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未老莫還鄉
目瑙縱歌之後,劭離舅舅仍然沒有回來的動靜。
密支那做為克欽邦的首府,與仰光、曼德勒大不相同,其北部更是軍事禁區,鮮有人能進入,而城區內緬甸政府軍的身影隨處可見。我們出門四處閑逛的時候,身後總跟著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克欽少年,卻已是一個三年的老兵。他從我們到密支那的第二天就一直跟著,隻要我們出門。我和範然向劭離舅舅婉轉表達了謝絕之意,卻毫無效果。
這個便裝年輕士兵的存在,催生了我的焦慮。我把這焦慮統統歸於等待!我等著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人前來親吻我孩子的額頭,隻是因為我和範然都固執地崇拜血緣關係。密支那的氣味、聲音、色彩在我的焦慮中全部變質。低矮的樓房、嘈雜的集市、布滿塵埃的街道、顏色複雜的衣飾、陽光勾勒出的滄桑麵容、菩提樹後的月亮剪影,它們全都不約而同擠在我的五髒六腑裏,不留一絲餘地。然而焦慮在緬甸,是一種多麽不合時宜的情緒,因為這裏,遍地是菩提和拈花微笑的佛像。
隻要範然在身邊,我就像一個孤單的齒輪,終於找到自己的完美匹配,隻想從分秒到恒久,永永遠遠與之齧合。他覺察出我不同以往的情緒,“三皮,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哥哥,我真的不知道。從來到密支那我就開始沒來由地害怕。”我幾乎快哭出聲來,“密支那離騰衝不到兩百公裏,要不我們從這裏回家吧?”
範然把我緊緊摟在懷裏,“別瞎想了,什麽事情都有我呢。你要是想回騰衝,等見過舅舅之後再說好不好?”
“我們來緬甸也快一年了,這次又從曼德勒趕過來,等了這麽久,還是見不到他。我們回騰衝,他一樣也能來看我們呀,九八年那回不就是嗎?”
“三皮,我怕你擔心,一直沒告訴你,那年舅舅在回緬甸的路上差點喪命。他們從盈江出境,快到巴交寨的時候遭人伏擊,你還記得咱們見到的那四個保鏢嗎?死了三個,舅舅也受了重傷。”
我“啊”一聲。
他接著道,“舅舅曾經做過克欽獨立軍第二團指揮官,後來又進入KIO中央委員會,之後去泰國做了一段時間的克欽族代表,直到九一年才成為NDF副主席。這些年NDF、KIO領導決策層裏被政敵暗殺的數不勝數,舅舅他行動受限,也是身不由己。他快六十歲的人了,一直獨身,沒有子女,他想見烏瑪,咱們做晚輩的,怎麽著也得遂了他的心願。”
一月下旬,劭離舅舅最終電話告知他近期不可能回密支那了,但是他決意在巴交寨為我們舉行一場傳統的克欽族婚禮,就等我們倆現身。
範然和我進退惟穀。父親的話言猶在耳,“除了密支那外絕不能去克欽邦任何地方”,離開昆明時,我們都點頭答應過的。艱難商議之後,我們答應前往巴交寨,並決計之後從巴交寨出境返回雲南,結束整個緬甸之行。
出密支那的重要鐵路、公路、水路都被政府軍控製了,沿途無數“隔”(關卡),做為外國人如欲出入必須返回仰光的旅遊辦公室申請特殊旅遊許可證。劭離舅舅的一句“一切自有安排”並沒有消減我和範然的不安。
在忐忑中我們等到了一位來密支那公幹的克欽軍上尉,中國人,姓譚,三十左右的樣子。譚連長此行將以旅行社導遊的身份帶我們出密支那前往巴交寨,出發前囑咐我們沿途萬萬不可冒失,輕易不要開口,凡事必須聽他安排,這裏殺人可比殺雞容易。事實上,我們隻是在第一個“隔”花了兩百人民幣買了五張政府軍地區的通行證,此後一路暢通無阻。
進入克欽軍控製區域,氣氛更加和緩。譚連長很是開朗,有問必答。他告訴我們克欽軍的工作語言是英語和克欽語,大部分士兵和村民懂少量雲南話,交流應該不是問題。我問他劭離既是NDF的副主席,怎麽會在巴交寨工作。他解釋道,KIO是NDF的重要成員組織,而且劭離大人還負責KIO外交部和情報局的工作。我又追問他是不是克欽軍很血腥。他笑笑說,克欽人性格比較直接,有恩必報、有仇必複;一麵是善良親切、友好相待,另一麵殘忍無情、刀槍相見;無事時風平浪靜,有事時血雨腥風。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範然一眼,他低頭在烏瑪臉上親了一口,“烏瑪,快告訴你媽,以後可小心點兒別惹了我。”說罷看著我哈哈大笑。
臨近巴交寨,關卡又多了起來,甚至還布置有雷區。一聽雷區,我渾身緊張,譚連長嗬嗬一笑說,啥地雷呀,就是牛皮包著炸藥和石頭。
巴交寨四麵環山,地勢險峻,距離雲南省盈江縣直線距離不到十公裏,緬甸政府軍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國際糾紛,完全放棄了對巴交寨使用飛機大炮的可能,正是因此,克欽獨立組織曾經將總部設於此,現在其核心部門國防部還有保衛局等遷到了幾公裏之外的萊辛,留下外交部、情報局、新兵訓練基地和軍事工事在此。
進得巴交寨,才發現這是一個“H”型的普通寨子,竹樓掩映在高大優美的熱帶樹木中,有小孩四處嬉笑打鬧,是我和範然自幼再熟悉不過的風景,我們一路繃得緊緊的神經至此方才完全放鬆下來。
前麵聚了一幹人等,車行不了,譚連長下車去看,我和範然尾隨其後,村民給我們讓出一條通道。一棵高大的菠蘿蜜樹上吊了一個半裸的女人,腦袋耷拉著,看不清麵容,上身衣不蔽體,露出結實的乳房和隆起的腹部,下身隻剩一條辨不清顏色的內褲,肌膚上血跡斑斑,鞭痕縱橫交錯、觸目驚心。我忍不住一陣惡心,低頭幹嘔。範然伸手過來捂住我眼睛,把我拉出了人群。
我扶著車門大口喘氣的時候,譚連長回來了。他說吊著的女人是度宰大人的秘書,懷疑是政府軍的奸細,已經吊那兒打了兩三天,估計快沒命了。
範然問:“奸細?”
譚連長歎口氣,“十有八九是被弄大了肚子,交代不過去,就找個借口處理了。”
我聽罷,開始嘔吐。範然焦急地喊:“采采快拿水來!”車裏傳來烏瑪的哭聲。
我們後來棄車而行,終於到了為我們安排好的住處,是村寨裏再普通不過的竹樓,迎出來的是在密支那就已相熟的依波,說劭離大人散了會就回來。
見到劭離舅舅時,已經是晚飯時分。自第一次見他,三年已經過去了,他除了身上穿著軍裝,容貌身形變化並不大,而範然與我,已經為人父母。
劭離舅舅抱過烏瑪又逗又親,喜不自禁,而小家夥居然不懼生,還一個勁兒咯咯直樂,劭離愈發高興。看著這一幕,我和範然才覺得一路辛苦終算不虛此行。等劭離發現烏瑪頸上的玉佛時,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他抱著烏瑪挨近門窗,借著天光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回頭問我們,“哪裏來的墜子?”
我忙答道,“是一個朋友送的。”
他“咦”一聲,說:“範然,你那個觀音墜呢?”
範然摘下墜子。
劭離說:“你們倆看那觀音的眼睛是不是紫色。”
說實話,我和範然都是對玉一竅不通之人,當年爺爺說兩個墜子水色相同,象一塊石頭上出來的,我們倆都沒往心裏去。天下那麽多玉石,顏色相同相近的多了去了,把“顏”字改成“水”字,對我們這些門外漢來說,也忒有點虛頭巴腦不著邊際了,因此到底怎麽個水色相同,其實我倆根本沒上過心。
這是一塊透明玻璃種飄綠花的墜子,雕工說不上多麽精致,此刻聽舅舅一說,不得不仔細打量,觀音似睜未睜的眼睛瞳仁處竟然是似有似無兩點紫色。我們詫異地向舅舅點頭。
他示意讓我們去看烏瑪的墜子。原來彌勒笑佛的眼睛處,也是兩點紫色。
劭離說:“這倒是奇了。聽我父母說,1940年他們結婚時,特意挑了塊玉石,請工匠刻了兩個墜子,一個觀音一個佛,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唯一特別點的就是工匠依了玉石的紋理色澤,在紫色處刻了眼睛。我一出生,父親的觀音墜就給了我,而母親的玉佛後來送給了把她從日本兵手底救下來的一個中國士兵。”
我心潮起伏,嘴唇顫抖著幾乎要喊出“小葳”兩個字。1993年我剛上大一的時候,小葳賴在我窄小的單人床上,逼著我給她讀顧城的《英兒》。小葳最喜歡的一句是“命運不是風,來回吹;命運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運中。”
是的,命運是大地,無論我們走到何處,都無可逃離。
劭離舅舅說婚禮基本安排好了,定在二月十六日,白天是傳統的克欽族儀式,晚上則會舉行一個酒會,我和範然隻要等著出席就成了。
“舅舅,婚禮之後我們想回雲南了。來緬甸快一年,再不回去,家裏老人該不放心了。”
“沒問題,婚禮結束之後,我送你們出境。這兩年政局飄搖,我出行多有不便,隻怕以後再見麵的機會也不多。我在瑞麗、打洛和騰衝的店麵,範然你去照應照應,將來也隻能留給你。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跟騰衝店裏的老馬說就行,他知道怎麽找到我。上回我去騰衝,放在你爺爺院子裏那塊石頭,需要的時候就開了吧,裏麵至少是兩公斤的翡翠。老人家未必稀罕,卻是我一片心意。1951年我父母死在政府軍手裏,如果沒有老人家,我兄妹二人哪裏活得下來,又怎麽會有我的今天。”
劭離舅舅並不和我們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原國防部的地下工事裏。他離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巴交寨實行宵禁,夜裏老百姓不讓用電燈,此刻整個寨子是死氣沉沉、暗無邊際的黑,偶有幾聲狗吠傳來,提醒你:這裏,並不是墳場。
劭離看看屋裏套了厚厚罩子的馬燈,皺皺眉頭,轉身和幾個軍人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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