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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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38)

(2007-07-26 12:40:51) 下一個

三十八 寸寸銷魂地

巴交寨蚊蟲極多,那天夜裏烏瑪一直在哭鬧。她是那樣乖的一個孩子,出生以來,幾乎未給我和範然添什麽麻煩,哭這麽凶,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蚊蟲叮咬得難受極了。我和範然一宿坐在她床邊,給她驅趕蚊蟲,烏瑪直到哭啞了嗓子才睡去。我撫摸著她胳膊上的斑點,眼淚開始滾落。範然摟過我,“別哭,不會有事的。”

我把頭埋在他肩上,“哥哥,會不會得登革熱?”

“天一亮我們就去請醫生好不好?”

一大早,我們請來了醫生,不是別人,正是貌陽。貌陽給烏瑪做了檢查說問題不大,隻是登革熱潛伏期長,囑咐我們接下來兩個星期每天都要給烏瑪量體溫,一有問題立刻通知他。隨後他取了烏瑪的血樣告辭而去。

血常規和血清學檢查結果無礙,我和範然懸著的心才放下。

離婚禮的日子還有十多天,我和範然閑極無聊,聽說剛招募了一批新兵,正在訓練,我們帶著烏瑪、采采就去訓練場湊熱鬧。負責新兵訓練的是譚連長,他帶著我們看了格鬥和射擊訓練。

射擊訓練場上最出風頭的居然是一名女兵,槍槍命中靶心,等我看清她的臉孔時,吃了一驚,竟然是安琪。她也看到了我們,目中無人走上前來,譚連長懾於她的身份,分外客氣。

安琪颯爽地將肩上的步槍隨手一帶,“嘩”一聲就衝我扔了過來。幸好我反應及時,已經穩穩抓住,低頭一瞧,是中國製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高中和大學軍訓時都用過的槍。

她挑釁地看著我,“會嗎?”

我笑笑,把槍遞還給她,“不會。”

她輕蔑地看一眼采采抱著的烏瑪,“就會生孩子。”

我仍然笑著說:“你不會生孩子嗎?”

她臉霎時憋得通紅,“有本事你和我比比槍法。”

我剛要說話,範然已經將手搭上我的肩,衝安琪說:“隻怕我老婆第一次開槍的時候,你連槍都沒摸過呢。”

安琪滿臉不忿地看我們一眼,掉頭走人。

我和範然相視一笑,都想起了他六歲生日的那一天。

此後幾天,範然也混水摸魚穿上獨立軍綠色的軍裝和新兵一起參加訓練,而我並沒有再去訓練場。他每天回來都興衝衝地跟我匯報當天所見所聞。

“三皮,我真沒想到這裏所有的武器都是從中國買的,今天譚連長讓我玩了CQ自動步槍,仿的是美國的M16,口徑5.56。”

“今天賺了,玩的是81式步槍,據說是AK47衍生型號中改裝得最好的。烏瑪,來,親一個!今天有沒有想爸爸?三皮,那個叫安琪的女人槍法真不是蓋的。”

……

範然對武器的狂熱,與我收集帽子和包的熱情有一拚,我終於忍不住問他,“哥哥,你這真人版紅警要玩到什麽時候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玩了不玩了,明天就陪你和烏瑪好不好?”

隔日,正好是噶擺(集市),我們興致勃勃地前往。小到針線,大到走私武器,一應俱全。我和範然挑了些印度布匹、毛毯、緬甸木偶、越南貝雕、泰國牛角工藝品,打算帶回國做為禮物。

我倆吭哧吭哧把東西搬回小竹樓時,看見采采抱著烏瑪在門口等得焦急,原來劭離舅舅派人來尋我們,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來人帶著我們前往原國防部辦公樓。

辦公樓緊挨著一個山包,分為地上和地下兩部分。地上部分的牆麵塗了綠色的顏料,與背後的小山融為一體,乍一看難以區分。我們跟隨來人進入地下,才發現別有洞天。地下又分為兩層,空間寬敞,分工明確,從水電供應到各類生活辦公設施五髒俱全。甚至還有一條暗道直通背靠著的小山包山頂,緊急情況發生時,可沿此暗道上山,然後乘直升機離開。

舅舅見我們,隻是為了讓我們了解後天婚禮的具體安排,順便帶我們參觀了到時將要使用的娛樂中心和餐廳。

二月十六日,寨子裏殺豬備菜、米酒飄香,采采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幫我換上了傳統的克欽服飾,黑色七分袖緊身上衣、紅色繡了彩色菱形圖案的及膝裙子、紅黑兩色的帽子,再披掛上又沉又亮的銀飾。範然牽著我,跨過草橋,上得竹樓,向舅舅及一幹德高望重的長輩敬酒,我終於和我孩子的父親結為夫妻。

周圍幾個寨子的人也趕來吃酒,觀禮的人群中,有安琪,隻是我幸福得來不及分辨她眼裏的情愫。天黑之後,村民散去,慶祝轉移到地下工事。整個大廳燈火通明、音樂沸騰、歌舞升平,連總部萊辛的士兵們也過來縱酒狂歡。原來,巴交寨所謂的宵禁,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八點多鍾的時候,我讓采采帶烏瑪先回了竹樓,我和範然繼續應酬。已經有很多士兵喝醉了,汙言穢語漸起,對女兵動手動腳。舅舅已不見身影,我和範然瞅準機會,終於脫身。

外麵是另一個世界,靜謐、安詳、美麗。我們倆手牽著手,誰也不說話,慢步走回竹樓。

竹樓裏很黑,一定是采采偷懶提前睡下,還忘了給我們留馬燈。我們就著手電的光點著了馬燈,到臥室一看,烏瑪並不在床上,我笑著說:“肯定在采采房裏呢。”說著就往采采房裏走。

采采房裏空無一人。我愣了會兒,驚叫一聲:“哥哥!”

“怎麽了?”範然進屋一看,“烏瑪呢?”

我開始渾身發抖,雙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我要烏瑪!”淚水已經漫過睫毛。

範然深呼吸一下,“別慌,看看別的房間。”

我們倆舉著馬燈找遍了竹樓的每一個角落,隻在臥室的桌子上找到一張便簽,用英文寫著:想見你女兒就來萊辛。落款是安琪。

“三皮,你聽著。你在這兒好好等著,我一定帶著烏瑪回來見你!”範然說著就出了門。

我在黑夜裏枯坐,想起在曼德勒,烏瑪出生兩個月的時候,半夜突然發高燒,我和範然抱著她就往醫院跑,生怕她轉成肺炎;她的鼻梁象爸爸眼睛象媽媽,英氣逼人;她吃奶時,喜歡用鼻頭蹭我,癢癢的;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往上挑的弧線格外驕傲……

我聽見有人進屋,立時站起來,喊了一聲“烏瑪”。進來的卻是貌陽,和一個陌生軍人。

貌陽一看見我就急急地說:“萊辛發生政變,度宰大人正與染賽主席交戰,恐怕劭離大人也趕過去了。我擔心你們,過來看看。範然和孩子呢?”

貌陽話音剛落,我人就軟軟地栽了下去,他們倆人搶步上前扶住我。

我抓住貌陽,“烏瑪被安琪帶走,範然,範然,他去萊辛找烏瑪了。貌陽你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貌陽神色一凜,跟陌生人耳語幾句,向我說:“你先跟他暫時離開這兒,到地下工事去避一避,我現在就去萊辛。”

那個陌生的軍人把我帶到地下工事之後就沒了蹤影。整個地下大廳現在一片狼藉,婚禮殘餘的酒席還在,隻是新郎沒了蹤影。我抓住身邊每一個人問“劭離在哪兒?”沒有人理我,他們隻是不耐煩地把我推開,每一個人都神色匆匆,沒有精力和我玩找人的遊戲。我聽見時間象風一樣吹過我的耳畔,而心髒則在乘坐急速飛車。

我一把抓過旁邊一個士兵肩上的半自動步槍,拉開保險,向著天花板扣動扳機。四周驟然寂靜下來,我尖銳地用中文喊出:“王八蛋,我要見劭離!”淚水流進口腔裏,異常苦澀。

有個人向我走來,是譚連長,他說:“劭離大人去萊辛了。”

我突然想縱聲大笑,難道這一切竟是一場等著我們來參演的華麗陰謀?

當然,我又見到了範然,還有我們的女兒,烏瑪。

範然被一顆口徑7.62毫米的子彈從後方斜著射穿了心髒,我知道,那不是童年時候我玩過的手槍彈;烏瑪毫發無損,隻是嘴唇是紫的,臉是黑的,早已停了呼吸,是窒息而亡。采采不知所蹤。貌陽左肩中彈。

後來聽說當天染賽被軟禁,而他的小女兒安琪同一天也被流彈擊中頭部死亡。還聽說度宰大人成為新一屆的KIO主席。再後來聽說劭離大人新升了NDF的主席兼KIO副主席。

見到他們屍身的那天傍晚,太陽剛剛下去,寨子上方懸垂的雲層就象我夢見過千百次的粉紅色的豹子,於是我舊日夢裏的意象統統複活:一頭水牛,一株夾竹桃,一個人麵蛇身的女妖,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淹沒在水裏的小鎮,一座燃燒的廟宇。我聽見劭離狂怒地跟下屬說著我聽不懂的克欽話,我隻分辨得出範然和烏瑪的名字,回劭離話的人被他隨手抬槍打死。生命隻在食指一起一落之間,隻是這些,再與我無關。我的嘴唇貼上範然和烏瑪的臉龐,冰。範然胸前的墜子沾了些血跡,烏瑪的玉佛仍然晶瑩剔透。我一把扯下,隨手往外扔去。

我知道我們都是屬於死亡的,雖然我們並不熱愛它。我一直渴望著自己靈魂的孤寂能得著另一個靈魂的救贖,這裏麵是愛,是生活和死亡都不能創造的愛。你看,這些文字堆積出來的遊戲,其實都不是什麽新觀點。死亡,如此龐大的主題,冷冰冰地高高在上,一副鄙夷眾生的嘴臉,我的那些小聰明麵對它,純粹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象我這樣一個女人,大抵是不配擁有幸福的。我隻配噤若寒蟬地悲傷,我隻配被歲月逼迫著與所愛之人失之交臂,我隻配被垂直下降的心理風暴吞噬掉曾經充滿深情厚愛的臉,我隻配分離,生命中從不缺席的一次又一次撲麵而來的分離。

哥哥,如果你從此離開我的生命,我發誓,我絕不原諒你!你憑什麽呀?你這個蹩腳的導演,下三濫的作家,不入流的設計師。你以為生命象拍電影,可以拍壞了一條,再重拍一條嗎?你以為人生的結局動動筆就可以修改出驚豔一瞥嗎?你以為愛情是西直門的立交橋,可以建了拆、拆了建、再接著拆嗎?還是家裏的牆壁,今天塗白色,明天刷藍色,後天再漆個黃色?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年我那麽深地憎恨、拒絕、永不原諒分離嗎?你難道不知道你是愛過懂過接受過我的身體和靈魂最多的一個人嗎?你如此宣判再不和我同行不許我再為你燃燒非要給我空前絕後的痛苦與暴亂就是對我愛的最大回報嗎?我恐懼。我不甘。我懊悔。我了悟。我承認我輸了行嗎?讓我繼續象個孩子一樣賴在地上捂住雙眼裝作一切從沒有發生。讓我繼續據守在我記憶的堡壘裏與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廝守不分離。讓我繼續以全部我所懂得的方式使你快樂使烏瑪快樂並以此作為我一生忠貞不二的事業。可以嗎?哥哥,我要的真的不多,隻是請你帶著烏瑪,留在我的身邊;請你,請你不要就此奪走我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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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潛水貓 回複 悄悄話 我的天呐。。。。。。
哭!
舒眉 回複 悄悄話 哭了。

一直有預感,範然不會從緬甸回來了,但總以為孩子會和三皮一起回來的。

沒想到。。。

命運就這麽慘酷。妹妹筆下就不能稍稍留情嗎? 唉,我知道,我也說傻話了。
紅燜羊肉 回複 悄悄話 天啊,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啊?!!!!!!!!!!!!!!!!!
sosg 回複 悄悄話 震驚!怎麽會這樣!一直很輕鬆地跟讀,卻不曾料到這樣的發展。如果這是紀實,女主人公太讓人心疼了。
抱抱。
雪冰月 回複 悄悄話 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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