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骨冷清秋夢
時間沒有份量,青春最易虛度。幼稚的白日夢、青春的殺人事件、徒勞無功的拯救……這些毒素來自我與範然自幼就抱持的自以為浪漫的英雄犧牲情結。可惜他的夢想還來不及飛到天空就已經斷了翅膀;而我的青春從此成為往事,以後的我隻是假惺惺地站在生活的某個角落裏,以為自己仍然四肢健全、感情充沛。
事實上我很快就被送回了和順。我幻聽兼失語。我不知道這如同生理上的不舉,還是純粹心理上的規避。我聽見範然用孩童的腔調和我談話,烏瑪在旁邊天真地笑。我開口要回應他們,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周圍擠了一些看起來好像很熟悉的人,象父親魚缸裏的魚,他們嘴唇翕動,臉上寫著想要分擔分享的急迫。人生中有多少事情是可以分享的?吃飽你的肚子餓的還是我。你的眼睛裏也流不出我的淚。你們一堆人擠在這裏很吵知不知道?你們閉嘴讓我聽清楚方才哥哥說什麽好笑的了烏瑪那麽開心。
我又恢複了我從小養成的睡姿,側臥蜷曲、雙手護胸。範然說這是人類最早的姿勢,形成於光明之前,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最蒼白的自我保護。我象是做夢一樣,想起北京重逢的第一個冬天範然逼著我吃我從來不吃的胡蘿卜和芹菜,還有放在冰箱上麵他用洋蔥頭刻的兩張笑臉,還有他送我的那盞企鵝台燈,還有我們學校門口375車站前來回踱步苦等我和小葳的他的身影……時間驟然混亂,你辨不清哪裏才是起點,你錯以為自己是長在狗尾巴花和蒲公英之間的一株雜草。
好像媽媽爸爸姐姐甚至小弟弟悅寒也來了,媽媽抱著我哭,跟兒時那次分別沒什麽兩樣;範叔叔段阿姨——你看,我還是沒法叫他們爸媽——範韜也在。他們的眼淚讓我覺得羞恥,仿佛時時刻刻在提醒我的涼薄,因為我眼眶裏幹涸如沙漠。我總是無限靠近歡樂又加倍珍惜痛苦的愛撫,我認識了很多土地,品嚐過眾多的詞語,我愛過一個高傲的女人和一個高傲的男人,我深信我此後的人生再做不出也不會發生什麽新的事情了。
然後那天,我睜眼的時候,看見範然的爺爺靜靜坐在我床前的藤椅上,還是一身玄色的麻質衣裳。他竟如此衰老了!他的五官都在向下生長,他的臉象犁過的田,他的眼睛象黃昏的大理石,憂傷在他守夜人一般的身軀上如此古老。我象是先被雷霆之火燃盡了軀體,再被喜馬拉雅的雪水撫過了全身,求生的信念毫無征兆地從殘留的灰燼裏複活。我突然從床上坐起來,他似乎嚇了一跳,渾濁地看著我,我握住他的手,仿佛他其實就是我那疼我入骨髓的早逝的奶奶,然後我說:“爺爺,我得離開這兒!”這是我兩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那時我一米六五的身高,體重隻剩下不到四十公斤。
家人很快又都聚到了和順。爺爺給了我兩個選擇,一個是去印尼馬尼拉的叔公家,一個是去叔公在洛杉磯的大女兒家。我選擇了後者,但我的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認為我身體虛弱不堪遠行,執意要接我回昆明修養。我隻是固執地堅持著。
這時聽見範韜說:“我陪她去美國,我照顧她。”旁邊的段阿姨尖銳地喊出一聲“不行。”範韜平靜地說:“媽,我非去不可。”段阿姨一連串的“不行”,上手緊緊抓住範韜。
範叔叔背著手踱步出門之前,甩下一句“隨他去吧。”段阿姨委頓在椅子上,迭聲地說著“造孽啊!”
我和範韜在洛杉磯入境的那天,機場氣氛詭異,原來東海岸那座著名繁華都市裏曾經閃耀的雙子塔頃刻間已灰飛煙滅。但是,不用擔心,殘磚斷瓦的廢墟之上將會有更輝煌壯麗的建築,人類的健忘與自我修複的能力無以倫比。
範韜的堂姑薇薇安年輕時在馬尼拉邂逅一美國大兵,之後嫁到了美國,兩人在洛杉磯生兒育女、安居樂業。大女兒朱迪從斯坦福畢業去了紐約工作,小兒子喬伊還在上高中。薇薇安在機場一見到我,就把我緊緊摟在懷裏,用英語說“一切都會好的!”她的淚水蹭在我臉頰上,涼涼的並不很舒服,我下意識地覺得出於禮節我應該掉幾顆淚,可惜傾我所能淚水仍然毫無動靜,我隻是瞪大了雙眼木木的打量她。她比照片裏顯老,身材略微走樣,但是衣飾很精致,頭發也收拾得非常妥帖。她向我們介紹了身邊的丈夫理查德,範韜叫了“姑姑”“姑父”,我則囁嚅著開不了口,理查德讓我叫他們名字就好。
薇薇安替我們申請的語言學校已經開學一周了,我和範韜第二天一早就頂著黑眼框去上學。我一直在課堂上走神,腦子裏進行著關於金錢的四則運算,漸漸有了清晰的計劃。當務之急是找房子搬出去,最好能找份工以免坐吃山空,然後是準備考試、申請學校。
事實證明我的大腦隻能單線程工作,因為我片刻之後才意識到範韜怒意暗顯的臉已經快貼到我麵前,“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隨意地“嗯”了一聲又掉入自己的黑洞之中。
我收到了眼哥的電子郵件。眼哥年初已經出獄,他的書《生命盡頭的春天》正式出版。眼哥在信裏問起範然和孩子,以及我們現在的住址,說是要給我們寄書。我回信說範然和烏瑪都很好,我們現在正打算搬家,等一切穩妥了,再給他地址。郵件發出去的時候,我的手握著鼠標,開始顫抖。
九月末某個周末的早晨,我買了份報紙,坐在薇薇安家附近公園的椅子上,專心致誌地看租房和招聘的廣告。等我感覺到某種生物的舌頭在舔我的腳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是條金毛犬,脖子上還有項圈、狗鏈,不遠處聽到有人在叫“比利!”
狗的主人是個六十歲出頭的白發老太太,她氣喘籲籲一屁股坐到了我身邊的椅子上,拍了拍金毛犬的腦袋,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然後跟我道歉。我說沒關係,整理好手中的報紙,打算起身離開。
我站起來的時候,聽見她說:“我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我停下來,回身看著她,她接著道:“就是每天幫我遛兩次狗,偶爾修剪一下草坪,晚飯後給我讀一點書,我為你提供食宿。”
我猶豫了一下,問:“讀一點書?”
她笑了,“甜心,難道你以為我會讓你給我讀《尤利西斯》嗎?”
她叫尼娜,一位眼科醫生的遺孀,唯一的女兒遠嫁法國,她獨自一人留在加州。我在報紙的空白處留下了尼娜的電話和住址之後告辭而去。
薇薇安一聽我要搬出去,非常不高興,好在尼娜家離得並不遠,我也答應每周六回來吃晚飯,她才作罷。
和尼娜住一起的日子再簡單不過。每一天,都可以用重複的詞語來定義:上學,遛狗,吃飯,學習,睡覺。收音機總是被尼娜定格在古典音樂電台,她可以不知疲倦地聽一整天。晚飯時她總催促我多吃,說我太瘦。天色微暗的時候,她會隨意地挑出一本書,讓我給她念。那天,她遞給我Haruki Murakami的“South of the Border, West of the Sun”,當我念到Hajime和Shimamoto進了不同的中學,開始各自的成長,又各自為對方保留一塊特殊的園地,我的聲音開始哽咽。尼娜站起來,找出Nat King Cole的老唱片,然後我聽到了“Pretend”。尼娜輕輕地跟唱:
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And you'll find happiness without an end
Whenever you pretend
Remember anyone can dream
And nothing's bad as it may seem
The little things you haven't got
Could be a lot if you pretend
You'll find a love you can share
One you can call all your own
Just close your eyes, she'll be there
You'll never be alone
And if you sing this melody
You'll be pretending just like me
The world is mine, it can be yours, my friend
So why don't you pretend
我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在準備托福和GRE上,範韜也一樣在準備考試。
從來到美國,範韜的存在,對我,和太陽、星空、樹木、花草的存在一樣自然。他每天抽空和我一起遛狗,有時幫我剪草,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仿佛一切本該如此。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準備考試,他縱容我的沉默,而自己一直不停聒噪地說,我漫不經心地聽,我承認我聽見了,可是下一秒我就忘了。我想我沒有必要象歌裏唱的那樣假裝,因為我並不感覺悲傷,那些荒草在自由快活地長,哪裏還給悲傷留有餘地。
聖誕前我和他都考完了試,申請材料也基本準備妥當。尼娜要去法國和女兒一起過聖誕,留我一人在家。聖誕前夜,我去薇薇安家吃晚餐,飯後範韜送我回住處。
我站在門口正要和範韜告別時,他突然吻住了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清清脆脆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耳光。他左手摸了下臉頰,指指我身後的門,“Kissing under the mistletoe.”我回頭一看,門上是尼娜走之前掛上的槲寄生。
我惱怒,伸手想去扯槲寄生,範韜的臉已經又欺上前來,我的手順勢再打過去,卻被他緊緊握住手腕,他說:“我不會給同一個女人兩次打我的機會!”
我手掌一翻,反而抓住他的腕子,拽他進了屋。我象狂風暴雨一樣把他拉到二樓我的臥室,進去之後,用腳把房門踹上,然後鬆開範韜的手,開始解自己身上的衣物。等我赤身裸體的時候,我冷漠地看著範韜說:“你不就想和我上床嗎?你來呀。”
範韜站在不遠處,好整以暇,“你以為我不敢?但你可別後悔,過了今天,我絕不放手!”
早晨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範韜懷裏,睡了一個很久很久沒有的香甜的覺。等我意識到我真的和自己丈夫的弟弟上床了之後,我開始反胃,跑到衛生間吐了個痛快。
我再進屋時,範韜已經醒了,他躺在床上看著我,我們兩人一時沉默。
他先開口說:“這可是我的初夜,你以後得對我負責。”
我“切”了一聲,“初夜?N夜吧。”
範韜歎口氣,“唉,男人進入女人身體,女人進入男人靈魂。你看,吃虧的總是男人。”
“我有自知之明,從來不跟律師逞口舌之快,你的辯才留著給你的客戶吧。昨天晚上隻是個玩笑,咱們倆互不相欠,現在請你馬上走人。”
範韜嘩啦一聲掀了被子跳下床來,赤裸著站在我麵前,“肖悅波你聽好了,你少在我麵前裝酷。我昨晚就說了,這回我絕不放手。你真以為我倆互不相欠嗎?你欠我的多著呢。我喜歡你這麽多年,你卻偏偏也是我哥喜歡的人,你們多少次在我麵前秀恩愛折磨我,我忍痛忍出內傷,逼著自己叫你姐姐,每次喊出姐姐兩個字卻又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你要是一輩子做我嫂子,那我也認了,誰讓我不是第一個遇到你的人呢。但既然老天給我一次機會,我就絕不會再坐在一邊看。你別以為我喜歡你,就盼著我哥死,我沒那麽卑鄙無恥。是你們倆的幼稚、無知、魯莽、自以為是的理想主義才會害死我哥、害死烏瑪。”
“你混蛋!”我大叫一聲撲上前去,對他拳打腳踢。這一次範韜食言了,因為他隻是站在那兒任由我打並沒有還手。直到我精疲力盡,他把我抱回床上,什麽也沒說,隻是摟著我。我開始流淚,象是天空中有一道門突然打開了,所有的水汽從那道門裏湧出來,憐憫我幹涸已久的眼睛,我把失去哥哥失去烏瑪之後的所有眼淚流了個夠。範韜也在哭,他的眼淚走得那樣艱辛,終於和我的匯合。原來,能夠安慰悲傷的,隻有悲傷!
---------------------------
ruchu.xia@gmail.com版權所有
“Pretend”好像唱出了人生的要義。
再讀一遍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落淚,突然理解為什麽範韜能被三皮接受了,盡管還不是完全被接受。除了小時候的情誼以外,還有這一句:“原來,原來,能夠安慰悲傷的,隻有悲傷!”三皮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她終於活過來了!!!
謝謝你的殫精竭慮。。。。//hugs
這個寫得太苦了,心情肯定很長時間恢複不了。你是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