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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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藍線的夢露站出來,沿夢露大街往東,走到密歇根大道再往南,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的兩隻青銅獅子赫然眼前。這是免費時段,遊人如梭,我穿過人群,跟往常一樣去244號畫廊看阿諾德.勃克林的《在海上》。出了244,我走到半圓形的欄杆前,俯視一樓大廳,發呆。印象派展廳在翻修,大多數藏品要等明年方能一睹,我象玻璃上的蒼蠅,得方向卻不得門道,不久便失了興致。
下樓的時候,我的高跟鞋在樓梯上打了個滑,幸好及時抓住了扶手。一樓南側是中國展廳,我決定在那兒打發剩下的時間。
我在一個玉器展示櫥窗前站了有一會兒,突然聽到身旁有人問我:這玉枕又硬又涼,你覺得會舒服嗎?我轉頭一看,說話的男子高且瘦,琥珀色的頭發,留了胡子,看不出年紀,說話的聲音和樣子很吻合,身上似乎有一股雜草刈去之後的味道。我回答說:我奶奶過去很喜歡。他接著問:現在呢?我回:她死了。他道了聲對不起。
正欲往前走的時候,他急急地說:走這邊,這樣年代順序才對。我暗暗訝異,他像是自問自答一般:我大一的時候修過《中國藝術史》,教授很不錯,可我到現在還是分不清秦朝和清朝。講到這,他臉上露出些許害羞的神色,看起來像個大男孩。
我不是個擅於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很顯然,他也不是。此後,他一直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但我們沒有再交換一個字。偶爾我一眼瞥到他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浮起個靦腆的笑。我早已過了少女懷春的時節,我也不再自作多情地把對方這種行為當作一種恭維,更不至於由此而對我的人身安全產生不必要的掛慮。
快八點時,我走出中國館。他跟在我身後,大聲問: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沒有回頭,隻是衝後擺了擺手。
六月的芝加哥,空氣裏開始有湖水和爵士的味道。密歇根大道上,依舊人流湧動。燈火已上,城市明暗交織。我走過千禧公園,往北,一直往北,在瑞格利大廈對麵跳上#146公交車。這是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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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走進大廳的時候,我正坐在椅子上發呆。從陣亡將士紀念日到勞工節,每個周四和周五的晚上,博物館向公眾免費開放,我周五下了班後會習慣性過來轉一轉,或者確切地說坐一坐。她很瘦,好在骨肉勻稱;眉目並不打眼,可是那神態卻觸目驚心。她象夢遊一樣越過人群,向二樓走去,顯然已是熟客。我的身體比意識先行一步,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跟著她到了244號畫廊。
她直接就走到了阿諾德.勃克林的《在海上》麵前。假使生活可以排演,等一切完美的時候再來發生,那麽此刻我應該走上前,問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看勃克林的另一幅畫《死之島》,或者到我的公寓一起聽拉赫瑪尼諾夫由此畫而激發創作的交響詩《死之島》。一切隻是幻覺,我隻不過是一個懦弱的成年男子,在應該果斷的時刻,我總是猶豫,為此,看到她神態時那仿佛聽到天神召喚般心髒驟停的一刻,也徹底失去意義。
我佯裝在欣賞一幅畫,可除了知道它是克勞德.莫奈的作品外,別的我一無所知。我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錯過了那個女人。
她停留的時間不長,仿佛除了《在海上》,別的統統不感興趣。我尾隨她出門,見她靠著欄杆發呆,我在心裏狠狠地罵自己:該死的膽小鬼,變態的跟蹤狂。
她下樓的時候,黃色的高跟鞋差點出賣了她,有一點小女孩偷穿媽媽高跟鞋的笨拙可愛。
等我鼓足勇氣想開口的時候,她的眼睛正盯著展櫃裏一個西漢的玉枕,臉上有一種神秘的憂鬱,我覺得心髒又快停跳了,然後拋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她側過臉回答我,看著我的眼神如此專注以致令我懷疑似乎她的全部世界裏隻剩下我一個人,除了在提到她的祖母時有些微的分神。我在這種眼神的恭維下錯誤百出,開始胡言亂語大一上過什麽檔子破課,還有關於秦朝清朝的廢話,可我甚至連這個亞裔女子叫什麽名字來自哪個國家都不知道。再靠近她一英寸,我就要窒息了。
此後我一直在不遠的地方尾隨她。哦,是的,我是變態的跟蹤狂。在她離開的時候,我終於邀請她一起去喝點什麽。當然不是咖啡,這隻是一個比擬,我憎惡一切含有咖啡因的東西。她擺手的背影,在大廳燈光的映照下,駭人的蒼白。
在魯道夫街與密歇根大道的路口,紅燈把我阻隔在路的南側,隔著馬路,她的身影漸漸融入人群,融入街道,融入芝加哥的迷人夜色中。
我悵然若失,疲憊不堪;我既感到奇異的快樂,又感到奇異的悲涼。我急需到喧囂中去消化這種被找到再被拋棄般狂喜之後的深深落寞。我去了亞當斯街上常去的那家酒吧,那個經常和我調情的大胸脯墨西哥女招待還在,她厚厚的紅唇喊我的名字Z的時候無比風騷,她能兌全芝加哥最好的杜鬆子酒加湯尼水。她那肉欲十足的大胸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仿佛要從上衣裏跳出來,貼上我的嘴唇。我突然開始反胃,為了避免更狼狽的事發生,我跑進了衛生間。
深夜回家,我掙脫身上所有束縛,把拉赫瑪尼諾夫的CD放進播放器,赤身裸體將自己扔進單人沙發裏,在《死之島》5/8拍的潮水聲中,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個女人的臉。然而,所有這一切的一切,仍然不足以安慰我。
DAY X (Maybe Oct.1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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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IPHONE在左邊褲兜裏震動的時候,我正粗魯地把魚鉤從魚的嘴上取出。一揚手,它又瀟灑地消失在湖心的水中,並以落水點為圓心泛起一圈圈水紋,讓我聯想起太陽係那一圈圈行星軌跡,神秘而飄渺。
“哈羅!”果然是Z女士。就在三天前道指還在九千多點、眾議院正在準備第二次表決七千億救市方案之前,我讓經紀人Z女士買入了幾種股票。這其實是我第一次買股票,無非是想短線抄底,因為大概知道眾議院已經把三頁的最初議案搞成了夾帶各種私貨的長達三百多頁的第二版議案。麥侃說,美國的經紀基礎仍然是牢固的。因此議案鐵定會被通過。
不過剛才得來的消息是,今天繼續下滑,一度跌破八千。我的投資是臨時匆忙從信用卡借來的三萬美元,再動用三萬的margin, 一共六萬的股票三天跌幅達15%,已經達到止跌心理底線。Z女士問我怎麽打算。我沉默了一分鍾,告訴她收回現金吧。我服輸了,一共九千美元。貪念和無知造成的瞬間損失,本可以給情人買一輛福特 Focus, 或者跟小蜜去三次加勒比海cruise,或者跟本地各色美女大學生援交三十次以上。
現在都沒了。現在想的事情是怎麽省錢,還信用卡。
收起電話時,水紋已經不在。沒有人知道三分鍾前一條六英寸的crappie曾經在這裏離開了水麵,又回到了水裏。這裏的空氣柔和而靜謐。這裏是芝加哥郊區瑞泊市市中心公園裏的小湖,這裏是一連數年美國中部“最適合居住的城市”。
我不由得有些陶醉。顧盼間,看見旁邊一棵大樹上伏著的一隻小甲蟲。從右邊的褲兜裏拿出佳能傻瓜相機,罩住它按下了按鈕。在小甲蟲伶俐的世界裏,前麵是一條坦途通往枝葉茂盛,無需思考,無需判斷,無需躊躇。居住在美國中部最適合居住的城市裏,它需要的隻是爬行的勇氣和力量。
(照片略)
和莊周夢蝶的甲蟲相比,我感覺突然開始喜歡上了股市這玩意。它起碼給你慶幸或者遺憾的權利。無論賺賠,你會在後來知道你走的每一步是對是錯。人生中其他的一些事情卻不是這樣。當你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你可能永遠沒辦法比較走那條路的結局,因為你不可能同時走在兩條路上。
“抓到了些什麽嗎?(caught anything?)”沉思間,一個警察帥哥在我身後友好地打招呼。我估計他下句話就會說“你今天帶了釣魚證嗎?(happen to get license with you today?)”,良民般主動從錢包理掏出那東西遞過去。他似乎有些尷尬,沒有展開看它就還了給我,並補充了一句,“多美好的天氣呀,不是嗎?(what a wonderful day, isn’t it?)”我不知道怎麽突然想起了越獄第四季某級裏的情節,笑著說,“是呀,在這樣的美麗陽光下,命運讓我遇到了你,就像命運讓你遇到了我。(Definitely. In such a sunshine, fate let me meet you, just as he let you meet me.)”
警察帥哥紅了臉,逃了。
“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喃喃地說。
再回頭,小甲蟲已經不見了。隻留下它的影子在我的相機裏。
“Definitely. In such a sunshine, fate let me meet you, just as he let you meet me.”我又喃喃地說。
俺寫論文的時候,老板循循善誘:有沒有想過這樣?有沒有想過那樣?我老實頭回答:沒有唉!真的沒想到唉!看看,一副不意淫或者意不淫的春天蟲蟲相~!
吼吼,要寫365章嘍!
另:嚐試“男性我”?
(cannot type chinese now...)
那些Cliche呢, 是因為我自己詞匯量不夠, 顯得俗了點.
想看看別的讀者的評價.
期待下篇芝加哥364.
芝加哥我去過. 頭篇是藝術博物館, 我在猜測下篇是什麽.
這就好比有時和朋友聊天,覺得自己詞不達意,最後總是達不到初衷,可不能因此就不和別人交流吧。
寫字這回事,說到底呢,就是有想和別人交流的欲望,當然也可以被歪曲為“自我炫耀”的欲望,但欲望能不能被滿足呢,這是另一回事,而且絕對不取決於當事人。
至於《芝加哥365》的寫作意圖呢,我大沒必要在這兒咋呼,我隻是寫我看到的、聽說的、想象的、和體會的。
感謝相裏垚不吝賜教。
不過喜好芝加哥365這個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