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然和我都覺得留校是個不錯的選擇,寒假來的時候,留校的事情基本定了下來。範然忙著料理手頭的工作,一妥當,我們就準備飛赴雲南舉行婚禮。周教授在我們的執意邀請和眼哥的勸說之下同意前往。小葳和吳阿姨要照顧審言,派吳煜做代表,他高興地嚷嚷著要乘機在雲南旅遊。一切,似乎不能再完美。
出發前一日,我正在屋裏收拾東西,有人摁門鈴。我開門一看,是小葳,她站在門口,捧著一大抱沉甸甸酒紅色的玫瑰,笑吟吟地看著我:“三兒,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小葳?!”我結結實實給了她一個擁抱。
“花瓶呢?我把花插上。”
我順手指了指,“小葳你能來太好了,我還擔心今天沒時間去跟你告別呢。這兩天小家夥有沒有長個兒?”
她低頭整理著花瓶裏的花,“長高了些,也長胖了。三兒,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不用不用,你好好在家帶孩子,我們很快就回來。”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嗯。回來我就去看你。”
“好!再見。”
晚上,範然回來,進門看見玫瑰,問,“三皮,誰送的花?”
“小葳。”
“哦,花瓶下好像有張卡片。”
“是嗎?我沒注意。”我從臥室跑出來,“給我看看。”
我打開卡片一看:
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給我最愛的人!
——葳
我手一鬆,卡片直直落在地上。太熟悉了,從前送她的青底雞油黃的印章,那個朱砂紅小篆的“葳”字象是飛了滿天。我給她的第一個傳呼留言,卻成了她給我的最後留言,她竟用這樣的方式跟我告別?!
“小葳走了!”我木然地向範然陳述事實。範然扶我坐下,撿起卡片一看,臉色陰晴不定,猶豫片刻,開始給吳煜打電話。
“下午我姐出門買東西,回來人就沒了,帶著孩子一起走的。我們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範然掛了電話,拉起我,“三皮,我們去看看吧。”
吳阿姨和吳煜在屋裏候著我們。
“就前幾天,那個叫陶冶的來找過她。小葳和他出去沒多久就回來了,之後她也什麽都沒提。我問她,她就光說沒事兒。後來,沒隔兩天,悅波,就你一人來的那個下午,你才走沒多久,來了個女的,揪著小葳又哭又鬧的,我和吳煜好不容易才給拉開。”
我聽了,一驚,難道楊曦竟是尾隨我而來,“阿姨,那您怎麽不告訴我?”
吳阿姨歎口氣,“小葳不讓,說你們快回雲南了,犯不著為這事兒操心。”
範然在一旁問,“會不會去長沙了?”
“應該不會,她跟她爸從小不親,她爺爺去世後幹脆都不再聯係。”
吳煜這時開口道,“你們放心,小葳那孩子,雖然偶爾做糊塗事,但是有能力有頭腦,一定能妥當照顧自己和審言的。範然你們先回吧,明天還要趕飛機。我過幾日去參加你們的婚禮。”
我們離開四合院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胡同裏燈光很暗,有不知何處傳來的某個陌生的女子喊出的一聲“啊!”,積雪還沒有化,路燈一照,髒!我的心裏也下了好大一場雪,覺得涼,覺得寒。腳象在跑步機上,勤快地不停擺,卻怎樣也跑不出去。有一種生活,就這樣走到頭了,甚至沒來得及事先通知我一聲。
小葳、範然、眼哥和我,我們都是父母不雙全的人,我們因緣際會得以相逢,在認識他們之前,我不知道沒有血緣的人之間是可以那樣愛和被愛、給予和被給予的。但是,到頭來呢?
“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沒有我,小葳不會認識眼哥,眼哥不會去坐牢,小葳不會給自己背那樣的罪責,後來也不會隨意作踐;如果沒有我,楊曦不會找到小葳,小葳也不會走。”
“傻瓜,要發生的事,沒有你,一樣發生。無論是眼哥還是小葳,他們從來沒有怪過你,也永遠不會。”
“可是,可是小葳,她怎麽可以這樣扔下我就走。她說過我永遠舍不得她,那她怎麽能這樣一聲不吭就撇下我?媽媽不要我,還把姐姐帶走;爸爸不管我,娶了別的女人;還有你,那麽多年音訊全無;眼哥也是,說坐牢就坐牢;現在,小葳也走了,連去哪兒都不肯告訴我一聲。從小,我跟誰都客氣,跟誰都保持距離,就是因為我不相信別人會對我好,會一直對我好,會無條件地對我好下去。碰到她,我敞敞亮亮什麽都可以給她看,什麽都可以和她分享,她卻說走就走。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原來有的奢望現在也沒了,我隻是想確認她在那裏,在我的視線裏,在我可以觸及的地方,再沒別的什麽了。可她怎麽可以這樣對我?為什麽?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在呐喊中聲嘶力竭,淚雨滂沱,五髒六腑仿佛被碾碎壓爛。
“哥們兒,對不住了,你帶這女孩兒現在下車吧,車錢我不要了,她這樣子,保不齊給我惹什麽麻煩。”
“你他媽廢什麽話,趕緊開,錢我加倍給你。”範然衝司機喊了一嗓子,又摟緊我,“不哭不哭,一會兒就到家了。明天我們就走,爸爸媽媽姐姐從來就沒有不要你,他們都等著你回家呢。”
可是那個晚上,我一直哭著無法睡去,後半夜又發起燒來,範然把我折騰送到醫院的時候,我已經昏昏沉沉失去知覺。
我睜開眼時,看見的是範然的臉。
“三皮,醒啦?燒差不多退了,沒事了。”
我躺在一個雙人病房裏,旁邊床上的大嬸說:“小夥兒守了你一宿了,你再不醒,他該躺下了。”
我伸手去夠範然,他先一步握住了我的手。他臉上並無疲憊憂慮,反而笑意盈盈。他趴到我耳朵邊,輕聲說,“三皮,你要做媽媽了,大夫說已經六個星期了。”
我目瞪口呆,“我們不是,不是一直都……”
“你忘了冬至那天啦?”範然壞笑一下,接著道,“不過大夫說有先兆流產征兆,接下來兩個月要臥床休息,雲南是肯定去不了了。你別擔心,我已經給家裏打過電話了,爸爸說那邊的事情他來處理,婚禮也不急於一時。你如果還想回去,等四月份碩士畢業了我們再回去好不好,那時你身體也吃得消。”
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自己的腹部,裏麵真的有個生命嗎?
兩天之後我出了院,但我卻很長時間無法接受懷孕的事實。我的生命不夠茁壯,我如何去孕育他(她)?我的個性不夠強勢,我將來如何去保護他(她)?我拙於與人交流,我如何去聆聽他(她)且讓他(她)懂得我?我自己尚未真正在這世上立足,如何才能為他(她)去掙最美最好的人生?我無半點生存智慧,如何才能教會他(她)麵對紛繁複雜的世界?
“哥哥,我們不要這孩子好不好?”
“不行!”
“他(她)不會喜歡我的。”
“別傻了,做你的孩子,是他(她)的幸福。”
春節的時候,眼哥由於在押期間表現良好,且服刑期隻剩一年,獲得了難能寶貴的四天假期。考慮到我的身體,最後所有人都擠到了我和範然小小的一居室裏。吳阿姨、吳煜、周教授、眼哥、範然和我,我們一起分享二零零零年的除夕。
穩住,慢工出細活。
謝謝,我盡力,爭取早日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