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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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34)

(2007-07-19 08:30:38) 下一個
三十四 上國隨緣住

兩個小時的飛行之後,飛機在仰光敏加拉洞國際機場著陸。已經有人候著我們了,是一位膚色黝黑個頭中等的男子,灰色上衣,一條絳色格子的籠基(男筒裙),在腰腹前方係了一個結,腳上一雙人字拖,麵帶微笑,舉了一塊白色的牌子,上麵寫著範然和我的名字拚音。想必是溫克博士的朋友。他叫吳岩,撣族人,中文不流利,英文卻好過範然與我的學院英語,我倆不免暗暗慚愧。

老舊的豐田車裏掛了一串茉莉,有香氣盈盈,我和範然對視一笑。陽光泛出不鏽鋼一樣的銀白色,路旁枝葉繁茂,花木色彩明麗,英式殖民建築隱於其中,有自行車斜斜靠在無花果樹下,穿了特敏(女筒裙)的窈窕女子步履輕盈,背影望去,象我幼時常見的傣族女子,街邊有孩子臉上塗滿白色略微泛著黃的香木粉笑著向我們駛過的車揮手,街道象棋盤,橫平豎直,烏鴉當街悠閑散步。

很意外,吳岩先把我們送到了醫院,說是溫克博士交代過的,怕孕婦長途旅行身體吃不消,我和範然不住道謝。檢查很順利,我和孩子均無意外,範然長舒一口氣。

吳岩將我們送到他家,簡單介紹了他的妻子和女兒,交代幾句又出了門。吳岩的妻子叫杜莫辛,女兒叫瑪丹意。我們對莫辛媽媽行了合十禮,她和氣地笑著。瑪丹意今年二十二歲,英語和雲南話都講得不錯,從我們一進門就纏著讓我們教她普通話,說是想去中國留學。我們一問才知道,原來一九九六年瑪丹意考上了仰光大學,誰料想那年的十二月底,軍政府下令關閉全國所有大學,直到現在仍未複課,瑪丹意一直停學在家,偶爾幫父親做一些事。

“我父親替素姬工作的。”瑪丹意驕傲地說。

我倆吃了一驚,追問:“是昂山素姬嗎?”

她點點頭。

範然若有所思看我一眼,我轉開話題問瑪丹意,“你爸爸姓吳,為什麽你姓瑪呢?”

“我們緬甸人沒有姓的。吳是尊稱,相當於先生;杜則相當於女士;而瑪的意思是姐妹,貌的意思是弟弟。我真正的名字就叫丹意。”她望著我說,“所以你叫瑪悅波,”又衝著範然眨眨眼道,“而你叫貌然。”

我一聽樂了,對範然說,“哥哥,沒想到你跟道貌岸然還沾親帶故的。”範然拍拍我的後腦勺,“瞧你,離開北京到來勁了。”

瑪丹意一見,立刻說,“不能碰別人的頭,這是一種侮辱。”

我斜睨著範然,“聽見沒?”他無可奈何地笑了。

丹意是個再開朗不過的姑娘,一派曼妙天真,整個下午都纏著我們說話。範然怕我累著,一再地使眼色,讓我去歇息,可我卻著實喜歡這個女孩子,斜斜靠在藤椅上,和丹意聊得不亦樂乎。

丹意非問了我倆的生日,煞有其事地推算一番,說,“瑪悅波屬妙翅鳥,貌然屬虎。”

我倆不解其意,她一番細心解釋。原來緬甸人的屬相是按出生於星期幾來定的,星期日屬妙翅鳥,而星期一屬虎。

範然湊到我耳邊,低低喊了聲,“妙翅鳥。”我臉一熱。丹意看著我們,吐出長長一串緬文,我問她什麽意思,她死活也不肯說,隻嚷嚷著等到我們生日的時候,要帶我們去屬相塔前跪拜、浴佛。

範然道:“每周過一次生日,我二十五歲多了,這麽一算,豈不是一千三百多歲。”

我哈哈大笑,“難怪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鱉呢。”

範然作勢要打我,“肖三皮,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孩子的媽份兒上,今兒絕饒不了你。”

丹意看著我們倆,笑得自然和煦,眼睛裏有微微的羨慕,還有真摯的歡欣。我看著她的笑臉,忽然覺得,這大概就是蝴蝶民族的微笑吧。

日落時分,吳岩回到家,莫辛媽媽立刻就擺好了食物。待吳岩入座,我和範然準備就座的時候,莫辛媽媽急急地說了些什麽,吳岩笑笑不說話,瑪丹意則衝著我倆說,“我媽說了,男人坐右邊,貌然得挨著我爸爸坐。”

“叫哥然!”吳岩道。

丹意吐吐舌頭。

範然連忙道歉,繞到對麵坐下。菜味酸辣,倒是很合我們胃口。他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很沉默,象是一種習慣或習俗,我和範然不敢再造次,老老實實吃完了這餐飯。

飯後,吳岩問起了溫克博士的身體狀況,我和範然一一作答。我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道,“不知道吳岩是否方便替我們引見一下昂山素姬女士?”

“三皮!”範然聲音聽起來很嚴肅。

吳岩象是吃了一驚,但看我神色堅定,說道,“這樣吧,六月份素姬女士會在一個集會上發表關於恢複大學校園自由的演說,你們如果有興趣的話,到時候我帶你們去聽。”

夜裏入睡的時候,範然突然對我說,“三皮,當時決定離開北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換個環境讓你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另一部分則是為了我自己。可我現在突然有點沒有把握了,我不知道這樣帶著你和孩子來緬甸到底是不是做錯了。”

“哥哥,有些事情,要是現在不做,將來會不會也覺得後悔呢?”

第二天一大早,莫辛媽媽煮好米飯,帶著丹意,兩人光著腳出門去給化緣的和尚施舍。我想跟去,莫辛媽媽指指我的肚子,笑著搖搖頭,轉身出了門。太陽剛出來,溫度還不高,樹木蔥蘢,不見戰火,不聞硝煙,四處皆是佛塔和僧侶,空氣是靜止的,周遭全是安詳,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微笑,我突然分不清這是假象,還是生活的本質。

她們回來的時候,丹意手裏握著些淡黃色的樹枝,約半尺來長,說是要貌然給我磨香木粉,這是緬甸男人的人生功課之一。我有點害羞,範然反而躍躍欲試。

丹意拿出一個圓形的、周圍刻了花紋的石磨,再端出一個木製的小碟,裏麵盛了水。隻見她在石磨上蘸幾滴清水,樹枝平放,在上麵細細研磨起來,石磨上留下一層白色的粉漿。她問範然學會了沒,範然點點頭,接過她手中的塔納卡(香楝樹枝),磨了起來。粉漿漸多,範然用手蘸了,往我臉上塗抹。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的時候,戲謔地說:“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我嗔道:“不許亂用典故!”

兩情繾綣的時候,卻聽得丹意放聲大笑,而莫辛媽媽則站在一旁,微側著臉,以手掩嘴。我們大惑不解。丹意說道:“貌然,已婚的隻能塗兩頰,不能塗鼻梁的。”我摸了摸鼻梁,不由大窘,範然卻笑得開心。

那天,我們給劭離舅舅打電話,他得知我們已到緬甸,再一聽說我懷孕了,更是喜出望外,“我現在沒法去仰光,一走肯定是有去無回的。你們在別人家裏長住也不是個辦法,我看不如這樣,乘現在悅波還能長途旅行,你們搬到曼德勒去住,我那兒的房子一直有人照料,你們隻管住著好了。等悅波生下孩子,你們倆再回克欽邦,到時我們一家團聚也不遲。”

“舅舅,仰光到曼德勒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悅波的身體恐怕受不了。”

“別擔心,機票我來安排,你們等著就是了。”

我和範然拿到機票那天,略有失落,因為行程緊迫,斷無可能去聽原先說好的昂山素姬女士的演說。範然神色黯淡,後來又喃喃說了句,“也許這樣更好。”

離開仰光的前一天,正好是星期日,丹意執意要帶我去屬相塔前跪拜浴佛。一大早,我起床、沐浴,莫辛媽媽居然為我準備了淺紫色水波紋的特敏,白色的無領長袖偏襟短上衣,小心翼翼幫我換上,特敏遮住我隆起的腹部,在左側打了個結。丹意跑到庭院裏,摘了朵剛開的白色的雞蛋花,仔細地給我別在耳際,又在我手腕上套了一串茉莉。

我出房門正好對上範然的眼,他那樣看著我,臉上既是癡迷又是寵溺更有恍惚。我的手撫上腹部,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美麗。

丹意帶我們去了仰光大金塔。地麵一塵不染,有些發燙,我們三人赤足而行,我略略有些不習慣。大金塔被六十四座小金塔以八方之姿包圍,每個方向代表了一個屬相,西北方代表的正是妙翅鳥。我在佛像前行了跪拜之禮,丹意示意我到旁邊取水淋在佛像身上。

我微微彎腰,舀起一杯水,正要淋在佛像身上時,旁邊一位女子身形忽然擠過來,出其不意撞了我一下,我手中的水一灑,身子往左邊倒去。範然眼疾手快,已經攙住了我,對女子怒目而視,“道歉!”

女子轉身看著我們,眉毛往上挑了挑,“憑什麽?”

“沒看見她是孕婦嗎?”

“是又怎樣?”她眼神話語盡是輕蔑。

範然怒極,“在佛前行這樣的事,想必也不是什麽真正的佛教徒。”

“那在佛像前跪拜祈禱就是佛教徒了嗎?”說實話她那倫敦腔的英語真是好聽。

丹意過來勸,我拽了拽範然。

    那女子離開時,一直回身瞅著範然,眼睛裏有玩味,有好奇。小葳的長發象海藻,豐厚密實。姐姐的長發最嫵媚,又直又亮,垂到腰際。而這個女子,她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遮住豐滿的臀部,走路時,分外妖嬈,我突然覺得,那,其實,很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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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雪冰月 回複 悄悄話 剛從緬因度假回來, 上你家裏頂.
無去來處 回複 悄悄話 緬甸古稱緬瑪--從維基上淘來的。

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尊重當地人對自己國家的稱謂。比如現在伊朗叫伊朗。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倉促間點擊發表評論,才發現俺的留言有諸多語病,多多包涵!
應該是
“估計如江入大荒流所說的,因為軍政府為改名的主體,所以爭議很大。而且,名字使用本身有慣性。有些名字盡管改成更加政治性正確的稱謂,如印度的Bombay改成Mumbai, Madras改成Chennai,當地居民似乎還是習慣使用殖民地時期的稱呼,或者兩個同時使用(Diversity Amid Globalization,p524)。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嗬嗬,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俺對緬甸曆史所知甚少,謝謝無去來處的提醒和江入大荒的講解。
在那個所謂的"Burma:Grace under pressure"的網頁有一小段對此有所提及。有意思的是,該網頁的作者說,‘The Burmese feel struck between the two politically incorrect terms.’(文見‘河流’那一節的介紹).在他個人看來,兩個都屬於政治不正確,嗬嗬。
維基百科對此也有討論。似乎緬甸本土反對軍政府團體也堅持使用“Burma”.也有一些西方媒體包括CNN,紐約時報等使用"Myanmar"(http://en.wikipedia.org/wiki/Myanmar)
估計因為江入大荒流所說的,因為軍政府為改名的主體,所以爭議很大。而且,名字使用本身有慣性。有些名字盡管改成更加政治性正確的稱謂,如印度的Bombay改成Mumbai, Madras改成Chennai。當地居民似乎還是習慣使用殖民地時期的稱呼,或者兩個同時使用。
好奇的是,中文對緬甸的翻譯不知道有沒有隨之變化?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無去來處的評論:

我來胡謅兩句。緬甸民族成分太複雜,一百三十多個,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緬族人(感覺有點象咱中國的漢族)。Myanmar是緬族人對自己國家的書麵稱謂,Burma則是口語稱謂。89年(待查,記憶未必準確)從Burma改成了Myanmar,其實同時改的還有好多,比如仰光的英文名字也是那時候改的,後來的遷都、移民,總之都是軍政府做為。

西方國家裏,英國、美國至今仍然稱呼其為Burma,這個聽新聞就能注意到了,但聯合國是稱其為Myanmar的。我個人感覺,因為英美一直是支持緬甸民主進程反對軍政府的,所有這個稱謂上的堅持,似乎有一些政治的因素。當然,個人觀點,僅供參考!
無去來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chie的評論:
我不知道為什麽西方人總是堅持用Burma來稱呼緬甸,我跟同事提及緬甸用的是Myanmar,而同事次次都糾正說,他們用Burma。其實LP早就開始改用Myanmar了。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剛剛看到一個網頁:
Burma:Grace Under Pressure
http://www.hillerphoto.com/burma/fs_container.htm
無去來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江入大荒流的評論:
為嘛刪了呀,都沒來的及看。

塔納卡是不是用黃楝粉調水,塗在臉上防曬的東東?當然可以塗成各種各樣的圖案。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照片已刪,各位見諒。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關於“蝴蝶民族”,引他人話語:“蝴蝶是一個開悟的民族。他們雖然生命短暫,卻能具足快樂,隨處歡舞……”
achie 回複 悄悄話 哇,好看好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