同誌的影響。
但是,事實上我什麽也沒做到。立三的錯誤在那時——一九三○年夏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半托洛茨基的路線,派別觀念也使得黨內到處壓抑莫斯科回國的新幹部。而我回來召集的三中全會,以及中央一切處置,都隻是零零碎碎地糾正了立三的一些顯而易見的錯誤。既沒有指出立三的路線錯誤,更沒有在組織上和一切計劃及實際工作上保證國際路線的執行。實際上我的確沒有認出立三路線和國際路線的根本不同。
老實說,立三路線是我的許多錯誤觀點——有人說是瞿秋白主義——邏輯的發展。立三的錯誤政策可以說是一種失敗主義。他表麵上認為中國全國的革命勝利的局麵已經到來,這會推動全世界的成功,其實是覺得自己沒有把握和發展蘇維埃革命在幾個縣區的勝利,革命前途不是立即向大城市發展而取得全國勝利以至全世界的勝利,就是迅速的敗亡,所以要孤注一擲地拚命。這是用左傾空談來掩蓋右傾機會主義的實質。因此在組織上,在實際上,在土地革命的理論上,在工會運動的方針上,在青年運動和青年組織等等各種問題上……無往而不錯。我在當時卻辨別不出來。事後我曾說,假定“六大”之後,留在中國直接領導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麽,在實際上我也會走到這樣的錯誤路線,不過不至於象立三這樣魯莽,也可以說,不會有立三那樣的勇氣。我當然間接地負著立三路線的責任。
於是四中全會後,就決定了開除立三的中央委員,開除我的政治局委員。我呢,象上麵已經說過的,正感謝這一開除,使我卸除了千均萬擔。我第二次回國是一九三○年八月中旬,到一九三一年一月七日,我就離開了中央政治領導機關。這期間隻有半年不到的時間。可是這半年時間對於我幾乎比五十年還長!人的精力已經完全用盡了似的,我請了長假休息醫病——事實上從此脫離了政治舞台。
再想回頭來幹一些別的事情,例如文藝的譯著等,已經覺得太遲了。從一九二○年到一九三○年,整整十年我離開了“自己的家”——我所願意幹的俄國文學的研究——到這時候方回來,不但田園荒蕪,而且自己的力氣也已經衰憊了。自然,有可能還是幹一幹,“以度餘年”的。可是接著就是大病,時發時止,耗費了三年的光陰。一九三四年一月,為著在上海養病的不可能,又跑到瑞金——到瑞金已是二月五日了——擔任了人民委員的消閑職務。可是,既然在蘇維埃中央擔負了一部分的工作,雖然不用出席黨的中央會議,不必參與一切政策的最初議論和決定,然而要完全不問政治又辦不到了。我就在敷衍塞責、厭倦著政治卻又不得不略微問一問政治的狀態中間,過了一年。
最後這四年中間,我似乎記得還做了幾次政治問題上的錯誤。但是現在我連內容都記不清楚了,大概總是我的老機會主義發作罷了。我自己不願意有什麽和中央不同的政見。我總是立刻“放棄”這些錯誤的見解,其實我連想也沒有仔細想,不過覺得爭辯起來太麻煩了,既然無關緊要,就算了吧。
我的政治生命其實早已結束了。
最後這四年,還能說我繼續在為馬克思主義奮鬥,為蘇維埃奮鬥,為站著黨的正確路線奮鬥嗎?例行公事辦了些,說“奮鬥”是太恭維了。以前幾年的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的責任,都決不應當因此而減輕的;相反,在共產黨的觀點上來看,這個責任倒是更加加重了。曆史的事實是抹煞不了的,我願意受曆史的最公平的裁判 !(一九三五·五·二十)
“文人” 瞿秋白
“一為文人,便無足觀”,——這是清朝一個漢學家說的。的確,所謂“文人”正是無用的人物。這並不是現代意義的文學家、作家或是文藝評論家,這是吟風弄月的“名士”,或者是……說簡單些,讀書的高等遊民。他什麽都懂的一點,可是一點沒有真實的知識。正因為他對於當代學術水平以上的各種學問都有少許的常識,所以他自以為是學術界的人。可是,他對任何一種學問都沒有係統的研究、真正的心得,所以他對於學術是不會有什麽貢獻的,對於文藝也不會有什麽成就的。
自然,文人也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典型,但是大都實際上是高等遊民罷了。假如你是一個醫生,或是工程師,化學技師……真正的作家,你自己會感覺到每天生活的價值,你能夠創造或是修補一點什麽,隻要你願意。就算你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罷,你可以做錯誤。你可以堅持你的錯誤,但是也會認真地為著自己的見解去鬥爭、實行。隻有文人就沒有希望了,他往往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麽!
“文人”是中國中世紀的殘餘和“遺產”——一份很壞的遺產。我相信,再過十年八年沒有這一種知識分子了。
不幸,我自己不能夠否認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種。
固然,中國的舊書,十三經、二十四史、子書、筆記、叢書、詩詞曲等,我都看過一些,但是我是找到就看,忽然想起就看,沒有什麽研究的。一些科學論文,馬克思主義的非馬克思主義的,我也看過一些,雖然很少。所以這些新新舊舊的書對於我,與其說是知識的來源,不如說是清閑的工具。究竟在哪一種學問上,我有點真實的知識?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
可笑的很,我做過所謂“殺人放火”的共產黨的領袖?可是,我確是一個最懦怯的“婆婆媽媽”的書生,殺一隻老鼠都不會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這裏。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沒有自信力,每一個見解都是動搖的,站不穩的。總希望有一個依靠。記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談話的時侯,說過這麽一句俏皮話:“你怎麽和三層樓上的小姐一樣,總那麽客氣,說起話來,不是‘或是’,就是‘也許’、‘也難說’……等”。其實,這倒是真心話。可惜的是人家往往把我的坦白當作“客氣”或者“狡猾”。
我向來沒有為著自己的見解而奮鬥的勇氣,同時,也很久沒有承認自己錯誤的勇氣。當一種意見發表之後,看看沒有有力的讚助,立刻就懷疑起來;但是,如果沒有另外的意見來代替,那就隻會照著這個自己也懷疑的意見做去。看見一種不大好的現象,或是不正確的見解,卻沒有人出來指摘,甚至其勢洶洶的大家認為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始終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懷疑來。優柔寡斷,隨波逐流,是這種“文人”必然性格。
雖然人家看見我參加過幾次大的辯論,有時侯仿佛很激烈,其實我是很怕爭論的。我向來覺得對方說的話“也對”,“也有幾分理由”,“站在對方的觀點上他當然是對的”。我似乎很懂得孔夫子忠恕之道。所以我畢竟做了“調和派”的領袖。假使我激烈的辯論,那麽,不是認為“既然站在布爾塞維克的隊伍裏就不應當調和”,因此勉強著自己,就是沒有拋開“體麵”立刻承認錯誤的勇氣,或者是對方的話太幼稚了,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其實,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爭論,“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我有許多標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講和氣,希望大家安靜些,仁慈些等等。固然從少年時候起,我就憎惡貪汙、卑鄙……以致一切惡濁的社會現象,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做俠客。我隻願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惡。有可能呢,去勸勸他們不要在那樣做;沒有可能呢,讓他們去罷,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得已的苦衷罷!
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鍛煉成布爾什維克的戰士,甚至不配做一個起碼的革命者。僅僅為著“體麵”,所以既然卷進了這個隊伍,也就沒有勇氣自己認識自己,而請他們把我洗刷出來。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個“戲子”——舞台上的演員,到很會有些成績,因為十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著大學教授,扮著政治家,也會真正忘記自己而完全成為“劇中人”。雖然,這對於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著散會,盼望同我談政治的朋友走開,讓我卸下戲裝,還我本來麵目——躺在床上去,極疲乏的念著:“回‘家’去罷,回‘家’去罷!”這的確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時候,大致總還扮的不差,象煞有介事的。
為什麽?因為青年精力比較旺盛的時候,一點遊戲和做事的興總會有的。即時不是你自己的事,當你把他做好的時候,你也感覺到一時的愉快。譬如你有點小聰明,你會擺好幾幅“七巧版圖”或者“益智圖”,你當時一定覺得痛快,正象在中學校的時候,你算出幾個代數難題似的,雖然你並不預備做數學家。
不過,扮演舞台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在這裏,甚至完全用盡,始終是後悔也來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憊的時侯,對於政治的舞台,實在是十分厭倦了。
龐雜而無秩序的一些書本上的知識和累贅而反乎自己興趣的政治生活,使我麻木起來,感覺生活的乏味。
本來,書生對於宇宙間的一切現象,都不會有親切的了解,往往會把自己變成一大堆抽象名詞的化身。一切都有一個“名詞”,但是沒有實感。譬如說,勞動者的生活、剝削、鬥爭精神、土地革命、政權等……一直到春花秋月、崦嵫、委蛇,一切種種名詞、概念、詞藻,說是會說的,等到追問你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那就會感覺到模糊起來。
對於實際生活,總象霧裏看花似的,隔著一層膜。
“文人”和書生大致沒有任何一種具體的知識。他樣樣都懂得一點,其實樣樣都是外行。要他開口議論一些“國家大事”,在不太複雜和具體的時侯,他也許會。但是,叫他修理一輛汽車,或者配一劑藥方,辦一個合作社,買一批貨物,或者清理一本帳目,再不然,叫他辦好一個學校……總之,無論哪一件具體而切實的事情
,他都會覺得沒有把握的。
例如,最近一年來,叫我辦蘇維埃的教育。固然,在瑞金、寧都、興國這一帶的所謂“中央蘇區”,原來是文化落後的地方,譬如一張白紙,在剛剛著手辦教育的時侯,隻是辦義務小學校,開辦幾個師範學校(這些都做了)。但是,自己仔細想
一想,對於這些小學校和師範學校,小學教育和兒童教育的特殊問題,尤其是國內戰爭中工農群眾教育的特殊問題,都實在沒有相當的知識,甚至普通常識都不夠!
近年來,感覺到這一切種種,很願意“回過去再生活一遍”。
霧裏看花的隔膜的感覺,使人覺得異常地苦悶、寂寞和孤獨,很想仔細地親切地嚐試一下實際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已經有三四年,農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樣的具體變化?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我曾經去考察過一兩次。一開口就沒有“共同的語言”,而且自己也懶惰得很,所以終於一無所得。
可是,自然而然地,我學著比較精細地考察人物,領會一切“現象”。我近年來重新來讀一些中國和西歐的文學名著,覺得有些新的印象。你從這些著作中間,可以相當親切地了解人生和社會,了解各種不同的個性,而不是籠統的“好人”、“壞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農”等等。擺在你麵前的是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雖則這些人都在一定的生產關係、一定的階級之中。
我想,這也許是從“文人”進到真正了解文藝的初步了。
是不是太遲了呢?太遲了!
徒然抱著對文藝的愛好和懷念,起先是自己的頭腦,和身體被“外物”所占領了。後來是非常的疲乏籠罩了我三四年,始終沒有在文藝方麵認真地用力。書是亂七八糟地看了一些;我相信,也許走進了現代文藝的水平線以上的境界,不致於辨別不出興趣的高低。我曾經發表的一些文藝方麵的意見,都駁雜得很,也是一知半解的。
時候過得很快。一切都荒疏了。眼高手低是必然的結果。自己寫的東西——類似於文藝的東西是不能使自己滿意的,我至多不過是個“讀者”。
講到我僅有的一點具體知識,那就隻有俄國文罷。假使能夠仔細而鄭重地,極忠實地翻譯幾部俄國文學名著,在漢字方麵每字每句地斟酌著,也許不會“誤人子弟”的。這一個最愉快的夢想,也比創作和評論方麵再來開始求得什麽成就,要實際得多。可惜,恐怕現在這個可能已經“過時”了!
告別 瞿秋白
一出滑稽劇就此閉幕了!
我家鄉有句俗話,叫做“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窩”。這窩始終是做不成的。一個平心甚至無聊的“文人”,卻要他擔負幾年的“政治領袖”的職務。這雖然可笑,卻是事實。這期間,一切好事都不是由於他的功勞——實在是由於當時幾位負責同誌的實際工作,他的空談不過是表麵的點綴,甚至早就埋伏了後來的禍害。這曆史的功罪,現在到了最終結算的時候了。
你們去算帳罷,你們在鬥爭中勇猛精進著,我可以羨慕你們,祝賀你們,但是已經不能夠跟隨你們了。我不覺得可惜,同樣,我也不覺得後悔,雖然我枉費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興味的政治上。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現在的煩惱。應當清洗出隊伍的,終究應當清洗出來,而且愈快愈好,更用不著可惜。
我已經退出了無產階級的革命先鋒隊伍,已經停止了政治鬥爭,放下了武器。假使你們——共產黨的同誌們——能夠早些聽到我這裏寫的一切,那我想早就應當開除我的黨籍。象我這樣脆弱的人物,敷衍、清極、怠惰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地承認自己錯誤而根本不能夠轉變自己的階級意識和情緒,而且,因為“曆史的偶然”,這並不是一個普通黨員,而是曾經當過政治委員的——這樣的人,如何不要開除呢?
現在,我已經是國民黨的俘虜,再來說起這些,似乎是多餘的了。但是,其實不是一樣嗎?我自由不自由,同樣是不能夠繼續鬥爭了。雖然我現在才快要結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結束了我的政治生活。嚴格地講,不論我自由不自由,你們早就有權利認為我也是叛徒的一種。如果不幸而我沒有機會告訴你們我的最坦白最真實的態度而驟然死了,那你們也許還把我當一個共產主義的烈士。記得一九三二年訛傳我死的時候,有的地方替我開了追悼會,當然還念起我的“好處”。我到蘇區聽到這個消息,真我不寒而栗,以叛徒而冒充烈士,實在太那個了。因此,雖然我現在已經囚在監獄裏,雖然我現在很容易裝腔作勢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曆史是不能夠,也不應當欺騙的。我騙著我一個人的身後虛名不要緊,叫革命同誌誤認叛徒為烈士卻是大大不應該的。所以雖反正是一死,同樣是結束我的生命,而我決不願意冒充烈士而死。
永別了,親愛的同誌們!——這是我最後叫你們“同誌”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們“同誌”的了。告訴你們:我實質上離開了你們的隊伍好久了。
唉!曆史的誤會叫我這“文人”勉強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脫離隊伍,不簡單地因為我要結束我的革命,結束這一出滑稽劇,也不簡單地因為我的痼疾和衰憊,而是因為我始終不能夠克服自己紳士意識,我究竟不能成為無產階級的戰士。
永別了,親愛的朋友們!七八年來,我早已感覺到萬分的厭倦。這種疲乏的感覺,有時候,例如一九三○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間,簡直厲害到無可形容、無可忍受的地步。我當時覺著,不管全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隻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現在已經有了“永久休息”的機會。
我留下這幾頁給你們——我最後的最坦白的老實話。永別了!判斷一切的,當然是你們,而不是我。我隻要休息。
一生沒有什麽朋友,親愛的人是很少的幾個。而且除開我的之華以外,我對你們也始終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對於之華,我也隻露過一點口風。我始終帶著假麵具。我早已說過:揭穿假麵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對於動手去揭穿別人的痛快,就是對於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夠揭穿。現在我丟掉了最後一層假麵具。你們應當祝賀我。我去休息了,永久去休息了,你們更應當祝賀我。
我時常說,感覺到十年二十年沒有睡覺似的疲勞,現在可以得到永久的“偉大的”可愛的睡眠了。
從我的一生,也許可以得到一個教訓:要磨練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種種“異己的”意識以至最微細的“異己的”情感,然後才能從“異己
的”階級裏完全跳出來,而在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裏站穩自己的腳步。否則,不免是“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窩”,不免是一出滑稽劇。
我這滑稽劇是要閉幕了。
我留戀什麽?我最親愛的人,我曾經依傍著她度過了這十年的生命。是的,我不能沒有依傍。不但在政治生活裏,我其實從沒有做過一切鬥爭的先鋒,每次總要先找著某種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裏,我也沒有“生存競爭”的勇氣,我不會組織自己的生活,我不會做極簡單極平常的瑣事。我一直是依傍著我得十分難受,因為我許多次對不起我這個親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對於她也終究沒有徹底的坦白,但願她從此厭惡我,忘記我,使我心安罷。
我還留戀什麽?這美麗的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
我替他們祝福。
這世界對於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鬥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麽好的花朵、果子、那麽清秀的山和水,那麽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別了,美麗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經用盡,剩下一個軀殼。
如果我還有可能支配我的軀殼,我願意把它給醫學校的解剖室。聽說中國的醫學校和醫院的實習室很缺乏這種實驗用具。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結核者(從一九一九年到現在),時好時壞,也曾經照過幾次X光的照片。一九三一年春的那一次,我看見我的肺部有許多瘢痕,可是醫生也說不出精確的判斷。假定先照過一張,然後把這軀殼解剖開來,對著照片研究肺部狀態,那一定可以發見一些什麽。這對肺結核的診斷也許有些幫助。雖然我對醫學是完全外行,這話說的或許是很可笑的。
總之,滑稽劇始終是完全落幕了。舞台上空空洞洞的。有什麽留戀也是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偉大的”休息。至於軀殼,也許不能由我自己作主了。
告別了,這世界的一切!
最後……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裏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羅亭》,托爾斯泰的《安娜·卡裏寧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永別了!
(一九三五·五·二三)
《國聞周報》:李克長、瞿秋白訪問記(節錄) 《國聞周報》編者按:共黨首領瞿秋白氏,在閩被捕,於六月十八日槍決於長汀西郊。本文作者於其畢命前之兩星期(六月四日)訪問瞿氏於長汀監所,所談多關個人身世,了無政治關係,故予刊載,以將此一代風雲人物之最後自述,公諸國人。
本年四月初,瞿秋白與項英妻張亮,梁柏台妻周月林,在武平(按:為長汀之誤)縣屬水口地方被捕,寄押上杭,是時尚未認出。嗣駐閩第二綏靖區司令部疊據各方報告,有重要匪首數人被俘,嚴電各部隊查詢。瞿解至長汀,為一原在匪中為夥伕者指出。張周二人經押解龍岩第二綏靖區司令部,亦明白供認,並各寫悔過書一紙
。瞿在長汀,禁閉於三十六師師部內。記者日前因事赴汀,乃就近至押所,與瞿作一度之談話,時為二十四年六月四日上午八時。
瞿衣青布短掛褲,身材約中人高度,微胖,臉色黃黑,眼球無甚神采,兩手豐潤。神情態度,頗為暇逸,記者入室時,適瞿正伏案刻石章,聞步履聲,即起立點頭,並問記者來意及姓名。
問:自被捕押後,近來意緒若何?
答:近來心境轉覺閑適。過去作政治活動,心力交瘁,久患吐血症,常整個星期失眠。押上杭縣府時,與兵士同待遇,幾至不能支持。來此間後,其承優待,生活優越多多矣。
問:足下個人曆史,外間頗多揭露,其詳可得而聞乎?
答:我是江蘇武進人,今年三十八歲,照陽曆推算實為三十六歲。我曾向人表示,“田總歸是要牛來耕的,現在要我這匹馬來耕田,恐怕吃力不討好,”他們則說,“在沒有牛以前,你這匹馬暫時耕到再說”。不久,牛來了,就是秦邦憲、陳紹禹、張聞天他們回來了。他們在莫斯科足足讀了六年書,回來發動他們的領導權,
大家都無異意。我於是乎覺得卸下了千斤重擔,大大地鬆一口氣,即在浦東賃屋養病,去年二月,由上海到瑞金,任教育人民委員,職務較為閑散。六月間猶曾與妻子楊之華通信,嗣後不通消息。朱毛出走,決定留我在後方,與項英等同在瑞金九堡中央後方辦事處。不久國軍搜剿日緊,乃將我與鄧子恢、何叔衡、張亮等送往福建省蘇,省蘇派隊伍送我等往永定,欲出大埔,潮汕往香港或上海,中途在武平(按:應為長汀)水口被捕。
問:足下雲愛好文藝,赤區中的文藝政策若何?對於所謂普羅作家以及左聯等有無指導?
答:蘇區對於文藝方麵,認為暫難顧及,聽其自然發展。至一般普羅作家,原先患幼稚病者甚多,公式化之作品,久已為人所譏,我素來即不閱讀。上海左翼作家聯盟,其中共產黨員,隻有四五人,餘人至多不過為同路人而已。關於文藝理論方麵,左聯有時來問及,即告知以大體輪廓,至於發揮闡述,全由執筆者本人為之。
問:魯迅、郭沫若、丁玲等與共產黨之關係若何?
答:魯迅原非黨員,伊發表作品,完全出於其個人意誌,隻能算為同路人。郭沫若到日本後,要求準其脫黨,聞係出於其日本老婆之主張,以在日本如不脫黨,處處必受日本當局幹涉,不能安居。蘇維埃中央原諒其苦衷,已準其脫黨。丁玲原為上海大學學生,我當時有一愛人與之甚要好,故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時尚未脫小孩脾氣,嚐說:“我是喜歡自由的,要怎樣就怎樣,黨的決議的束縛,我是不願意受的。”我們亦未強之入黨,此時乃為一浪漫的自由主義者,其作品甚為可讀。與胡也頻同居後,胡旋被殺,前年忽然要求入黨,作品雖愈普羅化,然似不如早期所寫的好。此外成仿吾為蘇區黨校教授,已隨朱毛西去。
問:朱毛西竄之計劃若何?
答:蘇區軍事方麵,甚為秘密,我自己是一文人,對於軍事亦不多問,他們也不完全讓我知道。西竄計劃,當然係國軍進展壓迫之結果。他們決定把我留在後方,初時我並不知悉,後由項英告訴我,我覺得病軀不勝萬裏奔波之苦,故亦安之。項英等留而不去,用意有二:一則率領二十四師八團九團等牽製國軍追擊,一則尚欲保留相當活動區域,並決定城市盡行放棄,化整為零,專從偏僻鄉村墟落發展。
問:此外尚有何作品否?
答:我花了一星期的工夫,寫了一本小冊,題名《多餘的話》。(言時,從桌上檢出該書與記者。係黑布麵英文練習本,用鋼筆藍墨水書寫的,封麵貼有白紙浮簽。)這不過記載我個人的零星感想,關於我之身世,亦間有敘述,後麵有一“記憶中的日期表”,某年作某事,一一注明。但恐記憶不清,難免有錯誤之處,然大體當無訛謬。請細加閱覽,當知我身世詳情,及近日感想也。
問:此書擬出版否?
答:甚想有機會能使之出版,但不知可否得邀準許。如能賣得稿費數百元,置之身邊,買買零碎東西,亦方便多多矣。
問:此書篇幅甚長,可否借出外一閱?
答:可以,可以,如有機會,並請先生幫忙,使之能付印出版。
問:今天談話甚多,改日有機會再來和足下談談,可否請你寫幾首近作給我,並為我刻一顆圖章?
答:那盡可以,反正無事做,請你買紙和石頭來就行了。
談至此,遂與辭,並攜《多餘的話》稿本出,即至街上買紙一張及石章一顆,送與其寫刻,傍晚時著人取來。《多餘的話》一稿,閱未及半,為主管禁押人員催索取去,雲即另抄一副本寄與記者。次日匆匆離汀,俟接到該副本後,當再為文記之。
附瞿秋白近作詩詞三首,即寫於記者所送之紙上者:
浣溪沙
廿載沈浮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東流,
枉拋心力作英雄。湖海棲遲芳草夢,
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
夢回口占
山城細雨作春寒,料峭孤衾舊夢殘,
何事萬像俱寂後,偏留綺思繞雲山。
獄中憶內集唐人句
夜思千重戀舊遊,他生未卜此生休;
行人莫問當年事,海燕飛時獨倚樓。
(錄自:《國聞周報》第十二卷第二十六期)
被捕
被捕 1934年10月,紅軍主力開始長征,身患重病的瞿秋白不能隨軍長征,被留在了瑞金。
1935年初,蘇區鬥爭形勢更為險惡,瞿秋白病情加重,中央決定送他轉道香港去上海就醫。2月11日,瞿秋白、何叔衡、鄧子恢及項英的妻子張亮一行從瑞金九堡附近動身,到達中共福建省委所在地湯屋後,中華蘇維埃工農民主政府司法人民委員兼代內務人民委員梁柏台的妻子周月林也加入隊伍,中共福建省委專門選調了二百餘人組成護送隊沿途保護。
2月24日在福建長汀縣濯田區水口鎮小逕村附近,被當地地主武裝發現,並立即報告了駐紮在當地的福建省保安十四團第二營,第二營隨即對護送隊發起攻擊,戰鬥中護送隊被擊潰,何叔衡犧牲,鄧子恢率少數人突出重圍,行動不便的瞿秋白和張亮、周月林等人則被地主武裝"義勇隊"隊員範金柱、賴忠順發現俘獲。瞿秋白謊稱自己名叫林琪祥,是紅軍中的醫生。張亮供稱為周蓮玉,是被紅軍"綁票"的,周月林供稱為黃秀英,是紅軍護士。保安十四團團長鍾紹葵得知被俘的"林琪祥"等人攜有港鈔、黃金,護送人員多數攜帶駁殼槍,認為林琪祥很可能是共產黨"要人",連夜對瞿秋白進行嚴刑拷打,但一無所獲。
2月26日瞿秋白被押解到上杭,囚禁於上杭縣監獄,其真實身份一直沒有暴露。直到4月10日,國軍第8師俘虜中共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之妻,才知道瞿秋白已經在濯田地區被俘。第8師師長陶峙嶽立即電告國民黨駐閩綏靖公署主任蔣鼎文。蔣鼎文隨即電令駐防在長汀的第36師和管轄該地區的第二綏靖區對俘虜進行全麵複核,保安第十四團根據36師的電令,於4月25日將林琪祥解送長汀36師師部,並將已經保釋的張亮、周月林重新收押,解送第二綏靖區司令部駐地龍岩。張亮、周月林隨即供稱"林琪祥就是瞿秋白!"
(張、周兩人後又公開發表"反共悔過書",於1935年9月20日各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1937年10月2日提前獲釋。)
5月9日瞿秋白被押解到長汀,關押在長汀中學裏的第36師師部,36師參謀長向賢矩、軍法處長吳淞濤、政訓處長蔣先啟等人對瞿秋白進行審訊,在叛徒鄭大鵬(曾在蘇區教育人民委員會工作)的指認下,瞿秋白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在師長宋希濂的指示下,36師上下官兵對瞿秋白口稱"瞿先生",並給予了生活上的優待。6月2日,蔣介石從武昌行營密令蔣鼎文:"瞿匪秋白即在閩就地槍決,照相呈驗。"由於中統特務王傲夫和陳建中還在做勸降工作,所以拖遲了行刑的時間。等王、陳勸降不成,,蔣鼎文、李默庵於6月15日、16日、17日連電催促36師迅速執行處決。
6月18日,早晨8時,36師特務連連長向瞿秋白出示槍決命令,瞿秋白揮筆書寫絕筆詩:"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同時鎮靜地說:"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後我要大休息了。"9時20分,瞿秋白在36師政訓處長蔣先啟的陪伴下走出囚室,步行約2000米,來到位於長汀西門外羅漢嶺下蛇王宮養濟院右側的一片草坪,一路上瞿秋白手挾香煙,顧盼自如,緩步而行,不時用俄語高唱《國際歌》,並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中國革命勝利萬歲"、"共產主義萬歲"口號。到達刑場後,瞿秋白盤膝坐在草坪上,對劊子手微笑點頭說:"此地很好!"飲彈灑血,從容就義,年僅三十六歲。
當日中午,宋希濂向李默庵電告:"瞿匪秋白已於本日上午十時遵令執行槍決。除將該匪照片及處理經過各情另外呈報外,謹先電聞。職宋希濂叩。"下午,瞿秋白遺骸葬於羅漢嶺盤龍崗。--宋希濂晚年的回憶中,對此事件深表愧疚。
英勇就義 1935年6月17日夜。
三十六師參謀長向賢矩又一次來到關押瞿秋白的囚室。他告訴瞿秋白,宋希嫌已經收到了蔣介石的密令:“著將瞿秋白就地處決,具報。”言畢,他靜觀瞿秋白的變化,希冀在這最後的時刻能夠有意外的收獲。
瞿秋白端坐在桌子前麵的木椅上,麵色沒有絲毫變化。少頃,瞿秋白站起身來,對向賢矩說:“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後我要大休息了。”說完這話,瞿秋白揮揮手,示意向賢矩離開,讓他安靜一會兒。向賢矩見瞿秋白有逐客之意,隻好悄然地退了出去。而瞿秋白並沒有坐在那裏考慮什麽,而是躺到了床上,安然入睡,一會兒便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1935年6月18日。
伴著晨光的照臨,三十六師師部一派肅殺之氣。特務連連長餘冰走進關押瞿秋白的囚室,向瞿秋白出示了對他的槍決命令。
這時,瞿秋白早已在案頭揮筆寫好了絕筆:“眼底雲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
9時20分,瞿秋白穿一件中式黑色對襟衫,一條白色抵膝短褲,黑襪黑鞋,神態自若,緩步走出囚室。三十六師百餘名軍官,先後來到院內的堂屋裏,目送這位“共犯”。不同的政治觀點,不同的階級立場,使他們與瞿秋白成為判若涇渭的“敵”“我”,但“瞿先生”偉大的人格力量又深深地吸引著他們。瞿秋白為他們刻的印,戎馬倥傯中,他們也都悉心保存著。煞有介事地舉行了一個軍事法庭宣判後,瞿秋白向這些軍官們掃視了一下,從容走出了大門。來到中山公園涼亭,瞿秋白整一整衣衫,然後背負雙臂,昂首直立,留下了他生命中最後一幀風采,那恬淡閑靜的神情之中,流露出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概。
涼亭中,早已經擺好了四碟小菜,一甕薄酒。
瞿秋白獨坐其間,自斟自飲,談笑自若:“我的這個身軀還能由我支配嗎?我願意把它交給醫學校的解剖室。聽說中國的醫學校和醫院的實習室,很缺乏這種科學實驗用具。我是多年的肺結核者,假定先照過一張調光照片,然後把這軀殼解剖開來,對著照片研究,一定可以發現些什麽。
“我有兩個要求:我不能屈膝跪著死,我要坐著。第二點就是,不能打我的頭。”
用完餐,大約10點鍾。
瞿秋白但然地步出中山公園,身後緊隨著三十六師特務連的一百餘名士兵,向刑場走去。這手無寸鐵的“死刑犯”,自有一股逼人的氣勢,凜然不可侵犯。從公園到刑場,約兩華裏路程,瞿秋白手持點燃的煙卷,緩步而行,邊走邊唱。他唱《紅軍歌》,唱《國際歌》。《國際歌》是用俄語唱的,臨場監刑的三十六師政訓處長蔣光啟,原是留俄學生,他分明聽到了瞿秋白那低沉而又有力的發音:“英特納雄耐爾……”
是啊,“英特耐雄耐爾”,為了這個理想,瞿秋白嘔心瀝血,今天,是為你作最後的奉獻了。
“之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相濡以沫,度過了十年的光陰,此時此刻,我如何不留戀你?但是,我要別你而去了,你會理解我的選擇的,對嗎?若是我喪失人性而生存,這樣毀滅的生存隻會給你帶來恥辱和痛苦。而今天,我將用我的死,來增添你的鬥誌。
永別了,之華!
永別了,親愛的同誌們!
永別了,這世界的一切!”
長汀西門外羅漢林下,有一片草坪。
瞿秋白就在這裏站下,環視四周:山上青鬆挺秀,山前綠草如茵。
他點頭微笑:“此地甚好。”
然後,瞿秋白在草地上盤腿而坐,含笑飲彈。
是年,瞿秋白三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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