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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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33)

(2007-07-16 10:04:55) 下一個

三十三 歸期未有期

來機場接我們的是範韜。我看了範然一眼,他說,“是我讓他來的。”

範韜九九年從南大法律係畢業,現在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做見習律師,個頭竄得比範然還高,但一眼望去似乎還是稚氣未脫。他搶過行李車,引我們往停車的地方走。坐在駕駛位上的是一位二十八九的女子,皮膚白皙,帶一副複古紅框眼鏡,頭發規規矩矩在腦後梳了個髻,衣飾合體。範韜介紹說,“這是郭姐。”她隻是禮貌地衝我們點點頭,發動引擎,車就鑽出了巫家壩機場。

正是下班的高峰,車堵得厲害,郭姐的手指敲打著方向盤,等得不耐煩時,抽出根煙,回頭看我一眼,又塞了回去。範韜在金馬碧雞的一家火鍋店訂了位,我們剛到門口就有人迎了出來。

席間郭姐的話並不多,倒是範韜一直口若懸河。

“姐,你說吧,小侄女的見麵禮想要什麽?”

“你怎麽知道是女孩?”

“猜的。我哥他肯定想要一女孩,最好長得跟你一樣。”

範然坐在一邊兒笑。

乘郭姐離席的機會,範然問:“她是誰?”

“我幹姐。”

“範韜你可不許胡來啊。你大學的女朋友呢?”

“那個呀,一畢業就分了。哥,你可真夠歪的,我倆一個事務所的,她平時沒少幫我忙,我就認她做了幹姐。快別盡說我了,你倆有什麽打算?工作找了嗎?孩子什麽時候出生?”

“我們暫時沒有找工作的想法,在這兒呆一段時間,辦完緬甸的簽證就走。”

“你說什麽?緬甸?哥,你不能讓姐姐帶著個肚子跟你四處瞎跑。這不象你做的事兒。”

“範韜,這不是你哥一個人的決定。我現在懷孕四個多月,走之前在北京也問過醫生,未來兩三個月內的旅行應該問題不大。緬甸和雲南,氣候條件接近,我不至於適應不了。醫療條件在幾個大城市也有保障,孩子如果能出生在緬甸,對你哥有特殊意義,這一點,你應該能理解。再說,我們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突然決定去緬甸,從九八年見過劭離舅舅,就開始有這個想法,隻是我倆一直都沒跟對方說。現在事趕事都湊一塊兒,也算是機緣巧合,外力推了一把。所以,你不要怪你哥,這麽做,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心甘情願。”

“劭離舅舅過的是什麽日子?那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你們倆去那兒幹嘛,送死嗎?”

範然開口,“你別激動!克欽族獨立組織(KIO[1])早就和政府軍簽了停戰協議,目前戰火也隻是有限範圍,象仰光、曼德勒這些大城市,完全被政府軍控製的地方,沒有任何危險。你看這幾年,緬甸的旅遊業不也有聲有色嗎?我們也不是去那兒長住,過個一年兩年也就回來了。”

KIO這幾年內鬥分化那麽嚴重,簽個停戰協議有屁用!再說劭離舅舅也不是KIO的,他們NDF和克倫族武裝力量一直眉來眼去打得熱火朝天,克倫族又是出了名的死硬派,你們倆有幾條命去見劭離?還有,一年兩年不是長住難道是旅遊嗎?你們能一直隻呆在緬甸內陸嗎?孩子都快出生了還這樣以身試險,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孩子考慮吧。你們總把我當小孩,我看,真正幼稚的,是你們!我從小佩服你,哥,但是這一次,我實在無法苟同。”範韜神色激動,範然也已麵色不善,我連忙抓住他的手。郭姐剛好回來,麵不改色地說,“吃得好嗎?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咱們改天再聚。時間一長,孕婦該吃不消了。”

送我和範然回家的路上,車裏一片沉默。我的不安與忐忑並不下範然,我不知道父親突然看見我們回來以及得知我們的決定後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出乎我們的意料,父親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我們的決定,“你倆既然都想好了,我隻能盡我所能替你們安排。範然,你舅舅是NDF的副主席,想必讓你倆出入滇緬邊境也不是什麽難事,但我希望你們還是走正常渠道。護照交給我,我明天就去替你們辦簽證。但是,我也有幾個要求。第一,你們不能從保山或德宏陸路出入境,必須從昆明直飛仰光或曼德勒;第二,可以在緬甸做你們力所能及的事,但絕不參與劭離的任何軍事政治經濟行為;第三,絕不能碰毒品、槍支和走私;第四,除了密支那外絕不能去克欽邦任何地方;第五,盡量呆在政府軍控製的大城市;第六,明年孩子周歲以前必須回來,到時不回,我親自去請。”

我倆一一點頭。

“也不早了,你們倆好好休息,接下來幾天,跟我去見幾個朋友。”

夜裏,範然輾轉反側。

我問他:“還想著範韜說的話呢?”

“三皮,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換牙時,有顆門牙搖搖晃晃死活也不掉,我和你姐找了根線打個活結套在上麵,輕輕一扽牙就下來了,然後我把線和牙都扔到了房頂上。你流了很多血,也不哭,隻是範韜在旁邊看你嘴裏流血,哇哇地哭得傷心。他那時候那樣小,我去哪兒跟到哪兒;可是現在,也事事自有主張了。”

“快別想那麽多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的話雖說有道理,但他畢竟不是我們。緬甸之行,是你的孺慕之思,是如鯁在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怎麽樣?我成語用得還行吧?”

範然笑笑,摟過我,“三皮,你放心,我將來一定會給你和孩子安穩的生活。”

“哥哥,難道我們這一生就隻圖一個安穩?”

“我不知道,但也許對大多數人來說,平庸的幸福才是最大的幸福。睡吧,明天還得跟你爸出門呢。”

後來幾天,父親帶我們去了滇池畔西山腳下的一個療養院,還有城東鳴鳳山金殿附近一僻靜院落,分別見了克欽族獨立組織(KIO)主席染強,及緬甸全國民主聯盟(NLD[2])的溫克博士。

簽證很快拿到,行程迫在眉睫。

“簽證到期之前,別忘了辦理延期。有困難就跟染強和溫克博士提供的聯絡人聯係,應該能幫不少忙,自己萬萬不可擅作主張。一到仰光就給你舅舅打電話,我相信他有能力籌劃你們的生活,溫克博士的朋友可能也會為你們安排些工作,到了那邊再看緣份吧。密支那是一定要去一趟的,畢竟是範然母親的故鄉,劭離應該也會有安排。明年帶著孩子回來,爸爸再給你們補辦婚禮。”

“爸,您寫給範然他爸的信一直還在我這兒,也許也沒有給他看的必要了,您收回去吧。還有,範然他弟弟範韜現在是見習律師,爸您要是方便的話,以後能不能多照顧照顧他。”範然衝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父親答應下來,接著道:“你們倆走這一趟,也算是了我多年一樁心事。範然,你母親的事,雖非我所為,卻是因我而起。我酒後失言,讓人鑽了空子。老範他不願意聽我的解釋,我完全可以理解。換做是我,隻怕還有更過激的行為。總之: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我的確愧對你父母。我這個女兒,母體裏帶來天生疾病,後來我和她媽離異,因為工作太忙對她失於照料,你董阿姨又是個尖酸刻薄的性子,我作為父親,愧對她。往後異國他鄉的,範然你念在悅波她懷孕辛苦,又沒有母親在身邊,就多多包涵吧。悅波不要太任性,凡事多忍讓,聽見沒?”

我和範然走的那天,陽光充足,空氣中似乎開始彌漫青頭菌、牛肝菌、雞樅的味道,在提醒你雨季快要來了;裹著黑色包頭,袖口、領口、褲腳繡著精致花邊的彝族女子背簍裏滿滿裝了朱紅飽滿的楊梅,光看就已經口齒噙香;一素衣女子走過,不知隨身佩了什麽花,暗香浮動;天空明亮,雲層豐滿,使人動情;繁花盛開,是一種近於誇張的旺盛生命。

爸爸沒有來送行;姐姐帶著小外甥女趕來,我親她粉嫩的小臉蛋兒,她咯咯地笑。我們快入閘時,範韜來了。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真正意識到這個幼年老跟在我和範然後麵的小男孩,不知不覺真的已經長成大人。他很認真地跟範然說:“哥,你照顧好姐姐。”範然則說,“你照顧好爸媽!”

那片我們將要踏上的土地是否遍布哀傷的村莊;佛塔是否依舊;戰火與貧窮是否已磨滅“蝴蝶民族”的微笑;給了範然生命的那位母親,她的門是否依然對他輕輕開著……



[1] KIO: Kachin Independence Organization

[2] NLD: 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
NDF: 第二十五章交待過了。

從此章起,文中涉及緬甸的事件,有據可查,但純粹基於個人理解,有偏頗謬誤之處,還望高人給予指點。人名純屬虛構,勿對號入座。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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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無去來處的評論:

很想看你的遊記呢!蒲甘是個可以住下來的地方,不為那萬千佛塔,為了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好比清邁,也值得一住。

如果遊記成文,別忘了分享!
無去來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江入大荒流的評論:

最喜歡的還是蒲甘。當然曼德勒也有值得流連的地方,比如說王宮、城牆、還有曼德勒附近的敏貢、以及大名鼎鼎的烏本橋。相比仰光,還是應該選擇曼德勒,仰光並不適合背包客。

說來慚愧,寫過一篇關於緬甸之行的流水帳,存在hotmail的郵箱裏,丟了。屢次三番下決心重寫,至今還處於下決心的階段。

另,打到hotmail!一萬次!!!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無去來處的評論:

無去來處,達人呀!你喜歡曼德勒嗎?可惜三皮和範然是先飛仰光。
無去來處 回複 悄悄話 昆明直飛曼德勒一路非常漂亮!
achie 回複 悄悄話 沙發。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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