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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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馬【5. 茶館】

(2008-01-29 23:00:38) 下一個

5. 茶館

劉林芬回花燈團上班的那天,恰逢縣廣播台的記者來團裏采訪周美瓊,又說稍晚些要安排《莫愁女》的同期錄音。劉林芬整個人從內到外,象太陽暴曬過後的瀝青,粘粘地不清爽。

她一個人在練功房獨自用功的時候,聽到門口一陣喧嘩,呼啦啦湧進來一撥人,打頭的正是周美瓊。一群新進團的姑娘小夥圍著她,口口聲聲的喊著周姐。

劉林芬想裝作沒聽見,剛結束采訪滿麵興奮的周美瓊卻揀直朝她走過來:劉姐你回來啦?身體還好吧?你看我這幾個月忙著排演《莫愁女》,也沒去看看你和娃娃,真是不好意思。

小周你太客氣啦。這不大家都忙嘛。劉林芬說罷扭頭想繼續練功。

周美瓊卻不依不饒地說:劉姐你有空去聽聽《莫愁女》,多給我提提意見,這個月底團裏還得去北京匯報表演呢。你畢竟是前輩,經驗豐富。

“前輩”兩個字,冷颼颼的兩支箭一般硬生生地射了過來。劉林芬嘴角肌肉僵硬地一扯,笑著說:隻怕是我應該跟你好好請教請教。

周美瓊右手掩嘴,身軀微顫,吃吃笑道:哪點兒輪得著我來指點劉姐?她的左手捏著標準的蘭花指,很是有幾分蠱惑人心的嫵媚;而細長的丹鳳眼眼角幾乎被笑容牽進了發際。

劉林芬一直撐到人群離開練功房,才頹然地一屁股坐到了膠木地板上。練功房裏的光線突然就暗了下來。她孤零零的身影,被一整牆麵的鏡子拆卸成七零八落的麻將牌。她這樣僵坐著,覺得自己仿佛一口被蓋子遺棄的鍋。直到屋外天色完全黑下去,她才抓著把杆站起來,拉拉衣服下擺,又理理額前劉海,家去了。

十月,花燈團從北京回來之後,劉林芬跟團裏遞了報告,申請去管理道具。老嚴一直拖著不批,團領導找她做思想工作,劉林芬不卑不亢回道:我生完孩子身段差了,嗓子也澀了,應該把機會給更年輕的人。見團裏遲遲沒有答複,劉林芬幹脆就避在家中。她的消極怠工終於換來一紙文書,這位花燈團曾經的頭牌,在一九八零年春天還沒有來的時候走馬上任司職普舍縣花燈團服裝道具管理員。團裏人私下議論紛紛,有的不免唏噓,尤其是沐師傅,一個勁兒直說可惜。周美瓊則一邊鄙夷蔑視著,一邊又生出些勝之不武的鬱悶與失落。

劉林芬的戲劇舞台從此萎頓了,她的身軀卻又開始致命地豐腴了。她全身自上而下籠罩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慵懶;與人相對時並不正麵示人,而是七十五度,恰好展示她完美的側麵;下巴的曲線柔和圓潤,和她白皙通透的皮膚再搭配不過;鼻翼生動,甚至帶著少女的某種純情,卻偏偏又是無意識的勾引;眼睛象是看著你,又象是看著你的身後;她的四肢、腰身,無一不白膩膩,泛濫出一種邪惡的肉感。她還跟從前一樣買菜、做飯、清掃、給張小白喂食、換尿布。偶爾做菜會忘了放鹽,偶爾會把醋當作醬油;擦拭家具有時會拿著抹布發愣;喂米哺會不經意燙著張小白。她不是不美不生動了,她隻是精致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隔離了。

在張岐沅眼裏,劉林芬的肉體全然地張開表達著一種邀請;然而她內在的拒絕卻比邀請更徹底。張岐沅墮在那被擯棄的半空之中,心底深處的孤寂又重新覺醒。

春日正暖,前院的幾株紅山茶開得熱鬧,他從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卻怎樣也覺落寞,苦笑暗想:他這小半生,所得不過一個張小白罷了。思及此,見辦公室支著的搖籃裏張小白睡得正酣,略略有些安慰。

張岐沅沒有料到,杜鵑花開的時候,劉林芬有了新主意。她想把前院東廂房閱覽室辟出一半開個茶館。

張岐沅直搖頭:我沒這權利,得縣文化局同意才行;而且還得有工商局的營業執照和衛生局的衛生許可證。

劉林芬也不著急:那閱覽室成天除了你連隻耗子都見不著,閑著也是閑著。你去找你們局長說,他不還算你爸的半個學生嗎?工商局和衛生局你不用管,我自己來跑。

張岐沅一聽不說話了。

劉林芬知道他那不愛求人的性子,道:那你至少幫我引薦一下吧。

夫妻間的話說到這份兒上,張岐沅已不能再推辭。

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劉林芬最終以租賃的形式獲得了閱覽室的使用權,並承諾茶館收入三七分成,文化局三,劉林芬七。此後她一通麻溜托了自己從前的戲迷,很快拿到了營業執照和衛生許可證。再拿出她和張岐沅的全部家底,委托大弟弟劉林榮走家串戶收了些舊的桌椅板凳,刷兩道漆,權當新的使。

張岐沅時常抱著張小白,望著劉林芬裏外忙碌重新活過來的身影,是另一種意義的隔絕。

等到茶館收拾布置停當,已經又是夏天。正式開業那天,整個西陵巷都轟動了,誰也沒想到花燈團曾經的頭牌會改行開茶館。茶客看客擠了滿滿一屋子,有人起哄讓劉林芬唱一段,她倒也不推辭,正好有位上了年紀的茶客帶來把胡琴。調子一起,劉林芬即興唱了段“岔詞”,博得滿堂喝彩。劉林芬一高興:今天茶水錢全免。

茶館動靜鬧得大的時候,呆在對麵辦公室裏的張岐沅正想著要準備些什麽東西給今天周歲的女兒慶祝生日,見納小三在門口探頭探腦,笑笑把他叫進了屋。

叔叔你咋個不去茶館,劉孃孃在唱花燈呢,好聽的很。

張岐沅道:喜歡就過去聽吧。叔叔要找點東西一會兒讓小白抓周。

納小三一聽高興壞了,立馬跑到對麵報訊。

一會兒,滿麵笑容的劉林芬進了門:你不說我都忘了,可不今天是小白生日嘛。她走近抱過張小白,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後對張岐沅說:把東西拿過去,讓她在那邊抓周吧。

一幹人等幫忙,抓周台很快就布置好了,依次放了筆、墨、書、尺、算盤、印章、錢幣、玩具、布頭、等等不一而足。劉林芬剛要把張小白放在抓周台中央,聽見張岐沅說了聲:等等。隻見他把一個明顯是新刻的甲馬板板也放了上去。劉林芬麵露不悅,張岐沅卻已經從她懷裏接過張小白,放到了抓周台上。

圍觀的人開始嚷嚷,有人喊抓錢,有人喊抓印章,有人喊抓算盤。張小白趴在桌子中央,眼睛滴溜溜打量了四周一圈,忽然咯咯笑開了,然後毫不猶豫地一手抓起了筆,一手抓起了甲馬板板。眾人哄一聲樂開了,張小白自己笑得尤其得意。劉林芬頗有幾分意興闌珊地低聲說:跟你爹一個德性。

張岐沅一把抱過張小白,高高舉向空中,父女對視,笑得開懷。

納小三拽拽張岐沅的衣角,指著張小白的左手:叔叔,那個是哪樣?

張岐沅說:甲馬板板,叔叔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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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仲城的評論:
到時候找機會大吃一頓吧。剩下的就是蹲辦公室了。祝你鼠年興旺發達!!
仲城 回複 悄悄話 你用滇中話念念試試,也比普通話好聽吧!
我聽過吳語的,蘇州話,常州話的.
裏,溫州話念的也蠻好聽!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仲城的評論:
我呀,上班囉。你呢?繼續宅家?對了,原來用粵語念詩詞這麽好聽,我聽了粵語版《前赤壁賦》,簡直不能自持。
仲城 回複 悄悄話 準備怎麽過年啊?(兼問achie)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江入大荒流的評論:
故事麽,看怎麽定義了。看山茶花開花落,擦報欄鐵架子,染紅雞蛋兒,刻甲馬板,唱花燈,成長……這些都是說不盡的故事阿嗬嗬。很謝謝用心的寫,做看客真是太幸福了。劉小改的前半生也很吸引人啊。嗬嗬,期待滇中紀事二重奏!
回頭給你電話。老樣子。等著看超級碗呢 :)

仲城 回複 悄悄話 沒看過,我去看了!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chie的評論:
算是那個劉小改吧。當時寫那篇故事主要是想寫他青年和中年的故事,在這篇裏大概涵蓋不了那麽多。《甲馬》寫的就是張小白從出生到十五歲,別的,沒了。也別對故事期望太高,可能其實這文根本沒有故事。
好久沒給你電話了,還好嗎?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嗬嗬,外麵的世界也在慢慢的變哪,80年的春天,有意思。劉林芬的確是和她媽有得一拚。前麵一回提到的劉小改,和劉小改嫌惡前半生是一人麽。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仲城的評論:
這文再往下寫都快成私人囈語了,不過怎樣也要寫下去。

最近在重看動畫《蜂蜜與四葉草》,你看過沒?
仲城 回複 悄悄話 小白的媽也是個人物,做事幹練,跟劉高氏的酷勁兒,有得一拚!
頭生的女兒隨爹,小白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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