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 悔” 隨 想 錄
___紀念文革四十周年
阿陀
告別 “良心”
我不殺伯仁……
參加“義和團”
鴉片民族
“排毒”
讀《文革受難者》筆記
致魏京生
和母親的對話
再見 保爾!
欺瞞中長大的新一代(結束語)
告別 “良心”
文革中,千千萬萬中國人無辜地遭到殘酷迫害,致傷,致殘,致死.元凶何人?不言自明。
沈默附和,呐喊助虐,積極幫凶,狂熱支持……有幾個中國人能幸免於外?
告密誣陷,整人害人,打人殺人……做過種種壞事,在正常的文明社會應該被追究刑事犯罪責任的人,數目也恐怕有幾千萬之多__否則解釋不了文革二千萬人如何死於非命。
三十年過去了,諾大的中國,迄今竟然隻聽見過一個公開懺悔的聲音___而且出自一個別人看來最無須懺悔的人。不說他從來沒有做任何害人之事,他自己本身就是文革開始後首當其衝打擊迫害對象。他卻寫了<懺悔錄>,真誠地,沈痛地為自己的怯懦,附和,誤信,迷信……公開表示深深的內疚,悔恨和自責。
——巴金老人終於走了!
中華民族最沈痛的一段苦難曆史,三十年後.似乎己經成功地被刻意抹去……
我不殺伯仁……
文革中,我沒有打過我的同學,老師,也沒有打過任何 “階級敵人”,我也需要懺悔嗎?
我沒有整人打人,並非我不可能這麽做,文革前夕,作為班長及共青團員的我,(在班主任的怖置下)手上己經備有一個本子,把全班同學劃分為左,中,右三部分。如果文革按劉少奇的做法走下去,難保不出幾個 “右派”(至少部分同學將會有壞鑒定記入檔案伴隨終生)。
文革開始後,在高校任領導工作的父親很快受到衝擊,我的 “家庭出身”也一夕之間由紅變黑。新成立的紅五類領導小組取代了原來的班核心,抄家打人輪不到我,否則,如果我還是屬於那個有政治特權圈子的人,為了忠於自己的 “信仰”,表白顯示自己堅定的革命立場,我不可能置身其外。
我可以坦然地說,文革中我沒有捫著良心做過一件壞事。
但是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認,我是那個時代許多罪惡的真誠的幫凶。
我寫大字報 “憤怒”批判我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宣揚 “封資修”,這位歸僑老先生頗賞識我,曾多次給我的文章以最高褒獎__“貼堂”。這份大字報隻是批判他的幾十張大字報中無足輕重的一份,對送老先生入 “牛欄”貢獻不大。直到半個世紀過去,我才意識到當年自己 “皮袍下的小”(魯迅語)。
我寫大字報質問我的生物老師:為什麽你指導我們班辦雞場時,孵養的小雞大部分瞎了左眼,是不是因為你這個 “右派分子”對左派有刻骨仇恨?今天看來,自然是幼稚之極,這位老師後來跳樓斷腿,自殺不遂,也不可能和這有什麽直接關聯,但現在回過頭看那個失去理性的瘋狂年代,才明白正是因為有了我們這些最幼稚,最真誠,也最狂熱的少年 “理想主義者”,文革這第一把火才能燃燒起來。正所謂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參加 “義和團”
三十多年來,對文革的思考,我一直末能擺脫自己的 “造反派情結”,覺得這個多少代表社會(政治)下層利益的造反派__當年主流社會排斥,壓製,打擊的各階層聯合體。企圖借助中央權力鬥爭中某一派的力量,爭取自己的生存權利,他們是一種反叛勢力,挑戰衝擊了強大的專政體製,本質上應是進步的。
造反派在十年文革中,雖然一度有過被利用價值,但從頭到尾基本處在受壓被整的狀態下,大批大批成員受到 “秋後算賬”的殘酷報複整肅,命運是非常悲慘的。因此有值得同情一麵。這一派的某些獨立思想先行者,如當年的楊小凱,楊曦光,李一哲等,在曆史上也有非常積極正麵的地位。然就整體而言,造反派無法超越自己的曆史宿命,這隻不受寵愛的 “賤狗”,既要在劣勢中和身強力壯的 “寵狗”嘶咬,還不得不聽從主人的吆喝,和對手一樣,狠咬比自己命運更不如的 “黑七類”(文革中一條基本的生存原則是:要活下來,就必須參與咬人),一切都是為了乞求主人施恩,承認自己 “忠狗”地位。
造反派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獨立的思想理論體係;沒有,也不敢公開提出任何獨立的政治要求和政治主張。因為毛一度利用他們,他們便天真地癡以為可以利用毛。最後,毛和他的政敵聯手收拾了這些造反的賤民,亂民。除了反的對象不同,文革的造反派和清末的義和團實在有太多相似之處,盲目,迷信,狂熱……最後都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他們絕對不能代表曆史進步力量。
文革中參加那一派,對於當時許多人來說,是身不由己,自然而然的。我並不後悔自己當年參加了造反派__此生若可回頭,我都不會是消遙派。沒有荒誕,何來進步!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前半生,否定之否定,便是成長。
* * *
那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每一個中國人,無可逃循,都會被卷入這巨大的曆史旋渦,從這個旋渦中重新浮出頭來,幸存者幾乎人人都成了侏儒。
那是一個盛產侏儒的時代,犯錯誤可以原諒,犯罪也可寬赦,但是如果不知反省,拒絕懺悔,中國人便隻能永遠是匍甸在巨人腳下的侏儒。
鴉片民族
從文革走過來的隻有兩種人___做過壞事的人和沒做壞事的人。
打死卞仲耘的人迄今不懺悔。
被打過的巴金卻公開地沈痛自責。
中國人那,你們大多數都善良,正直,並不曾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然而,請您回顧一下, 當年那暴行肆劣之時,你曾經 “真誠地”附和過嗎?還是怯懦地選擇沈默?也可能,你隻是麻木地無動於衷。
不錯,我們隻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如此強大的專製絞肉機麵前,又有幾個人能成為英雄?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才應該感到羞愧,內疚和自責。
信仰___迷信
沈默___附和
因為信仰而支持暴行,因為迷信而無視罪惡.當理智使你一度清醒時,又選擇了逃避___這就是千千萬萬國人在文革中的表現。
最為可悲的是,今天,還在逃避。
我從心底裏討厭日本這個民族,因為它的人民,支持天皇政府,百年之間,一次又一次合力欺侮有恩無仇於它的中國人,太卑鄙,太厚顏無恥。它們迄今不懺悔!
我今天也痛恨我們國人。不能正視曆史的民族,怎麽可能正視現實?
不要再為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羅瑞卿……等人的 “冤死”喋喋不休了。
土改,鎮反中被砍頭,搶斃的地主, “反革命”就不是人嗎?
反右中流放關禁,客死他鄉的右派分子就不是人嗎?
三年災害時期餓死的兩千萬農民就不是人嗎?
文革中被逼自殺,被亂棒打死,被無罪槍斃的知識分子,幹部,普通百姓,以及(舊時代的)官吏,軍人,地主,富農,資本家和他們的子女就不是人嗎?
如裏執政者有意迥避和抹殺這段暴力的血腥曆史;如果人民刻意遺忘和掩埋這段暴力的血腥曆史,中國仍然可能富裕,崛起,但是決不會有明天。
想到這個民族有吸鴉片的光榮傳統……
排 毒
今日中國,如果你公開宣稱自己信仰共產主義,周圍的人可能以為你精神不正常(諷刺的是,執政黨黨章還堅持這信仰)。那麽,是不是國人己經揚棄了共產主義?是不是它僅僅隻是一個 “羊頭”,或者一塊 “遮羞布”而己?不是!不那麽簡單!
所謂 “共產主義”,公平社會的理想隻是它賴以行騙的一個幌子,暴力的,非人道的,反文明的思想體係才是實質。對於我們這些 “紅旗下的蛋”來說,這些毒素早己吃入肚子,滲進血液。文革後三十年,隨著社會開放,雖然也吃了一些 “雜糧”,滲了一些 “新血”,但從來沒有真正 “排毒”(相反還在繼續吸收換了標箋的舊毒品)。
中國社會今日道德沉淪,源自價值觀的紊亂。
對欺騙的認同,對暴力的推崇,對權勢的膜拜,對人道的蔑視,對民主的扭曲,對法製的操縱,對真相的封殺……在在顯示毛澤東陰魂不散!
重評文革!刻不容緩,勢在必行。
讀<文革受難者>筆記
(綜合整理王友琴新著<文革受難者>書中關於北京一九六六年 “紅八月”部分實錄)
卞仲耘之死___
劉鄧工作組控製時期,6月23日己遭定罪批鬥,戴高帽,罰跪,拳打腳踢,反捆雙手,塞汙泥入嘴,唾瞼……
7月31日工作組撤走,紅衛兵成立。
8月5日批鬥學校五個領導。戴高帽,跪高台,罰挑土,用墨汁淋,開水淋,屎尿淋,用壘球棒或帶釘椅腿狠打……
卞昏迷,大小便失禁,一些紅衛兵踢她,踩她臉,罵她裝死。
瀕死,未斷氣,紅衛兵不準送對麵醫院搶救,手推車被迫停在大門口,卞身被大字報複蓋,上麵再壓一把大掃帚……
事後,校園 “彌漫著一片亢奮高昂的氣氛。一群群紅衛兵學生身穿軍裝,腰係皮帶,褲腳高高卷起,走路昂首挺胸,說話高聲大氣。使用暴力和主宰他人生死的特權使他們興高彩烈自我感覺無比良好。”
特別之處,除了在北京是第一樁學生打死老師,還涉及到三大巨頭等最高領導人。卞是毛,劉,鄧孩子的老師,校長。事發時劉鄧的女兒不但仍在校,而且有涉——劉女參與打人,鄧女是紅衛兵領導,直接負責善後處理。另外,宋任窮的女兒宋彬彬是該校紅衛兵主要負責人,13天以後就是她登上天安門,在萬眾矚目中把血紅的紅衛兵袖章套在毛澤東手臂上,毛讓她把 “彬彬”二字改為 “要武”。
鬥 “混蛋”種種___
師大女附中: “打倒狗崽子” 的大標語.十名紅衛兵坐椅上, “中間”家庭的二十五名學生坐地下,十名“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被勒令站在教室前麵,脖子被長繩拴繞在一起,逐個交代自己家庭的 “反動罪行”,最後還必須連說三聲 “我是狗崽子,我是混蛋,我該死”。
北大附中: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對聯發明地。
初一女生,右派子女萬紅被同學追打躲進廁所,向紅衛兵負責人(八一八曾代表紅衛兵在天安門講話的)彭小蒙求救,彭不但不救,反而把她拉出去,使她被銅頭皮帶打,被令站在凳上挨鬥,凳子被抽,她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高中男生朱同,右派子女,被關在地麵積水的小房間,如動物關在籠子般被 “示眾”.朱同最後被打成重傷,爬回家。
當時, “整個學校就像一個大刑訊埸,……一個紅衛兵鞋子上沾著血,腰間的銅扣皮帶上也沾滿血,高聲大氣地說,他的皮帶吃暈不吃素。”
13中: “狗崽子”任春林”被紅衛兵用鐵鏈拴住脖子,強迫他象狗一樣爬回學校,和其它 “牛鬼蛇神”一起關押,在 “紅色恐怖刑訊室”拷打,在全校二千人大會鬥爭,最後和他八十四歲的外婆一起,全家被驅逐回山西農村……
盡管如此,任還算幸運了,相較同一學校初三學生武素鵬被套在麻袋裏用木槍打死……
清華附中: 所謂 “出身有問題”的高一學生楊愛倫被鬥後臥軌自殺成重傷,終生殘廢。另一高二學生郭惠蘭喝來蘇自殺,因附中紅衛兵在電話中告知是 “右派學生”,醫院不予搶救,死亡時十九歲。
……
垓人聽聞的暴行種種___
強迫 “牛鬼蛇神”在煤渣地爬行,紅衛兵在後麵用皮帶抽,有人還用軍用皮鞋踩女老師手使勁碾……
用厚重帶銅扣的軍用皮帶抽人,可以把衣服打爛嵌進肉裏,血肉模糊,衣服都脫不下來……
火柴燒頭發,暴打,再把打昏了的人捺在噴水池悶死……
令孕婦跪桌上,讓紅衛兵腳踏其背擺姿勢照相,然後一腳把她踢下來……
把70多歲的老人綁在葡萄架上毒打,再用滾水澆燙……
讓老教授套上農民的騾車在院裏來回跑……
用繩子套人脖子,有用自行車拉著跑……
大刀從肩膀劈下,撿驗對方是裝死還是真死……
騎車在屍體上來回碾……
不可思議的求死種種___
有一人自殺,也有夫妻二人,一家三口,舉家五口……自殺。除了蹈水,上吊,臥軌,喝毒藥,放煤氣,跳樓……等等,不少人在不具備上述自殺條件情況下,仍然千方百計但求一死:
有紮進水缸或漿糊缸中求死……
有把繩子結在鐵床上,平躺套脖子窒息而死……
有用斧頭劈死自己……
有用鐵通條一頭頂著牆,一頭扡進腦袋……
……
“紅八月”一瞥___
“文廟”,古代中國最高教育殿堂.烈火熊熊,29名 “牛鬼蛇神”圍繞著正在焚燒的書籍,戲服等跪成一圈,後麵紅衛兵用皮帶棍棒,木刀,長槍,金瓜錘亂打…….(第二天,跪者之一的老舍投湖自殺)
“寬街小學”,位居市中心.一群13歲以下的小學生,把校長打昏後按在積水的沙池窒死,把她丈夫也拖來學校打昏,(兩天後死亡.)還把教導主任也當埸打死。
“靈境胡同”,一輛平板三輪車拉出十多具屍體,都是紅衛兵抄家打死的胡同居民, “那麽多屍體在車上,白花花的,象是一扇一扇的生豬片摞在一起。”
“火葬場”,由於每日數百人被活活打死,還有大批人自殺,卡車,平板車不斷送來層層疊疊的屍體,焚屍爐供不應求,必須排長隊等侯,炎夏高溫,衣衫破爛,血肉模糊的屍體氣味可怕……
致魏京生
我們隻是初交,請原諒我的冒昧。直覺告訴我,您雖然受過許多磨難,卻仍然沒有城府,直率真誠。很難得。
您坦承當年揮舞過銅頭皮帶,您的爽直令我吃驚。
您說,同樣打人,人和人並不都一樣.你有懷疑,有罪惡感,這證明你有反省。您對幹部子女為什麽會打人最凶的背景分析也獨到,深刻。
您說當年紅衛兵暴行根子在上麵,在毛,他們不認,反而把責任推到當事者身上,使他們背包袱,即使有心懺悔,大環境也不許可,否則怎麽做人?我說,當年殺害卞的人,現也許通過大做善事來默默悔改。您說她們也是受害者,國內沒條件這麽做,出來便可以做了。應該保護她們的隱私。也許您是對的,言之成理。
但是這一切都不能成為逃避懺悔的理由。
如果我們隻是對某些己經有所悔意的當年施暴者今日的尷尬處境深表同情,那麽我們是否充分理解,體會到當年的無辜受害者___死者和生者,以及他們的親人的感受呢?
更不要忘記,當年這些 “血統高貴”的施暴者,這些如狼似虎的 “納粹分子”, “黨衛軍”,許多人迄今根本沒有悔意。一方麵他們偶爾或許會輕描淡寫地承認自己曾因年少無知受騙上當,被利用做過一些過激的傻事;另方麵他們從來不認為有反省,認錯,懺悔的必要,豈止如此,他們相反還深深懷念那個自己趾高氣揚的 “陽光燦爛的日子”,不時唱唱 “青春無悔”的高調(這些大小 “太子黨”如今不少人竅踞高位……)。
文革暴行從法律上可能己過了追訴期,但良心的審判是沒有期限的。不說什麽 “存在主義”,每個人也應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文革不是毛一個人的文革,也是千千萬萬中國人的文革。
京生兄弟,也許我不應該這麽咄咄逼人。據說您是六次 “諾貝爾獎”的被提名人,在世界上都有一定影響。也許我根本就沒資格這樣要求您。即使年輕時做過一點(相對而言也許並不特別嚴重的)荒唐事,十幾年的黑牢,早該抵償有餘了。我們有誰比您受過更多的苦難?
然而我還是期待。
麵對卞仲耘的家屬,以及千千萬萬死去的,幸存的 “文革受難者”,既然您和那些 “血統高貴”兄弟姐妹們已經分道揚鑣,我相信您一定會誠心誠意地懺悔。
和母親的對話
S: 媽,我最近在看一本書<文革受難者>。
這本書調查記錄了全國各地(主要是北京的)文革中許多普通人被迫害而死的經過。看完後我覺得我們家能逃過文革這一大劫,真是非常非常幸運,比中六合彩還難。多少海外回來的知識分子被扣上 “裏通外國”和 “特務”帽子,不整死也脫幾層皮……
M: 別人都說我們幸運。我的同學肖光珍就整得很慘,她的哥哥肖光琰更不用說,全家……
S: 肖先琰?等等,這本書裏好象有——
“肖光琰 男,一九二零年生,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曾經留學美國,文革中被指控為特務”。一九六八年十月被關押進 “牛棚”,遭到虐待和毒打,十二月十一日死亡…… 在肖光琰死亡兩天之後,鄰居見他們的家裏沒有動靜,打開門看到,他的妻子甄素輝和15歲的女兒肖絡連己經一起死在床上。他們服安眠藥自殺。”
M: 文革後見到肖光珍,聽到她哥哥全家自殺,我都哭了。本來肖光琰在美國,在芝加哥很長時間了,他太太就是在美國長大的,連中文都不會講。是肖光珍動員他們回來建設新中國的。
S: S: 媽,上次聽爸爸說,才知道曾伯伯是臘月大寒天,當地農民都不敢讓水牛下田時,因軍宣,工宣隊要 “破除迷信”,被迫下水田扡秧’,腦溢血死在田裏。後來邵增虎那幅出名油畫<農機專家之死>就是取材這事。
如果<文革受難者>,續編能夠把這事收進去……
M: M: 過去的就過去了,沒有必要再翻出來。這樣的事曆史上那個朝代都有,那講得清?
S: S: 再過些年文革這段曆史恐怕就完全被遺忘了。
M: M: 那也不會,巴金不是寫了嗎?總會有人寫。
S: S: 文革結束都三十年了,隻有巴金,周揚幾個人表示反省,真正做壞事的人一個也沒有承認,執政者幹脆全麵封殺這段曆史。
M: M: 你又能怎麽樣?日本人不是至今不認罪?
S:: S: 媽,您四九年為什麽要從美國回來?
M: M: 我去留學之前就很猶豫,國家如此,該不該去?筆記本上寫: “不要忘記人民的苦難,去追求自己的享受。”所以一聽到 “新中國”將成立,馬上就趕回來,從香港直接進入 “東江解放區”.....
S: S: 結果呢?五十幾年後,今天的中國是不是你們一代人理想中的那個 “新中國?“
國家強大了,富裕了,不受列強欺侮了,這是好的一麵。但是另一方麵看,現在的貪汙腐化比當年國民黨有過之無不及;貧富不均世界之最;輿論被控製,特務橫行,國家的不民主狀態一點也設改變,連孫中山 “走向共和”的普選目標都達不到,更不用說這幾十年中國人付出的生命代價超過二次大戰。如果不是運氣好,我們家文革家破人亡是完全可能的……
媽,您不覺得當年選擇共產主義這條道路是錯誤的嗎?
M: M: 那你說什麽才是對的路子?有什麽是完全正確的?
當時也隻有這一條路,國民黨黑暗腐敗,被拋棄是自然的,那也是曆史的進步。後來誰知道會發展成那樣子?周恩來,劉少奇他們也不想的呀。主要(責任)還是毛。
裴教授最近常跟我談<詩經>.研究<詩經>還有許多不同流派,有不同的解釋。世界上各種宗教,不同信仰,包括共產主義,就算原來再怎麽好,具體到解釋的人不同,就有很大區別。
其實文革後我也經常想這些問題。
政治太複雜了.結論是我們搞不了,也不想搞.還是專心藝術吧。
我不信教,但吸收各種不同宗教的文化。
聽音樂不一定要有很多音樂知識,能打動我,愉悅,就好。
練(嚴新)氣功,管別人說迷信不迷信,現在我不再吃什麽藥,身體感覺好多了……
S: S: 你是說每個人修心養性,獨善其身,社會就能淨化。
人 人文主義,人類文化精華,是一個人自我完善所必不可少的糧食。
M: M: 是這樣。
* * *
S: S: 媽,我反複想你昨天說的話___遠離政治,專心藝術,獨善其身,解讀出兩層意思:
一是回歸自我。
早在四五年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就定了文藝隻能是革命的 “齒輪” 和 “鑼絲釘”,知識分子隻能是革命的工具。這己經注定知識分子在新中國的命運___消滅個性,接受改造,做馴服工具。這對 受“五.四”以後新文化熏陶,追求個性解放的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是極大的壓抑和傷害。
M: M: 所以文革剛結束的時候,學生特別喜歡我的課。放開了。以前很壓抑,批我是 “白專”典型。
湖南那個青年評論家寫的挺準確,這些年我是從政治和金錢的夾縫中走過來的。我年青時候就信奉人文主義,人道主義,文革以後又重新找回自我。
S: S: 文革後您那幅<春花>很有代表性。那是一代知識分子在嚴冬過後的蘇醒(那幅畫現在不知道流落在哪裏了?),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歎。
M M: 那畫實際是七五年,鄧小平複出搞 “整頓”時畫的。看到文革好象要結束,國家又有希望了,我躲在進修室悄悄畫。XX剛好經過看見了,說我的花瓶畫得太舊。她那時比較左,我聽了立刻緊張起來,隨後又是 “批判右傾翻案風” “批鄧”,我隻好把畫用布蓋起來。後來 “四人幫”垮台,<廣東文藝>複刊,就用作封麵了。
S: S: 一個時代結束,一個時代開始。
強烈的象征意義,就跟當時羅中立那幅<父親>一樣。你們都觸動了時代的脈搏,您的<春花>更有一種 “春江未暖鴨先知”的意味。剛才我正讀蘇軾詞,有一句:“紅杏牆頭暗如傾,檻內群芳芽未吐,早己回春。”文革走到此時,雖然毛還未死, “四人幫”還大權在握,但人心思變,他們的氣數己盡了。
但是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覺得 “春花怒放”,與其說是一種現實,還不如說是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一廂情願的幻覺和希望。所以您前麵的話還應該包含另一層意思___
二是逃避現實。
媽,您說政治太複雜了,我搞不了,實際上也是在說__政治太可怕了,我躲遠點。這是幾十年的專製統治,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給知識分子最大的教訓。
其實,你們什麽時候 “搞”過政治?從來都是政治在搞你們。檢討,感恩爾後歌頌……知識分子三步曲,唱了幾十年,到執政者赦免檢討之時,還要感恩戴德,叩謝 “解放”。巴金通過反省自己,間接地批判了一下前朝執政者,就己經被看作勇敢和良知的化身。其實年青時曾經是無政府主義者的巴金,迄死都沒有,也不可能正麵地審視,批判過自己四九年以後盲目追隨所走過的迷信道路。他的後半生,仿佛就是他的<家,春,秋>裏長子覺新的翻板,總在妥協,總在維護 “大家庭”,雖然有足夠的智慧可以分清是非對錯,卻始終 “深明大義”說服自己委曲求全。
M: M: 巴金自己說他是 “覺慧”。
S: S: 也對,年青時是反叛的 “覺慧”,漸漸年長就不知不覺變成犧牲自己,顧全大局的 “覺新”了。
巴金那 “不安樂的死”,真是一個非常不人道的悲劇。半生為傀儡,老來清醒了那麽一小會兒,又被強製擺布,直至死。
媽,記得就在四屆文代會前後,也就是發表<春花>的那段被稱為 “文藝界的春天”的日子,不說白樺的<苦戀>等許多作品正被批判,就說我身邊的事:
我們係80級一個學生,因為高中畢業前後正逢波及全國的北京 “民主牆”運動,幫民刊刻了刻鋼板,入學以後便成為公安局 “內控”對象,係裏專門安排一個要求入黨的學生做特務,有意接近他,定期向組織匯報……
82年我受邀到廣東省財經學院給上千學生講”理想”,後來幾個學生覺得我所講與眾不同,來家找我,要和我 “深談”,探討一些他們不理解的社會醜惡現象.我深知政治險惡,隻是違心地敷衍了一些正麵的廢話。其中一個得不到滿足,暑假又去尋找接觸了一些激進的異見分子,結果半年後就被公安局抓了起來,學校也把他開除了……十幾歲的很單純的熱血青年,天真以為可以 “搞政冶”,還未起步,一生就 “玩完了”,真令人痛心。
文革以後,知識分子社會地位提高了,生存環境有了很大的改善,執政者對意識形態的控製,就某些方麵而言,也比以前寬鬆多了。但這並沒有改變社會的專製本質。從另一個角度看,倒有點象是在 “贖買”___把原來高舉的大棒藏在背後,另一手搖晃紅蘿卜…… 。中國知識分子在解放頭十七年及其後(文革)十年,遭受到中國曆史,乃至世界曆史上都不曾有過的空前廣泛,空前殘酷的從精神到肉體的侮辱,迫害,摧殘,文革後給回一些好處,實際上是在給 “封口費”,連哄帶嚇__舊事別提!而知識分子的靈魂,也就這樣被 “贖買”了。
媽,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太委屈,太可憐了,簡直可以說是窩囊。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熏陶,接受西方人文主義浸淫,追求個性解放,社會民主進步的這一代知識分子___焚書坑儒大迫害以後的悻存者,文革後怎麽可以患 “集體失憶症”?
你們總是那麽 “大度”,說什麽國家主席都整死了,我們算什麽。其實劉少奇之死並非完全無辜,他選擇本來就是殘酷無情的 “搞政治”之路,就得承受可能失敗的後果。何況被他 “搞”死的人不在少數。
媽,您己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受了如此多的委屈,磨難,現在還能那麽冷靜,平和地和我討論自己的一生,己經很難得。也許我不應該這樣批判您,你們這一代,一生真_不_容_易_ (哽咽),坎坎坷坷熬到人生行將盡頭之時,要求你們翻上翻下搞大掃除,清理一生累積下來的壇壇罐罐,這不僅不現實,也不人道。對國家,對家庭,您都無愧一生。看來<走向共和>裏麵,李鴻章說的那句話___“一代人隻能做一代人的事情,”是對的.我想您能夠理解,我的執著,是因為在我們身上,己經看到你們的影子。批判總結你們走過的人生道路,也是在反省,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我同樣希望下一代人也能象今天我做的一樣去批判我們。這樣,曆史就前進了。
M: M: 你有沒有看過冰兄的一幅漫畫:人被塞進罐子裏,罐子打破以後,人還是照舊蜷縮一團……
還有一個法國電影,講左拉那個出名的 “間諜案”的。最後一個鏡頭非常深刻:犯人從冤獄被釋放出來,走了幾步,又回頭,自動走回牢房……
S: S: 媽,其實您很清醒。
有個美國人裏德,親曆了1917年 “十月革命”,寫了一本書<震撼世界的十天>,描寫工人赤衛隊攻進沙皇的 “冬宮”時,這些結束專製皇朝的國家新主人,所做的第一件事,你猜是什幺?就是抓起價值連城的珠寶金器拚命往自己懷裏揣…….
七四年文革中讀到這本書,我很震驚,也開始思考:革命,並不象宣揚的那麽偉大,崇高,它也可能是很肮髒的;解放,首先應該是自身的解放,心靈的解放。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是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___我常常想盧梭這句話.
M: M: 所以一些知識分子,一些智慧高的人,到最後頓悟了,就遁入空門,從精神深處解脫……
S: S: 知識分子——智者,就應該是帶引人民 “出埃及”的摩西。
中國知識分子,由於先天不足等曆史原因,四九年認同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結果不僅作繭自縛,慘遭蹂躪,也把人民帶入水深火熱之中。這是一個很大的悲劇。盡管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開始的主觀願望多麽好,後來受的苦多麽深,你們也無法逃避自己的曆史責任。
我一個朋友的朋友,美國人,是個詩人和哲學家,也是芝加哥大學教授,他說,在西方社會,知識分子是獨立的,他們的使命就是批判社會。
知識分子成為附庸,應聲蟲的社會,必然是一個專製社會。
中國知識分子一天不能真正獨立,文革的悲劇就還會重演。
____這是我總結你們一代知識分子走過的道路,所得出來的結論。
M: M: “五十而知天命”。
你現在倒成了 “理想主義”的了。
告別 保爾!
相信每一個 “紅旗下的蛋”讀到下麵一段話,都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隻有一次。人的一生可能是這樣渡過的:當他回首文革的時候,他不因曾經打人而悔恨,也不因碌碌附庸而感到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人類最虛偽最殘暴的事業___為共產主義渾噩終身!
告別保爾!
告別共產主義!
今天是2005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文革四十周年了。寫下上麵一段話,是三十多年思考的一個頓悟;是和自己青年時代理想,情感的最終決裂。這個轉變的過程是漫長的,痛苦的,也是反反複複的。如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淩晨於芝加哥
在欺瞞中長大的新一代
(結束語)
這篇文章整理完成後,我首先想到的是兩個屬於我們後代的年青人。
2004年12月,我在廣卅,特意邀了幾位老同學的孩子,一起吃頓飯,順便談談。
席間我問,在你們眼中,是怎麽看你們父輩這一代人的?其中一個不加思索就馬上回答:你們好象是很有理想的一代人,但是我從懂事開始,看到的東西都是假的,騙人的,沒有光明,全是黑暗……另外三人表示認同。
後來談及社會上的腐敗醜惡現象,我問他們怎麽看, 他們都說無所謂是非對錯,犯法與否,被抓住是你沒本事.成功才是最重耍的。自己若處在那位置上,一樣會不擇手段(其中一個表示,太過傷天害理的事不會做,另一個則說,他自己沒有底線)。
孩子們最後告訴我,他們從來不會和自已的父母談這些。
這四位年青人,一大學生,一研究生,兩個剛大學畢業,有不錯的工作。他們這番話令我非常震驚。
我讀了一年,都讀不懂他們,直到最近我才似乎有所覺悟___如果我們這一代人連自己都未讀明白,怎麽會讀懂自己的孩子呢?
2005年12月,在芝加哥的一個旅遊區,一位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抓住我 “傾”個沒完。這位從北京來的中學交換學生,大約是在鄰州小地方見不到什麽中國人,憋慌了。
少年既興奮叉自豪告訴我,他如何和一個日本同學爭論,毛澤東和蔣介石誰好誰壞。日本孩子不承認有 “南京大屠殺”,他如何氣憤,如何通宵說服對方,直到最後日本人表示道歉…..
我說你的愛國熱情很不錯,那日本孩子是被他的政府騙了。他能道歉挺難得的,你也別得理不饒人,不是中國什麽都好,我們也有許多該反省的地方,也有掩藏真相,歪曲曆史的事。你看,我手上這本海外出版的書__<文革受難者>,講的許多就是你們北京發生的事,差不多四十年前,也就是你現在這個年紀的中學生,是怎麽活生生把老師打死的。幾乎每個學校都死幾個,北京的火葬場都排長隊,來不及燒……這段大屠殺的曆史你聽說過嗎?
少年瞪大眼望著我,表示不敢相信。他說他今晚打電話回去,就要問他爸爸……
這些單純可愛的年輕人,就是中國的未來。
——在欺瞞中長大的新一代啊
你們能把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帶向光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