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也曾像目前很多中國人一樣,深受毒奶粉之苦。53年過去了,當年的受害嬰兒大多已經步入中年,但是對於毒奶粉的痛苦記憶,仍然揮之不去
國際先驅導報記者郭一娜發自東京 “看到中國發生了奶粉事件,我很痛心。那些孩子會不會也重複我們走過的路?”10月7日,大阪車站附近的咖啡廳,53年前森永砒霜奶粉的受害者天野美奈子對《國際先驅導報》記者說道。天野起身,為記者撩起長裙,腳跟處的紅色斑點很醒目,“喝了毒奶粉後,一直有這樣的後遺症。毒奶粉改變了我的人生。”
1955年8月24日,日本著名乳製品企業森永公司承認,自1955年生產的奶粉中,將有毒化合物當作乳質穩定劑添加到奶粉中,而這一添加物來自於提煉鋁礦石後的工業廢棄物,在脫色和再結晶後生成了含大量砷的化合物(俗稱砒霜)。森永就是把這些劣質的添加劑加入奶粉中的。
截至2007年,毒奶粉受害者達13426人,在事故發生一年內,共有130名嬰兒不幸死亡。
53年過去了,當年的受害嬰兒大多已經步入中年。但是對於毒奶粉的痛苦記憶,仍然揮之不去。
滿月嬰兒:喝完毒奶全身發黑
1955年1月出生的小畑芳三是家裏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出生後,母親乳汁不足,所以給他買了森永奶粉來喝。“據母親回憶,我喝下奶粉就吐,而且還出現全身發黑的症狀,伴有嘔吐和腹瀉。”當時因為沒有其他食品,所以到8個月大時,小畑一直在喝森永奶粉。
“這期間,父母帶我去醫院檢查,但是醫生當時哪知道是喝了砒霜奶粉的緣故。說我就是夏季風寒感冒。但是吃完藥後,症狀總也不見好。”幾個月大的嬰兒不會說,隻會哭。徹夜哭泣成了小畑表達痛苦的唯一方式。出於對森永的信賴,父母從未懷疑過奶粉有問題,依然按時按點給孩子喂著奶粉。截至當年8月24 日,他已經喝下了15罐森永奶粉。從1955年6月開始,岡山縣的醫院已經流行著出現嬰兒奇病的說法,而且患病嬰兒幾乎都飲用森永奶粉。不幸的是,在森永向外界公開毒奶粉事件前,已經有22名嬰兒夭折。
“那時沒有電視,消息主要通過廣播和報紙傳播。父母看到報紙刊登的問題奶粉批號後,和我家的奶粉一對,正好一致。馬上和森永聯係,把我送進了醫院。”小畑回憶道。8個月大的小畑在醫院度過了一歲生日。經院方診斷,他的肝髒出現浮腫。小畑還算幸運的,當時很多在農村的受害者都沒有及時接收到消息,還被蒙在鼓裏。
事件發生後,森永公司支付每位死亡嬰兒家屬撫慰金25萬日元、住院嬰兒家屬1萬日元,並上門回收了喝剩的奶粉,還送去了森永其他批次的奶粉和餅幹。“我們當然不吃,都扔了。”小畑說。森永設想的是通過一時的慰問金來與受害者做個了斷。但是嬰兒父母們擔心的是,前所未有的砒霜奶粉中毒事件,將對孩子將來的成長帶來哪些影響?會不會有後遺症?
砒霜娃娃:14年的黑暗掙紮
由於受害者父母擔心後遺症的呼聲越來越高,由當時政府主管部門厚生省出麵挑選專家,組成了負責醫療問題的西澤委員會和賠償問題的五人委員會兩個專家組織,專門研究受害者的診斷標準和賠償方案。
這個表麵上看起來公正的第三方調查組織,活動經費都由企業協會日本乳製品協會支付。在森永不斷的“關注”下,兩個調查組在3個月後先後得出結果——“沒有必要建立特別的診斷基準”和“不存在後遺症的擔心。”
這樣一份結論,成了森永拒絕接待受害者家屬的依據。“我的父母多次去森永公司要求交涉,但是對方理直氣壯,說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你們還來搗亂幹什麽?”小畑告訴記者。同時,受害者家屬起訴森永公司負責人的刑事訴訟案中,被告也因此被宣判無罪。
對森永事件頗有研究的前東京大學特別研究員中島貴子接受《國際先驅導報》采訪時說,“看那份報告書中的開頭部分,就知道結論一定是偏向公司一方的。開頭先誇讚了森永在事件發生後對受害者實施了迅速救助,還有森永為日本乳業發展做出的貢獻。”由於做出“沒有後遺症”結論的專家都是醫學界權威,這個結論也被醫院的醫生當成了指導綱領。飲用森永奶粉後總是全身出現濕疹症狀、徹夜難眠的天野女士,上小學時幾乎跟著父母跑遍了大阪附近的各大醫院。她的症狀明顯和一般濕疹不一樣,但是醫生們異口同聲,“這肯定不是砒霜奶粉的後遺症。”大量嬰兒服用砒霜後的各種病症反應,就被幾張薄薄的“科學論斷”全部掩蓋了。此後,有的孩子患了殘疾,有的孩子臥床不起,有的孩子雖然正常上學,卻仍要忍受砒霜帶來的折磨。他們在黑暗中的痛苦呻吟卻沒人聽到。
“光協會”:給受害者提供恒久救助
直到1969年,大阪大學的教授丸山博在日本公眾衛生學會上發表了《第14年的訪問》的調查。結果顯示,被調查的67名受害嬰兒中,50人健康出現不同程度的異常,很多砒霜奶粉的受害者正承受著後遺症帶來的痛苦。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對於是否有後遺症的調查,是不是應該進行得更徹底?”丸山的報告,把森永奶粉受害嬰兒的苦境重新帶回了大眾的視野。一時間,媒體也開始大量報道受害者的現狀。此後三年間,日本小兒醫學會森永砒霜奶粉調查特別委員會發表最終報告,宣布存在後遺症,並認定受害嬰兒群體為“森永砒霜奶粉中毒症候群。”1973年,法院二審判處森永奶粉德島工廠製造科長有罪。這時,受害者家屬仍然在繼續著和森永的鬥爭。砒霜嬰兒的父母們組成了“森永奶粉中毒兒童保護會”,在全國開展了“抵製森永產品”的運動。各地起訴森永的案件也不斷增多。森永的銷售業績開始直線下滑,公司瀕臨倒閉。由於不願看到日本乳業的龍頭企業就這麽倒下,厚生省也開始積極介入。
最終,經“保護會”、厚生省和森永公司多次協商後決定,由森永出資成立受害者恒久救助組織“光協會”。同時,各地受害者的個人訴訟也相繼撤訴。此後,受害者的賠償要求,都通過“光協會”和企業談判來獲得。“光協會”也吸收受害者參加。記者采訪的當年砒霜奶粉受害者中的重症嬰兒、今年53歲的小畑芳三目前就是現任“光協會”的理事長。她向記者解釋說,日本法律規定誰起訴誰舉證,對於普通消費者來說,要想舉證存在很大難度,且費時費力。通過“光協會 ”,則可以得到恒久的救助。
1973年12月,三方簽訂了成立“光協會”的確認書。森永在《確認書》中向廣大消費者謝罪,並充諾負起對受害者恒久救助的責任。中島指出,“‘光協會’的成立,企業擔負起對受害者的恒久救助,可以說是受害者家屬不懈努力的勝利。”
目前,“光協會”主要為受害者提供健康及治療谘詢,還負責幫助受害者向森永索求醫療費、養老金等。根據協會製定的標準,受害者依照受害程度不同,每月可獲得6萬到7萬日元不等的救助金。預計今年,森永將向受害者支付17億日元。35年間,森永已經累計支付了410億日元的救助金。日本政府也在吸取森永事件教訓的基礎上,於1957年大幅修改了食品衛生法,強化了食品添加物的有關規定。1960年後,還出版了《食品添加物法定書》,其中對乳製品添加物做了新的限製。
森永教訓:多少企業引以為戒?
近年來,森永一直與“光協會”保持定期會談,了解受害者的難處。每當公司導入新的質量管理體係時,都會主動向“光協會”匯報。這月底,“光協會 ”還將到森永工廠實地考察食品安全情況。不過,天野告訴記者:“我已經不再買森永的任何產品了。”看來,想挽回受害者的信任絕非易事。天野說,她在30歲時,一度無法行走。醫生檢查後發現腳骨的發育有一部分還停留在嬰兒時期。“這可能是毒奶粉帶來的後遺症。”自那以後,酷愛體育的天野不得不放棄所有運動。而在中島看來,雖然“光協會”為救助受害者作了很多工作,還是有很多承諾未能兌現。“比如當時承諾的要對受害者的健康進行精密的跟蹤調查,據我了解,就沒有實施。還有,以前還承諾要讓受害者們享受公務員待遇,但是現在看來,隻有在協會工作的少數輕度受害者享受了這一待遇。這就很不公平。”中島擔心的還不隻這些。“森永的很多責任,都沒有得到徹底追究。另外,對於究竟如何銷毀含有砒霜的工業化學物方麵的具體資料,企業也沒有公開。”
53年來,森永奶粉的教訓究竟被多少企業引以為戒了呢?“看到造成死亡130多名嬰兒的企業都沒有倒閉,有些企業可能就會覺得犯些小錯也無妨。雖然在技術和製度上都有所改進,但是在追求食品安全還是利益最大化上,大多數企業的選擇和50年前沒有什麽變化。”中島犀利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