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個月沒有去那個鄉鎮了,每個休息日我感到無盡的空虛和無聊。隻有一個事情一直徘徊在我的心中,小黃怎麽樣了?它高貴的頭,迷人的線條,發達的肌肉,親切的舔和吻,時時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人都有個虛榮心,鄉辦公室沒有通知我去上班,我由於要自己麵子的原因,也不肯主動地去打個電話問詢,更不好意思去那裏麵談。因為我不是自己辭退的工作,我是被人家解雇的。
一晃快一年了,每一個休息日,我沒有停止過對小黃的思念。認識它使我實現了我童年的夢,擁抱它,親吻它表示了我多少年對於可愛的狗的一片深情。
一天,我下班回家,一眼看到那位電工師傅蹲在樓下。他穿著套皺皺巴巴的西服,抱著一條木棍子,身邊放著一個行李包。我走進他,看到手卷的卷煙屁股,已經在他的身邊一大片了,他一定等了我很久很久了。
他的形象像小說中的陳煥生進城,鄰居們都評論說這個老農土得掉渣。
我馬上把自行車鎖好,靠在一個角落,跑到他的麵前說:“師傅,你等我很久了吧?”
他把手裏的煙頭扔到地上,一下子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不久,不久。”
我說:“你為什麽不打個電話呢?”
他帶有一種氣憤的口氣說:“又有了新規定,鄉辦公室的電話,不許老百姓使。我不想看那些王八蛋的臉色,不打電話,自己就來了”。
我帶著他走進了我的小公寓,請他坐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他堅決不坐,說身上太髒,會弄髒了沙發。我實在說不動他,就找了個小板凳讓他坐下。我問他:“小黃還好嗎?”
他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好啊,挺好。那畜生快成精了。”
我心裏咯噔的一下:“它怎麽啦?”
他說:“每個禮拜三,就是你過去每次來我們鄉的那天。它天不亮就走了,自己坐在你每次來的路上,一坐就是好幾個鍾頭。一直等到我把它找回來。這不都邪清了嗎?這狗怎麽還知道日曆呢”?
小黃在路邊等我,我怎麽沒有想到?
我的熱淚含在眼眶裏,忍著沒流出來。一年了,我和小黃彼此誰也沒有忘記對方,
可它的所作所為比我更加真切;我為了麵子,再不想去那個地方,可是,它卻不顧夜深人靜,自己早早的出去,既然如舊到路邊等著我。我和它之間,沒有過語言的交流,可是我們是心心相應,互相思念。如果誰要想傷害我,它會挺身而出,用生命來捍衛我們的友情。如果我對某個人好,它不但不吃醋,反而對那個人更好。這種無私的情感,不是我們人與人之間能夠做到的。
電工師傅要我拿出個臉盆,打開了行李包,把一整包的炒花生倒入了臉盆說:“知道你愛吃花生米,特意讓你嫂子炒了一鍋,新打得花生,可鮮了。”
然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三十塊錢,放在了我手裏。我驚異的問他說:“你這是幹什麽?”
他說:“我買了狗爪,保住了小黃的命,可我花了六十多塊。你說得還真對,原來我以為四十塊就夠了,沒想到每家養狗的人,為了不殺自家的狗,全都去買狗爪,這狗爪一下子也漲價了。不過我沒花那麽多,還剩了三十塊,給你送回來了”。
我知道農村的生活比我們要苦得多,我說:“師傅,我不要了,你用這個錢給小黃買肉吃吧”。
他說:“莊稼人家的狗,什麽都吃,從來也不生病。不像你們城裏的孩子,喝自來水還肚子痛。我們農村人的孩子,生下來才幾個月就在麥田裏撿土坷垃吃,身體棒著呐。小黃我有時幾天也不喂它,它會四周找食去,晚上就回來了”。
狗不嫌家貧,孩子不嫌娘醜。我在美國自己養狗以後,才知道生活在美國的狗有多麽幸福。他們不知道什麽是饑餓?狗食都是按照營養含量,合理配餐,哪一條狗挨過餓?哪一條狗像小黃那樣自己到處撿食品,垃圾,然後晚上還是忠誠地回到主人的家裏?
我和鄉鎮的農民打過一段交道,深知他們的脾氣和秉性:他們雖然土氣,但是說一不二,而且最怕人瞧不起,與其要求什麽事情,一定不能勉強。
我沒有繼續再退還那三十塊錢,隻是請這位師傅和我家一起吃晚飯。他不同意,說還要在深夜前趕回家,然後用木棍子挑起行李包走了。我送他走出了公寓的樓門,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心中無限的感歎的悵惘;這就是我們中國的農民,多麽樸實無瑕,多麽誠實憨厚。為了退還回我的三十塊錢,他跑了整整一天的路。
我工作的國營企業,是個五千多人的工廠,廠裏有汽車班,卡車和臥車有幾十部車。
一次,廠長有一個急件要送到局領導那裏,因為有些技術問題要和領導解釋,就從汽車班派了一個臥車,讓我帶著文件去。事情上午我就辦完了,中午時分,該吃中午飯了。我突然想起了小黃,如果我坐著轎車去農村,這該死的麵子問題是不是就解決了?這是人心的一種虛榮,醜陋的虛榮。不過,我不是炫耀我衣錦還鄉,我隻是想看一下小黃。
國營企業的司機,都驕橫的不成樣子,連廠長都讓他們三分。過年時,廠長家裏的收的禮物,一半都送給這些司機。我想,如果我隻請這師傅吃頓飯,讓他開車帶我去鄉下,他不會買我的帳的。我也真是動了腦汁,告訴這位師傅那個鄉鎮有一道名菜,就是雙扣炒餅,遠近聞名。這一下逗起了他的饞蟲,毫不猶豫的按著我指的方向去了。吃飯時,我在那飯店裏,買了一大包熟肉,這位師傅還以為我特意給他買的,對我特別的客氣。我說到前麵的村子去看個朋友,他馬上同意了。
我們的車走在農村的土路上,顛簸得厲害,車開起來,四周塵土飛揚。車快到村口時,我看到一條狗在彌漫的塵土中,向我們的車飛奔過來。
那是我的小黃,它像草原中奔馳的矯健的戰馬,它像天空中翱翔的雄偉的雄鷹。狗的嗅覺是世界上第一靈敏的,它可以發現行李中暗藏的毒品,它可以在原始森林中找到因迷失方向而奄奄一息的人。我坐在這的密封的臥車內,它居然還是用它敏銳的嗅覺,發現了我的來臨。
看著它雄健飛奔的身姿,我的眼淚忍不住地流了下來。久違了,我的好朋友,我的愛。我馬上拍著司機的肩膀說:“師傅,請停車。”
他頭也不回地說:“不是進村看朋友嗎?這荒郊野地有人嗎?”
汽車繼續向前飛奔,小黃已經在我們的車後,它的四蹄幾乎不著地的拚命跑著,長長的舌頭全部露在嘴的外麵,呼呼的喘著粗氣,不停的追在我們車後麵。
我大聲喊道:“你他媽停車。停車!”
司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慌了神,一腳刹車把車停下了。我一開車門,跳出車來。
小黃跑過來了,我一把抱住了它,像見了久別的親人,我深深地吻著它的頭,嘴和鼻子。它呼呼得喘著粗氣,用長長的舌頭舔著我的臉,脖子,我的眼淚都被它吃掉了。此時,我才明白什麽是生離死別?什麽是真誠的情誼?什麽是真正的朋友?在這人情如紙,互相利用,事態莫測的世界,它的真誠像甘泉一樣滋潤了我的心田,讓我感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已經一年了,我沒有忘記它,它更沒有忘記我。
我打開車門,拿出那包熟肉,像過去一樣,攤在我的手裏,喂給它吃。看著它興高采烈的吃著,尾巴也興奮得不停的搖動著。它喜歡吃肉,但是它吃的時候,格外的小心,恐怕咬傷我的手,大片的肉吃完後,小塊的肉,是用舌頭舔起來,放進嘴裏。肉吃完了,它用舌頭,把我的手又舔了好幾遍。
這時,司機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大聲說:“你他媽走不走了,要不我先走了。”
我戀戀不舍的拍拍小黃的頭,最後親吻了它的鼻子,走向汽車。小黃看著我走,在我的左右腿邊打轉轉,用閉起的嘴,一次次擋住我的腿,它舍不得讓我走。
我含著眼淚,拍著它的後背說:“小黃,走。”
我連說了幾次,它還是不肯離開。
它必須走,必須離我們的車遠遠的,我實在不忍心,再看見它在我們汽車的後麵拚命的奔跑,來試圖追上我了。
唉!送客千裏,終有一別。我也隻有忍耐住自己的感情,必須哄它走。我在地上,抓起了一塊土疙瘩,做出要扔向它的姿勢的時候,它一邊躲閃,一邊驚異的看著我。這個動作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是我和它認識以來的第一次。
我大聲地喊:“小黃,走!走!”
它帶有一種不相信的神情,就是不離開。
我把土疙瘩投向它。它這次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我。我馬上打開車門,上了車,和司機說:“師傅,回去吧。”
司機用諷刺的口吻說:“你看的朋友呢?不會是這條狗吧?”
我什麽也沒說,也不想解釋什麽。
司機把車掉了個頭,猛一加油,車子向回去的方向飛馳起來。
司機嘴裏咕嚕著:“現在的大學生,是一群神經病,這看個朋友,怎麽看的是條狗?”
我無心回答,默默地回頭看著小黃,它又開始不顧一切的追著我坐的車。但是,它一會兒就跑累了,四條腿哪能和現代化的汽車賽跑?
我看著它離這部車的距離越來越遠,它的身影也越來越小,慢慢的看不見它了。我心裏恨透了這個司機,可我心裏更加惦念的,是小黃是不是已經回家了?
雖然沒狗,也看得流淚了。小黃後來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