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個人資料
正文

甲馬(一.3)——舊

(2007-10-22 22:09:05) 下一個
 甲      馬



3.

劉林芬好不容易出了月子,頭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找出劉高氏給的靛藍色舊手繡嬰兒背衫,把張小白捆在背上就出了門。這天是八月六號星期六,花燈團晚上照例有演出,劉林芬一想到好久沒唱《春催杜鵑》,嗓子開始癢癢,竟是有幾分歸心似箭,腳下不由就加快了。還沒走出西陵巷,就碰上了拎著醬油瓶的納拐子媳婦:小劉,娃娃還小,太軟,不能用背衫背。張小白這時配合地發出嗚嗚兩聲。劉林芬置若罔聞,步子並沒有邁得慢半分。

納家媳婦站在西陵巷路旁某棵香樟樹下,出神地望了會兒劉林芬的背影,直到有人拽住她拿著醬油瓶的手晃了晃:媽,你幹嘛呢?滿身都是土的納小三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她。又死哪兒玩去了?納家媳婦另一隻手已經招呼上了納小三的腦袋。納小三機靈地一躲,立馬竄了出去,剩下納家媳婦徒勞地在那兒喊:回來,媽給你做涼米線。納小三已不見了蹤影。

劉林芬走到朱槿路時,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衣已經汗濕,緊緊貼在背上。張小白似乎也並不舒服,趴在背上動來動去,劉林芬心底莫名地煩躁。花燈團所在的普舍劇場就在前麵,她三步並作兩步就到了賣票的窗口處。一尺見方的窗口用鐵條封了,中間露出個巴掌大的開口,後麵的木板是合著的,想必還沒上班。窗口邊的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筆寫著晚上的劇目《莫愁女》。劉林芬腦子嗡地一聲,再一看到主要演員名字周美瓊,竟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下意識地想伸手去解胸前交叉捆著的背衫帶子,恍恍惚惚又慢下手中動作,輕輕咬了咬下唇,決定去會會團長老嚴。

下午還沒開始上班,辦公室所在的二樓走廊裏靜悄悄的。劉林芬在老嚴辦公室門口自我安慰似地砸了兩分鍾的門也沒見動靜,不由沮喪地往牆上靠。張小白吃痛,哇一聲哭了出來。劉林芬才想起還背著個孩子,左手繞到背後,安撫性地拍了兩下。張小白多半也是餓了,絲毫不買賬,哭聲愈發嘹亮。劉林芬此刻也正雙乳發漲,心裏卻比井水還涼,想到自己半年前和沐師傅一句一句改《莫愁女》的唱詞,到頭來卻成全了別人,一念及此,哪裏還有心思喂孩子。

張小白哭累了歇下來的時候,老嚴來了。喲,小劉,大熱天的,怎麽來了?孩子還好?

嚴團長操心了。我這再不來,隻怕以後想來也沒個立身之地了。

瞧你這話說的,誰不知道你小劉的唱腔功底。來來來,快進屋坐。

劉林芬也不客氣,進門就單刀直入地問:周美瓊怎麽去唱《莫愁女》了?當初和沐師傅一起改劇本的時候就說好了這個劇等我生完孩子回來再排的。她周美瓊可一直都是我的B角。

小劉你別激動。你看,今年年底我們團有進京演出的任務,全團上下都指著《莫愁女》呢。你現在情況特殊,產假還沒休滿,身段也需要恢複,時間不等人呀。說著老實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了劉林芬一番,目光落在了劉林芬胸前。背衫的背帶在劉林芬兩乳間打了個交叉,越發襯得她胸前偉岸,因為漲奶,襯衣前胸處打濕了兩片。劉林芬臉一陣紅一陣白,忽然失了爭鬥的力氣,沒打招呼就掉頭出了老嚴的辦公室。

劉林芬從劇場出來,心下淒惶,回頭望了一眼黑板上周美瓊白色的名字,被劇場門口油綠油綠的天竺桂襯得好比三顆亮閃閃的星子,她失魂落魄往家走去。

卜一進文化館的前院,見張長林正蝦子似的拿著笤帚彎腰掃院子。劉林芬鼓脹得仿佛氣球一般的內心哧溜一聲被針紮破了眼,所有的煩悶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她疾步上前,右手在腰上的活結處一拉,反手一勾,連張小白帶背衫全塞到張長林手中:張長林,你莫想我再給你生娃娃。

張長林反應過來時,劉林芬的背影已經過了垂花門沿遊廊往後院家去了,隻剩下背上濡濕的一片在張小白的哭聲中一漾一漾,象從前院裏種過的白芍藥。他低頭看見張小白憋得通紅的臉濕漉漉的,也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張長林抱著孩子,環顧四周,院落朽了,再不是童年的那一個,恍惚看見連著西廂房和正廳的抄手遊廊裏,他手裏握著一個白色的紙風車,他早逝的娘正追著他跑,有脆脆的笑聲悠過屋簷,砸在青色的瓦片上,驚飛了幾隻覓食的麻雀。

傍晚,劉林芬捏捏肚皮上顫巍巍的肥肉,轉個念頭,翻出從前扯的幾尺白布,往腰上仔仔細細地箍好了,又在兩個乳頭上塗了紫藥水,張小白腦袋剛湊上去一咂就放聲大哭。正洗尿布的張長林聽見哭聲進來問怎麽了,一看這架勢:她才一個月,你至於嗎?劉林芬冷著臉:我得唱花燈,我不能讓別人把我的角色搶了去

這一天是農曆的廿二,下弦月瘦瘦地掛在枝頭,風過來的時候,既攜著晚香玉的馥鬱之氣,也捎帶著劃碎了貼在屋瓦上清冷的月光。張長林正在灶頭給饑腸轆轆的張小白熬米粥,劉林芬坐在正屋裏的高腳椅上,抱著許久沒碰的月琴,調弦定調,張嘴唱了起來,是【五裏塘】的調。街對麵的納小三晚飯後剛被納拐子揍了一頓,上床睡覺的時候,臉蛋上還掛著淚,他以為在睡夢中聽到了劉孃孃唱花燈,眼淚還沒有幹,嘴角就悄悄地翹了起來,跟窗外的那輪下弦月似的。張小白躺在她的小木床上,餓得直在那輪番砸吧自己的指頭,她哪裏知道饑餓其實並非她人生最難滿足的欲望。

夜了,城市與人一同睡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西陵,是峽也好,墳墓也罷,兩個字還算漂亮;朱槿的另一名字扶桑(佛桑)也不錯。舊文字傳承下來還有幾成?連世代生活在小鎮上的人,現今還有幾個知道小鎮曾經叫“普舍”?當然,河蟹社會,大可不必發這等奇零之聲。
achie 回複 悄悄話 象看電影一樣,曆曆在目阿
仲城 回複 悄悄話 哇呀呀,骷髏兄拿槍的姿勢真帥,被崩出去的身形更加曼妙!
還說普舍乏善可陳哩,西陵巷,朱槿路比淮海中路,中山西路,解放南路漂亮太多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